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那扇窗户是我来清泉小区做保洁的第三天。
每天凌晨四点我都会在这个小区里出现,我必须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把小区的卫生打扫一遍。六点的时候运转中心的绿色垃圾车开进来,我就把一桶桶垃上去,让他们运走。做完这些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快八点了,我就到小区门口的流动摊点上买几根油条一杯豆浆,有时候是包子鸡汤,味道怎么样我不在乎,便宜实惠,能填饱肚子就行。以前我是不屑于吃这些东西的,我一般要到肯德基必胜客或者永和豆浆,再不济也会叫个外卖,可现在,我苦笑着看了看手里的几个煎包,上面一层黄乎乎的油让人难以下咽,谁知道这是不是地沟油做的?可我还是放到了嘴里。吃过早饭,我就回到我的岗位,在小区里巡视,及时地处理那些掉落的垃圾,大概十一点左右,接替我的人来了,我就可以收工了。
“小区里的事没有小事,每一件你都得认真对待,千万不能让人投诉,投诉了你这个月的奖金就没有了。”中介办公室里,那个肥头大耳、满脸油腻的中年男人这样告诫我。我在心里鄙视了他无数遍,可我不能表现出来,现在不是我装清高的时候,我得找活儿干。
“知道,知道,我会努力的。”起初中介并不想录用我,原因是我单薄、瘦弱、没有工作经验,最主要的是我年轻,年轻人有几个愿意干这活儿?肯定是有问题的。在我一次次重申了我是在校的大学生,利用寒假的时间为家里减轻点儿负担,并拿出了我的学生证、身份证等足以证明我身份的证件,他才答应让我试试。其实我知道,快过年了,那些廉价的打工仔都兴冲冲地奔回老家了,他一时也难以找到人接手。
以我一个大学生的资质,找个像样点儿的工作应该不是难事,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无奈這是个知识和劳动力饱和的时代,我想做家教,可我这三流的大学人家根本看不上,并且告诉我说“掌门一对一”比你厉害多了,我们不能浪费孩子的时间,时间就是生命。我想去快餐店试试,可惜快餐店的那些waiter早已人满为患,没办法,最后我只能求助中介了。
我爸一个月前车祸住进了医院,到现在还没醒过来。那天我正要进考场,是期末的第一堂考试,我拿出手机刚要关机,我妈的电话打了进来,我妈哭着说,你快回来,你爸出事儿了。我的腿软了,但我还是挣扎着跑出了教学楼,跑过操场,跑向火车站。我听见有老师和同学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回头。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必须回家,我爸只有我这一个儿子,现在他正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肇事司机逃逸,交警说出事点是个盲区,又是晚上,摄像头没拍到,现在正努力寻找目击证人,请家属放心。或者等伤者清醒了,也许可以回忆起那天的事发经过。
放心,我怎么能放心?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是我爸,我最亲的人。我和我妈不分昼夜地在监护室的门外等着,累了就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眯会儿,我们娘儿俩生怕错过了任何机会。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高昂的医疗费用让我和我妈感到了绝望。起初那几日我爸住在重症监护病房里,一切都由医生和护士负责,家属不能靠前。从早到晚,我们就做了一件事,到处借钱,然后把钱存进住院部,支持插在我爸身上的各种管子正常工作。我们所在的矿区这两年市场形势不好,我爸和我妈又是普通的员工,家里的存款很快就用光了。我们先从亲戚借起,我二姨、我三姨、我老家的小叔,可是钱进了医院瞬间蒸发。我们就去找我爸的朋友借、找单位借,刚开始多多少少还能借点儿,再借,就只剩下叹气了。医生说,我爸脑内有瘀血,暂时清除不了,要等病情稳定了再动手术。
