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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相连

时间:2023/11/9 作者: 阳光下的蒲公英 热度: 19979


  九岁那年的春天,是林小美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一个分水岭。

  海市的春天,总是特别短。人们往往还没有享受够春风温柔地抚摸,就一脚迈进了炎热无比的夏天。可是春光再短,也会留下无数回忆。林小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往年春天里幸福的感觉:挂在墙上的风筝、被妈妈塑封的照片、留美山那棵大树上她和妈妈亲手拴上的红绳。

  当时妈妈说,拴红绳时许愿,很灵的哟!林小美闭上眼睛,在心里念叨了半天。睁开眼睛,妈妈在一旁眼巴巴地问,小美,许的什么愿?林小美笑嘻嘻地抿着嘴巴不说话。妈妈故作生气的样子,点着她的额头说,人小鬼大!哼!爸爸紧接着来一句,小美做的没错,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嘛!

  在家里,爸爸和妈妈早有分工,爸爸负责唱白脸,妈妈负责唱红脸。这个家里做什么事都是有条不紊的。但是妈妈顶着那个红脸的角色,一年到头也发不了几次火。一是妈妈要面子,她特别在意左邻右舍的目光,说个话都要咬文嚼字,生怕留下把柄让人背后指指点点。二是林小美不仅长得漂亮,还乖巧。妈妈说,你看小美那双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的心暖化。爸爸看一眼,笑着说,是啊!咱们小美就是惹人爱。

  他们牵着小美的手在街上一走,就會收获无数艳羡的目光。路人驻足而观,说,啧啧,你看人家孩子长得,真是俊!另一个说,可不,你看人家妈妈漂亮,爸爸也好看,孩子当然就好看喽!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他们的家庭十分和睦,像一台文明的舞台剧,让不明就里的人,总提着一颗心,觉得那不是尘世间的生活。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哪个女主人不是为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顶着一脑门子官司,男主人肩负养家糊口的重担,天天板着一张脸让人怕。家里总有三个五个孩子,一个拖着一个,让人看了就心生焦虑。要不就是两口子吵着闹着打到了一起,女人被薅掉了一缕头发,男人被抓破了脸,孩子“嗷嗷”叫着哭成一团。鸡飞狗跳的,摁下葫芦起了瓢。这样的日子一眼望到头,除了绝望还是绝望。邻居家的小朋友们,隔三差五就得挨顿巴掌,或是被罚不准吃午饭或晚饭。小朋友们羡慕林小美。可是别人家的父母却不这么看,他们瞅一眼这家人,就暗地里叹口气。仿佛人家的和谐与平静都是虚的,假的,就他们过得是热闹而真实的生活。

  林小美喜欢春天,最讨厌的是冬天。对她来说,冬天的感觉是寒冷的离别。那年的冬天,她被姑妈紧紧地抱在怀里,姑妈说,小美,你一定要记住姑妈,记住东北黑龙江。我可怜的孩子啊!小——美!呜呜!姑妈说完就像头老牛一样哭嚎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肝肠寸断。那场痛哭标志着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离别,跨越千里的距离,从此和林小美相隔天涯。林小美理解不了那么深厚的悲伤。但是她怕。她有着这个年纪不相称的成熟与稳重,内心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忧伤。她没有哇哇大哭,只是机械地点头,像一具木偶。她不到五岁的年纪,不过就是一颗脆弱的豆芽,怎么能一下子肩负起这么沉重的叮嘱?她怎么才能记住姑妈所说的一切?她不知所措,“嘤嘤”哭了起来。

  小学一年级时,林小美上语文第一堂课,矮矮胖胖的语文老师说,我们学习语文,最先学习的是拼音,然后是汉字和阅读。希望大家能爱上语文,好好学习。文字可以让一个人的记忆永远保存下来。孩子们,等你们学会了汉字,就可以把自己每天的经历、感受写成日记,那样就能永远地记住你们的生活。

  林小美被老师的话语惊呆了,她好像听到一声“芝麻开门”,日夜寻找的关于记忆的秘诀一下子呈现出来,让她始料未及。保存记忆原来这么简单。于是,她学习很努力,语文几乎次次都能得一百分。一年级下学期时,她悄悄问语文老师记日记的事项,老师惊喜地看着林小美,在班课上表扬了她,说,我带过的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林小美是第一个一年级就开始主动记日记的孩子,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我们全班同学都要为她鼓掌!向林小美学习!林小美站了起来,被大家的掌声羞红了脸。

  她用拼音本的反面写日记。一开始记的日记更像一笔流水账,吃了什么,喝了什么,玩了什么,心情是如何。由于学的字有限,很多字都是白字,或是拼音,还有图画。有一次爸爸碰巧看到她写日记,被她日记里的五花八门惹得哈哈大笑。妈妈不明就里,从厨房赶过来看热闹。

  原来是,那天午饭爸爸给她买了炸鸡腿,她十分爱吃,索性画了一个鸡腿,还有一个字“向”,向是“香”的谐音。还有三个字,爱爸爸。爸爸说那哪是鸡腿,那分明就是一把锤子。妈妈说,你看你,好人都让你当了,改天还是我给小美买鸡腿吧!爸爸说,哈哈,爱爸爸,小美是更爱鸡腿吧?林小美恼羞成怒,小拳头雨点般敲打到爸爸的胸膛上。

  那时候的她骄傲,任性。在那个家里,她可以由着性子撒泼打滚,她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宝。

  一二年级时写日记用的是铅笔,三年级时,林小美开始用钢笔。语文老师告诉她,钢笔的字可以保存很久,铅笔写的字,时间长了就会不清楚了。她就抽了时间,把以前的日记用钢笔抄了出来,三年级时掌握的汉字很多了,她在抄写的过程中把白字和拼音都改成了正规的汉字,并根据留存的记忆做了补充。本子是一年级时爸爸送给他的,第一页是空白页,上面盖着“先进工作者”的红色印章。那是爸爸的荣誉奖品,厚厚的,封皮是黑色真皮的,有个烫金的天安门图像。为了庆祝女儿入学,爸爸左思右想,最后才选了这个作为女儿的入学礼物。那个本子在当时可是价值不菲。妈妈埋怨道,你就惯你的宝贝闺女吧!那么大一个本儿,小孩子能干什么?倒不如留着记人情来往账目,或者日后回老家送给亲戚家孩子当个礼物,也算能拿得出手。

  那个本子是她的宝贝,她一直舍不得用。有一次放到书包里带到了学校,同学们很是羡慕。那种感觉太美妙了,如坐在云端,被那些眼神顶礼膜拜,周身光芒一片。

  爸爸说,给我宝贝女儿用我可不心疼!账目用什么不能记?我之前的工作记录簿还剩小半本没用完,用那个就可以。老家的亲戚可比不上我的宝贝女儿。是不是,林小美?爸爸摸摸她的头,弯下腰亲一口她的额头。

  林小美给妈妈做个鬼脸,一脸得意。

  妈妈摘下围裙,一甩手说,你们爷儿俩合起伙来欺负我!哼!晚饭我可不做了,我要罢工!

  爸爸说,那我来做,小美,做蛋炒饭好不好?

  林小美拍巴掌说,好!

  妈妈扯着嗓子喊,煮面条吧!炒个鸡蛋西红柿就可以啦!你蒸了米饭,还要再炒,太费火了!明天中午蒸米时多蒸一些,明天下午再做蛋炒饭!

  爸爸一边系围裙一边说,为了宝贝女儿,我可不怕麻烦。蛋炒饭可是我们小美的最爱。现在就去做喽!

