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里,年轻漂亮一心想找个城市人的马美丽已经和许许多多男青年有过相亲的经历。连她自个儿也记不清和多少个男人有过蜻蜓点水式的接触。不过,她连一个有印象的都没有。也难怪,只是匆匆地瞅几眼,还不好意思正眼瞅,怎么可能有印象呢!一直充当媒婆的表姐对马美丽说,我实在是黔驴技穷了,如果这个再不成功的话,你就死了这个心吧,老老实实找个农村人嫁了吧。马美丽也觉得自己青春耽误不起了,心高命不强,拉倒吧!原来那种不找个城里的誓不罢休的豪言壮志已经被残酷的现实碰得头破血流,再这样继续下去,难道说真要等到容颜枯黄没人要的时候才肯罢休吗?一个女人,无论她姿色怎么好,也撑不住日月的腐蚀,罢罢罢,这是最后一个了,假如与张光辉这个男人还是没有缘分的话,也只好认命了,否则还能怎样呢?过了今年就二十二岁了!街上与她差不多大的女人,孩子都能去供销社打酱油了!
来龙湾比起其他公社也算是个大地方了,无论是吃的穿的还是住的,在全县也是数一数二的。当然比不了县城,县城那是多么来劲啊,有开阔笔直的柏油马路,有亮亮堂堂的百货公司,还有令乡下人十分向往的一拉就放光明的电灯。来龙湾除了公社有电灯,像什么供销社、文化站、兽医站、水利站、邮电所等单位也都通电。平头百姓只有队长赵德旺家从供销社私扯了一根电线,一般家庭点的都是煤油灯,一早起来,鼻窟窿里都叫煤油灰熏得黑糊糊的。再说,城里人整天吃的是大米洋面,到月就有工资领,不像乡下人全指望在土坷垃地里找生活。
马美丽向往城市的理由是,她讨厌农村,讨厌干农活,更讨厌农村人满嘴狗屎牙还有像狗一样臭烘烘的舌头。所以,马美丽一天都不想在这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说什么也不想在农村说婆家,哪怕是在城里找个瞎子哑巴瘸子憨子,她都不在乎。说是这么说,凭自己的长相,她能真的这么做吗?就因为自己长得与常人不同,用有文化的人的话来说,那叫十分出众。街上人要是比喻哪个女孩子长得好看,就拿马美丽当参照物。她长得好,她有马美丽长得俊吗?提到这个事,一些人就为马美丽惋惜,哎呀,马美丽真是投错了胎,怎么看都应该是城里人,可能当时阎王爷是打盹了还是怎么的。总而言之,让谁说马美丽都不该托生在来龙湾这个鬼地方。马美丽也觉得自己长得非常美丽,真要是嫁个乡下人,她的确是心有不甘。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吗?要胜利,就要斗争。她要和现实作斗争,与自己的命运作斗争!
来龙湾离县城并不远,也不通汽车,去县城全靠两条腿。与以往一样,马美丽去县城相亲从不走着去,她的交通工具是生产队长赵德旺的自行车。赵德旺家中有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是托人在县城找票买的,刚买来那阵子,一条街的人都到赵德旺家看稀奇。别说没有闲钱,即便腰里有两个,到哪里找票呢?用赵德旺的话说,他是提前步入了共产主义。所以,赵德旺的永久自行车在街上算是一宝,一般人吃紧当忙的时候想借骑骑,几乎是没有门,你还没张口,就将你拒了个十万八千里。唯独马美丽借车他从不说不,屁颠颠地将车子搬出来,找块抹布仔细擦干净,然后将前后胎打足气,又将车链子上点上机油,这才交到马美丽手中。让她放心地骑,多会儿还回来都行。
为什么赵德旺对马美丽这么优待呢?这里面有个因由。赵德旺在街上是个出了名的浪荡不羁的男人。他手中权力虽然不大,却掌管全街五百多口人的身家性命,很多女人巴结他,主动投怀送抱,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赵德旺早就对长得好看的马美丽十分垂涎,不过,赵德旺心中有数,对于这样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你不能操之过急,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得稳得住劲,只有顺其自然,才能水到渠成。哪知事情出现变化,没等赵德旺将鱼饵下到窝子里,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他的独生儿子赵小马却喜欢上了马美丽。赵德旺心中那个苦啊,却有口说不出。儿子傻乎乎不说,又长得那个样子,当爹的也是清楚明白,你怎么能配得上人家马美丽呢?真是应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句话!没想到赵小马还来劲了,非马美丽不娶。宁愿一辈子打光棍!你打光棍,那不是让你爹断子绝孙吗?赵德旺心说,你觉得你老子是皇帝你是储君啊!马美丽再怎么着也不会看上你啊!不过,事在人为,既然儿子撂下这句狠话,赵德旺还真有点儿吃不住劲,要是这个家伙真的一根筋的话,那赵家不是真的要成为绝户头了吗?
赵德旺要为自己不当绝户头而努力奋斗!
晚上,马美丽来到赵德旺家,说队长,明天你的车子还得借我用一下。
赵德旺边向外搬车子边问,去城里相亲?他知道马美丽好面子。
马美丽老实回答,嗯哪。
赵德旺蹲下身,用指头捏捏前后两个轮胎,说小马上午刚刚骑过,气噔噔的。接着又进屋找来油葫芦,用草棒蘸着油,在车链子上点眼药水似的点了几滴。队长娘子递过来抹布,赵德旺说,儿子骑去县城一回来我就擦过了。然而还是将抹布接过来,胡乱地擦几下。对马美丽说,骑走吧。
队长娘子对后院喊,小马,美丽来了,天瞎黑你去送送吧!
直杠杠的赵小马闻声跑出来,二话不说,直杠杠的目光对着马美丽溜一眼,扛起车子就走。
队长娘子说,这孩子,又不是下雨天,你扛着车子干嘛呢?不是有力没处使了吗!
