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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深圳进入雨季,凤凰花开了。一簇簇,一团团,像燃烧的火焰,又似低垂的红云。深湾村附近的凤凰广场吸引了众多看花人。
“这花单独看也并不怎样出众,搁一起竟这么有声势,这可真是集体主义的花朵。”杜紫薇一边拿手机拍,一边连连感叹。
“深圳的花一般都这路数,规模绽放,凭得是气势。比如簕杜鹃——簕杜鹃见过的吧?开起来整片整片的,一条马路,一面阳台,披披挂挂到处都是。有兴趣的话,你也可以拍,还有木棉、羊蹄甲……对了,木棉超好看,你要是三月份过来,赶上木棉花盛开,那也是非常壮观的。还记得我们背过舒婷的《致橡树》里的英雄花吧?就是木棉。”田妮东道主一样如数家珍。深圳花草丰富,一年四季不冷场,像接力赛一般,你来我往,且大都是密集型的。“集体主义”这词形容得好,不愧是曾经的语文课代表。
地面还是湿的,刚下过一场雨,地上落满凤凰花瓣,看起来有点惊心动魄。穿着白衣蓝裙的杜紫薇,来来回回走着,举着手机认真寻觅着最佳拍摄角度。田妮跟在后面,帮她拿着包和书,还有雨伞,间或充当一下模特。书是日本演员树木希林的《一切随缘》,一本自传体随笔,不厚,雨伞是白色透明的长柄伞,这两样东西是用来做道具的。杜紫薇给田妮拍了张举着伞站在凤凰花下的背影,透明的伞面上落了几片花瓣,颇有意境。杜紫薇让田妮也给她拍了几张。田妮发现拍照也是挺辛苦的,手机举在什么位置,选什么样的角度,都十分讲究,不愧是和专业的人在一起。杜紫薇现在已成了摄影达人了,她的朋友圈就是摄影展。作为财务和时间双项自由的杜紫薇,可以单单为了拍凤凰花就来一趟深圳。田妮只有羡慕的份儿。
傍晚时分,顾信有赶到缤纷酒店紫薇厅和两位女士会合。餐厅是顾信有提前預订的,离拍凤凰花的地方不远。老顾想得周到,连餐厅名都挑得这么精确。毕竟是曾经的梦中情人啊!
包房有最低消费要求,对只有三个人的饭局来说显得过于奢侈。不过,田妮也没啥心理负担,自己是陪客,沾了杜紫薇的光。对老顾这样的大老板,这算不得什么。
田妮和杜紫薇提前到店,在洗手间里杜紫薇洗脸补妆,出来的时候鲜艳很多,头发束成高高的一个髻,宝蓝色音符形状的耳环闪闪发亮,玫瑰口红莹润欲滴,笑起来露出珍珠般的白牙齿,她的牙真好,不像自己牙不齐,还坏了几颗,年前不得已去医院跑了几趟,做根管治疗和修补。
“冻龄美女哦。”田妮由衷地称赞。
“嗨,哪‘冻得起来,争取不有碍观瞻罢了。”杜紫薇摇头,“妮,不知你怎么想的,我现在有老之将至的感觉了,以前还不觉得,就这两年。”
“不会吧?你保养得这么好。不像我,各个器官都在报警,不瞒你说,刚才拍照,一直举着胳膊,现在都酸得不行呢。”
“抱歉,抱歉,难为你了。我一拍照就忘记累,就跟逛商场一样,过后才觉得疲劳。我们拍太久了,不过,也不是我说你哈,你肯定缺乏锻炼,平时得多练练拉伸,做做瑜伽。我下了一款拉伸操,很好学,回头推给你。妮,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要经常提醒自己想开点,对自己好点,活潇洒点。人生短短几个秋,想干啥干啥,想去哪儿去哪儿。你说是不是?”
田妮心想,潇洒也得有资本才行啊!眼下,她还在上班,服着人生的苦役,儿子在读大学,老朱债务还没结清。唉,没想到她这个深圳人,到头来混得不如内地老同学。当初,她成绩可比杜紫薇好啊!大学上了本科,杜紫薇不过中专而已。看来,人各有命,高考没考好,不代表以后不能咸鱼翻身。既如此,也确实应该想开点,不必为儿子过分担忧。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能不担忧吗?现在的孩子赛道更窄,研究生满大街都是,名校毕业都难找一份好工作,何况一个二本生?想到这就不能不发愁。
顾信有推门而进的时候,俩女人正在追古抚今。
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田妮和顾信有见面也十分少,以前偶尔有老同学到深圳出差什么的,顾信有打电话约田妮,田妮总出不来。深圳不比家乡,打一个车五块钱能从最东头跑到最西头。在深圳,赴一个约,往往路上就要耽搁老半天,车费都要超过饭费。尤其彦茗小的时候,更出不来。有同学以为田妮架子大,来了深圳也不见,其实,真不是那么回事。所以,人与人之间理解是难的,有些关系也就在误解中疏淡了。
这一回顾信有倒很体贴,把会面地点安排在田妮家附近,并给了她们一下午拍照时间,他知道杜紫薇的爱好。
“你俩关系好,她主要想见你的。”顾信有通知她的时候,这样说道。
此地无银。田妮暗笑。
虽然杜紫薇此前也和她透露要来深圳玩,但显然,接待方是老顾。他俩关系不同一般。
三十多年前,他们所在的春谷一中发生了件挺轰动的事,一个男生举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五个大字:“紫薇,我爱你。”字是刺破手指写的,很扎眼。这个出格的男生就是顾信有。他因此名声大噪,被人刮目相看。
“太丢人现眼了!”杜紫薇咬牙,“走哪儿都被人戳戳点点。”杜紫薇深感委屈,和田妮诉苦,她俩是同桌。
“嗨,得了吧,多长脸啊!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豁得出。”田妮觉得杜紫薇矫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凡尔赛。
“别找我啊!我可不想被沾上。”杜紫薇跺脚道。她虚荣心强,如果换个帅点的,她大概没那么别扭吧?她有点钟意的年级校草正追求另一个班上的班花。顾信有形象不达标,个头又矮小。杜紫薇觉得被这样的人追求不但不提身价,反而是冒犯。田妮瞧见被拒绝后的顾信有,一个人站在墙根边,嘴唇紧闭,目光隐忍,一副悲伤难抑的表情,不由心生同情。这以后,凡提到“失恋”二字,田妮脑海里就浮现出顾信有这个形象来,仿佛是这个词的标准注释。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这个被瞧不上的人如今成了大老板,深圳某知名上市公司的重要股东,兼有自己的投资业务。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顾信有出现在她们面前,身材比过去魁梧了点。田妮琢磨是不是穿了内增高,肩背挺直,一点不塌,是事业有成者的自信模样。唉,什么才是男人最好的装束呢?唯有金钱,唯有成功,岁月加持给当年貌不惊人的他增了分。田妮注意到,杜紫薇眼睛里也闪出光芒来。
红如西柚的落日从透明的窗玻璃映射进来,杜紫薇被请上主位,顾信有和田妮分坐两旁。先上的是汤,一人一盅,花旗参炖水鸭,接着上了阿一鲍鱼、清蒸东星斑、锦绣燕窝、凉拌海蜇、蒜蓉生菜。透明高脚杯,顾信有给每个人斟上三分之一的红酒,“这是产自智利的澳赛诗,口感饱满,有草香和草莓酱的香气,你们女孩子肯定喜欢。”
“哎哟,还女孩子呐。”俩女生大笑。
“在我眼里,你们永远是当年的女孩子。”
“顾总如今这么会哄女生开心。”田妮看他倒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挑起眉毛问,“咦,你今天不开车了?”