我妈借不到钱已经崩溃,听医生这样说,便问医生可以先出重症监护室吗?医生没给明确的答复,可我妈坚持要我爸出来,我知道我和我妈已经无法支付高昂的费用了。我不想放弃,躺在床上的可是我老爸啊,我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我妈,我的心软了,在和医生反复确认后,我们把老爸转进了普通病房。就这样我和我妈轮流担负起照顾我爸的任务,我妈白天在医院看着,我出去打零工,多少可以挣点儿钱。我和我妈都是有骨气的人,私下里一直在说以后日子不管有多难,也要把欠下的账还了。晚上我妈回去休息,我便支个简易的床铺,在医院里睡。医生建议我们找个专业的看护,这样对我爸的病情有好处,可我们实在付不起这份钱了,再说我们已经债台高筑,请专业看护岂不让人觉得我们在糟蹋钱?“还是咱娘儿俩轮流照顾吧。”我妈咬咬牙说。
“嗯。”我点点头。
交警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我也去过几次事发地点,一无所获,可是我不会放弃,人在做天在看,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二
那扇窗户每天早晨四点左右就会亮起,我每天开始工作的时候,都会看到那扇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是那种柔和的暖橘色。冬天的夜清冷、寂静,凌晨的时候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星星的朗照,小区陷入一片漆黑中。每扇窗户都紧闭着,窗帘垂下,没有一丝光亮,这个时候的床铺是最温暖的,我也想有这样一张床,可以舒服地躺在上面。我想起了大学校园里我那个女朋友,此时她正做着美美的梦吧,我的手好像滑过了她细嫩柔滑的脸庞,然后顺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慢慢往下游走,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在膨胀,无处发泄的冲动像一盆火烧起来,我狠狠地踢了踢脚下的扫帚,若不是这场车祸,现在的我正是和她你侬我侬的时候。
我开始思考这场车祸,我从来没这么清醒地考虑过这件事,这些天里我们只管救人、借钱,忽略了这么重要的问题。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果的。我妈不再嚷着要我回学校,可也不支持我去调查,“就交给警察吧,人家是专业的,会给我们一个说法。”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爸还在昏迷中,不知道情况怎么样……”
“你爸会好的。”我妈的话里明显带着不确定的成分,她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爸跟我妈是两种人,我妈性子温,我爸性子急。从我记事起,我爸从来就是说一不二,严重的大男子主义,可我妈不争也不气,很少还口,就算还了也是温温的,像一杯晾了半小时的白开水,不冷不热,这让我的家庭多少了带了些悲观的色彩。我常常为我妈打抱不平,可我妈硬和我爸是在一起二十多年没分开过,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对儿模范夫妻。来清泉小区做保洁,我是瞒着我妈的,我跟她说我找了份补习的工作,我不想让她为我担心。
我爸是个矿工,长期的井下作业让他脾气暴躁,像没经历过阳光的仙人掌,浑身长满了刺,但他的刺只是在表面,内心里是脆弱的,这一点我比谁都知道。有一次我爸从外面喝醉酒回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又是哭又是笑,吓得我哇哇大哭。我妈走过来,拼命地掰开我爸的手,把我从他的怀里拽出来。我妈一边往床上拖着我爸的身子,一边骂着,瞧你这熊样,除了喝酒还有什么能耐?有本事就别回来啊,没有你我们娘儿俩照样过得好好的……我爸不再说话,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嘴里喷出来的全是劣質白酒那种刺鼻的味道,嘴角上堆积的白沫子随着我爸的呼气吸气冒着泡儿。我妈也不给他擦擦,只是狠狠地把我爸甩在床上,胡乱地抓过一件什么东西往他肚子上一搭,就关了灯,到我屋里去了。我问过我妈我爸为什么喝酒,还一喝就醉。我妈叹了口气,说别看他平时像个老虎似的,实际上就是个没用的人。
