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天,丈夫又将离开了,明惠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晚上,李宇华去参加学校的欢送会了,客厅里只有明惠一个人,她坐在沙发上,感觉客厅的灯光好像比平常暗了些,而且这灯光好像也跟她的心情一样,有股孤独落寞的味道,从明天晚上开始,丈夫又将有一年的时间不能出现在这灯光下了,明惠当然是不舍的,她已经记不清,这是丈夫第几次支教了。
用明惠自己的话说,李宇华现在算得上支教专业户了。
明惠记得自己说这句话是在几年前的秋天。那天,她和红英等几个幼儿园老师,去了乡下的一个农场,参观果蔬基地,基地里成熟的果子以及各种时令蔬菜,让她们这群围着灶台转的城里女人新鲜不已,自然玩得开心。傍晚,太阳归了家,天空一片红霞。这时,她们才想起回家,丈夫和孩子在等着她们回去,女人们匆匆把散在了基地里的心收起来,匆匆回家。
明惠很晚才到家,打开门,客厅黑漆漆的,无声无息,她想丈夫肯定睡了。她有些疲倦,往沙发上一靠,闭着眼和自己商量,先躺一小会儿,然后洗澡,然后睡觉,明惠是个有条理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喜欢把日常安排好,让生活井井有条。躺过一会儿,她坐起来,想着该洗澡了,这时,卧室的门响了,李宇华从里面走出来,明惠颇感惊讶,呆呆地看着丈夫,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觉?
李宇华靠着明惠坐下,坐下后,居然还与妻子隔着一拳多宽的距离,便又挪了挪身子,距离没有了,挨着妻子,两个人挤在一起。明惠觉得异样,丈夫一定有事,她晃晃身子,用肩膀撞撞丈夫,笑道,这么晚了,还在等我,有事?
有些夫妻间,常有些小动作,比如说,有的丈夫老爱捏妻子的下巴,有的妻子爱摸丈夫的胡子,李宇华喜欢把妻子的手当玩具,在手中搓揉,明惠曾取笑他,你是不是手里没个东西捏着,心里慌?
说吧,什么事?明惠把手抽了抽,丈夫这点小动作,实际也并不坏,明惠嘴上批评丈夫,但心里却是甜蜜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下午,学校通知我,支教报告批下来了,过几天,我又得走了,李宇华说。
李宇华也不是头一次支教,这事对于明惠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听了丈夫的话,明惠的心还是不太平静,泛起一丝波澜,她作为妻子,又要承受离别之苦了,一丝愁绪,风过草地般,慢慢摇曳开去,不过,她还是镇定模样,仍然和丈夫相依而坐。
李宇华握着妻子的手,使了点劲,握得更紧了些,明惠觉察到了。李宇华使劲,有他的目的,他希望妻子说句话,表表态,同意,还是不同意。明惠没说话,还那样坐着,客厅气氛寂静得像水一样漫过,夫妻俩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偶尔,有鸣笛声从窗外飘进。
忽然间,明惠大笑起来,咯咯咯。李宇华糊涂了,瞪着大眼睛盯着妻子,你笑什么?
明惠笑够了,顿了顿说,李宇华,我送你一个名字。
李宇华更加莫名其妙,你送我一个名字,什么意思?