“没事,大不了找个代驾,老同学来了,哪能不喝一杯。”
服务员端来一小碟面包片单独放在顾信有面前。他像行某种仪式一样,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杯小巧药液,掰了点面包片,仰头服下。
“你这又喝的啥?”田妮好奇地问。
“养胃的。”顾信有说自己胃不好,早年创业饮食不规律,落下慢性胃疾。
“胃是得好好养,我有段时间胃也不好,胃是身体晴雨表,情绪不好,胃也会受影响。”杜紫薇看了顾信有一眼。
“唉,活到这个岁数谁不携带点疾病,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活过了。”顾信有哈哈一乐,嘴角弧度向下,显出某种威严。
“所以现在开始得注重养生了。尤其是你,企业家,国家宝贵财富,别有了财富没了健康。”杜紫薇对着顾信有半开玩笑似的叮咛道。
“没问题。来来来,喝酒,让我们一杯回到出厂模式。”顾信有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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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觉得,一个年少时见过的人,以后不管隔多少年,哪怕他当了官也好,哪怕变成老板也好,看到他,会觉得他依旧是以前那个人,没有变。你是不是也有这感觉?”杜紫薇脸喝得红红的,手托着腮,笑道。她说的是顾信有。那时候顾信有已经离席了。
“男人比女人经老,何况事业有成,可不愈发春风得意了。这就叫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就像苏东坡词里说的,‘万里归来颜愈少。”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田妮麻溜背出,语文课代表功底不一般。这是苏东坡写给柔奴的。
顾信有也有自己的柔奴,年轻女人滋润,难怪显得年少。顾信有的婚姻状况不是秘密,和大多数成功男人一样,顾信有早就换了老婆。
“男人本性。你看,咱们娃都上大学了,他儿子才读小学。”田妮摇头笑道,“所以,他说什么也不能老啊!”
“其实呢,也不仅是男人本性,女人也一样。为什么老男人偏爱年轻女人,延缓衰老,挽留青春啊,女人難道不也是?年轻的时候,我们喜欢成熟型男人,现在恐怕喜欢的是小鲜肉,哈哈哈……”杜紫薇仰头大笑,靠在沙发上,盘起的发髻松了,垂下一缕发丝,眼角因为大笑聚起了明显的鱼尾纹。不过,也还是不难看,迟暮之美,自有动人之处,只是这动人里含着无可挽回的颓势,看了格外令人惊心。
田妮想起一个笑话,说一个男人心心念念想见曾经的初恋,结果见面后大失所望,初恋成了身材气质完全走样的老太太,不由感叹相见不如怀念。
这个显然不适合用在风韵尚存的杜紫薇身上。顾信有的表现也充分说明了这点,饭桌上他殷勤地给她夹菜,斟酒。田妮有种感觉,他们之间的熟稔绝不像是初次见面。
只可惜顾信有太忙,席间不时有电话找他,最后一个电话让他不得不提前离席。走时,他告诉田妮账已经结了,让她们慢慢聊。
“嗨,美国总统也没这么日理万机吧?”杜紫薇撇嘴,显然有点扫兴。
“顾总是真的忙,我在深圳也难得一见。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老顾是深圳精神代言人。”田妮替顾信有圆场,毕竟老同学来,怎么着,也该空下足够的时间。
“没关系,我也没啥事,就是过来玩,不能耽搁人发财。”杜紫薇嘴角挂着嘲讽,“据说搞钱是深圳人最大的特色。”
“深圳人务实。慢生活、风花雪月这类词不适合深圳。紫薇,说句老实话,我们仨现在也就数你最舒服了,不上班,财务自由,想去哪儿去哪儿,女儿也不用操心的。”田妮由衷地说。
田妮最佩服杜紫薇两件事,一是离婚,独自过日子。二是女儿在世界名校——多伦多大学留学。尤其是后一件,田妮倍感刺激。当初高考,田妮是胜利者。如今儿子彦茗不争气,才考了个二本,完全输掉了。
按理说,他们这一代是为孩子创造天花板的,她来深圳打拼,本来应该是赢在起跑线上的,到头来竟不如人家,实在心有不甘。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别太操心,别整天老念叨着孩子,咱们管好自己得了。谁能保证一辈子?何况,念了好大学,就一定比没念大学的好吗?”每次一说起彦茗,杜紫薇就打断她。
是的,她说得对,她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可是,说归说,明年彦茗就大学毕业了,是考研还是工作,哪一样都不容易。一想起这,田妮就不能不发愁。
“现在的孩子和我们当年不一样,大学文凭太水了,还不如我们当年中专。”田妮感叹,“老实说,我们这代人还是幸运的,读大学不花钱,毕业国家包分配,工作了还赶上单位分房,算是最后一批获利者。彦茗他们怎么办?每年产生那么多毕业生,人才市场挤破头,他要是能找到工作,自己能养活自己,我真要烧高香了。”网上有人谴责,这代孩子动不动啃老。唉,不啃老,靠他们自己行吗?买得起房?养得起娃?田妮只恨自己没资本供儿子啃。
“唉,说你什么好呢,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要老为将来的事担忧。不要一谈就谈到孩子身上,杞人忧天。谈我们自己好不啦?”杜紫薇拿起刚才做道具的书《一切随缘》,在田妮眼前晃了晃,“这是我随身携带的,没事就瞅两眼,你看过她的电影吧?《小偷家族》演得真好,老太太活得可通透了。”
田妮想起来,杜紫薇一直是电影爱好者,以前文具盒里贴满了靓女俊男,如今,她的口味变了,喜欢的竟是不美的老太太树木希林。
服务员进来几次收碗碟,大约有催客的意思,田妮注意到外面人都走空了,时间确实不早了。
她家离这儿不远,作为东道主,她觉得其实应该请老同学去家里坐坐,可是,这么晚,显然不适合。再说,她明天还要上班。
“要不去我宾馆坐坐,咱俩再聊会儿?”杜紫薇的语气并不坚定,她显然也累了,毕竟拍了一下午,又应酬了一晚上。
“唉,年纪大了,熬不了夜。你也早点歇息吧,明天有空我再去找你。”
“行吧,看你樣子也够累的了,叨扰你这老半天的。明天我去广州,约了朋友。你不用管我,忙你的吧。”
“那好吧,回头再联系,我送你去宾馆,顺便消消食。”
杜紫薇住的君豪酒店也不是很远,走过一条种满紫荆树的大道,过了十字路口就是。她们走了两个来回,方才道别。
3
一进家门就闻到股烟味。说了许多次,不许在家抽烟,抽烟去阳台,老朱就是当耳旁风,他坐在饭桌边,口里叼着细细的“红方印”,全神贯注地对着电脑,上面显示的是几道红红绿绿的曲线。他在研究股市。
一个人真是改变不了另一个人,曾经在股市里亏下血本,依旧死不悔改,热衷于做被割的韭菜,哪怕已毫无所割。
“我已经研究出道道了,现在我手头要是有钱,保证稳赚不赔。”每次田妮指责他,老朱总这么恬不知耻地回复她。这个一路走跌的人,居然对自己还那么有信心。这是田妮既佩服又迷惑不解的地方,她是经常对自己做否定性评价的,何以老朱就是如此盲目自信。难怪苏格拉底的至理名言“认识你自己”被刻在德尔菲神庙上,多少人做不到啊,苏格拉底正因为承认自己无知,才被神认为是最智慧的人。老朱却能够一直葆有迷之自信,也许不这样,他也撑不下去吧。那好吧,信心比黄金还珍贵。
田妮将房产证和银行卡都锁好,防止老朱打主意拿去抵押贷款炒股。她吃过亏的。
现在这套九十二平方米的房是他们仅有的不动产,曾经在前海还有一套房,被他卖掉填了债。如果当初不卖,现在那房子已经升值好几倍了,彦茗将来纵然没有好工作,好歹也有一套房兜底。
一想起这个,田妮心里那道未曾愈合的伤口又裂开——永远不会好的,像他们这样二十年前就来深圳的,哪一个不抓住了时代的红利,起码混成个小中产呢?
