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总流着一条河,那河很小,窄到跳远选手能一跃而过,但在我的记忆里它很大、很幽,而且源远流长。
它确实来自很远的山区。小时候舅舅在碧潭边上开了一家租车行,我常跟他去,每次夜间归来,才离碧潭不远,就能看见路边一条水渠,水很清很急,好多妇人蹲在渠边洗衣。夜里的渠水特别明艳,灯火一闪一闪地跳动,有一种迷离虚幻的感觉。几十年来,这画面常在梦中出现,我想大概因为当时总想下车,看看那水渠真正的样子,却始终不敢说,所以后来常常“入梦”。
所幸那水渠很长,由碧潭一路流,流过公馆、台大、醉月湖、辛亥路,进入我童年的世界。当时台大附近的渠上有个水闸,因为把水拦起来,所以闸门上下呈现很大的落差。我跟父亲散步时,常见好多小女孩蹲在水边,不是洗衣,而是洗电灯泡。父亲每次看到都会叹气,说多可怜哪!她们用硫酸洗电灯泡的铜灯头,好拿去卖。瞧瞧!她们的手,一块白一块白,都被强酸伤成什么样子了。父亲还骂电灯泡的工厂,专生产“摇头叹气”的烂东西。全新的灯泡,扭上去没多久,就“嘶一声”叹气,灭了!原来因为灯泡摇头脱落、漏了气!
那时我每天都要绕路过桥,去对岸的龙安国小上学。母亲常叮嘱我,千万别靠着渠边走,掉下去不淹死也得摔死。但我还是爱往渠边去,拨开路边的野草,伸长脖子看下方十几尺的渠道。
大概因为湿气重,水渠两边的石墙上,总是布满绿绿的青苔。与和平东路交会的桥边,有个木搭的茶棚,店面比路低,恰好架在水渠正上方。父亲带我进去过一次,临窗而坐,清风徐来,看下面潺潺流水,左右两排杨柳,沿着新生南路往信义、仁爱路而去,美极了!
只是这美,没几年,新生南路拓宽,水渠加盖,转入地下。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这水渠名叫“瑠公圳”。
据说“瑠公圳”是为了灌溉台北盆地的农田,早在1740年,由漳州移民郭锡瑠(1705~1765)集资兴建的。因为新店溪、基隆河和淡水河,水面都比路面低很多,除非用水车,不容易把水汲上岸。郭锡瑠不得不从新店溪上游的山区引水,甚至为了落差,造一条水桥,把水引到景美溪的对岸。可惜民众图方便,把水桥当成便桥行走,没多久水桥就垮了。瑠公没死心,又卖尽家产,打算挖一条水道,从新店溪河床下面把水引到对岸。可惜1765年一场山洪,又把水道冲坏,同年,瑠公就死了。后人继续把水渠完成,为了纪念瑠公,所以取名“瑠公圳”。
瑠公圳真是伟大的工程,它把水引到台北盆地之后,分为许多水渠支流,灌溉了几千甲的土地,使台北一下子变得富裕繁荣。
我童年的那条小河就是瑠公圳的支流之一,由今天辛亥路一带斜斜地穿过台湾大学和早年的“兵工学校”、流过军眷区,进入公教区,再由师范大学旁边往北,流入剑潭。
脱离瑠公圳主流的小圳,虽然水小了、流得慢了,但是开始执行灌溉的任务,两边渠道由石砌变成泥土地,长满野草闲花,变成一条温柔的小河。
当时我家住在公教区与军眷区交界的云和街,我常穿过河边一户人家的院子,进入后面的军眷区。那户人家姓杨,房子是利用河边地盖的违建,围墙非砖造,而是竹篱笆,上面爬满牵牛藤蔓,一年四季开着紫色的小花。他家的男孩也是我的好玩伴,我们常扒着临河的竹篱看水,那里没人干扰,又有好多柳树,树上站着翠绿的“鱼狗”,会像箭似的射入水中,再衔着鱼飞走。
我那杨姓的朋友也爱射箭,有一回他用自己做的“土弓”,居然射中一条黄色的水蛇。箭杆穿蛇头而过,他没下去拔箭,却守在水边半天,神气地指给每个经过的人看。
