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园这个名字是他爷爷田守成当年抓破头皮取的。那时田守成是鱼凫滩村的村支书,本意是出于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但在时光流逝三十年后的今天,当田园从城里返乡创办农庄时,八十高龄的田守成顶着脑袋上稀疏的银发凑近田园不屑地说,你先尝尝泥土的味道再说吧。
泥土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是什么?
田园创办农庄已筹划长久,他要干的事,谁也拿他没办法。老爸田初春说,前面看得见的坑,你没长眼睛呀?老妈也劝,跟你爸搞装修,哪点不好?农庄还不是种庄稼,你爷爷种了一辈子田,庄稼也没种出一朵花来。老婆芸芸威胁他,村里是不是有你放不下的人,那么不顾一切。你回吧,别捡顶帽子戴在头上。
这些都是必有的过程,迈过去就会一路畅通。但让他没料到的是,最应该帮助他的爷爷,反倒成了最难妥协的老顽固。田园越过爷爷找到村委会,一脸和气的牛书记说,流转土地啊,好是好,但是呢,你爷爷那关要先过,他要是同意的话,村上马上组织人流转土地,别说区区一百亩,一千亩都没问题。
没办法,为说服爷爷,田园上了“手段”。上个月,花了两万多元给老爷子购买一辆老人乐新能源四轮电瓶车,车身翠绿得如同春天里的庄稼地。这辆小巧迷你型四轮电瓶车取代了破旧的三轮电瓶车。田守成很有面子,见人就说孙子田园的好,够孝心。
秋收已近尾声,可能是昨天晚上下过一场透雨的缘故,天空格外明朗,能见度让远方的雪山仿佛就长在那片庄稼地边上。这些年,遥望雪山已成为城里人美好生活的标志,金马河畔沿线的乡村,借助望山观雪的优势,邀请作家们用最优美的词语赞美雪山下的村庄,通过微信公众号向朋友圈传播。“雪山下”实际上成了一个广告代名词。田园从网上的一篇叫《守望》的文章中了解到,近的雪山是西岭雪山,直线距离八十公里,一百公里外有四姑娘山,最远的贡嘎山也不过二百多公里,它们坐落在川西平原的西边。太阳从东方升起时,雪山金光四射,夕阳西下时,雪山又灿烂辉煌。更为美妙的是,在雪山的天空上,有时出现一道绚丽的光环,如同彩虹一般漂亮,但它又十分神秘,稍纵即逝。因此,原本美丽的成都更锦上添花,形成城市与雪山相融的奇妙景观,便有了“雪山下的公园城市”的美称。田园也突发奇想,今后的农庄就叫“雪山下的田園”。他为这个诗意的名字把自己搞失眠了,整个晚上,脑海里总是幻境,雪山、草原、庄稼地。尤其庄稼地里生长着玉米、大豆、麦苗、水稻,甚至还有花生、草莓、番茄等杂七杂八的作物,搅动着他在第二天还犯迷糊。
从县城到鱼凫滩村老屋只有十来公里,车子在宽敞的马路上,用不了十分钟就到了。爷爷正在院门口擦洗他的老人乐电瓶车,小巧的车身,迷人的色彩,跟老爷子佝偻的身体完全不符。不过,田园仍然夸赞爷爷的技术牛,这么长时间,一点儿擦剐没有,田守成知道田园真正要说的话是创办农庄的事。他不是不支持,自己的孙子,哪有不支持的道理,可明明是一个坑,眼睁睁见孙子往下跳?田守成想阻止田园的办法想了不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问不闻不配合。他不配合,村上不配合,连村民也不准配合,由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怎么跳都跳不出场面。田守成仍然坚信他在村中的影响力,这点小事算不上事。
吹捧、迎合被爷爷当耳边风后,田园另辟蹊径问爷爷,当几十年村干部,会种庄稼吗?这话问的,好比问一个木匠会不会打家具,一个泥瓦匠会不会砌墙一样,爷爷似乎受到了刺激,他停下手,一口气把二十四个节气倒背如流。然后问,你说爷爷会不会?田园说,那就好,往后你当顾问,发挥特长好不好?
