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厂街的日子如泡入酒海,被密密匝匝的酒糟味儿塞满了。那味儿一到醉江山酒厂的石雕前,就复杂了、难缠了,仿佛浓郁了,又仿佛清澈了。
老马端着尿盆,哆嗦着往下水道灌。
“干什么呢?老马!” 薛青刹住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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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想盼谁?”
老马就笑,拿眼睛踅摸醉江山酒厂东边。再东边一点,是小米酒家。薛青顺着看去,喝一声:“别想些没用的,放着爷们在这不管,到底给我开个门啊。”
“你今儿不,不上班吗?”
“话都不利索,你呀,快不行了。”
“有劲吗?我不行,关你什么事?” 老马也就跟他说话有劲。
薛青推车子往里进。老马拉开门,颤巍巍往屋里走。
薛青喊:“尿盆哎,爷们你又忘了是吧!”
厂房里,薛青总是最先来,骑车兜转一圈,循着酒味儿。早上那味儿最好闻,一层一层发酵着,高粱、大米、酒曲、瓦罐,摆脱了颗粒和器皿的形状,变成一丝一缕,在空气里拧麻花般互相闹着,凌空眉来眼去。薛青先拧开随身带的酒壶,灌上。发酵90天,度数53,辣味适中。他把发酵了不同天数的酒挨个倒进七八个陶瓷杯里,有一个缺了口,没关系,他倒得仔细,连打转在边沿的一滴也舔进嘴里。闭上眼,他享受地、慢腾腾地先闻后舔,用舌头一点点探进去,舌尖触到杯底,液体就顺着舌头生根了,发芽了。
舌头和胃成就了他。舌头长,味觉灵敏,他提杯,一饮而尽。凛冽够劲儿,这就是酒。
最后一杯,摸到豁口——无论怎样推杯换盏,他总要神神秘秘地将这杯留待最后。这是一种仪式,属于他和酒的密谋。把舌头伸进酒里:你这水一样媚的娘子,你这似椒辣的娘子,你这让人渴又解人渴的娘子,你就下了我的肚儿吧,就遂了我的意吧,就灌醉我吧。终于睁开眼,他从桌子腿边摸出泛黄的本子,歪扭的字又多了一行:立夏刮南风;清明前后;冬酿,雪化第一场……
老马在锅炉前徘徊,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盯着地。他浑身晃动,耳朵半聋了,刺耳的嗡鸣针扎样钻进来,但最过分的是手,年轻时他把它用尽了——要当个神枪手,手就得受累——他起得早,给手腕吊砖块、吊秤砣,砰砰砰,就看压力下能否瞄得准。可凡用得多的东西,早早就撂了挑子。
锅炉开了,他查看管子里游走的水蒸气。进气大了度数拉低,进气不够蒸馏时间拖长。蒸汽自由翻滚,像在取笑他。想当年,只需轻瞄,准星就勾住了,空气阻力和光线的影响计算出来,心跳落在胸腔,那股力气就传到手指上,游刃有余地发出,啪,后坐力带来的麻热电流经过,他头往后一颤,甚至不用确认,就知道,那枚子弹一定会精准地对上靶心。
太阳微微投进来,他好像透过觇孔看到准星的阴影,假装微微闭眼,用胶带在准星上的圆孔处缠住遮光,虚影儿就不会出来了。
“老马!” 厂长方一水叫他,“看着炉子!”
他睁开了眼。没有蓝天和靶子,没有为练手法吊在腕上的砖块。他冲着厂长的背影吐了口痰。忽然方厂长回过头来,吓他一跳。方厂长说:“老马,不是我说你,你再这样走神,会被辞退的。现在都讲效率对不对?大家都不是搞慈善的……”
微风把老马的思绪扯来拽去,他说:“方厂长,您还记得不?我刚来那会儿……” 他想带厂长回忆回忆,那时他多荣光,是方一水双手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厂里需要他”。需要他什么呢?需要他的毅力,他的作风,他的 “神枪手” 精神,需要他竭尽全力地出工出力。他是真的竭尽全力了,一墙的荣誉呢!
但老方不听那一套,老方说:“赶紧坐回去吧,我记得什么啊我记得?你要记得,锅炉前就是你的专座。看好了它你就还有口饭吃!”
得了,为了这口饭,不得不卖命,还得贱卖、折旧卖。有时候老马会想,世道怎么就这样了,怎么一世英名到了末了,要变成一个连尿盆子都端洒的人人嫌弃的糟老头子呢?
岁月侵蚀他的时候,首先收回了他的神枪手,然后收走了他精准的、敏锐的动能和神经。他的肢体变得麻木,后来知道麻木还是好的,最可怕的是抖如筛糠。其他时候,他还能隐藏,只要他不说话,只要他不动手,就还能保持住一点残余的威风。可怕的是中午排队打饭,每到那时,他就藏不住了。他的手连托盘也握不住,勺子和筷子轻松地顺着歪斜的角度掉下来。他打不了汤,只能哆嗦着拿两只馒头。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唏嘘着看他这一刻的难堪,他成了一个什么人呀。他捧着自己的碗,费尽心机地努力扳住。薛青站在他身后,说:“老马,你这打了掉,掉了打的,光浪费粮食。你上桌吧,我给你打。” 老马抬头看看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薛青一胳膊肘把他往旁边送去:“爷们,别站这瞄准了。快去找位子吧,给我占个地儿。” 薛青的语气里没有怜悯,只是陈述了事实。有时候陈述事实比怜悯来得体谅。所以老马原谅了他,在厂里,老马心里就跟他最铁。而且老马觉得,薛青之所以还能瞧得上他,是因为他曾经的壮举:十年前救过踩曲女工米糯妹。
同样是十年前,米糯妹嫁了人,嫁了一个有钱人。她跟着那人吃香喝辣,游山玩水,把命运颠了个个儿。有好一段时间,老马见着薛青就叹气:醉江山再也招不到那样好的踩曲女工了。她是用她满腹的青春,用她黄金一样璀璨的精气神来做曲啊!怪不得人们都说一厂那时候的酒香哩,香得隔三条街都能闻得到。老马摇摇头,望了望小米酒家。
“炉子哎!” 薛青喊。他放下手里的鲜嫩酒花,过来替老马关炉子。一边关一边骂:“爷们,你到底不顶用了。回家养孙子去吧。”
“你倒是说得怪轻松。我连个婆娘都没有。” 老马摸着自己的领子,自从身体不行之后,他总是穿得非常齐整、利落,以确保除了身体寒酸,其他都不寒酸。
薛青笑:“让我给你说说媒,东边拐子有个亲姐,说给你呗?”
“唉,谁还缺个需要伺候的老头呢!”老马坐下来,“刚才方一水说厂里又要换江山了。你啥时能出头让我好好活活?”
“怎么?这厂换谁,还不是咱们生产车间说了算?他只要用我,就得听我的。听我的,我就说,老马不能换,锅炉认人呢!”