田妮佩服杜紫薇果断离婚,她和老朱闹了两年,精疲力尽,终究还是没离成,都怪自己心软。
那会儿彦茗刚上初中,这孩子敏感得很,田妮偷偷看过他的日记本,他写了一个同学的爸爸因为有了小三,和妈妈离婚,同学眼泪都哭干了。“还好,我爸爸妈妈的结婚证还在。”日记里有这一句话。他什么时候翻过她的抽屉?
田妮的心莫名发颤。她在学校待过,知道单亲家庭的孩子往往更容易自卑,为了彦茗,她终究没有和老朱走到那一步。
可是,这样的房子,这样的家,她怎么能够带杜紫薇参观呢?
“你怎么才回来?”老朱一看见田妮,赶紧将快要燃尽的烟头摁灭,想消灭罪证。
“叫你去外面抽,就是不听,搞得家里乌烟瘴气的,二手烟毒害别人,有没有公德心啊?”田妮恼火地说道,一进家门脾气就不好,真没办法。
“你喝了酒啊,脸这么红?”老朱就有这样的本事,不接茬,避重就轻转移话题。
“我同学来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哦,就你说的那个富婆同学。”
“是啊,没错,富婆,单为拍凤凰花就来玩一趟,怎么样,潇洒吧!”
“呵呵,拍凤凰花?那还不容易,我们足不出户就可以拍。”老朱指了指阳台,他们楼下的确就有一棵硕大的凤凰木。
这个人东拉西扯的本领也是绝了,和他吵架无异于自戕。田妮干脆闭嘴,独自走进冲凉房,将门“砰”地关上。这一天太疲惫,吵架的力气也没了,热水哗哗地冲了下来,她仰着脸,任水冲刷,太晚了,本不想洗头,可是今天出了不少汗,头发黏糊糊的,不洗难受。让水冲走疲累,冲走委屈,冲走不甘,冲走人生百味吧……她洗了很长时间。
裹着浴巾出来,老朱倒了杯水端给她。“别一天到晚怄气了,生气容易衰老。”
田妮叹了口气,老朱最后总能拿住她,击中田妮软肋,这大概也是他们没有离成婚的原因之一吧。
再过几年,他们就到银婚了,在一起竟然生活了那么多年,不可思议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年轻的时候,觉得浪漫,现在呢,体会到的是修行,家庭是深不可测的修罗场啊。
当年,她师大毕业分配在庐城三十中,老朱比她早一年在这儿。学校位于市郊,一到晚上七点,通往市区的公交就没了,荒凉的街道像被世界遗弃。往郊区方向走一段长路,有个水库。他们下了班,常常闲来无事到那里逛。那条旁边长着狗尾巴草、油菜花的泥土路见证了他们的恋爱。和所有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一样,老朱不甘心做一个郊区中学的物理老师。三十中分来的年轻老师总待不长,考研的、跳槽的、下海的,不定期就走一个,老教师们说这些年轻人都是“飞鸽牌”,留下的是“永久牌”,这是当年最出名的两个自行车品牌。他们那个城市是自行车大城,白天到市区看一眼,除了公交,最壮观的就是自行车队伍了。那一年,老朱最奢侈的一件事就是攒了两个月工资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这辆自行车让郊外那条通往水库的路缩短了,也让他们的感情提了速。
几年后老朱辞职到了深圳,进了一家生产电子产品的中港合资科技公司,第二年,田妮也来到了这家公司。人生从此改头换面。
唉,那个时候怎么没想过在深圳继续做老师呢?田妮后来常常遗憾地回想这个问题。如果俩人在深圳安安稳稳当老师,彦茗或许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吧?老朱也不会栽那样大的跟头。尤其现在,许多行业不景气,教师这一职业越发令人羡慕,听说现在的深圳中小学,清北毕业生都抢着来。媒体报道,今年教资考试人数突破千万人大关,十年时间翻了六十六倍。这数字吓到了她。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他们毕业那会儿,流行的口号是“下海”,现在却是“考公”“考编”“上岸”。谁能料想到啊!
“人挪活,树挪死”,老话其实也没错,他们确曾有过一段飞速发展的好日子。比起落后的内地城市,深圳无论哪一方面都远超,工资是内地的十倍,城市的繁荣度无可比拟。安顿下来后,他们按揭买了房,又很快买了车,当他们第一次衣锦还乡,自驾回庐城,看到浩荡的自行车流,心里不由不升腾起一股自豪感。那也是公司发展的黄金时代。后来同类的电子产品增多,社会需求也发生改变,公司逐渐走下坡路,先是工厂搬到东莞,然后总部大楼萎缩,最后只变成了科技园一栋写字楼里的几个格子間。老朱离开和人合伙一起开起了公司。又一轮重新洗牌,这次老朱栽得很惨。
田妮不愿回忆后面的那段时间,那仿佛是人生胶卷里的一截过度曝光而作废的片断。
“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田妮觉得这话就是为她和老朱量身定制的。
人生不能重来,人生也无法假定。谁发达,谁落魄,上帝掷色子,谁也猜不透。
就像今天碰面的老同学,貌不惊人的顾信有成为大老板,学习不如她的杜紫薇拥有了令人羡慕的自由生活,他们都是人生赢家。以前的考试卷上可没这么显示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田妮躺床上玩手机,过去睡前总要看两页书,现在枕边书变成了玩手机。彦茗没有信息来,他的朋友圈也没有新动态,也许对她屏蔽,他以前还拉黑过她。同事刘姐儿子在美国念书,每周要和她视频两次。这也是令田妮心碎的地方,彦茗从来不和她多啰唆。
田妮自诩现在能伤到她的东西不多了,只有孩子。小学头几年彦茗成绩还不错,后来迷上游戏,成绩下降厉害,经常被老师投诉。那正是老朱下海开公司的那些年,无暇他顾,家长会老朱一次也没有参加过。田妮工作也忙,单位时常有临时性加班,老师要求家长陪读陪练、检查作业签字,田妮多半没能按要求完成。彦茗模仿她的签名交差,六年级的时候,一到数学课,老师一个眼神,彦茗就自动站到教室后面。
田妮当过老师,她忍不住质疑老师的做法,老师鄙厌地说:“彦茗听不懂,在座位上老是做小动作影响别人,我征求他意见了,是坐讲台边呢,还是站后面,他选择站后面的。我班里那么多孩子,不能为了一个孩子而耽搁大家啊!”
