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不早了,阿剩得在放学之前赶到学校。她手里拎着刚买的一袋零食,和一套男孩子喜欢的玩具汽车。她没讲价,买东西从来没那么大方过。也就两百块钱,她觉得还应该再买些什么,却没能想起来。
阿剩把货车停在路口的杂货店。进村的路她再熟悉不过。这么些年,一直没变过,还是一下雨就没法走人的泥土路,两边的桉树倒是长高了不少。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正好。阿剩走得满头大汗,时不时掏出手机来看时间。
以前阿剩觉得时间过于漫长,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在乌暗街不见天日的五金厂里,时间似乎静止不前,如永久的黑夜,太阳从没在大地上升起来过。是什么时候发觉时间突然加快了脚步?是的,时间是在阿剩当上司机那天开始变得飞快——她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开上车。她开的还是大货车,一个连单车都不会骑的人,竟然开着大东风跑长途,一点也不觉得怵。
她有多久没回来了?一时想不起来,五年,还是六年?这五六年过得真是快,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行字幕,就把时间打发了。然后镜头一转,她的儿子应该从一个小屁孩变成一位小伙子……现实还不至于这么戏剧化,不过儿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来之前她就跟庄老师打听清楚了。前夫自然是断了联系,当初离婚,他拼了老命要回儿子,时刻担心阿剩会回来把儿子拐走。对,他嘴里说的,还有心里想的,肯定就是这个充满邪恶的“拐”字,而她也成了潜在的“人贩子”。
阿剩只想见儿子一面,可能的话,还想听儿子叫她一声妈妈。
这个叫鸭屎礁的渔村,远看依然没什么变化,灰蒙蒙的,窝在海边,在沙滩和矮山的褶皱里,活像老人脸上一块不规则的斑痕。阿剩翻过一道坡,搭眼就看见眼皮底下的村子,更远处是洁白的沙滩和蔚蓝的海。因近傍晚,日光像是被一层镜片过滤,山海之间的渔村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竟让阿剩觉得有些陌生。
阿剩在鸭屎礁生活了五年,在的时候没觉得好,离开之后,也没怀念过。她知道有一天会回来,而且还得偷偷回来,如前夫所担心的,像个“人贩子”。想到这,阿剩内心涌起一阵酸涩。阿剩偶有听说,鸭屎礁的渔民把渔船都拴在海湾上,沤烂掉了,他们不再出海,而是在荔枝园里帮外面的老板熬制麻黄草。干那玩意比出海赚钱多。阿剩不关心这些,她才不管鸭屎礁人的死活,她对这里没什么好印象。
学校倒一点没变,还是一排灰白色的平房,门口的榕树是长高了一些,像是娃娃几年不见蹿起了一米七八的个头。还没放学,校门关着,没锁,阿剩不敢推门进去。这道门她曾经推开过无数次,看它生锈陈旧的样子,还是原来的铁门,一直没更换过。
阿剩还没离开鸭屎礁时,有半年多时间,在学校帮忙做饭。不知道全村那么多妇人,校长为何偏偏找了她。她还有点犯怵,村里的学校是小,在阿剩眼里却是十分严肃的地方,与村委会一左一右,像是鸭屎礁的两个门神,在村口镇着。
这次回来之前,阿剩特意打听了一下,知道原来的庄老师现在是鸭屎礁小学的校长。阿剩试着打了庄老师的电话,还能打通。他竟然还保留着阿剩的号码,一接电话就抢着说,阿剩你回来啦?阿剩有些激动,寒暄几句,才把事情跟他说了。庄老师说,你过来吧。
二
阿剩躲在榕树后,给庄老师发微信。此时,她还真像一个“人贩子”。
马上就可以见到儿子了,阿剩有些紧张,儿子的变化肯定很大,估计和校门口的榕树一样,长得又高又大……他还认得妈妈吗?
紧张的情绪稍有缓解,羞愧又浮了上来。是啊,就算儿子真认得妈妈,他又何必认呢?他早就应该和前夫站在一边,心里想的都是妈妈的不是,那么狠心抛下他,一走就是五六年,一点音讯也没有。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拎着一袋子零食和玩具,假惺惺,有意思吗?
嘎吱一声,庄老师打开铁门时,阿剩被吓了一跳。
庄老师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额上的头发稀少了一些。庄老师笑着说:“来啦,进来吧。”接着拉开铁门侧身站在边上。阿剩有些迟疑,好像她不是来看望儿子,倒像是儿子在学校捣蛋惹事,被老师叫了家长。庄老师把阿剩领进学校,抬手指了指最靠边的教室,说:“斌仔在那,快放学了,你过去吧。”
阿剩发现校内的布置没多少改变,那间临时搭建在角落里的铁皮房还在,只是成了杂货间,不再是厨房。阿剩依稀记得当年在厨房内外忙碌的样子,淘米洗菜时哗啦啦的水声和孩子们撕扯喉咙的读书声,犹在耳边……她一步步走近儿子的教室,仿佛也正在沿着时光的轨迹,一步步回溯往昔。
就在阿剩快靠近教室时,刺耳的下课铃声突然响起,吓得她一阵慌乱,手里拎的零食撒了一地。她正要弯腰去捡,孩子们已呼喊着涌出教室,见到门口一地的零食和陌生的人,他们都噤了声,继而全围了上来,朝地上的零食指指点点。有大胆一些的还拿脚去扒拉,似乎想证明那到底是真的零食,还只是一些空壳子。阿剩想要制止他们,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愣在原地,望着一地的零食发呆,就好像那不是她带来的东西,她也是刚好路过。她拿眼巡视着周边的孩子,想在人群里找出儿子,那个叫斌仔的男孩。可是,不知谁带了头,孩子们竟纷纷抢夺起地上的零食,一个个几乎趴匐在地上,根本看不清脸面。
一直到庄老师跑过来,大声呵斥,孩子们才起着哄散开了。庄老师要孩子们把零食都还回来,阿剩制止了庄老师,她只是问:“斌仔在哪?”庄老师有些发愣,才知道来找儿子的母亲并不认得儿子,便大声喊道:“斌仔,你过来,你妈来找你了。”这时,四散的人群里钻出一个脏不溜秋的脑袋,双手捧着从地上搶来的零食,身上沾满了沙子和灰尘。他怯怯地看着庄老师和阿剩,歪着身子站立,一边努力把零食往身后藏,一边做着随时逃跑的准备——很显然,斌仔也认不得自己的妈妈。
阿剩看着眼前这个小男孩,他并非她想象中该有的样子,矮小怯懦,和五年前差不了多少。阿剩两眼一酸,眼眶红了。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斌仔还以为她要抢回零食,直往后缩,但他没跑,他心里肯定也在迟疑,这个哭泣的女人似乎在哪见过。阿剩把双手放在儿子的肩上,将他搂到跟前,哭着问:“你不记得妈妈吗?”没等儿子反应过来,她哭得更厉害了,把斌仔抱在怀里,又推开,问:“你奶奶没打你吧?”斌仔摇摇头,他的眼神里还带着疑惑,却没有了抵抗的意思。突然出现一个女人声称是自己的妈妈,这让他在同学们眼中感觉很有面子。何况,这个女人还带来这么多零食。除了零食,她手上还拎着一大袋玩具。看在零食和玩具的份上,他也不应该拒绝。
阿剩哭了一会,才平复好心情。她含泪笑了起来,对斌仔说:“叫妈妈,叫妈妈。”这倒让斌仔有些迟疑,他环顾四周,发现身边还站着不少同学,他们有的小声说话,有的在远处看笑话。斌仔这下更不敢叫了,他只是埋着头,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还有要挣开阿剩怀抱的意思。阿剩却死死地抓住斌仔,不放他走。她继续催促着说:“叫妈妈,叫妈妈。”斌仔挣扎得更厉害,他都快哭了。
“我给你买个手表,电话手表,要不要?”
听阿剩这么说,斌仔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知道电话手表是什么,他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时围观的同学也都凑了上去,仿佛他们也有份。斌仔,叫啊,叫妈妈,你妈妈给你买电话手表呢。同学们在一边起哄道。有的同学甚至上前戳了斌仔一把,提醒他别错失良机。
斌仔安静了下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着头。
“妈妈。”斌仔小声叫道。
三
返回的路上,阿剩边走边哭,最后跑了起来。暮色和寒风一并打在她落满泪水的凉飕飕的脸上。她目送儿子提着零食和玩具离开时,见他走着走着,也在村道上跑了起来,还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生怕她反悔,把玩具和零食要回去。阿剩想起儿子快速逃离的身影,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到达停车的地方,她攀上车座,一个人躲在驾驶室里,大声哭了起来。
天很快黑了,省道上的车辆不多,眼前这家开在路口的杂货店显得有些寂寥。
阿剩泪眼蒙眬,透过挡风玻璃看见,那一家人正凑成一桌在门口吃饭。孩子有些多,以至于阿剩都有点数不清楚。他们显然不知道有人正躲在远处偷看他们。有了躲在暗处看明处的偷窥感,阿剩竟迟迟不敢启动货车,怕惊扰这一家子。她看他们吃过晚饭,再看女人收拾碗筷,孩子们围着写作业,男人在看新闻联播——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隔着玻璃阿剩都能听见,某某领导人出席了重要的会议,考察了重要的地方……阿剩都听得清清楚楚,过后又什么都没能记住,迷迷糊糊的,她竟然睡了过去。
醒来时,阿剩发现杂货店已经关门,有微弱的灯光从窗户和门缝透出。她以为很晚了,看手机才九点。她还得去趟镇上,答应儿子的电话手表,不知道镇上的商场有没有。她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却不感觉饿,只是有些冷。启动货车,阿剩小心翼翼地掉头,过分明亮的车前灯把路边落寞的杂货店照得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场景。
货车开上省道,阿剩才想起打开微信,至少有七八个未接电话,都是郝明打来的,还有他的留言。
郝明这人没什么不好,缺点就是性子急。两人同在一家快递公司开货运,分开的时间比见面的时间多,有时会约好在哪个服务站见面,白云仔,或者鲘门,谁先到,就把货车停在偏僻的角落,开大灯、打双闪。另一个进站时,一眼就认出来了,慢慢靠近,两辆货车面对面,像是两个在街头偶遇的情侣。两人下车,在四盏大灯交集的光圈里,抱在一起……没有比那更幸福的时刻了。
早上过惠州时,阿剩请了假,决定回老家一趟。为什么回老家,她也没瞒着,和郝明结婚之前,她就把曾经的失败婚姻坦白了。阿剩可以忘掉前夫,却不能当儿子不存在。郝明也是开明的人,他不嫌弃阿剩的过往,只要两人相爱,一起向前看,以前的事都无所谓。阿剩说要回鸭屎礁看儿子,郝明并没有反对,只是迟疑了一下,留言说,那我在白云仔等你。
阿剩把郝明还在等她这事给忘了。这会也顾不上,等到了镇上,找个地方住下来,再慢慢跟他解释吧。阿剩有些累了。
路上的车辆很少,好长时间,省道就她一辆货车在急速行驶,像是行驶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这情景让她感觉压抑,似乎还唤醒了尘封多年的记忆。说实话,在见儿子之前,她还满怀期待,毕竟日日夜夜盼了五六年,见过之后,她的心一下子空了,虚无得如同一脚踩空,整个人陷入失重坠落的状态。她甚至有些后悔承诺买电话手表的事,不出意外地,这种糟糕的感觉又得重来一遍。转而她又于心不忍起来,儿子多可怜,她这辈子欠儿子的太多,儿子并没有亏欠她什么。
十五年前,當她离家出走独自行走在深夜的省道上,同样很少见到有过往的车辆。在她眼里,省道就是一个竖立起来的地洞,深不可测。那时她反倒不觉得害怕,一心只想寻到自己真正的家……是哦,等有一天儿子长大了,他会不会也学着母亲当年倔强的样子,那时他要的就不仅是一个电话手表了。
四
回想当年的离家出走,阿剩感觉是很遥远的事情,像是发生在上辈子,孟婆汤在她身上并不奏效。记忆却像纹身已经和皮肤长在一起,成了肌理的一部分。说是离家出走,又不太准确,确切地说,是她突然想去寻回自己真正的家。那种想法十分强烈,像是被某种魔力钳制,非做不可,或者说,她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她沿着乌黑的省道一路向西,逃离了小镇,具体是逃离那条名叫乌暗街的小巷,那个制作羹匙汤勺的五金厂。
现在想来,那次的出走更像是临时起意。她记得,那晚还下着小雨,省道两边的桉树高高矗立,枝叶繁茂,像是七月十五东宫码头树立起来的鬼王——母亲带她去码头看过一次,妈祖石像和鬼王一左一右,一个面容和善,一个面目狰狞。树木也一样,白天是妈祖,晚上就是鬼王。阿剩一路小跑,能不能如愿找到真正的家另说,更为迫切的是想摆脱沿途无数的“鬼王”。
如今,阿剩发现省道两边的桉树都砍了,白天她没注意,晚上才想起。没了树木簇拥的道路,看起来不像是道路,摆在眼前的是一马平川的大地,车前灯的光束照到哪,哪就是道路的延伸。好长一会,阿剩都有这样的错觉,一直到扇背镇的灯火出现在眼前,衬在被夜露打湿的玻璃上,闪着彩色光晕,仿佛是异地路过的小城。这几年,阿剩见过无数个这样的小乡镇,在高速边上、国道边上、省道边上。她每次以路人的身份经过,心中总会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有好奇,想拐进去看一看,又无比恐惧,知道进去后,肯定又只想着逃离。
扇背镇对阿剩来说,其实也差不多,白天她来买零食和玩具时,就没想过会留下来多待一刻。现在她有些变卦,夜晚似乎让小镇换了一副模样,多少有点陌生了。
阿剩再次走进白天她来过的商场,天冷,她哆哆嗦嗦的样子像是进去取暖。商场里人很少,一眼望去,导购员比顾客还多,她们看着阿剩,竟然有些惊讶。阿剩迟疑了一下,拿不准应该向谁询问,只好冲着群体发问:“你们这儿有电话手表吗?”她们像约好了似的,愣了一下,听不明白阿剩说的是什么东西。确实,阿剩说的是普通话,对于习惯说方言的小镇人而言,普通话就意味着隔阂。阿剩瞬间红了脸,她也不知道为何,像是参加一场聚会,她成了被孤立的那个人。
意识到这点,阿剩反倒故作镇定,提高声调又问:“到底有没有啊?”