趁着过年,米荷踩着三角梯把小米酒家的牌匾擦了个干净。“米荷” 是后来改的名。出事前,她叫米糯妹。让薛青着迷的不是米荷,而是米糯妹。
米糯妹年轻时是醉江山一厂的踩曲女工。踩曲不动人,但米糯妹在曲坯上抖动着身子,以至于晶莹的汗水从脖子里一条条淌出来,顺着身体的峰峦滑下去的样子极其动人。用水润好的小麦乖乖臣服在她脚底,从松软到坚硬。她扶着手里的棍棒,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汗,后背洇湿了,嘴唇让焦热丰润着,鼻梁上抹了星光似的亮。那时候方一水刚接老厂长的班,而薛青也只是个最普通的小工。从酒窖到车间的路程,薛青走得格外慢,就为能从窗户里望她一望。只要见她在曲坯上颠簸或者弯腰把曲坯拾起来,他就满足了。她的腰下得那么低,似乎要抵达地面,似乎要俯躺在成片的湿小麦里,似乎她的熟香与小麦的焦香搅合了、拌匀了、弥漫了。他的眼就装满了,就络绎不绝了,余下的都是绵长的回味。
对于薛青来说,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圣女。厂里喜欢她的人多,多得像窖里的酒缸。上班,她就是那套虾灰色套装,光着腿脚,不白,却比白还勾人,是一种健康又壮实的小麦色。下了班,她换上连襟裙子,温温柔柔地走出去。每一群男人中间都渴望有这样一个女人来搅荡一下,像淤泥里钻进一条溜滑的水蛇,他们可以为她从身体里渗出欲望。欲望一旦升腾到精神,就过分纯粹了。所以一厂的男人们都让着她,爱慕着她,也崇拜着她。可什么物事一旦抬得太高,掉下来就跌得够重。米糯妹在厂里做了三五年,也是薛青的技术从稚嫩到成熟的三五年。他总算跟着师傅学会了酿酒的细枝末节,最擅长摘花和调酒。别的工人用嗅、触、听来分辨,他呢,把自己的嘴和舌头当武器。那舌头不只是活的,还是灵巧的、善辨的、狡猾的,什么汤汤水水到了他嘴里,就不只是汤汤水水,而是活的生灵,分解成了千万个细胞,又聚拢了,拢成一味颠鸾倒凤的神仙药。他微闭上眼,就能叫出它的“出身”“年龄”“种类”“品质”。
可是等他技术成熟了,觉得能跟米糯妹说上点话时,米糯妹就出了事。工人们清晨进厂,走过曲坯房时,见米糯妹壮实的两腿插在酒海深处,人却躺在湿润的小麦堆里,像是睡死了似的。
第一个闯进来的人要么是英雄要么是流氓。到底没人说清是摸了还是没摸,但不管摸没摸,总算把了她的脉,把自己的衣服给她裹上,背着她就赶往县医院。
“麦上有血没?” 后来男人们总这样问。尤其是周道他们。
“麦子又潮又湿,啥也瞧不着。”
又有人问:“昏迷还是醒着的?”
“那我咋知道。”
“你来一遍就知道了!” 有人喝道。一些笑声从齿逢里挤挤挨挨地冒出来。
周道往前捅一拳:“滑溜不?香不?”
“溜滑。” 对方答道。
周道他们起着哄,方一水带着薛青来了。薛青脸煞白,老方脸黑着。老方说:“谁也不能说出去!”
周道他们说:“家里来问怎么办?”
“她没家人,就一个姐,给点钱应该可以了事。就怕你们乱嚼。”
“那不成。” 薛青不忿,“谁他妈干的,我们得查出来。”
老方望了望摆设样的门口保卫。保卫身子往后缩,颤颤抖抖地说:“我真没瞧见,大半夜的,我去睡了,怕早班的来得太早,就把杆子提了。也不知道谁进来谁没进来。”
“休工,彻查!” 有人说。
“放你娘的屁。你查啊!” 老方恨恨地说,“还是得听米糯妹的意见。等她醒了,让厂里纠察组问过再说。都回去上工!家里都有婆娘闺女的,别在外面瞎说。”
“肯定是外人,” 周道说,“要不谁半夜过来加班哪。再说也可能是约会,要不那破鞋怎么知道等在这儿不走?”
因为男人的过错,米糯妹已经从圣女变成了破鞋。
现在,米荷擦完了她的 “小米酒家” 牌匾,她哼着小曲,手便摇曳起来。末了,她苦脸笑笑,何必呢,还当自己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年华吗?算了算了。从梯子上下来,她收了家什,把空酒盒挨个搬到外面,方便面、矿泉水的箱子也挨个排齐整了。
“老板娘,来一壶。”
“好。” 她声音软软的,浑身都无骨似的。她掀开碎花帘子,把缸里的酒用细长的铁舀子舀进漏斗。
客人说:“给满。”
米荷就说:“快漾了,就怕装不下呢。”
客人说:“真是一厂的?”
米荷说:“前几日有闲人闹呢,非要说不是,最后还不是薛班长给证明了。”
客人便说:“薛班说了那就是了。”
送走客,她闲不住,趁日头还高,在屋里择菜。等到快晌午光景,她知道,一天的好时候到了。就像酒曲发酵到了一定的程度,天时和地利交汇的时刻,她把另一扇门也开了。来打酒的人多起来,挨个排着队,从小小的店面一直延伸到街上,连缀成了一条粗粗的人线。她有条不紊地端坐在帘子后面,她越是不紧不慢,人们等得越焦急。酒香从她手里萦萦绕绕地漫溯,先是辛辣,然后变得凛冽,最后却又体贴。不喝酒不知道酒有多好,它那么热烈又那么爽利,顺着口腔滑到心里,喝着凉,到心里便热了,一种快活的微醺就上来了,脑袋就空了,把人照顾得妥帖又安分。
米荷在酒缸前端坐着,到了第46桶,她笑笑,把竹舀子挂到墙上,黑色围兜也撂下来,搁在一旁,朝还排着队的人说:“没了,今儿打完了。”
来的人也不恼,只是平静中略带遗憾地拎着家伙什儿各回各家。他们都知道这是小米酒家的传统。酒纯正、实惠,就那么两大缸,多了没有。打着的人,眉眼都弯着;打不着的人,赶明儿再早些来。打酒的人走过的地方,路上都湿漉漉的,来来回回都是酒香。有人说,那是滚滚红尘的味道。
这天日头往西一偏,米荷拧了拧腰,懒懒地闩了门。门帘后面是三间屋,正冲着柜台的自然是打酒房;穿过打酒房就进了一个小院,晾晒着粮食;过了小院,就来到了两间居家室。也就是说,小米酒家不仅是酒家,还是米荷的家。米荷家陈设简陋,连椅子也没有。水泥地板当中是浸过水的小麦,一块长方形的钢板卡在小麦堆里,米荷换了一身衣服,光脚拿水冲洗干净,就踩了上去。一会儿,她就把一块中间高两头低的曲坯做好了,继而将它晾晒到后排的架子上。直到一溜架子都排满了,香味幽幽地沁润着,她才停下来,擦擦后背和额头的汗,走进另一个屋。那屋里开着风扇,有股混合了药和麦的味儿像墙砖似的垒过来。屋里一张大床,床上躺着她的丈夫老胡。老胡见她进来,就说:“完事了?”
米荷说:“你都瞧见我进来了。”
“哼,来了好,快给我下点药,让我死了算了。” 老胡翻过身去,脸靠着墙。
“我听你的啊!” 米荷说着,在水盆里把毛巾蘸湿了,开始给老胡擦身。老胡龇牙咧嘴,吱呀怪叫,主要内容是骂米荷,骂得越来越难听。米荷把毛巾往他身上一扔:“祖宗爷,你自己伺候自己吧!”