“那么就该牺牲我们彦茗吗?”田妮悲愤地反问,可是,到底怯了,正如老师所说的那样,他们做父母的首先没做好。
田妮和老朱闹得最凶的那几年,也有这个原因,吵架的时候,她咆哮自己是“丧偶式”育儿。班里许多孩子都在外面上培训班,全科补习,老朱拿不出现钱,还讥讽她,“成绩好是培训出来的吗?你和我上过培训班?”
那个时候田妮最怕的就是开家长会,简直就是受辱会,初三那年,田妮请了两个月事假,自己给彦茗全面补习,好歹上了一所普高。
高中三年住校,田妮已经接受了彦茗学渣的事实。有一次开家长会,三楼告示墙上张贴了年级期中考试的成绩排名,彦茗倒数第二。她看见排名表下面,有人偷偷贴了一张绿色的便利贴,凑上去看,上面写了一句话,“你经历过绝望吗?哈哈哈”,是彦茗的字。
田妮瞬间热泪夺眶而出。
彦茗不笨啊,两岁不到就能数到数字一百,能背出“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几十首唐诗,会变成今天这样,是他们没有培养好啊。他们不是合格的父母。
每每想到此,她更增加一层对老朱和自己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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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同学做什么的,那么有钱?不是听你说,离婚了吗?一个女人家供得起孩子在国外留学?”吃饭时闲聊,老朱问。
“人家前夫有钱呗,何况,她自己也能挣啊。你操什么心。”田妮没好气地反驳。
“没再婚?听你说长得很漂亮。”老朱八卦起来。
“漂亮就再婚啊?一个人多自由自在,傻瓜才再婚。”
“现在自由,老了就麻烦了,老伴老伴,老来做伴,对不对?老婆。”老朱好脾气地笑笑,他在强调自己的价值。
田妮嗤之以鼻,不过,私下也不得不承认有几分道理。她对自己独自生存能力有点怀疑。有天晚上,她夜里起来,蹲下来,突然就直不起腰来,疼痛到无法动弹。如果没人在身边,恐怕连打个120都没法爬过去拿手机。
“你要锻炼身体,不能指望别人。你看我现在每天做拉伸,一周三次长跑,我还参加了市里举行的半马比赛。”杜紫薇这样跟田妮说。
杜紫薇经常在朋友圈里晒她的跑步里程,摄影和跑步是杜紫薇热衷的两大爱好。她看上去确实显得年轻,身材也保持的好。同样生为女人,活法大不一样。杜紫薇是命运眷顾的人,她活得健康潇洒。
其实她俩也多年未曾谋面,有微信之后才联系上的,之前,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往。早先念大学的那几年,寒暑假回家乡,也难得遇见。在学生会当宣传委员的杜紫薇,活跃得很,假期经常被各种活动排满。毕业后杜紫薇留了弋江市。
田妮后来毕业分配,哪怕单位在郊区,也一定要留在庐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混得好的标志之一,就是离开小县城,走向大城市。作为一个高考胜利者,不能到头来反而不如只读了两年的杜紫薇吧。
杜紫薇能留在市里,其实得益于老曹,也就是她的前夫。田妮见过老曹一次。大三那年五一假期,杜紫薇携男朋友一起来庐城玩,去了田妮所在的大学。
具体面孔已经模糊了,高和帅,这印象还在。俩人走在一起很般配。老曹是弋江师大体育系的,他父母在该大学工作。
之后,她们没再见过。直到几年前有了微信,才重新联系上。而那时,杜紫薇已经和老曹离婚了。
“唉,婚姻还得门当户对,否则处处硌人。”杜紫薇感叹。
“知识分子人家应该蛮开明的吧。”田妮不解。
“开明啥,骨子里透着傲慢。”杜紫薇说,“你知道的,我以前在家也不怎么做饭,我妈就指望我读书读出去。嫁到他们家,才学会了烹饪。老曹这人,别看那么大个子,其实是个妈宝男。我在厨房烧锅,他和他妈在外面沙发上坐着聊天,我忙不过来,喊他搭把手,愣是不过来,要让他妈看到,他不惯老婆。”
“你们和老人家住一起?”
“是的。他们家房子大,他妈也不希望与儿子分开。他们家就他一个独生子,小时候还有个弟弟,意外夭折了,所以对老曹看得格外宝贝。这样人家的媳妇,你不知道有多难当。”
确实,田妮难以想象。
“又挑剔,嫌我做饭不好吃。”
“他妈妈不做饭?”
“检验我啊!看我是否符合‘德容言功之标准,哈哈哈哈。”杜紫薇仰头大笑,他们家觉得有恩于她,作为一个委培中专生,一个小县城工人家的子女,把她留在市里,还在政府找了工作,简直恩赐了。在母亲眼里,她显然配不上老曹。第一次上门,他妈妈还特地拿出一床棉絮,让她缝被子,看她是否能一根线缝到底,中间不断。
“大学教授这么旧脑筋?”田妮像听天方夜谭。
“啥教授呀,他妈妈总务处做后勤的,也是沾了老爷子的光。”杜紫薇说她婆婆在家里,总是坐在沙发最中心位置,“你下过围棋吗?你知道围棋要堵气眼的,对吧?我婆婆就是那种一定要坐在气眼位置的人,气场强大,四面八方都感应得到。”
“其实,只要他对你和女儿好,不就得了?”田妮回忆起那有过一面之缘的老曹。
“嗨,好有什么用?没啥主见,受他妈影响大,嘴里不说,心里嫌我生了女儿,那时候计划生育,又不能再要二胎。我坐月子,还是我妈过来服侍的。”聊到这儿,杜紫薇就收住了,这段往事,她仿佛也不愿多谈。
杜紫薇不说,田妮自然不好多问。反正现在的杜紫薇过得潇洒。离婚时的协议,女儿归她,教育费、抚养费男方负担。
“一个人过真的很自在。”杜紫薇欣慰地说,十多年前,政府机构改革,精简人员,她提前办了退休。
“感情生活呢?不会是一片空白吧?”田妮笑问。杜紫薇保养得那么好,滋润的样子,依旧很有吸引力的。
杜紫薇没有否认。
“人家说年轻时谈恋爱很纯粹,没有目的性,其实错了,有多少人是真正嫁给爱情的呀?人到中年,才知道真正的感情是什么样子,反而更纯粹了。”杜紫薇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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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妮当时并不知道话有所指,后来才恍然意识到杜紫薇和顾信有的关系,并不仅仅停留在老同学这个层面上,自己也真迟钝的可以。