赵德旺倒是十分欣赏儿子的举动,心说,儿子就这么个优点,有一身蛮力,不让他发发,别憋坏了。就说,有劲不使也是浪费,你将车子送到美丽屋里再回来。
马美丽明知队长两口子是想让他们的儿子与自己多多接触,联络联络感情。她心里话,即便是我成了老姑娘,也不会委屈自己与这个愣头愣脑的东西在一起的。有劲你就扛吧,反正又累不着我!不过马美丽心里一直想不明白,这个赵小马到底像谁呢?队长赵德旺两口子精得像猴子,生出来的孩子却一点儿也不随他们!
赵小马一口气将自行车扛到马美丽的院子里,放下车子扭头就走。
马美丽客气道,小马,你不喝口水再走?
赵小马头也不回地说道,晚上喝了一肚子稀饭,憋死我了,我得赶紧回家尿尿去!
马美丽和赵小马出门之后,队长娘子好一通抱怨男人,平常你拿车子比你亲爹还亲,怎么马美丽一来借,你就跟孝子贤孙似的!赵德旺说,你懂个屁,还不是为你那个宝贝憨儿子嘛!队长娘子说,我就不明白了,你明知马美丽借车子是去县城相对象,你不阻拦就罢了,你还借车子支持她去,你这不是更加让我们的儿子没有指望了吗?赵德旺说你就是个女人!你不借车子,人家马美丽就不进城相对象了吗?但是,这些年来,马美丽相成功吗?没有。为什么呢?城里人再不怎么样,也不想找个乡下女人当媳妇。你就让她往南墙上撞,等她碰得头破血流了,她就老实了,到那时,咱们不用吹灰之力便能将她生擒了你信不信?你就等着当老婆婆吧!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欲擒故纵你懂吗?《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三擒孟获的故事你听讲过吧?就是说,你要想捉住她,就得要先放了她,使她放松警惕,那样的话,你再想捉她,不就容易多了吗?队长娘子虽然没弄清楚男人的鬼点子,但她不得不佩服在研究女人方面,男人称得上是个老谋深算的高手。
心中有事,马美丽几乎是一夜没睡。她在想,明天见这个男青年长得啥模样,表姐没说,她也不好细问。表姐只是说,这个青年个子不高。不高是多高?不高就是矮,矮到什么程度呢?马美丽自己给自己圆场,人矮脑子聪明。其实她心中清楚,人家要是长得像瓦岗寨里面的罗成似的,还会找我们乡下人吗?男人丑点儿没什么,矮点儿也没什么,只要没疤没麻就行。其实有疤有麻又算什么呢?只要没残疾就行。通过与这多男人见面,马美丽择偶的标准一再降低,现在对男人的要求几乎是没什么要求了,只要是男人就行。当然,这个男人必须是城市户口,否则免谈!
鸡没叫母亲就起来了,烧好了洗脸水,又用白菜做了一碗咸汤,坐在屋当门等着女儿醒来。
马美丽起来,梳洗完毕,泡了半张煎饼在咸汤里,几口扒拉完,然后推着车子出了门。母亲跟出来,说美丽啊,要不然娘和你一起去吧?马美丽笑着说,你去干什么呢?又不是你去找对象。话一出口,马美丽就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儿混账。娘是个寡妇,这话硬是噎得人翻白眼呢。做鬼的爹要是听见的话,非气炸肺不可!急忙改口道,你放心吧娘,我心中有数。再说,队长车子也撑不住咱们娘儿两个!母亲有些哽咽,随口嘱咐道,心不要太高,差不多就行了。马美丽说娘你在家沉住气,这次闺女一定给你领一个相貌堂堂的英俊的小伙子回来!
到了县百货公司门口,天才大亮。马美丽觉得来得有些早,她与表姐约的时间是百货公司开门。那时候,大家都没有手表,说几点也没有用,白天都用太阳来计算时间。比如说上午,就是太阳东南晌的时候,比如说中午,太阳在天空正中间位置。比如说下午,太阳偏离中线,再比如下傍晚,就是太阳落山那个时辰。现在离开门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表姐的家离这儿不远,马美丽想去表姐家站一站,又觉得大早晨的,啰啰嗦嗦的,别再耽误了见面的时间。不过,马美丽有经验,男女见面相亲,来早了不好,来晚了也不好,俩人一前一后到那是最佳时间。当然,应该男同志先到一会儿,女同志再露面,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要是女同志及早巴早地在那儿傻等,就显得有点儿难为情。马美丽眼睛向百货公司门口瞅瞅,没有发现目标。相亲的人,一般都会穿得衣帽整齐的,有新不穿旧的,谁有粉不往脸上搽呢!
现在去哪儿呢?又不能走远。马美丽忽然心生一计,就走到马路对面一家小商店门口厦檐底下等着,表姐来了,或者那个男人来了,她一眼就能看得到,而且腿一抬就能来到他们的面前,这样的话,双方都不显得尴尬。
百货公司的大门终于开了,马美丽立马精神起来,目光来来回回地在公司门口扫来扫去,捕捉她要找的猎物。因为表姐是介绍人,所以每次她都会早到一会儿,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开门老半天了,也没见她的踪影。眼看着太阳都上了房顶,不但表姐没有出现,连那个叫张光辉的男人也没有露面,马美丽不知怎么办才好,要是去找表姐,又怕那个男人来了找不到人生气走了,要知道自己的条件是高攀人家,若是第一印象不好,那希望就更加渺茫了。
身旁不知啥时候站了一个男人,瞅了瞅她,说这位女同志,你是在等人吧?马美丽见此人一身工人打扮,洗得泛白的工作服显得既干净又利索,心中不由犯嘀咕,这人不会是那个人吧?男人又说,你是不是在等你的表姐?马美丽点点头。你表姐姓黄对不对?马美丽这回已经确认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她今天要见面的那个男人了。男人自我介绍,我叫张光辉,在县机械厂仓库工作,当保管员。我家两口人,我和我娘相依为命。马美丽心说,都是同病相怜。男人哦了一声,说对了,你表姐临时有事来不了了,让我与你说一声。这时候,马美丽才正儿八经看了张光辉一眼。这一次,也许是她最后一次与城市青年相亲了,所以胆子比过去大了些。这一看,才发现张光辉五官端正,是个十分耐看的男人,两颊生长几个青春痘,显得朝气蓬勃。就是个子有点儿矮小,过去马美丽选男人唯一的标准就是高大魁梧,哪怕是丑点儿也没关系。为了说服自己,马美丽只好这样想,人大呆,狗大愣,个子大了有什么好,还浪费布票。每人每年都是一丈六,个子小,还占便宜了呢!
