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是屯子里最美的女人。
六十年代初期,十里八村的小伙子没少追莲儿,可是莲儿的父母谁都没看上,早早儿就把女儿嫁给了县城附近的富裕村老王家的二小子。老王家的二小子大号王敬祥,是公社的拖拉机手。王敬祥爱莲儿,生产队的活儿都舍不得让她干。后来农村实行承包制,王敬祥没回村,而是跑到县上的运输公司找了一份开汽车的活儿,跑起了长途,家里钱多了,莲儿更是不太干地里的活儿了。
莲儿年轻的时候活的是丈夫,丈夫把她养得白白嫩嫩,到了四十多岁,依旧是个美人,头发依旧乌黑发亮,体态依旧婀娜多姿,白皙的皮肤冲淡了眼角上的两道褶儿,看上去好像是三十岁出头的女人。
莲儿养了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是闺女,唯独老三是个男孩,叫王钟棋。钟棋争气,高考考进了西安交通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西安,再后来,打来电话说他要买个婚房准备办婚礼。
电话打到了王敬祥跑车的公司,王敬祥得知消息后吃惊不小,埋怨儿子啥事都藏着掖着,结婚这么大的事,咋就提前不和家里说。
钟棋说:“提前说啥呀,这事来得突然。映岚不嫌弃咱家,背着她妈和我扯了结婚证。她妈是个知识分子,知道这件事没闹腾,只是要求我买个婚房。映岚和我跑了两天,选了一套面积小点儿的房,总价三十万,首付六万就可以公积金贷款。映岚和我凑了三万,还差三万。我这儿没辙了,才把电话打给爸,看看爸能不能给我借点儿,让我把首付付了。”
王敬祥琢磨了一下儿说:“好吧,家里有五万,你这还要办婚事,赶明儿我们带过去好了。”
钟棋说:“不用了,你邮局汇款就行了。”
王敬祥说:“汇款还得花钱。反正我和你妈要过去看看儿媳妇,到时候把钱带过去。”
爸妈坚持要来看儿媳,钟棋也没办法,只能耐着性子等。
王敬祥打算带着莲儿去西安,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运输公司突然接到一个急活儿,说是往哈尔滨送批货。王敬祥跑回家,将买好的车票递给莲儿,便匆匆忙忙出远门了。
这下可是难倒了莲儿,下午的火车,莲儿上午跑了一趟大女儿钟晴的家。钟晴怀孕七个多月,也是出不了远门,大女婿远在深圳打工,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看来一切困难都得自己解决。
莲儿把五万元现金缝到了肚兜式样的背心里,穿在身上就像是有五六个月身孕的女人。
抠门儿的王敬祥,给莲儿买的是一趟慢车票,而且还是硬座。这下可把莲儿折腾惨了,三天三夜的火车,莲儿撒泡尿的工夫都将自己的心折磨得突突地跳,更别说眨巴个眼儿眯瞪一下了。
好不容易折腾到西安,下了火车,莲儿不会走路了,原因是坐车时间过长,两条腿的麻劲儿出了站也没有缓过来。
那时正是初夏五月,接站的钟棋看到母亲挻个肚子,一瘸一拐地来到他的面前,当下惊得说不出话来。
“妈,你这咋得啦?是不是给我怀上弟弟了?”
莲儿嗔怪说:“看你妈都多大年纪了,还怀个啥?这是你要的钱,妈给缝到肚兜里了。”
钟棋的岳母五十岁出头,长得肥胖,戴个眼镜。她原以为亲家母就是一个顶着高粱花子的东北农村老太婆,是当莲儿站到她的面前时,她不得怔住了。
亲家母发怔的原因是钟棋的母亲竟然是个美人。也难怪,亲家母是一家公司的老会计师,用脑过度,缺少运动,老得也快,虽然精心打扮,与莲儿站在一起,还是感慨万千。
亲家母羡慕地说:“大妹子,你是钟棋的亲妈吗?怎么看上去,像是钟棋的大姐呢?”