  二

  大概长得好看的人都喜欢拍照,妈妈总能找到各种各样拍照的理由,生日、过年、踏青……尤其是春天,春风暖了,柳枝绿了,冰冻的河流也开始流动了。妈妈就开始念叨,爸爸借了单位办公室的相机,带她们去拍照。妈妈起床后先是洗头,用吹风机把刘海吹得高高的,喷了发胶。然后再洗脸,擦了粉和胭脂。

  林小美在一旁嚷着说,妈妈是“飞机头”!“飞机头”!

  妈妈打扮好了自己,最后再腾出手来打扮林小美,那是重头戏。爸爸在一旁看着,眼里心里全是满足。那也是林小美最享受的时刻。她觉得妈妈像个魔术师,不一会儿就把自己变得更加漂亮,像个洋娃娃。妈妈的双手白晳,手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别人家的孩子扎一对羊角辫,妈妈给林小美扎一头小辫儿。人家孩子的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林小美的衣服是左三件右三件,荷叶边,蕾丝边,斜襟,盘扣……妈妈还会把多出来的布头做成一朵花,花心里是一枚黑色的大纽扣。也难怪,妈妈是服装厂的服装师,在做服装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妈妈提前给车间主任说好了,把工厂里剩下的布头收集起来,七拼八拼就做成了一条花裙子,要么是个镶着荷叶边的花枕头。

  往年春天的照片里,林小美一节节地拔高,她站在爸爸妈妈中间,被他们双手扶着肩头,像一株幸福骄傲的向日葵。她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九岁那一年的冬天,妈妈从老家待了一段时间,抱回来一个新生男婴。虽然爸爸提前给她做了思想工作,但林小美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恐惧。她没有看那个婴儿一眼,她讨厌婴儿身上的奶香味和尿臊味,还有他的哭声。

  第三天,她被爸爸左拉右拽进了他们的卧室。床头放着奶瓶和奶粉,妈妈刚给婴儿喂完奶,巴心巴肝地拍着婴儿后背。直到婴儿“嗝”一声,妈妈才放下心来。妈妈说,小孩子最怕呛奶,喝完奶后只要把气拍出来,就没事了。妈妈放下婴儿,扫一眼林小美说,小美,你犟什么犟?你看你這些天,成天就知道噘着嘴巴生气,好像一家人都欠你的。小美快过来,这是你弟弟,叫小波,快过来看看,看小波帅不帅?

  妈妈说完去拉她的手,她躲开了,扭脸看向别处。

  爸爸蹲下身子说,小美,以后弟弟就是你的亲人了。有个弟弟多好!如果我们以后不在了,你就有伴儿了,就不会孤单了。

  林小美说,我不想要弟弟,以后你们不在了,我自己也不怕。

  妈妈的脸气得变了形,嚷起来,你看你这个小丫头,真是不懂事!真是不知好歹,你懂什么你,你……

  妈妈还要说,被爸爸一个眼神挡了回去。

  爸爸揽着林小美的肩头向外走,不断安慰她。她此刻真想扑进妈妈的怀里,让妈妈好好抱抱她。可是她的自尊心又向后拉着她的腿。她的眼泪就含在眼眶里,她咬着嘴唇不让它们滚落下来。

  她既难过又害怕,四岁那年的感觉又来了。生活好似横空扎进了一把无比锋利的尖刀,原来幸福的生活不过是一种假象,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她甚至听到了幸福的破裂声,像玻璃杯炸裂的声音,也像冬夜里凛冽的寒风。

  她真的好怕!她该怎么办?

  妈妈成天抱着那个婴儿,像抱着一块稀世美玉。爸爸脸上也乐开了花,他们有了一个宝贝儿子,林家的香火终于后继有人了。爸爸四十岁了,也算是中年得子,这对于他们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喜事。林小美成天噘着嘴巴,要么就是偷偷摸摸流泪。她就像是这个家里一枚不和谐的音符,兀自地忧伤着。

  家里不断有人来,邻居、亲戚、朋友。他们拿着红包,或是小衣服和玩具。他们一边用手拨弄婴儿的腮帮,一边夸赞着婴儿漂亮。说什么儿女双全,这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仿佛之前只有林小美一个女儿是极大的不幸。林小美讨厌那些人。楼下的张志慧阿姨也来了,她拿着两包奶粉和一篮子鸡蛋。张阿姨是东北人,说起话来像是放鞭炮。妈妈很注重楼上楼下的邻里关系,可偏偏和这个张阿姨来往很有节制,处处躲着她。林小美问妈妈为什么,妈妈说张阿姨的男人和爸爸是同事,他们之间一直存有竞争关系。张阿姨人太阴,不是什么好人,得提防着。

  妈妈不喜欢的,林小美当然也不喜欢。张阿姨临走时摸了摸林小美的头,说,你们可不能有了大儿子,就不对我们林小美好了!

  妈妈笑着说,哪能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不会亏待我们小美的。

  妈妈的笑容里明显藏了几分不爽,碍于情面,又只能隐忍不发。张阿姨走了,妈妈又摔又打,骂了半天。

  有一天,林小美问爸爸一道数学题,妈妈在厨房忙活,爸爸抱着小波。小波的脑袋已经能直立起来了,他左看右看,眼睛像一对水晶葡萄,紧紧追着林小美,咿咿啊啊叫着。

  爸爸说,弟弟喜欢你!这是给你打招呼呢!林小美给他做个鬼脸,他竟然“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好听。妈妈正要去楼道里拿大葱,拍着巴掌说,我的宝贝儿子会笑出声了。这是第一次呢!真好!爸爸说,你看,小孩子还是喜欢小孩子,他喜欢小美。小美以后多陪弟弟玩儿。小波,来,再笑一个!林小美又做鬼脸,小波又笑了起来。一家人拍着巴掌笑起来。

  妈妈和爸爸对对眼神,同时松了一口气。

  妈妈在厨房里喊爸爸帮忙,爸爸把小波放到婴儿床上。林小美凑了上去,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小波,小波被妈妈喂得白白胖胖,一笑就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竟然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那是她的弟弟!她挠小波的胳肢窝,小波又笑了起来。她再挠,不知道是力气太大弄疼了他,还是怎么的,小波不仅没有再笑,反而“哇”一声哭了起来。爸爸和妈妈赶紧跑了过来,妈妈一把推开林小美,说,你干什么呢?小美,你怎么弟弟了?

  林小美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爸爸轻拉了一下妈妈说,你太紧张了,小美能怎么小波啊!她还是个孩子。爸爸取下小波的尿布,小波竟然尿了起来,尿液直接泚到了爸爸脸上,爸爸一边擦着尿一边说,你个坏小子!妈妈也笑了起来,她看一眼林小美,又赶紧把笑容收了回去,说,小美你看弟弟羞不羞,弟弟真调皮!

  林小美白了妈妈一眼。怨恨的种子就这样悄悄种了下来。

  三

  十八岁的林小美站在窗前,回想起九岁那一年的春天,一切都历历在目。

  九岁之后,家里那台文明的舞台剧戛然而止。妈妈非常努力地表现出对林小美的爱,由于用力过猛,就有了精心粉饰的痕迹。林小美又犯了老毛病,半夜里隔三差五就会发癔症。妈妈索性请了长假,专心照顾两个孩子。家里收入虽然少了,但是爸爸升了职,成了科室的副主任,职务和张阿姨的男人一样高,科级干部。

  妈妈说小波旺家。林小美白了一眼小波,小波长得很是秀气,看不出有一丝旺家的意思。林小美想,旺家的孩子应该是肥头大耳的,绝不是小波那样的。她从心底里厌恶小波。再说,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会旺家?虽然妈妈说小波是她生的,林小美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她才不信!女人生孩子是要大肚子的,楼下的张阿姨生孩子,肚子像西瓜,走起路来像企鹅。可是妈妈在姥姥家待了一段时间,就抱回来了小波。

  谁信啊!又不是老母鸡孵小鸡!

