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母识字,得益于少时读过两年私塾,因此,家母念念不忘她的启蒙老师范先生。说起范先生,家母的目光就变得深邃幽长,仿佛六十年前那些细碎往事就发生在昨天。家母说:“范先生呢,和你外祖父一样都是大个子,穿青色长衫,双目有神,笑声爽朗。”家母还记得范先生的脚尤其大,穿一双小船似的挤脸儿青布鞋,走起路来“沙沙”作响。
“八一五”光复,满洲国倒台了,那一年家母十一岁。家母的老家辽西北这片偏远的不毛之地,迎来了一段“三不管”的日子。满洲国那会儿,日本人推行奴化教育,严禁开办私学。如今呢,光复了,村里人就寻思趁这空当儿请个先生教孩子们识字,将来也好能写个信、记个账啥的。
说到请先生,村里人马上就想起了结交广泛的外祖父,而外祖父自然想起了他的老朋友范文良。范文良,白旗堡人,写得一手好字,虽然是私塾先生,却思想开通,为人豁达,是外祖父多年的至交。接到外祖父的邀请,范先生于第二年春天携妻子来到耿家堡。乡亲们打了高粱烧,又东拼西凑做了一顿全鸡全骨的饺子席,热情款待这位“文曲星”。外祖父和村上几位辈分高的老人作陪,算是吃了一顿兵荒马乱年月里难得的酒宴。
早年乡下的村塾,是上不起洋学堂的贫寒子弟接受教育的唯一去处。教书先生多为落第秀才或老童生。教授方法沿袭前清的程式,以熟读背诵、习字临帖为主。年龄较小的幼童从方块字识起,待识得几百字后,教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等。
范先生虽说也是老饱学,却倡导新学,不行圣人礼,不教《百家姓》《三字经》,不体罚学生。还亲自编了一些实用教材,启发学生接受新思想。家母从那时起就知道了辛亥革命,也知道了国父孙中山。范先生讲课从不照本宣科,而是手执一蒲扇,在地上来回行走。听雨声说节气,闻鸟鸣吟诗歌,望骡马授渔猎,遇孤寡讲道德。范先生最爱讲民族英雄,说到岳飞被秦桧以莫须有罪名残害于风波亭的时候,声泪俱下。学生们含着热泪学会了那首荡气回肠的千古绝唱《满江红》。
家母说:“范先生讲话好听,不土,朗读起课文来字正腔圆。”
其实,像范先生这样的私塾先生是非常清苦的。在穷乡僻壤教书是没有钱赚的,所谓学费,不过是东家给瓢粮食,西家给捆柴火,或应季青菜啥的。按范先生的说法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就混口饭吃呗。范先生虽一介书生,却古道热肠,授课之余还帮助村民调解纠纷,建设村务。
这期间,附近的村屯发生了几起胡子绑票事件。下洼,家母一个本家哥哥的女儿被胡子掠去了边外,杳无音讯。西王庄的一个瓦匠,赶集回来在西河套附近被胡子绑了,因家里拿不出赎金被胡子撕票,抛尸在了西河套。
一时间人心惶惶,乱了章程的村民来找见多识广的范先生和外祖父。外祖父和范先生分析:在附近犯案的应该是从外地流窜过来的“地崩子”“邪岔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散胡子,绝不是大绺子(即:大股土匪)所为。因为大绺子人多势众,摊粮派饭也会直接找大户说话,犯不上祸害穷人。但是这仨一群俩一伙的地崩子最是凶残,且难以防范。他们藏在柳毛甸子里专挑落单的行人下手,现在是无政府状态,他们会越来越肆无忌惮。大家一听更害怕了,这不没活路了吗?范先生说:“莫慌,办法还是有的。”
范先生给大家想出了两个主意:
“首先,逢乱世须防范为首,遇事外出要结伴而行,人越多越好。大姑娘小媳妇不描眉画眼儿,不着艳装。家中挖些隐蔽地窖,既可藏人又可藏粮;其次,联合附近的村屯,搞清庄联甲,买枪自卫。修墙、设卡、造声势,可起到防匪防盗的作用。”
村民一听大喜过望,纷纷夸奖范先生有孔明之才。于是,大家分头前去邻村联络,各村屯见有人挑头,也纷纷响应。一时间南北二屯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买来了王八盒子、长苗匣子、马套枪、日本三八大盖、苏联大鼻子转盘等等五花八门的武器。还大兴土木修卡子门,夹树毛子篱杖,夜晚派专人轮番守夜。家境殷实的大户还修起了炮台。