莲儿认为亲家母的话是夸她年轻,自然内心高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脸的笑。
“老姐姐说笑了,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咋能年轻成那个样子?他大姐快生了,这次没过来,等下一次,我把她带过来,让老姐姐瞧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亲家母的话让钟棋的妻子映岚得了心病。映岚的嘴儿很努,也就不太情愿管莲儿叫“妈”了。
见到儿子有了新婚妻子,莲儿的心态也就发生了改变。她认为,从现在开始,她要把她的一颗心转一转。因为她和自己的男人一天天变老,等到老态龙钟的时候,自然而然要依靠儿子为他们养老。
这就是说,莲儿开始为儿子活人了。想要活好后半生,必须维好自己的儿媳妇。好在莲儿手巧,东北面食做得无人可比。在西安的几天里,她为映岚做了陕西人从没有见过的满族小吃,这小吃就是酥饼。莲儿做的酥饼有甜的也有肉的,吃起来散花,一散散得满手都是饼屑,都是肉末或糖汁。
莲儿还爱做映岚所说的糖糕,就是把发好的面搓成条,用油炸了,撒上冰糖融化的糖浆和各种配料,在盘子里面压制成型。钟棋知道母亲做的这种面食叫“萨其马”,可是莲儿很会随儿媳的意,顺着映岚的话茬儿说话,从那以后,她矢口否认自己做的是萨其马。
蓮儿还会做朝鲜族的泡菜。陕西人喜欢吃辣,泡菜的辣味儿正合映岚的意。这一下儿映岚的兴趣上来了,她要求结婚以后把婆母接到西安住。莲儿知道儿媳妇的这份孝心,就是想经常吃到她喜欢上的满族和朝鲜族的小吃。这就是莲儿成功迈进活儿子门槛的第一步。
果然如此,自从钟棋有了儿子团团,莲儿就以看孙子的名义在西安住下了。那两年,映岚每天的最爱就是莲儿腌制的泡菜。
然而活儿子可不像活丈夫那么容易,最起码,她要当好老妈子的角色。莲儿的孩子都是婆婆替她带大的,今天的莲儿要做回当年的婆婆,辛辛苦苦地为映岚带儿子。团团出生在初冬,襁褓时的他异常的闹腾,老睡颠倒觉。每到夜里,团团就会哭闹不止。住宅小区没有暖气,夜半时分寒气袭人。莲儿身着单薄的睡衣,哼着东北小曲,抱着团团在客厅转圈圈,一转就是一整夜。
这样的生活持续没多久,莲儿开始咳嗽了。咳嗽声惊动了钟棋,钟棋夜半起床,询问莲儿咳嗽的原因。莲儿摆摆手说:“不碍事,可能着了点儿凉,吃两片咳嗽药就好了。”
虽然这么说,钟棋还是担心母亲的身体,就请了一天假,陪着莲儿到医院看了一下病。面对X光片的肺部阴影,大夫的诊断是莲儿患上了支气管炎,在门诊部挂了两瓶液,就回家了。
莲儿生病,襁褓中的团团如何知道?夜半时分依旧闹腾不止,钟棋依旧听到母亲的走动声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映岚沉睡如泥,钟棋辗转反侧。面对母亲的走动声和咳嗽声,他再也无法自持,捅醒映岚说:“妈咳嗽得厉害。”
映岚说:“白天你不是带她看过病了吗?”
钟棋说:“所以啊,我想在妈的房间装个摇篮,妈坐在被窝里面摇团团,就不会受凉了。”
映岚发火说:“你想啥呢,这是西安,不是你的乡下老家,我哥花那么多钱为咱装修了这个家,你一碰嘴皮儿就把这样的布局破坏了?”
钟棋是个怕媳妇的主儿,看到妻子发火,就把萌生出来的那颗孝心收藏起来,起身来到客厅,想从莲儿手中接过团团。没想到莲儿却阴着脸说:“女人看孩子天经地义,你个大老爷们儿过来凑啥热闹?去,赶快睡觉去,白天还要上班。”
钟棋说:“你这样淘劳(东北方言,操劳的意思),会受不了的。”
莲儿说:“妈没事,咳嗽已经好多了。”
万般无奈,钟棋只好返回自己的卧室。这时候,映岚的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钟棋,钟棋便顺嘴儿说道:“不行你替一下儿妈?”