  以往是爸爸下班顺路把炸鸡腿买回来,自从有了小波,妈妈不让爸爸买了。她专门等爸爸到了家,再下楼跑一趟市场。

  爸爸說,你真是自找麻烦,何必呢!

  妈妈说,你不懂。妈妈拿着鸡腿回来,一路张扬,一路炫耀,那个鸡腿成了妈妈的一面旗帜。林小美吃着妈妈买回来的鸡腿,吃出了别样的滋味。

  其实林小美知道,妈妈的眼里心里只有小波。要不然,妈妈不会忘记给她开家长会,等妈妈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赶到学校时,都迟到半个钟头了。还有,他们的校服是乳白色的,一周下来,就脏得不成样子。妈妈不仅忘记给她清洗,还在喂小波吃饭时一不小心把菜汤泼了上去。小波天生就是个害人精!

  林小美品学兼优,人又长得漂亮,她可是一名骄傲的升旗手,有多少同学羡慕她啊!可那天她穿着脏兮兮的校服升国旗,出尽了洋相。同学取笑她说,林小美,你妈是亲妈吗?林小美疯了一样扯开膀子要和同学打架。同学吓得撒腿就跑,她不依不饶围着教室追了三圈。同学们都傻了眼,没有想到品学兼优的林小美如此彪悍。

  还有一次,林小美和同学闹着玩,你一句我一句,话就说得没了轻重。她骂同学是母猪,同学骂她是驴,又加了一句,你妈是骡子!林小美猛虎一样扑了上去,把同学摁到地上,左右开弓打了几个巴掌。同学哭着告到老师那里。林小美被老师训了一通,让林小美道歉。林小美拒不道歉,她宁愿选择罚抄五遍课文。

  受妈妈的熏陶,林小美对有关生养的词汇相当敏感和厌恶。骡子是马和驴的产物,是不能繁育后代的。骂女人是骡子的话极其难听,寓意不能生养。

  有一天,吃晚饭时,妈妈说,今晚妈妈陪小美睡,爸爸陪小波。

  林小美高兴极了,虽然她极力掩饰,但是她的心里乐开了花。她盼望夜幕快点降临,再快一点。她在阳台上写作业,看到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山去,时光被即将到来的夜晚拉成一首极美的曲子。

  邻家哥哥在吹口琴,是《茉莉花》,好听极了。

  那一日的夕阳好美,火一样的橘红色,周围的颜色越来越淡,晕染成一幅极美的水墨画。小波已经一岁了,出乎一家人的意料,他最先学会叫的竟然是姐姐。他“姐姐姐姐”地叫着,跟在林小美后面,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她想好了,她要和妈妈好好聊一聊,她要偎到妈妈怀里哭一场。她要妥协!她不想再和妈妈别扭下去了。她知道妈妈是爱她的。林小美觉得自己变得柔软了,像妈妈手中的面团,边角已被即将到来的夜晚打磨干净,通体光滑。她多么渴望妈妈温暖的怀抱啊!其实之前的强硬不过是一种伪装,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像个充得过饱的气球,轻轻一碰就会爆炸。

  夜晚终于来临了,她满怀热情要和妈妈好好聊一聊,同学们的事、老师的事、邻家小朋友的事,她的话装了一肚子,都排着队想出来。可妈妈根本就是心不在焉,要么支棱着耳朵听小波的动静,要么一不小心睡着了。

  失望越来越多,慢慢形成了一道冰冷的墙壁,横亘在她和妈妈之间。但是爸爸对她的爱是千真万确的。

  有一次,林小美关灯睡了,爸爸来到她的房间,抱着她的额头亲吻。爸爸说,宝贝放心,爸爸会一直一直爱你。林小美当时并没有睡着,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等爸爸走了,她哭了很久。她多想自己就是爸爸的亲生女儿!那样她就不怕了,她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她可以和他们由着性子吵闹,可以不计后果。因为无论发生什么,风雨之后还会有彩虹,他们终归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但事实是,她不是这家人的亲生孩子,她是被收养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冰冷的,也是残酷的。她和他们半毛钱的血缘关系都没有,他们被命运的大手巧妙地安排到了一起。他们在那个冬天相遇,之后就如植物一般盘踞在一起,在生活的大缸里生了根发了芽。她一直以为他们的关系牢不可破,即便不是亲生的,也早已骨肉相连。但是小波来了,把那层自以为敦厚的幸福戳破了。

  他们有过几年的幸福时光,可是那几年好像转眼间就过去了,来不及品味,就成了昨天的回忆。她把自己的伤心写进了日记里,本子被泪水溅湿,洇晕成了一朵一朵忧伤的花儿。

  四

  有一天,林小美放学回来,路过张志慧阿姨家,被张阿姨拉进了屋里,塞给她一个面包。张阿姨问她妈妈对她怎么样,林小美眼里含着泪水,咬着嘴唇不说话。张阿姨说,自古以来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小美,你现在有弟弟了,以后可要多长点心眼儿。

  林小美没有说话,她扔下面包就走了。

  可是,从那之后,林小美不再乖巧懂事了,她学会了给妈妈出难题。她的“幺蛾子”一天一个,比万花筒还缭乱。没有节制地要新衣,要皮鞋,要发卡,要手帕。凡是能想到的,她张口就要。她赖在妈妈跟前,像个讨债的。妈妈只要不同意,她就一蹦三尺高,哭嚎。她原来不会大声哭,即使流泪,也是不声不响。爸爸说那样的林小美最让人心疼。但是她学会了干嚎,哭闹了半天,才发现并没有眼泪,一滴都没有。她学会了演戏。

  妈妈最怕林小美吵闹,林小美抓住了妈妈死要脸面的软肋,折腾妈妈。在妈妈的概念里,楼上楼下,前楼后楼,多少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家人,他们都想看这家人的笑话,想让这家人倒霉!凭什么你们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别人家却是水深火热?她千忍万忍,哄睡了小波,就熬夜给林小美做衣服。还私下里接了一些缝纫活,赚些钱来贴补家用,满足林小美的需求。妈妈即便是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隐忍不发,她悄悄地把那些苦那些难咬烂了嚼碎了吞到肚子里,为她们夫妇之前的选择买单。

  日子里积聚了无数的疙瘩,那些疙瘩像一枚枚火药,埋藏在他们的生活中。最终在林小美十五岁的那一年,彻底引爆。那年,小波六周岁了,入了学。妈妈在小波上幼儿园后就去服装厂上班了。爸爸单位新分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并且不再和张志慧阿姨住一栋楼了,对妈妈来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她一天到晚哼着歌。妈妈总觉得换了环境就能改运,就能重新开启美好幸福的生活。

  林小美正值升高中的关键时期,房间的钥匙交给了爸爸,由爸爸负责打包收拾。小波两岁那年,林小美以小波太调皮为由,让爸爸为她的房间安了一把锁。那把锁终于成了一道无比坚硬的屏障,把她和妈妈彻底隔开。妈妈有时候通过门缝向屋子里窥探,她想知道林小美在干什么,在想些什么。可总是一无所获。

  那天爸爸收拾到一半,就被单位的电话叫走了。妈妈偷偷地溜进林小美的房间,她左翻右看,终于在林小美的床底下发现了端倪。床底下有一个用胶带密封的箱子。她预感到那个箱子里肯定埋藏着林小美的秘密。她有一絲兴奋,又夹杂着许多莫名的恐惧。