没有介绍人,怎么将相亲进行下去呢?
张光辉说,你表姐说,让我们到百货公司转一转,你看好不好?
马美丽羞答答地点点头。
俩人就肩并肩地向对面百货公司走去。这时,马美丽忽然想,不是说好了在百货公司门口见面的吗?他怎么也在马路对面等着呢?这个张光辉,表面看着怪老实的,其实还有点儿狡猾呢!
百货公司没什么好转的,各个柜台都遛了一遍,俩人就出来了。按照以往的惯例,第一次见面这就接近尾声了。相互道个别,说几句客气话就各自回去了。等几天听介绍人回话就行了。
张光辉说,你现在要是没别的事,去我家认认门好不好?
马美丽心中一阵欣喜,少时又故作矜持,半晌说道,我们才刚刚见一面,去你家合适吗?
张光辉说,这有什么呢?认识就是缘分,要不是你表姐介绍,我们走对面都认不得呢!去吧,我妈正好今天不在家。
张光辉家住在南关,离城中心有点儿远,要走好长一段路,他今天没有骑车子来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车子太破了,除了铃铛不响,没有不响的地方,所以不好意思骑出来。张光辉也没有瞒马美丽,没走多远,就和马美丽讲了实话。马美丽觉得张光辉怪实诚,心里挺满意。又走了一会儿,张光辉说你走累了吧,我骑车带着你吧?我骑车的技术还是不错的,上次在全县自行车比赛中,我还拿了第二名呢!马美丽就将车子交给张光辉,张光辉一骗腿就上了车子,马美丽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子已经溜了出去。马美丽急忙紧走几步,跳上后面的二等座。
马美丽从表姐口中得知张光辉所在的县机械厂是国营大企业,不由问道,今天厂里休息吗?
张光辉说,我特地请了一天事假。
马美丽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要知道的话,选个星期天就好了,那样的话就不耽误你工作了。
张光辉说,没有事,我调个休。
两个人闷不吭声骑了一段路,马美丽本不好意思问还是问了,你们家就你们娘儿两个?
张光辉稍一迟顿,我上面还有个姐姐,已经结婚了,我母亲今天就是去我姐姐家了。
你父亲也不在了?
我父亲去世比较早,当时我还不怎么记事。
我也是,不过你的命比我要好,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
张光辉哀叹一声,没想到我们是同病相怜啊!
马美丽不由自主地倚在了男人的后背上,俩两人一下拉近了距离。
张光辉家住的是自建房,三间瓦房,外带一个小锅屋,独门独院,倒也干干净净。
过去马美丽相对象,见面之后就各奔东西,然后回家等消息,若是彼此有好感的话,再继续处处看。其实,人家一见马美丽都说不错,一听说是农村户口,一般再约见二次的不是太多。户口多么重要啊,男的还好些,女的若是农村户口的话,将来孩子都是农村户口,因为孩子的户口是随母亲的。
俩人坐在院子里说话,坐了半天,张光辉才想起来给马美丽倒杯白开水。也许是激动的原因,也许是早晨母亲做的菜汤盐放多了,看到了水,马美丽才觉得自己已经渴得不行,她想装得女人一点儿,端起茶杯抿一小口,哪知开水很烫,烫着了嘴唇。慌忙将茶杯放下了。这一切,张光辉看在眼里,从水缸里舀来一瓢水,将茶缸放进去冰着。马美丽心中一阵欢喜,心说,这个男人心真细啊!不错不错,将来准是个好丈夫!
你身上这身工作服穿得真好看。马美丽啧着嘴。
是吗?张光辉原地转了一圈儿。又说,都洗得泛白了!
马美丽又说,工人穿上这身工作服就是好看。
张光辉说,你想穿吗?
马美丽说,我又不是工人!又说,一个农民穿着工作服不怕人家撇嘴嘛!
张光辉笑道,人家撇不撇嘴,你装作看不见不就行了吗?
马美丽点点头。
张光辉说,我是保管员,工作服就归我管,我现在就去厂里给你拿一套来。
马美丽说不了不了,以后再说吧。意思是说,我们还不知能不能成呢?哪能接受你的东西呢!
张光辉认为马美丽是客气,就说,厂子离我们家不远,骑着车子来回也就是一顿饭工夫。
马美丽想劝没有劝住,张光辉已经推着车子出门了。
口渴得要命,一摸舀子里的茶杯,还有点儿烫手,马美丽等不及了,端起舀子里面的水,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由于喝得急,水都将衣服的前襟给洒湿了。
不一会儿,张光辉就回来了,手里报纸里裹着一身崭新的蓝汪汪的工作服。
张光辉说,我经常发工作服,大小尺寸我估计差不多,不然你穿上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马美丽怎么好意思当着男人的面试衣服呢!就说不试了不试了,合不合适就是它了!