我也常跟他到小河里用畚箕捞鱼,一人拉着姜花,斜着身子,把畚箕伸进水里,另一人在岸上把风,看到有水蛇游来就大叫。我至今不知水蛇有没有毒,只记得它们长得五色斑斓,成排地齐头前进,长长的身子与水纹结合。水快,它们更快,瞬息掩至,又倏地消失。
小河上有个木桥,我常站在桥上扑打红蜻蜓,那些蜻蜓大概自认为飞行功力超棒,会算着人的高度,带点挑衅地卖弄。我则用个方法,先蹲着,等它们飞过时再突然跃起,狠狠地拍,居然常常得手。
我也在河边用鞋子打到过一只蝙蝠,它斜斜地落到对岸的草丛,我冒险涉水把它抓回家,先将蝙蝠长长的翅膀折好,再塞进瓶子,得意地秀给母亲看,把她吓得尖叫。只是第二天瓶盖没动,蝙蝠却不见了,从那以后好多年,我都认为蝙蝠懂得奇门遁甲。
军眷区的大院是满载我美好回忆的地方,古榕树下总见老兵们摆龙门阵,说当年勇,最记得有个人笑说他跟日本鬼子肉搏,一刺刀捅进鬼子胸口,鬼子临死居然对他一笑。老兵边说边搔头:“不知是不是以前认识?”
军眷区中间有一口水井,是用水泵的那种。我最喜欢抓着长长的杠杆打水,用力连压很多次,看那沁凉的井水,从前面的水口喷出。也爱看混帮派的小太保,秀白亮亮的武士刀。还在军眷区边上的小店买过一包“新乐园”香烟,躲在角落里点着用力吸,呛得眼泪直流。
我家对面是公教区,住的不是台大教授就是军中高官。左边巷口为“国防部长”俞大维的官邸,开黑头车的司机常跟附近的三轮车夫敞着嗓子聊天。
最记得那些拉三轮车的退伍老兵,身上一块又一块的刺青和伤疤,每个都说得出一段让毛头小鬼瞪大眼睛的故事。有一天他们运来好多竹子,在河边搭了间吊脚屋,我曾受邀进去参观,上上下下全是绿色的竹竿,浓浓的竹香,至今难忘。
但不知怎么回事,竹屋建成才几天就一夕间消失,地上没留半片竹屑,连他们和他们的三轮车都不见了。有人说是因为前面某将军说了话,对于这事,我小小的心灵很不解,也很不平。想想竹屋确实遮住了将军临河的风景,但他们是将军从大陆带来的子弟兵啊!
小河往北,经过一个早年日本学校的大院,再一弯,就由住宅区进入田野。我常在田埂上奔跑,怕弄得一脚泥,回家挨骂,后来干脆把鞋子脱掉。只是有一次跑回来,球鞋不见了!大概因此,直到今天,我常梦到鞋子被偷。
也记得小河在流进师范大学之前,进入一个集水的池塘。有人造了辆水上三轮车揽客,父亲病逝前一年,带我坐过一次。车后螺旋桨啪啦啪啦打水的声音,和池边老树间映过来的红红夕阳,常浮过我的脑海。
去年冬天回台,一位还住在附近的小学同窗,带我去殷海光故居参观,指着园中一个水泥砌的干池子说:“瞧!这是殷海光为他小孩玩水亲手挖的。”我问:“水呢?”
“水没了!因为瑠公圳没了,以前的小河早不见了。”老同学笑道:“其实还有。”接着带我走到院子后面,指着一片杂草说:“你看!那后面还有一点水,只一点点!制造蚊子的地方。”
可不是吗?就在殷海光故居和后面人家的围墙间,我看到一条不过三尺的水沟,有些水纹,应该还是活水;也有些臭味,大概因为旁边的淤泥。
“真好!”我说,“我以为瑠公圳早没了,支流也都被四周新建的房子掩埋,没想到还偷偷在这儿流着,让我看到童年的那条河,那条在我记忆深处,小小又大大的一条河……”
李中一摘自《作者新浪博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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