  妈妈是服装厂的样板师傅,一贯是心灵手巧,为了不露破绽,她用刀片把箱子从底面小心翼翼打开。她看到里面有一个布娃娃,那是林小美五岁生日时爸爸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布娃娃穿着一身碎花的裙子,躺下就闭上眼睛,站着就睁开眼睛。林小美抱着她一玩就是一天,给她当医生,给她当妈妈。

  那一年,爸爸把四岁半的林小美带到了家里。

  林小美进门看到她,开口就叫了声“妈妈”。林小美的那声妈妈,清脆稚嫩,宛如天籁。她被那声妈妈惊呆了,浑身颤抖。心里紧接着涌上来一股难以言说的疼痛。她患有不孕症,都三十岁了,她想要孩子都快想疯了。可是她当时还没想好怎么接纳这个四岁半的孩子,她左手拿着大白兔奶糖,右手拿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她看到那个漂亮的小人儿,一下子就哭了起来。

  林小美单刀直入,没有过渡,一下子就进入了他们的生活。

  林小美很安静,但是安静并不代表她真正融入了这个家。她几乎不说话,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兔子。她既想接近他们,又怕他们。她给她做了馄饨,她不吃。做了面条,她不吃。做了鸡蛋羹,她也不吃。她几乎要发火了,这么小的孩子,两天不吃饭,这不要命吗?妈妈跟爸爸说,要不就送回去吧?爸爸说,小孩子换了环境总要有个适应过程,千万不能急。

  爸爸给她蒸了米饭,用鸡蛋、火腿,又加了青豆,做成了香喷喷的炒饭。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对了她的胃口。林小美吃了小半碗。他们两个拍着巴掌笑,林小美嘴角粘着一粒米,也笑了起来。

  再以后就是慢慢地靠近,她帮她洗澡,给她扎小辫,搂着她睡觉。她一点一点地放松警惕,慢慢地有了安全感。大概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他们才真正亲密起来。寒冷的冬天之后,就是明媚的春天。那个春天的记忆,如此温暖。洗澡时洗发液一不小心进了眼睛,她嚷着说,妈妈,妈妈,辣眼睛啦!而不是像之前不声不响地流泪。她会在他们面前放屁,小屁股一蹶,暗暗用着力,小手还要比划成手枪的姿势,放完就跑。像一只调皮的猴子。她追着打。一家人总要闹个人仰马翻才肯罢休。

  五岁生日时,爸爸妈妈送给林小美这个布娃娃,她高兴得吊着她的脖子亲,亲一下左腮帮,再亲一下右腮帮,末了再亲眼睛和鼻子。

  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妈妈笑了,紧接着又叹口气。

  五

  箱子里还有一个黑色日记本,封皮有一个烫金的天安门图案。妈妈记起,这是林小美入学时爸爸送给她的礼物。还有两个雪花膏空瓶子,两块手帕,几张大白兔糖纸。这些东西,想必都是林小美的宝贝。妈妈打开了笔记本,她的心“咚咚”跳起来,身体里像是安装了一面鼓。那是林小美的日记,她知道偷看别人的日记是犯法的,即便是自己女儿的日记,也是不道德的。可她控制不了自己,径自读了起来。

  林小美最早的日记十分简单,无非是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心情是开心还是难过,有的特别好玩,妈妈读着读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自从有了小波,日记的风格就变了。林小美说妈妈的眼里心里都是小波,说妈妈不爱她了,即便是爱她,也是装出来的,是演戏。她竟然咒妈妈死。她最大的心愿是快点长大,嫁出去,离开这个家!她还计划过离家出走。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上有五个大字,东北黑龙江。

  妈妈被那五个大字彻底打败了。她浑身发抖,周围冰冷一片。无数的失望和伤心冰雹一样砸了过来。天一下子塌掉了,她最怕的结果终究还是来了。林小美怎么能这么狠心呢?这就是她一手带大的女儿!当初收养她,下了多大的决心?顶了多大的压力?担了多大的风险?她就是个白眼狼啊!

  妈妈扯着喉咙哭了起来。

  林小美到这个家时,三天两头做噩梦,半夜里发癔症,她每次都要哄上好久。第二天磕头打盹地干活,有一次不小心让电动缝纫机的针头穿透了左手食指,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自从小波来了后,她三天吵两天闹,除了半夜里发癔症,竟然又添了尿床的毛病。对门邻居说林小美这么大了怎么还会尿床,明明就是折腾人嘛!她的被褥,几乎两个月就要拆上一回,为了给她治疗,她天天半夜三更起来给她煎中药。

  而她呢?只知道气她,要东要西,就差没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了。这个女儿,让她生了多少气,费了多少心血啊!

  后悔是一剂毒药,让她的五脏六腑火一般燃烧起来,就要烧成灰烬了。

  小美四岁那一年,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谁都不想要这个“拖油瓶”,她像个破皮球一样被他们踢来踢去,最后踢到了姑妈家里。姑妈有三个女儿,为了生个男娃,姑妈拼了命吃中药调理身子。姑父出苦力赚钱养活一家老小,一天干到晚累得浑身散了架,可是家里的花销七个窟窿八个眼,月头花不到月尾就见了底。姑父最大的爱好就是喝完酒没完没了地骂人。

  小美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姑父说,人家爹妈都不心疼,凭什么你就是观世音菩萨?姑妈无力反驳。哥哥离婚后不是喝就是赌,嫂子离了婚便一下子没了踪影。可小美毕竟是娘家的骨血,总不能丢到大街上不管不问吧?

  姑父有一天干活时闪了腰,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就意味着这个家里三个月将没有一分钱的收入。姑父的气愤和对生活的绝望达到了顶点,他非要把这笔倒霉账算到小美头上,说她是扫把星,谁和她沾上边谁就会倒霉。他给姑妈下了最后通牒,这个家里要么没他,要么没她。最后又加了一句狠话,再不想法送走就把她卖给人贩子!

  姑妈舍不得啊!小美不仅漂亮,还懂事。四岁就学会了洗手帕和袜子,会给大人说贴心话。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呀!姑妈疼爱小美不亚于自己的孩子。姑妈哭了几场,和姑父怄了几天气。可日子总还要过,这个家里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注定给不了小美幸福。如果能给小美寻个好点的人家,也是小美的福气。

  爸爸是被人引荐过来的,他看到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小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抱在怀里不肯松手。那孩子的皮肤真是嫩呀!像剥掉皮的鸡蛋。头发是栗色的,软软滑滑,摸上去像绸缎。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的心融化。按爸爸的意思,没有一丝犹豫和纠结,孩子立刻抱走。

  小美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盯着姑妈,说着,不走,不走,姑妈。

  姑妈边哭边说,孩子毕竟四岁多了,您一定要慎重考虑,也要和您爱人商量一下。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呀!我还没给孩子准备准备,您缓几天再来呀!

  爸爸回去后和妈妈商量,妈妈不同意。也是呀!四岁半的孩子,有记忆力了,万一长大了再寻自己的爹娘,那不是自找苦吃吗?妈妈的意思是,再寻个小一点的孩子,从小养起来的亲!爸爸不善言谈,他不争辩,但是眼睛空了,心也空了。他害了相思病。一躺下粘枕头就打呼噜的爸爸,愣是三夜没合眼,翻来覆去,眼里心里都是小丫头的模样。

  他们收养了小美。

  虽然事先说好了两家人不要再有联系,但是姑妈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了家里的地址。带来了一包自家腌制的酸菜,说是林小美爱吃的。姑妈一边抹泪一边说,孩子养了也有多半年了,有感情了。这一送走了心里真是受不了,梦里都是林小美哇哇哭的样子。就看这一次,以后绝不再来了。

  妈妈理解姑妈的心情,也陪着姑妈一起掉眼泪。林小美很是高兴,偎在姑妈怀里,像一只柔顺的小猫。姑妈走了,林小美哭了半天。隔了两个月,姑妈又来了。拿了一包豆包,说是最近老是做梦,梦到小美嚷着要吃姑妈做的红豆包。姑妈说,我放下豆包就走,就看一眼小美,就看一眼,看一眼就放心了。

  妈妈把不高兴都挂在了脸上,说,您这样隔三差五地来,对我们,对孩子都不利啊!