张光辉打量一下太阳,说天不早了,接着洗手做饭。边淘米边招呼马美丽自己四处看看。马美丽说你会做饭?张光辉说,只要有空,家里的饭一般都是我做。马美丽心里又是一阵感慨。
说着拉着,两荤两素四个菜已经上了桌子。
马美丽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陌生的家庭留饭,心情十分激动。本来她不准备来的,毕竟才刚刚见过面,还不知情况如何呢,怎么好意思跟男方回家呢?再说,从安全考虑,也不该第一次见面就随随便便跟人走了,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知道这个男人的品行怎么样呢?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岂不后悔一辈子吗!他看到张光辉面相很善良,说话也很实诚,不知怎么的就进了人家的门,的的确确是有点儿唐突。要是成了还好说,若是不成的话,传到来龙湾街上,还不让人乱嚼舌头根子好几个月啊!一边吃饭,马美丽还不住地后悔,告诉自己,吃过饭,一刻也不要停留,抓紧回家是上策。
吃罢饭,马美丽要去刷碗,张光辉说什么也不让。他说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动手呢?你我将来真要是能成了的话,家里洗衣服做饭我全包了。你就等着享福吧!再说了,你长得这么漂亮,我怎么能舍得让你干活呢!一句话说得马美丽心中热乎乎的。看样子,面前这个男人没有嫌弃自己是个乡下人,哎呀老天啊,说不定这次真的有希望了呢!本来心里计划吃罢饭就走的,现在屁股粘在板凳上,怎么也起不来了。静听着张光辉讲他们厂里的工作,还有一些有趣的事情。
一直等到张光辉又要去做晚饭,马美丽这才发觉太阳已经落山了,哎呀老天啊,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再不走就要摸黑走路了!张光辉说,要是嫌天晚,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他看到马美丽睁大了眼睛,不由解释道,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是想让我母亲见见你。她老人家在我姐姐家吃过饭就回来了。马美丽当时思想上真的有点儿动摇,她能看出来面前这个男人对她好像很有好感。她呢,更谈不上有什么意见,张光辉人老实又勤快,在国营厂子上班,这个条件让她去哪里找呢!打着灯笼也难寻呢!哎呀老天啊,要是老太太满意的话,哪怕是今晚就在这儿住下了,哪怕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冷静一想,马美丽对自己说,马美丽啊马美丽,你可不能让兴奋冲昏了头脑啊,就算是张光辉家答应这门亲事,谁能保证以后没有变化呢?还是按过去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吧,一天不到民政部门领证,就决不能与男人上床!
马美丽说走就走,推着车子已到了院外。张光辉追出来,忽然想起来什么,又急忙回去,推出自己的自行车,说美丽你等等,我送送你。
俩人没有骑车,就推着车子走。等张光辉将马美丽送出了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张光辉说,你一个人走夜路我不放心,还是将你送到家我再回来吧。
马美丽有些激动,虽然凭她的胆子还是可以的。她就是想看看张光辉对她是不是真心的。
两个人边骑着车子边说着话,时间过得飞快,没觉得累,已经看到了来龙湾街上的灯光了。
在街北的小桥上,俩人下了车子。
马美丽说你自己回去要小心一点儿。
张光辉说,我是个大男人,怕什么呢!
马美丽说,你先走,等你走了我再走。
张光辉说,美丽……
马美丽说你有事?
张光辉说,你是我这辈子见到的长得最俊最俊的姑娘……有件事不知你能不能答应我?
马美丽似乎明白张光辉要做什么,故意问道,什么事?
张光辉嗓音有点儿发颤,我能亲你一下吗?
马美丽一笑,将眼皮耷下来。
张光辉伸出舌头舔一下女人的腮,转身骑上车子,一溜烟骑跑了,就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嗨!马美丽,你等我的回话!张光辉的喊声在旷野上空回荡……
马美丽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到队长赵德旺家里还自行车。
赵德旺一瞧马美丽春风得意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阵冷笑。哪次马美丽去县城相亲回来不都是眉舒目展的呢?等着吧,不出几天,准又是三伏天中午的瓜秧子,蔫得抬不起头来了!
咋样?赵德旺接过自行车,轻描淡写地问道。
马美丽说,刚刚见了一面,还不知道呢?
你觉得人怎么样?张德旺点燃香烟吸着。
马美丽说,怎么样不怎么样,还不都是人家说了算!谁叫俺们是农村人呢!
赵德旺往地上吐一口痰,农村人咋啦?城市人又不比我们多长个什么!我真的有点儿想不通,你为什么非要找个熊城里人呢!
今晚马美丽心情特别好,没有受到赵德旺情绪的感染,相反一脸的兴高采烈,边向外走边说道,队长,谢谢你借给我自行车!
赵德旺在马美丽翘起来的屁股上捏了一下。
马美丽也不生气,毕竟欠了赵德旺的人情,让他占点儿便宜,也算是互不相欠了。
赵德旺送马美丽出门。
街上各家的灯光映着路,脚下不黑。天上星光闪烁,夜空泛着白。
赵德旺说马美丽,你准备一条道走到黑?
马美丽知道队长赵德旺是说她的婚姻大事,随口说道,谁想这样呢!
赵德旺见马美丽话里有些松动,就说,我们家小马,人高马大的,俗话说身大力不亏,农村人干活不就图个身体结实吗?我正想着,要是有机会,我准备送他去部队锻炼锻炼呢。
马美丽心里话,就你儿子那个憨熊样,又是一身的暄肉,哪够参军的条件呢!
赵德旺继续说道,你要是嫁给我儿子,保你进门就当家,还有,手表、缝纫机、自行车、收音机,三转一响,我样样都给你准备齐。然后我再给你们盖三间青砖到顶的大瓦房,不是夸口,咱们这条街上,有哪个敢吹这个牛!
马美丽说,天不早了,从城里回来我还没进家门呢!说着,人已经走出几步开外。
赵德旺还不死心,说马美丽,我的话你要认真考虑考虑啊!
没事的时候,刺啦一天,刺啦又是一天,日子过得比翻日历都快,有事情就不一样了,时间就显得很漫长,连太阳都与你摽着劲儿,往它屁股上抽上一鞭子,它挪不了半步。此时此刻,马美丽就是嫌太阳跑慢了这种心情。那个张光辉,明明说就这几天给回话的,已经过去五六天了,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捎句话就这么难吗?表姐也是的,张光辉忽略了,你也健忘了吗?行还是不行,你总得给句话啊!这不是挺好的一个人,活活地让尿给憋死了吗!她没有料到,张光辉会拖这么久不给她答复,你想想,又约她去他家,又在那儿留饭,又送一套工作服给自己,要是不想愿意的话,他能这么做吗?谁没事自己找锅炝子蹲呢!
