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管晚上在大街上乘凉叫“坐夜”,“夜”字还要带上一个儿化音。
坐夜,顾名思义,一定是要坐着。然而,坐上二十分钟半个小时,还算不上真正的坐夜,货真价实的“坐夜”要“坐”到十一二点,暑气消下去之后。
坐具,大多是马扎,也有搬出来藤质或帆布躺椅的,也有玉米皮编的蒲墩儿,也有编织袋里塞了茅草舊棉絮,有的干脆脱下两只鞋,屁股底下一塞。
坐夜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且男性居多。地点固定。十字街口虽宽敞,但不合适,因为有车辆来往,除了要躲避,还有掀起的尘土骚扰。坐夜的地点不需要亮光,但一定要通风。于是坐夜的就选择了胡同口。
坐夜的每晚来到的顺序很是稳定,偶有该早到的却晚来,不等别人问,他就自己解释:吃的饺子,费事。坐下后还要呷一口保温杯里的茶水;茶水很烫,烫得他直咂舌头。有的来晚了不说原因,别人问到,他也是支支吾吾。别人知道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追问。
地点固定,坐夜的人员也固定。话匣子总是由“精通时事”的人士先打开。有国际要闻有国内新闻更有乡野趣闻;有主旨演讲也有补充发言;有有根有蔓有理有据,也有无中生有添枝加叶;有时是独家新闻,听众侧耳,引得唏嘘一片;有时是百家争鸣,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如果人群中有个喜欢抬杠的“杠子头”,往往就成了众矢之的,虽遭群起而攻,但他坚信“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嗓门愈加高大;为了增强语势,猛然奋起,黑暗里指天画地,甚至于绕场一匝,而后一屁股狠狠地坐在马扎上,把个马扎压迫得咯吱一响。并不是每个人都急着发言,有的就选择了沉默,只是听,专心听出破绽漏洞,待到没有辩论出个结果,而硝烟消散殆尽时,冷不丁慢吞吞地亮出自己的独特观点。真可谓一鸣惊人,一时间一片寂静,只有烟头在黑暗中忽隐忽现。论战时喊得最响的为了掩饰窘态,故意干咳两声。
说到烟头,永远是坐夜时唯一的亮点。烟瘾大的,明晨就会发现他的坐处有一大片烟头。虽说小卖部里的劣质香烟价钱不高,但吸惯了老旱烟的却依然卷他的喇叭筒。孙子的作业本被他裁成二指宽的纸条,烟末装在“心脑康”塑料瓶里。这旱烟劲头冲,使劲嘬上一口,又想让烟气在五脏六腑间回荡一番,于是就引逗出一连串咳嗽。这种咳嗽持续之长,大有喘不上气来之势,让不抽烟的人替他揪心捏汗。黑夜里看不到,一准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咳嗽终于止住,还会引来一口浓痰,一甩脸,唾到人群之外。连咳豪唾,居然能勾起久置旱烟的人的瘾头!凑过去,借纸借烟地“溜蹭烟”。于是,又引来新一轮的连咳豪唾。以他们的话说,这才叫过瘾解气。
偶尔过一辆车,农用三轮或者电动车,都会等坐夜的挪了马扎,才缓缓地驶过去。也有买了大马力摩托车的,为了显示车的优越性能和自己的高超驾技,亮着耀眼的大灯,响着刺耳的喇叭,不待人们动窝,箭鱼一样从人堆儿旁边划一条漂亮的弧线游过,将一团烟尘和一股汽油味留给人们。
“谁这是?”问话里满含着不满。
“还能谁?窑主的孙子!”答话里满含着气愤。
也时有不太和谐的插曲。有人在躺椅上酣酣入梦。偶有一位让手机唱着俗气的二人转晃悠过来。这路人不带坐具,是闲逛的散客。“二人转”的闯入,已引起常客们的不满,若只是小站一会儿,不言不语,立刻走人,也就算是平湖中涟漪小泛。若久驻不走,音响不停,且不问头绪而胡乱插话,就会引起众人的强烈反感。反应是:齐缄众口!继而就有人起身到僻静的地方小解,哗哗之声与“二人转”抗衡。
凉风一阵阵刮起,从胡同里徐徐吹来。远处一堆人的烟头开始晃晃悠悠地渐飘渐远,该是夜深人散的时候了。有人掏出手机一按健,白亮的光顿时灿灿地照在脸上。
“哦,快十二点了,睡吧!”
“睡!睡!”人们应和着。
一阵踢踢腾腾乱响,人们各自回家。烟头,有的捏在主人手里,随着主人的臂摆而摇晃,有的被丢在地上,让夜风一吹,刺眼的通红。
选自《当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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