明惠又是一阵咯咯笑,笑得喷出了一大团唾沫星子,最后说,李宇华,你需要加个定语,应该叫支教专业户李宇华。
李宇华也大笑不止,喃喃地说,是,是,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支教专业户。他的笑声停止后,脸上的神色变了,凝重了,诚恳地说,明惠,我老是往外跑,对不起你。
唉,看你说的,不说了,我要洗澡了,你去睡吧,明惠心里的那点怨气似乎被刚才的笑声赶跑了。
明惠把手从丈夫手中抽出来,又对丈夫扬了扬,你,睡吧,睡吧,我去洗澡了,她站起身往浴室里走,半路又回过头,去睡吧,你没有对不起我。
二
确实,李宇华是个支教专业户,他和明惠结婚后的这些年,多半时间都在支教,有支教瘾似的,学校来了支教任务,他总是第一个写报告,争着去。
李宇华第一次去支教,是他争取来的,但也是情势所迫,当时的文件明确规定,支教两年的优秀教师,能优先进城。李宇华和妻子正为进城的事着急,看到文件后,他认为机会来了,必须抓住这一机会,他当即向学校递交了报告。
李宇华进城,是两口子一直焦心的事。明惠大学毕业后,回了家乡,幼教专业的她,比较吃香,毫不费力地在城里找到了工作。李宇华也想在城里留下来,可是化学专业的他,就没那么吃香了,他和明惠找关系求熟人,来来回回折腾了好一段时间,还是没能把自己塞进城里,他只好认命,去了乡下的学校。工作后不久,两人正式结婚。乡下教书的李宇华,每周末,都会进城与妻子团圆,李宇华所在的学校比较偏,交通不便,路程又远,每一次进城,他都是匆匆忙忙的,赶着坐车进城,和妻子打闹一个晚上,又赶着坐车出城,刚开始还新鲜着,感觉不错,时间长了,就不对头了。明惠说,你回个家,像赶场似的,我看你来去匆匆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那时的李宇华,好像还在成长期,缺少主见,他右手摸着后脑勺,嘴角挂笑,看着妻子,二百五似的。明惠看他没心没肺的模样就恼,唉,我的哥呀,我们是不是再想想办法,总不能一辈子这样。
夫妻俩议来议去,最后结论还是得找关系,有了刚毕业时无头苍蝇乱撞一通,最后却一场空的教训,明惠学聪明了,她想着这事该由父母来,当然不是丈夫的父母,丈夫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要他们拿些鸡鸭鹅什么的还行,寻后门找关系的事就帮不上忙了。明惠想让自己的父母出动,明惠的父母虽是下岗工人,但在这个城里磨蹭了一辈子,盘根错节的熟人圈,庞大得很。
当女儿女婿说要老两口找找关系时,老两口满口答应,在这城里混了一辈子,冷冷热热的关系还是有一些的,但能不能发挥作用,就不好说了。
明惠父母电话加交通,忙活了大半个月,最后还是找到了一点靠谱的关系,七拐八弯地攀上了教育系统里的一位主任,主任说,先不急,这事得等时机,李宇华做好工作是当务之急,把工作做好,争取在系统内打出名声,有了成绩垫底,操作起来好说话,阻力相对小些。主任的话,很有意思,结果怎样呢?也没有说,但仔细品味,希望还是有的。
李宇华听了明惠带来的消息后,立即精神了些,明惠说,唉,主任的意思,这事还得靠你自己,你得先走好第一步,做好本职。李宇华说,这个,就是不调动,我也会做好的。明惠点点头,她相信丈夫,眼前这个人,她第一眼就认定,是踏实肯干的人,他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好。恋爱两年,结婚也两年了,按说夫妻二人除了性之外,很难再找到让彼此迷恋的东西了,可明惠好像有点异样,有的时候,明惠突然由当下时光跳到热恋时期,用新潮的話说,她老会穿越,就好似电影镜头,由于表达的需要,突然就切换了。
明惠和李宇华的相遇很偶然,那时明惠还在上大二,那天,明惠经过一个篮球场,场上正热闹着,一群男生在奔跑跳跃,一水儿的大高个中间冒出了个矮个子,一下抓住了明惠的眼球,矮个子在那些比他高出一大截的队员中奔跑,凭借着敏捷的动作,快速穿梭,搅动了整个球场。
这就是李宇华给明惠的第一印象,其实李宇华并不矮,只是在那些高个子球员的衬托下显得矮。在一般人里,他还应是中上个子,明惠自己也不矮,两人站一起很登对。
从那之后,明惠常常去看李宇华打篮球,看得多了,就干脆给李宇华递纸条约会了。开始,李宇华拒绝了。明惠虽然不是校花之类的大美女,但也容颜秀丽,好几个男孩子向她示好,只是那些男孩子,一上来就吹嘘父母,吹嘘家庭富足,让明惠心生鄙夷。
在明惠的爱情观里,她要找的人,首先得踏实可靠,那个矮个子、诚实的乡下孩子,正是她心目中的理想型。明惠主动进攻,最终,李宇华成了她的俘虏。
第一次,李宇华跟着明惠去见父母,明惠母亲问道,小李,你家在哪儿?你父母在哪儿工作?李宇华被这问题难住了,老半天开不了口,他偷偷看明惠,明惠像是要考验他,早转了身,背对着他。他原以为明惠一定跟父母说过他的情况,但眼下的状况,明惠好像并未提过。
