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先生说:“真正的诗性正来源于对个体生命与语言遭逢的深刻理解。”对于一位现代诗人来说,表达是重要的,树立现代意义的“世界观”则更加重要。诗即人,诗与人的存在是同构的,诗人的生命深处大多蛰伏着超越日常经验的东西。作为一位现代诗人,不应该仅仅在文本中表达思想感情,更应该注重纠正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谬误”;不应该仅仅在文本中无限制的抒情,而是要逐步战胜自我、超越自我,在这个“超越”过程中,向其他生命(比如读者)呈现深入语言和丰富语言的可能性。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与世界的关系,应该还原为语言关系。《在皇冠镇》是一部诗集,也是一张诗歌的网,诗人本人也许并没有网住整个世界的“野心”,却以一种信仰之光照亮每一行诗歌,每一个意象、暗喻和象征。作者的皇冠镇也许是真实存在,也许是虛拟的,在皇冠镇读者可以遇到初冬,遇到割草机,遇到面朝北方的窗户,遇到整夜骑自行车的杰克,甚至遇到擦星星的人……遇到了,就渗透了,就渐渐产生了“独特的体验”以及语言叙述的冲动。在《初冬》,存在可以安身生命的萧杀和隐忍,“看不到上帝的怜悯/许多草的叶子还是绿色的。”读《面朝北方的窗户》,你会想,面朝北方的窗户和面朝南方的窗户有什么不同吗?这扇窗户是及物的,“物”便是作者的心和生命的成长,“三十岁以前,我独自长大/现在,我和儿子一起长大”。在《整夜骑自行车的杰克》中,记录了生活的不可能,因为“不可能”而产生了艺术的象征。诗歌中那个叫作“杰克”的人是虚拟的,是诗人自己和无数相信生活中还存在诗意的人。常人的生活经验不会容忍“整夜骑自行车”的人,当“整夜骑自行车”是一种精神现象的时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在《擦星星的人》中,作者远离浪漫主义的抒情,以“相遇”的程式,叙述了一个人擦洗“肮脏衰老的星星”,文本留下了最大的空白,让作者自己去参与思考为什么星星被染得肮脏,为什么会出现洗星星的人,诗歌文本并没有对洗星星的人进行社会定位,但是对这样人心中充满了真实的赞美:“我默默、远远地望着神秘的擦星人/就像望着孤独、美和光明的使者。”
生命体验是人生的感悟,也是一种生存状态和精神境界。它必将会携着神圣的艺术光芒,而放射出恒久、宽阔、超越的巨大的精神力量!在生命体验中,人不是消极地品味和咀嚼人生历程和生存困境的苦果,而是在心灵拷问和与世界对话中,生发超越与提升的功能,以实现人生的诗化。从另一个角度说,一个人写的诗歌就是“个体发现世界”的精神袒露。如陈超先生所说:“诗歌作为生命和存在的共相展开,它的本体形式是语言,而它的个人方式则直捷存在于诗人的灵魂。”麦豆的诗歌新著《在皇冠镇》没有昂扬的气场,也没有火热的激情;没有炽热的排比,也没有横贯古今的感吟……而笔者则从近乎白描的诗歌语句的后面读出了生命的质量。在《土地》中,对于土地的奉献近乎白描,却感悟出土地“它充满生殖的激情”。《盛夏》是对生命的中年姿态的另一种挖掘,既辛苦,又不甘,“诗歌,青春期结出的唯一的果子/爱恨交加,挂在枝头,生死难料。”《切洋葱》虽然写的是一种日常生活中的家务劳动,仅仅九行诗,却点出了生命存在的两个特点,其一是真实的悲怆,其二是必须忍耐,“必须遵守活着的原则/把你切碎、煮熟,吃下去。”《汽车日夜开在马路上》是生命的综合进行曲,马路上有汽车在跑,有风和鸟儿以及人的陪伴,几者之间“是互耗的摩擦声”和“道路坍塌的沙沙声”,当然更有“细雨落在叶子上的声音”,真的是爱恨交加啊!在《致狄金森》中有独特的对于生活的理解,“这条小路,是伤口/更是挥向内心的一条鞭子”,而生命是易逝的,所以每生活一天,“都算捡回一命”。这些诗歌让读者去体验人类生活常态与非常态,去体会内心世界被客体世界之间的反差,去探索人类生活幸福的真正内涵,去表达生活的无秩序和死亡的永恒,去揭开物象后面不容易被人察觉的秘密……
诗歌是对个体生命的信任和依赖感进一步塑造成了一种明确的生命意识,“那些在生活困厄中拥有诗歌信仰的诗人,他们不是表现什么‘自我’,而是将自我和读者提到诗的高度,他们不想用诗歌追踪生活,而是让生活反过来模仿一下诗歌。”(见陈超《生命诗学论稿》)麦豆诗集《在皇冠镇》中充满了诗歌信仰的光彩,这在《归途》中有所展示。《归途》这首诗有对夜晚的描述,有对旅人的心理描写,更有“嘈杂的车厢中只剩下我和一位中年妇女/她在读一本《圣经》/我在写诗”,这样的描写不再是自然描写,而是进入了神性描写。诗歌《中年》中,从青年时代到中年岁月,对于诗歌的热爱一刻不曾停止。《饥饿的艺术家》书写艺术家物质生活的苦厄,但是艺术家的内在精神饱满,“他的眼睛盯着你永不熄灭/仿佛认得你”。