其中一个和阿剩年纪相仿的女人走了过来,说:“有儿童手表,不过不能打电话。”
“没有能打电话的吗?”阿剩问。
“没有。”女人一直盯着阿剩看。
“儿童手表在哪?带我看下。”
女人领着阿剩来到一个货柜边,玻璃柜里摆着不少儿童手表,花花绿绿,都蛮好看。
阿剩心想,就买这个吧,也差不多。她挑了一个最贵的,也就两百块钱。女人带她去柜台买单时,回头又看了阿剩一眼。这一眼无所顾忌,直接盯在阿剩的脸上。阿剩一下子很反感,故意把脸别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付完钱,女人突然问阿剩:“你是不是住在乌暗街?”
这下轮到阿剩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怎么看怎么眼熟起来——女人的额头上有褶皱似的疤痕,没错,她们曾一起在五金厂做过工。
阿剩故意沉下脸来:“不是,我是外地人,路过的。”
五
一直到住进旅馆,阿剩才给郝明回了电话。
阿剩知道郝明肯定一肚子气,他们说好了,当天来回,就见儿子一面。郝明不嫌弃阿剩的过往,但也不愿意自己的女人还和过去纠缠不清。是阿剩理亏在先,打电话之前,她努力调整情绪,想好好说话,跟郝明道个歉。
电话一接通,阿剩就把事先想好的话忘掉了,好脾气也没能维持多久。几句过后,她开始委屈起来,凭什么多看儿子一眼都需要别人施舍……这么一想,她便不管不顾,直接说她刚买了个儿童手表,准备明天送给儿子,也就是说,她还得在镇上住一晚。
郝明却在电话里一个劲质问,为什么买手表不事先跟他沟通。阿剩简直快晕厥过去,她怀疑电话那头的男人还是前夫。她几乎快哭了,憋了大半天,才跟电话那头的男人说,我用自己的钱买手表给我儿子,凭什么要跟你沟通?她这么一说,似乎一下把对方问住。那个男人又变回了郝明,他降下语调说,我不是在乎两百块钱,我是气你一整天不接电话。听郝明的语气软下来,阿剩有些后悔刚刚说了狠话,他们不应该为此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没必要,结婚两年了,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吵架,就因为两百块钱?又不是两百块钱的事。无论怎么样,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但话已经说出去了,直到挂了电话,阿剩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两行泪水开始顺着脸颊滑下来,冰冷如霜。
阿剩站在窗台,望着窗外不远处的码头。她没想到入住的旅馆会离码头这么近,或者说,当年以为很大的地方会是这么小,原来随便站在哪一头,只要位置稍高,就可以望见另一头。此刻,码头上灯火寥落,海湾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锡渣,夜色下还有微弱的反光。阿剩却从妈祖巨大的背影看到了渺无尽头的孤独,这个女人到底在码头上站了多久,还要站多久?如果她真有情感,那她期盼的应该不是那些在她面前跪拜的人,而是七月十五前后,和她一样高高竖立起来的鬼王。阿剩这么想时,又觉得鬼王怒目獠牙的画像已经立在她心里了,如果妈祖能回头,就可以看见。
六
阿剩一夜未眠,清晨的日光照在窗台上,她冻僵的身体才开始感到一丝暖意。她给郝明发了一条微信,结婚以来,她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给丈夫发微信。她说:“我们离婚吧。”其实文字早在昨晚就写好了,等到天亮才决定发送出去。当信息“咻”的一声发出去时,她随即把手机关掉。
从扇背镇回到惠州后,阿剩就当真和郝明离了婚。表面看,致使他们婚姻走到末路的似乎就是区区的两百块钱,实际上也是两百块钱。阿剩给郝明发过微信后,手机一直关着,她本想去码头走一走,下了楼,在旅馆门口却停下脚步,又折回了房间。她突然失去了兴致,只想马上离开。她把东西收拾好,到前台退房。前台的胖女人正趴在柜台上睡觉,流了一摊子的口水。胖女人被叫醒后,一脸的不耐烦,责问阿剩怎么那么早。阿剩看着她,想着自己如果一直留在小镇,估计从事的也是类似的工作。
阿剩再次出現在鸭屎礁小学,看着孩子们陆续进校,她径直走到儿子的班级。孩子们都看着她,似乎已经忘了她昨天出现过。过了一会,有人想起来,小声说,嘿,找斌仔的。阿剩站在教室门口,喊了斌仔的名字。没人回答。有个孩子说,斌仔还没来。另一个孩子说,斌仔今天不来了,昨晚被他爸打……阿剩听了,不知如何是好。她来到庄老师的办公室,请庄老师帮忙把手表转交给斌仔,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举手一擦,不想让庄老师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回惠州的路上,阿剩再次坚定了离婚的想法。不仅是要和郝明离婚,离了婚,她还要回扇背镇生活。在服务站休息时,她才想起开机,微信叮当响了几下,有郝明发来的,还有庄老师发来的。阿剩先点开庄老师的微信,只见庄老师说,他已经把手表转交给斌仔了,斌仔很喜欢。阿剩不知道庄老师是不是在安慰她,不过她还是很开心。点开郝明的微信时,阿剩犹豫了一下,郝明发来的也是一行文字,他说,你想好了吗?回来再说。
离婚是在一种平和的气氛里进行的,办完手续,从民政局出来,他们还一起吃了顿饭。郝明从没那么大方过,点了一桌子硬菜,似乎为了证明他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不会因为两百块钱离婚。阿剩什么也没说,只顾着吃东西。饭后,阿剩问郝明,以后怎么打算?郝明说,还能有什么打算,继续开车呗,还真像你说的,货车才是我们真正的另一半。郝明说着眼里有一圈晶莹的泪花,阿剩一下子看透了他的柔软。
“你呢?”郝明问阿剩。
阿剩笑了一下:“我想回老家。”
“为了你儿子?”
“是的,我得把儿子要回来。”阿剩擤了一把鼻涕,大概是菜有些辣。
分开后,郝明给了阿剩一笔钱,说以后有困难可以找他。阿剩没拒绝,全都收下了。他们结婚这两年,基本上是各赚各的,在惠州租了房子,一个月下来,能住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多数时候,他们是在驾驶室、服务站和旅馆度过的。这样一来,他们的离婚,看起来更像是情侣分手,彼此都没想到跟对方要点什么。她很快辞去了快递公司的工作。把货车交回去时,她本想把车里的装饰物带走,想想还是算了,带走做什么呢?
半个月后,阿剩回到扇背镇,除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几乎什么都没带。她租了一间渔民闲置的瓦屋,就在东宫码头附近,出门即可望见妈祖的石像。跟上次不同,现在她得仰望妈祖的侧身。这期间阿剩回乌暗街看过,自从父母去世后,她就没再去过乌暗街。街道两边的房子没多大变化,倒是上面的顶棚换成了透明的塑料板,人走在街上感觉比以前明亮不少。阿剩没在乌暗街久留,不想遇上当年的熟人。半个月前,在商场遇到的那个女人,阿剩隐约还记得她的名字,好像叫阿玲。她们一起在五金厂至少搭档了三年,一直到阿玲出事,一把长发被机器卷了进去,半边头皮都拉扯下来了。她简直吓坏了,心想必须离开,否则第二个被机器卷进去的,肯定是她自己。
有那么几年的时间,阿剩在乌暗街过得还算太平,她白天做家务,晚上做手工,日子过得称心如意。直到有一天,母亲说家里要来个客人,特意交代阿剩要出面招待。阿剩没多想,还把家里那一块块都踩得凹进去的红砖拖洗得很干净。那天确实来了客人,一个矮墩墩的看起来很老实的男人,他说他在码头搬鱼。阿剩很奇怪客人怎么会跟她说那么莫名其妙的话,像是来相亲。事后阿剩才知道自己傻,那时那个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男人已经是她的丈夫。
男人叫周作甫,也就是阿剩的前夫,站起来还没有阿剩高,在外老实得跟龟孙似的,回了家却是一个蛮有脾气的人。阿剩娘家无人,活该受欺负。鸭屎礁人管嫁过来的女人以娘家的村子相称,而乌暗街乡不乡城不城的,鸭屎礁人只好以阿剩称呼她,但终归不合规矩。而不合规矩的后果,后来也应验了。阿剩是鸭屎礁第一个跟丈夫提出离婚的女人,堂而皇之地撇下前夫一家离开了鸭屎礁。如果不是儿子已经出生,她的离开简直可以说是人生最大的胜利,比当年离家出走风光多了。
刚开始,阿剩辗转在深圳、东莞和惠州等几个城市,快乐得像是林间小鸟,自由的空气让她每天过得都是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可能离地起飞。她还年轻,即便是结婚五年,也才二十多岁,在外人看来跟没结过婚的小姑娘一样。有两三年时间,她几乎忘了自己有过一段被人安排的婚姻,也忘了还有一个儿子。直到遇见郝明,阿剩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到了谈婚论嫁时,郝明跟阿剩坦白,他早年得过急病,医生说有可能不会生育。“有可能”,实际上聪明人都知道,那就是肯定了。阿剩懂,心里是有些遗憾的。既然说到孩子,她也不瞒了,说自己有个儿子,归了前夫,仿佛她是临时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郝明有些诧异,却也不计较。两人就那么说好谈妥,结婚领证,准备过一辈子二人生活。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剩的心思慢慢像是被什么东西侵蚀了,她时不时会想起儿子刚出生时的情景,想起他肥嘟嘟的手脚,想起他像金鱼一样吐口水的小嘴和忽忽跳动的囟门……多么清晰的记忆,她恨不得马上回到儿子身边,再抱抱他,再亲亲他。尤其是一到晚上,眼睛一闭上,便满脑子是儿子的面容和身影。
这种情况大概从一年前开始,弄得阿剩都有些神经衰弱了。她让“有可能不会生育”的郝明去医院再查查身体,实在不行找中医。郝明有点受不了,跟她发了脾气。阿剩这才清醒过来,如果她真要跟郝明过一辈子,那么她唯一的骨肉,就只有和前夫周作甫生的斌仔。冷静过后,阿剩决定回去看看儿子。
七
想要在镇上生存下来,首先需要做的是找份工作。阿剩现在是有一些钱,就算没工作,也可以让她维持个三五年。她回来可不是为了苟活,她的目的是要回儿子,好多事情都难以预料,这就不得不从长计议。
阿剩在镇上没什么熟人,她是在乌暗街长大的,乌暗街是城乡接合部,生活在那里的人几乎都是临时过客,三五年就换一茬。阿玲算是认识,但也不熟。阿剩动过去找阿玲的想法,能在商场找份工做也不错,最后还是下不了决心,她害怕再见到阿玲头上的伤疤。起初一段时间,阿剩一直忙着给住处添置物件。每次出门,她都尽量多走一些路程,重新认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海滨小镇。她刻意戴上口罩,在一直没人戴口罩的镇上,她看起来多少有些异类,但还是被人们所接受。阿剩还故意說普通话,跟房东交涉,跟邻居打招呼,去菜市场买菜,上商场买日用品,都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轻易听不出半点本地口音。这地方的人一开口说普通话,总带有统一而别扭的腔调,像是渔民身上怎么也洗不掉的腥臭。这点阿剩得感谢郝明,相处两年,把她的口音活生生扭转成了外省仔,几乎都忘了福佬话该怎么讲。
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阿剩完全摸透了小镇的每个角落。和她待过的城市相比,这里逼仄得如同被铁圈箍起来的木桶,街巷本来就窄,两边骑楼下的店面铺头又都争着把物品摆上街,行人和急速行驶的电单车穿行其间,喇叭声、吆喝声,不绝于耳,更显得十分拥挤和热闹。阿剩喜欢这样的场景,更为意外的是,她多次游荡下来,并没有遇见任何一个认识,哪怕是眼熟的人。果真如网上说的,一个人的身体每七年就会更换一次细胞,照此计算,扇背镇都更换过两回了,已是一个完全区别于之前的小城镇,不可能再有她认识或认识她的人,除了那些死去的,或特定某个场所——比如她工作过的码头。
是的,阿剩多次路过东宫码头,并远远地眺望,却犹疑着不敢走近,总觉得还没做好准备。码头上的人多数也换了,不会有多少人认识她。但可以肯定的是,周作甫还在——这个把所有时间和体力都献给码头的男人,一辈子就只想干一份活:沿着晃荡的木板走道,将一筐筐海鱼从船上挑到阔埕上。这活倒也不挑人,青壮有力即可,能几十年如一日干下来的,扇背镇周边大大小小十几个村落,估计都找不出几个。周作甫算是其中资历最深、耐性最好的搬鱼工,从来没想过转行或跳槽,渔场的老板几乎把他当宝。
渔场的老板姓刘,码头人称刘老大。刘老大的渔场就是码头上最大的渔场。阿剩在刘老大那干过一个月,对刘老大的印象倒不坏。那时刘老大还算年轻,五十岁上下,喜欢咬根笨重的海柳烟斗装老成。他对下面的工人很好,至少舍得花钱,从来没拖欠过工人一分钱,逢年过节,还有油米送。
阿剩想去码头找刘老大,其实不是一时兴起的事情,从她想在镇上住下来的那一刻,她就打算好,实在没办法,就回去找刘老大。这事到决定做时,又不是真的“没办法”,可以说,阿剩压根就没为找工作尽过力,在镇上差不多一个月,表现得更像是来闲游的。之所以下定决心,说起来是时间差不多了,想找份事做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阿剩需要以一个正常的身份接近周作甫,否则她怎么要回儿子呢?
