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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厨师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品文选刊 热度: 15417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那是1786年冬季的一个傍晚,维也纳郊区的一间小木屋里,有个双目失明的老头儿已经气息奄奄,快要咽气了,想当年他曾在图恩伯爵夫人府上做过厨师。老人栖身的那间小木屋,说实在的,压根儿就算不上什么屋子,只不过是花园深处的一个破旧的木棚子罢了。花园里满地是被寒风刮断的枯树枝,每走一步,都会踩得枯枝败叶嘎吱嘎吱响,惹得拴在亭子里的狗有气无力地呜呜几声,跟它的主人一样,这只狗也衰老了,快要断气了,再也不能汪汪汪地大声叫了。

  幾年以前,由于炉灶烟熏火燎,厨师成了瞎子。从那时候起,伯爵夫人的管家就把他安置在花园的木棚子里,时不时地给他一点儿钱作为接济。

  跟厨师住在一起的还有他的女儿,十八岁的姑娘玛利娅。小木屋里的家什有床,有断了腿的靠背长椅,表面粗糙的桌子,带裂纹的粗瓷碗碟,数到最后,还有一架旧式钢琴——那可算是玛利娅惟一的财富了。

  钢琴是那么旧那么老,只要四周有一丁点儿声响,它的琴弦就会久久颤动,轻轻回应。厨师曾经笑着说,这钢琴是他小木屋的“守卫”。不管什么人走进小屋,钢琴必定会用苍老颤抖的嗡嗡声来迎接。

  玛利娅给衰微的老父亲擦洗身体,给他穿上干净而冰冷的衬衫,这时候老厨师说话了:

  “我向来不喜欢神甫和修道士,不想叫他们来听我忏悔,可是临咽这口气还想让我的良心清净。”

  “那可该怎么办呢?”玛利娅不知所措地问。

  “你到街上去吧,”老人说,“求第一个碰到的人,到我们家里来,听快要死的人忏悔。无论是谁,都不会拒绝你。”

  “我们这条街空荡荡的,很少行人……”玛利娅喃喃自语,披了块头巾就朝门外走去。

  姑娘连走带跑穿过花园,吃力地打开生了锈的铁门,在门口收住了脚步。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儿。一阵寒风卷着落叶向她吹来,黑漆漆的天空洒下冰凉的雨点。玛利娅等了很长时间,仔细倾听着街上的动静。终于,她发觉有一个人沿着围墙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哼唱歌曲。姑娘迎着他朝前走了几步,差点儿和他撞在一起,不由得惊叫了一声。那个人停下来问道:

  “谁在这儿?”

  玛利娅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声音抖颤地说出了父亲的请求。

  “好吧,”行人平静地说,“虽然我不是神父,不过,反正都一样。我们走吧。”

  他们走进了小木屋。在烛光下,玛利娅才看清这个人身材瘦小。来人脱下湿淋淋的雨衣,一把扔在椅子上。他的穿着透出考究与纯朴,黑色的坎肩,晶莹的纽扣,带花边的高高的衣领,都被蜡烛照得闪闪发光。

  这陌生人原来还很年轻。他摇了摇头,用手理了理扑过粉的假发,完全像是个大孩子。只见他把凳子迅速地移到床边,坐到凳子上,俯下身子,看了看老人弥留时刻那张脸,他的目光专注,流露出几分欣喜。

  “您说吧,”陌生人开口了,“或许,我能使您的最后时刻减轻痛苦,消除您心灵的沉重负担,赋予我权力的不是上帝,而是我所献身的艺术。”

  “我干了一辈子的活儿,直到成了瞎子。”老头儿轻轻地说,他拉住陌生人的手,让他再靠近自己一点儿。“谁要是辛勤劳作,他就没有时间犯罪作孽。后来,我的妻子得了痨病,顺便说,她叫玛尔塔,大夫给她开了各式各样贵重的药,吩咐给她吃鲜奶油、无花果,给她喝热过的红葡萄酒。我从图恩伯爵夫人的一套餐具当中偷了一个小号的金盘子,砸成碎片给卖了。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就心情沉重,一直隐瞒着,也不敢告诉女儿:因为我总是教训她,别人家桌子上的任何小东西你都不要动。”

  “那么,伯爵夫人家的仆人当中,有没有什么人因为这件事受过处罚呢?”陌生人问。

  “我敢发誓,先生,没有人受过处罚,”老头儿回答,眼睛里流出了泪水。“要是我当时能知道,金子也救不了我的玛尔塔,难道我还会去偷东西吗?”