老胡像是甘愿这样似的,不再叫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最后说:“把酒给我。”
米荷就从隔壁屋里拎来一壶酒。“张嘴。” 她怪笑。老胡不情愿地把嘴张开了。米荷垂下瓶口,缓缓地拉出一根长 “线”,老胡的脖子就慢慢地提起来,凑着那条“线” 越来越近。最后 “线” 断了,米荷说:“就这些了,你忍忍吧。”
“让我醉死吧。这么多死的,怎么还没轮到我呢。” 老胡说。
米荷说:“这是老天爷念着我的罪还没遭完呢。吃饭吗你?”
老胡擦擦嘴边的酒,说:“不吃。”
米荷端上铁锅,借着旁边烧水的柴炉子下了一碗面。青菜炝锅,屋里喷香,把潮湿的墙皮和毛孔都填满了。她坐在老胡的炕沿上哧溜哧溜吃起来,看着老胡笑。老胡嘴唇干得裂皮,说:“饿死我算了。” 米荷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把剩下的面条慢慢挑进他嘴里,喂他吃了,又给他盖好被子。老胡两眼逡巡着她,说:“你又走?” 米荷整整自己的衣服,对着屋里的一张旧穿衣镜拧来拧去:“我不走在这讨你嫌?”
出了门,往西走,有一个挂着 “红火”招牌的舞厅。米荷就上那儿去。一般会跳半个小时的舞,折腾一身汗,才拖着身子回小米酒家。然后继续踩曲,继续手工酿酒,直到黎明从东边拉开一张眼皮,这就是她的一天了。这可以说是她出事以来,最普通的一天。
原先不是这样。她曾经有过一段好日子。那时候她年轻,有个跟 “过去” 相关的名儿叫米糯妹,凡见着她的,不管老少,都叫她个“妹”。有一天她整晚上给她相依为命的姐姐帮忙蒸馒头做饼弄到很晚,第二天困得踩曲时差点直挺挺地睡着。她喝了点酒,又劳累过度,钻到酒海里就睡着了。不知夜里什么时候,晕乎乎的,热燥燥的,好像有只手,毛毛地就上来了……给人背到医院,睁开眼,病床前是烧锅炉的老马。她不明白大家为什么把这个说话都哆嗦的爷们叫做 “神枪手”。她往一些意味深长处浮想联翩,身子打了个激灵,突然就恼羞成怒了,把床前小饭桌上的米粥直往地上掼。
方一水就站在门外,听见里面的声音走进来,身子弓着,满脸赔笑。他后面,站着面无表情的薛青。米荷不看厂长就看定他,她知道这个厂里生产车间说了算;生产车间里酿酒师说了算;酿酒师里就薛青说了算。她看着他,想从他嘴里打捞个实话:到底怎么了?
可薛青不说话,老方倒在一旁絮叨:“我说糯妹啊,你看你青春年华的,到了嫁人的时候了,闹出这个来多不好,多大的影响啊。”
米糯妹说:“可是我在酒厂里……”
老方又说:“当然了,我们也有责任,已经和你姐说过了,会给你一些补偿。到底要不要深挖下去,看你的意思……”
“补偿?什么意思?” 米糯妹的细长眼睛从左到右微波一荡,“我知道了——你们别逼我,下回保不准我掉进窖里。明儿你们酿出来血红的酒……”
“糯妹呀,你多少为厂里想想!你只是一个人,可厂里多少员工?前一阵闹假酒,咱们到处求爷告奶,流失了好些骨干,那是多少家庭……”
薛青按住了老方的肩膀,眼睛却对着米糯妹:“我娶你,我……我不嫌。”
薛青的脸猩红,额头上青筋暴突着,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不确定:“马上就要跟三厂比酒了,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出事。”
很多年后,薛青已经不记得自己那时说的话了,但他记得自己烧起来的脸,手垂下去,攥成两个实心拳头,不知道该往前放还是往后放。他依稀记得米糯妹躺在床上,盈盈一把的样子。
米糯妹说:“我没有什么事!怎么?我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动你。” 方一水说,“你放心,我们给你处理。”
“我会娶你。只要你别往外说。” 薛青说。
米糯妹听后,把身子往后一靠,说:“我不明白发生什么了,但是我明白你们肯定在欺负我。呸!” 她往地上啐一口,“谁嫁给你呀!”
老方问:“她姐呢?”
老马说:“拿钱走了。”
米糯妹突然扑到枕头上开始哭。老方咬了咬牙。
老马站起来说:“你们出去吧。我先发现的她,我在这看着她吧。”
这时候哭声嗡嗡嘤嘤地从枕头底下传出来:“你也滚出去!”
老马讪讪地拉着薛青往外走,边走边抖着手说:“唉,不领情。” 他们沿着绿色的围墙,一路无话到了厂门口。老方一声长叹:“他娘的谁作的孽啊!”
那一年,外面纷纷传说方一水管理不善,醉江山快守不住江山了,尤其到了镇里三年一度的赛酒会上,一厂的酒没拼过三厂,醉江山的正宗红牌子就摘给了三厂。
那一年,米糯妹辞了职。大家都传说,她喝酒醉得不省人事,给人糟践了。
薛青照例把这周的酒给米荷运去。他走前又喝了十六杯,把四轮不同窖的酒挨个尝了。尝了还不止,还反复勾调着,直到香气混合,直到味道与味道互相填补。别人不知道,其实他是不怎么能喝酒的。娘胎里没带着酒量来,为了一厂能给他一个容身所,他豁出去;为了活得像那么回事,干上厂里一顶一的 “酒头脑”,他把舌头当妓,让那些酒液滚过他,撩动他,用尽了他。喝了吐吐了喝,把酒从肠里胃里腔里打几个循环往复,总算把酒量提起来了。最后,他终于穿着只有 “酒头脑” 才能穿的红襟黑褂的汉装,打厂里车间各道工序走一走,听人家叫他声:“头脑”“班长”“薛大”,他才浑身舒坦了。十六杯酒下肚,有时候,他依旧得去旁边的玉兰树底下吐一场。有一棵玉兰就让他长年累月地折腾死了,他想起来还颇有些得意,又在得意中品咂出一丝辛酸。
到了米荷家,他不敲门,从墙下水槽根里摸出两块小石头往天上掷,天井里扑通一声。一会儿,米荷来开门,左右看看,说:“进来吧。”
薛青把酒在天井里放停当,从推车上搬下大桶,说:“今儿的老酒少点,过了这阵就好了。”
“你给的越来越少了。”
“这就不错了,你以为我好干?”
“谁叫你们该负的责没负呢!”
“瞎说,” 薛青拿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擦汗,倚着推车,看着月光荡在天井里,看着荡着月光的天井里站着的米荷,说,“怎么不负责?想负负不上,你要嫁瘫子。”
米荷就叹气,扭过头说:“瘫子也不是一开始就瘫啊。想过好日子就这么难,命啊。”
“你跟我不就行了!” 薛青说,“反正我没了老婆,你又活寡妇不是?”