雨季过后,深圳进入漫漫长夏,一直到十一月份,才终于有了点秋天的气象。路边的月桂飘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杜紫薇再一次来到深圳。这次她倒不是专程来拍花游玩,而是去广州出差,顺便过来深圳,她有个合作伙伴在广州。杜紫薇这些年虽说不上班,却也不是完全不做事,她学的专业是财会,做账一把好手,有会计资格证,在一些知名或不知名的公司都兼职过,挣一份额外的钱。广州的这个是近两年才加盟的一家小金融公司。
“你要是有钱可以投一点,每年有八个点的收益,这是最起码的,好的话分红更多。”杜紫薇说。
听了这话,田妮像被开水烫到一样,本能地退后一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老朱吃过亏,田妮再也不信这类投资理财的事了。当初老朱做生意亏损越来越大,产品送出去,钱收不回来,另一方面,给他做产品加工的厂也催着要债,窟窿很大,前海的房子不得不低价卖出,填了债,剩余的钱,老朱想翻身,一部分拿去炒股,一部分买了号称收益十个点的理财产品。结果钱都打了水漂,那个理财原来是一场骗局。上当的不止他一个,有好一拨人,这些受骗者找了代理人和银行打官司,还准备进京上访,前前后后折腾了几年,最终也没要回来。银行说,推销的理财产品并不是银行的,那个业务员也不是银行的。受害者争辩,业务就是在你们银行办的,如果不是你们的员工,怎么能让打着银行的旗号,怎么允许在银行大堂交易呢?案子在福田法院开审,他们败诉,那群人气不过要上诉,最后也不了了之,只能自认倒霉了。
这年头骗子太多了,简直无孔不入。
“这个你放心,不可靠的话,我怎么会拉老同学投?老顾也还投了点呢。”杜紫薇笑道。
杜紫薇还是住在上次的君豪酒店,她是住下之后才通知田妮的。田妮留意到桌上一杯喝了一半的龙井,烟灰缸里的雪茄烟蒂。老顾是抽雪茄的。看来,他们已经见过面了。
田妮恍然大悟,怪不得初次见到他俩就觉得他们之间有种不同一般的亲昵。
“老顾有钱,我跟他可比不得。彦茗之前就想出国,想读国际学校,可是,那种学校得花很多钱,也有门槛,我没依他。好不容易读个大学,又填的是和美国合作的3+1模式的学校,心心念念想出去,你知道,深圳孩子有這风气,都想出去镀个金。可他那种学校又不像你女儿念的学校那样有名,不过是想赚中国人的钱。那种垃圾学校读了回来也是白搭。疫情影响,模式也随之改变了,没能出去。不知明年毕业怎么办?今年暑假他都没回来,说在实习,他还想着申请国外的学校呢。”田妮其实有点后悔,当初要是就让他读国际学校,说不定比现在状况好。归根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啊。
“你看你,三句话不离儿子。不投也没关系,我随便说说的。算了,不说这个了。明天有空吗?一起去人才公园逛逛,老顾说那是你们深圳新网红景点呢。这名字取得,我第一次听都笑喷了,唯恐地球人不知深圳到处是人才。”杜紫薇笑道。她穿着印有小熊猫的浅蓝平绒睡衣睡裤,像个慵懒的睡美人。
“明天周末,我可以的。”田妮说,作为深圳人,她也还没去过人才公园里面。公园刚落成时,她曾几次提议一家人去逛一逛。那父子俩没一个响应。她本意是想拉近一下亲子关系。彦茗小的时候,最喜欢周末跟着她去公园玩,在莲花山公园放风筝,提着小网兜在湖边捞鱼。后来老朱忙了起来,再也没有周末。如今,彦茗大了,不屑和父母一起,老朱更是身体稳如泰山,让他起来活动,得用起重机,若有时间宁愿花在手机上,他下载了拼多多,闲暇时就听到他手机里传来“拼多多红包已入账”脆生生的话语,接着一阵红包到账的“哗啦”声。得积上万分,才能获得人民币两分钱。估计他就是想听一听红包进账的哗啦声,享受虚拟的满足。老朱原来就是个不爱运动的人,当年恋爱他们在郊区走到水库的路,大概是他一生当中运动最多的时刻了。想想令人哭笑不得,兴趣相差如此之远,三观如此不合,居然也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对婚姻,不能抱太多幻想。其实,说白了,和谁过,都是和自己过。没有血缘关系,分开就是陌路。”杜紫薇一边朝脸上敷面膜,一边递了张给田妮。“妮,你现在还相信爱情这回事吗?”
田妮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把面膜也贴上,和杜紫薇一起平躺在一米八宽的席梦思上。她想起在老朱之前曾经相恋过的一个男生,那是大学里的一段往事。在一次严重的争吵后那男孩半夜三更跑到女生楼下,在窗户外喊她的名字。那时候多么狂热,也多么易碎啊!那情形倒是和当年那个写下血书的傻小子顾信有可以一比,都是荷尔蒙惹的祸。
“爱情那玩意儿虚无缥缈。”田妮说道,生活都是实打实的,到了这个年纪,谈这个话题显得不合时宜了。
“爱情和婚姻其实是两回事,婚姻里可以不需要太多的爱,有责任,有尊重,就足够了。”杜紫薇看来要把这个话题继续谈下去。
“还得有钱,否则贫贱夫妻百事哀。”田妮补充道。
“那是自然,一切都得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怎么说呢,人生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大意义,如果硬要给它寻找意义,找到能活下去的理由,爱情……也许可以算一个吧。看过《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本小说吧?爱情变成一项卓越的事业。还是挺令人感动的。”
“小说当不得真。据说那小说是根据一则新闻事件改编的,新闻里那对出来约会的老年情侣被人打死了。这就是现实,可悲可笑吧。”
“现实就是这么扫人兴。”沉默了一会儿,杜紫薇又道,“唉,没想到过着过着半生就没了,妮,你可想过以后老了怎么过?”