李宇华叫了声伯母。明惠妈笑着,亲切地看着他。李宇华习惯性地用手摸摸后脑勺,又叫了声伯母。明惠妈说,小李,你就说吧。
我是农村的,乡下人,我父母没工作,只会种田,是农民。
农民?明惠妈随口反问一声。
李宇华听着明惠妈的一声反问,脸红了起来,是的,农民。
农民好,有田种,我们下岗工人,要是也有田种就好了。
李宇华没想到,明惠的父母也和明惠一样和善。明惠后来说起这件事,常笑他憨傻。
三
半月后的一个礼拜天,赶回来和妻子相会的李宇华,忽然告诉妻子,他要去支教了。明惠听后,愣了好一阵子,不等明惠接话,李宇华又说,支教两年后,我就有机会调进城了。
支教进城的事,明惠在单位就听说了,她当时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里,因为她现在就饱尝夫妻分居之苦,但好歹一个星期能见上一面,如果丈夫去了大山里支教,等于丈夫从自己身边消失两年,她打心里不愿意。
李宇华在没有和她商议的情况下,独自做了决定,不想面对的问题,一下子来了,明惠的脑子一下子断电了,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她无神的眼光,朝丈夫看过去,却与丈夫的目光碰在一起。李宇华原来想,自己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妻子一定会高兴的。可这个时候,妻子神情迷惑,他忍不住说道,明惠,怎么了?不希望我去?
丈夫的去与不去,明惠还没有主意。学校都已经定下了,如果这个时候拦着不让丈夫去,反而会给丈夫带来不利的影响,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也不能儿戏。第二天,李宇华赶车回学校前,明惠告诉他,学校已经定下了,还能怎么着?就这样吧。她算是同意了,不过话里的无奈和不满,李宇华还是察觉到了。
李宇华走下楼梯时,又回望了一眼妻子,算是他对妻子的感激,他看着妻子的眼睛,目光在妻子的脸上停了那么几秒,像是和妻子说了一通话。明惠希望李宇华说点安慰的话。比如,明惠,忍一忍吧,就两年,我们分居的问题就解决了,这总比求人家好,人家虽答应了,可也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也可能到最后,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明惠,我本想要和你回家好好商量的,可事情来得太快了,前一天晚上开会报的名,第二天就定下了,也好,快刀斩乱麻,熬过这两年,我们就不用再为分居的事烦心了……
假如李宇华这样说了,她的心情就一定要好些,可是丈夫口里就是说不出这种贴心话。他就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巧言令色,甜言蜜语。
四
李宇华去青龙山支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明面上,看不出明惠的生活有什么變化,她每天都是笑容满面地出现在幼儿园,出现在同事面前,热情地回应着小朋友们的呼喊。可下班后,她那种日渐浓烈、无法释放的思念,让她夜不能寐。两相对比,她发觉过去每周见一次面的生活,竟是那么美好。世上的事就这样,充满辩证法,前一段以为不好,后来,又竟然是好的了。
暑假到来之前,明惠每天都在期盼丈夫回家,但那天的电话里,李宇华告诉明惠,暑假里他不能回家,希望明惠进山去。明惠立即像一座油库,瞬间被李宇华的话点着了,熊熊燃烧起来,她摔掉手机,突然中风似的,倒在床上,电话在那头,传来丈夫的一连串喊声,明惠,明惠……
一连好几个晚上,李宇华打电话过来,明惠都直接挂了。按照李宇华的性格,她以为他顶多打一两次,就不会打了,可是,这次不同了,他竟然锲而不舍,好像就是要打过来让她挂掉的。
过了好几天,明惠的火气终于消了,接了丈夫的电话,接通后,她只是哭,没有回应丈夫一句话。又到了隔天的晚上,丈夫的电话又来了,她平静地告诉丈夫,她暑假会过去的,然后就把电话挂了。她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和丈夫的这场战争,她失败了,至于为什么会失败,她说不清其中的原因。
暑假到了,明惠稍微做了点准备,为丈夫买了一点东西。她本来想打电话问问李宇华,需要买什么,但这样的念头被她按了下去。丈夫好几天没打电话过来了,她当然就不会打过去,关于李宇华暑假不回来的事,她虽然妥协了,但气还未完全消。
那天,明惠突然出现在李宇华的学校里。前一天她坐车到山下的小镇子上,天已晚了,不能进山了,她在镇上的小旅馆里住了一晚,小旅馆的老板告诉她进山有四十多里山路且山上没有通车。她傻了,怎么进山?难道她一步一步走过去?