马美丽摸着那身叠得整齐散发出布香的工作服,连问自己几句为什么,怎么想,都觉得没理由的。忽然想起来,是不是张光辉这几天生病了呢?人吃五谷杂粮,有个病也是正常的。这么一想,马美丽就有点儿坐不住了,她想去张光辉家里看一看。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一个大姑娘怎么拉下脸来,亲自登门找人家问这种事呢?要是传出去,还不得让人戳断脊梁啊!突然想起来,是不是张光辉的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呢?老年人考虑事情比较多,自己的儿子虽说不是怎么优秀,找个农村户口的媳妇总归是不怎么体面的。想来想去,可能是这个原因,即便是这样,你张光辉也得给句痛快话啊,你张不开口,你和表姐说一声也行啊!再说表姐也不像话,你明知这种事情拖得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你再怎么着,也得给句明白话啊!哪怕是托人捎句话来也行啊!马美丽在心中将表姐好一通抱怨!
躺在床上想一夜,马美丽决定去表姐家问一问,哪怕是坏消息也要弄个清楚明白。
队长赵德旺家正在进砖瓦石料,他站在屋门口指挥人摆放,一眼看见了马美丽,拍拍手上的灰土,说美丽来啦?没等马美丽张口,问道,借车子去城里?
马美丽没接赵德旺的话,你们家真要造新屋?
赵德旺说,那是!俗话讲,筑巢引凤嘛!没有巢,凤怎么能来抱窝呢!说着一眨眼皮,压低嗓门,说句实在的话,这个房子就是给你这只凤凰准备的!
马美丽冷笑。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赵德旺点燃一支烟,说道,美丽啊!听人劝吃饱饭,你别不到黄河不死心,心高命不强呢!再说了,城里有什么好的?一月就那三十斤计划粮,能填饱肚皮吗?还有,一家家都住得那么扁窄,跟鸽子笼似的,哪有我们乡下住得这么宽敞!冬天住堂屋,夏日睡北屋,想住哪里住哪里!再说了,就算你找个城里工人,你能进门就当家吗?在人眼皮底下过日子,那种白眼你能受得了吗!我劝你啊……
马美丽今天心里有点儿烦,别那么多废话了!车子再借我用一下。
还去相亲啊!赵德旺将手中的烟头弹出去。
马美丽没好气地说,你借不借?不借拉倒!转身欲走。
赵德旺说姑奶奶你别急行不行,我这就给你推去。
马美丽撇一下嘴。
赵德旺将车子送到马美丽手中,说美丽,你记着,我们赵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着!
马美丽“嘁”了一声,上了车子。
回到家,母亲见女儿骑着队长的车子,问道,你又要进城?马美丽说,我去表姐家问问情况,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呢!母亲说你别去了,我刚刚听说,你表姐上天去给你舅舅上坟,回来嘴就歪了,可能是招坏风扫了,连走路都走不稳当了,我正说着哪天去城里看看她呢!马美丽叹了一声。母亲说,昨晚你出去了,队长娘子来了。马美丽说,她来干什么?母亲说,还不是来给她儿子提亲的。我看哪,你也别挑了,认命吧!其实队长儿子小马也不错,你进门就能当家。女人嘛,一辈子能找个好人家不就行了吗!
掰罢了秋玉米,赵家的新房子也起来了,喝起工酒那天,队长赵德旺将大队干部还有公社干部都请了来,那天晚上在自家摆了两桌酒席。吃饭前,赵德旺专门来请马美丽去他家看看新房子。马美丽没好气地说,你家起新屋,与我有啥关系呢?赵德旺说,关系大了。这房子就是给你盖的,怎么会没有关系呢?马美丽说,你别剃头挑子一头热,我答应要给你们赵家当媳妇了吗?赵德旺说,你虽然没有亲口答应,可我们早就拿你当我们老赵家的人了!虽然说我们家的小马配不上你,不过,在来龙湾街上,除了我们家,还有比我们家的条件更适合你的吗?你要是能说出一家来,我啥话不说,立马转脸走人!再说了,我已经与公社干武装的胖部长说好了,今年就让小马到部队当兵去,以后你过门就是军属了,你说说,多好的事情呢!马美丽有些松口了,你容我好好地考虑考虑再说。赵德旺说,有什么考虑的,你只要点个头,明天我就给你下聘礼!半晌马美丽说,要我答应,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赵德旺说你说。马美丽说你必须给我买个城市户口。赵德旺沉吟一下说行。马美丽说,咱们先将丑话说在头里,到时候,你一天户口不落实,我就不嫁。赵德旺本来也就是顺嘴那么一说,现在也只有硬着头皮答应了。现在买个城市户口要不少钱呢!他弄不明白,一个种地的农民非要个城市户口干啥用呢!
临出门的时候,赵德旺占便宜占惯了,习惯地在马美丽的屁股上拍了一下,算是再见的意思。马美丽一脸严肃,直呼其名,赵德旺,你是不是人呢?你想不等你儿子结婚就给他糊顶绿帽子戴吗?赵德旺连连说道,不不不不,我的手贱,我的手贱!
清早,马美丽刚起来,就听见圈里两头猪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似的拼命地嚎叫,母亲说老祖宗,我这就去给你割草吃,那两头猪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立马不叫唤了。马美丽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镰刀和粪箕,说我去吧。母亲说,你好多天没出门了,去外头透透气也好。马美丽往外走,母亲在后面自言自语道,得弄点儿玉米追追了,说的是猪。年底差不多能磅了,好给你留作嫁妆钱。这是指女儿说的。
闷热的秋末,马美丽踩着自己的影子,在街面上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几天不见天日,极目远眺,她觉得一切都比原先新鲜了许多。当然也生疏了许多。
地里的玉米秸还没有砍,没精打采地竖在那里。马美丽傻站着,一时间想不起来去哪里割猪草了。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扭脸一看,是她正不想见的那个冤家赵小马。马美丽就想,一定是这东西在后面盯梢的,否则的话,怎这么巧,我前脚刚到,他后脚也到了呢!
马美丽说你干啥来了?
赵小马倒也实诚,我妈说你下地割猪草了,要我来帮你割。
马美丽心想,不使白不使,便将镰刀和粪箕丢到了赵小马的面前。
赵小马非常高兴,将头上的草帽摘下来,戴在马美丽的头上,然后拾起地上的镰刀、粪箕,对马美丽说,我带你去个地方,那地方青草可好了,又多又嫩!