  姑妈就不敢再来了。可是有几次,姑妈躲到幼儿园对面的商店里偷看林小美,被妈妈无意中看到。妈妈忧心忡忡,总觉得姑妈像个幽灵一样缠着他们家。那是一颗让人无比担忧的定时炸弹。林小美五岁时,爸爸的单位有分流到海市分公司的名额,待遇上有所提高,但是单位是新开发的,相关配套设施还没有健全,难免生活上会清苦和不便一些。但是妈妈极力说服爸爸报了名,他们一家从此彻底离开了黑龙江,到了千里之外的海市。

  六

  这么多年来,他们一家人都宠着林小美,让着林小美,哄着林小美。就连小波,也是事事让着姐姐。打比方说,一块饼干一分两半,如果一半大一半小,大的肯定是林小美的。小波眼皮都不带眨一下,连自己的半片也要心甘情愿奉献给姐姐。要说也是奇怪,林小美对小波那是一百個不待见,成天对着他吹胡子瞪眼,小脾气一上来,还会打他。可是小波就是喜欢林小美,完全就是一只忠贞不二的哈巴狗。

  妈妈哭了半天,把箱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妈妈毕竟是个要脸面的人,她不动声色,可是她的神态里藏满了委屈和不甘。林小美成天和妈妈对着干,可最熟悉的还是妈妈。妈妈一有点风吹草动,她立刻就感觉到了。

  林小美问,妈妈,你为什么阴着脸,到底怎么了?

  妈妈眼皮都没抬一下,说,没事,搬家累的!

  林小美想,鬼才信。

  姥姥从老家赶了过来。一是温锅贺喜,二是帮忙。妈妈嚷着说,要不是小美爸爸有任务要出差,一走就是两个月,搬家就不会这么急。新家的门窗没有擦,踢脚线的腻子也要清理。全部的家具,都要细细擦上一遍。还有书籍,要一本一本分门别类码到书架上去。

  妈妈捶着腰说,这么多活,想想就怕,累呀!

  姥姥说,如果有两个帮手,多半天就能干完。不过也别急,咱们沉住气慢慢收拾,自家的活儿,没有早晚。

  妈妈说,我的性格您又不是不知道,有活儿就想赶紧干完,不然睡觉都不踏实。

  林小美听了姥姥的话入了心,有了主意。她想好了,下午第三节课是体育,她可以找借口不上课,再约两个要好的女同学,到时候一起到家里帮忙。她上学前把攒的私房钱都带在了身上,计划回来时把晚饭买回来,这样妈妈就能轻松了。

  林小美买了豆浆,煎包,榨菜,买了妈妈爱吃的咸煎饼,姥姥爱吃的桃酥。另外,还买了一把香蕉。这些天妈妈忙着搬家,几乎没买什么水果。今天早上她看到小波在厕所里大便,小脸憋得通红,香蕉通便,也是小波最爱吃的。

  虽然她不喜欢小波,可是小波是她看着一天天长大的,那个小小的人在襁褓里就喜欢她,看到她就笑。逢到小波生病,最怵的就是吃药。爸爸妈妈软的硬的齐上阵,他就是咬紧牙头不肯吃,要么咽到半截又吐了出来。林小美一上手,小波就乖乖吃下去了。妈妈说,真是一物降一物,小美天生就是降小波的。其实林小美对小波的讨厌,嫉妒是元凶,她总觉得小波掠夺了本该属于她自己的幸福。实际上小波很招人喜欢,他聪明懂事,很爱林小美这个姐姐。

  有一次,林小美的同学来家里玩,看到阳台上晒的褥子上有尿渍,说,谁尿的呀?林小美,不会是你还尿床吧?嘻嘻。

  林小美红了脸,正窘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小波跳了过来说,不是我姐姐,是我尿的!大家都笑起来,说,潘小波你真不知羞,这么大了还尿床!

  林小美感激地看了小波一眼,到了晚上送给他几颗亲手做的幸运星。

  小波高兴得跳了起来,说,以后你再尿了床,就说是我尿的!

  林小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逢到林小美和妈妈闹了矛盾,小波第一时间会站在姐姐一边。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给她说些暖心的话。把姐姐哄好了,再去哄妈妈。小波就像一个身负重任的外交大臣。妈妈说,家里数他最小,可数他最懂事儿。

  小波经常对林小美说的话是,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等我长大挣了钱,给你买好吃的。等我长大了,我会……

  林小美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小波说,你是我姐姐呀!

  在小波的概念里,爸爸妈妈和姐姐都是他挚爱的亲人,都是骨肉相连的关系。他是家里的开心果,他希望每个人都是开心的。不像林小美,从小就戴着一副厚重的铠甲,无论她怎样努力,都被那套铠甲束缚着,牵制着。

  林小美和同学到了楼下,她提醒同学们上楼时手脚要轻,因为这是她送给妈妈的一个大惊喜。林小美家是搬过来的第一家,整个单元里空荡荡的。她们像三只大花猫一样上了楼。

  姥姥住惯了农村的院子,一上楼房就觉得憋闷,非要敞开了门,才觉得能喘上气来。她们听到妈妈和姥姥在聊天。

  妈妈说,林小美那个没良心的,那个白眼狼,她心机太重,大事小事都往心里放。你说一家人哪没个磕磕碰碰?就因为小美不是我亲生的,我是不敢骂不敢打。她倒好,不知道感恩也就罢了,还骂我,恨我,咒我死。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姥姥说,咦,这个小妮子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没良心?她当你的面骂你?咒你死?那可不行!那得好好教育教育!这还得了!

  妈妈说,不是当面!那天搬家收拾东西,她把房间的钥匙给了她爸,我趁他爸有事去单位,偷偷去她房间看了她的日记。当初她爸爸一眼就看中了她,我呢,开始时说什么也不同意,四岁半了,您说能没记性吗?可是看小美她爸那么喜欢她,又不忍心。您也知道,我总觉得不能给他生个孩子本身就亏欠了他,在收养小美的事上就依了他。这到头来,唉!

  姥姥说,当初小美她爸还不同意收养小波,说什么你们有小美就够了,你看看,你看看!如果全指望她,我看你到老了就得喝西北风去!小波虽说是个私生子,可他娘是咱们村子里一个苦命的小寡妇,男人死的早,又拖着两个孩子,婆婆死活拦着不让改嫁。小寡妇年轻呀!才二十多岁,时间一长就和村子里一个光棍好上了。村里人都说,这两个人合成一家多好呀!可是那个婆婆厉害呀!是村子里有名的泼妇,死活不同意。作孽呀!唉!