老板看她一个城里人,又在这陌生地方,怜惜她,推荐她坐摩托进山,她一听可以坐摩托进山,就请老板帮忙,为她联系摩托,老板毕竟是生意人,生意人为了生意,往往有四通八达的能力,他拨了一个电话,就为她找到了一个送客的摩托师傅,还帮她讨价还价一番,讲好了价钱。
第二天一早,明惠被摩托载进了山,在车上,她几乎被险峻的山路吓得晕过去,她的身子抖着,像抽搐着的病人,摩托师傅感觉到了她的恐惧,大声地吩咐她闭上眼睛,抓牢车架。
明惠到校时,已近中午,摩托师傅把她丢在一块平地上,平地中央立着一根木杆,平地一边是一栋矮矮的房子,房子后面,便是一排大山,望不到头,连绵到天际。她站在平地上,险峻山路带给她的恐惧,还未消失,她有些木然,仿佛刚刚睡醒。这时有学生从房子里面走出来,见到平地上站着一个打扮漂亮的女人,都朝她看过来。随后,明惠看到一个大人从房子里面走出来。她惊叫了一声,那是李宇华。李宇华也认出了她,朝她奔过来,后面跟着几个学生。
明惠,你,你怎么不打个电话?李宇华为她拿下肩上的袋子。
明惠只是咧嘴笑,她心里还在和他较劲,打电话给你?谁要打电话给你。她打量了丈夫几眼,丈夫满身粉笔灰,裤筒卷着,裤筒上面沾着一些小泥点,黑了,瘦了,头发也长了,有些凌乱,原来精致的小分头不见了。
李宇华走在前面,把明惠领到宿舍里去,学生们都围过来,李宇华回头对学生们说,别围着,叫黄老师吧,学生们如同麻雀,四散而去,一迭声的黄老师,欢快地叫开了。
到了宿舍,李宇华指着床说,你坐一坐吧,然后就在桌上翻书翻作业本,又说,我马上要上课了,不能陪你。明惠坐在床上,打量着丈夫的宿舍,显然既是办公室又是睡房,房间里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下面放着丈夫的那只蓝色皮箱,房间空荡荡的。床上的被子折成方块,靠里的边边上,整齐地叠放着丈夫的几件换洗衣服。丈夫手里拿着一叠书本,负疚地看着她说,要不,你去莲姐那里坐坐。
丈夫把她带到厨房,便去教室外的走道上打响了上课铃,学生们在铃声里,挤进了教室,学校安静了下来。一个系着黄色小围裙的中年妇女,抱了一捆青菜进来了,见到站在厨房里的明惠,愣了一下,问,你是黄老师?
明惠点点头,说,你怎么知道我是黄老师?