马美丽在后面紧跟着找小马,赵小马个儿大腿长,还没敢抄开大步,马美丽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赵小马领着马美丽在玉米地里七拐八拐,便看见一处田埂上生长着好大一片茂盛嫩绿的青草。别看赵小马身体笨拙,割起草来却是麻利得很,不多会儿,就割满了一粪箕。马美丽见赵小马一头是汗,解开脖子上的毛巾,让他擦擦汗。赵小马说不用,你的毛巾那么干净,我一擦就擦脏了。说着掀起自己的褂襟只几下就将脸上头上的汗擦干净了。
有秫秸挡着阳光,俩人就坐在阴凉处歇着。
马美丽猛然想到,将来真要与面前这个男人成为两口子吗?论身体,论力气,论家庭,赵小马也还算是不错的男人。可是马美丽总觉得心有不甘,总认为自己能找一个条件更好一点儿的,比如像张光辉那样的男人。一想起张光辉,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怨恨来。本来嘛,说好了几天之后就给回话的,到现在鼓不敲锣不响的,算什么事情呢!哎呀天哪,白白让那个家伙在脸上亲了一口,想起来真是令人恶心!
马美丽从脖子上拽下毛巾,胡乱地在腮上一遍一遍擦着。赵小马说美丽你那地方让什么虫子给爬了吗?马美丽没好气地说,是一只蝎子!赵小马立马紧张地站了起来,在马美丽的脸上寻找,哪里哪里,让我弄死它!马美丽说,我骗你的!赵小马嘿嘿一笑,像先前一样,目光直直地朝着远处望去。其实他什么也没看着,他是在放松心情,第一次这么近听到马美丽的喘息声,他已经幸福得什么都顾不上看了。
小马,你说实话,你喜欢我什么?马美丽突然这么问。
赵小马嗯了半天,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
马美丽说,如果有人欺负我,你能保护我吗?
赵小马握紧拳头,我就揍死他!
要是你爹欺负我呢?
赵小马被问住了,半晌说,如果我爹欺负你,我一样揍死他!
我再问你一句话,我说的话你能听吗?
听!
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你也听吗?
也听!
赵家的声势不容马美丽等闲视之,其实赵家包括队长赵德旺到今天为止没有一个人非要马美丽嫁给赵小马,起码说没有聘请媒人上门正式提亲。不过一条街上,都知道赵家盖新房是给赵小马娶媳妇的,聘礼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个媳妇就是马美丽。而马美丽也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个事实。固然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包括思想上的。
马美丽的心病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要在赵家下聘礼之前到城里找张光辉问一句话,问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我又没非要嫁给你,更没死缠着你什么,你为什么连句人话都没有呢?难道你也像我表姐那样,被坏风扫了吗?不能说话了吗!
太阳平西的时候,马美丽又来到赵家借自行车。她怕早去城里见不着张光辉的面。工厂下班怎么也得下傍晚吧。队长赵德旺觉得很奇怪,这个时候借车干什么呢?假如进城相对象的话,也不能在晚上啊!赵德旺没有问马美丽借车子干什么,二话没说,就进屋将自行车搬了出来。这下轮到马美丽奇怪了,赵德旺怎么没有问问借车子干什么呢?准备了一肚子话白白浪费了。马美丽肚子里藏不住话,她终于对赵德旺说,我表姐身子不好,我去看看她。赵德旺说我听说了,让坏风扫了是吧?马美丽说嗯哪。赵德旺关心地说一句,要去早上去啊,这么晚了,回来怕是要摸黑路了呢。马美丽说不怕,我胆子大。赵德旺说,等晚饭后我让小马沿大路去迎迎你。马美丽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知道我多会儿回来呢!
马美丽本打算回家将那套工作服捎着还给张光辉的,既然没有做成亲,还要人家的东西干什么呢!看着它只能是生气。不过马美丽实在舍不得那身散发出扑鼻布香的工作服,她觉得如果穿上那身工作服,一般人一定分不出她是工人还是农民。再说不还这套衣服也有理,你张光辉占了我的便宜,我就拿你这身工作服抵,权当是赔偿我的精神损失!想到这儿,马美丽不由抬起胳膊,用袖口擦一下曾经被那个负心汉亲过的那块地方。
张光辉的工厂马美丽不知道,更不知道县机械厂在什么地方,所以马美丽只有去张光辉的家里找他。
轻车熟路,马美丽很容易就找到了张光辉的家。她没敢贸然进去,她就在巷口等着张光辉。她怕见着张光辉的母亲不知说什么好。
那时候,天空还亮得很,不过时间不长,似乎有穿着工作服的工人下班回来了,巷子里不时响起自行车的铃声,穿工作服的男女说说笑笑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马美丽很羡慕这些穿着工作服上下班的工人,她暗想,自己哪一天能混到像他们这样就好了!
眼看着黄昏将自己的影子吞噬了,马美丽还是没有见到张光辉的人影。也许张光辉早已下班回家了呢!马美丽决定去张光辉家去看一看。反正张光辉的母亲没见过自己。
张光辉家的院门上了锁,从门缝向里瞧,堂屋也是铁将军把门。难道说张光辉今天厂里加班吗?不对啊,即便他加班,他的母亲也应该在家啊!难道说她母亲又去他姐姐家了吗。马美丽后悔当时粗心没有打听张光辉到底在哪个机械厂上班,厂名叫什么,那样的话,也好去他的工厂找他呀。
踌躇了半晌,马美丽只有悻悻而归。
这时,街上的灯光亮了,而马美丽的心却如死灰一般。
出了城骑不太远,马美丽正有一下没一下蹬着车子,突然一个大汉出现在马路中间,正想心事的她被吓了一跳。哎呀天哪,原来是赵小马。马美丽揣着明白装糊涂,面对满头大汗的赵小马发问道,你来做什么?赵小马拉着褂襟擦着面门上的汗。公事公办地说道,是赵队长派我来接你的。接着朝着马美丽嘿嘿一笑,赵队长怕你在路上遇到坏人!