映岚瞪了钟棋一眼,又翻了一下儿身,背对着钟棋说:“你妈到咱家干啥来的?不哄娃,让她回去好了。”
钟棋说:“我妈回老家,难道你看孩子不成?”
映岚生气地说:“你妈不看娃,我就雇保姆。”
钟棋也发火说:“好,你雇好了,明天我就买车票,送我妈回老家。”
儿子儿媳的争吵声惊动了莲儿。莲儿怕的就是小两口因为她闹掰争(东北方言,矛盾的意思),抱着团团进了儿子的卧室,看见坐在床上的映岚满脸的泪水,就杵了儿子一拳,厉声说道:“大棋,你在说啥混账话,映岚白天也要上班,难道你让她操心家务,耽搁工作不成?”
映岚哭道:“王钟棋,你搞清楚好不好,没有我爸我妈和我哥的资助,这个家能不能撑起来?就说这装修,八万元的装修费是你出的吗?”
在钱的问题上,钟棋甘拜下风,他没有再与妻子争吵,抱着被子来到母亲的卧室,与映岚闹起了分居。
莲儿这一下儿可真的着急了,她不愿意看到儿子的家因为她而毁掉。她极力劝说儿子让一步,挽回与儿媳的僵局,可是钟棋铁定心思不让步。万般无奈,莲儿趁钟棋和映岚上班的时候将钟棋的被子抱回他的卧室。钟棋回家,看到母亲的卧室没有他的被子,就摔门而去,住起酒店来。
莲儿的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突突突地跳得她发慌发堵。阴冷的夜,咳嗽声也来凑热闹,一声接着一声地咳,咳得莲儿好想把自己的嗓子抠出去。
咳嗽声中,映岚站到了莲儿面前。她二话不说,将团团抱进自己的怀里,在客厅踱起步来。
莲儿跟在映岚的身后说:“映岚,快回去,这儿冷。”
映岚转过身,哭着赔不是:“妈,是我不对,没有设身处地地为老人着想,导致你患上了气管炎。”
这一夜,婆媳二人谁也没有睡,她们一前一后,抱着团团踱了一夜步。
不能不说,映岚很会做事,第二天下午,大舅哥便带着工人来到了钟棋的家,将一台大功率的落地空调安装到了钟棋家的客厅。
莲儿急忙给钟棋打电话,将映岚让步的消息告诉给了钟棋。
这天下午,钟棋早早儿回了家,一进门叫了一声哥。大舅哥阴冷着脸儿,根本不理钟棋的茬儿。不过大舅哥和莲儿说话,管莲儿叫姨,喝莲儿端过来的茶水。
空调试过机,大舅哥便带着工人走了。
看得出来,因为钟棋“欺负”映岚,大舅哥对钟棋充满了怨气。
不一会儿,钟棋的家温暖如春。
映岚下班回家,钟棋捐弃前嫌,主动去接映岚脱下来的羊绒大衣。
看着儿子儿媳冷战结束,莲儿的脸上流露出由衷的微笑,她不失时机地将儿子的被子抱回映岚的卧室。
映岚抱着团团,和钟棋站在空调的两侧。
钟棋说“哥生我的气。”映岚说“哪来那么多的气,哥就是那脾气。”
钟棋说空调的钱得给哥。映岚不让钟棋管这事,她说空调是她妈资助的。
是的,钟棋没积蓄,每月还清房贷,家里的钱勉强能维持生活。