李老师说过,暑假里要让黄老师来,我看你穿着这样漂亮,就知道是城里的黄老师来了,在这大山上,哪有像你这样漂亮的女人,莲姐笑了起来。餐桌旁围着几张小凳,莲姐搬了一张过来,用毛巾擦了几次,仍黑不溜秋的,不好意思地说,别站着,坐下吧……
下午,莲姐走了,李宇华又要给学生上课,明惠只好待在房间里闷坐着,后来干脆睡着了。醒来时,看到桌上有张纸条,纸条是李宇华留的,他告诉明惠自己送学生去了。
教室前的平地上有四个学生在嬉闹,明惠走过去,一个长着苹果般可爱小脸的女孩走过来牵起了明惠的手。明惠问,放学了,你们怎么不回家?苹果脸的女孩说,我们在等李老师送我们。
你们暑假怎么不放假?明惠继续问,她想知道,丈夫暑假里不但自己不回家,还要把她拉进大山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黄老师,春夏季节,我们这里暴雨多,李老师担心不安全,大雨天都放了假,落下了许多课,这些课只能用暑假补上来。小苹果边说边摆着明惠的手。正说着,李宇华回来了,看到明惠和学生在一起,说,我还要送学生去,你……没把话说完,李宇华转身招呼学生跟他走。
我担心等下我们走了,学校就你一个人,你会害怕,要不你跟我一起去送学生吧。
明惠看看天色,时间还早,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明惠因为之前的那股气,心里怪怪的,不愿跟丈夫去。
这大白天的,我怕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明惠说。
李宇华只好独自领着学生走了。
李宇华走后,明惠先是回到宿舍里,闷闷地站着,有点无聊。她又进了厨房,她想,天要黑了,她可以为丈夫做一顿晚饭。中午李宇华和学生的饭,是村上安排莲姐在做,早晚没有学生,莲姐回家了,李宇华只能自己弄了。和李宇华结婚这两年,厨房里的事,基本都是明惠在应付,大多时候,李宇华进城,都像是客人,客随主便。寒暑假李宇华在家待着,进厨房的机会来了,可明惠看不得他在灶前呆头呆脑的样子,眼看着锅里冒黑烟了,还迟迟不往锅里加水……暑假假期长,有时,李宇华想进厨房做些有花样的菜,可弄着弄着,明惠就会抢过他的锅铲,明惠不能眼看着好好的食材被他搞废。在这乡下,李宇华只能自己弄,也不知他怎么对付的?明惠中午看莲姐烧饭炒菜,跟打仗似的,烧一把火,就搞搞别的,挺有意思的,明惠手痒痒了。
洗了锅,下了米,蹲在灶口准备点火,这里的灶只能烧柴火,没料想,这第一把火,就给明惠来了个下马威。
她往炉灶里塞满柴火,然后,拿着打火机去点火,明明点了,可火就是起不来,好不容易点着了,小火苗蹿成一团火焰,她赶快塞了几把柴火。炉灶里的烟雾越来越大,专往她眼里蹿,明惠的眼睛又胀又痛,实在受不了了,把打火机往地上一摔,跑了出去。在屋外的过道上擦了几把眼,这一擦,泪水就决了堤似的,汹涌起来。她跑进丈夫的宿舍,倒在床上,呜呜地哭开了。
李宇华回来了,见妻子窝在床上哭,靠過去安慰妻子,见妻子黑乎乎的一张脸,忍不住笑了。李宇华已经猜到了缘由,刚进厨房时,他也碰到过同样的状况,只不过他是农村里长大的,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窍门。李宇华打了水过来让明惠好好洗把脸。
李宇华去厨房弄晚饭,明惠不愿单独待着,跟着过来了。李宇华看灶膛里被柴火填得满满的,没有一点空隙,笑着告诉妻子,你的柴火塞得太多了,空气进不去,火自然烧不起来。李宇华把灶膛里的柴火拿了出来,只留了一小点,然后打火机伸进去,一下就点着了。
人要实心,火要空心,乡下人就这么说的。
明惠觉得丈夫在取笑她,就回了一句,就你聪明。李宇华不想和妻子打嘴仗,去水池洗菜了。明惠觉得有点闷,出了厨房,站在过道上向四周张望。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映入明惠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晚上,丈夫还要忙工作,她先一步上床睡了。丈夫坐在办公桌前,把背影留给了她,她盯着李宇华的背影,想着丈夫一天的工作,怜惜起丈夫。他太累了,早晨把学生接到学校,给学生上一整天课,放学后,又要把学生送回家……
丈夫忙完了手里的活儿,睡到了她的身旁,明惠心疼地问,累吗?