  “您叫什么名字?”陌生人问道。

  “叫约翰·梅耶尔,先生。”

  “既然这样,约翰·梅耶尔,”陌生人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掌放在老人失明的眼睛上,“在世人面前您没有过错。至于您做的那件事,算不上什么罪孽,也不是偷窃,相反,对于您说来,或许可以列入为爱情建立的功绩。”

  “阿门!”老人小声说。

  “阿门!”陌生人重复了一句。“现在,请把您最后的心愿告诉我吧。”

  “我想,但愿有什么人能够关照玛利娅。”

  “这件事由我来做。您想想,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这时候,即将告别人世的老人出人意料地笑了笑,说话的声音很响亮:

  “我倒是愿意再一次看见玛尔塔,就像年轻时我遇见她的那种样子。愿意看见太阳,看见这座古老的花园春天里鲜花盛开。但这是不可能的呀,先生。我说了这些蠢话,您可别生气。大概是疾病把我的头脑都给弄糊涂了。”

  “好,”陌生人说着站起身来。“好,”他又重复了一次,随即走到钢琴前面,坐到凳子上。“好!”他第三次提高了声音说道,忽然,迅速流淌的琴声在小木屋里荡漾开来,仿佛成百上千的水晶珠子洒落在地板上琮(王争)作响。

  “您听着吧,”陌生人说,“您听着也就能看见了。”

  年轻人开始弹琴。玛利娅后来常常回想起他的面孔,当第一个琴键在他的手指下发出音响时,他的前额显现出罕见的苍白,乌黑的眼睛里晃动着蜡烛的光影。

  回首过往的岁月,这是钢琴第一次放声歌唱。琴声不仅充满了小小的木屋,而且传遍了整个花园。那只哀老的狗从亭子里爬了出来,蹲在地上,脑袋歪向一边,十分警惕地听了一会儿,轻轻地摇了摇尾巴。天空飘下了潮湿的雪花,可是那只狗仅仅抖了抖耳朵。

  “我看见啦,先生!”老头儿说着,从床上微微抬起了身躯。“我看见了我和玛尔塔会面时的情景,由于慌乱她打碎了盛牛奶的瓦罐。记得那是个冬天,是在山上。天空晴朗透明,就像蓝色的玻璃。看玛尔塔开心地笑啦,她笑啦。”

  老人重复着说,侧耳倾听行云流水似的琴声。

  陌生人继续弹着钢琴,眼睛注视着漆黑的窗户。

  “现在,您该看见了一些新的景象吧?”年轻人问道。

  老人沉默不语,只顾倾听。

  “莫非您没有看见,”陌生人手不停歇地按着琴键,说话的语速很快,“夜色从黑暗变成了深蓝,然后变成了淡青,天空高处已经显现出温暖的光,您花园里的那些树木,苍老的枝条上绽放出雪白的花朵。依我看,那是苹果花,即便从这里,从房间里也能看见,这些花和硕大的郁金香相像。您看:第一缕阳光照在花园的石头围墙上,给它温暖,墙上冒出了蒸汽。这大概是雪花覆盖的苔藓快要干爽了。而天空显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蓝,越来越恢弘辽阔,一群鸟儿在我们古老的维也纳上空盘旋,然后朝北方飞去。”

  “这一切景象我都看见啦!”

  踏板轻轻地响了一下,钢琴发出了宏伟的琴声,似乎不是钢琴在演奏,而是上百条喉咙纵声歌唱。

  “不,先生,”玛利娅告诉陌生人,“这些花儿一点不像郁金香。是那些苹果树在一夜之间全部都开满了鲜花。”

  “对,”陌生人回答,“是苹果树开花,只不过苹果花的花瓣很大很大。”

  “打开窗户吧,玛利娅,”老人请求说。

  玛利娅推开了窗户,一股凉森森的空气冲进了小屋。陌生人弹琴弹得很轻很慢。

  老人倒在枕头上,贪婪地吸了几口气,两只手在毛毯上不停地摸索。玛利娅一下子扑到他的身边。陌生人不再弹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他的音乐使他中了魔法。

  玛利娅惊叫了一声。陌生人这才站起身来走到床前。老人喘着气说:“这些景象,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但是,我不愿意死了还不知道……名字。名字!”

  “我叫沃尔夫冈·阿梅杰斯·莫扎特。”陌生人回答说。

  玛利娅从床边向后退了两步,弯下腰,膝盖几乎触到地板,向大音乐家深深地鞠躬行礼。

  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老厨师已经咽气了。窗外灿烂的霞光照亮了花园,园子里到处都笼罩着晶莹潮湿的雪花。

  选自《散文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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