“再碎嘴,我就踢你。”
薛青靠近了她,试图像解构酒那样解构她。但是不成,她不乐意呢,推开了薛青:“上回的事我谢你。不行就是不行。”
上回的事指的是有人告她卖假酒,至少是假的一厂酒。
那天,屋里照常挤满了乌泱泱的人,但不是来打酒的,是来 “揭露” 她的,说她昧良心,假充拿到了醉江山的 “内部销售”。人群就码在那儿,都黑压压看着,等她被逮个现形,好上去踩踏她、贬损她——瞧她平时那游刃有余,大大咧咧挣钱的样儿;瞧她那风风火火,不甘于做个活寡妇的样儿;瞧她那手里掌着一只舀子,眼皮不抬的骄傲样儿。空气里一股骚动,米荷站在那里,双手垂着,似乎无力抵挡似的。这时候人群让开了,有人进来,是薛青。
薛青站在屋子中央,环视一圈,说:“拿酒来。”
人们一哄而上,忙中有序地从酒罐子、酒坛子,连同帘子后面的酒桶里打出酒来,盛到碗里。薛青站定了,挨个先闻,鼻翼一张一合,舔,舌头一勾一勾,像怕烫似的,最后扬着头,一饮而尽。这时候,人声都息了,屋里静得听得见他喉咙过酒的声音。
“酒头脑,怎样?” 有人沉不住气地问。
“薛班,尝出来了不?”
薛青不动声色,他从人群看向酒坛酒罐,最后看向一言不发、缩坐在柜台里的米荷。他从头看到脚,又把视线像钓竿抛线那样投到外面去,说:“一厂的。” 这三个字定了酒的来路,定了酒的身价,定了米荷与薛青的渊源。
半年前,米荷刚回到镇上,她萧萧条条,拿着一个布袋,推着一个瘫子——有人认出那是有钱人老胡。可又有人指正说,有钱人老胡老是老,但硬朗得很呢。有人回忆起她嫁给有钱人老胡时,出动了本地第一辆加长婚车。那婚车在环山路上攀爬、招摇,打造了本地灰姑娘的奋斗梦。谁能想到,一个没爹没妈没上过学还给人糟蹋过的穷女孩,能翻身跃上龙门呢!
“上回我瞧见有人打这儿出来,” 薛青紧盯着她,把她盯得心里发毛,“他行我不行?”
“对,他行你不行。”
“什么理儿?” 薛青说。
“天理也比不过我的理儿。”
“哼,” 薛青说,“早晚,你会跟我。早早晚晚。”
米荷就笑,眉眼里漾荡着月光的褶皱:“那你就等吧。”
这娘们不吃硬的,别说不吃硬的,软的也不吃。上回帮她,是昧着心说话。他觉得自己有底气收回点什么,于是当天晚上就想来。到底按住了,隔了三天才来。来了就坐在帘子里头,看着米荷把糯米蒸熟,看她精黄的手在白糯糯的米里掏摸,灯影儿底下,两缕头发羞答答地落下去,落得人心痒痒,恨不得给她捋到耳后去,恨不得贴到那轻盈的发丝上,闻一闻,到底是香的不是?可是米荷抬起头来,也不说谢谢,拿眼睛上下看他,说:“你还不走?”
薛青道:“我就不走了。”
米荷把额前的头发捋回去:“你不回去就给我配配酒。我怎么也搞不清楚香醅怎么做。”
“酒醅,高粱粉,大曲,回30%酒尾,黄水。怎么还记不住?不过我说,你这间小铺,还真想拿这当营生?”
“就想偷点技术。你看我带着一个活累赘,也不容易。”
“这样,你今天跟我,我就教你一招;明儿跟我,我再教你另一招,保管把你教得心服口服。”
“呸,薛大班,你倒是会落井下石。”
薛青急急过去亲她,她又呸他,这一下,啐在他嘴边。只见薛青舌尖往那一勾,米荷的唾沫就勾进了嘴里。米荷脸一红,站起来说:“出去,出去!” 她眼睛瞪起来,一点儿也不骚啊浪啊,倒是蛮端庄的。
薛青说:“得,也不知道你给他守什么名节!”
日子就像酿酒一样搅合着天时地利。几年后,新厂长袁源到了。
袁源是外聘来的高学历人才,学销售管理的,戴着圆圆的眼镜,在听人说话时瞳孔陡聚,像是上下笔直的一道。厂里说这人就像野兽一样,狡猾,机敏,不然你看羊都是横瞳呢,只有豺狼虎豹才竖瞳。
新旧厂长交接,手续很快就完成了。然后就是互相见面、认识车间的这些技术大拿。薛青是大拿中的大拿,他对于换厂长心里有点准备,换谁都不会动生产车间的“酒头脑” 不是?
袁源来的头两个月话说得少,总拿着笔四下里走,说是 “调研”。两个人经常碰到。一开始,薛青还是那样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各车间转转。到了窖里,袁源拿手去摸,摸摸酒坛上厚厚的苔,摸摸豆大的酒花,摸摸甑锅。薛青就有点瞧不上他,认为这是一个时来运转、高等学府造就的百无一用的书生。
出酒了,酒醅用竹篓抬至甑锅边进行蒸馏。
袁源问:“什么标准?”
薛青把三个指头窝进去,留下大拇指小拇指翘在外面:“六个字,稳、细、准、匀、薄、平。”
袁源又看蒸汽,问:“这怎么看?”
薛青慢悠悠地说:“两小一大,大气追尾。”
又看接酒,袁源不说话了。
薛青自言自语说:“怎么说呢,这全凭经验。掐头去尾,看花子摘酒。怎么摘就看火候了。豆子大是酒头,这时酒暴躁,像只狼;原酒温和,花儿匀实,像个姑娘;酒尾黏缠,像老婆娘。”
周围一阵哄笑。袁源面无表情。
见他柔顺,厂里人也就恢复到方厂长管理时的状态。酿酒的日子是悠闲的,和软的,卖酒的日子是溜溜达达,打枪换地的。也没几天,袁源突然召集厂里人。队伍起先很散漫。袁源抱着胳膊,周道他们站在队伍里头,听袁源清了清嗓子——很奇怪,他个子不高,看着斯文,声音却很浑厚,有力量,似乎从众人间穿梭而过:
“得打破‘酒香不怕巷子深’的传统,怎么打破?我认为有三点:一要‘引进来’。怎么引?引什么?对,引入生产设备和管理人员。我们不是家族小作坊,我们是现代化企业。裙带关系要不得,老旧传统得打破。二要‘走出去’。怎么走?走去哪儿?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什么时代?是销售时代,是买主时代。要主动把醉江山一厂推向市场,让人爱喝,甚至主动帮你宣传。三要‘讲品牌’,要有营销策略。难道我们就在家门口做一辈子?”
“那要不呢?” 有人插话。
“我们要把一厂醉江山的名号打出去,眼光放长远一点。我们不是跟三厂竞争,也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我们要什么?我们要让世界人民都喝到醉江山的好酒。”
“还世界人民?” 周道凑在薛青的耳朵边重复,“有毛病。”
薛青呸了一口,说:“屁!”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醉江山是属于所有爱酒人的,是雁过留名的酒……”
周道说:“屁啊屁。”
后面的薛青没有再听,因为他注意到,一群跟他穿着同样汉褂的技术人员从厂外面进来,陆续到了位。
短时间内,袁源就拉到了贷款,停了分红,接二连三的新设备陆续运进来。活底槽、新抓斗、起吊活动甑、风冷水冷都上了。一厂那些挺立的铁青色车间厂房,都像是加足了机械马达,轰隆隆动起来,从一早就能听到厂里设备翻腾的躁动。
它不安分,可比它更不安分的是薛青。薛青头疼,继而是牙龈出血,血腥味糊了一嘴。他依旧早来,骑着自行车巡一阵。现在倒好,自行车都与这现代化的怪兽不相配了。老马哆哆嗦嗦站在门口,门杆子又忘了放下来,给后进的工人们一顿吼。老马也不回嘴,依旧站在风里头拧着头望。薛青骑了一圈回到他这,问:“瞅什么呢!还能瞅出来个娘们吗?”