不觉得,我本就是山里人,只是现在回到了山里。
值得吗?
没想过。
你就是个大傻瓜。
大傻瓜要啃你,丈夫一个侧身,抱住了明惠。
片刻之后,李宇华呼噜起来了,忙忙碌碌一整天,再加一场鱼水之欢,他实在累了。明惠没有睡意,她翻动身子,侧向丈夫,把丈夫揽在怀里,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令她满足。
第二天早晨,庄严的升旗仪式结束后,明惠去听了丈夫的课。她要看看,十九个学生,一个班,三个年级,丈夫是如何在一堂课里同时教三个年级的,这个做什么都慢半拍的愚公,在课堂上,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
丈夫走上讲台,脸上的表情,由轻松随和转变成了严肃紧张。教室里三个组对应三个年级,他首先走向左边那组,那是一年级组,他用一句话,安排了学生练习内容,接着,他往右一跨步,站到第二组,也就是二年级组前面,又是一句简单的话,交代了学生的练习内容。然后一个转身,跳上讲台,举手在黑板右边开始板书今天三年级要学习的内容。
李宇华俨然一座时钟,均等分配每个班的讲课时间,时间一到,他的教学内容正好完成,下一秒,他便开始了下一个年级的讲授。丈夫说,这种教学,叫做复式教学,他还写过关于它的论文。
一节课完成,李宇华回到他的办公室,也就是他的睡房里,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明惠问,累吗?明惠也是老师,丈夫这样的节奏,一节课相当于三节课,她能体会到其中的艰辛。
累肯定有一点,不过习惯了,李宇华喝完一杯水,又倒了第二杯,接着又咕噜了几口,这才放下水杯。
李宇华衣服上落满了粉笔灰,明惠拿了毛巾,替丈夫打着,你还知道怎么教化学吗?
你说呢?
别忘了老本行,你还要进城的。
五
明惠看了一会儿朋友圈,乏了,看看时间,九点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打个电话吧,想想还是算了。
明惠找出丈夫的那只皮箱,皮箱的面布已经褪色了。这还是第一次去支教时买下的,有好些年了。明惠看着旧得不忍直视的皮箱,自言自语,当初买青色的也许会好点,可她当时就看中这款蓝色的,月亮旁边那种蓝色,浪漫,还像白银一样显着亮光,赏心悦目。
她把丈夫所有该带的衣物都整理好,装到箱里,装了满满一箱,要关箱子了,又再回想了一番,看是否有漏下的。
坐到沙发上,又看看手机,思绪回到了李宇华去黑风岭支教的那年暑假,她去看望丈夫时,发现支教老师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她碰到了好几个给孩子们上课的志愿者,还和几个来支教的大学生交上了朋友。
在她要回城的前一天,她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一个女孩站在门口看着她。从女孩看她的眼神中,她敏锐地捕捉到女孩有事,明惠上前拉着女孩的手问,小朋友,怎么了?小女孩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黄老师,这是红薯片,送给你。明惠已经闻到了一股香味了,你自己吃吧,老师怎么能要你的东西呢?小女孩见明惠不要她的东西,流起了眼泪。明惠不忍心了,就说,好好,老师收下。小女孩把纸包递给明惠,还让明惠尝了几片,红薯片是被油炸过的那种,黄灿灿的,吃起来又脆又香,明惠连连点头。小女孩看明惠喜欢她的红薯片,心里踏实了,抓着明惠的手说,黄老师,你能不能帮我办一件事?明惠问,办事?什么事?
小女孩说,我有一封信,要寄给妈妈的,你能帮我带去城里寄吗?
怎么不打电话呢?