  妈妈说,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小波多懂事!小美的爸妈,离了婚就都不要自己的孩子了,心多狠!要我说小美从根上就不正!我给你说,我真不想养她了,她让我寒心啊!她到现在还记着东北黑龙江!你说我们当初从东北调到海市受了多少苦,还不是为了她!想着终于离开小美姑妈的视线了,没想到左躲右躲,到底还是遇上了熟人。我们原来楼下的邻居张志慧,就是当初介绍收养小美其中的一个人,那个女人原来追过小美爸爸,小美爸爸看不上她。那都是之前的事,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可她对我一直怀有敌意。张志慧是我们调来海市两年后调过来的,又恰巧分到了一个单元。她成天盯着我们家,说我不能生养,说小美爸爸那么好的人才,落到我手里真是可惜了。到处散播说小美是收养的孩子。收养小波后,又说我对小美不好,变心了。您说这些年,我过得累不累?苦不苦?我把多少苦都藏在心底啊!小美是一点都不理解我呀!呜呜。

  姥姥說,你别跟小美一般见识,她毕竟是个孩子,大了就自然懂事了!要说小美也是苦命人,从小经历了这些变故,心里肯定有阴影。

  妈妈一嗓子嚎出来,说,她还小?她都十五岁了!我十五岁的时候都干活赚钱了。要我说,她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心!和她黑龙江的亲爹亲娘一个脾性。

  姥姥说,你让小美她爸和小美好好聊聊,我看小美最听她爸的话。

  妈妈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小美十几岁了,和爸爸太亲近了不好,毕竟不是亲生的。小美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我觉得还……

  林小美冲了进去,说,林清阁,你凭什么偷看我的日记?你这是犯罪!我就知道你当时不想要我!不然不会再收养小波!我十几岁了怎么着?我十几岁了就不能和我爸爸亲近吗?我亲生爹娘怎么了?他们惹你什么了?什么根不正,我的根就在你身上,因为我跟了你的姓,我姓林!我叫林小美!

  妈妈愣了,慌了,说,这还不到放学时间,你怎么回来了?你,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你们……天!

  林小美说,我什么都听到了!你就是虚伪!成天装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你说我心狠我心毒,你呢?自从有了小波,你对我就变了!变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还骗我,说小波是你生的!哼!骗子!

  妈妈说,你怎么这样说我?我啥地方对你不好?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你成天要这要那,我哪样没满足你?你别没良心呀!我怎么对你,老天爷知道!

  妈妈说罢哭了起来。

  林小美说,我要的是真心,你有真心对我吗?我是白眼狼你是什么?我今天带同学来家里帮忙,还用我的私房钱买了晚饭,我是不孝顺你吗?你就这样对待我?这下你满意了!同学们知道了我的隐私!我是丢人丢到家了!

  妈妈说,你说这话就没良心了!什么是真心?连你“大姨妈”弄脏的内裤都是我帮你清洗,就怕你受凉。家里再紧张,只要你张了口要东西,我哪样没满足你?你让你们同学说说,就是亲娘又能怎样?

  林小美说,亲娘怎样都是好的!你一天到晚怕这怕那,实际上就是心虚,你是怕我闹,你是怕我给你丢面子!你就是大尾巴狼!

  妈妈说,你真是太过分了,我是大尾巴狼?你,你太……

  小波放学回来了,说,妈妈姐姐不要吵架呀!咱们家刚搬新房子,多开心呀!姐姐,你不是选了一个你最喜欢的房间吗?妈妈你不是说搬了新家,我们一家就会更幸福吗?你们怎么又吵架了呀?

  妈妈说,你去问问她,到底因为什么!她在日记里骂妈妈,咒妈妈死!

  小波说,姐姐,你不要咒妈妈好不好?如果我们没有妈妈了,我们就不幸福了,是不是?姐——姐——

  林小美说,都是因为你!

  妈妈冲过去推开林小美,说,你不要说!你不要说!小波没有惹你,你不能这么狠心!你有什么委屈冲我来,不要伤害小波!小波是个好孩子!

  林小美说,我心狠?那我现在就告诉小波,小波,你听清楚了,你是私生子!私——生——子,明白吗?!私生子!你不是爸爸妈妈生的!

  小波说,妈妈,我不是你们生的?这是真的吗?姐姐骗我吧?什么是私生子?妈妈,你不是给我说过,我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吗?

  小波“哇”一声哭了起来。

  妈妈骂着混蛋,冲过去狠狠扇了林小美一个耳光。这是妈妈第一次骂她打她。打完后,妈妈的手发抖,整个人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抱着小波哭了起来。

  林小美哭着说,你打我?!我早就知道你不想养我了!那我走!我走!

  姥姥拍着大腿说,这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闹成这样。小美,你回来呀!清阁,你赶快去追小美呀……

  两个同学面面相觑,放下手里的东西,追了出去。

  七

  林小美在同学家里暂时住了下来。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了一些隐秘的事情。原来妈妈当初并不想收养她,如果不是爸爸一再坚持,林小美肯定到不了这个家里。原来小波真的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他是一个寡妇和光棍生的孩子!可是,自己为什么又要伤害那个可怜的孩子呢?小波真的是无辜的,她顿时后悔起来。

  在她模糊的记忆里,亲爸亲妈都嚷着说不要她,把她推给对方,她像个破皮球一样被他们推来搡去。最后他们都走了,她自己在家里待了一夜,那一夜,她哭累了睡,睡醒了哭。她怕极了。第二天一早,亲爸回家了,把她送到了姑妈家里。

  亲生父母的面目早已模糊。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真是那么冷酷无情吗?她真想见他们一面,当面问问他们,为什么抛弃她?为什么那么狠心?她对姑妈还有印象,她记得那个冬天里,姑妈哭着对她说,小美你要记住姑妈,记住东北黑龙江。那是姑妈听说他们要调到海市,偷偷跑到幼儿园去看时她说过的话。

  她的命不好,她没有资格享受到真正的亲人之间的幸福。想到这里,她哭了起来。

  同学仍旧不能接受这个让人震惊的事实,说,林小美,打死我也不能相信呀!你竟然不是亲生的!这怎么可能呢?从小学咱们就是同学,当时我们私下里都议论你呢!你爸爸长得好看,你妈妈也漂亮,我们都说你长得既像你爸爸又像你妈妈。重要的是,你爸爸妈妈对你那么好!小学时去你家吃饭,你妈妈爸爸全都依着你,做什么菜,买什么饮料,当时你就像个骄傲的小公主。你可能不知道,咱们班有很多同学羡慕你嫉妒你!你妈妈做的衣服真漂亮,你一个季节就要添几套,哪个同学能比得上你?我们一年到头几乎都是穿姐姐剩下的,逢年过节才能做套新的。还有,你是咱们班第一个穿皮鞋的吧?第一个骑自行车的吧?还有,你妈妈还帮你洗“大姨妈”弄脏的内裤,说真的,我亲妈也没有这样对我呀!

  同学说的话有道理,她对妈妈产生了愧疚感。以前,她总觉得妈妈亏欠她,她成天鸡飞狗跳地找事,和妈妈吵闹,妈妈还是处处赔着小心。愧疚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妈妈对她的种种好。原来妈妈对她的好,她一直都视而不见,没有好好珍惜,她对妈妈太苛刻了。但是那天妈妈说的话太过分了,说她心狠心毒,说不想养她了。她又恨了起来。愧疚和怨恨吊在天秤的两端,摆来荡去,她的心乱极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从外地打了长途电话过来。爸爸说,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有句话是生亲不如养亲。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爸爸妈妈的。这些年来,我和妈妈都把你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我们都是爱你的。孩子,听爸爸的话,快点回家吧!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

  林小美听到爸爸说话的声音变粗了,她知道爸爸在电话那头哭了。

  林小美说,我觉得妈妈不喜欢我,妈妈不想要我了。爸爸,我害怕。

  爸爸说,小美,好孩子,不要怕。相信我,相信妈妈。妈妈不会不喜欢你的,妈妈一直都爱你。只是妈妈考虑的太多,她一直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你不是我们亲生的孩子,到咱们家的时候都四岁半了,你妈妈一直有心病,就怕你和我们不亲。所以这些年来,她处处小心,她其实过得特别难。昨天她在电话里给我说,她不该和你吵架,更不该打你骂你。她在电话里哭了很久。她反思了自己,她说她做得确实不够好。妈妈让我代她向你道歉。小美,原谅妈妈吧!