“我瞅车间快给这小袁吃了。” 老马颤巍巍地挠头,薛青这才发现老马的头花白得更甚了,像是刚给谁刮完了腻子,落满了一层。老马挤眼问:“你怕的啥呀?”
“我怕老方的产业给他造了。” 薛青往地上吐唾沫,又拿脚踏了。
老马说:“我说呀,你就给他闹闹。你是‘酒头脑’啊,你一声吆喝,谁不得心里头震震?”
“得,现在重新分配工人,生产车间比不上销售车间。我摘个花,他且让我停下,一行人颠跑着去化验。一堆看不懂的数据,这玩意儿能量产?我不信。生产车间都不听他的,还是咱家的。”
“唉,过去好,” 老马说,“我手腕吊着五块砖头,照样十发!现在,唉!”
“老马,起杆啊!” 后面人喊。
老马心里也屈,原先方一水在时,好歹岁月是接续的,从他风光的时候续到他的落魄,这种接续就有它的仁慈。可现在谁知道他?他无处为家,媳妇早跟人跑了,原先在传达室里睡睡,还能落个加班补贴,现在袁源来了,说要一切 “制度化”。制度化就冰冷化了,人情味就淡了,定死做什么就是什么,看门成了烧锅炉之外的另一样本分。他诉诉苦不打紧,激起了薛青更深的苦闷。
傍晚,薛青去小米酒家坐下。来打酒的人少了,米荷手里擒着苍蝇拍,不时打出一阵微风,说:“比老方还不如,西瓜小米一把抓,我能有什么赚头!”
薛青用舌头勾着她酿的酒,一点一点,像交欢的蜻蜓尾似的。他放下酒坛,说:“到底还没给你关门,不错了。”
“跟老马一样讨厌!”
“老马有什么讨厌?当年还……” 他想说 “当年还救了你”,但好歹话语截到了嘴根,转而说,“你家那个呢?爬起来没有?”
“早爬起来了,马上就能起飞了。” 米荷把苍蝇拍 “啪” 地打在薛青眼前,说,“这就飞到你头上,给你臭一脸。”
薛青知道她平时要给老胡擦屎接尿,够折腾的,而此刻真正细瞧了她的脸,才发现细细的皱纹已经落满了。他心里一惊,意识到米荷已经不是米糯妹了。
米荷说:“你怎么没事还喝呀,不是都喝吐了?要不是亲眼见你吐成那样,我是想不到你不能喝酒的。你呀,倒是越喝越多了,这是干啥?”
“谁叫我遇见你呢。你愿意踩曲,我就愿意酿酒。”
“说这个有劲吗?”
薛青笑笑,头往后探一探,见后院没人,前门帘子也放着,就把手一挑,蛇一样滑进米荷的衣服里。从她的背,顺着探到她的肚子。米荷慌忙打他的手:“哎呀,干什么?” 薛青愣愣地看着她说:“我好歹给你这么多,你怎么就给我这么少呢?”
米荷脸红了,想说什么,突然后面院里传来声音:“人呢?死哪儿去了!”
米荷脸上的红瞬间褪去,她低着头也不看薛青,说:“你快点走吧。”
薛青偏不,用手把她圈住,左右亲了她的头发,最重要的是,他用舌头轻轻探到她分开的头发——露出像一条笔直的路一般的头皮,他的舌头轻轻点触那里,他尝出来了:米糯妹是苦涩中带着一种酒香的味道。
米荷推他:“叫我呢。”
薛青说:“知道。叫你怎么了?你不图钱吗?我也有啊。”
“薛青你最好别让我瞧不起你。”
“我最好是让你瞧不起我,我让你知道点瞧不起的代价。” 他说着,就把她推到了麦垛里。
似乎遥远的呼唤渐渐像风一样止息了,只有米荷压抑的挣扎。她健壮的手和脚都在抵抗,薛青却不慌不忙,把舌头往她身上探去。麦垛里的香味掺杂了人的汗味和大量聚集的荷尔蒙,浓烈得让人想从香味里坠落下去。薛青马上就要成功了,已经瞧见了她紧实的腿和起伏的肚子。但米荷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气力,突然就把头狠狠地撞在薛青的头上,然后逮住了薛青的舌头,像急了的鳖那样,一下就咬住了。死死的,紧紧的,疼,丝丝麻麻地窜上来了。然后她放开嘴,带着血沫子,无声地哭了,眼泪啪啪啪往下掉。薛青抽出一只手来,响亮又厚实的巴掌落在她脸上。
“婊子!” 薛青的头嗡嗡嘤嘤,嘴里腥辣。他掀掉她,让她留在麦垛里。“立他妈的什么牌坊?你那点破事厂里哪个男人不都嚼烂了?你——” 想收回已经来不及,那些话搭着滑梯从薛青泛着血水的嘴里往外出溜,“你不是给一个男人玩,厂里所有男人脑子里头,”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过了万儿八千遍了!”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跑外销。袁源让他们去搞市场调查,挨家挨户把老顾客和经销商数量摸清,再到大超市里考察和推销。先把一厂的货放下,什么时候卖了什么时候来收钱。那群工人们刚跑完市场,又去三厂和文酒厂调研,买回一堆产品做分析,销售时好扬己贬人。
销售车间的周道成了厂里主力,再加上几个新来的整天摆弄数据的技术人员,把薛青搞得很烦。他本是看不上袁源的,但又不能不服气,因为袁源真的为醉江山的酒打开了销路。袁源还把三厂的两个酿酒师也挖了来。薛青倒不是怕跟他们比,他们跟他比什么?他们没得比,生产车间都听薛青的。可是薛青心里总躁得慌。喊号子时,他就比过去嗓门儿亮,亮是因为心里虚。他们还每月开会,说这是 “调度”。一开会,最苦的是老马。老马坐不住,身上呼呼下着汗,厂里都传袁源要把 “家族遗留” 下来的员工、员工二代裁了,换上技术员、大学生。老马更坐不住了,一会儿,背就把褂子汗透了。散会后,薛青拿脚踢在老马的凳子上,老马颤巍巍站起来。薛青说:“你这是怎么了?身子又薄了?”
老马眼里黯淡无神抖着嘴唇说:“老薛,跟我喝酒去行吗?”
