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00)
旷野无人
——《孤独者》浅析
种晓阳
(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00)
1925年10月17日,鲁迅完成小说《孤独者》的创作,该篇在次年收入小说集《彷徨》前从未公开发表过。作为《彷徨》中篇幅最长的一篇,《孤独者》很多方面值得深入挖掘。本文将从“狼”和“独头茧”意象的解析、绝望和反抗绝望的复仇主题、病态社会与疗救可能的疾病意识三个方面重读作品。
《孤独者》;狼和独头茧;复仇;疾病
1 意向解析:“狼”和“独头茧”
鲁迅在《孤独者》中塑造了一个“铁屋子”中的先觉知识分子形象——魏连殳,他原本应该是打破“铁屋子”的希望之所在。然而作品伊始,鲁迅却刻画了“我”和魏连殳“以送殓始,以送殓终”的圆形结构,其中“一匹受伤的狼”贯穿始终。“狼”的意象不止一次出现在鲁迅的作品中,且处处典型。如《狂人日记》里的“狼子村”,《阿Q正传》里“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的狼眼睛,《祝福》里吃掉阿毛的狼,《在酒楼上》吕纬甫说阿昭“大约将我当作一只狼或是什么”。而《孤独者》中“在深夜的旷野中嗥叫的一匹受伤的狼”这一意象却是我认为最绝望的狼。
“狼,作为一种文化象征物,与驯化了的狗形成二元对立。狼喻指反叛的精神,但在一种重秩序、教化,将温顺的狗作为仁义象征的中国社会中,反叛的狼是受到敌视的”①。诚然,在中国社会中,历来强调狗的忠诚仁义,而狼则更多地被冠以野性残忍,儒家教化影响下形成如此巨大的反差,千百年来强调的顺从与忍受导致“反叛”即是异类,而异类最终难逃被嘲讽、被攻击、被排斥的历史命运。
鲁迅曾亲口对胡适提到魏连殳是写他自己。小说中魏连殳身为闯入被驯服的“狗群”中的“狼”,一度遭到贬抑,来自于亲族和社会的压力使得他孤独、挣扎,这正和鲁迅本人的经历相似。就魏连殳和鲁迅本人外表惊人的相似这一点上来说,魏连殳就是鲁迅挣扎内心的外化,而“狼”则是他期待向往的反叛精神与行动力的代表。
关于“我”提到的“独头茧”的比喻,则触动了魏连殳紧绷的神经。他敏锐的发觉到了自己和祖母殊途同归的孤独命运。用魏的话讲,祖母是“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而他自己“虽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祖母是续娶,在大家族里的地位是不稳固的,她的付出无法得到族人的尊重与理解,反而被当做义务。她死后成为族人借以观察魏连殳这个异类言行,伸张旧礼教,打压“吃洋教”的“新党”的工具,祖母的孤独和悲剧命运可见一斑,她作茧自缚,最终在与世隔绝中死去。
魏连殳和祖母有相似的境遇,作为具有新知的先觉者,他失去了和当时社会沟通的可能,他虽身在人群,然却“在而不属于”,不被理解、接受,他和世界形成一道鸿沟,他与他想启迪救赎的群众近在咫尺,却咫尺天涯,这种疏远令人扼腕。因此,他也同祖母一样,生活在亲手造的“独头茧”中,孤独生存,孤独死去。这也正是鲁迅对自己境遇的思考。
2 复仇主题:绝望与反抗绝望
提到《孤独者》的“复仇主题”,钱理群说“他的向前和反顾两方面都已不再可能,在敌对世界中无以进,也无以退,世界残酷地弃绝了他,把他扔向一个人性的荒野,扔向一个没有任何出路的大困境”②。为此,一个作茧自缚,与世隔绝的孤独者存在于世界的最终可能性就变成了具有殉道式的、自我毁灭式的复仇。魏连殳与族人、祖母和与孩子的关系构成了他的“反顾”和“向前”。如前所述,祖母生活在亲手造成的“独头茧”中孤独终老,老而不得所终,这就是魏连殳“反顾”的灭亡。魏连殳被一个很小的孩子用芦苇叶指着喊“杀”时彻底绝望,他一直以来所坚定的信仰大厦瞬间坍塌。而“绝望的意识是伴随着希望的重新树立而产生的。因为失去希望,所以有必要索取希望。”③因此,魏连殳走向了一条自戕式的道路,这便是他的“复仇”,复仇是其绝望在行为上的显现。
此外魏连殳想做一个卑微的教书先生而不可得,沦落到卖书求生的地步,加之希望破灭,他处于内外“失业”的状态,于是他“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信仰,所主张的一切”,认为“真的失败”也“胜利”了。他的胜利在于为仇敌而活,依附现代官僚政治体系后被人颂扬、磕头、打拱,肆意玩弄那群“驯顺的狗”。由最初同意祖母葬礼的细节让族人无戏可看的简单复仇,到玩弄周围“老家伙”和孩子的进一步复仇,到最后自杀式的复仇,一步步走向终极孤独。这也是鲁迅绝望的思索。
绝望是先觉者的生命困境,而鲁迅的生命存在方式却是反抗绝望的。与张爱玲在小说中传达的沦陷区令人窒息的绝望种子不同,鲁迅虽身在前途不明的社会,他的生命哲学却是寻找希望。
《孤独者》中的“我”就是鲁迅在痛苦绝望时走向反抗的外在显现。“我”境遇与魏连殳有着前赴后继的即视感,同样面临嘲笑诽谤与失业,魏连殳选择自虐式的衰亡而“我”选择远走他乡,最后关于“受伤的狼深夜在狂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叙述将“反抗绝望”这一信念推向顶峰,月光底下的潮湿的石路上坦然地走的轻松是从“绝望”开始后的如释重负。
经过痛苦挣扎后鲁迅仍选择希望的行动之场,他虽面临不幸,对社会失望,但毕竟有甘之如饴的爱情和支持者的友情,这使他面临绝境时选择反抗。此外,儒家文化既窝藏了腐朽衰亡的根源,也造就了“中国脊梁”式的人物。出身封建大家族的鲁迅深受儒家思想的浸染,除却看到社会的不可救赎之外,也从他所排斥的儒家文化中获取些微力量(寄希望于“太古之民”以及他们所创造的“神话”),带领他反抗绝望。鲁迅日本时期吸收的尼采哲学,特别是“超人”精神,更强化了他反抗绝望的信心。