赵小马接过车把,将自己的身子搬上自行车,然后叉开双腿,等着马美丽上车之后,猛地一用力,车子带着风声像条草鱼一样射了出去。马美丽看着赵小马宽阔的后背,不由将身子靠在了上面。这时候,一种委屈从心里蔓延她的全身,不由人地眼睛便开始兴风作浪起来,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冬季征兵开始了,这次走的是工程兵,而且很远,听说在兰州。苦是苦些,不比在家干农活轻松多少,但农村青年没别的奔头,想鲤鱼跳龙门,这是唯一一条出路。只要是能验上兵,媒婆的鞋底连你家的门槛都能磨平了。所以一个公社虽然只有十几个名额,报名的青年有四五百人,可谓竞争激烈。
赵小马是平脚板,面试就被刷了下来。队长找到带兵的,说我已经与胖部长打过招呼了。接着向带兵的耳语一番,又往他的怀里塞了两条带锡纸的“大前门”,赵小马便一路高歌猛进。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
从内部已经打听到赵小马验上兵的消息,所以赵家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让媒人去马美丽家提亲。马美丽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不过,马美丽有个要求,她说,城市户口可以以后考虑,但是现在必须给她找个城里工作,哪怕是临时工也行。队长赵德旺说,这事早就摆上了议事日程,只要是马美丽同意,马上就可以去上班。不过,赵德旺也提出来一个要求,那就是在儿子当兵走之前,能将俩人的传喜的事办了。不然的话,他心里不踏实。因为马美丽长得那么好看,心眼儿又是那么活泛,他生怕夜长梦多。只要男女是传了喜,在农村来讲,就等于是结了婚。赵德旺恨不能现在就让儿子将媳妇领进门,可惜部队上不允许。马美丽想,传就传呗,反正自己又不想怎么样了!
队长赵德旺的老表在县建管局当个小头目,一顿饭就解决了问题,将马美丽安排在一个建筑工地当考勤员兼记工员。没有多少事做,本身就是个闲缺。工资不少拿,跟建筑大工一样的待遇,一天一块钱,等于一个正儿八经的工人的工资。赵小马走之后没几天,马美丽就去上班了。
上班第一天,因为要熟悉人,马美丽找来工人的花名册,她想将名单看一遍,自己的文化不高,别念错人家的名字,那样的话,就让人笑掉大牙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进入她的眼帘——张光辉,她不由哦了一声,此张光辉非彼张光辉,重名重性,不奇怪。也就没有往心里去。不过,她还是对这个叫张光辉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果方便,我倒要看看,这个张光辉长得什么样。这当然也是她脑子里一闪念的想法。
一个工地一百来号人,要是一一熟悉过来,没有十天八天是不可能的。因为刚上班,工作虽然不多,因为生疏,难免有点儿手忙脚乱,特别是快要下班那时候,她要把各个小组报上来的人名单及干多少活记录下来,好月底一起结账。像大工,超额完成的,还要有奖励。一天下来,竟将要找张光辉的事情给丢到脑后去了。等到晚上下班之后才想起这件事情。后来几天,每天上班前马美丽都想找一下那个张光辉,一忙起来就又忘了。马小丽忙什么呢?工地的工头是个非常小气的小老头子,他花钱雇个吃闲饭的,总觉有点儿亏得慌,所以什么事情都让马美丽做,比如去上级送个报表,到某某单位拿个什么单据,或者临时缺个什么材料,都打发马美丽跑腿,有时甚至食堂打个酱油买个醋什么的,都抓马美丽的官差。好在马美丽喜欢跑里跑外的这种差事,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所以她每天都是兴高采烈的。
这一天,正好有点儿闲空,猛然想起张光辉这个事情,就想去看一看。一打听,张光辉是个小工,专干和泥搬砖这种没有技术的力气活。恰巧他这几天没有来上班,说是请了病假。
这事情就又放下了。之后马美丽也就没有再想起这件事,更没有闲工夫过问有关张光辉的一切。
从西伯利亚吹过来一股寒流,接连刮了几天的大风,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每年到这个时候,工地也应该停工了,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天气暖和了,工地才能重新开工。这几天,是马美丽最忙的时候,她要给每个工人结算,发一年的工钱,好让他们回家过年。
在账本上,马美丽又一次看到了张光辉的名字,心想,我一直想见见这个张光辉,竟然拖了这么久,她不由得抬头望一眼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呀了一声,哎呀天哪!面前的男人也哎呀了一声……
马美丽始终没有舍得穿张光辉送给她的那身工作服,第一天来建筑工地上班那天,她本来想穿出来的,在家一试,大了一圈儿。就脱了下来。当时想,那个张光辉的眼睛并不像他自己夸得那样准确。这几天,天气突然变冷,马美丽就将那身工作服套在棉袄的外面,又遮寒又挡风,没有想到,穿工作服第一天,就遇见了送衣服的人,难免生出许多感慨来。
张光辉推着马美丽的自行车,俩人走在非常坚硬的马路上,不知走了多远,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张光辉还是一身工作服,不过除了膝盖上还有肩膀上那几块补丁能看出布纹来。其余的地方,已经看不出任何颜色了。人又黑又瘦,也没有往日有精神。可能是寒冷的原因,不时缩着脖子,鼻子里像是装了一台老掉牙的鼓风机,呜呜哝哝地呼哧着。马美丽有一肚子话想问张光辉,可是看到张光辉穷困潦倒窝窝囊囊的样子,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对不起你。张光辉先开的口。
你怎么对不起我的?马美丽冷笑,比冰还要冷。
我不该失信于你。
你岂止是失信,你还是个大骗子!马美丽没好意思将张光辉亲她事情说出来。
又走了一段路,张光辉才又说道,我是有苦衷的!
马美丽心说你有什么苦衷?可是她现在没有时间说这个事请,她想知道,张光辉在机械厂干的好好的,怎么会到建筑工地当小工呢?所以就问道,你因为什么辞的职?
张光辉苦笑,哪里是辞职,是被工厂开除的!
开除?他们为啥要开除你?你犯了什么错误了?