薛青心里也堵,说:“还没喝够啊!上班喝,下班喝,都喝出工伤了。”
老马晃着花白的脑袋,眼睛里露出一点寒碜:“还是不一样,下班喝是真的喝。”
他们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出了一厂街,路过了三厂,心满意足地看到三厂凋零的两棵大柿子树,一左一右垛在门口,荒草遮住了醉江山的 “山” 字。老马盯着看,薛青也盯着看——直看到三厂的保安从门卫室追出来。
总算,他们走进了一家小饭店。桌面油乎乎的,那些在城市打零工的人在这里草草糊弄着一日三餐。老马认为自己跟他们虽同在底层,但底层也分层次,比如他好歹有个固定单位。所以他努力把自己的架子撑起来,让双腿踏进去时抖得不要过于剧烈;坐下时,保持脑袋轻微晃动,仿佛只是一种有张有弛的点头。他是做给旁人看的——旁边另有两个穿着工服、灰扑扑的民工。他在坐下前,俯视了一下他们。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他需要好好控制角度和力度,不然一会儿菜端上来了,他刚才那副稍稍像样的模样会给从手里掉下去的馒头、嘴角流下去的粥破坏殆尽。
坐下后,老马要了花生米和土豆丝,薛青点了两份饺子。两个人默契地要了三瓶小作坊的米酒。薛青把舌头探进酒盅,闭上眼睛,让那些粗粝的辣味一层层扑上来,然后又尝了一杯老板端过来的茶水。老马紧撑着两只胳膊,狠狠夹住手上的杯子,缓缓递进嘴里。那两个民工在菜端过来时,望了他们一眼。这一望,就像兵马卒的相遇,彼此都了解了彼此的位置。
薛青倒没注意这些,薛青在意的是舌头,喝茶喝汤都没有味儿,好像吞水似的。酒的味道在他嘴里也淡了,他惶恐地意识到,他似乎过度得运用了他的舌头,把它伤了,它开始不听他的了。
“老薛,” 老马拉住他的手,“我亲眼瞧着你比以前更能喝,那门口另一棵玉兰也快给你吐死了。我说,你这么狂喝浪饮是不行的,你要喝废了自己啊。”
“不这么喝,我能怎样?” 薛青盯着手里的杯子,“那些机器斗得过我吗?我还不信了。”
他嘴上这样说着,却一直看着老马的手,怀疑自己的舌头有一天也会有这样的处境。真要到那时——他打量着老马荒凉的白头发和嘴边无知无觉的涎水——可不要像老马一样苟活着,他死了算了。
但老马心里挺痛快。他很久没有这样无所畏惧地袒露自己的脆弱了。他心里琢磨,薛青是厂里大拿,这样的人愿意跟自己交好,到底是体面的。他老马在别人面前逞强,在薛青面前不用,因为薛青总归是比他强的。
两个人无滋无味地吃完,老马又喝了两杯,提议出去走走。这就上了护城河边,浆水河苍苍的,垂柳终于长出了绿。老马高兴,拿了腔调唱起来。薛青叹口气,耳朵听着,心里进不去,主要是为了厂里的事发愁。厂里的事按说也不是他的事。这才是关键。怎么一厂越来越好,可跟他的联系越来越不那么密切了?他的味觉在下降,但销量且往上走呢。有时他故意不露面,可厂子这天也没亏啊。他恨不得像方一水在时那样——老方就害怕他手一甩走人,摘酒拿花可都是看他的眼色。现在呢?那些技术员就用个管管把麦、把泥土、把酒装了,放进一只莫名其妙的机器,出来一堆虚张声势的数字,然后时机就定了、味道就定了。最让人懊丧的是,他们也许拿捏得还不够准,不像薛青那么老道,那么游刃有余,可他们做出来的味道,分明不差。
薛青说:“老马,我带你去个地方玩玩。” 薛青带老马去了街边游乐场十元一次的小靶场。无数粉色气球密密匝匝地围成一个大圆,他让老马站在那里,把枪给了他。“这是神枪手。” 他对女老板介绍说。
老马把手架到了枪托上,站在枪前面,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去了——回到了身子不抖、耳朵不聋的时候,回到了受人尊重的日子。他的手热了,热了就扣扳机,明明看着子弹弧线一样往前扎过去,可就擦着边沿倏地转了弯。那些粉色气球嘲讽似的随着风儿晃动。
“哈哈,” 薛青空洞的笑声响在风里,“老马啊老马,到底是不是吹牛!”
老马咽了咽唾沫,小声嘀咕,听起来像是说 “一墙奖章”。老马不甘心,又交了十块钱,再打。他晃动在一片粉色里,那些粉色像别人的脸,摇摇晃晃在笑他:“神枪手,吹牛逼。” 他恼起来了,把枪托子突然狠狠摁在膝盖上,双手使劲,想把它掰断。但他双手虚软无力。老板娘不愿意了:“干什么呀,是你家东西吗!不中用就是不中用了,拿我家东西撒什么气!弄坏了给我赔!” 那女人肥嘟嘟的身子撞过来,把老马撞得一踉跄,接着老马就栽倒在地上。那柄看了他笑话的枪正好躺在他身边。
“得,” 薛青一边掏钱一边说,“大姐,嘴里行行好,体谅体谅吧!他人都这样了,你好意思计较吗?”
“嘿,他这样——那是我把他弄坏的吗?” 女老板说。
老马心里酸酸的,是啊,怨谁呢!
米荷坐在门口发呆。生意越来越难做,老胡的褥疮又发作了,天天在床上嗨哟嗨哟地乱叫。他苟延残喘,但苟延残喘又显露出某种强大的生命力。
老胡气鼓鼓地喊:“我背痒!” 米荷笑笑,使劲把他侧身立起来。老胡又说:“赶紧让我死了吧,你这让我活受罪。” 米荷说:“咱俩谁受罪还不一定呢。”
老胡直挺挺地叹气:“糯妹啊糯妹,我知道你是图钱才跟了我。当年那车撞过去时,我就想,完蛋了,这女人一定要跑的。结果你没跑。”
“是啊,悔死了,当时跑了多好。” 米荷手没停,药膏涂在手上,给老胡背上抹匀了。
老胡的眼皮抬抬,别过头去:“人的命啊。” 见米荷面无表情,他试着挺了一挺身子,说:“那些男的,你瞧哪个比我好?比我富贵?”
米荷眼睛往上翻翻,说:“富不富贵瞧不出来,倒是都小气。”
“薛青呢?”
米荷的手就停了。意识到自己顿在那里,又搓动起来。“薛青是个愣子。” 米荷啐道。
身子擦完了,今天的这道工序就了了,该进入日子的下一道工序。下一道是什么?是继续酿酒跟勾调吧。她坐在里屋,为自己学艺不精而懊丧。年轻时,仗着漂亮,以为靠着老方就能在一厂干一辈子;以为嫁了老胡就能富裕一辈子;以为恋上薛青就能年轻一辈子。都不行的。一辈子靠别人都扑了空,原来飞蛾扑火那么可怜,被灼痛的样子那么难看并且痛苦。她坐在那里,一点点品着老酒,兑着不同含量的食用酒精,泪就纷纷下来了。连酒也是这样,都是粮食做的,凭什么老酒就贵,食用酒精就贱呢?出身不同、积累的年岁不同罢了。现在,她只能从死胡同里退回来,一步一步退到原点去,重新开始往上艰难地迈步。哭完了,她也把酒尝完了。把酒坛子封好,她用红纸歪歪扭扭地写下 “小米酒家” 几个字,贴在罐子上,搬到高处。正在想着走一步算一步呢,门口探进来一个人。
是薛青,苦苦地望着她,一双技艺精湛的大手徒劳无功地摸着自己的裤缝。她扭头看见他,又扭过脸去。薛青似乎有什么要说,但最终没开口,她心里却原谅了他,可是也没开口,他们就静止在那里。
突然,门口一阵慌乱。一群人不知从哪里纷纷冒出来。人群让开,周道大踏步走进来。周道看了看薛青,露出一种知己知彼的笑容,接着盯紧米荷说:“米荷,今儿我是受厂长所托,特地来打假的。你涉嫌侵权,你卖的根本不是一厂的酒。”
米荷站定了,声音笃笃的:“不,我卖的是一厂的酒。”
周道一身崭新的皮衣,腋下夹着一只皮包,声音皮质似的又油又凉:“一厂的货我们都有数,你哪儿来的?”