“进养老院!我想好了,现在养老行业是新兴行业,以后大概率会发展。有社会学家研究表明,我们“70后”一代将是孝敬父母的最后一代,也是被子女抛弃的第一代。你会指望孩子吗?”田妮悲观地说。
“养老院我不想去,那种地方,满眼看过去都是衰败凄凉,我那个广州朋友有亲戚在香港老人福利院工作,说看到的老人好笑又可怜,有用手抓饭吃的,有谁也不搭理,有像狂躁症一样走来走去的,还有个老人不停地问时间,说妈妈要来接我了……在那样没有生机的地方我们大概率会抑郁,衰败得更快。还是多攒点钱,多出去看看,将来有一天走不动了,去瑞士,弄个安乐死。”
“哈哈,那也得有钱啊!唉,有钱真好,连死都死的有尊严和有自由。”
这时,杜紫薇手机有语音电话打过来。
“喂——”
“还没睡?”顾信有的声音,紫薇开了免提。
“没呢,在和田妮聊天。”
“哦——好的。明天一起去人才公园,几点出发?我就是问一下,明天我开车过来接你们。”
“自然醒吧,估计十点可以出发,到时发你信息。”杜紫薇挂了电话。
“你和老顾……”
“你觉得呢?”杜紫薇扯下面膜,敷过的脸显得晶莹透亮。
第二天,一到公园,田妮和杜紫薇都忍不住惊叹,想不到这繁华喧嚣的闹市区,竟藏有一个如此阔大奢侈的公共休闲空间。
“公园占地面积七十七万平方米,其中水体面积有三十万平方米。设计思路按照‘一湖一岸四轴。一湖,就是你们看到的这个公园主景;一岸,就是十五公里的海滨休闲带,沿途可以观赏各种鸟类和植物;四轴就是人才科技轴,人才景观轴,人才艺术轴,人才运动轴。”顾信有充当义务导游,一路介绍。
“要是带单反来就好了。”杜紫薇举着手机一边各种角度拍摄,一边感叹。“每一帧都可以作电脑屏保。”
公园处处可见“人才”元素,东侧横跨湖面的人才星光桥上耸立着一根根深圳杰出人物星光柱,西侧是人才与历史景观墙,“人才济济”的画像和雕塑分布在各个角落。连远处的绿草坪上也绣上了鲜艳的“人才”二字。
“果然名不虚传啊!怪不得叫人才公园。”杜紫薇点头赞叹。
巨大的湖区,湖水倒映着天上的云朵和附近高耸的大楼,公园周边是高科技人才会聚的地方,闻名遐迩的腾讯大楼、华润大厦、阿里巴巴、深圳湾超级总部。夜晚来此,会看见高楼的灯火通明。人才公园设于此,也算是设得其所。顾信有的公司在科技园,离这儿不太远。他说公司的小年轻在这里搞过团建。
走至公园南侧的π桥。
“π桥,意思是‘无限不循环,创意无止境。你们看,这每根柱子上的π计算式,还记得念书时背过的π吗?你们还能记到小数点后几位?”顾信有考问。
3.1415926……田妮记得牢。
“这栏杆上镶嵌小数点后2017位,知道为什么吗?公园是这一年建设和开放的。”顾信有转头对着杜紫薇说。他像老师一样,不停设问,再不停作答。
杜紫薇抚摸着栏杆上的数字,喃喃自语般道:“我突然想出一个绝妙的爱情广告词,‘爱我,就像圆周率没有尽头……你们觉得这创意好不好?哈哈哈……”她笑得很狂放,田妮吓了一跳。
这一天,天气多云,太阳没那么猛烈,适宜户外休闲。一阵无遮无拦的大风刮过来,杜紫薇风衣飘鼓起来,她伸开双手,作飞翔状。浩大的天空,大朵浓稠的白云被拉成了各种漂移的形状,像奔马,像大象,像雄狮,像人脸,太阳透过云层发出温情的光辉,天空、大地、湖面连成一个壮阔的整体。
“好想跑起来啊!”杜紫薇看着平整的环湖塑胶路面,忍不住说道,“这么好的跑道弋江找不到。”
“那就跑吧!”顧信有受感染,也起了兴致,他今天穿的是一身耐克运动装。
“怎么样?一起跑。”杜紫薇侧头问田妮。
“又不早说,你看我的鞋。”田妮点了点脚,她穿得低跟皮鞋。“你们跑吧,我在这里转转,看看景。”
杜紫薇把风衣外套和随身系的波点纱巾给田妮拿着,将披垂的头发随手裹成一个髻。她今天里面穿的是黑色纯棉长T恤,宽腿黑色棉麻长裤,脚上穿着球鞋,很休闲。顾信有一身白色运动装,倒像是专门为运动做准备的。田妮再次觉得这俩人关系非同一般,仿佛不谋而合。
俩人像兴头起来的少年,拔腿绕湖奔跑起来。
田妮看着一黑一白两个背影渐跑渐远,突然有种穿越感,时间仿佛退回三十年前的校运动会,杜紫薇参加女子八百米长跑,顾信有在一旁全程助跑,那是发生在他血书之后,他依然那么执着,不避前嫌,场面引来众多围观者,喝彩声、口哨声不绝于耳。这就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俩人从年少跑到了今天……
“哈哈,今天总算是来对了地方,满足了你两大爱好,摄影和跑步。”当俩人汗涔涔跑回来,田妮望着脸红扑扑的杜紫薇笑道。
“不只两大爱好,是三大。”杜紫薇眨眨眼。
“哦?还有哪一大?”田妮问。
“他呀!”杜紫薇挑逗般地指了指顾信有,“我还是顾信有爱好者,哈哈哈……”
杜紫薇面若桃花,运动后的容颜格外云蒸霞蔚,难道跑步也像喝酒一样能醉人。
事情好像颠倒了。三十年后的杜紫薇明显站在主动位置,她现在如此直接又如此不羁。
“公园南侧卫生间有淋浴房,扫码可以冲凉。我车上有一套男式运动衫未拆封,你若不嫌弃,可以换一下。”顾信有沉稳地说。
“可以,那你呢?不没得换?”杜紫薇妩媚笑道。
“我还有套旧的在里面。”
冲完凉,杜紫薇披散着吹得半干的头发,穿着男式运动衫出来,她身材高挑,顾信有的男装尺寸,她完全可以驾驭。“来,帮我们拍个照。”她拉住换了旧运动衫的顾信有,做出头歪向他的比心姿势,让田妮拍合影。
“这衣服送我得了,当个纪念。”杜紫薇笑道。
照片里的顾信有神情略有些尴尬。
天空飘来一大团乌云,瞬间暗淡下来。
田妮想,自己今天是不是不应该出现呢,他们俩在一起,她是多余的,下次不掺和他俩的活动了。
事实上那也确实是他们仨最后一次相聚。
6
第二年五月,杜紫薇又一次来到深圳,还是住在老地方君豪宾馆。
那些天深圳一直下雨,南方俗称龙舟水季节,雨下得比去年还厉害。太阳沦为配角,偶尔登场客串一下。深圳的春天有时是比较难挨的,好不容易熬过回南天,又到了雨季,田妮睡了一季的被子都不敢洗,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坐镇天空,笃定的样子,说不准一时三刻就会被暴雨取代。没买烘干机,衣服总像晒不干,有股子霉味。在深圳住久了,早领会了此间骄阳和雨水的脾气,说一不二,任性骄横。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植物,深圳的植物承受这双重的浓烈爱抚,格外嚣张恣意。凤凰花是这个季节的主打花。
依旧是那条道,田妮撑着透明长柄伞,陪杜紫薇在树下走着,就像在复习旧日功课一般,田妮有种做梦的感觉,这么快,一年就过去了。雨刚歇,地面还湿漉漉的,凤凰花瓣落了一地,像巨大的红毯,情形和去年一模一样。
“妮,你有没有觉得日子不经过,滴答一下就没了。你看,又一年了。这花,这情形,就像复制昨天。”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杜紫薇道:“花虽相似,可也不是去年的花了。”她这次来得晚一些,凤凰花盛期已过,唯有余焰。杜紫薇这次没有什么心情拍照,只一棵花树接着一棵花树地凝望,好像那里面藏有什么秘密。花瓣落在她白底蓝雏菊的连衣裙上,她比去年又清瘦了点。太阳出来了,吃饱了雨水的草木一经照射,发出浓郁的植物馨香。草地上有喷泉,喷泉上空突然出现一抹彩虹,吸引了许多人围过去,兴奋地举着手机拍照。
走到转角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上,不知哪个有心人用凤凰花瓣拼成了一个巨大心形图案。杜紫薇看着心形图案发了一阵呆,她大概想起顾信有当年的血书吧。
这次顾信有没有出现,是不是杜紫薇有意没通知他?晚饭田妮做东,在附近的素食馆,杜紫薇挑了这儿,看中的是它的名字“兰香慈”,门面古雅。杜紫薇上厕所的时候,田妮打电话给顾信有,告诉他杜紫薇来了。
顾信有说他有事,抽不开身。“你好好陪陪她吧,她需要你的陪伴。”
田妮有点愕然。
“有事?你信吗?”杜紫薇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在听到田妮为顾信有太忙而表示遗憾的时候。
“都老同学,没那么计较,若有空他绝对会过来。”田妮道,想到去年俩人一起跑人才公园,今年居然面都不露一个,心里也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愤懑,有点替杜紫薇叫屈,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杜紫薇现在如此在意顾信有,他却表现出退避三舍的样子。什么叫没空?时间就像乳沟,挤挤总会有的。