没用的人?我一直不能理解我妈的话,在我眼里我爸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时候我们煤矿子弟学校的老师就经常告诉我们矿工是伟大的,他们是在黑暗的世界里开采光明的人,煤炭是重要的能源,煤矿是高危行业,矿难时常发生,所以,矿工理应受到人们的尊重。从那时起在我幼小的心里一直认为我爸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直到小学毕业那年,看着许多小伙伴的爸爸梳着油光的大背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胳膊下面夹着黑色的公文包来学校参加毕业典礼时,我才觉出了我爸的寒酸,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职业的问题。我那时候天真地认为是职业造成了我爸和其他爸爸的差距,我开始对矿工反感,甚至抵触,每次填写各种表格时,在“父亲职业”一栏里都不知道如何下笔。我想我爸是看出了我的变化,因为我不再喜欢听他谈煤矿的事,不再跟着他去矿上的澡堂泡澡,我开始有意识地躲避一切和煤矿有关的东西,好像一说起来浑身就沾满了煤灰。世上人们赚钱的办法无外乎两种,一种是靠脑子赚钱,一种是靠体力赚钱。一般来说,靠脑子赚钱的人赚得总是多一些,卖体力的人累死累活,也挣不到多少钱。往往是脑子好的人轻轻一划拉就把脑子笨的人挣的钱划拉到自己钱包里去了。我爸只能靠出卖体力来换取廉价的生活费。
我知道我妈也是这样认为的,她经常在我爸聊起煤矿眉飞色舞时给他当头一棒,一辈子都在井下见不着天,有啥好炫耀的。这时候我爸便不再说话,好像被人揭了短处似的。其实我爸是有机会不下井的,那年我爸和几个工友喝酒,都是熟识的叔叔,便把我也带了去。一个简陋的小饭馆里,几个人点了两三个廉价的小菜,要了两瓶二锅头,推杯换盏喝得那是一个豪气。酒喝到一定程度,话就多起来,说得最多的不外乎那些矿上的事。什么现在的活儿是越来越难干,进尺出不了,采煤面也不顺利;谁谁出了什么事,到现在还没平息,他家的小媳妇扯着孩子到矿上闹了;那个骚娘们儿又扭着屁股跑到领导办公室去啦,给她男人戴牢了绿帽子……酒过三巡就开始骂一个人,骂着骂着就为我爸打抱不平,王哥,你这辈子就是不会做人,想当初矿上那个带薪深造的名额,多少人眼红着呢,你是中专毕业,年轻,技术又好,在咱们这群人里面是最有希望的,连领导都很看中了你。就你这个榆木疙瘩不开窍,白白把那么好的机会让给了那个人,要不然这会儿也当领导了吧,再不济也得是个队长啥的,用得着跟咱们一样出苦力吗?你看看那个人,托关系找门路,抢了那个名额,你看现在能耐的,蹬鼻子上脸,把咱这帮一块儿上班的兄弟都忘了。我爸啥都没说,只是闷头喝酒,又是大醉一场。
三
我在一个白色塑料袋里找到我爸的手机,那是警察收拾车祸现场时发现的,手机屏碎了,也早就没电了,我试着用充电宝连接上我爸的手机,还能开机。手机屏保的图片是考上大学那年我爸送我去上大学时在学校里拍的,我爸和我笑得很开心,画面清晰,我不由得眼泪落下来。我翻看了一下儿我爸出事那天的通话记录,有几个电话都是打给同一个人的,可是,都没有接通。这是一个陌生号码,通讯录里没有。我隐约感觉到事情绝不像我妈说得那么简单,这中间肯定隐藏着不少事。
交了班我就直奔医院,我妈正在给我爸擦洗身体,眼圈红红的,看到我来了强装微笑地说,回来了,我去给你买饭吧。
我没让她出去,告诉她我吃过了。这些天我妈来回奔波,明显的消瘦了很多,我心疼地看着她,或许我该和我妈好好聊聊,现在我爸躺在病床上,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该承担起照顾他们的责任。
坐在病房门口橘黄色的长条座椅上,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跟我妈说。沉默了许久我终于开口:“妈,我爸那天怎么出事的?他一个人去那里干什么了?” 我爸出事的地方离我们煤矿很远,我爸骑着他的摩托车一个来回也得一两个小时,我爸是从外地来煤矿的,在这里并没有亲戚,他去那个小村子干什么?