  林小美说,爸爸,我也想了很多。这些年来,我确实惹妈妈生了很多气,我做得不对,我对不起妈妈。我明天就回家,到时候当面给妈妈道歉。

  这些年来,她紧张焦虑,披着厚重的铠甲蹒跚前行。她怕爸爸妈妈不再爱她了,她怕被再次抛弃。她经常做噩梦,多少年前种下的恐惧的种子,在黑暗里发了芽生了根,一天又一天地折磨着她。

  第三天,妈妈和小波来了,妈妈在楼下等着。小波自己上楼来。他拉着她的手说,姐姐,咱们回家吧!你这几天不在家,妈妈天天哭。我们都想你。姐姐,回家吧!

  林小美站到窗前,看到妈妈在楼下,妈妈清瘦了许多。正值四月,海市一到春秋两季,风儿就特别多。风儿吹乱了妈妈的头发,妈妈一次又一次把头发抿到耳后。以前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好好审视过妈妈,她突然发现,妈妈不知不觉变老了。时光是一条隐秘的通道,能把乌黑的头发变白,让笔直的腰杆弯曲。林小美有了一丝心疼,那种心疼好似针扎一般,瞬间就让她的心渗出点点血滴。

  楼下的桃花被风吹得花枝乱颤,花瓣纷纷扬扬下落,粉红一地,让人无限伤感。记得六岁的时候,林小美说落下的桃花十分可怜,它们都没有妈妈了。妈妈用食指戳着她的额头说,你真不愧姓林,走,小“林黛玉”,咱们葬花去。妈妈和她一起,把桃花瓣收集起來装到了一个布袋子里,挖了一个坑,把花瓣埋葬了。她每次经过埋花的地方,都要看上一会儿,她总觉得那里会出现很多桃花宝宝。妈妈又戳着她的额头说,你的小脑袋瓜子里净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

  她和弟弟下了楼,他们牵着手,从来不曾有过的情感瞬间滋生出来,在她和弟弟之间,像汩汩流淌的温泉。那是她的弟弟,她生命中的至亲,他一直义无反顾地爱着她,其实她也一直爱着他。就像爸爸当初说过的,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不在了,他们就是永远的伴儿,永远的亲人,她就不会孤单了。她蹲下身子,问,小波,你恨姐姐吗?小波摇摇头说,不恨。林小美说,姐姐那天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是姐姐胡说八道,你就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孩子。可是姐姐不是,姐姐的亲生父母在黑龙江。姐姐从小就被抛弃了,姐姐怕。小波搂着她的脖子说,姐姐,妈妈昨天给我说的,咱们都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孩子。姐姐不要怕。

  八

  那天之后,奇怪的是,林小美的癔症和尿床的毛病不治而愈。

  十八岁那一年,林小美考上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学。之前爸爸妈妈答应过她,考上大学后,给她出资去旅游。爸爸说,人就要经常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心胸就会更加宽广。爸爸问她打算去哪里,四川九寨沟、云南大理?还是北京、上海?林小美总是举棋不定,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他们在地图前指指点点,讨论着各地的特色和风景。爸爸的指头最后停留在了东北那里。爸爸小声说,要不你去黑龙江吧!去那里看看,也算了个心事。爸爸理解你。

  林小美掉下泪来,知女莫若父。爸爸说中了林小美的心事。林小美央求爸爸不要告诉妈妈,她怕妈妈知道后难过。爸爸点头。她通过张志慧阿姨和姑妈取得了联系,姑妈在电话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们小美了!小美,我的好孩子!你真的没有忘记黑龙江!没有忘记姑妈啊!

  爸爸和小波送林小美去的机场。临上飞机前,爸爸说,其实你妈知道你去黑龙江,本来想来送你,可又怕心里受不住。女人大概都这样吧!感情脆弱。我跟你妈说,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你。你妈明白这些道理,可就是做不到。这些年来你也知道,你妈其实最怕失去你,她过得很紧张,整天战战兢兢的,说实话,她不容易。

  爸爸又塞给小美一些钱,说,穷家富路,出门多带些钱没错。到了那边多陪陪他们,毕竟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

  林小美红了眼圈。

  小波说,姐姐早点回来,不然我会想你的。

  爸爸说,小波,别催姐姐,姐姐好不容易去一趟。姐姐这个假期长,可以多待几天,好好在东北玩一玩。我们都在家里等姐姐回来。

  林小美盼了多少天,盼了多少年,积聚了太多的情感期待和亲生父母相见。在她的生命里,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和亲生父母生活在一起。她特别羡慕原生态家庭,即使天天鸡犬不宁,也是人们常说的恼皮不恼瓤,打断骨头连着筋。无论怎样,那都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血脉里有伟大而庄重的基因,他们会有一样的鼻子眼睛和嘴巴,会有一样的脾性。在人生的长河里,子女是父母向前奔淌的河流,热气腾腾,生生不息。

  可是,见到亲生父母的那一刻,和想象的竟然完全不同。他们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场面也不是预想的场面。最先见到的是亲爸,可能是长年酗酒的缘故,亲爸的鼻头红红的,身上泛着浓浓的酒味。而海市的爸爸从来不沾烟酒,十分清洁,身上带的是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她最喜欢闻爸爸身上的味道。她和亲爸姑妈先到的酒店,亲妈半个多钟头后才赶了过来。亲妈的行头十分娇艳,几乎把所有的颜色都穿到了身上,像一只大号的风筝。

  她以为他们至少应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痛哭流涕才符合久别重逢的桥段。可是没有。场面没有预想中的感人,人数却很壮观。亲爸和亲妈都各自成了家,亲妈家三个孩子,亲爸家四个孩子,一溜排开,像一个小小的军队。她被他们一一引荐认识。他们早就有了各自热闹繁杂的生活,林小美之于他们,不过是可有可无、飘渺遥远的念想罢了。如果她不主动找他们,他们或许会永远沉浸在自己的生活里,无暇顾及到千里之外还有一个亲生女儿。

  那一顿饭吃得异常艰难,那是预想中的样子。他们的共同语言极少,谈论天气,谈论饮食,谈论国际形势,说的全是空话废话。他们谈话的范围里隐藏着许多暗礁,只能小心翼翼。比如,为什么抛弃林小美。比如,他们这些年为什么没有寻找过她。姑妈在当中周旋,很是吃力。

  倒是两家的弟弟妹妹很快就熟悉了,他们吃饱后就三三两两说话。亲妈很忙,期间不断接电话,在电话里向对方解释,我现在过不去,我大女儿从海市过来的,不好意思。亲妈放了电话,就要向林小美做一遍解释,说生意场事情多,抱歉。亲妈十分客气,她不断地布菜,倒水,极力做出真诚热情的姿态。但是林小美像一个蹩脚的演员,手脚都不自然,场面当然没有理想中的融洽。亲妈给她夹了酸菜,血肠,说小美小时候最爱吃这些。她面前的盘子堆得像个小山。他们不知道,林小美离开东北到海市后,就再也不吃酸菜和血肠。她看着眼前盘子里的菜,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生亲和养亲隔着一条时光的大河,感情终究是时间的產物,像埋在地下的女儿红,时间愈久,味道愈浓厚。

  聚餐快要结束时,亲爸和亲妈因为林小美的住处争执起来。亲爸嗓门大,嚷着说,小美是我的女儿,这回到东北自然要住到我家里。房间都收拾好了,床单被褥都是新的。你不要和我抢!我闺女住到我家里,天经地义!