当然,田园是为了哄爷爷高兴,爷爷的传统种法,在如今只能糊口。种庄稼的窍门多了,单纯种,种不出金山银山,巧妙种,就能变成金山银山。有家叫富农开心田园的,总共二百亩地,年产值一千多万元,利润超过五百万元。人家是怎么做到的?期货加配送,方式简单又实用。老板叫张必富,跟田园是朋友,就是在他的鼓动下,田园才弃商务农的。
爷爷听见孙子要他当顾问,精神为之一振,说,种庄稼,那土地爷难伺候得很。田园说,您是同意了?爷爷没正面回答他,你看看你自己,手杆脚杆细得像麻秆一样,脸上身上又白又净,像种庄稼的样子吗?田园说,五大三粗、熊腰虎背才是种庄稼的样子吗?都啥时代了,您说的那些早过时了,传统种法在变,如今现代都市农业在当家做主。
爷爷没再接茬,想必也接不下去,对当顾问更是信心不足。对答不上,场面尴尬,爷爷毕竟不是一般乡下老头,他让田园去帮奶奶烧开水泡茶。太阳已到南天门了,还没喝进嘴。还附带一句,你奶奶是不是掉进水壶里了。
二
田守成有四儿一女,田园的老爸田初春是老大,下面三个弟弟,分别叫初夏、初秋、初冬,依季节排列,田家在鱼凫滩村算是大户,每个儿子一块宅基地,结了婚便分家独处。十年前,老大田初春举家搬进县城经营装修公司,田园那时刚从川农大毕业,迈出校门就干装修。当时房产市场火热,似乎人们奋斗的目标就是拥有一套商品房。小伙子热情似火,四面出击,装修业务揽了不少。
田园的父亲田初春闯荡社会几十年,经历的事多,啥事都看透了,透彻的他很少回老家。回村是他的心理负担,总是莫名地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具体到一件事上,就是怕别人找他借钱。
田园要回村子种地,田初春数落田园,田园不服,认为老爸小心眼,偏执狂。田园跟田初春有截然不同的性格,父子俩越发难以相处。
说归说,骂归骂,吐出去的唾沫岂能咽回去,何况田园已经是大人了,就让他做回主吧。田园回村搞农庄,田初春是赞成的,搞装修是信息加技术,一双脚紧跟时代的信息跑,他跑不过,田园又懒得跑,心思在庄稼地里。田初春当初完全不明白,也不理解,“80后”的娃娃是拒绝土地的,而田园却是一门心思在那片秀美的庄稼地里。那片土地是鱼凫滩村最好的土地,紧邻公路,田块成型,一年四季田野里都很丰硕。田园曾跟田初春说过,装修这条路恐怕走不远,中途随时有可能歇菜,所以趁现在的机会把这坝田变成现代农庄。田初春觉得儿子的认知比他高明,想干事的决心比他强大。
爷爷要过八十大寿,田园一同回村,老爸找几个叔叔商量,他是晚辈,不便掺和,由他们决定。田园要干自己的事情,就是土地流转摸底。这件事拖不得,也拖不起。这小半年,他都在酝酿这件事,规划方案定了,合作团队有了,市场营销物色好了。人、财、物齐备,只等流转的土地到手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番。田园不止一次幻想过,农庄建成后,城市居民成群结队赶来体验农庄的诸多农事活动,比如采摘、种菜、摸鱼等等。但是创办农庄的进度让他怀疑人生,从物色合作伙伴到回村租地,跑来跑去,仍然两手空空。
今天中午,在爷爷院里的桂花树下,田家人准备小聚一下,这样的聚餐少之又少。爷爷奶奶尤其珍惜,早早上街去了。老两口开着老人乐到镇上的综合市场买酒割肉。
院落里只留下四个男人,他们各自坐在桌子的四个方向,像在准备打一场麻将。但是各自的坐姿又不像打牌,老大距方桌有两米远,他架着二郎腿,背靠椅子,摇摇晃晃的脑袋上一双眼睛在观察其他三个兄弟,而三个兄弟并没有看他,老二也架着二郎腿,他脚上的皮鞋,暴露了他不爱整洁的一面,鞋帮、鞋面都是灰尘,但他还是悠然自在地翘着脚。老三则不同,他双手抱着茶杯,眼睛盯着上下起伏的茶叶,对周边的事,似乎一点儿也不上心。老四更加超凡脱俗,他的目光一直在墙边那棵白果树上。入了秋,黄叶时不时飘落,随意落在某一处。
兄弟们这个架势,老大田初春非常不舒服,他是田家老大,是他们的大哥,起码的礼节还是应该有的。过去,兄弟们都非常团结和睦,很少有吵架斗嘴的事,但随着田初春搬到城里生活,照面少了,交流少了,关系就疏远了。尤其跟老二闹过别扭后,他明显感觉到他在鱼凫滩村几乎没朋友了,有些一起长大的玩伴,在路上见到他都视同路人。
自从把兄弟几个召集到这里商量老父亲的八十大寿开始,就没人喊他一声大哥,个个都摆架子,好像他们才是有钱人一样。起初,他还准备照顾一下他们,他出大头,其他几个兄弟拿小头。现在看来,完全没这个必要。于是,他开口说,老父亲的八十大寿是值得庆祝的事。咋庆祝呢?兄弟们说说看。老二田初夏说,田园没给你讲吗?一百桌,一千人。老三田初秋说,要不把全村人都请了,人多才热闹呀!紧接着,老四田初冬说,把联合国的人请来我也没意见。
兄弟們如此阴阳怪气地说话,田初春的肺都快被气炸了,他失去了耐心,直接说出了结果。都别扯没用的,这样吧,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凡沾亲带故的都邀请。这样一来,一百桌一千人应该差不多。规模大,花销肯定不小。这样,你们手上都不算宽裕,我呢,也不是什么大款,但费用还是由我来出。这样行不行?三个兄弟都在看他,田初春也看着他们。他接着说,丑话说在前头,我这边支出大,礼金由我来收。
此话一出口,桌子三方的人像被电击了一般,嗖地一下跳起来。老二对他横眉怒目,还商量个屁,散伙。老三讥讽说,原以为沾了你的光,你倒过来却要刮我们的油。老四更不客气,沾光?大白天说梦话,没睡醒哦。我们的礼金,凭啥你收?又说到田园回来租地的事,三个兄弟达成一致意见,土地不租,再有钱也不租,有本事自己买地去。