时有耿家铺、大石庙、八家子、黄家窝铺、贺家子、胡窝铺、刘油子、程家洼子等十几村村民,自发成立了联庄会。各村代表齐聚耿家堡,杀猪宰羊以示庆祝。席间众人推举外祖父做总召集人,范先生为师爷,各村设联络员,定下了共同防卫之责任和守望相助之范围。宗旨是防匪捕盗,维护治安,保境安民。并约定白天遇事挂红旗,敲大锣,夜里举红灯为信号,鸣枪为令。各庄精壮闻声须持械驰援。
一番经营,造了声势,壮了民心,也吓退了境内的散匪地崩子。十里八村一时相安无事。上冬,天寒地冻,私塾照例散馆。学生放寒假,各回家中,待來年正月半再开学。闲下来的范先生便长在了家母家,和外祖父整天抽烟喝茶谈古论今。外祖父佩服范先生的学识为人,范先生佩服外祖父处世老到,二人惺惺相惜。有时范先生也随外祖父游走各庄打理联庄会事务。
腊月二十二,隔天就过小年了。庄稼院家家打烟囱、糊窗纸,已有了些许过年的气氛。盼年的孩子们更是迫不及待地唱起了过年谣:
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炕锅边;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去杀鸡;二十八,把面发;
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闹一宿,
大年初一满街走……
偏偏外祖父头晚受了风寒,早起就发起热症。火炕烧得滚烫,盖了三床被,还冷得浑身发抖。外祖母忙烧姜汤、作法事替外祖父驱邪消灾。过了早饭口,范先生来了。见此情形便说:“这么干挺着不行,得吃药,不然就烧坏了。”于是打发后生去白旗堡抓药。傍晌午,药抓回来了。外祖父用上后就不发抖了,只是昏睡。略懂中医的范先生说:“这发热病用了药也不会马上就好,只能减轻症状,要想好利索,短则三天,多则一个礼拜。安心修养最重要,还要多喝水泄火。”
傍晚,外祖父从大汗淋漓中醒来,觉得身子轻了些。外祖母说:“老范大哥给你抓了药,又守了你一整天呢。”外祖父向范先生报以感激的目光。范先生说:“起来喝点儿水吧,不然出这么多汗会虚脱的。”这时,本村的一个年轻后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耿老爷子范先生,我刚才串亲回来路过西河套,看见柳毛甸子里好像藏着人呢,还传出马喷鼻儿的声音,听动静好像很多人马。”外祖父听了眉头紧锁:“这傍年根儿了,可别出什么祸事啊,我偏偏这时候病倒了。”
范先生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分析道:“这寒冬腊月的钻柳毛甸子,十有八九是胡子,而且不是小绺子。自打办起联庄会,邪岔子、地崩子都吓跑了。敢迎风上的,必是胆大妄为有点儿家底的,咱们得加小心。老耿兄弟你安心养病,兵来将挡,水来土囤,联庄会有我呢。”外祖父说:“就拜托范大哥了。”并嘱咐后生:“快去招集人,一切听范先生的。”不一会儿,人们都带着家伙来了。范先生面色凝重地说:“河套里八成进胡子了,看样子是冲着咱堡子来的。我们是这一带的大堡子,又牵头搞了联庄会,胡子八成是要擒王,大伙儿看看怎么应对?”
此言一出,众人吓得面如土色,早丢了成立联庄会时的欢实劲儿。庄稼院儿人,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种地还成,哪干得了撕杀搏命的勾当。胆小些的就认怂了:“范先生啊,不行就顺了他们吧,爱抢啥就抢啥吧,总比死人强啊!”范先生闻听此言面若寒霜,咬着牙说:“这本堡子遭难都不敢吭声,还指望别人来援吗?现在大敌当前,谁敢在这个时候长敌威风灭我士气,别怪我范某人断他个扰乱军心、临阵通敌!”
众人没见过范先生如此骇人的面容,立马吓得鸦雀无声。范先生接着说:“我理解大家伙儿的心情,大家心里害怕,我也害怕。但是我告诉你们,胡子也害怕。大家可能寻思了,那些刀头舔血的胡子怕我们这些庄户人干啥呢?就怕这个!”范先生操起一把步枪“哗”地推弹上膛,“这叫枪!不是烧火棍子,也不是听响的炮仗,这东西是用来杀人的,豺狼虎豹都怕它,胡子也怕它。如果他们不怕咱们,直接进村得了呗,干吗还钻柳毛甸子?因为他们不摸咱们底,这叫麻杆打狼两头害怕。”
大伙儿一听,心里长气不少:“范先生说得有道理呀。”
当然有道理了!范先生趁热打铁:“咱们是什么呀?联庄会啊,是保境安民的地方武装啊!现在敌我双方比的就是气势,我们拼命,是为自己的妻儿老小;他们来犯,只是为了抢东西,抢东西的道理是:占着便宜就上,占不着就跑,你们说谁更应该心虚?”
“当然是他们心虚了!”