“妮,你笑话我了吧?女人一犯贱,就山河日下,惨不忍睹。”杜紫薇垂下眼睛,大概昨天没休息好,即便打了妆,也浮现出微微的眼袋。她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八宝茶,仿佛在研究这茶的成分。
“其实,我也不瞒你了,我和他……我们交往好几年了。你知道的,我是单身,我并不在乎什么,也不要名分……他对我很好,也帮助过我。我并不是为报答他,才愿意……”杜紫薇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很低,田妮有的地方根本听不见,也不敢打断她。从她的叙述中,田妮得知,这些年,杜紫薇其实每年都有来深圳,和顾信有定期见面。
“请原谅,之前来深圳,没有和你说……”杜紫薇抬起头,眼睛雾蒙蒙的,“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只是,后来他变了,不想再见我,我成了他的负担,他让我约你,有你在场,他就可以擺脱我,他就是想摆脱我呀……”
田妮不知该如何劝说,莎士比亚的名言,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杜紫薇就是太清闲,太舒服了,才搞出这种年轻人才有的烦恼,并且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和一个以前自己瞧不上的人搞在一起,上演这番被抛弃的苦情戏,自取其辱。这,叫人说什么好呢。
室外是哗哗的大雨,杜紫薇抽出纸巾擦鼻子,画过的眼线被打湿了,流下暗蓝色痕迹,看了令人心酸。分手不仅需要勇气,也是需要力气的啊!
五月的雨水涌来
凤凰花瓣落了一地
呕出的鲜血织就成红毯
这仪式过于隆重庄严
赤诚的心昭告天下
你曾旁若无人走过
如今再不能视而不见
不在乎你的践踏
一边落一边又开
你要都给你
不要也给你
要多少给多少
这如火的激情
大水也无法浇灭
这一生最疯的时候
你辜负了不要紧
这首诗是杜紫薇离开深圳后写的,下面配的图是去年拍的凤凰花,她举着透明的长柄伞,站在树下,背对着镜头,头上脚下都是凤凰花瓣。
田妮点了赞,并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包。她把截图发给顾信有,以示无声谴责。这出戏,顾信有太没风度了,要么你就不玩,要玩收场也该弄漂亮点。
顾信有很少点赞,他大概和老朱一样从不看朋友圈。
这次顾信有很快回了她。他说,他看不到杜紫薇的朋友圈了,杜紫薇已经把他删了。
7
新年又快到了。年前的一天,顾信有约田妮在星巴克见了一面。这场约见也是一再延宕。
一方面田妮是要感谢顾信有,因为他的帮忙,彦茗进了科技园一家设计公司,上班已经有半年了,终于转正成公司正式员工。另一方面顾信有也要找她,谈谈和杜紫薇有关的事。
“她现在怎么样?”顾信有一上来便询问。
“你可以直接打电话给她啊!”
“她把我微信删了,就是不想和我联系,打电话也不会接的。”
“我不明白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上次她来深圳,你忙成那样,怎么就不能见一面呢?”
顾信有打开雪茄烟盒,又盖上,酒店禁止吸烟。
“我不可以再见她,我怕我下不了决心……”
“你夫人知道了?”田妮问得很直接。
顾信有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田妮,然后叹了口气。
“她并不知道。可是,怎么说呢?我不能这样下去……不,你不要误解,我和杜紫薇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信有垂下脑袋,“那年,我去弋江做业务,是和她第一次见面,我们好些年都没联系了,她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怎么说呢,你也知道的,女神一般的存在,可望而不可即。”说到这,他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那年,几个老朋友约吃饭,她恰好也在。她那会儿过得不太好,和女儿闹得很僵。”
“和女儿闹得很僵?”田妮难以置信,她女儿那么优秀,不是在多伦多大学留学吗?这一直是杜紫薇口里的骄傲。
“她跟你这样说的?”顾信有瞥了田妮一眼,咬了咬嘴唇,迟疑片刻道,“是多伦多大学,可那文凭是假的,你不知道吗?”
田妮惊得仿佛被人推了一掌,重重朝后一仰。
“紫薇女儿很叛逆,高中毕业读了一个中加合作的旅游学院,第二年就去了加拿大,那学校很普通,相当于《围城》里的克莱登大学,都是赚人钱的,她女儿不想回国,在那里和一个印度人擅自结婚了,才二十岁啊!和她妈妈的唯一联系就是要钱。毕业了也不回来,自称拿到了多伦多大学文凭,文凭还发给她妈看了,编号水印像真的一样。我了解过,在印度有专门制作假护照、假文凭的黑组织,她女儿和那印度人吸食大麻,也走私贩賣大麻,等于在那里黑了下来。为了满足女儿在国外的开销,杜紫薇到处兼职,挣钱。那会儿她很崩溃,我自然想帮她,怎么能不帮呢,她见到我就像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她说要还的,我告诉她,最重要的是要挽回女儿的心……”
“你们之间……”田妮忍不住问。
“我承认,发生过关系……在最初的时候,我没能控制住自己。”顾信有低下头,“可是,我知道,不能这样下去。我不需要那样的回报。我帮她,并不想乘人之危,我这样做,其实也是想拯救自己。她那种状况,让我想起我的前妻和女儿……”
“我也不是个好父亲,刚来深圳打拼,非常艰难,根本顾不上家,前妻是个严苛的人,当我们发现性格不合的时候女儿已经来了,女儿两岁的时候我们离婚了。她不让我见女儿,那时候我也还年轻,也没家庭意识,一心只想着怎么在深圳站稳脚跟,创业致富。女儿念初中时班主任打过我一次电话,说女儿不愿意去学校已经整整一个学期了,她母亲没辙,给了班主任我的电话。我去看女儿,她一个人住在家里。她母亲也有和人合伙一起经营的公司,经常不回家,那么个大房子,经常就我女儿一个人住。我按门铃,女儿不见,还说再不走就报警……”
顾信有语气沉痛,声音哽住了。
“当我看到杜紫薇一个单身母亲带女儿,我想起自己,我可怜她,也可怜我的女儿,我和她其实同病相怜。可是,这种情感太折磨人了,杜紫薇外表看着好好的,其实她整个人是碎的,那种碎片割伤她自己,也割伤别人。她有时大概也把我看成报复对象,好几次半夜打来电话……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其实,我哪有能力拯救别人呢?我现在连自己都救不了,这两年,我的公司也很艰难。我借钱给她,她却要投那个不靠谱的小私募公司。那是很危险的,这个你一定要劝劝她。”
顾信有接下来又告诉田妮一个消息,他已经在办澳大利亚移民了,最迟夏天就要过去。
顾信有离开后,田妮花了很长时间消化他所说的一切。
原来,我们眼里看到的常常是假象,真相其实是水里的倒影,完全相反。
第二年五月,凤凰花再开的时候,顾信有已经离开了。
那次见面后,他也没再和田妮联系过,连饯行的酒都没有喝。他说的事情太多,千头万绪,等以后回来的时候再聚。
杜紫薇也没再来深圳了,她的朋友圈停止更新了好多天。田妮不放心,隔三差五给杜紫薇发微信,问候情况。
杜紫薇总是回复“还好”两个字,有时候还截个跑步的里程图给田妮看。
这年底,田妮单位派她出差去南京,回来时顺道去了弋江。
“不要定宾馆了,就住我家吧。”杜紫薇说。
鹭江翠苑,田妮按图索骥,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些年弋江变化巨大,城市不断拓展,靠近南郊的江边地带现在成了新的高教园区,一些高校的新址都搬到了这里。
十八层,D户型,两居室。
“以前的房在市中心商业街,我嫌吵,卖了,买了这套。这里安静点,视野好,可以看到江。就是楼层不好听,当时买的时候打了两个点的折扣。18D,我现在是住在十八层地狱里。”杜紫薇半开玩笑道。
房间布置得很简洁朴素,门口玄关处柜子上放着一个相框,一个短发小女孩的半身像,神情稚气又严肃,盯着每一个进来的人。
“你是第二个来我家的老同学。”杜紫薇没化妆,黑眼圈明显,眼珠却还是奇异地黑亮。“今晚,你睡我房,我睡女儿房。被褥都给你拿套新的。不嫌弃吧?”