这天早上,当穿戴整齐的阿剩大踏步往码头方向走去时,谁也看不出她内心的忐忑,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倒像是要去码头抢头捞海鲜,家里来客人了需要宴请,或者自己就是口舌挑剔的海边人,都等不及鱼虾从码头散入各大市场的那会时间,得看着它们活蹦乱跳被人从船上运上来。
码头的情形阿剩自然是记得的,说是全镇最热闹的地方也不为过。上百艘渔船,满载渔获靠岸,除了供应海鲜市场和乡里的鱼贩,剩余的无论好次,都进了刘老大的渔场。刘老大有足够的人手,将海鱼分门别类,运往周边的城镇,一时消耗不掉的,他也有超大的冷冻库。年底,或休渔期,还得囤点鳗鱼和厚刀鱼,拿出来一解冻,又跟从海上刚捞上来的一样,嘴上不刁的人根本吃不出区别。阿剩老早就知道这是一门好生意,她在渔场帮忙时,还曾幻想过,希望丈夫能耍点心机,从刘老大那分下点小利润,不是每天像个机器人那样扛上扛下。刘老大器重周作甫,阿剩看在眼里,但凡周作甫有意图,别的不说,把渔场的杂鱼承包下来,倒手给鱼丸厂,也能赚不少。奈何周作甫过于老实、木讷,像个扶不起的阿斗,根本不听阿剩的,听了也做不到。他这辈子能做的事就是用一身蛮力,将两百斤的鱼筐通过一根细韧的蜡木扁担挑在肩头,走在渔船连接码头的木板桥上,一晃一晃的,如同戏台上挑花篮的小丑——如此便是他最大的满足。剩下的就是收工后美美地吃上一餐,再喝上二两米酒……阿剩在周作甫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
阿剩后来在郝明身上同样看不到希望。一个在码头挑担,一个在路上开车,工具不同,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她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命水不好,注定遇不见有希望的人,或者说,只有对自己绝望,才会时刻想在别人身上看见希望,尤其是对另一半。现如今,她有些麻木,不抱任何希望了。真要还有希望的话,就是想办法把儿子要回身边。是的,她不想再嫁人,眼下只想要回儿子,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儿子成了她新的希望。
日头初升,晨光从海东大桥的方向聚拢过来,把临海的阔埕笼罩在怀里,渔民、鱼贩围在一起,人声嘈杂,声音和味道一样,像是日光蒸腾出来的,漂浮在两米多高的半空中。阿剩站在旧楼房和妈祖石像遮挡下来的阴影里,远远地看见那些头上扎着格子围巾的瓯船女人,一个个跟男人似的,讨价还价,口沫横飞。阿剩如果继续在码头干,这会应该也跟她们一样。码头上不分性别。阿剩故意避开热闹,像一个无关的人,顺着阴影往东走。她的目光也躲着阔埕的人群,怕被人认出来。其实能认出她的,除了周作甫,不会有别人。阿剩还没做好与他见面的准备,虽然见面是迟早的事。
路过天后宫,阿剩见一个富态的女人正往火炉塞成叠的银锭衣袍。火很快在刷了红漆的炉里旺起来,烟雾迅速从烟囱翻滚而上。阿剩依稀记得有类似的情景,小时候母亲带她来拜过天后宫,那时天后宫还是一个小破庙,门口的火炉是土角砌成的。阿剩记得母亲一边把纸冥品往炉口里扔,一边在嘴里念叨:“烧衣啰、烧衣啰……”阿剩搞不懂母亲念叨的是什么。
阿剩故意迟滞脚步,想听听富态女人是否也和母亲一样念叨,然而只看到女人嗫嚅着嘴唇,并没有发出声音。阿剩有些羞怯于自己的举止,她迅速跨出几步,从铁栅栏一个窄小的门钻出去。她还记得这道隐秘的小门,门后是一座小山。阿剩继续往里走,这里的布局一点没变,再往里走,就是渔场,一边是铁皮房,一边是冷冻库,中间直走,便是刘老大喝茶、办公的地方。
八
阿剩没有直走,而是拐上一边的岔道。那是一条上山的小道,旁边还辟有一块空地,建了凉亭和石桌椅。几个无事的老人正聚在那儿打纸牌。他们有的是退休的小干部,更多的则是镇上人说的瓯船人。
顺着台阶再往上走,就可以上山,矮山上可以俯瞰整个海港。阿剩并没打算上去,她觉得没什么好看的,无非就是海湾上停泊的船只和海东大桥下洁白的盐埕。她突兀地站在一边,煞有介事地观望老人们打牌。她突然很羡慕这些老人,他们无忧无虑,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码头找人打牌、下棋,有吵吵嚷嚷急了的时候,但更多是像孩子一样笑成一团。
阿剩见边上还窝着一家小卖部,便过去买了瓶水,转而又想,给打牌的老人各拿一瓶。她提着一大袋矿泉水,笑着分发给老人们。老人们自然很开心,尽管他们各自都带了保温杯。他们个个抬头看着阿剩,问姑娘是谁家的啊?阿剩只是笑,没说话,再说她真回答不上来——她是谁家的呢?真正的家已经没有了。她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打牌的样子,倒像是其中一个老人的闺女,又或者,她是这群“孩子”的母亲。
其中一个老人转过身子看了一眼阿剩,握着手中的杯子问:“你是不是老周的妻子?”
阿剩吓了一跳,她仔细看看眼前的老人,虽然不认识,看起来却眼熟,似乎在哪见过,具体又想不起來。
“您是?”阿剩问。
“呵,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记得你来帮刘老大做过工……我那时也在渔场干,帮忙过秤。”
阿剩隐约有些印象,不过那时渔场的人很多,进进出出,她并不知道谁是谁,再说她只做了一个月,这中间也没认识谁,甚至没跟谁说过话。既然老人直接说出了周作甫,这事就错不了。看样子,老人还不知道周作甫已经离婚,可能不仅是老人,整个渔场,包括码头,周作甫也没跟任何人说过,他和妻子离婚了。
阿剩刚要说话,边上另一个老人插嘴:“老周?不是离婚了吗?”
气氛一下很尴尬,阿剩不知说什么好。看来即便周作甫闭口不谈,有些人还是知道的。当然,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之前的老人继续看着阿剩:“你们……离啦?”
阿剩点点头。
“我还真不知道——你这是来找老周呢,还是找刘老大?”
老人说着起身,热情地做出领路的样子。
阿剩故意喝了口水:“离都离了,还找他干吗?”
老人点头,走在前面:“来吧,到里面坐会。”看样子他就像是渔场的主人。
阿剩跟着老人往里走,时隔多年,渔场大致没什么变化,该脏还是脏,该乱还是乱。办公区和食堂倒是重新装修过,漆色还是新的。越往里走,某些貌似尘封的记忆开始活了过来——那时厨房就两个人,一个主厨一个副手,阿剩就是副手,主要负责采购和择洗。阿剩还记得刘老大的样子,中等个,大背头,整天梳得光光亮亮,一身松垮的西装,喜欢在腋下夹个黑色皮包,手里则时刻抓着海柳烟斗,看着蛮有老板的派头。他也很得意那一身俗气的派头。
阿剩加快脚步,跟上老人,问:“刘老大今天在吗?”
老人说:“他呀,天天都在,整日守着大胆山。”
老人开了一句玩笑。大胆山就是边上的矮山,别看它其貌不扬,在扇背镇却是唯一的名山。相传宋末有一位皇帝曾逃难至此,驻跸山下,别的山头都矮了下去,唯有大胆山屹立不动。说是山大胆,实际是指人大胆。阿剩就不止一次听刘老大说起,仿佛他能把渔场开在山脚下,也需要一定的命数。阿剩却觉得一个末路皇帝没什么好炫耀的,就像她,也曾气呼呼地出走,又灰溜溜地回来,情况大致相同。
九
不用多做介绍,刘老大一眼就认出了阿剩。
这让阿剩一下子自在了不少,大大方方地和刘老大聊起了往事。刘老大看起来老态了一些,头发稀疏花白,却一根根精神抖擞地往后梳起,精气神还在,依然是一个很健谈的老头儿。他坐在黑色的沙发椅上,咬着烟斗,对阿剩开过两年货车表示惊讶。
“没想到啊。”刘老大笑着说,就差没给阿剩扔过来一支香烟。
领阿剩进来的老人也附和着赞许,说就算是男孩子也不一定能做。
阿剩有些不好意思,她喝了口刘老大泡好的单枞茶,半开玩笑地说,回来想找点事做,刘老板多照顾哈。阿剩也算是耍了点小心机,故意把自己的驾驶经历说出来,就算她真的回到渔场做工,刘老大也不可能再让她去厨房。
刘老大回头问老人:“那个谁最近是不是……”
老人点点头:“他还真以为会开个车就了不起。”
阿剩知道他们在谈论另一个会开车的人,不过脸上还是一阵燥热,她连忙主动开口,问起周作甫的近况:“他怎么样啦?还在这里吧?”