团团记事那年,钟棋被公司派往宝鸡开展新业务。宝鸡坐落于秦岭脚下,是座山城,气候湿润,冬暖夏凉,而且街道上绿树成荫,景色怡人。这里没有西安的繁杂,夏季没有西安的燥热,冬天没有西安的干冷。生活了半年,钟棋发现宝鸡很有些南方城市的风味,很适合老年人居住。组建分公司之后,钟棋将映岚调到了分公司,全家迁徙到宝鸡,住进了公司提供的电梯房。电梯房一百四十平方米,上下楼极为方便。小區外就是社区休闲广场,每天傍晚,映岚让钟棋在家看孩子,她却拉着莲儿去跳广场舞,跳得莲儿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的环境。新环境的滋润,莲儿的气管炎病基本痊愈,她把团团送进幼儿园后逛超市,变着花样做午饭,做好饭后接团团放学。看着团团吃饭的小模样,莲儿的脸上充满了微笑。
莲儿善于接受新事物,很快将自己容纳于陕西的风土人情中。一年一度的古庙会,将莲儿带入极度的兴奋中,当下儿催促钟棋为她买来了饮食摊上常用的锅灶设备,把团团上下学的事儿往映岚的手上一塞,跑到庙会支起了摊子。
莲儿的饮食不是面皮凉粉蜂蜜粽子之类的宝鸡小吃,她在庙会上卖起了酸菜白肉葱油饼,外加一碗苞米子粥。
莲儿会吆喝,用她那宝鸡人听起来新鲜的东北话尖声喊道:“东北的道的大子粥,东北地道的酸菜白肉,东北地道的葱花油饼。”
几个“他道”吸引住了逛庙会的行人。那些行人大多没有去过东北,没有品尝过东北特色的家常饭菜,电视剧《乡村爱情》的渲染,有谁不想借此机会领略一下东北的饮食文化?莲儿成了庙会的风云人物,她的小摊天天顾客爆满。
晚上回到家里,莲儿累得腰酸腿疼,也不洗漱,往床上一躺,捶打起自己的腰腿来。
钟棋心疼母亲,来到莲儿的卧室,为莲儿做起了按摩。
不大一会儿,映岚也进来了。她满脸阴云,站在莲儿的面前兴师问罪:“妈,我们把你接来,不是让你做生意来的,我们是让你带团团的,你要是这样不识抬举,就没有必要再待在我们这儿了。”
映岚向莲儿下达了逐客令。
钟棋内心不是滋味,当下反击说:“映岚,你咋说话哪!这是我妈,是你的婆婆,即使你再看不惯她的所作所为,也应该保留起码的尊重吧!什么叫‘不识抬举,这是你当媳妇说的话吗?”
“大棋,你说什么哪!”
莲儿捶了钟棋一拳,坐起身来向映岚赔不是:“映岚,你说得对,妈做这事确实有点儿过,可现在摊子已经支起来了,大棋为买这套家伙花出去了一千多块钱,管理费又交出去了五百多,你容妈这几天,等把这些钱挣回来,妈再也不干了,一心一意哄我的小团团。”
映嵐说:“妈,大棋现在是领导,我每月也不少挣,区区两千块钱算啥呀!”
团团也跑了进来,抱着奶奶娇声说道:“奶,你能不能别上会了,这几天妈妈接我总迟到,中午总是带我到饭馆吃扯面,我都吃腻了。”
莲儿落泪说:“好,奶奶不再上会了,一心一意照管我的小孙孙。”
莲儿离家久了,王敬祥开始不适应了。虽然出车回家有钟晴为他摆上晚饭。可是长夜漫漫,一个壮年男人,如何能够熬得住寂寞?那阵儿已经有了手机,王敬祥是屯子里最先用手机的人。虽然每天晚上总是要与莲儿说说话,可是从未提出让莲儿回老家的事儿。这天也是怪了,他突然向莲儿发起火来,说莲儿是个败家娘们儿,待在外面变心了,看不上他了。
莲儿也发起火来,当下反击说:“我就是变心了,早几十年,我就是随便找个城里人,也不找你这个臭开拖拉机的。”
那天晚上,老两口吵得很厉害,吵到最后莲儿哭了。
钟棋于心不忍,劝慰母亲说:“妈,爸需要你,不行你就回去吧。”
莲儿说:“我走了,团团咋办?”