听到这里大家已热血沸腾:“范先生我们听你的!”范先生看士气已起便说:“按惯例胡子白天不砸窑,定是想夜深人静时下手,所以咱们还有时间作准备。”说罢挑了几个腿脚麻溜快的,去各村送信儿。嘱咐说:“务必把我刚才说的话学给他们听,拜托临村的老少爷们儿,如不能前来支援咱也不怪他们,但是一定要造些声势,朝我们堡子方向打几枪就算帮我们了。”又吩咐大家用铁链锁死卡子门,把各家的狗集中起来,沿篱杖墙间隔着拴上,防止胡子潜入。哪里有狗咬,咱们就点火把奔哪里驱敌。年轻妇女收拾起值钱的家当下地窖,以防不测。村子里高挂红灯放暗哨,严阵以待。
范先生将一切安排妥当,就在外祖父家喝茶守夜坐镇。外祖父见范先生如此才干,更加佩服这个老大哥,还将自己喜爱的镜面匣子枪借给了范先生。半夜里,村西的狗咬成一片。范先生说一定是有陌生人靠近,说罢领着众人燃起松明子火把,喊声震天地扑向村西。到了那里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范先生说胡子一定是被惊跑了,吩咐大家熄了火把隐蔽起来。过了一会儿,村北狗也咬了起来,大家又扑向村北,也没见胡子行踪。经过两番折腾,众人是既兴奋又紧张。范先生提醒大伙儿瞪大眼睛,万勿松懈,挨到天亮就好过了。又过了两袋烟的工夫,卡子门来人报信,说有胡子前来叫门。人们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儿。范先生说:“还真不是一般的绺子,这是要报号明抢啊,莫慌,都举着火把跟我来。”
耿家堡。卡子门。松明子火把将村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一个长相骇人的胡子反穿羊皮袄打马上前,扬起马鞭对着卡子门吼道:“耿家堡的人听着!西天狼绺子大队人马前来砸窑,识相的快亮扇子,牙蹦半个不字,无论老幼全他妈摘瓢(胡子黑话:识时务者快开门,胆敢说不,无论老少全砍脑袋)!”
卡子门里的村民见胡子如此凶悍,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那胡子,拉着喷着响鼻儿的蒙古马,暴躁地在地上打转儿,业已等得不耐烦,大声吼道:“还有他妈能喘气的没,回爷爷的话!”喝骂声一声紧似一声。
众人吓得浑身颤抖,战战兢兢地把目光看向范先生。范先生说:“大伙儿别慌,一会儿听我枪响你们就动手。”好个范文良范先生,“唰”地撩起长袍,从容不迫地登上了卡子门岗台,铁塔般身躯从容站定,然后亮开大嗓门喝道:“哪里来的蟊贼!敢来我耿家堡撒野,范某人等候你们多时了!”说罢掏出镜面匣子枪,一手擎天“咣!咣!咣!”连放三枪。下面的联庄会员见状也齐声呐喊,有枪的放枪,没枪的将锣鼓乱敲、爆竹乱点,一时间耿家堡卡子门便炸开了锅。卡子门外那叫阵的胡子吓了一跳,纵然是久经沙场也没见过这阵势。怕遭黑枪,“唰”地来了个镫里藏身,打马离去。
这时邻近的村屯听到耿家堡枪响,也燃起火把,放枪助阵。炒爆豆似的枪声惊起了林中的宿鸟,黑压压地在夜空里翻飞惊叫。不远处的树林里响起一声唿哨,闻听有人呼喊:“風紧,挑回头线,快滑快滑……”接着,就是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消失在黑夜中。”
经此役,联庄会名声大振。范先生三枪打退西天狼的故事,在方圆百里广为流传。一时间慕名前来拜会的人络绎不绝。事后,范先生总结说:“其实那晚是冒了极大风险的。假如胡子强行攻庄,没人能挡得住。我是算准了胡子们心虚,才大造声势,吓退他们的,这也算是邪不压正吧。”家母说,“打记事以来那一年的春节过得最是热闹红火。因退胡子有功,附近的村民赶着大车给耿家堡送年货,犒赏范先生和耿家堡的联庄会员,东西多得一正月都没吃完。”
第二年夏天,地处三河交界的辽西北地区洪水泛滥。大水过后,霍痢拉流行。霍痢拉随雨水漫延开来,范先生的老伴也不幸染病,当天夜里就拉死了。因事起匆忙,村民便捐出口炕柜将老太太埋在了西岗子。范先生散了私学,一个人黯然地回到了白旗堡女儿家。
初冬,上冻前,范先生和女儿回到了耿家堡。将老伴尸骨起出来装入棺椁,拉回老家安葬。临走时将家里的锅碗瓢盆、书籍、家具等物件,统统送给了外祖父。
耿家堡村民感念范先生有舍身护庄之义举,倾庄相送,扶棺十里,洒泪而别。
解放后,范先生定居在沈阳北市场小女儿家安度晚年。
一九七九年,范先生过八十大寿,家母买了糕点水果前去贺寿。范先生捻着长胡子笑呵呵地对家母说:“你不用这么大声跟我说话,我耳不聋眼不花,啥都听得见。”家母说:“是呢,您一点儿都不老,还是当年那个三枪打跑西天狼的范先生。”范先生听罢摆摆手说:“不是三枪,我开三枪响两枪了,还有一枪是臭子儿。”说罢哈哈大笑。师生俩一席话令范家人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范先生从未跟家人提起过自己当年在耿家堡的这些往事。
秋 泥:本名张凤玉。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河》杂志编辑,现居沈阳。在《福建文学》《山东文学》《鸭绿江》《黄河文学》《中国铁路文艺》《红豆》《牡丹》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一百多万字,多篇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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