那天田园没有参加叔叔们的谈话,他去了二爸家,跟当家人二婶认真沟通一下租地的事。二婶在屋檐口蹲着洗衣服,见田园进院就当没有看见。田园跟二婶打招呼,二婶说,你二爸在你爷爷那里,你过去找他吧。田园说,我找二婶你。二婶说,找我?是土地流转的事吧,我和你二爸商量过了,不租。田园尴尬地站着,二婶没叫他抬板凳坐,田园也是干脆,一屁股坐在屋檐下,说这次真是给你和二爸添麻烦了,你们带头租地给我,后面的事就好办了。二婶停下手里的活,我就弄不明白,在城里有车有房有公司,为啥偏偏跑回村里种庄稼?庄稼是那么好种的?田园知道二婶和大多数人的想法一样,他回村种庄稼确实让人很难理解。田园在城里读完大学,又有老爸创造的事业,如今突然调转方向回农村,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田园不想说大道理,他简单明了地介绍了为啥选择回村。
田园如此解释,站在他自己的角度有一定道理,但站在二婶的角度,可以理解为敷衍,走过场。二婶是个聪明且多心的女人,她听到了另外的潜台词,认为田园在她面前装穷。她顿时黑了脸说,你家穷能穷到哪里去?你二爸才是穷命,样样干不好,毛病还多,有钱的没钱的,统统得罪完了。
二婶把话题扯远了。二爸曾经在装修公司干过,那时田园还在读高中,正紧张备考,家里好多事他并不知道,后来听奶奶说,是老爸把二爸赶走了。田园质问过老爸,老爸解释了原因,原来是一场误会。
二爸田初夏有一门泥瓦匠手艺,平时干点修修补补的活,而修房砌砖刷墙这些稍繁琐的活差不多跟他无缘。田初春在城里搞装修后,原以为可以帮老二一把,但老二手艺不行,人还犟,弄错了不认错。装修靠技术,客人不满意,装修费都有可能打水漂。老大不敢留老二,又不能直接喊他走,只能不排工,软办法让老二气到心窝里,嘴上不说,心里已恨之入骨。俩兄弟从此很少有接触,这件事之后,同时也影响到老三、老四对老大的看法,他们认为老大有钱看不起同胞兄弟,就是这个看法,把兄弟间的距离拉得像隔了一座山一样远。田园搞装修公司后,事情多,业务忙,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看不起”这样的词语由田家扩散到全村,鱼凫滩人由此都对田家老大有看法,对田园也有意见。
二婶说完话,发泄似的把洗衣水泼到院里,洗衣粉的泡沫在阳光下泛着金光,这时,田初夏气冲冲走进院门,嘴里叫嚷着,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田园问二爸出啥事了?二爸扫他一眼,愤怒地说道,回去问你爸。
田园赶紧回到爷爷家,院落里只有田初春一个人,他歪着脑袋,一只手撑着半边脸,另一只手端着玻璃茶杯,神情木讷地望着院门方向。田园扫了一眼院落,他们咋走了?老爸淡淡地说,脚长在他们身上,要走,我也拦不住。田园问,先前答应的租地,为啥反悔了?
田初春扫了一眼儿子,在他看来,田园还没完全成熟,这还用问吗?田家老大要干的事,包括租地,都成了制约他的砝码。
还租个屁。这个还不到六十岁的老汉,头发花白,满脸的历史痕迹,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刚刚哭过。他说,他们拿租地威胁我,我就举手投降了不成,要吃要喝还要揣,这么好的事,我咋碰不上呢?田园焦急地问到底咋回事?田初春叹了口气,点燃一支烟,他猛吸一口,气恼地说,酒席是我们出钱办的对不对?礼金由我们收该不该?
田园哭笑不得,老爸怎么这么小气。田园不客气地对老爸说,怪不得二爸嘴都气歪了,这不是该不该的事,这是搜刮人家钱财的事。田初春火冒三丈,你少教训老子。田园耐着性子说,这咋叫教训,你的做法本身就不对。
田园被老爸的做法气得吐字不清,远的不清楚,近的没见过,如同二爸抱怨的那样,太过分了。确实是不应该,该花的钱已经花了,该挣的脸面也挣了,到了最后,自己扇自己一巴掌,还打得响亮。丢了西瓜捡芝麻,就这么鬼迷心窍。
田园不想再跟他吵,怕传到别人耳朵里,让人笑掉大牙。他不假思索地又转身回到二爸家,准备安慰一下,至于下一步怎么办,他要参与进去,拿出最好的方案,争取做到意见少,怨气少,矛盾少。但当他进门后,听见二婶在跟二爸吵架,在不停地数落二爸。
二婶说话刻薄。田园站在门口,吵架的两人同时看见了他,人家没招呼他,继续吵。二婶说,有啥了不起,他办他的,我们办我们的,咱不沾光。二爸又瞄一眼田园,附和二婶说,那就各办各的,各吃各的,各收各的礼金,谁也不沾谁的光。老大想租地,想都别想。
这时候三爸、四爸、三婶、四婶四个人一起赶到二爸家,他们都从田园身边走过,脸上僵硬如冰霜。田园在招呼他们的时候,人家只是从喉咙里冒出一个“嗯”字。田园一下子难堪到极点,好像脸皮被撕下丢进垃圾桶。亲情难道是利益的附属品?他转身离开,再次走进爷爷家。老爸仍在,他在打电话,电话那头应该是老妈。老爸说,他们都没把我当大哥,干脆各办各的,我还节约大几万。
田园听不下去了,走到院门外,外面村道边是庄稼地,稻谷已入仓,稻草还铺在田里,一行一行的,显然是收割机收割的结果。但在百米远处还有一块小田,谷穗已垂头。田园不知不觉沿着田埂走到稻谷田,稻谷分蘖不旺,谷秆已开始萎缩。他蹲下身,像老农民一样,用手掌托起谷穗,一粒一粒地数,当数到一百粒时,田园不数了,这块田种的是懒庄稼。这时候田埂上走来一个戴着草帽,身穿蓝色长袖衬衣,手里拿着一把镰刀的女人,她走路如风,“吹”得谷穗沙沙往下掉。