我妈说:“那些天他早出晚归,问他有什么事,只说矿里大修,比较忙,或许……”我妈好像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常态,喃喃地说,“这就是命,躲不过的。”再问什么,我妈便开始不耐烦了,“你这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了,哪有什么事,你爸就是赶上了,眼下最重要的事给你爸看病,其他的都不重要。”
“怎么能不重要,我爸出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原因吧?”我的犟脾气上来了,但也不想让我妈再担心,只好强压着心里的火不再说话。
我得从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入手,找到这个电话号码的主人,也许就能知道我爸那天的行踪,公安人员破案有时会用这一招。我试着把那个号码回拨出去,一直都是忙音,试了几次都是这样,我摸不着头脑了,我去移动公司询问这个号码的主人,无奈我怎么哀求,办理业务的小姐姐就是不肯帮我查,她说这是客户的隐私,他们是不能随便透露的。后来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只告诉我这个号码是本地号码,已经停用了。唯一的线索又断了,我懊恼地走出移动公司办理点,这会是什么人的电话呢?我爸为什么会不断地打这个电话,看记录我爸虽然打了很多遍,但一直是未接通状态,看来我爸当时一定非常着急,不然不会一直打。
从手机联系人里找到我爸熟识的那几个人,拨过去,电话许久才接通,第一句话大多是,老王,你醒啦?在听到我自报家门后,声音便弱了,说大雷,我看你和你妈也已经尽力了,你爸这情况……你们就……我猜想他们肯定是以为我又要找他们借钱,便向他们解释说,叔叔,我是有些事想问问你们,我把那个电话号码报过去,他们都说不知道。我又问我爸为什么会去那个地方,他们说不清楚。我估计问不出什么了,便挂了电话。我在手机上搜索那个叫刘集的村子,那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地方,我用高清地图放大了很多倍才能找到打着红色标志的那个点。它距我所在的矿区大概十几公里,据说那里就是我爸出事的地方。我始终想不明白我爸和那里有什么关系,而且还是只身前往,连我妈都蒙在鼓里。莫非我爸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莫非他在外面有相好的女人?
我爸和我妈的关系一直不温不火,我觉得我爸和我妈之间根本就没有爱情,充其量也就是亲情,所以不管他们哪一个人在外面有相好的都不是不可能的,他们更像是在一起搭伙过日子的两个人。虽然我不该这样猜测,他们两个毕竟是生养我二十年的人,可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
四
我又站在了那扇透着橘黄色光晕的窗户下面,凌晨的微光在黑暗的天幕上闪现,小区里陆陆续续开始有晨练的人。那天薄雾弥漫,湿气很重,一阵寒风吹过来,有刺骨般的感觉。我突然对透出来的这点儿光充满了向往,就好像一个快要被洪水淹没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我看不到未来的方向,未来?是啊,我的未来还是我爸的未来,又或者我妈的未来,我们好像成了三个毫不相干的人,各自藏着自己的小秘密。
一连几天我满脑子都在思考我爸和刘集的关系。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让事情有了转机,我找到了一个和刘集也有着密切关系,而且还和我爸有着交集的人。那天我正在清泉小区值班,我妈打电话过来说矿上的领导要来看我爸,让我无论如何抽空回去一趟。我知道我妈的意思,她是想在领导面前极力表现出我们正面临的难处,希望矿上能伸出手援助一下,有公家的支持,很多事就好办了。尤其是资金方面,虽然我不赞成我妈的做法,觉得这个时候我们更要有骨气,但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去面对这些复杂的问题,便向老板请假回了医院。
出事后我爸一直住在矿区中心医院,虽然不能和市里的大医院比,但条件还是不错的,又是煤矿职工的专属医院,很多时候都会给开绿色通道,医生也很负责任。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刚查完房,我妈在床边坐着给我爸擦脸,她说先把我爸收拾干净,一会儿矿领导来了别让人家笑话。我妈是个要面子的人,可经历了这件事,她一直保持的那份高傲早消磨殆尽,看着她我突然觉得很心酸。在我心里我妈向来不会为了什么事去求别人,她一直都说做人不能没有骨气,在这一点上我妈是很有底线的。