钟棋说:“团团该上小学了,应该独自上下学了。”
莲儿反对说:“胡说,路上车那么多,万一有个闪失,你哭都来不及。”
钟棋也发愁团团上下学的事儿。
最后莲儿决断说:“再过两年吧,等过两年,团团会过马路了,我再回去和那老不死的算账。”
莲儿第一次称自己的丈夫为“老不死的”,就是这么一个充满晦气的词,导致丈夫英年早逝。那是寒冬的一天中午,钟晴突然打来了电话,说是父亲死了。莲儿接到电话大哭不止,当下穿上羽绒服,说是要回老家奔丧。钟棋因为公司的事情要处理,就为母亲买了一张卧铺票,送走了心急如焚的莲儿。
王敬祥的死是车祸造成的。这时候老家已经撤县设区,更名为长春市双阳区。王敬祥嫌运输公司给的工资少,开始跟着一个私人老板跑长途,私人老板虽然给的钱多,可是没日没夜的出车,再强壮的硬汉也架不住连轴转。疲劳驾驶中,王敬祥被撞了个血肉模糊。
莲儿见到丈夫的时候,王敬祥已经停尸两天了。为了有效保存王敬祥的尸体,那两天,钟晴在娘家没动火。
莲儿的天塌了。她是在人们准备睡觉的时间迈进家门的。到家一看,家里的正房布满了白绫黑布,阴森森好似地狱,因为“地狱”中的丈夫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钟晴披个棉被,独自跪在王敬祥的身边,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王敬祥。
莲儿想到了自己所说的“老不死的”晦气话,扑通一声跪到王敬祥的面前,抱着王敬祥放声大哭:“祥子哥,莲儿对不起你!是莲儿把你害死的!”
那天晚上,莲儿和钟晴守在王敬祥的尸体旁,又是冻了一整夜。等到钟棋和映岚迈进家门时,莲儿和钟晴已经双双病倒了。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莲儿和钟晴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医院的诊断是慢性支气管炎。
王敬祥去世之后,钟棋将莲儿接到了西安。然而莲儿性情大变,独自在家的时候,总是要扇自己的耳光,扇得腮帮子肿起老高。她魔怔似的认为,丈夫的发火是提醒她的一个兆头,她说的那句晦气话直接断送了丈夫的命。
在“都怪我”的自责声中。钟棋将莲儿搀进了宝鸡精神卫生中心,精神卫生中心的大夫诊断说,莲儿的症状够不上抑郁症的标准,她只是精神受挫,需要自我抚慰。大夫为莲儿开了一些镇静安神的药物,让钟棋帮助莲儿打开心结。从那天开始,钟棋下班便陪莲儿散步,劝导莲儿不要迷信,说父亲的死是疲劳驾驶造成的。在儿子的劝慰声中,莲儿发泄郁闷似的放声大哭。
然而发泄郁闷没半年,莲儿突然变老了,白发苍苍,其实她的实际年龄只有五十八岁。
莲儿是个命运多舛的女人,丈夫去世的第十个年头,钟晴又患上了肺癌。
钟晴和娘家住邻村。她是一个孝顺的女人,只要莲儿回东北,她就会天天骑着电动车回娘家,为莲儿洗洗涮涮做做饭。在为母亲做饭的时候,钟晴不停地咳嗽。莲儿认为大女儿的咳嗽病久治不愈,是和东北特有的气候息息相关。因为东北的冬天非常冷,农村家家生火墙,烧热炕,家家都在看不见的一氧化碳的笼罩下度过难熬的季节,更何况林黛玉似的大女儿?