张光辉停住步,长叹一声,都是因为你身上穿的这身工作服。
马美丽有些诧异,像看妖怪似的看一眼自己,还是不明白。
俩人继续往前走。
张光辉说,那天,就是我们见面的那天,我去厂里给你拿工作服,我本来想,等到厂里发工作服的时候我不领就抵了,所以也没有多考虑,哪知被门卫汇报给厂里领导,厂里认为我这是偷盗,正好赶上厂里整风,所以就拿我当典型……
在寒冷的季节里,马美丽的心一下子被冻住了……你、你、你当时为什么不去找我要回工作服还给厂里呢!
张光辉无可奈何地笑道,错误已经犯下了,再还回去也没有作用了!再说,我送你的东西,怎么有脸要回来呢!
马美丽万万没有想到,因为这套工作服,让张光辉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想想,真是难过死了,可现在说什么也弥补不了了!
半晌,马美丽说,是我害了你,而不是你害了我!
张光辉说,事情业已至此,什么话都不要说了。
马美丽有些呜咽,唉,真的没有想到会闹成这样!
张光辉说,我快到家了。
马美丽说,你搬家了?
张光辉说,出了这种事情,没脸再住在原先那里,只好暂时搬到我姐家挤一挤。
马美丽多么希望张光辉能招呼她到他家里喝一杯茶暖暖身子啊,她觉得冷得彻骨。然而张光辉一点儿没有邀请她的意思,她也不好硬觍着脸去啊!
这个冬天异常寒冷,马美丽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感到无所适从。这期间她去找过张光辉几次,张光辉都用各种各样的借口避而不见,特别是听说马美丽已经与本街的一个当兵的换过喜帖了。这样,更加使得马美丽觉得欠了张光辉的感情债,这种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经过一个漫长冬天的考虑,马美丽决定要偿还张光辉这个债,否则的话,她这辈子心里都不会安生。她想等到春暖花开工地上开工的时候,当面跟张光辉讲讲她的想法。哪知,等工地开工那天,张光辉却没有来上工,据说他又找到了一份工资又高又轻巧的活儿。马美丽知道张光辉是故意躲她的。这样更加使得马美丽加快了实施自己计划的步伐。
这天下班,马美丽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队长赵德旺的家。
队长两口子正在吃晚饭,看到马美丽来,就留未来的儿媳妇吃饭。马美丽说,我说几句话就走。队长赵德旺看到马美丽今天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儿,也不知道哪头逢集,只好低头听着。马美丽说,我想与赵小马散伙。赵德旺好像是没有听清楚,在他愣怔的当口,马美丽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赵德旺没生气反倒笑了,他估计儿子和马美丽可能是因为什么闹掰了,所以他认为马美丽说的是气话。就说,是小马什么事惹你了?还是我们两口子哪儿对不住你了?马美丽说什么都不是,你也别瞎猜了,是我变心了!明天我就将彩礼退回来,说罢一转脸就走了。将天天骑着上班的赵家那辆自行车也撂在了门口。赵德旺这才感到事态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第二天,赵德旺就进了城,他要找他老表打听一下,凭他的直觉,马美丽变心肯定是与什么男人勾搭上了。可是打听来打听去,什么情况也没有打听出来。赵德旺有点儿失望,同时感到问题有点儿棘手,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没有别人插一杠子,又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马美丽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提出来退婚呢!
队长赵德旺也顾不上村里的事情了,每天偷偷地在建筑工地门口转悠,他不相信,马美丽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露出来。
张光辉又找了一个工地干小工,马美丽不几天就打听出来了,就离马美丽的工地不太远。因为干的都是同行,马美丽很容易就查问到了。隔三差五,只要食堂里做好菜,马美丽就省下来,将菜装在一只大瓷缸里,然后给张光辉送去补充营养。虽然张光辉十二分地不情愿。马美丽知道,张光辉为了攒钱,舍不得吃好的,甚至连香烟都戒了。
马美丽与张光辉的一举一动怎么能逃得过赵德旺的眼睛呢?不过,他没将那个黑瘦的张光辉放在眼里,心说就这么个穷光蛋,你马美丽爱他什么呢?你要是找也找个像样一点儿的,像张光辉这样的,怎么能与自己的儿子相比呢!太不是价钱了!
赵德旺虽然没有想出怎么对付张光辉的办法,不过他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觉得那个张光辉不值得他下死把。可是后来事情发展有了很大的变化,他不能不认真对待了。当马美丽知道队长赵德旺跟踪自己,而且知道了一切之后,她就想激一激赵德旺,使他死了这份心。
一天,马美丽突然告诉赵德旺,说自己已经与张光辉分不开了,而且他们已经住在了一起。赵德旺果然坐不住了,他不得不对张光辉下狠手了!他还是通过他老表的关系,将一直闷在鼓里的张光辉逮捕了,罪名是破坏军婚。这是个不大不小的罪。
马美丽知道是自己又一次害了张光辉,不过,她有信心,自己又没有与赵小马拿结婚证,只换过喜帖,算不上结婚,怎么是破坏军婚呢!再说现在自己是自由身,想和谁好就和谁好,不犯法的。那张光辉就更不算犯法了,即便真的是与张光辉有了那种事。不过,要想让张光辉早一点儿出来,只要赵小马能主动说退婚,这事就好办多了。
那天晚上,马美丽给赵小马写了一封信,信很短:小马,我不想和你好了,我又爱上另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张光辉。过去因为我他被工厂开除了。我欠他的,我这辈子一定要还这个人情。你要是能答应我的话,你就来信告诉我说不爱我了。我知道我这么做对你不公平。但是,你曾经说过,不论我做错什么事,你都会听我的,你是个男人,我相信你不会说话不算话的,对不对?
薛友津:江苏宿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徐州市作协副主席,江苏师大文学院兼职教授。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花城》《钟山》《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小说界》《创作与评论》《江南》《芳草》等50多家刊物发表文学作品400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女人不言梦》《齿白唇红》,中短篇小说集《小镇女流》《嘶风》《在爱情边缘徘徊》《浊血》《左左右右》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转载或入选各种年度选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