说话间,病房门口进来两个人,前面一个穿着藏蓝色呢子大衣,浓眉大眼,皮肤黝黑,一副健硕的样子,手里拿着手机,正在说着什么。后面那个瘦削些,穿着也稍显普通,手里提着一些水果和保健品。不用说,这肯定是我妈说的矿领导了。我妈也看到了这两个人,忙不迭地招呼着,是朱队长吧?谢谢您那么忙还来看我们,老王他……我妈的声音开始有些哽咽,我忙走上去扶住她有些颤抖的身体。
对不起嫂子,我是朱建忠,前段时间出差了,回来就听说王哥出事了,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难处你一定要说,咱一起解决。那个先进来的叫朱建忠的人走到我爸床前,看看我爸,看到我爸安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他试着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便转过头询问我爸的病情。我妈的情绪平复了些,开始跟他絮叨起我爸出车祸以来的事,朱队长一边听着,一边适时地安慰我妈几句,嫂子你放心,王哥的事我一定会尽力帮忙的。我妈只顾伤心,没有在意朱队长这番话,我在旁边听得真真切切,我突然对眼前的这个叫朱建忠的男人有了兴趣,看样子他和我爸有着不一般的关系,可是我搜尽所有和我爸认识的人,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看他诚恳的样子又觉得他不像是那种敷衍了事的人。且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有这份心意我和我妈就很感动了。
朱队,你不是还要回刘集吗?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得走了,不然下午的生产会就赶不及回来了。和朱建忠一起进来的那个人提醒他该走了。
刘集?你是刘集的?听到那人说刘集,我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起来。
是啊,我们朱队老家就是刘集的,这不,刚出差回来就先到你们这儿了,还没回家看看老母亲呢!
五
朱队长是刘集人,这让我看到了一束光,这束光甚至可以照亮我想要的谜底,我更加相信我爸和朱队长一定有某种特殊的关系。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我借着送他的机会问起他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
“叔叔,你和我爸怎么认识的?我爸那几个朋友我都认识,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呢。”我试探着问。朱队长停下了脚步,原本笑容可掬的脸瞬间变得有些僵硬,我看出了他的局促和不安。
“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和你爸认识的时间可长了……”朱队长还想再说什么,跟他来的那人已经把车开过来,停在了我们面前。朱队长犹豫了一下,然后加了我的微信,说有空再聊,并一再叮嘱我照顾好我爸,有什么事就跟他联系。
钻进车子的一刹那,朱队长突然问了句无厘头的话:“你爸出事前没说什么吧?”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心里却咯噔一下,我爸会说什么?如果我爸还能说点儿什么就好了!我回来的时候我爸就已經这样了。朱队长的眼神有些飘忽,笑了笑,和我挥手告别,我也举起手无力地挥了几下。
朱建忠的车子腾起一股烟,很快消失在车流中,我怅然若失地朝病房走去。我爸在五楼住,我不想坐电梯,这个时候一切热闹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快到四楼的时候一个男人匆匆跑下来,在医院这种地方这么急匆匆地往下奔,十有八九是遇到大事了。我留意地看了他一眼,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柱子叔叔,我差点儿叫出声来。
他是我爸的同事,和我爸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我这才想起我爸出事那么久,单位里的朋友来了一拨又一拨,我还没见过柱子叔叔,我爸发生那么大的事,照理说他应该来看看的。等我反应过来想跟他打个招呼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只听到他重重地踏着楼板的声音。或许他家里有人出事了,也或许是来看我爸的,毕竟他是从五楼下来的,我若有所思地回到我爸的病房。
我妈还沉浸在刚才的会面中,情绪有些低落,我走过去叫了她几次,她才回过神来,拢了拢额前的乱发,沙哑着声音让我先回去。
“刚才是不是有人来看我爸了?”我问。
我妈有些难过地摇摇头,说:“你爸躺了这么久,该来的也都来了,谁还会总惦记着这事?家家都有一摊子事,怪不得别人。”
那就是说柱子叔叔不是来看我爸的?