刘老大知道周作甫和阿剩离了婚,之前故意不在阿剩面前提及周作甫,既然阿剩问起,他就知道阿剩并不介意,毕竟是去过大地方的人,货车都开过,还在乎这些不打紧的事情吗?刘老大不想多说周作甫的事,便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说老周是老实人,只知道埋头干活,累了就喝点酒抽口烟,再没有其他爱好。刘老大像是说着一个和阿剩无关的人,话里却藏着话,意思是因为周作甫粗俗、寡趣,才留不住阿剩。
阿剩没接话,只是微微笑着,她想从刘老大口中听出一些她不知道的,却突然失去了继续发问的兴趣。话题到此为止。阿剩后悔主动提了周作甫,显得她还念念不忘似的,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打死也不会再回来,更不会和前夫再发生任何瓜葛。
刘老大低头往烟斗嘴里捏了一小撮金黄色的烟草,那些精致的烟草丝色泽鲜艳,丝缕分明,装在一个厚实的陶罐里,看样子价格不菲。阿剩看着,竟生出趣味来,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抽几口。直到刘老大把一小窝烟丝抽完,阿剩才敢大口喘气。她觉得刘老大越老越讲究,抽个烟都跟别人不一样。
抽完烟,刘老大招呼阿剩和一边的老人喝茶。他似乎想起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钟表,差不多是午饭的时间了。阿剩做好要走的准备,刘老大却说:“要不,中午在渔场吃吧——哈哈,我那时还真喜欢你做的蒸乌鱼,同样的咸梅,现在的小姑娘怎么也做不出你的味道。”
阿剩心里闪过一丝感动,刘老大竟然还记得她的蒸乌鱼。
刘老大如果为了怀念蒸乌鱼的味道,想让她再回来掌勺,她肯定不愿意。阿剩没再就蒸乌鱼的话头说什么,而是起身谎称还有其他事,得先走了。她多少有些失落,就像出海一趟,没有任何收获。刘老大把阿剩送到门口时,突然说,阿剩,留个电话吧。听到这话,阿剩心里踏实了一些。她走出渔场时,正好遇见渔工们陆续从码头上来。正午的日光照着他们,使得他们黝黑的皮肤有一层银质的反光,像是一帮刚从海里游水上来的少年。
阿剩拿不准人群里是否有周作甫的身影,她迅速转身,却拐错了方向,走的是一条上山的小径,有用石条砌成的台阶,顺着山路蜿蜒而上,两旁是野生的相思树和人工种植的松柏,从形态上就可以分辨出来,野生的树木总有不具约束的美感。
十
要不是那个奇丑的秃顶,以及长年日晒在头皮上留下的暗褐色的斑痂,阿剩还真认不出周作甫来,他混迹在陆续返回渔场的行人里,显得十分碍眼。路过老人打牌的地方,他还凑过去看了一会,四十来岁的人,和一个老头没区别。阿剩正从山上下来,一边迟疑着要不要走慢点,一边驚讶地想,周作甫怎么变了个人样。是的,对周作甫,阿剩是憎恨的,在他人眼里,搬鱼工老周确实是个老实人,哪怕是被人当面扇一巴掌,他都笑呵呵的,不敢还嘴,更不敢还手。但他转身却可以对阿剩拳打脚踢,把在外受的气都发泄到妻子身上。
阿剩有些紧张,就像结婚当天,周作甫悄悄靠近床边,她也很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阿剩没想到才五六年没见,周作甫的变化会这么大。阿剩当然也有变化,变年轻了不敢说,但她自觉比之前要干净利落一些。
这种变化上的落差让阿剩产生一种错觉,她甚至不太愿意承认和周作甫有过那么一段为期五年的婚姻事实,或者说,不敢相信那个站在人群之外,像个老头,一脸孱弱无措的人,曾经竟是她的丈夫,他们在一张床上睡过,他亲过她的嘴,抚摸过她的身体……阿剩不敢再多想,她在山脚的榕树下站定,隔着一段距离,没敢走近。倒是刚才那个热心的老人先看到阿剩,他伸手扯了扯周作甫的裤腿,朝阿剩站着的方向指过来。
周作甫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看了好几眼,才终于确定,站在不远处的是他的前妻。他想走过去,又及时止住脚步,像是突然才想起来,这个多年不见的女人已经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一眼阿剩,又把目光挪开。阿剩也装作不理睬,顺势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意思却又很明显——等周作甫走过来。
热心的老人又扯了扯周作甫的裤腿,周作甫这才向阿剩走去。他走得很慢,像是怕惊动身边的人,几步过后,开始加快脚步,看样子像小跑到了阿剩跟前。
周作甫的第一句话是:“手表是你买的?”
阿剩没说话,只看看他。
周作甫把脸转向一边,他的皮肤比以前更加黝黑和粗糙,人又瘦,两条法令纹像括弧一样笼住凸起的嘴巴。他独自嘟囔:“我就知道你回来了,斌仔不说我也知道是你。”他掏出烟来抽,却找不着火。
看周作甫比想象中还要孱弱和慌乱,阿剩逐渐镇定下来,眼前这个男人显然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可以随便打自己的人了,他在阿剩面前表现出的不知所措,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看到了阿剩的变化。如果说刚嫁到鸭屎礁的阿剩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女孩,现在她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成熟女人,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子。
阿剩示意周作甫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她说:“我回来,就是有事要跟你商量。”
周作甫愣了一下,看着阿剩,迟疑着,不过他还是坐下了,有些颓然。
“商量什么?斌仔的事就免谈。”周作甫又把脸别过去。
“就是商量斌仔的事。”阿剩几乎是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说。
周作甫想站起来,阿剩马上加上一句:“说吧,多少钱?”
“多少钱?”周作甫哼了一声,“我要一百万,你有吗?”
“十万。”阿剩说,“十万够不够?”
周作甫没说话,他继续在口袋里找火机,好像没听清阿剩问的话。找火机只是做样子,他的烟瘾并不大,偶尔在袋子里放包烟,多是刘老大给的,主要是搬鱼工也没多少工夫抽烟,只有吃过午饭,到榕树下坐会,才会抽一支。没错,阿剩此刻坐着的位置,就是老周午后休息的地方。
火机找不到,周作甫泄了气,他重新把被口水沾湿的香烟装回盒子,回头看了阿剩一眼,立马又把目光避开。他有些无措,像当年第一次去乌暗街见阿剩,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不是说好的吗?”他终于开口,“本来就不是钱的事,儿子我得留下,如果是女儿,早就给你了,不要你一分钱。”
老周说得实在,这地方就是这么个理。阿剩是在这儿长大的,能不明白吗?夫妻之间,只要生的是儿子,无论怎么样,都得给男方留下。当初去民政局离婚,他们话没说明,意思却很明显。阿剩是想要孩子,但那时毕竟年轻,离开的念头更为迫切,别人劝两句,很快就妥协了。现在却不一样,现在阿剩对婚姻死了心,正因为不想再结婚,她才需要一個人能陪自己过完余下的日子——除了儿子,她没有任何亲人。这么一想,阿剩的胸口泛起一阵酸楚,眼眶一下子红了。
“你有了钱,可以去找个女人结婚,继续生啊,也不用在渔场辛苦做工,不好吗?”阿剩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这是她想要的结果,“这些年,我辛辛苦苦就赚了这么多,全部都给你了,我就想换回我的儿子,还不够吗?”
周作甫突然站起来,像是一下子豁出去,眼睛死盯着阿剩,干瘪的脸更显狰狞,同时还不忘抬起发颤的手指——“我警告你,以后最好别去找斌仔,别怪我没提醒你,庄老师那边我也交代过了。”说完,周作甫转身离开,把阿剩晾在原地。
十一
几天后,阿剩接到了刘老大的电话。刘老大先是问,你会开货车是真的吧?没吹牛吧?阿剩说,肯定是真的,有证件的呢。刘老大说,那好,你来渔场一趟,我想请你开车。
挂了电话,阿剩的心事落了地,如她所愿,刘老大给了她继续在扇背镇待下去的理由。至于周作甫,暂且先把他放一边,慢慢再想办法。那天,阿剩在渔场看过了,除了刘老大和一两个老头,做工的几乎都换了一拨人,像周作甫那样十几二十年一直在渔场干的,要么是没有别的出路,要么就是缺根筋——周作甫估计两样都占齐了。
也就是说,阿剩重返渔场,不会有多少人把她和周作甫牵连在一起,再说,以前是食堂里的小工,现在是开货车的司机,区别还是很大的。
再次跟刘老大见面,阿剩从容不少,双方都没有出格的要求,当即就拍了板。作为司机,阿剩的工作很简单,只需要把上岸的海鲜及时运往指定的地点。这对阿剩来说再熟练不过,第二天就可以上班。刘老大也开心,手下刚好有个司机不干了,阿剩的到来,等于解了他燃眉之急。一时高兴,刘老大还给阿剩多开了两百块钱工资。
阿剩拿着钥匙去冷冻库开车,想熟悉一下车况。停在冷冻库门口的,是一辆半旧的蓝色东风五十铃。阿剩拉开车门往驾驶室一坐,调好座位,启动车子,绕着渔场转了一圈,才把车停回原地。驾驶室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全是腥臭味,还混合着烟味和男人的体臭,让阿剩有作呕的感觉。她看着眼前这辆小了几号、又脏又旧、被海水侵蚀生锈的五十铃,确实寒碜了点,像是一个二婚女人面对同样二婚的相亲对象,难看归难看,但也只能接受。她突然很怀念以前那辆货车,同时又清楚,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把上一位司机遗留下来的东西清除干净。
从驾驶室下来,阿剩看见刘老大站在不远处看她,似乎是为了确定阿剩真的可以把一辆大家伙开起来。海风从空隙处灌进来,呼呼作响,阿剩听见刘老大冲她说了一句什么,但她没听清,以为问的是车的事。阿剩说了一句,没问题。待刘老大走近,阿剩才听清,刘老大说的原来是周作甫的事。
“老周跟我说了,不过我一个外人,不便说什么。”刘老大摩挲着他心爱的烟斗,烟斗在日头下油光发亮,“你要是肯听我一句劝,和老周好好谈谈,重新一起生活,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货车没问题。”阿剩故意再说一遍。
“我也是好心,你要是不高兴,算我嘴臭哈,啥话没说。”刘老大笑着走进渔场,他背起双手,做出老板的派头。
阿剩冲着刘老大的背影说:“那我明天过来。”
阿剩从侧边的巷子离开,她现在对码头这一带的路况算是摸清楚了,知道怎么抄近路。她又想起刘老大的话,她怀疑是周作甫的意思。周作甫自己不好意思说,让刘老大帮忙转达?周作甫想多了。她只想要回儿子。
事情当然并不顺利,或者说,比之前想象的要困难得多。阿剩不着急,尽管此刻她最想干的,就是跟周作甫吵一架,把他臭骂一顿。庄老师在微信里留言,说周作甫去学校投诉了,搞得庄老师很被动。阿剩一个劲地跟庄老师道歉,那时她就一肚子火。接到刘老大的电话后,她反倒平静下来,现在她回渔场开车,和周作甫是同事,就更不急于撕破脸了。
十二
阿剩很快適应了渔场的工作。
她跟以前的司机不一样,没送海鲜时,她也不闲着,会自己找活干,扫地拖地,去冷冻库帮忙,更多是上食堂搭把手。在食堂做饭的女人姓黄,渔场里的人都管她叫黄婶。阿剩和黄婶成了渔场里最要好的朋友。
一般而言,阿剩一天要出两趟车,上午拉杂鱼上揭城,到了揭城只管把杂鱼卸下,单子让虾池的老板签名带回就可以,回来早了就帮黄婶做饭,晚了黄婶会温好饭菜等她。下午跑南塘海鲜市场,那年离家出走时去过南塘,如今,开着货车在南塘镇穿街过巷,感觉有些异样。小镇较之当年,实际没什么大的变化,老车站那个褪色的奔驰标志一样的建筑物还在,石街上铺设的青条石不多不少,只是比以前光滑了一些……在阿剩眼里,却像是第一次到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小城,她甚至找不到一点印记,仿佛那次出走只存在于梦中,或另外一个维度的空间——它确实存在,又与眼前的小城无关。事情就是这么诡异,以至于阿剩都有些犯糊涂。她有一次送完货,还特意沿着石街绕了几圈,试图通过实物唤醒记忆,结果,她找不到一个相似的位置来与模糊的记忆对应。她不清楚,到底是记忆不可靠,还是现实本身带有欺骗性。
这样也好,权当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只跟工作有关,与记忆无关,就像她之前跑长途货运,所到的城市中转站和服务站,那些路过的大大小小的城镇和乡村,它们当真就是陌生的,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在渔场,阿剩遇见周作甫的机会并不多,有时会在食堂看见,彼此都远远躲着。阿剩做出坦荡的样子,和黄婶有说有笑,有意让周作甫听见;周作甫却常缩起身子,端了餐盘贴着墙面,快速地溜出去。阿剩留意到,周作甫和那些年轻一些的搬鱼工玩不到一块,除了渔场门口那几个打牌的老人,没人会停下来跟他说说话。黄婶跟周作甫也不熟,有一次不知是提及什么话,黄婶神秘兮兮地跟阿剩说,周作甫最近好像遇到了什么事,怪怪的。阿剩听完心里也怪怪的,她知道黄婶迟早会清楚她和周作甫的关系,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每天收工,停好车,阿剩的最后一样工作就是去财务室对账。财务室和刘老大待客的茶室挨着,因而每天傍晚都能见刘老大一人坐在茶几前泡茶,摆弄他的烟斗。这天,刘老大见阿剩笑着说,等下过来喝茶。阿剩嘴里应着,并不当真,刘老大几乎每次都会这么招呼她。阿剩对好账出来时,发现刘老大还在茶室里,似乎就在等她。阿剩正抬腿要走,刘老大及时发声,过来喝茶啊。阿剩便知道,刘老大有事找她。
阿剩落座才发现,周作甫就在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他越发瘦小,窝在沙发里竟差点完全被吞没。见阿剩进来,周作甫立马挺了挺身子,整个人往外挪,屁股挨着沙发边,更为别扭地斜倚着身体,像是随时会从沙发上滑下来。阿剩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表现得很淡定,似乎早有准备,只是拿不准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刘老大咬着海柳烟斗,没点烟草,他有时就习惯那么咬着,烟斗就像是从他嘴巴里长出来的。从嘴上拿下烟斗来时,刘老大喜欢讲点历史,绕来绕去的,还是关于大胆山,和那个倒霉催的宋末皇帝。
刘老大突然看着阿剩说:“工作还习惯吧?有什么问题尽管说,都是自己人。”
阿剩摇摇头,表示没问题。她对刘老大的“都是自己人”警惕起来,是的,她像是立马醒悟过来,刘老大之所以留她在渔场工作,一方面是渔场需要,一方面也带有私心,想为周作甫留住人,好促成他所认为的“好事”?