田园认识此人,是茵茵。他上前一步问,你收谷子?茵茵“嗯”一声,然后说,田埂路是你走的?便擦肩而过,连正眼也没瞧田园。田园感到莫名其妙,茵茵来去如风,稻谷还不及时收,要等到何时?再晚的话,谷穗全掉了,收获全无。田园愣怔一下,心里多了几分惆怅。这时,村道上慢悠悠驶来一辆收割机,茵茵在路边指挥方向。在收割机后面,田园看见爷爷的老人乐紧跟其后。田园急忙向村道走去,赶在爷爷奶奶没进院门之前,给他们打好预防针。田园站在路上仅两分钟,爷爷的老人乐就到了。
爷爷从车窗向他招手,对田园说,坐我的车去村委会。奶奶拎着蔬菜下车,田园上了车,爷爷载着田园直奔村委会。在路上,爷爷告诉他,刚刚在街上见到村上的牛书记,明天他要去学习,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把你的想法跟他說一说。田园激动地问,您想通啦?爷爷回答,是的。
三
牛书记和爷爷并排坐在会议室的一方,田园坐在他们对面,旁边隔着几把椅子坐的是村委会的三个工作人员,他们都摊开笔记本,一支签字笔放在一旁。他们的手上拿着手机,有的在使用微信,有的在刷抖音,谁都在忙,都没看田园。
田园也没看他们,之前他来过一次,都对他不太热情,尤其是对面的牛书记,他表面上乐呵呵的样子,句句用爷爷做挡箭牌。现在面对面坐着,牛书记说,田园,该走的流程要走,项目报告我还没见到。今天,我想先听听你的设想,谈谈你自己对农业的认知。
场面不算大,但很庄重。尽管爷爷在,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认真对待,如同赶考一样马虎不得。田园介绍他自己,大学就读于川农大,毕业后一直生活在城里,但他人在曹营心在汉,植根乡村、献身乡村,是他追求的梦想,在乡村振兴的当下,时代给予了他回村发展的机会。他不想失去这样的机会,一旦失去,就如同失去了人生的美好。
如此书面语的表达,证明他有知识、有理想、有方向。但牛书记不吃这一套,他似乎听烦了穿靴戴帽的说辞,并没有赞许他的豪言壮语,而是让他说说什么是现代都市农业,田园肚里有货,现代都市农业是依托大城市,广泛应用新型农业技术,生产具有高附加值农产品的农业形态……牛书记让他直接介绍规划方案。田园愣了下,清了清嗓子说,我搞的农庄不是农场,是农旅融合项目,前期规划一百亩,分为两步实施,五十亩用于微型蔬菜园开发,采取会员制,是城市居民的菜园子,餐桌上的菜篮子。另外五十亩,用于建设采摘体验园,分别打造成番茄园、草莓园,还有供孩子们认识农作物的辅导园,每个园都会成为城市居民从事农业生产的体验园……
牛书记对农旅融合不是不感兴趣,问题是拿什么让城里人感兴趣,鱼凫滩就是个普通的村庄,毫无特色可言,要把城里人吸引来,秀肌肉的条件具备吗?田园的设想很新颖,他闻所未闻,但说来说去还是种庄稼,人家会来吗?他心里没底。
田园继续说,仅有这些项目还是显得单调了,我们团队一直在思考,城市和农村要有交换的价值,城里稀缺的资源就是乡土文化,而这正是我们鱼凫滩有的,我们有足够的庄稼地。庄稼是泛指,多种多样,种法也花样百出,设计各种名目,让城里人前来体验农耕文化,了解植物的生长过程,总比待在城里好。当然,可以一边做一边改进。
田园的规划方案,牛书记听后心里不踏实,也担心他的财力、物力、人力不够。都说农业是个坑,如果往后运作困难,流转的土地就是烫手山芋。牛书记年龄不大,但洞察事物的能力很强,抓经济应该是一把好手,他很快找到了田园的症结。牛书记问田园,你种过庄稼没有?田园回答,没有。牛书记又问,二十四个节气,知道几个?田园回答不上来。
爷爷认为牛书记在为难他孙子,脸上不高兴,瞪着眼睛盯他。牛书记一下子泄了气,交流嘛,随便聊聊天,不介意吧。田园说,不介意。
牛书记起先没想这么深,单纯地考虑怎么运作,怎样才能不拖欠土地租赁费。农旅融合是当下的新兴产业,鱼凫滩村没条件,但他一直希望有,仅靠村庄力量,是不可能的。鱼凫滩村是纯农业村,没资源优势,更没人才优势,如今田园送他一个政绩,老领导送他一个干才,不接受没有道理可讲。他笑眯眯地问,一百亩土地的位置选好没有?田园说,选好了。田园心里压着的石头落地了。
牛书记当面表态,一百亩地涉及不少村民家庭,由村里来做工作,他可以省了好多事。田园回答,好的,感谢。
牛书记干事雷厉风行,要亲自到现场核实土地位置,具体了解是属于哪些人的承包地。在田野里,田园对牛书记说,鱼凫滩村的优势就在眼前,脚下是沃土,前方是林盘,远方是雪山,田野与林盘相依,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在鱼凫滩村这片希望的田野上,推窗就能望见雪山,诗情画意尽在眼里。
那些见惯不惊的环境,那些天天相处的人和事,居然隱藏着那么多的秘密。雪山、村庄、田野是多么的熟悉,甚至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但是这些资源,怎么才能被利用呢?牛书记是没招的,至少目前没有。牛书记对田园的认知又上了一个台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不可小看。
牛书记迫不及待地让田园把规划方案在现场模拟一遍,哪些区域建什么园,哪些园在什么区域,甚至道路规划、停车场、办公房,他都一一问道,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他不得不问。