我装作不经意地说:“这些天怎么没见过柱子叔叔,他不是跟我爸关系挺好的吗?”我妈这才想起这个人,不由得叹了口气,人情冷暖啊!我心里一阵难过,想起下午还有卫生检查,就先回了清泉小区。刚出医院的门我妈就打电话过来,说在我爸的枕头下有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万块钱,我瞬间明白这钱肯定是朱队长留下的。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我有些意外。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等着朱队长的电话,或者说我在等着从他那里知道事情的真相。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我就不断地点开他的微信头像,点开,关闭,就是没留下讯息。他的微信朋友圈没有更新,其实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每天更新朋友圈,微信只不过是他作为交流的工具而不是宣泄的平台。偶尔我也会反复琢磨那句:你爸出事前没说什么吧?越琢磨越觉得像一句暗语,里面隐藏着太多秘密,可凭我的能力是如论如何也想不出是什么事的,越想越觉得困惑。
我爸的病情没有起色,尽管医生一再地让我们做好思想准备,我和我妈还是有些茫然。那天我们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妈哭了,这些日子她的确承受太大的压力和痛苦,倘若我爸真走了也不失为一种解脱,我突然被我的想法吓了一跳。
六
那天我不当班,便沿着马路闲逛。这些天,我每天医院、小区来回地跑,早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在校的大学生。以前的日子多好啊,好吃好玩,逍遥自在,可现在却困在了医院里,真应了那句天有不测风云的老话啊。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马坡煤矿的门口,我爸工作过的地方。
马坡煤矿还是原来的样子,古铜色的“马坡煤矿”几个大字已经显得有些陈旧,长年的煤灰飞扬给它覆上了灰暗的颜色。远远地看去,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真不知道我爸他们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干一辈子。虽然已经很多年没再来过,这里的井塔、煤堆、轰鸣的机器声,来往的穿着深色工作服、脸上沾满煤灰的矿工,还是那样的亲切。若在平时,我一定会好好看看这给了我太多回忆的地方,可现在我心里藏着事,也无心感慨逝去的时光。
正是下班的时候,很多矿工进进出出,我站在那里看着这些人,像隔着一个世纪。
“雷子,你怎么来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朱队长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路过这里,来看看。”我极力掩饰着。
朱队长好像看出了什么,邀我去他的办公室坐坐。他的办公室在一座五层楼的老式楼房里,墙壁有些斑驳,显得有些简陋。坐下后,他给我倒了杯水,我这才想起已经快一天没有喝水了,想必嘴唇已经干裂,声音沙哑。我布满血丝的眼睛有些酸涩,仍强打着精神。
“你爸没什么事吧?”
“还是那样。”
“嗯……”沉默,我们都不再说话。好久,我听到他问:“你爸出事前家里有事吗?他没跟你们说过什么吗?”
我突然惊醒过来,反问他:“你觉得我爸会跟我说什么?”转而一想我这样倒有些咄咄逼人了,朱队长要是生气了,我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于是我缓和了一下情绪,解释道,“我回来的时候我爸就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再没说过什么话。”
“哦。”朱队长的眼睛里有些落寞的神情,虽然就那么一瞬间,我还是看到了。
“朱叔叔,我爸出事前找过你吗?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想,到这个时候了,没有必要绕弯子了,干脆单刀直入。心里想着嘴里就说出来了。我总感觉朱队长有什么事瞒着我,说完,我偷偷观察着他的反应。
一个电话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朱队长接电话说了几句,便对我说你在办公室等我一下,我去处理点儿事,马上回来。我本来想告辞的,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就点点头同意了。