果然,刘老大继续说:“我嘛,也是没事找事,老周这些年和我亲如兄弟,有些事情,他不便开口,也不会说话,我做大哥的,就替他出头吧。你也别嫌我多事,我是为你们好,孩子也不小了,正是需要妈妈的时候,我不清楚你们当初是因为什么事分开的,那都无所谓,是过去式了,就当是去外头转了几年,怎么都好,双方都不计前嫌,从头再来。你该见的世面也见了,说白了,还不是一个样,千好万好,还是咱们扇背镇好。你能回来,我们都很高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老周有时只是脾气不好,你看他现在,跟只瘟鸡似的,一点脾气都没了,以后只会听你的,工资一分不少交到你手上,关键是,搭个灶台一起过日子,有亲有戚,那才像个家。实在不行,你们搬到扇背镇来,不要在鸭屎礁住了,房子我协助你们解决,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短短几十年,关键是要开开心心……”
周作甫坐在原处,埋头不语,还真像刘老大所言,像只瘟鸡。阿剩却直犯恶心。刘老大再说些什么,她已经没听清,像是开车时隔着车窗听见发动机的噪响。她怀疑刘老大和周作甫是串通好的,两人联合起来,就是为了诱骗她入套,好让她重新像个猎物般乖乖回到猎人身边,然后再也别想逃脱。阿剩已经不是那个傻乎乎的女孩。她去过的地方比眼前这两个老男人一辈子去过的地方加起来还要多。现在,他们却像两个骗子,一动一静,白脸黑脸的,配合默契,想轻描淡写用几句貌似过来人看透世情的话语诱她上钩,简直有点痴人说梦。
阿剩本想起身离开,但她还是忍住了,索性打断刘老大的话:“我想你误会了,我回来不是为了跟谁复合,我是回来要回我的儿子的。”
话音刚落,周作甫立马扬起头,盯着阿剩看。
刘老大做了个手势,让周作甫别说话:“阿剩,你是见过世面的,不说别的,就算你和老周打官司,法院也不可能把儿子判给你啊。”
阿剩阴着脸说:“那我也要试试,无论是花钱,还是打官司。我就明说了吧,如果能用钱解决,我也不想多事,这些年在外面是赚了一些钱,我都拿出来,换回我的儿子。如果这样都不行,那我只好把这些钱都用来打官司。”
阿剩这话的后半截明显是说给周作甫听的,虽然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周作甫一眼。
周作甫突然站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十三
有些事情,只有说出口,才成了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在此之前,阿剩没想过要和周作甫打官司,现在她没办法,感觉被迫走到了这一步。阿剩的头脑一片空白,身边也没有一个懂行的朋友可以参详。同时她也知道,凡事没做之前总是充满艰难,只有开始做了,才会发现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多数艰难都是怯懦者臆想的結果。
网上说,只要证明女方的抚养能力比男方强,能让儿子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法院就会考虑把孩子的抚养权改判给女方。周作甫在渔场的工资顶破天了也就三五千,家里还有老母亲需要照顾,维持生计都成问题。一个月前,阿剩见到儿子时,就知道儿子在周家过得并不好,他看见零食和玩具的眼神都充满着求而不得的饥渴。
每次想起儿子,阿剩都焦躁不安,觉得事情不能再拖了,得尽快把儿子要回身边。有时送完海鲜回来,她会故意把车开进街道绕一圈再回码头——她得主动把小城熟悉起来,至少应该知道派出所在哪、法院在哪、律师事务所在哪……这些都是接下来打官司要打交道的地方。去法院起诉之前,得先找个律师。人民路桥头的拐弯处,有一家律师事务所,招牌估计挂了十多年,锈得不成样子,字迹却还看得清,几个蓝色漆字:瀛东律师事务所。只是阿剩怀疑,事务所是不是早已人去楼空,小城里干这行的似乎比马街的邮局还要冷清,但凡过得去,谁会想要打官司呢?
这天,阿剩把货车停在桥头,在驾驶室里酝酿了好大一会,才下车顺着招牌上的箭头指引,走上那截隐藏在角落里的楼梯。楼是旧楼,楼梯也是脏兮兮的水泥地面,油腻腻的,像是刚有人在上面打翻了一桶用过的机油。阿剩小心翼翼,走得很慢,既是怕摔倒,也是心有迟疑。上了二楼,竟是一家牛肉火锅店的后厨通道——从半掩的铁门望进去,能看见杂乱的食材和锅具,几个服务员正在门口抽烟,时间还早,火锅城还没有客人,牛肉那股生香的味道却飘得满楼道都是。她强忍着呼吸,问抽烟的服务员,三楼是律师事务所吗?服务员看着阿剩,相互交流了下眼神,他们也不知道楼上是不是律师事务所,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来过。其中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说,三楼是办公室。
阿剩心安了,是办公室就错不了。她不会扑空,律师事务所应该还在三楼,那个高高悬挂起来的旧招牌没有欺骗她。在此之前,阿剩对律师事务所有过想象,像大城市里的写字楼,或是快递公司办公区的样子。无论如何,她也想象不到这家名叫瀛东的律师事务所,竟然是一户人家。她以为走错了地方,刚要转身离开,里面却传出声音:“您好,这里是瀛东律师事务所。”阿剩停住脚步。这时从客厅的茶几前站起一个肥胖的中年人,他微笑地看着阿剩,似乎早就知道有人要来找他。
阿剩环顾四周的居家布置,用眼神表示出质疑。
中年人很快就意会了,笑着说:“我们这是家庭式办公,打官司,我们是专业的。”
阿剩松了口气,“哦”了一声。
中年人忙把手伸过来:“叫我陈律师就好,怎么称呼您?”
事后阿剩有些失望,陈律师讲的和在网上查的其实差不多。陈律师不知是故作神秘还是出于其他什么目的,有些话还说一半留一半。事实上,陈律师说的,和故意隐瞒的,她大致都知道一些。尽管如此,阿剩还是需要一个律师,就像一样工具,一辆货车,缺了它们,她就没法干活。
阿剩觉得陈律师在试探她,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她也有所保留。她对陈律师的印象还算不错,相貌堂堂,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交流过后,阿剩起身离开,她知道还会再见面,打官司可不是上菜市场买菜那样简单的事,而是一件想起来都觉得头痛的事。陈律师说,这种事能调解就调解,实在调解不了才上法庭。阿剩知道官司是打定了的,她只是不想给陈律师留下迫切的印象。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还心存幻想?
陈律师顺势从茶几上拿起一张名片,递给阿剩:“有需要打我电话。”
下楼时,那几个服务员还在楼梯转角处抽烟,他们看着阿剩下楼,突然止住了正在聊的话题。还是那个年纪大一点的,问道:“有人在吧?”阿剩点点头。那人又说:“是个律师吗?”另一个手臂刺着花纹的年轻仔说:“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啊?请我们几个去揍他娘的一顿,请什么律师,都是骗钱的家伙。”阿剩看了下他们,感觉他们的年纪可能也就比斌仔大一轮。她没觉得他们讨厌,反而有些可爱。
到了街上,被日光一照,再次回望那个阴暗的楼梯口,阿剩有些恍惚,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进去过。
十四
官司还没打,渔场里关于阿剩要和周作甫打官司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作为当事人,周作甫和阿剩却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有时,他们会在食堂相遇——这种情况很少——都不多看对方一眼,各自端着饭菜找地方吃。刘老大也不再掺和他们之间的事,上次调解不成,让他感觉有些挫败。
渔场里的人只是背后说几句,他们知道阿剩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一个女人能把一辆五十铃开起来,已经够让他们惊讶,还要跟前夫打官司要回儿子,简直有些可怕。他们对阿剩一直客客气气,除了打招呼不愿意再多说一句。更多的人是没想到,老周竟然是阿剩的前夫,这事比打官司还要新奇。黄婶第一次听说时,死活不信,待阿剩送货回来,黄婶神秘兮兮地把阿剩拉到角落:“你和老周的事……是真的?”阿剩大方地点头,黄婶拍着手说:“嗨,没想到,我还以为你没嫁人哩。”阿剩反倒有些害羞:“黄婶,你就别说笑我了。”
黄婶是真把阿剩当自己人,这个阿剩是知道的。有时赶巧,阿剩顺路把黄婶送回家,下车时,阿剩打开车后柜,让黄婶在冷库里挑几条好鱼拿走。顺水人情,两人都心照不宣,心里有什么秘密,自然也都不藏着。
知道阿剩准备跟周作甫打官司要回儿子,黄婶并不赞同,别说花这钱值不值,在她看来,一个离了婚的女人最要紧的,是赶忙找个好男人嫁了,还争什么小孩?自己又不是不能生,有了男人,想生几个生几个。黄婶不是开玩笑,她跟阿剩说:“你自己不会找,我给你当媒人。我有个堂侄,年岁比你大一点,就是有点跛脚,不碍事,粗看看不出来。他开了一家鱼脯厂,就在码头不远,找个时日,我领你去他那坐坐。”
阿剩没答应,也没拒绝。她知道黄婶是好心好意,但她现在对男人没兴趣,一门心思只想要回儿子。黄婶又说:“我堂侄人不差,是个好人,要人样有人样,要事业有事业,哪像老周,看他那副身架子,病猫一样,再这么干下去,命都干没了……我听说,他老母亲身体也不好,偏枯在床上好几年了。”黄婶压低声音,生怕让旁人听见。
阿剩听了没说话,心里却泛起波澜。她跟前家婆的关系是一般,至于前家婆偏枯在床,阿剩还是头一回听说,她离开鸭屎礁时,家婆还好好的,无痛无疾,如今病倒,儿子又不能在身边,情况肯定很糟糕。难怪斌仔总是那副脏兮兮的模样,要是有奶奶照看,怎么也不至于像个小乞丐。阿剩心里既难受,同时又燃起希望,正如陈律师说的,如果前夫家的情况确实这样子,那她赢回儿子的机率就大得多。
阿剩翻出陈律师的名片,约了个地方见面。她要好好跟陈律师谈一谈,怎么打这场官司。她不想再去钻那个阴暗的楼梯口,像是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她大大方方地把陈律师约到一家茶餐厅,整个人的状态也自信很多,反正是花钱请人办事,犯不着唯唯诺诺,有些丑话是应该说在前面。
第二次见面,彼此心里都清楚,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余下的事,是怎么合作的问题。阿剩把自己的情况大致给陈律师交了个底,包括她和周作甫、郝明前后两次失败的婚姻。她心里很排斥这种赤裸裸的坦诚,像是身体有恙去看医生,平时严以把守的秘密,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俗物。陈律师时不时把一些关键的信息记在本子上,他不再像上次那样把话说一半留一半,而像是朋友聊天,尽量把话说得直白,让阿剩一下子能听懂。他们的交谈时不时会被陳律师的手机来电打断,有那么一会,阿剩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却直打鼓——是不是像几天前那个服务员说的,律师大多是骗子?反正官司打赢打输,他们钱照样收。阿剩努力抑制住这种丧气的想法,陈律师一接电话她就卖力地吃东西,点的一桌子小吃和点心,差不多是她一个人在吃,陈律师几乎没动过筷子。
“有问题吗?”待陈律师接完电话,阿剩放下筷子便问。
“问题不大,如果你说的情况属实,尤其是你前家婆还瘫痪了,法院大概率会把儿子判回给你的。”陈律师终于喝了一口茶。
阿剩心里踏实了一些,不过陈律师的“承诺”就像是刚认识的男朋友的誓言,靠不靠谱还有待后续的考验。既然事情已经豁出去了,她只能选择相信律师,除此之外,她还能信谁呢?