西安气候宜人,医院众多,医学发达。为了治好莲儿的咳嗽病,钟棋没少陪她看医院。每当莲儿在西安宝鸡住个小半年,咳嗽就会减轻,甚至短时间地治愈。可是莲儿放不下钟晴,她总要在夏秋季回东北,陪着钟晴住半年,再回到陕西的时候,又是咳嗽连天了。
映岚是个城里人,虽然她比周边的女人孝敬婆母,可她还是受不了莲儿的随地咳痰,看到房间里时常会出现一坨坨浓痰的时候,就会眉头紧皱,唠叨不断。不过映岚唠叨归唠叨,看到大姑姐真的病了,也就收起嫌弃婆母的那颗心,陪着大姑姐联系医院,最后由大舅哥出面,托人住进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的西京医院,找最好的大夫为钟晴做手术。然而手术做得再好,还是没能延续钟晴的命。钟晴得的是腺癌,从住院到去世也就是两个半月的时间。
这个时候莲儿才知道,钟晴一直隐瞒她的病服侍母亲。这又是莲儿欠下大女儿的债。莲儿背负不起双重债务的重压,精神变得愈加恍惚。
亲家的家距离西京医院很近。为了有效地照顾大女儿。在钟晴住院的时候,莲儿也住到了亲家的家。亲家老两口都是好人,莲儿一天到晚咳痰,亲家公和亲家母硬是没说一个不字。
这期间,二女儿钟贤也到西安走了一遭。钟贤与莲儿形同陌路,原因是她和钟棋同时考上的大学,当时正值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末期,公社改制乡镇后,王敬祥失去了开拖拉机的营生,跑到县城四处打零工,挣到的微薄收入勉强维持家用,无法同时供养两个孩子上大学。钟棋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考上的大学又是西安交通大学,而钟贤考上的是长春师范学院。王敬祥就擅自做主,把上大学的机会给了钟棋。
王敬祥作出决定的那天晚上,钟贤和父母大闹了一场。她咬牙切齿地说:“爸,你的心可真狠!”
王敬祥说:“我的心就狠了。”
钟贤说:“这个家不光是你当家,家里的一半还是我妈的。”
王敬祥说:“你妈和我一个意思,你有意见,将来到婆家提去。”
钟贤不信,追问莲儿的决定,因为平日间莲儿待钟贤最好。莲儿犹豫半晌,艰难地说了一句:“贤儿,听话,让一下你弟弟。”
钟贤彻底失望了,她寒心地发誓说:“妈,这是我最后叫你一声妈,等我出嫁以后,我与你王家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这就是莲儿与二女儿结仇的根源。
在钟棋走进西安交通大学校门的第二个月,钟贤便匆忙嫁人了。钟贤嫁的是朝鲜族人。
钟贤是有目的嫁人的,她是一个自强的女人,不甘命运的束缚,跟着丈夫硬是学了一口地道的朝鲜语,把儿子养到能够自理的时候,便鼓动着丈夫去了韩国。不过钟贤命运好,在韩国这些年,她不但完成了学业,而且加入了韩国籍,成了老王家的外国人。
外国人钟贤和她的大姐钟晴的关系好,好得钟贤不得不在钟晴的弥留之际与母亲相见。
钟贤住在宾馆,钟棋陪着母亲去看她,她自始至终冰冷着脸儿,没有喊出一个“妈”字。莲儿寒心,叫了一声“贤儿!”便泣不成声了。好在二女婿打圆场,在莲儿和钟贤最尴尬的时候送岳母离开。
一路上,莲儿始终在哭,哭声带出了咳嗽,不觉忘记了城市人的讲究,将痰咳在了出租车里。司机师傅眉头一皱,随后递过来两张纸巾。
钟棋连忙说着“对不起”,趴在座位下面去擦母亲脚下的痰。
那天晚上,莲儿不停地咳嗽,咳嗽得钟棋在客厅躺不住了,来到母亲休息的卧室。
莲儿的卧室咳满了痰,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钟棋连忙跑进卫生间,拿起拖把拖起地来。
拖地的过程中,钟棋对莲儿生硬地说:“妈,这不是咱家,你不该这样吐,有痰你就不能咽下去?”
门一开,亲家母进来了,她批评钟棋说:“钟棋,你咋能这样说你妈?你妈嗓子里有痰,咽下去病不是更重吗?做儿女的,光有孝心不行,还要有耐心。你应该拿出百分之百的耐心去看待你妈的病。”
亲家母又对莲儿说:“大妹子,吐吧,我家没那么多讲究。”
莲儿落泪说:“我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得了。”
親家母批评说:“说什么死死的,不就是慢性支气管炎吗?他大姐那个样子,还坚强地活着呢。”
亲家母又对钟棋说:“我看也让你妈住院吧,让你大哥再找找人,也到西京医院住段时间。”
钟棋说:“我也这么想来着,可最近忙活我大姐的病,就把这事耽搁了。”
在大舅哥的张罗下,钟棋又将母亲送进了西京医院,然而检查的结果令钟棋大吃一惊,母亲患上了非常麻烦的“肺气肿”。
钟棋垂头丧气地回到岳母的家。
岳母叹息说:“肺气肿不敢受刺激,你大姐这个样子,当妈的能不心疼?”