陈超先生说:“人与人之间巨大的差异之所以被凝结为一种相对的理解,原因在于一部分人最终掌握了自己生命瞬间的状态并将之化为语言。”(《生命诗学论稿》)麦豆的《在皇冠镇》便是这样,比如他写《船》,在取材上并没有进行杂七杂八船的外貌描寫,而是选择了具有生命导向的冰冷刺骨的海水、指南针、鱼网……是着笔于人的精神图像——自由。因为自由,这条船“像鱼一样自由航行/想在海上做一些善事/甚至突破物种之樊篱/就要和途中的一条大鱼生一窝孩子”,诗歌文本中的“孩子”暗喻了自由的发扬光大。就《船》文本整体而言,这首诗歌在语言表达上是口语的,长短句子互补,但却不卖弄语言技巧,语言的后面是一条通向精神王国的大道。《公共汽车》是及物的,是城市生活里司空见惯的景象,作者却发现了不真实和不公平,“公共汽车,你还是你吗?”《再次写到割草机》是对一棵草生命的还原,“写一棵草的一生/第三次被拦腰折断”,还有草的生命的坚韧,“另一部分来自那些秋天才能结出的野草”。《在江宁出租屋》并没有对出租屋状态进行描写,而是写了生命的挫折、谋生的艰难、生活期待的茫然……《身份不明》是写生命的瞬间感觉,新聘的侍者,随身携带的粮食,带来耳朵和黎明时分的鸡鸣。
麦豆《在皇冠镇》在精神上完成了一种超度和升华。诗人具有对信仰的无限追求,由于信仰的存在,诗人与世界就可以进入“互相发现”的诗境。作者的《在皇冠镇》从整体上是象征的,诗人发现了皇冠镇,皇冠镇也发现了诗人,在皇冠镇“我感知来自高处的阵阵凉意”,我们发现“欲望使身体异常沉重”,“我们已经没救了/我们病得不轻,只剩下相互安慰了。”因为有生命的反省,有赎罪感,这个镇子也发现“我们比雨滴还轻”。在《孤独的水果》中,水果发现贪吃的人类“为了证明/荔枝是新鲜的/商贩要求果农/采摘水果/要顺便采摘/一些绿叶”,而人对于水果,常常是高高在上,“对一堆水果/不理不睬/任其腐烂”。作者并没有评价人类的愚昧,但读者自然有清晰的感受。
麦豆诗集《在皇冠镇》给读者带来的心灵震撼不仅是文本上的,还有语言形式的不拘一格。在诗歌结构“安置”和分节上,能够看出作者遵循的是内心原则,并没有三行、四行、五行那样的整齐方块,而是不拘一格,是真正的自由体。诗集《在皇冠镇》所选诗歌,很少有长句子,更不见有些读者喜欢的排比句,反而是惜字如金,是大范围的留白,是不事修饰的白描,把想象的空间留给读者,就像弹钢琴,钢琴家只管手指在琴键上移动,至于音乐和情感的共鸣是听众的事。有一点是可以体会出来的,诗人麦豆喜欢用短诗捕捉转瞬即逝的感觉,有的诗歌竟然短到了四行或者六行,如《夜饮归来》只有四行,虽然短,却抒写了对生命的热爱。《比喻》仅仅六行,有对闹市的无奈,有对沙漠和大海的向往,更有迷失信仰的绝望。令笔者感到惊奇的还有《睡前书》(节选),所选59首,除了第一首是六行外,其余无论句子长短,均为四行。一首与另一首有着精神的连接,但各自又是独立的,如第一首写的是动植物的存在状态,第二首劳动的永恒,二者之间有着生命的连接。第四首写的一只鸽子在雨中的遭遇,而第五首就写了“石头融于水里”的永恒……这些诗歌是心灵的痛,也是物质无法掩盖的热爱,是渴望,是包容,是感恩,是提醒,是对于美丽事物的惊喜,是对神性的呼唤……却没有一点点强迫性的判断和对事物的生硬命名。
现代诗是对生命进行一种审美的思考,现代诗是生命的形式化,是生命力的充盈勃发。现代诗之所以能建立一个无限的理想世界,就在于它能最大限度地满足生命意识。现代诗的诗性内在于生命,是对生命的肯定,是对人生命本质的表达。从个体生命来看,麦豆一直在追求诗的意境——个体情感与宇宙生命的脉动相连。诗人麦豆的《在皇冠镇》以“记忆叙述生命”的构思模式、以“情感思想构建生命”的构成特征,充满了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与体悟,对人的生命意义的关切与探求。麦豆的现代诗语言是及物的,是白描的,却是深入现代的,有生命意识的。他的现代诗是对生命本质的表达,是最高真实的精神。这些诗歌充满了原创诗歌的张力,“同时也是不断发展着的精神大势。它置身美学的王国,却放射出更恒久、更宽阔、超逾美学范畴的精神力量。”(见陈超《生命诗学论稿》)促使我们对生命进行一种审美的思考,是对生命的肯定,这样的现代诗是对生命本质的表达,生命流贯一切,生生不已,无所不在。
李晓妮: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诗歌和诗评发表在《解放军文艺》《星星》《诗刊》《诗选刊》《绿风》《延河》等刊物,出版个人散文诗集《高原上那一片爱的水域》、文学评论集《贝海星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