临走,陈律师像是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对了,你能确定你儿子愿意跟你一起生活吗?”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却一下子把阿剩给问住了,她刚要脱口而出“确定啊”,突然又没了信心。
她低声问:“我儿子愿意不愿意,很重要吗?”
陈律师正色说:“肯定重要,就算你最后打赢官司,孩子如果不愿意和你一起,法院还是不会把孩子判给你,他们会尊重孩子的意愿,毕竟他已经九岁了。”
阿剩突然紧张起来,之前建立起来的信心满满的围墙瞬息坍塌——她还真拿不准儿子的真实想法。她是爱着他,给他买过玩具、零食和手表,有时还转钱给庄老师,让庄老师偷偷拿给他,但作为妈妈,毕竟五年没一起生活,孩子一天天长大,记忆总是新的代替旧的,说不定早就忘了妈妈的模样,只把她当成好心的陌生人。
阿剩焦急地说:“那我该怎么办?”
陈律师说:“别急,你先想想办法,努力让他愿意跟你。”
阿剩回去想了几天,也想不出好的办法,别说愿不愿意了,她现在连儿子的面都见不上。事情撕破后,周作甫现在整天防着她,也防着庄老师,说不定在斌仔面前,不知道说了阿剩多少坏话,目的就是为了让儿子讨厌她,远离她。有一点,阿剩却十分坚信,只要能让她接触到儿子,她肯定能让儿子接受自己。
阿剩思虑再三,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再去一趟鸭屎礁。
十五
当然得瞒着周作甫,不过也犯不着偷偷摸摸。妈妈探望儿子,天经地义。阿剩给自己壮胆,事情有时不是想象的那么糟。阿剩准备直接去周家,看儿子是真,看前家婆也不假。她买了不少礼品,给儿子的是玩具和零食,给家婆的是营养品。
这次,阿剩不打算把货车停在路口。她下车去杂货店买了瓶饮料,发现这一家子没有什么变化,跟前两次见着的一样,庭院里杂乱无章,边上堆满了废弃的轮胎和杂物,几个小孩在杂物堆上追逐玩耍。他们的母亲在门口做着手工,是假花厂外发的插件。如果没看错,那是一朵朵开得正艳的风信子,站远一看,竟像真的一样。
进村的路途其实不远,十分钟不到,就从挡风玻璃望见渔村的瓦屋顶,让阿剩怀疑跟上次走的不是同一条道。路过学校时,阿剩看见有学生扒着铁门往外望,是差不多要放学了。阿剩把车停在巷口,跳下车时,她看见墙角围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同样在插假花,只是不是紫色的风信子,而是鲜红的木槿花。阿剩拎着东西,快速从她们身边走过。她还记得从哪条巷子进去能直达周作甫的家。
还没等阿剩走远,身后就传来了妇人们的议论声——“谁啊?”“不知道,没看清。”“看着好像是老周家的。”“怎么回来了?”……
阿剩最听不得这种背后小声议论人的话,以前不喜欢,现在更讨厌。
渔村没有哪户人家会特意锁门,阿剩径直走进周作甫家,像是以前她每天做完事从学校回来。那会前家婆还生龙活虎,时不时会坐在门楼嘟囔,那带着客家口音的福佬话,阿剩永远听不清,却知道每一次都是说给儿媳听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话。阿剩对前家婆的印象一直没好过,但两人的关系又没坏到吵起来,心里有气都隐忍着,借助碗筷制造点声响。一直到阿剩向周作甫提出离婚,前家婆跌坐在天井里,像一只被烫杀的鸡,咒骂阿剩忘恩负义。阿剩不知道,周作甫给了她什么恩,是让她好不容易有个人嫁,还是带她逃离了乌暗街?可能在前家婆眼里,两者都有。
当阿剩踏入门楼,她脑海里突然闪现的,却是前家婆跌坐在天井里的身影。
天井的水泥地已经开裂,裸露的褐色泥土里竟然长出了青翠的苔藓,像是久远的伤口无法愈合,血液在时光里更改了颜色。阿剩故意把脚步踩得有些重,她还没迈上廊檐,厅堂里就有了动静,是一串压抑的咳嗽声。“谁啊?”里面的人刚发问,阿剩已经几大步就站到了门口。隔着一道夕阳照进来的柔光,她看见前家婆瘦小的身体躺在一张拉床上,半靠着背,头部和肩头下垫着厚厚的枕头,胸口以下盖着一张大花纹的红色被单。如果没看错,那就是阿剩刚嫁过来时置办的新婚被褥——来自马街尾的那家布店,那时乡里人结婚,床上用品似乎都得去那里定做——阿剩还能回想起盖上它时,那种类似被人用手掐住脖颈的感觉。
“谁啊?”家婆努力睁开眼睛,往后瞥。
阿剩站的位置挡住了光,她挪开一步,终于让前家婆看清了自己。
“是我。”阿剩清了清嗓子,故作随意地弯身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的交椅上,“平时都是谁在身边盯随你啊?”
阿剩眼看前家婆一个挺身,差点从拉床上翻下来,忙蹲下身去扶。
前家婆盯着阿剩,苦笑了一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啊,听说你身体不好。”阿剩拉过一把交椅,在前家婆身边坐下。
“你听谁说的?”前家婆还想挣扎着起身,“可以下床,就是走不稳。”
“还能有谁啊。”阿剩又安抚前家婆躺下。
“你们见过了?”
“是啊,天天见。我现在也在渔场做工。”
“那,你们……”她努力坐起来一点。看来她说可以下床是真的,可能是中风,比较严重,走路就很艰难。
“我们还好……”阿剩故意起身,岔开话题,“你要喝水吗?我去给你倒。”
喝了水,前家婆似乎清醒了不少,她笑了笑,看样子阿剩的到来让她心情很好。整天一个人躺在家里,随便来了谁,都会使她高兴。只是来的是离开五年的儿媳妇阿剩,让她怎么也想不到,像是恍然间在做梦。
“吃饭怎么办?”阿剩环顾四周,家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东西都在该放的地方放着。这不像是周作甫做的,他不是细致的人。还能有谁?阿剩想起了儿子,心头不免一凛。她仿佛看见儿子放学回来,第一件事不是打开书包写作业,而是扫地、做饭和洗衣物。
“饭做好在锅里,斌仔放学回来,热一下就行了。”前家婆说着,侧身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放学了,你们母子要见个面。”
前家婆这么说,很通情达理的样子,她也是做母亲的人,知道阿剩回来,肯定是为了看儿子。阿剩从前家婆的话里算是听出来了,周作甫并没有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老母亲,连阿剩去学校见过儿子,他都守口如瓶。这让阿剩觉得有点误会周作甫了。
阿剩不能说她已经见过斌仔,想见儿子不假,此刻她却多了一个心眼。她把带来的营养品拿出来,并一一介绍给前家婆听。老太太听得满心欢喜,见阿剩如今这样体贴入微,心里大概也是充满愧疚。接着阿剩问起怎么就病成这样,前家婆说,两年前,过门槛时突然感觉腿脚无力,摔了一跤,就起不来了。医生说只能回家躺着。阿剩问病历还在吗?前家婆指了指电视柜,说好像放在那。阿剩费了一点劲,才从电视柜坍塌的抽屉里翻出病历。她看了一会,其实也没看懂,又拿起手机拍照,说是要发给做医生的朋友看看,还有没有治好的可能。听阿剩这么说,前家婆感动得快要落泪,摇摇头说,不用了,反正没几年活了。
两人又聊了一些家常琐事,她们还真没有这么亲近地说过话。自从踏进这个家门的第一天,阿剩就感觉自己是一件任人摆布的物件。前家婆虽是个老实人,但她对待儿媳妇,也会算计着怎么才能物超所值。原来在一个家庭里,当你说话的时候,听的人会安静下来,并且默默地注视着你,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阿剩算是体验到了,这种迟到的和睦与平等,让她很是受用。以至于斌仔都站在门口一会了,她们也没察覺到。
斌仔不敢进屋,家里多出来的这个女人他见过,也知道她是谁。他的手腕上还戴着她送的儿童手表,那是他最爱惜的新宠。现如今,她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里,和奶奶聊得火热,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斌仔,”是阿剩先看见了半躲在门斗石后的儿子,“你回来啦。”
“斌仔,快过来。”前家婆努力转过头,“快叫妈妈,你妈妈回来了。”
听前家婆的口气,好像阿剩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时间有点久而已。
斌仔慢慢地露出整个身子,依然不敢进屋。阿剩见儿子站在眼前,逆着光,看不清眉目,不过感觉距离上次,好像长高了一些。她立马起身,上前拉住斌仔,把他扯到自己的怀里。斌仔有些排斥,却没挣脱,只是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看我给你买了什么。”阿剩转身拿起买给儿子的礼物,“上次……”
“奶奶,你喝水了吗?”斌仔及时打断阿剩的话。阿剩心领神会,看来她来过鸭屎礁这事,前家婆确实不知道。周作甫肯定特意交代过儿子。
“喝了,斌仔。”前家婆眼里含着泪,“你妈妈好几年没回来,那时你才三四岁,你记得吗?”
斌仔摇摇头。
阿剩心中泛起一阵难过,五年来,她谁都不欠,唯独面对儿子,她不敢直视。阿剩和前家婆相处时,有一种久违的平等,一旦面对儿子,这种平等的优越瞬间就崩塌了,像是雨后疏松的山坡,一方方塌陷在她的心坎上,让她感觉窒息,喘不上气。她突然产生一种很反常的情绪,是的,她还有什么资格?她配吗?这种消极的感受让她对自己所有的努力和设计似乎一下子丧失了兴趣。她不想被这种情绪控制,为了抑制它们进一步蔓延,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离开,像是逃离一种氛围,逃离一个让人丧失斗志的场域。她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再来鸭屎礁。
阿剩以时间不早为由,起身告辞。确实,她出来得有点久了,车里还有一些海鲜需要送入冷冻库。她给前家婆留下几百块钱,又搂住斌仔说了一些好好学习将来考到镇上读中学的话。
驾车回城的路上,阿剩无声地哭了一路。
十六
阿剩以为周作甫会找她谈话,没有,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阿剩知道周作甫是故意不找她的,她去鸭屎礁看望他老母亲的事就算前家婆不说,村里人也会说,周作甫就是再笨,也应该知道。在这个时候,阿剩去他家不可能只是单纯地探望。
陈律师那边的工作进展得很顺利,有了阿剩提供的佐证,他更是信心满满。陈律师给阿剩打电话,说他已经向法院提交了诉讼,法院也立案了。开庭之前,法院的工作人员会对当事人进行调解,调解不成,再开庭审理。基本的流程阿剩全懂,所谓的调解,无非就跟刘老大一样,当个说和的公亲人。这一步其实可以省掉。不过,法院还是把阿剩和周作甫请到了调解室。调解员还没等阿剩和周作甫开口,就噼里啪啦地把该说的都说了,最后一脸倦怠地问他们,是否同意调解?阿剩摇头,周作甫也摇头。类似的工作做了几回,一点都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倒像是调解员要来抢夺他们夫妻的孩子,他们一致对外,就是不同意。
开庭那天,阿剩早早起床。她几乎一夜没睡,提前一天就跟刘老大打了招呼。刘老大说,我知道,老周跟我说了。那口气像是他们夫妻俩一块请假是要去哪个地方游玩。阿剩事先跟陈律师沟通,问上了庭需要注意些什么,她现在满脑子是律政电视剧的场景,越想越觉得紧张。陈律师说,没有问你话你一句也不说,千万别自作主张,乱说话。阿剩还是有些紧张,洗漱完毕后,头还是晕的。
法院在省道边上,出城大概五里路。阿剩现在对它熟悉一些了,来过好几回,面对陡得像是要竖起来的台阶,她不再觉得是多么的可怕。事实上,她每次出城都要路过此处,包括当年离家出走。她以前只是远远地看着那栋建筑,也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畏惧那些被冠以官方称谓的不容侵犯的地方,曾經也坚信不会和它们轻易发生关系。如今,当她几次从这里进进出出,才知道有些事并不是都如自己所愿。
直到在原告席上坐下,阿剩才发现和电视剧里演的是两回事。法庭看起来还算宽敞,因为人少,甚至显得空旷,旁听席上的座椅都是空的,冷冰冰的。审判长和审判员的座位处于正前方,高高在上,只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审判长和坐在他底下的书记员。对面的被告席上,也只坐着周作甫,代理人的位置是空着的。整个法庭,阿剩能看到的,包括自己和陈律师,就五个人。这哪像是打官司,聚个餐都比这人多。
阿剩看了一眼对面的周作甫。他坐在被告席上,一会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一会又抱在胸前。他故意将目光躲开,不敢向审判席上望,只能侧脸看向那些空荡荡的座位,好像在等着一群姗姗来迟的旁听者。陈律师显然是在座的人当中精神状态最好的一个,他主动向审判长提问,时不时还说一句题外话,以证明他们在法庭之外是相识的朋友。陈律师又悄声跟阿剩说,被告没有请律师,自己出庭应诉。阿剩听明白了,陈律师的意思是,这下他们更是十拿九稳。她觉得对面的周作甫有些可怜,如果他不是有出其不意的杀手锏,分明就是想故意输掉这场官司。
果然,在陈律师强有力的攻势和证据面前,周作甫节节败退,最后干脆什么都不说。
中间休庭,阿剩出来在走廊透气,她从窗口望见一片整齐的桉树林。桉树真是一种自律的树木,笔直站立,还排好队,被风吹动时,也齐刷刷地像是海浪,一会高一会低。它们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让她感觉法院之外的小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像她开车经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城镇。眼看官司就要赢了,斌仔很快就要回到自己的身边,阿剩似乎又高兴不起来。阿剩看了一圈,没找到周作甫。周作甫不会中途离场吧?阿剩心中正起疑惑,却看见周作甫从大门口领进两个人,一高一矮,仔细一看,矮的是斌仔,他还穿着校服背着书包,高的竟然是庄老师。
再次开庭时,斌仔坐在了周作甫身边。
斌仔显然一眼就认出了对面的阿剩,但他没说话,也没敢再看阿剩,只是埋着头,拨弄着书包里的东西。阿剩心里打鼓,她真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和儿子见面,这中间的过道此刻就像是一道沟壑,把她和他们分割成两个阵营,让儿子觉得,那个自称为妈妈的女人就坐在自己和爸爸的对立面,是争吵的对象,是敌对的关系。
陈律师看了下斌仔,小声问阿剩:“孩子那边没问题吧?”
