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方印,印石很普通,是黄褐色寿山石。两方都是长方形,一样大小,0.8厘米宽,2.4厘米长。一方上刻“舍得”,一方刻“舍不得”。“舍得”两字凸起,阳朱文。“舍不得”3个字凹下,阴文。
两方印一组,一朱文,一白文。
当初这样设计,大概是因为有许多舍不得吧———许多东西舍不得,许多地方舍不得,许多时间舍不得,许多人舍不得。
刻印的时候在大学任教,美术系大一开一门课教篆刻。篆刻有许多作业,学生临摹印谱,学习古篆字,学习刀法,也就会借此机会练习,替我刻一些闲章。刻印的学生姓董,同学叫他Nick(尼克),或昵称他的小名阿内。
替我刻这两方印时,阿内大一,师大附中美术班毕业,素描底子极好。他画随便一个小物件、自己的手、钥匙,蹲在校园,素描一朵花,可以专心安静,没有旁骛,像打坐修行一样。作品笔触也就传达出静定平和,没有一点浮躁。
阿内当时18岁,书法不是他专攻,偶然写泰山《金刚经》刻石,朴拙安静,不露锋芒,不沾火气,在那一年的系展里拿书法首奖。评审以为他勤练书法,我却知道,还是因为他专注安静,不计较门派书体,不夸张自我,横平竖直,规矩谦逊,因此能大方宽阔,清明而没有杂念。
阿内学篆刻,有他自己的趣味,像他凝视一朵花一样,专注在字里,一撇一捺,像花蕊宛转,刀锋游走于虚空,浑然忘我。
他篆刻有了一点心得,说要给我刻闲章,我刚好有两方一样大小的平常印石,也刚好在想舍得、舍不得的矛盾两难,觉得许多事都在舍得、舍不得之间,就说:好吧,刻两方印,一个“舍得”,阳朱文;一个“舍不得”,用阴文,白文。心里想,“舍得”如果是实,“舍不得”就存于虚空吧,虚实之间,还是有很多相互的牵连纠缠吧。
这两方印刻好了,有阿内作品一贯的安静知足和喜悦,他很喜欢,我也很喜欢。
以后书画引首,我常用“舍得”这一方印。“舍不得”,却没有用过一次。
有些朋友注意到了,就询问我:“怎么只有‘舍得,没有用‘舍不得?”
我回答不出来,自己也纳闷,为什么两方印,只用了“舍得”,没有用“舍不得”。
大学毕业,当完兵,阿内去俄勒冈专攻金属艺术,毕业以后在旧金山有工作室,专心创作,也定期在各画廊展览。
2012年,他忽然打电话告诉我,说他入选了美国国家画廊甄选的“40under40”———美国境内40位年龄在40岁以下的艺术家,要在华盛顿国家画廊展出作品。
阿内很开心,觉得默默做自己的事,不需要张扬,不需要填麻烦的表格申请,就会被有心人注意到。
我听了有点感伤,不知道阿内这样不张扬的个性,如果留在台湾,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机会被发现。但我没有说出来,我只是感伤地问:阿内,你快40了吗?
啊,我记得的还是那个18岁蹲在校园树下素描一个蝉蛹的青年啊。
所以也许我们只能跟自己说“舍得”吧!
我们如此眷恋,放不了手;青春岁月,欢爱温暖,许许多多舍不得,原来,都必须舍得;舍不得,终究只是妄想而已。
无论甘心,或不甘心,无论多么舍不得,我们最终都要学会舍得。
选自《山东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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