父亲的电话
□芦芙荭
父亲真是老了,耳朵越来越聋,你在他耳朵旁扔个炮仗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以前,闲下来时,他会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和大家说些家长里短,听听村子里的大情小事。或者一个人泡一缸子老茶,抱着收音机,坐在院子里听花鼓戏,听秦腔。一声狗叫,他都能分清是谁家的狗。可现在,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好像在里面修了铜墙铁壁。树上的鸟不再叽叽喳喳了,鸡不鸣,狗不叫了。世界于他来说,只有一个字:静。
那时,母亲的身体还好。我们给家里打电话时,就打给她。然后,母亲再把我们通话的内容及问候,借助手势以及他们一起生活几十年的经验,传达给父亲。
父亲耳朵聋,口齿却非常清晰。他声音洪亮。母亲比画一句,他就会嗯,哦,唉,呀地说一句,以表示母亲转述的话他听明白了。末了,他就会对母亲说,告诉儿子,我们啥都好着哩,别操心。有空了再回来看看。
自从父亲的耳朵聋了之后,我们几乎很少和他说话了。不是我们不想和他说话,而是他再也听不清楚我们说什么了。他又不会唇语。许多时候,他总是答非所问。和他说话,说了等于没说。索性就不说了。
但父亲并不是不说话了。比如喂猪,喂羊,喂鸡时,父亲就会情不自禁地和它们说,狗东西,这么好的吃食,还挑挑拣拣的。或者说,别抢呀,都有份的。和动物说话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你说你的,不需要它们回答。你只管表达你的意思就行了。父亲耳聋之后许多话都是与家里养的畜生们说。
父亲年轻时,脾气不怎么好,而母亲呢爱唠叨。两个人常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一言不合就吵吵起来。那时候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烦不烦呀,整天就跟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没完。现在,父亲的耳朵聋了,母亲一下子也安静了下来,母亲说什么父亲都听不见,就不说了。倒是父亲说什么,她都言听计从,像个小媳妇似的。
有一次过节回家,我们和母亲开玩笑说,娘,你看爹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个领导,说啥你都听,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母亲说,你以为他(父亲)能?我是让着他。现在,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和他吵他听不见,骂他他也听不见。他现在就剩下一张嘴了。我是可怜他,村长父亲去世,请来的响器班子,响器敲得是那么响,戏唱得那么热闹,他愣是听不见。
为了父亲的耳朵,我们也想了很多办法,中医西医都看过,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我们也试图给他戴上助听器,哪怕他能听见一丝声音也行。可他的耳朵真的是聋实心了。没有一点缝隙。只好作罢。
父亲的耳朵聋了,家里的氛围却是越来越和谐了。
过年时,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又说又笑的,父亲坐在那里,虽然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但见我们笑,他也跟着笑。他将他的孙子抱在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塞进孙子的手里。孙子拿着红包,将嘴凑近他的耳朵说,谢谢爷爷。这一次,父亲竟然听懂了,说,不用谢!
我们大家都笑,说父亲这句话是胡蒙对的。
春天的时候,母亲病了。中风。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一切都来得很突然。
从医院里出来时,母亲留下了后遗症。说话口齿不清,每说一句话都相当费力。她坐在轮椅上,经常为要一件东西,或者要办什么事,憋得脸红脖子粗。而我们却不知所云。倒是父亲,母亲说什么,他一下子就听懂了。父亲说,你娘说,她出院了,这病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也好不了多快。她说你们都耽误了这长时间了,你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该回去上班了。
听了父亲翻译过来母亲的话,我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真的,我们去上班了,家里怎么能放心得下?母亲能听见我们说的话,却表达不出来,而父亲能表达,却听不见我们说什么。这以后,就是给家里打个电话,也是个问题。
父亲见我们愣在那里,似乎明白了我们的意思,他说,你们放心上班去吧。我虽然耳朵背,可我身体好着呢。我能照看你娘的。你们也别担心,你母亲说不了,可耳朵灵,我呢,听不见,却还能说。以后你们打电话来,我们两个人合起来接听。
为了证明这种办法可行,我们进行了一项模拟实验:我们将母亲的手机放在了她的轮椅旁,拨响了电话,母亲听见电话铃声响起时,通过肢体动作将这个信息传递给了父亲。父亲拿起电话接通后,直接放到了嘴边。他说,你娘好着呢,我也好着呢,放心吧。
然后挂了电话。
回到城里,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时,那个画面一直就在我的脑子里,像电影一样。而且,每次电话接通,父亲永远都是那句话:你娘好着呢,我也好着呢,放心吧。
而我,几乎什么也不用说。
选自《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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