阿剩勉强点点头。她心里很清楚,有问题。
下半场的庭审,依然照着陈律师设计的方向走,毫无意外,审判长最后判决:鉴于男方在物质基础和家庭条件上的缺陷,不足以给未成年孩子提供有利于成长的环境,故将孩子的抚养权变更给具备抚养能力的女方……然而,就在宣判完毕的那一刻,斌仔突然哭了起来。他听懂了审判长话里的意思,哭哭啼啼地说要留在爸爸和奶奶身边,不想离开他们。现场顿时一阵骚乱,连庄老师也起身从旁听席上走过来,站在斌仔身边安抚。审判长显然也为难了,他把陈律师叫到跟前,小声商量着什么。这时庄老师插话:“你们是不是也要尊重一下孩子的真实意愿?”庄老师的话把阿剩吓一跳,她本来已经六神无主,听庄老师这么一说,觉得这一切好像是某人在背后设计好的,包括斌仔那悲情的一哭。
官司最后以庭外调解的方式结束,判决书依然生效,抚养权归女方,同时也尊重孩子的意愿,让他暂时和男方一起生活,等到有一天,孩子愿意跟着妈妈,再由他自行决定。
阿剩感觉白忙活了一场,官司是赢了,儿子还是要不回来。老周不吭不哼的,原来是扮猪吃老虎,真正胸有成竹的人是他。阿剩不相信周作甫有那样的智慧,背后肯定有人帮他出主意。再怎么颓丧自责,阿剩也认了,怪不得陈律师,名义上,陈律师是把官司打赢了,这点他没有食言。
在门口,阿剩过去抱住儿子:“斌仔,妈妈等你。”
斌仔害羞地低下头。
周作甫站在一边,没说话。
等阿剩上车,周作甫突然跑过来,朝车窗里扔进几张钱。
“这是上次你给我老母亲的钱。”他说。
十七
黄婶好说歹说,终于说服阿剩去她堂侄的鱼脯厂看看。
黄婶的堂侄叫范海虹,他的鱼脯厂其实不大,就一间平房,连带一个宽敞的院子。
范海虹皮肤很黑,长相粗壮,一看就是那种海边长大的男人。黄婶领着阿剩去时,范海虹正蹲在院子里杀鱼。杀的是河豚,扇背镇人习惯叫它乖鱼。见范海虹已经把一大盆绿茵茵的乖鱼杀了一半,阿剩感觉来得不是时候。黄婶却亮声说:“海虹你在杀乖鱼啊。”
杀好的乖鱼会用竹签撑平,然后挂在竹架子上晾晒。整个院子都架满了人字形的竹架子,乖鱼一串串晾晒起来,整齐得像是阅兵现场。范海虹领着她们在院子里绕了一圈,教她们如何分辨乖鱼脯的好坏。同样挨着海边,阿剩感觉这儿的空气清新,至少比隔着不远的渔场好很多。站在院子里,还能清楚地望见海东大桥和白色的盐埕,以及更深处的渔船,这里倒是一个看海的好地方。
阿剩留意了下范海虹的脚,跛得挺明显,像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阿剩自然不会介意,她压根就没想过要和他发生什么关系。尽管他看起来蛮实在的,也像是见过世面的人。
第一次见面,阿剩感觉范海虹把她当客户了。
当黄婶正式问起阿剩对范海虹怎么看时,阿剩本想一口说死,但她犹豫了一下,回绝的话没有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跟黄婶说,暂时不说这事。黄婶是明白人,一下子就领会了,她笑着说:“也对,先当朋友处着。我家海虹可是好人,可勤快了,还会做饭,将来有了家庭,肯定不用老婆下厨。”
阿剩再次去鱼脯厂时,就不用黄婶陪着了。
相识后,两人还挺聊得来,可能是经历相似,都是出去过又回来的人。阿剩的经历较为单一,范海虹就要丰富得多,除了在餐厅干过,也在街边当过走鬼,甚至还去香港当过走客。他还开过废品站。
多数时候,阿剩就在一边看范海虹杀乖鱼。
范海虹说,经他手处理过的乖鱼,没有一个是有毒的。他从筐里挑出一只乖鱼,看起来很肥美,身上还有花纹,像个贵妇。他跟阿剩说,这只花乖,就有毒。说着,他把花乖破开,小心地掏出内脏,捏起一小块黄色的肝脏,又说,乖鱼的肝最毒,只要0.1毫克毒素,就足以杀死上百个成年人。阿剩好奇地凑上去看,感觉没什么稀奇,跟其他鱼的内脏混在一起,根本认不出来。
晚上,回到住所,那一小块乖鱼的肝,却像是长在了阿剩的脑海里,挥之不散。
阿剩当然清楚她想到了什么,或者说,那一小块肝脏能干什么。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似乎有另一个人住进了她的身体里。她没敢再往下想。危险的想法却像是落土的种子,即便不理不睬,哪怕遇到一星点水润,就会自己生根发芽,以致稍有不察,就蔚然成林了。有那么一刻,阿剩甚至都在心里演算了一遍投毒的过程——事先备好乖鱼肝,偷偷把鱼肝抹在周作甫的饭盆里,搬鱼工的饭盆都有记号,周作甫的饭盆并不难找……
再次帮黄婶在食堂里洗刷饭盆时,阿剩果真逐一辨认起来。当她看到有一个饭盆的边上用红漆写着“老周”的字样时,浑身便浮起了芝麻大小的鸡皮疙瘩,差点把手里的饭盆丢出去,像是摸水时抓到一条水蛇,饭盆哐当掉在地上,她吓得发出一声失魂的惊叫。
往后数日,那个可怕的想法就像一颗图钉,钉在阿剩的心坎上,稍一动作,就会磕碰到,以疼痛显示它的存在,亦如同吃鲐鱼时一根小毛刺卡在喉咙里,平时没感觉,只要一吞咽,立马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一直在,永远都在。阿剩有些慌了,除非她真的付之行动,否则狰狞的念头会一直纠缠着她。
又去鱼脯厂时,阿剩随身带了一个小袋子,趁着范海虹没注意,把一小块有毒的乖鱼肝放进袋子,密封,藏入衣袋里。那一小块鱼肝几乎跟了阿剩一天,她像是怀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一天都不得安宁。直至下班,回到家里,阿剩才小心翼翼地从袋里捏出那一小包东西,如临大敌。透过薄膜,她看到那块鱼肝已经被压挤得稀烂。阿剩又找出一个能密封的盒子,连同薄膜袋子一起装进去,接着在外面封上几层塑料膜,极其慎重地放进冰箱冷藏。做好这一切,她恍若梦中,跌坐在座椅上,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阿剩发现,周作甫平时习惯把自己的饭盆摆在不锈钢架的最底一层,倒不是因为他人矮,跟他孤僻的性格一样,凡事都喜欢躲着人家,饭盆也是,孤零零的,不与他人为伍。好几次,阿剩打架子前面走过,瞥见周作甫的饭盆,就如同瞥见他窝在山脚下。
似乎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欠东风,或者说,只欠阿剩咬牙,狠下决心。
一连几天,阿剩都睡不着。她半夜爬起来抽烟,坐在窗台前,连续抽了几支,头都觉得晕了,就是不想睡。窗口面向码头,能仰望半身的妈祖石像——很奇怪,她在码头干活时,从来没想过看一眼妈祖,仿佛它不存在;回到住处,却时不时盯着它看,仿佛这个小城除了一座高立的石像,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消磨长夜的事物。
对于妈祖,阿剩谈不上信,也谈不上不信。她不是渔民,不用每天祭拜。海难却几乎每年都会发生,连船带人,葬身海底。阿剩小时候跟母亲去码头捡杂鱼,也亲眼见过有渔民在海边祭奠,烧冥品。阿剩问,他们在干什么?母亲说,在给亲人烧衣。母亲没有跟阿剩解释什么是烧衣,阿剩只知道,那是一件悲伤的事情。现在她坐在寂静的窗台,看着同样寂静的妈祖,她突然觉得妈祖欺骗了他们,否则他们那么虔诚的膜拜,怎么还会死在无情的风浪之中?