米荷压着声音说:“是老厂长答应给我的。”
薛青不自觉地站过去,拦住周道,耳语道:“老周,不管是醉江山还是一厂,从来都没有赶尽杀绝的习惯。酒是百姓的酒,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
“老薛你别管,你的事另算——米荷,我给你听个响。” 周道嗓音提起来,在昏暗的屋子里回荡。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随声听,按了键,录音磁带就咯吱咯吱地转起来——是老马的醉话:“哎呀,那时候都那么说,似乎传着传着就成了真。可我知道不是的,为啥呢?因为我是第一个看到的呀。好着呢,就是给搅麦的工具划伤了。她穿得好好的,哪里就出什么事了?但是让老方,方一水,以为出了事。她拿了钱,拿了那么多钱……”
是的,十几年前的一个清晨,当她从酒海里醒过来时,浑身发冷,有人背起了她,摇摇晃晃带着她穿过了黑暗的巷道。她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要死了。记得来看她的人很多,都是冲着热闹来的。所以她恍惚起来,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受的伤,受的什么伤?后来她总算明白过来,她的姐姐已经赶到医院,给她放下一碗温热的鸡汤,握了握她的手,拿着“抚恤金” 就走了。她出院后,去找姐姐,想要回钱,把钱扔到方一水面前,以证清白,可是姐姐跪下来说需要这点钱给她孩子买房。姐姐央求她,像从来没有央求过她那样,米荷多恨自己软弱。她哭了又哭,只好去找老马,希望他能替她说点什么。结果老马只是瞪着眼,还以为她要怎样报答他。她说了半天,老马竟说:“这下,你就只能跟我了吧?”
米荷哭着说:“你别以为放出这样的风,我就嫁不到我想嫁的。你别做梦!”
可真正做梦的还是她。她接受不了薛青的怜悯,她发狠要嫁个风光的,让他们都看看。看来,这就是报应了。米荷想,所以呢,那时候她想要 “清白”,现在,她早就污烂了,只想要 “温饱”。她陡然笑起来,一开始是轻轻的,后来越笑越大声,最后笑得浑身抽搐。
薛青望向米荷,但见她的嘴紧紧抿着。周道油腻腻的声音响在那里:“你已经拿到了钱,方一水凭什么再给你供货?要我说,你卖的是假酒吧!” 米荷低头摘下胸口上的一粒麦麸,淡淡地说道:“薛班说过,我卖的是一厂的酒,如假包换。我卖的就是一厂的醉江山。”
众人哗然。
周道的眼睛在明亮的黑框镜片后面闪着光,笑了:“那谁给你的酒?”
薛青心里一紧。
米荷嘴唇抖动着,抬起头来,直直望着周道的眼睛:“我偷的。”
“贱娘们!” 听众起了哄,为此兴奋不已。
周道说:“一厂都有值班,有门卫,有锁。你怎么偷?就靠你这弱柳扶风的身子?”
薛青咬紧了牙,想上前去拉米荷,她却甩开他的手:“滚开,你们都是一路货色。” 她走到周道身边,与他面对面:“我明白了,永远都是小人最得意。周道你就是个小人,你们是墙头草,了不起啊了不起!不过你说对了,就靠我这弱柳扶风的身子——对,是老马帮的我!”
一行人就像苍蝇扑着了血,嗡嗡嘤嘤地赶到一厂。一厂的老马正在杆子前打盹儿。周道喊:“神枪手!喂!神枪手!打枪了!啪!啪!”
老马猛地惊醒,赶紧把杆子抬起来,不解地望着人群,望着人群里卓尔不群的米荷。
周道问:“老马,你在帮这个女人偷酒?”
老马瞪大了眼。
米荷喘着粗气瘫坐在椅子上。院里突然传来瘫子老胡的声音:“你还不抓紧跑!”
米荷开了院门,瘫子老胡又喊:“他们马上就知道了,就来找你了。”
米荷说:“快闭嘴吧,你倒是不瞎!”
一厂门口,薛青拽住周道,冲着众人喊:“看什么看!回家去!” 那一堆人兴奋过头,嬉皮笑脸地看热闹,像大浪扑过来,打着卷荡漾着。
薛青说:“我去找袁源!”
袁源不用找。小轿车停在厂门口,袁源自己来了。薛青拉住袁源,压住声音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袁源眼镜后面的眼神看不清,薛青吐了一口痰,又说:“到底怎样这事才算完?米荷、老马——老马跟我一样,没别的去处,他对一厂别的不说,至少是忠心耿耿的。”
袁源说:“其实你想留住他们,倒也容易。”
薛青说:“怎么说?”
袁源眯着眼:“现在,生产车间总是不听话。”
薛青脸白了:“生产车间是老传统。”
袁源说:“我不想要一班任性的工人,我想要一班挣钱的工人。”
薛青说:“没有他们就没有醉江山。”
袁源说:“醉江山不是哪一个人的。我也不想这个厂离了谁就不行。”
薛青脚板搓着地:“你不就是想挣钱吗?那我弄个新口味,然后咱相抵了,不再追究了,成吗?”
“看来你不明白我的话。” 袁源把手上的记录本 “啪” 地合上,说,“好,那这样,一月为期,你要是给醉江山研发出新口味,我自然既往不咎。不行的话,你就撤出生产车间。”
“一言为定!”