我妈妈怕叔叔不高兴,换了电话。听了这话,明惠心里五味杂陈。
好,你的礼物老师收了,你的信老师也一定为你寄,明惠笑着说。
六
十一点了,还是不见丈夫回家,明惠心里不快起来,她甚至想,等下丈夫回家了,她也要像同事红英那样大吵一场。红英和丈夫小伍,隔三岔五地吵,每次吵架,明惠都会被叫过去劝架,可一两天后,明惠就发现两口子又和好了,明惠有时想,夫妻吵吵闹闹也是一种幸福,有的夫妻吵着吵着就散了,可红英他们越吵越好。上周四,他们居然又吵上了,明惠赶过去时,夫妻俩正揪在一起,红英边哭边说,小伍里外不是人,每次吵架,小伍总是居下风,总要受点口舌或皮肉之苦。
明惠往两人中间一挤,使劲搂住红英,小伍在明惠的帮助下,从妻子手里挣脱出来,躲进了睡房,明惠也不顾情面地挖苦了几句,明惠说,又吵上了,过一天就和好,演戏一样,你们之间,根本就没什么要吵的。
回想着红英两口子的事情,明惠忍不住要笑,她和李宇华也像红英他们这样大吵大闹过。
那一次,实事求是地说,夫妻俩都没错,只是她咽不下那口气而已。青龙山支教两年结束了,明惠开始整理房间,为丈夫进城安家做准备了,然而丈夫却告诉她,他准备再去支教一年。这一下,明惠觉得自己被丈夫骗了,她爆炸了,她指着李宇华的鼻子,号了一声,两年了,还不够,凭什么要再加上一年。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火气,文件上说好的,白纸黑字,两年。这两年,在她心里,成为了一道梁,她熬了七百多个寂寞孤独的夜晚,七百多个啊。终于,两年結束了,丈夫就要进城了,夫妻终于要团聚了,她开始设想着丈夫进城后的生活。在青龙山上,她看到了丈夫的变化,丈夫已不是什么事都慢半拍的傻模样了,丈夫已经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并且能主见先行,以后,不仅仅是厨房,家里的所有事,都要倒过来,要丈夫在前面带路,她只在后面跟着,她也是娇气的,也是需要惯着的。可现在李宇华宣布要再支教一年,这太让她绝望了。
你说,你给我说,好好的,文件上白纸黑字,两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变成三年了?她的话被心底那股怒气冲断了,仿佛一根木头,被锯成了几截。
这一仗,无论从声势,还是从道理上,她都是要胜利的,但最后的结果还是她输了,丈夫再次上了青龙山。在她火爆的阵势面前,丈夫像把她看穿了似的,把家里的所有家务全揽着,其实所有家务,说得有点重,一个两口之家,家务也就是洗洗衣服,打扫下卫生,然后就是一日三餐,她像瞬间进入冬眠,整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丈夫把一日三餐安排得好好的,一遍遍地叫她,简单地说一句,吃点吧,别饿着。她两天没吃一粒米,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抓着丈夫送过来的碗筷,狼狈地狂咽。吃过后,仍倒在床上,李宇华觉得这是转折点,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从卫生间拿着毛巾,好好地为妻子擦着脸,然后把妻子扶起来,像服侍病人般让她靠着被子斜坐着。
李宇华从袋子里掏出两张照片看了一会儿,说,这事,你没有错,李宇华坐在一旁,和妻子隔着点距离,说话的时候,看着妻子。
当然,也不是学校的错,学校领导找我谈过两次话,是征得我的同意后,才这样定下的。我是可以不去的,但我实在说不了不去这两个字,李宇华眼里有了泪水,明惠,我想起那十九个孩子,我觉得我没有任何理由丢下他们。李宇华又看了看那两张照片,片刻后又说,当地政府已在解决孩子们的问题,把山里几个学校合起来,办一所寄宿制学校,正在修房子,这是大事情,是需要时间的,孩子们再等一年,就可以进寄宿制学校了。我再去支教一年,等到他们进入新学校就读,我就安心了。当然,别的老师也可以去,学校就有派别的老师去的想法,但是,我觉得我比别的老师更合适,所以,我才要求去的。