规划非常好,恐怕要不少投资吧?计划投资多少呢?牛书记小心翼翼地问。田园说前期一百万元。事实上,田园是夸口了,他卡上的资金只有二十万元,这笔钱还是跟老爸软磨硬泡得来的,条件是搞砸了继续搞装修。仅仅这点钱是不够的,田园的团队有五个大学同学,他们都十分热爱农业,为“雪山下的田园”农庄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每人入股十万元,总共资金七十万。如果不够的话,大家再想办法。牛书记说他在农业银行有朋友,涉农贷款手续简便,到时需要,他可以帮忙。田园连声说,谢谢!爷爷冲牛书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田园去见爷爷,只见爷爷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把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水就是一大口,然后轻言细语、有气无力地对田园说,今年就不做生日了,明年再说。回去跟你爸说一声,免得他受累。
田园心想,一定是爷爷知道了叔叔们和老爸闹不愉快的事了。田园让爷爷不要多想,说这个生日肯定要过,不用四家分开办,按先前说好的由他来承担,他出钱,各家亲戚的礼金由各家收,这样的话,大家不会再有意见,还会热热闹闹。
田园在劝慰,爷爷根本不接茬。田园走进灶房,帮奶奶煮午饭。上午买回来的蔬菜有豇豆、四季豆、西红柿,还有煎回锅肉的韭菜。奶奶是煎回锅肉的高手,一样的佐料,一样的猪肉,经她的手煎熬的回锅肉,香味能飘出半里地。田园从小吃到大,非常爱吃。猪肉下锅的时候,田园看看时间还早,不如把几个叔叔、婶子请过来一同吃饭,顺便重新商量一下办酒席的事,早定下来早请客。田园把这层意思跟奶奶说,奶奶担心那几个不会来,个个都是犟牛。二爸家在隔壁,田园过去后,看见二爸、三爸、四爸和三个婶子都在,他们坐在院子里嗑瓜子、抽香烟,小声嘀咕着,好像在谋划什么大事。
二爸看见田园直接问,有事?直白、生硬,像一瓢凉水泼来。快中午了,没上街买菜,二爸又说。这句比上一句更令人难受,本意明明白白在赶他走。他不是小孩子,如今的田园是成年人,二爸如此奚落他,他没办法再对他们说吃中午饭的事。
他们三家表现得如此亲密,实属少见,田园知道,他们历来磕磕碰碰的,兄弟间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妯娌间你说我的风凉话,我戳你的脊梁骨。相互看不惯。
如今,他们似乎化解了矛盾,一起对付老大田初春,租地的事眼睁睁的要化为泡影。爷爷的生日酒席到底没办成,只一家人草草吃了顿饭了事。
四
田守成过完生日后不久,一天,田园要回城里,便去和爷爷告别。田园轻敲几下爷爷的门,里面没人回应。田初春接着敲,仍然没动静。父子俩对视一下,用力敲门,里面依然安安静静。
田园说,会不会出门去了?其实,他开始紧张起来,不停安慰自己。田初春已不再敲了,他似乎预感到什么,叫田园去请隔壁的二爸过来。不一会儿,田初夏火烧屁股般赶来,他敲了几下院门,又朝院落喊了几声,结果是一样的。
翻墙!田初春果断决定。田初夏在回去拿梯子的时候,分别给老三、老四打了电话。梯子到了,老三、老四也赶到了。
田园翻墙开门,叔叔们鱼贯而入。
此时两位老人早已静静的躺在床上,没了呼吸。
爷爷的身体已发凉,奶奶的身体还有余温。他们都很安详,口闭、眼闭像睡着了一般。一瞬间,田姓家族的几条汉子个个全傻了。见过大世面的田老大,他的魂魄似乎游离了他的身体,他望着酷似安然入睡的父母,脸上毫无表情。他站在床前好久才失声痛哭。老二、老三、老四,还有田园,他们混杂在一起的粗犷哭声,从房间冲到院落,再冲向整个鱼凫滩村。
田家的女眷们迅速赶来,她们一到,哭声震天,把悲伤推向极致。
送走两位老人,老屋似乎空了。当所有亲戚朋友离开田家时,空无一人的院落里,仅剩下田园一个人。他还不想走,想单独陪一下爷爷奶奶。
连续三天,田园都待在老屋,他进出的身影让不少鱼凫滩村人赞许,人们说他有情有义,不像现在大多数年轻人,既贪玩还自以为是。人家田园,一个人睡在爷爷奶奶的床上,属实少见。
二爸过来劝他,回城里去吧。要是爷爷奶奶在的话,会心疼的,你现在吃的啥呢?不是外卖就是方便面,这样下去可不行。要不,让你二婶每顿送饭过来。田园很感谢二爸的关心,之前的芥蒂在老人家的丧事过程中被化解掉了,也包括三爸、四爸家,如同从未发生过不愉快,但田园愉悦不起来,这种代价实在太大了,大得让人无法接受。田园告诉二爸,他不准备回城,还要把城里的家搬回来。爷爷奶奶走了,人走屋不空。农庄马上要动起来了,也需要落脚的地方,就在爷爷奶奶这老屋吧。说到农庄,二爸提醒他,他家的三亩多地就交给田园了,另外,三爸、四爸的地也没问题,他们都表过态了。
办完爷爷奶奶的丧事后,田园又休息了几天,差不多缓过劲来了。他专门跑趟粮油批发市场,购买了袋装大米,桶装清油,和农庄一百亩土地面积上的农户沟通关系,希望尽早把合同签下来。名单他拿到了,各家的门他闭着眼睛也能摸到。
这一天,秋阳高照,秋风送爽,远方的雪山清晰可见。田园出门的时候,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它似乎更加明亮,更加洁净,他想昨晚雪山上肯定下了一场大雪,把褪了色的雪山又装点了一番。开车到二爷爷家门口,二爷爷也在往西边方向望,田园笑着喊二爷爷,望啥呢?是雪山吗?二爷爷是爷爷的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二爷爷说,雪山是看不见了,眼神不行。看你,还能看清楚。田园问,清楚啥?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您跟我爷爷一样,把我看得明明白白的。二爷爷说,看不准啰,过去我当你爷爷的面,说过田家老大是个吝啬子,抠门鬼,脱了农皮就忘了本。现在看,是我看走眼了,我是个糊涂虫,一个老糊涂蛋,老大和你,都是顶呱呱的,二爷爷这回看清楚了。