大女儿钟晴走了。送走钟晴的莲儿夜夜不睡觉。
钟棋带着莲儿再一次来到宝鸡精神卫生中心查病,这一次精神卫生中心的大夫非常肯定地说,莲儿患上了抑郁症。莲儿咋能不患抑郁症?毕竟大女儿带病服侍于她。她认为大女儿因她而死。
多愁善感的莲儿身心遭受疾病困扰,在团团上高中的时候已经老态龙钟,与亲家母在一起,就好像亲家母的姐姐。
老人病魔缠身,无形中成了儿女的累赘。莲儿实实在在成了儿子钟棋和他家人的累赘。团团是新生代青少年,打小儿受两代家长的溺爱,已经不知道“孝”字的写法。他非常嫌弃奶奶的咳嗽病,每天都是捏着鼻子走进家门,每天都要给家里喷洒清新剂,他说家里一年四季都被奶奶咳痰的腥臭气包围着。
映岚顺着团团的话茬儿说:“大棋,你看能不能给妈单另租个房,她就是咳嗽,自己完全可以照顾自己。我现在退休了,每天过去看望看望她,给她买买菜,提些儿水果点心,陪她说说话,也算咱尽孝了。”
钟棋脸色扭曲,当下发火儿说:“你在说啥哪!打结婚第一天起,你就把我妈摽到你身边伺候你,伺候团团。现在她老了,不中用了,你开始嫌弃她了,是不是?好,我妈可以出去租房住,我和我妈一起出去好了。”
映岚被吓住了,连忙收口说:“行了,就当没这事。只要你稳住你儿子,咋样都好说。”
看来映岚并不是为了她自己,团团面临高考,家里的环境不合他的意,他难免不会做出出格的反应。
钟棋决定找团团谈一次话,于是以团团高考模拟考试成绩优异为由,约团团到一家东北饺子馆吃了一顿饺子。没想到团团吃下第一口饺子便吐槽说:“这哪是东北饺子呀,比奶奶做的饺子差远了。”
看来团团的心里是有奶奶的,只是年轻人不懂得如何处理爱的矛盾罢了。
钟棋问:“那你为啥嫌弃奶奶?”
团团辩解说:“我哪儿是嫌弃,我是受不了奶奶随地咳痰。”
钟棋说:“奶奶为啥会咳痰?还不是伺候你伺候的。你出生后肠胃不好,襁褓时半夜不停地拉尿,不停地哭闹,奶奶半夜不停地起床,为你换尿布屎布,给你喂奶,哄你睡觉。受凉落下病根,到老了能不咳嗽,能不咳痰?你不思量如何报答奶奶的养育之恩,怎么能嫌弃奶奶脏呢?你天天学古文,应该懂得百善孝为先的道理吧。”
团团不说话了,从那以后,他放学回家,不再捏自己的鼻子,不再说家里面臭。莲儿咳嗽的时候,他总是会督促奶奶服药,总是会拿起拖把,去擦奶奶卧室的痰。
看着儿子的变化,钟棋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
团团喜欢吃莲儿做的饭。盛夏来临,莲儿咳嗽病渐好,团团又跑到莲儿跟前撒起娇来,央求奶奶为他做酥饼。
面对孙子的要求,莲儿哪有不应之理?于是迈进久违的厨房,为团团做起酥饼来。
那天也是赶巧,莲儿烙饼呛了点儿油烟,竟然大夏天咳嗽起来,一不小心将一口痰咳在了面团上。莲儿心一慌,下意识地去抠沾上痰液的面团,正好被走进厨房的映岚看见。映岚失去了理智,冲动地扑到案板前,一把抢过莲儿手中的面团,扔进垃圾桶,冲着莲儿尖声吼道:“你这老婆子咋这么坏呢,是不是想害得我家人都像你一样咳嗽!”