  亲妈说,我是她妈!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女儿回来了,当然要住到妈妈家里。这个没得商量!亲妈把热切的眼神投到林小美身上,像拉票似的,企图得到林小美的热烈回应。

  姑妈说,你们真是前世冤家,这十几年不见了,见了面还是吵。唉!

  林小美问,你们现在争来抢去,当初为什么都不要我?

  这句话终于脱口而出,没有铺垫,没有渲染,像一枚炸弹一样投了下来,威力无比。这也是她多少年来一直想要问的问题。亲妈愣了,亲爸举在半空的酒杯,定格了一般一动不动。亲妈说,妈妈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当时才二十多岁,我打算去外面闯荡闯荡,如果带着你,那你跟着我是要吃苦头的。都怨你爸,他家的孩子他不养谁养?我真的没想到他那么混蛋!把你扔给了你姑妈。我后来才知道,你……你被送给了……送给了别人。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住你啊!

  亲妈边哭边说,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亲爸说,你混蛋!别把屎盆子都扣到我头上!当初如果不是你在外面有了人,一心想过有钱人的生活,我们会离婚?当初我是自顾不暇,日子过得有今天没明天,我怎么管得了小美?见过那么多当娘的,就没有见过你这么心狠的!扔下自己的女儿就走,连头都不带回一下的!

  亲妈说,你才混蛋!你家的骨血你不要?你还好意思说我?我当时哪有什么人,明明是我高中同学介绍我做服装生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离婚还不是因为你又喝又赌。离婚后我就去了广州,在广州的那些年,我容易吗?我摆夜市,后来终于有了个小门面。我吃了多少苦才干到今天。你们知道……

  姑妈赶紧制止,说,你们别吵了!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亲妈说,孩子,原谅妈妈吧!当初妈妈也是没有办法啊!不过现在好了,妈妈做服装生意,开了好几家店铺。妈妈有钱了!妈妈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你说你想要什么?妈妈都能满足你!手机?汽车?衣服?化妆品?你放心,媽有钱!

  亲爸说,切,有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小美,你说你想要什么,爸爸虽然过得不如她,但也不是太差,爸爸给你买!

  林小美说,我想要的恐怕你们给不了!

  亲妈又哭了起来,说,我就知道孩子恨我,小美,妈妈对不起你啊!

  亲爸在一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从一开始,他们就各自扮演了一个让人鄙夷的角色,不管背景如何,都是不堪回首的。

  林小美说,第一晚我住酒店。我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

  林小美口中的爸爸妈妈显然不是他们。他们各自对视一眼,目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酒席不欢而散,这是预料中的结局。

  九

  在酒店里,她打电话给家里,爸爸接的电话,林小美“喂”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爸爸说,孩子,该放下的放下,该原谅的原谅。只有放下,才能重新开始。想哭就哭一场吧!记住,海市有你的家,有爱你的人。

  接下来,她到亲妈家住了两天,又到亲爸家住了两天。他们十分努力,极力表现出他们之间自然而然的亲密。但是,效果却不理想。他们之间只有生亲,而没有养亲。感情是需要日积月累才能积攒起来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这之间的空缺注定再也无法弥补,他们之间早已筑起一道终生无法跨越的壁垒,即便是亲情的血液也无法穿透的。他们既是熟悉的更是陌生的。林小美看他们做任何事,第一时间都会拿来和海市的爸爸妈妈作比较。比较是最可怕的,带着先入为主的情感,亲生的父母注定永远赢不了他们。

  亲妈时刻把金钱挂到嘴上,她觉得金钱能买到一切。她说,我在黑龙江有人脉,不能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差不到哪里去。你大学毕业后,我可以给你联系一家大公司,那样你的前程会更好。咱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林小美说,那我海市的父母怎么办?他们养了我十几年。

  亲妈说,我给他们钱!你别想太多,世界上的事没有钱所不能解决的,他们养了你十四年,我给他们五十万,你说够不够?如果不够,咱们再加!

  林小美说,唯有感情是金钱所不能衡量的。对不起,我毕业后会留在海市父母身边,不会去任何一个地方。

  亲爸家的经济条件差一些,亲爸在得知林小美养父母的经济条件比较好时,竟然给林小美说,你养父母那里不用你操心,他们工资待遇高,以后退休了也有不少退休金。不像我,以后老了就全靠儿女照顾。你以后工作了一定要帮帮你的三个弟妹,帮一帮家里。

  她不知道亲爸哪里来的勇气,认为他十四年前就丢下的孩子能帮他养家还要帮他养老。

  有了距离,有了别离,有了比较,她才能更好地审视之前的生活,审视海市的家,审视海市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她此时才发觉,她是多么爱海市,爱海市的父母,爱那个乖巧懂事的弟弟。

  林小美本来计划在东北待满两个星期,亲爸一家,亲妈一家,姑妈一家,时间算起来也是紧张的。可是林小美待了不到一周,就想家了。爸爸妈妈说的没错,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她在哪一家待着,都感觉破坏了人家一家的和谐团圆。

  她打电话给家里说,我明天就回海市,我想和爸爸妈妈小波一起去旅游。

  小波在电话那头听到姐姐说的话,“嗷”一声跳了起来,嚷着说,姐姐快些回来,我们都想死你啦!

  林小美回去了。走的时候,妈妈没有去送她,回来的时候,爸爸妈妈和小波一起来接她。下了飞机,她觉得周身轻盈,好似新生。机场大厅里播放着《茉莉花》的曲子,像极了多年前那个美丽的黄昏。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妈妈,妈妈向她挥手。她记得四岁半的自己,被爸爸牵着手领到了那个家里,她第一眼看到她,恍惚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妈妈,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她脱口喊出“妈妈”。妈妈当时拿着大白兔奶糖和苹果,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抱着她哭了……

  她奔跑起来,喊着,妈妈——妈妈——

  十四年后,她和妈妈又有了一次意义重大的重逢。他们拥抱在一起,林小美说,妈妈,你还记得我们在留美山上一起拴过红绳,许过愿吗?

  妈妈含泪点头。林小美说,那我今天告诉你,我当时许的愿是,我希望和爸爸妈妈,我们一家人永远幸福地在一起。妈妈,我现在把愿望改一下,我希望和爸爸妈妈还有小波我们一家人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妈妈点头说好。小波抱住了姐姐,爸爸把他们揽到一起。林小美感觉到,千万条血管汹涌而动,每个人身体里的大河在那一刻彻底交汇,他们已如多年前就盘踞在一起的植物,地面下的根系错综复杂,彼此交错,早已骨肉相连。

  她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重要的人一定会遇见。对的人,一定会相逢。我不是被选择,而是被热爱。我喜欢自己身体里破碎的声音和渐渐愈合的过程。那些悲喜交替,那些汹涌澎湃,那些不断交替过程里新生的秘密。我们每个人在既定的轨道里行走,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未知。但是不管作出哪一种选择,都不要后悔。虽然我们被命运的大手左右,但我们只要努力生活,感恩身边的人,我们就能获得理想的人生。或许我们曾经错过,但请你不要后悔,因为只有历经风雨才能见彩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孤单了,因为,我和他们早已骨肉相连。

  薛广玲: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山东能源兖矿集团。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第八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刊发于《阳光》《朔方》《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黄河文学》《贡嘎山》《芳草潮》《延安文学》《椰城》等刊物。有小说被《海外文摘》选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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