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在鲁迅的身上,有一种特异的力量。在所有已故的和活着的中国人中间,我确乎不曾遇见有哪个人像他一样令人如此神往。
鲁迅生前曾两次手书明代画家项圣谟的题画诗赠人,诗云:“风号大树中天立,日薄西山四海孤。短策且随时旦暮,不堪回首望菰蒲。”暮色昏暝,狂风肆虐,当此孤立无援之际,惟见大树依然傲岸,挺立不移。如此形象,实在可以做鲁迅个人的写照。
鲁迅植根于草野,他有书即名《野草》。同为植物,我怀疑“大树”乃由“野草”变异而来,所以带“草根性”。鲁迅曾经注目于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草叶”是人民的象征。说到鲁迅的特点,他的老友许寿裳说第一是“仁爱”:爱人类,爱人民,爱广大的卑贱者和弱势者。大树以宽阔的树冠成为野草的护卫者,而其枝干伸展向上直刺苍天,惟在对抗来自上头的风雨雷暴。
鲁迅是哲人,天生的哲学气质,不是那类经院式哲学家,所以无意于建构体系哲学。相反,他的哲学是反体系的,是问题化、断片化的。
他的政治哲学,重点在解构权力,权力与社会(群众)、权力与知识的关系尤为他所关注。他的历史哲学,基础是进化论的,但是对于东方历史有反向的观察,其间社会的停滞、倒退、羼杂与循环,在他那里有着深刻的揭示。至于他的人生哲学,则颇近于西方的存在哲学,重境遇,重主体性,重自由选择,却叫喊“绝望的反抗”。在许多论域中,诸如奴隶与奴隶性、流氓与流氓政治、革命与革命文学,都有独到的发现,还有“包围新论”、“隔膜”、“看客”、“中间物”等等,都是自创新词,极富于个人创造的魅力。超短剧《过客》,可谓鲁迅哲学的代表作。
哲学就是思想,在这里是与现实行动直接联系的思想,战士的思想。生命、思想、行动(写作),三位一体。思想与生命的结合,“爱”与“憎”就成了重要的思想范畴。有大爱,必有大憎。憎根于爱。“在现在这个‘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这种憎爱观贯穿了鲁迅的全部哲学。这种哲学也不妨叫复仇的哲学。因为思想与行动的结合,使斗争变得更明确、更深沉、更持久。是思想给战士以高度,正如鲁迅自己所描述的:“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
鲁迅一直强调战士在中国的重要性,对于自己,也曾多次表明作为一个普通战士——而非“领袖”、“盟主”、“导师”——的身份。说起鲁迅,他固然有许多令人敬重且难以追蹑的地方,而我最为欣赏的,仍是他的战士的一面,尤其是自我批判。知识分子以启蒙者自居,往往有优越感,这样便把不少污秽的东西隐藏了起来,并因此与社会大众相隔绝。鲁迅说他身上有“可恶思想”,有“毒气”和“鬼气”,所以,在解剖别人的同时,要更多更无情面地解剖他自己。所有这些,都不是惯于文过饰非的知识分子容易做到的。
鲁迅答复关于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一事时,说他不配拿奖,因为世界上还有更多比他好的作家,又说在中国还没有可得诺奖的人,假如瑞典要格外照顾“黄色脸皮人”,反足以长中国人的虚荣心,结果将很坏。对于有人提出为他作传,他答说自己平凡得很,要是连他也配作传,中国将有四万万本传记,一时塞破图书馆云。一个有大气象的人,如此谦卑。这种平民主义的态度和作风,也是我特别欣赏的。
此外是战士的风度。这种风度表现在对斗争的热恋上面。鲁迅说他戒酒,吃鱼肝油,以望延长生命,大半是为了敌人。他说他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就是为了给他们的世界多一点缺陷,直到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为止。“但我觉得正人君子这回是可以审问我了:‘你知道苦了吧?你改悔不改悔?’”文中接着写道,“我可以即刻答复:‘一点不苦,一点不悔,而是还很有趣的。’”他又这样表示说:“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这种风度在哪一位大师级人物中见过呢?
从前写过一篇文章,说是喜欢看灵魂胜于看风景。郁达夫阅人无数,论及鲁迅时,说是读他有一种让人明知是毒酒,喝了会死也要喝的况味。鲁迅的灵魂,永远躁动着、挣扎着、叫啸着;这是一个自由的灵魂,大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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