狭小的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站起身走到窗台前,想看看外面的风景。窗子在朱队长办公桌的后面,我不经意瞥了眼朱队长桌上的一张纸,是一份事故处理决定,我好奇地拿起来,被处理的人竟然是朱建忠!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我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过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朱建忠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情绪有些失控,大声质问他那天的事是不是和我爸有关系,我甚至怀疑他杀我爸灭口。朱建忠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烟点上,慢慢说道:
“前段时间家里老母亲身体不好,我单位、刘集两边跑,身体就有些吃不消,对工作进度了解的少,班前会开得也敷衍。出事那天,安排工作的时候你爸一再提出设备有些异常,一定要检查清楚,可我以为刚大修没几天不会有事,硬是让你爸和王安柱下了井。谁知道还真出了事,王安柱在巡查设备的时候发现皮带机运转速度异常,时紧时慢,他以为是小事,也忘了标准化作业程序,没有汇报就上前查看情况,没想到皮带机突然速度加快,若不是你爸及时关了电源,拉开他,恐怕将是一场大事故啊。你柱子叔叔也是害怕得不行,一只脚抽回来的时候已经被机器剐破了一层皮。我那天安排完工作就接到紧急通知,让我出差去外地。可巧的是,等车的时候手机丢了,当时也联系不上,后来我才知道你爸出了车祸,还有柱子的脚受了伤。”
“我没敢向矿里汇报,先去了王安柱那里了解情况。他家住在附近的农村,家里条件差,父母生病,两个孩子都在上学,老婆又没有工作。他说,那天他真的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是你爸救了他一命。这些天他一直在家里休养,还不知道你爸出了事。我问他事情出了后你们怎么处理的,还有人知道吗?王安柱说那天现场只有他和你爸两个人,出事后就收拾东西上井了。你爸陪着他去处理了伤口,然后送他回家休息,你爸一直给我打电话,想汇报工作,却始终打不通,你爸有些急了,以为我会在刘集母亲那里,就决定去刘集找我,没想到去刘集的路上……我让王安柱暂时别声张,给他办了年休假,让他先在家休养。出事后,班里的人只知道王安柱请了假,真正什么原因也没人去追究。这事我没敢往外说,怕把我违章指挥的事带出来,再说柱子违规操作也不对,我担心矿上会给他处罚。唉,都是我的错啊,我对不起你爸……”
“所以你良心不安,那天去医院给我爸留了一笔钱?”我泪流满面,颤抖着问他。
“我过不去良心这一关,当年我和你爸一起分到这座煤矿,都想着大干一场,可我虚荣心强,硬是抢了本该是你爸带薪深造的名额,你爸没有怨言 这么多年来还是一直支持我的工作,可我……我最后还是决定主动找矿里领导说明情况,是我的违章指挥让王安柱出了工伤,又让你爸搭上一条命,我有罪。”
看著这个外表强悍的汉子泪流满面,我的心绷不住了,哭着说:“我爸的事是意外,不能怪你。”
七
我妈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房间里已经暗下来,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寒风,呼呼作响。我妈急促的声音像从无底洞里传过来:“雷,你快回来,你爸不行了。”? 我没有跟朱队长说我爸的事,我知道只要我开口他一定会和我一起去医院。可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我不想给他再增加负罪感。一路上我催促着出租车司机快点儿,快点儿,再快点儿,那位好心的司机已经把车开到了最快,可我还是觉得慢。我爸,是的,我爸正在和死神挣扎。我狂奔着跑到抢救室时,手术室里的灯还亮着,还亮着就是有希望的,我想。
我妈无力地坐在抢救室门口的条凳上,我稍稍平复了下心情,朝我妈走过去,这个时候我爸我妈才是我最需要保护的人。
那日,我爸没能熬过去,还是走了。我和我妈处理完我爸的后事后瘫倒在床上。一切来得太突然,就像那扇透出光的窗户,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个悲伤的画面里。
半个月后,我和我妈把朱队长的那笔钱还给了他,又去看了柱子叔叔,他的腿已经康复了,对我们也是充满了愧疚。我妈只以为他是因为没去医院看我爸的事而内疚,便安慰他。
朱建忠接受了矿里的处分决定,主动要求到区队当技术员,就在我爸生前的那个班组。我没有告诉我妈,这件事就永远烂在我心里吧。
我向老板辞了工,那天站在那个每天凌晨亮着灯的楼前,却再找不到那扇透出光来的窗户,原来那么多天我并没有真的记住那扇窗户的确切位置,现在这些没有灯光的居民楼的窗户竟出奇的相同。
撞我爸的司机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我也无心再去调查。开学后我就去了学校继续我的学业。
生活好像又回到最初的模样,只是我爸不在了。
两年后我大学毕业到马坡煤矿当了一名技术员,第一次下井是朱建忠带的我,他成了我的师父。
撒哈拉:本名侯宪英,1978年出生。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在《阳光》《大风》《洪泽湖》《沙地》《中国煤炭报》《都市晨报》《彭城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有散文集《随遇而安》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