李宇华说完他该说的话,把手中的照片放在明惠旁边,出去了。
明惠拿起照片,一张是早晨丈夫领着学生升国旗,这照片还是她拍的。另一张是她和学生们一起玩丢手绢的游戏,她和学生们坐成一圈,照片上的她正在拍手,脑袋偏着。她看着照片,眼前晃着学生们的身影。在青龙山的那个暑假里,明惠看丈夫实在太累,就替丈夫上了几节课,这照片就是在体育课上大家一起做游戏时拍下的,她看着照片,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泪水就流了下来。
明惠和丈夫赌过一次气,和丈夫吵过一次架,两件事都发生在丈夫支教青龙山期间。自那以后,夫妻间就再没有吵过了,后来,丈夫支教就像是上了瘾,凡是学校来了支教任务,他都争着去。红英经常和小伍吵,她就经常被叫过去当他们的裁判,对于红英他们这种有点小矛盾又卿卿我我的爱情,她有时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究竟少了什么,她又说不清。她有时拿自己和红英比较,虽然她也曾经希望自己和丈夫也能像他们那样厮守在一起卿卿我我,但最终,她还是认为她和丈夫的这样时分时合的感情值得珍惜,有一种曾经沧海的凝重和庄严。
七
快十二点了,城市的夜已经暗了下来,明惠他们住的是一个大小区,居民好幾千人,但此刻,原来满栋的灯火已经稀疏了,大多数人已经安然入梦了。明惠再也忍不住了,连打了两个电话给丈夫,可电话无人接听,莫名其妙,她竟然有要哭起来的感觉。
明惠又拿着丈夫的那些照片,一张张地翻看着,这些都是丈夫支教时留下的。照片的背面都写着地名,在这些地方中明惠去过青龙山、黑风岭、小水坳。另外没有去的那些地方,照片上的学生,她也能叫出一些名字,丈夫之前翻看这些照片时,会把一些学生的事讲给她听。每一次翻看这些照片,她总是泪水涟涟。
她把照片收好,放到枕头下,她到底累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李宇华到家时,已十二点多了,他去参加欢送会,走得急,把手机忘在办公室里,欢送会完了后已是十一点多,他回到办公室拿了手机,看到未接来电,知道妻子在等他回去,赶到家里,妻子已睡着了。
他检查了一下皮箱,衣服什么的都被妻子整理好了,他又找了一下他的那些照片,没找到,估计是明惠拿了。他想问明惠,但又不忍心打扰,他发现明惠在睡梦中流泪,一颗颗泪珠滚过面颊,李宇华拿毛巾给明惠擦着。
明惠醒了,刚才的睡梦中,她正与丈夫分别,丈夫要出发了,她想自己不要哭,可还是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她坐起来。李宇华说,明惠,我对不起你,我明天又要走了。明惠从丈夫手里拿过毛巾,擦了一把,并强迫自己把眼泪吞回肚里。
欢送会很晚才结束,是吗?明惠想用说话来遮掩自己的情绪。
李宇华点点头,又说,我忘了拿电话,所以……
我那些照片呢?
明惠从枕头下拿出照片给丈夫,李宇华接过照片,一张一张地翻看了一遍,说,七张,我的七种元素,这里只有六张,还有青龙山升国旗的那张呢?
我睡前看的时候都在。明惠移走枕头,便看到了那张照片,遗落在枕头一角。李宇华打开皮箱,把七张照片收在皮箱盖子上的一个小袋子里。
第二天一早,李宇华走了。
丈夫走了,明惠又像往常那样,要心慌好长一段时间了。
晚上,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她根本没有睡意,她老是想着丈夫,有时也想起那些学生,丈夫说那七张照片是他的七种元素,明惠想,那也是她的元素?有的元素像氢,有的元素像氧,发生化学反应,产生热量和水,所以,每一次翻看那些照片,她都会泪水涟涟,都会有一种力量激励她支持丈夫。
她忽然奇怪地想,自己呢?自己是不是也是丈夫的一种化学元素?她拿起电话,拨了丈夫的号码,她想问一问丈夫。
责任编辑????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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