这帮傻子!从来都是被骗的命,还信以为真。阿剩掐灭手中的烟,发现天都亮了。她直接下楼,在街巷的拐角处吃了一瓯条汤,就往码头的方向走。这个时候的码头已经热闹起来,金色的晨光照在横跨海湾的大桥上,也照在码头和渔场上。阿剩每天都这样披着一身金色的光芒把货车开出码头。以往她睡足了觉,精神饱满,车子跑起来稳稳当当。今日不同,她一夜没睡,走路時双脚都感觉不着地。她怀疑把车开起来,也是轻飘飘的,像是喝醉了酒的人。她的头脑却清醒得很,紧绷着,像是小男孩玩弹弓,拉得满满的,双手都因为过于用力而颤抖起来,却又迟迟没把石子弹射出去。阿剩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路过倾倒在地上的鱼堆,什么鱼都有,半死不活,像极了她此刻的状态。
临近渔场,阿剩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口袋,一阵冰凉,透过单薄的布料,刺了一下皮肤,竟像是被火烧着了。
十八
发车前,阿剩似乎从后视镜看到周作甫的身影,他站在车后,没招手,也没说话。车开出码头后,阿剩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事实上,这一路确实就像是喝醉了酒,车开得磕磕碰碰,好几次都险些追尾。
从揭城返回时,阿剩故意拖沓了些时间,回到渔场后,发现一切如常。她在驾驶室里坐定,摸出一支烟来抽,可刚把火点上,就有人拍打车门。她吓一跳,被烟火烫伤了手指。站在车门外的是周作甫,在日光下,煞白着脸,阿剩像是见着了鬼,迟迟才打开车门。阿剩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这才发现,不是幻觉,周作甫肯定是有事找她。
周作甫见阿剩抽烟,有些诧异。当然,这无关紧要。
“有事跟你商量。”周作甫低着头说。
“什么事?”阿剩急着问。
“斌仔的事。”说到斌仔时,周作甫似乎才有勇气抬头看阿剩一眼。
“斌仔怎么啦?”阿剩把烟嘴扔到地上,抬脚蹍灭。
“斌仔没事。”周作甫说,“是我,是我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阿剩揶揄道,伸手拂去石凳上的枯叶,顺势坐了下来。
周作甫在对面坐下,他们之间隔着一张圆形的石桌子,桌面同样落满枯黄的树叶和白色的鸟粪。
见周作甫半天不说话,阿剩有些不耐烦。“到底是什么事?你还想怎么样?我钱花了,官司赢了,斌仔却宁愿在乡下吃苦也不跟我,不认我这个妈,你们还想要我怎么办?”阿剩的情绪有些激动,更像是刻意的表演。
“他会认你的,这个你放心……”周作甫停顿一下,“我有病,肝上面的,医生说有些晚了,没有多少时间了……”
阿剩心里咯噔了一下,真没想到,周作甫会告诉她这些。从周作甫的模样看,确实不是一个健康的人,越发枯瘦,脸上的褶皱像是能拧起来的黄纸皮。
突然之间,阿剩有些恍惚,眼前这个男人,他说他就要死了。这不正好如她所愿吗?哦不,她可没有毒死他,是他自己说他得了病,病死的,现在还没死,不过很快,就要死了,用他的话说,“没有多少时间了”——那就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是的,没关系。
阿剩伸手把石桌上的树叶和鸟粪扫掉,似乎还想做些什么,发觉没什么可做。她把手停在上面,无所适从。她突然像是失聪,听不清周作甫在继续讲什么。他肯定还在讲什么。他说到了那场官司,说到庄老师,说到斌仔,最后说起他的老母亲——“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死后,帮我照顾她……我知道这很过分,算我求你……斌仔放暑假了,我跟他说好了,明天就带他来找你。”
阿剩不知道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坐在眼前的男人是她憎恨的,她恨不得他死。真正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时,她却感觉像是喉咙里生吞了一只死苍蝇。她霍地站起来,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她问,你吃饭了吗?周作甫愣了一下,说吃过了。阿剩说,你别骗我哦,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周作甫说,就是肝疼,一直疼。
撇下周作甫,阿剩突然快步朝食堂走去。刚一进门,黄婶就问,今天怎么这么晚?你的饭盆在微波炉里,热着呢。阿剩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径直走向放餐具的架子,看见最底下那一排是空的,一个饭盆也没有。周作甫的饭盆呢?阿剩急着问黄婶,把黄婶问得愣在原地。周作甫的饭盆呢?阿剩又问。黄婶这才指指水池里那一堆待洗的餐具。阿剩拉住黄婶的衣角问,周作甫真的用他的饭盆吃过饭了?黄婶更加莫名其妙,盯着阿剩,点点头。没什么事吧你?黄婶伸手去搂住发抖的阿剩。
“嗯,”黄婶想了一下,“刚才吃饭时,周作甫拿着饭盆过来找我,说他的饭盆没洗干净,我就又给他洗了一下。”
“你洗干净了?”阿剩问。
“洗干净了。”黄婶说。
“那就好。”阿剩松了口气。
十九
第二天,周作甫就把斌仔领到了渔场。
斌仔看样子是第一次进城,他羞怯地站在父亲后面,不敢正眼看阿剩。阿剩这才记起,周作甫是说过放暑假了,先把斌仔带过来和她一起住。阿剩看着躲闪的斌仔,他显然还不太习惯,不过跟在法院那天相比,是要好多了,至少不哭了。周作甫这么安排,阿剩能猜到他的意思,无非是为了让阿剩放心,他说过的都算数。周作甫都把儿子带来了,阿剩还能说什么呢?
像是一场严肃的交易,周作甫特意请了刘老大作为见证人。这也是周作甫最后一天来渔场上班,他已经辞职,说是回去养病,实则就是等死。平时喜欢开玩笑的刘老大,这会也表现得很沉重,他坐在座位上半天没说话。阿剩在一边坐着,内心也不好受,她把斌仔拉到怀里。斌仔已经完全接受阿剩的示好,或者说,他认定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妈妈。
从渔场出来后,周作甫转身把斌仔推到阿剩身边,自己则退后几步,跟他们母子面对面站着。周作甫说,斌仔,以后你就好好听你妈妈的话。说完,便走到码头的铁栅栏边去开他的摩托车。
阿剩蹲下身子,把儿子抱住——似乎害怕他会跟着跑掉——然后目送周作甫的摩托车消失在码头繁杂的人群里。斌仔终于哭出了声,只是他把头埋在妈妈的胸口,仿佛那哭声也来自于阿剩的身体之内。
有了儿子的加入,阿剩的生活开始变得丰满起来。多少是有些不习惯,斌仔的性格和他身上的小毛病,都不能让阿剩完全满意,但她知道怎么进行相处和纠错。儿子还小,需要时间和耐心,她也需要重新学习,慢慢找回先前的感觉,无论是自己,还是儿子,肯定都能变回他们所希望看到的样子。总之,幸福多过遗憾。
每天送完货,阿剩不再去食堂帮黄婶,也不去鱼脯厂,而是急着回家。她得给儿子做好吃的,陪他看喜欢的动画片,有些落下的功课,也要补上。阿剩已经联系好镇里的学校,把斌仔的学籍从鸭屎礁小学转了出来。暑假过后,斌仔就要去新的學校上学了。黄婶这边来传话,说范海虹见阿剩多日没去,不知是怎么回事。阿剩说,黄婶你也知道,我现在儿子在身边,还答应要照顾一个偏枯的老人,就这样,他还愿意吗?很快,黄婶回话,范海虹说他愿意。阿剩笑着说,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我可不想欠人家的。话是这么说,阿剩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至少目前,阿剩还不想改变现状。她想要的生活,如今都实现了,尽管有些曲折。她对生活开始变得积极,刻意制造仪式感,认真买菜做饭,往家里购买各种小物件,零食和冰激凌几乎堆满了冰箱,玩具也在很短的时间内积攒了一大柜子。她觉得如果母子之间有无形的沟壑,就特别需要一些看得见的物质来填补,像往豁口处填沙土,往干涸的河床引水源。可是,当她努力做完这一切,吃完饭,看过电视,或逛了街回来,斌仔睡下了,剩下阿剩一人呆坐在客厅里,面对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和世界,精神松懈下来后的状态,又总是能感到一种由体内生长出来的颓丧和悲哀,好像她倾其所有换来的东西,如若需要像个易碎的瓷器那般小心翼翼,就迟早有摔碎的一天。
周作甫離开码头时的身影,一直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
一个月过去了,阿剩不知道周作甫的病情怎么样,他像是突然消失了,骑着他的旧摩托,离开码头后,根本就没有回鸭屎礁……阿剩想向庄老师发微信询问,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开口。她知道周作甫没有消失的权利,家里还躺着他的老母亲呢。为儿子办转学时,阿剩跟庄老师联系过。庄老师还跟以前一样,热心帮忙。他只字不提周作甫的事,也不问斌仔为何要转学,只是在最后跟阿剩说,让斌仔去镇上读书是对的,村里的教育肯定比不上。阿剩想起在法院庭审那天,庄老师站在斌仔身边并提出质问时,她心里其实是很感动的,一点都不觉得他是在坏她的事。庄老师是一个好老师,镇上的教育资源再好,斌仔也不一定会遇到真正爱他的老师。
现在想起那场官司,阿剩觉得有些可笑,至少是用力过猛,像空踩了一大脚油门,发现挡位还没有挂上,除了让人揪心的轰响,车并没有移动半步。周作甫为何要逼着阿剩打那场官司呢?事后想想,周作甫也是犟,他可能早就想过要把老母亲托付给阿剩,但那会还不是时候——确实,阿剩自信满满,怎么可能会答应呢?即便后来默认,她也是在一种糊里糊涂的状态下,像是被无法自主的情绪推着往前走,临渊而立,想要反悔都来不及。
二十
没过多久,阿剩接到庄老师的电话,说周作甫快不行了,赶紧带斌仔回来见最后一面。阿剩当时正在送货的路上,她急忙在大路掉头,一边给刘老大打电话一边往回开。
回到家里,阿剩让斌仔收拾衣服,他们要回鸭屎礁。斌仔以为是暑假快结束,要回去上学了,就先去收拾书包。阿剩说,书包不用带。斌仔愣在原地,问书包怎么不带。阿剩的语气不容置疑,叫你不带就不带。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硬邦邦地跟儿子说话。斌仔只好乖乖地把新买的书包放下。书包上面有他最喜爱的奥特曼画像,他正想带回鸭屎礁小学炫耀。
一路上,阿剩只顾着开车,没说话,她不知道怎么跟儿子开口,爸爸快死了?对于儿子而言,这肯定是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他甚至还不知道爸爸病了。
货车再次经过路口的杂货店,像是强迫症,阿剩还是故意慢下来,透过车窗玻璃,去看那一家子的情况,仿佛他们已经是很熟的朋友,只是有急事,不能下车进去坐坐。老板在修一辆过路的摩托车,女人还在做手工,这次她插的是大朵大朵的山茶花。孩子们依然在杂物堆上玩耍,母亲时不时叮嘱——不要往路上跑……货车拐进路口,很快就把他们一家子甩在了后视镜里。
阿剩牵着斌仔的手,还没走进巷子,就听到了哭声。
葬礼定在第二天举行,行头人就是庄老师,作为鸭屎礁的贤人,红白喜丧都离不开他。简易的丧棚就搭建在巷口,没有挽联也没有花圈,只挂上几条白布。穿孝服的人寥寥无几,可见周作甫在村里都没几个叔伯近亲。外人更少,陆续来了几辆半旧的摩托车,他们可能是码头上的工友。作为前妻,阿剩出现在葬礼上,多少有些尴尬。她第一时间找到庄老师询问,按礼路,该怎么做?庄老师说,没关系,就按朋友论。阿剩正要过去交楮仪,庄老师突然喊住她,等会有事找你。庄老师话只说一半,就被请来的师公叫了过去。阿剩路过丧棚,隐约从缝隙处看见周作甫的棺木横放在两把交椅上,上面盖着一件红色的被单。那条被单阿剩上一次见时,还盖在前家婆的身上,正是她和周作甫的新婚被单。阿剩不免胸口一紧,一口气差点噎住出不来。
葬礼悄无声息地进行着,除了噪音一般聒噪的唢呐和师公嘶哑的唱词。
斌仔从悲伤的情绪里缓过劲来,开始接受现实,任由庄老师他们摆弄,那么热的天,得穿上黑色孝服,头上戴麻顶,手里还得握一根绑着红布的短竹竿,那东西叫孝杖。斌仔显然被那架势吓住,全程埋起头,不敢看人。
阿剩站在丧棚外头,远远看着儿子。周作甫就这么一个儿子,作为孝子,在父亲的葬礼上,需要完成的礼数很多,她担心斌仔这么小,会受不了折腾。她比谁都希望葬礼能早点结束。她只想快速解决这一切,答应周作甫的,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无论如何,她都无所谓。
就在这时,庄老师朝她走过来。
庄老师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一靠近阿剩,就把塑料袋塞给她。阿剩迟疑,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她下意识地接过手,便知道,里面装的是钱。她刚要说话,庄老师先说:“这里有十万,是老周留下来的,在码头做工十多年,生病都舍不得花,也是苦命人。他让我转交给你,麻烦你好好盯随他老母亲……”阿剩木然而立,眼看庄老师又匆忙被人叫走,只好先把那一塑料袋的钱拿到货车上,放在驾驶室的暗格里。她干脆躲在车里吸起了烟,透过挡风玻璃看外面的人,才感觉离他们要远一些。实际上,也没剩下几个人了,师公偷工减料,几个环节一弄,便喊着要出殡,殡仪馆的面包车已经停在村口,等着把棺木拉走。
出殡之前,得烧衣。葬礼再怎么简单,该有的纸冥品还是备了,上路之前,亲人得一把火把它们一同给死者送去。阿剩现在知道烧衣是怎么回事了,有钱人烧别墅豪车、家丁女侍,一般的也要烧整套家具、日常用品,实在不行,衣裤鞋帽总得烧上。周作甫这辈子几乎没穿过一身好看的衣物,死后亲人却给他备了一堆新衣服,此刻就堆在丧棚边上,准备给他烧去。阿剩远远看着,除了衣物,还有桌椅床柜、锅碗瓢盆和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它们看起来竟像真的一样,色彩鲜艳。
这时,庄老师把孝子和几个穿白服的亲人叫过去。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根青竹竿,快速地围住那堆纸冥品。火刚一点着,就呼啦啦地蹿起好高。日光下,他们用竹竿敲击地面,一面敲一边大喊:“烧衣啰,烧衣啰,野鬼走开!”
阿剩看见斌仔费劲地敲打着手里的竹竿,张嘴随人大喊。他肯定还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像死亡对他来说同样很遥远。阿剩却忽然落下泪来,心里一阵疼痛,仿佛竹竿敲击地面的声音,也把她身体里的“孤魂野鬼”驱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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