田园送上礼品,没说租地,只说农庄。二爷爷接过来笑得合不拢嘴。二爷爷是独居老人,一个人住着一个三合院的房子,但房屋老舊,夏天漏雨是常事。二爷爷有两个儿子,二十年前就落户在城里,一个在县城,一个在省城,他们的子女都成了农民工后代的城里人。他家七口人,土地七亩多,没劳力只好低价租给别人种蔬菜。拎着礼品,二爷爷慷慨地对田园说,那几亩田你随便种。
来到林茵茵家门口,田园迟疑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门没关,虚掩着,里面有人说,开着的。田园推门走进院落,见一人坐在小凳上绑扎扫帚,地上堆积一堆用长冬草绑扎的扫帚,又名铁扫帚。茵茵扫了一眼来人,手上的铁扫帚马上滑落在地,她惊愕道,是你?田园说,是我,给你家送些礼品,请不要嫌弃。女人站起身,拍打一下衣服上的灰尘。她没有上前接人家手中的礼品,反而局促不安,静止不动了。好像人家是主人,她反而成了客人。
那我就放在原地了。田园毕竟在外面跑惯了,在什么情况下都不怯场,他放下礼品,并没急于转身离开,而是拿起一把扫帚在手中端详。他说,手感好,又耐看,结结实实的,质量不错。茵茵回过神来,咋给我送礼品?
田园怕人家有啥误会,尤其眼下这个女人,必须把话说清楚。田园把农庄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意思指向租地,但没明说。他最后说,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我支持?茵茵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凭啥支持你,你支持过我吗?她看了眼地上的礼品,盯着田园说,一袋米,一桶油,我再穷也不缺这两样东西。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田园一脸蒙,脑袋瓜子嗡嗡响。意外,完全是一场意外。在他的认知中,即便那三十多户人家都不肯租地给他,茵茵肯定会的,还有可能,暗地里替他给别人做游说工作。他相信他的判断,但眼下,他完全判断失误。女人心海底针,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记得十多年前,田园读高二那年,有天妈妈对他说,高中女同学多,别忘了茵茵,她对我们家好。这两年,你爸在城里搞装修,你又在读书,家里家外那么多活路,要不是茵茵忙前忙后,你爸在城里能安心挣钱?没钱你能安心读书?往后读大学还要花不少钱。妈妈的意思,别忘了人家,茵茵是个勤快的姑娘,打起灯笼火把都难找。
老妈的意思他明白,那时年轻忙学习,没往心里去,上大学后,有时间考虑了,总觉得不合适。一想到茵茵,他就联想到路遥笔下的高加林,既伤害了刘巧珍,又挫败了自己的人生。祖辈、父辈的乡村生活就是一部苦难史,爷爷干着村支书,仍然面朝黄土背朝天,老爸遍天下打工,不分贵贱,见钱就干,碰运气做了装修后,才混得像个人样。
田园记得,有年放暑假回老屋看望爷爷奶奶,茵茵过来帮忙,奶奶长奶奶短的,奶奶晓得茵茵的心思,故意不答应。那时奶奶已知道田园有对象,省城里的大学生,一比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奶奶想着孙子田园好,对一个只上过初中,家庭又不宽裕的农村姑娘,自然是低看的。后来,田园妈也没再提茵茵。很快,茵茵招了个上门女婿,小伙子是个外地人,人老实本分,身无技能,一身蛮劲。茵茵是独生子女,父母都病恹恹的,吃药打针,供孩子读书,全靠女婿打工养家,女婿累得像头牛。田园从爷爷奶奶嘴里听说这些事,也没往心里去。在为爷爷奶奶办丧事的那几天,茵茵过来两次,两次都毕恭毕敬地为爷爷奶奶烧纸点香。她告诉田园,需要她帮忙的直说。已忙得昏头转向,又伤痛在心的田园顺口一句,我也不知道。
此时此刻,人家竟然不帮忙。田园像个傻子一样尴尬站着。
茵茵性格泼辣又有情有义,这种女人,是农村环境摔打出来的性格,很难对付。这些年,他从没认真考虑过茵茵,但现在,他突然想起一句话,娃啊,你把一块金子弄丢了。
念头如此奇怪,田园不敢再多想。
人家没接他话,而说土地。茵茵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你不知道啊?我命贱,只会种几亩薄地,要我租出去,我咋办。
她看着田园难堪的脸,又说,别守着我,我是你啥人呀?还跟得那么紧。你去别的地方送礼吧,我还要扎扫帚挣钱养家。
茵茵太能说了,还下了逐客令,田园待不下去了,他转过身,却没急着走,他迟疑一会,茵茵没有让他收回礼品,没有就好,说明还有机会说服她。这个“钉子户”,他拔不动,就请老妈来拔。过去,她们可是形影不离的。
上午田园把后备厢里的礼品送完,下午直接开车回城去了。在路上,他一直在想,茵茵怎么对他如此刻薄,过去从老妈的口气中,他觉得茵茵温柔体贴,是个好姑娘,这才几年,她像变了一个人。一副孙二娘的样子,正想着,微信连续响起提示音,一看是合作人询问他农庄推进情况。另一条是老婆芸芸发来的,内容露骨,茵茵不让你回城里的家了吗?