3 疾病意识:病态社会与疗救可能
同“狼”的意象相同,疾病意识始终贯穿鲁迅的创作,构成他小说的要素之一。以一组数据看,鲁迅《呐喊》《彷徨》的25篇作品中有9篇作品涉及到不同类型的生理疾病和心理疾病。在这些疾病叙述中,肺结核(即俗称的“痨病”)最为常见。例如《药》中的华小栓,《明天》中的宝儿,《在酒楼上》中的阿顺,以及《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这里主要从《孤独者》入手,看鲁迅创作中的疾病意识。魏连殳身患结核病这种慢性病,到最后一个月吐血而亡前无人知晓。结核病在当时并不单纯是一种生理上的病态,不仅是一个医学范畴的问题。疾病往往有着超越本身的象征意义,这种隐喻常被用于主人公的某种特质或者病态政治和病态社会等。
鲁迅自身疾病缠身,早年学医的经历让他清楚所患疾病(结核)不可治愈(当时不可治愈),因此他的作品中结核病无异于死亡隐喻。而文本中患有这一病症的人物最终难逃死亡命运,无疑印证了这种隐喻。结核病的不可治愈性使其带有神秘色彩,而这种不可知则加剧了人们面对结核病的错误态度。
苏珊·桑塔格在其讲稿《作为隐喻的疾病》中说“根据结核病的神话,大概存在着某种热情似火的情感,它引发了结核病的发作,又在结核病中发泄自己。但这些激情必定是受挫的激情,这些希望必定是被毁的希望。这种激情,尽管通常表现为爱情,但也可能是一种政治的或道德的激情。”④反观《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我们可以从中恰如其分地找到某种对应关系。魏连殳满含一腔激情,期望给孩子一个好的环境以创造未来社会的希望,然而接连不断的打击挫败了他所信仰的一切,激情受挫后郁结不发而引发生理上的疾病。
这些还不足以演示“结核病”所附带的隐喻。“肺部是位于身体上半部的、精神化的部位……从隐喻的角度说,肺病是一种灵魂病”⑤,治疗结核病好方法是去一个相对适宜的地方,这个环境的共同点是弃绝城市。小说中,魏连殳一直生活在S城,并投向病态的官僚机构以维持活下去的前提,也就是说,他的生存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他的精神和肉体。这就从肌体病症引向了更为广阔的社会病态,身体所承载的疾病成为一种政治隐喻通向更深层的表达。
借助对魏连殳罹患结核病这一当时社会的不治之症的描写,鲁迅表达了对社会痼疾和民族病态的批判,正是国民的劣根性导致一个觉醒知识分子一步步走向死亡,这就是“梦醒了,无处可走”的忧虑。此外,他对患病人物迅速赴死的描写,或许也隐含有病态社会不可救药的矛盾心理。
魏连殳有意不去寻医问药,这种设置无疑是缩减甚至有意规避“疗救”的过程,魏连殳已经彻底放弃,他活着的理由是复仇,但这种复仇同时也是对自身的巨大伤害,魏连殳是向死而生。但是“我”不同,虽然经历与魏连殳惊人的一致,同样受到群众,甚至周围“狗性化”了的知识分子们的排斥,“我”依然在为生计奔波,尽量躲避他们的攻击。这样的生存状态较之魏连殳虽然少了几分轰轰烈烈的壮观意味,但也证明“我”采用另一种方式寻找疗救社会的可能,行动从而创造希望。
小说中,“我”的离去-归来-离去显示了个体的抗争精神,而这种从仍旧生活在不愿接受的社会中,放下心中沉重的东西,从绝望的气息中挣脱出来的精神,也是疗救社会的方向。
4 小结
魏连殳的悲剧是当时先觉知识分子群体生存环境的拷问,他是一匹受伤的狼,他的死亡意味着他自身个体自我认知的失败与重生,犹如他在祖母葬礼上的痛哭,他哭了祖母的孤独,同样也提前为自己的孤独祭奠。《孤独者》不是一个人的悲剧,像一场死亡盛宴,旷野无人,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仍旧行走在无人的狂野,继续魏连殳未竟的事业。
注解:
① 薛毅,钱理群:《<孤独者>细读》,《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07期
② 薛毅,钱理群:《<孤独者>细读》,《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07期
③ 主内好:《从“绝望”开始》,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3月版,第34页
④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中英双语版桑塔格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4月第一版,第34页
⑤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中英双语版桑塔格文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4月第一版,第30页
种晓阳(1991.10-),女,汉族,河北省邢台市威县,中国传媒大学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F303.3
A
1672-5832(2016)01-00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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