“瞧你说哪里的话。这年头能到人家里来住,是看得起我。在深圳,都没带你参观我家。你别见怪才是。”
“那哪能呢,不一样的。我一个人孤家寡人,你来我这正好添添人气。”
客厅的墙壁上也挂着她女儿的大相框,每个房间,都是她女儿不同时期的照片,有两张是和杜紫薇合影的,合影里的女儿大概才几岁,露出脱了乳牙的可爱笑容,那时候杜紫薇也年轻。
“我女儿凤凤,你没见过吧?”杜紫薇见田妮看照片,就问道,“像不像我?”
“像,尤其是眼睛。”
“我倒希望她不像我,都说女儿像娘,苦断肝肠。”杜紫薇揉了揉眼睛,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进去似的。
“这种话你也信?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经常劝我的,我们不要过于操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天无绝人之路。”
“他都告诉你了,是吧?”杜紫薇看向田妮,叹了口气,半天才说道,“唉,道理说起来谁不懂?可是,哪能真正做到呢?我劝你其实就是在劝自己。”
“怎么说呢,孩子不懂事,总有一天会明白,她会回到你身边的。”
“她微信对我都是屏蔽的,她现在什么情况我都不知道,有时候要通过她同学才略微知道点。我保存了她中学玩得好的一个同学电话,并且要再三保密,如果不是需要找我要钱,大概早把我拉黑了……”杜紫薇鼻音很重。
田妮的心也颤了一下,她想到彦茗。他也曾拉黑过她,为什么我们生的,爱的,不爱我们?我们到底错在哪里?
“说实在的,现在的年轻人,我也不明白,他们好像与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一个世界……我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情感。”
“有的,他们爱一只猫或一只狗,多过爱人类。”杜紫薇轻轻讪笑起来,“有一回,我开车带着她,路上看到一只受伤的流浪猫,她一定要我停下来,把那只猫抱去医院救治。”
“我如今众叛亲离了。”杜紫薇再次惨然一笑。
“老顾还是很在意你的,临走时一再叮嘱我,要多关心你。对了,他特地强调,叫你不要掺和那个小投资公司。”
“他说得对,那个公司确实不可靠,老板现在跑路了,我的一部分钱卷进去,拿不回来了。其实,也不是我的钱,是他借给我的。我本想翻番,再还给他。老顾是好人,他……确实肯帮我,可是,我令他失望了。”
杜紫薇把关闭的窗推开了半扇,一阵刺骨的北风刮进来,室内的暖气被冲淡了不少。远处的长江黑魆魆的,只有灯塔和月光无言地普照着。
“明天想回趟春谷,你若没什么事,我们一起吧,就当散散心。”田妮说道。
从弋江到春谷半个小时车程,如今路也修得漂亮,走高速或国道都方便。
“以前到弋江觉得好远,像出趟远门,还记得我们高中春游来看江心塔吗?”田妮感慨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冬日树木和田野。
杜紫薇没有应声,靠在座椅上偏着头像睡着了,脸色很憔悴,她昨晚没休息好。田妮不再吭声,只出神地盯着窗外,自己其实也没怎么睡好,她有择床的毛病,出差都睡不大好,已经习惯了,出门一般都备着安眠药。
到了春谷,杜紫薇说想去以前的中学看看。学校还在老地方,但周边环境变化很大,辟出了一爿广场,修了商业步行街,都是仿照大城市的样子。她们在附近一家新开设的西餐馆坐下来,吃个简餐。在她们斜对面坐着一對穿校服的男女学生,他们说说笑笑的,很开心,俩人面前一杯饮料。杜紫薇眼直直地看着他们。
学校大门拓宽重做了,两旁砌着赭色大理石门柱,安装了伸缩门,门口有保安值勤,外人不让进。
“我们找一下同学,一会儿就出来。”田妮急中生智地想起了上次回来遇见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在里面担任教导主任。
保安打量了她们一下,拿出一个来访登记册。
中午的学校有一种奇异的宁静,她俩蹑着脚,怕触雷似的走着。校园变化很大,教学楼都翻新了,增加了行政楼、实验室、图书馆。以前上体育课的土路修筑了大操场,四百米塑胶跑道很鲜艳。
她俩不由自主地来到当年上课的教室,大体位置没有变。顾信有曾在那里写下轰动全校的血书。
“怎么感觉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杜紫薇神情像做梦一样。
“可不是吗?我俩就坐在第二排,老师在黑板上写字……”记忆扑面而来,那么鲜活。
时间过得真快啊!
“你说,假如我过的是另一种生活,会更幸福一些吗?”杜紫薇叹息地问。
“一个人只有一种命运。”田妮道。
杜紫薇笑道:“你这话口吻像个哲学家。”
田妮也笑了。命运给你什么就是什么,假设人生可以重来,这类虚拟句式是最没意思的,不是吗?
预备铃响了,嘈杂的声音也灌了进来,学生开始陆续涌进学校了。
“我们赶紧走吧。”田妮拉着杜紫薇,在如潮的学生中逆流而逃,背后是一片喧嚣的声音,这喧嚣让这阴沉的冬日变得明亮起来。
责任编辑???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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