回到城里的家,家里只有芸芸在。老爸在公司,老妈在打麻将,孩子在读书,两人世界,芸芸看他的眼神,都透着蓝光。她按捺不住,叫田园脱衣洗澡,一身汗酸味。田园没说什么。
洗完澡,田园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一会儿就睡着了。下午老妈打牌回来,见儿子在家,老妈喜上眉梢,问儿子都办好了?田园说差不多了,就一户不配合。老妈问哪家?田园说茵茵家。老妈说,这鬼女子,还给我跳蹦蹦床,明天回去收拾她。提到茵茵,老妈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她看眼儿子,又瞧眼儿媳妇的房门,跟你闹了?没有。此时,田初春下班回家,他表情凝重,看样子情绪不太好,他坐下就问田园,哪天动工,他要回鱼凫滩一趟。
田园说农庄租地的人家他上午挨家送了礼品,大家都很高兴,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跟村上签约合同,他已给牛书记电话汇报了,动工建设很快了。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第二天上午,老妈赶回鱼凫滩村,中午回来就对田园说搞定了。茵茵还是那么通情达理。万事齐备只欠东风。田园分别给股东打电话,在老家召开第一次股东大会,时间定在十月三十号上午十点,这天是他三十五岁生日,出生时间正好是上午十点。田园以此寓意这将是他的人生的另一起点。还有三天时间,这三天,他计划出去爬爬山,在山里歇上两晚。他开车出门了,但没去山里,却拐回了村,直接把车开到茵茵家门口。
绑扎扫帚是茵茵的专业,她男人在外地打工,收入不稳定,茵茵要照顾老人和孩子,家庭收入入不敷出。这些年,丢荒的土地多,沟边路边没人争着种庄稼,茵茵把这些闲置地用来种植扫帚苗,春种秋收,一年的活路全有了,就是市场不太好。对接的几家企业,一年才要两三百把,五金门市零售相对好些,但也没超过一千把。成本几乎是零,利润是大,但销量太少,价值根本体现不出来。但茵茵没敢放弃。田园闯进人家院落,他要订购一千把铁扫帚。铁扫帚的用途比较广泛,院落、车间、道路等,他开车出门的时候,脑袋里生了此念头,他和一个开环卫保洁公司的同学对接,要他接下这单。同学问他,装修与扫帚好像没关系吧?田园说,关系大了,接了单就告诉你。绑扎好的铁扫帚每把十元,一千把就是一万元,同学干脆,打了两千元订金。车停茵茵家门口,订金随即就到了。
见到茵茵,田园找个凳坐下,随手拿起一把扫帚,一边端详一边说,你绑扎的手艺真的不错,枝条大小配合得好。上午,我妈来过了吧,感谢你宽宏大量。我有一个朋友,他家是搞环卫的,对扫帚的需求量比较大,我把你的手艺向他炫耀一番,他马上订购一千把。茵茵说,你逗我玩的吧?你是我最不敢、也不能够相信的人。我怀疑你们这些有钱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一个个的,吃饱喝足了逗穷人玩。
田园也不反驳她,把手机在她眼前晃一下,你要信就信,不信我也没办法,一万元已到账,一千把扫帚已出售。
茵茵不得不信,田园确实没在她面前开过玩笑,这个让她稀罕的男人,费了她好多心思,最后被别人抢走了。现在,他回来了,就坐在她旁边,她能够嗅到他身上的气息,感受到他的心跳,还能猜测到他的心思。进城没让他幸福,当有钱人也没让他愉悦,算了,不多想了。
她说,没骗我吧?
田园说,啥时骗过你。
她说,你骗我还少吗?
田园知道她的意思,他叫她拿手机,加微信,收款。茵茵加了田园的微信,一万元瞬间到了账上。当真真实实的数额显现在手机上时,茵茵却流了眼泪,然后又急忙揩干眼泪,她对田园说,谢谢你帮我。田园把地址电话一同发给她,让她在两个月之内发货就可以,搞得好,订单还会再来。
茵茵过去愁的是订单,订单有了,她又愁人手。绑扎扫帚不是随便上手的,也需要技术和技巧。田园说,订单有了,我帮你绑扎几把吧。田园完全是外行,扫帚怎么扎,他不懂,茵茵就看他,也不指点。田园说,指导下吧?茵茵说,你这双手是用来扎扫帚的吗?这时候,茵茵爸妈抓药回来,见田园在家,惊得说不出话来。田园向他们问好,然后解释,他是来向茵茵学习扎扫帚的,只是太笨,半天没学会。茵茵的父母都是病秧子,一个中风,一个类风湿,生活还能勉强自理。田园借故上厕所时,从钱包里掏出二千元分别放在口袋里,回到院落,他给两位老人发了红包。
这时候,从大门口进来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是牛书记,见田园在,很是吃惊。他是知道田园和茵茵那段关系的,可惜茵茵没那个福气。牛书记连忙打招呼,田园在呀!田园也是惊讶,在茵茵家遇到牛书记,多少有些尴尬。好在茵茵热情,招呼大家,还搬来板凳让大家坐。忙碌一阵后,茵茵笑嘻嘻对牛书记说,我正在给我的销售员谈工作。茵茵是在掩饰她内心的慌乱,只有调侃才能让她松弛下来。
牛书记指了指田园,是他吧,价格可不低呀。说笑一阵,牛书记言归正传地说,今天村委会一班人过来走访,谈一下农庄租地的事,庄稼已收割完了,土地已腾出来了,田园的农庄需要租你家土地,你同意出租吗?
茵茵说,不同意。
牛书记惊愕道,不同意?