面对儿媳从未有过的恶语,莲儿顿觉浑身发冷,打摆子似的颤抖着。在持续性的咳嗽声中,莲儿倒在了地上。
映岚吓坏了,连忙跪到莲儿面前,抱着莲儿哭道:“妈,你别吓我,刚才的话不是我说的,我是您老的儿媳妇,咋能说那种混账话。”
映岚的话说得过重,虽然莲儿表示原谅儿媳的失口,可是在内心已经对自己的活人彻底失望了。她感慨活儿子的代价,这代价就是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女儿,甚至失去了应有的健康。久病床前无孝子,虽然映岚是一个基本称职的儿媳妇,可是这样的儿媳妇如何架得住婆母病魔的煎熬?
钟棋下班回家了,面对持续咳嗽的母亲,一脸的茫然。
“妈,你這是咋的啦,是不是病重了?”
莲儿摆摆手说:“妈没事,妈就是感觉今年不对劲儿。大棋,妈想回老家。常言道,叶落归根,妈呀,不想死在外面。”
钟棋说:“妈,别胡说了,老家已经没人了。”
莲儿说:“妈,回去,老家就有人了。”
钟棋果断地拒绝说:“不行,你就在这儿好好地待着。”
莲儿咬牙切齿地说:“你不同意我就死!”
钟棋被吓住了。面对母亲的执着,钟棋终于妥协,护送母亲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老家。老家的房已经被堂兄大军占用。大军探明莲儿回乡的意图,试探性地问道:“婶子这个样子,可是离不开人呀。”
钟棋说:“所以呀,我要哥嫂照顾我妈。你们不白照顾,我给你们发工资,每月两千块,只要你们保证我妈的一日三餐,按时给我妈喂药,我妈病了你们及时把我妈送进医院就行。”
大军的媳妇玲儿满脸是笑地说:“弟弟放心,我和你哥会像对待自己的妈那样对待婶子的。”
大军说:“不是像,今后婶子就是咱的妈。”
大军拉着玲儿跪到莲儿的面前,发誓说:“婶儿,从今天开始,您老就是我妈。我妈去年过世,今后您老就当我和玲儿的妈!”
钟棋内心隐隐作痛,他明知道堂兄两口子虚情假意,可是有啥办法?母亲执意回老家,他只能用钱砸堂兄的孝心了。
莲儿在老家的老房子住下了,使得钟棋的一颗心拴在了千里之外的老家。聆听着电话那头母亲咳嗽声的变化,钟棋的直觉意识到,东北的天彻底冷了,母亲的病说明母亲已经无法适应东北的冬季。
钟棋提出接莲儿回陕西过冬的请求,没想到,莲儿神经质地喊道:“你别来!”
钟棋说:“妈,映岚都和我说了,她是一时心急说错了话,你就原谅她吧。为了接你回来,她专门订制了家用氧气和治疗肺气肿的雾化机。”
莲儿哭了,她说她回老家不是因为映岚,她是不想像钟晴那样死在外面。
这天晚上,莲儿咳出来的痰带出了粉红色的肺血。莲儿的心凉了,她将家里的所有照片全都翻了出来,打开火墙的煤炉子,一张一张地烧,烧得她一口一口地咳着血痰,血痰里的血越来越多,咳到最后,完全变成了红色。
莲儿叫了一声“祥子哥!”哭得晕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钟棋便接到堂兄打来的报丧电话:“妈走了,是上吊走的。”
钟棋大脑嗡的一声,瘫坐到了地上。
显 晔:本名沙铁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理事,宝鸡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橄榄绿》《阳光》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其中长篇小说《官宦人家》为2002年度全国畅销小说,中篇小说《我的恩人我的爱》获陕西省作家协会脱贫攻坚文学创作奖,短篇小说《我的虚幻世界》获陕西省作家协会“我和我的祖国”建国七十周年征文优秀奖,散文《我的父亲我的家》获《人民文学》杂志2008年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大型征文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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