茵茵说,不同意行吗?谁来当我的销售员。
牛书记恍然大悟,乐呵呵说,算我多此一举。
从茵茵家出来,牛书记对田园说,原以为茵茵最难搞定,没想到,还是你有办法。田园知道牛书记的意思,连忙解释说,是帮她推销了一千把扫帚,感动了她吧!牛书记说,一千把?牛书记又重复道,一千把可不是小数目,小众产品呀!田园,你能量不小啊!感慨一阵后,牛书记又说,茵茵同意,其余的就简单了,你二爸、三爸、四爸,我亲自登门造访他们已同意了。田园连声说谢谢!谢我干啥,真要谢的话,要谢你自己才对。田园笑了笑,没再说话。
回到老屋,见到爷爷奶奶的遗像,田园静静地望着他们,他想说些什么,又想不出恰当的语言,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但他又似乎觉得爷爷奶奶就陪同在他身边,前面是美丽的农庄,他们在向他微笑,在一左一右守护着他。他再一次流泪了,泪水顺着脸庞,滴滴答答落在这块多情的土地上。
五
“雪山下的田园”在经过不少波折之后,终于把流转土地的合同簽了。但他心里仍然不踏实,担心再出现什么变故。这几天,他没再回城里,就住在老屋。
明天,上午十点要召开股东会,项目启动前,还要筹备不少事情,平整土地,开凿垄沟,修复沟渠等田间地头的农活。在机械化还没完全进到鱼凫滩前,还是需要大量人工去干。他原想由牛书记全权安排,但细致一想,又觉得不妥,二爸、三爸、四爸是现成的人手,安排别人的话,兄弟几个心里肯定不会平衡,已经不平衡过一次了,再生嫌隙,事情就难办了。
这天晚上,田园拎着一袋水果来到二爸家,田初夏一家正在吃饭,见田园进门,二爸忙放下手中的碗起身迎接田园。二爸问,吃了没?没吃就吃一口。田园笑着说,就是过来吃晚饭的。田园把水果放下,坐在饭桌旁,二婶眼疾手快,已经把盛满饭的碗端在他面前,客气地说,将就哈,没啥菜。田园说,有家的味道,吃啥都香。二爸听到田园如此说,他的脸上喜笑颜开,他乐呵呵地说,咱两叔侄喝一杯如何?田园说,改天吧,二爸,今晚过来说件正事。田园一边吃饭一边打算让几位叔叔们经手农庄的事说了,田初夏脸上更灿烂无比。一个劲地点头,二爸和几位叔叔们肯定给你扎起,放心,我们不是外人。
在項目启动的前一天上午,田园的三个叔叔相约走进老屋,他们像三个领命的将军,前来听从大帅的指令。田园交代三位叔叔工作后,三位叔叔带着荣誉离开不久,牛书记到了。他进门的样子有些急,步子比之前大多了。见到田园,他开口一句,咋办哟?
田园不由一惊,莫非哪个环节出问题了?
牛书记坐下来,又冒一句,事情搞大了。
田园心一紧,啥事搞大了?
牛书记见田园一脸紧张,马上换了一副面孔笑嘻嘻地说,县农业农村局的石局长和镇上的郝书记明天要过来现场指导,县电视台的记者还要现场采访你!这不是搞大啦!
田园顿时傻了。原计划就简单搞个仪式,牛书记讲政策,田园谈远景,放串鞭炮,挖掘机动土,半小时就可以结束。而现在局长、书记要来,场面不得不扩大。田园说,之前没听说上面的领导要来呀,咋办好呢?牛书记胸有成竹地说,别着急,领导来是件好事,说明上面重视。场面的事,我来安排,你就认真准备记者的采访就行了。
牛书记走后,田园满脑袋想的是明天面对记者他该怎么说。第一次股东大会如期召开,田园当选为理事长,全权负责农庄前期建设和后期经营。
六
项目启动当天,田园早早就赶到现场。活动仪式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田园到的时候,牛书记已经在现场了,正在指挥人拉横幅,高了低了,偏了斜了,他嗓门儿特别大,马路上路过的人都要投来稀奇的目光。田园饶有兴趣地看着横幅,书写着“生态观光,雪山下的田园”十个大字。横幅大体围成正方形,中间是举办活动的场地。场地上有一排条桌,桌子前面有二十多个塑料圆凳。拖拉机、挖掘机已就位,师傅们在下面抽烟。在不远处的田埂上,田园的三个叔叔正带领十多个人向这边走来,他们有说有笑,估计早就到了,每个人都领了任务,精神头十足。
时间很快到了上午十点,石局长、郝书记准时到场,石局长说我们是不请自到,欢迎不?田园忙说,欢迎欢迎!接下来,仪式由牛书记主持,石局长、郝书记分别讲了话。他们具体讲了什么,田园没有听清,他被女记者拉到僻静的地方接受采访去了。女记者目光锐利,思路敏捷,她问田园,作为当代的年轻人,你是怎么想到回到农村做农业的,尤其是生态农业这个方向?
昨晚反复打了腹稿的一番说辞,在镜头面前,田园脑袋一片空白,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他面对女记者,紧张得满脸通红。我、我……
田园很遗憾,转身说了一句,半年后你再来。
行走在田地间,田园步伐匆忙,不料脚下绊了一块石头,一头栽进田里,松软的泥土竟然塞进了嘴巴,他突然想起爷爷曾经问过他泥土是什么味道。他当时不知道,现在,他尝到了,泥土的味道好像是芳香的,又好像是百味俱全的,掺杂着酸甜苦辣咸。
田园抓起一把黑油油的泥土,在手掌中用力捏了捏,湿润的泥土形成一个泥团,他抛向天空说,这是插根筷子都能发芽的沃土啊!
责任编辑???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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