周道一路跟着袁源,鬼祟地问:“可薛班——薛青他能离开生产车间吗?万一他真调出新口味呢?那班工人就听他的,再闹,可怎么办?大换血?可都有股份呢。” 袁源笑了笑说:“他连咸淡也尝不出了,就剩一个空架子——他能调出什么好货?那些工人都还以为他是神仙,就让他们看看,人不是神,是人就有破绽,就有没用的时候。”
那段时间,所有一厂的人都说薛青老了。老得很快。他不是老了,是醉了。他待在酒窖外面的桌子旁,沉着地将不同的基酒打底,让它们相互妥协,陈酒跟新酒自然渗透,分摘好的双龙底酒头和渣子底酒头混合不同的稳花和酒尾,酸酯醇醛都到位了,浓稠了,似乎滚烫又温和,燥辣给醇厚淹没了,槽香又爽净——但这只是醉江山的寻常味道。他又继续调,黄水加入,微量的其他果酒混进去,味道的变化从舌尖抵达了舌根。还是不满意,离创造出一种新的、能打响名号的、让他力挽狂澜地证明自己的酒——差得像冬夏的距离呢。他从泥窖里掏出一 抷土,就是它了,它是他的独门妙计。他曾经用它做足了酒厂大拿。他精心地伺候它、烧制它、爱惜它、污浊它,就为它在这里静静地发酵。他把它洒进去了。摇晃后,静止良久,再用极细的漏网剥离。这时,按道理,酒里会出现那种又清鲜又厚实的香味——是泥土让原来的酒香更有附着力,从口腔里滑润地流淌生发。但是他的舌头迟钝了,米荷咬过的地方还带着深深的沟壑,她给了他决绝的印章,那印章似乎把他封印了。不,他不能这样,他要报复,报复就要用更辛辣的酒来唤醒舌头。他尝了一杯又一杯,不对,他已经不是尝了,他在灌自己。也不是灌自己,是烂醉。他已尝不出味道,谁能想得到呢?舌头背叛了他,最糟糕最恶毒最彻底的背叛。他端着酒杯,浑身冒汗,因为,他只是在凭记忆勾兑味道,他不再需要去呕吐了,因为那味道裹挟了他,终于把他吞噬了。
他越喝越癫狂,一颗灼热的火球烧在胸中,味道已经淡去,剩下的只是酒勾起来的痛苦和甜蜜。对,这才是酒,是它在作祟,把人推向醉生梦死,以为人间还有一个类似于天堂的极乐世界。他好像看到了米糯妹壮实的麦色小腿在微微湿润的麦堆上有力地跳动,脚面上铺满了金黄色的邪念,是他的,也是他们的。这让她更美了,那些线条晃动着,她捂着脸上他扇过的巴掌印,眼里全是难以言尽的怨恨……
“神枪手” 老马最后一次见到 “酒头脑” 薛青,是在一个昏黄的傍晚。当时沙尘暴来得急,他眯着眼睛还是觉得天旋地转,身子抖得比往时更盛。他想起袁源曾问他:“老马,挣了钱,你想干什么呢?” 他竟然答不出来。不仅答不出来,他还浑身颤抖,一滴巨大的涎水从嘴角挂下来,落到袁源晶亮的黑皮鞋上。袁源用裤脚蹭干净了,低声说:“我知道不是你帮的米荷。” 说完,露出他标准的少年老成的微笑。
但是老马不在乎了。有一天——要定义那一天很容易的——那是米荷抱住他的那天,是薛青远离他的那天,也是袁源说他功过相抵的那天。白天,看热闹的人群散了,晚上就下了雨,就像是为米荷准备的。米荷站在雨里,没打伞,浑身湿透了。他惶恐地看看周围,开了门让她进来。想了想,还是从枕头底下翻出一身洗过的旧衣裳给她披上。米荷不披,说:“听说,” 她的嘴唇颤抖,似乎那些话语烫着她的嘴,“他们要撵你走。”
“没那事,老薛在呢。”
米荷站在那儿,盯着门口桌子上的烂桃。“咱们两清了,我没想到你还有个男人样。”
老马咳了两声,似乎想说什么,他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解脱。米荷却突然一笑,回过身去抱了抱他,说:“以后,也得有个男人样。”
老马趴在米荷的肩头,闻到了一阵清幽的酒香,那是属于他们过去的时光的,他狠狠地闻,只愿回到过去。
第二天下班时,杆子一起一落。周道从外面跑销售回来,进门便拍拍老马,油乎乎的嘴靠上来,凑在他耳边:“‘大跟班’‘神枪手’,你怎么还没走?” 老马嗫嚅地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头也摆,身子也摆。周道却把他推到一边,手伸上前去,招呼着副厂长,喊道:“今儿都搞定了,我算明白一个概念,就是‘知识改变命运’,文化也改变酒运啊!一上广告,跟文化扯上了,那咱就真是皇帝的女儿了。”
老马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了。他回望了一眼他住过的地方,因为米荷的到来,他觉得那里始终散发着芳香。他眼皮不抬也知道周道说的是最近袁源的营销新策,收音机里他都听见了——他们把醉江山的品牌跟省台的酒文化节目捆绑到一起,请了几个名嘴推出酒文化课,甭管是嘉宾还是现场观众,桌子前都摆着醉江山的特色酒,大大小小不同样式不同口感的瓶子亭亭玉立。
西装革履的副厂长——原先的销售车间主任——跟周道热热闹闹地说完话,畅想完“做大做强” 的醉江山未来,走过来踢了老马的板凳一脚说:“老马,你收拾完东西了?” 见老马不说话,又说:“还不瞧瞧薛青去?惨啊,喝大了,说是嘴烂了,尝不出味儿来了。”
老马见到薛青时是在阴冷昏暗的酒窖里。那儿存放着成百上千的酒坛子,一个个比人阔、比人粗,散发着浓稠的芬芳,浸泡着空气。薛青就站在那里,一堆人围着他。薛青摇摇晃晃,他说:“想当年,爷们从来没怕过,想当年爷们都是干出来的……” 老马听到 “想当年” 三个字心里泛起了一阵热,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薛青的末路了。
袁源说:“老薛,你输了。今时不同往日,一个人不能独打天下,你明白了吗?”
“爷们,我告诉你,爷们——这酒在我老薛嘴里乖乖听话时,你他妈嘴边还没长毛呢!”
有人看热闹,有人拉偏架,反正这句话一出口,一贯沉着冷静、少年老成的袁源也没摁住脾气,抄起身边一只空酒瓶就要跟薛青撕扯。薛青突然蹲下身抱住自己的头:“袁源你有种,你把别人的活路都堵死了。先是三厂,后来是米荷。现在又轮到我了。我告诉你,我生在一厂,长在一厂,爷们当年……”
是老马拉走了薛青。老马抱住薛青,两个人拧着、别扭着。老马身子的摇晃跟上了薛青的频率,所以两个人都互相成了对方的稻草。两根拧在一块的稻草从一厂出来,共同晃悠着,穿过了千万年呼吸着、目睹着人间的酒窖,穿过了青石板上生出来的丛丛酒苔,穿过了酒糟凛冽的香,老马把薛青拉到了米荷家。
“小米酒家” 的招牌拆了,上面露出一块方正的空缺,米荷抱着胳膊失神地望着。老马吆喝一声 “来了”,米荷才转脸看见他们。屋里原先放酒坛的地方空了,像一个个窟窿。地板上存着一点儿酒香,涓涓地从隙缝里冒出来。老马把薛青撂在了地板上。
米荷说:“你怎么还没走?”
老马点头像是啄米:“我这后半辈子就做对了两件事,也是让我后悔的两件事:一件是把你背到医院,一件是把薛青背到你这。”
米荷给薛青解开外褂,薛青浑热浑热的身子散发着酒臭,一副睡死过去的样子。她低声说:“人一辈子,有两件英雄事迹,值了。”
老马突然扭过脸去,举起袖子摩挲着脸,然后把尽量不摇晃的身子挪出门去。
只剩下他俩了,米荷看着薛青,上去就是一巴掌。一巴掌下去,薛青醒了。他迷瞪瞪的,双眼泛红,从地板上坐起来:“喝死算了。” 米荷咬紧下唇看着他,手还搭在他的额头上。薛青叹气说:“又有什么办法呢?活着呢。”
“当年,” 米荷扳过他的头,紧盯着他,“当年你多勇猛你还记得吗?你说话,别人不敢说个‘不’字。当年你跺一下脚,一厂街能抖三抖。当年你每天早早地骑车来,在各车间里转,你车轱辘压过水泥地那块铁补丁,咯噔咯噔,打雷似的。我心里就扑通扑通,心想,这个人在轧我的心呢。”米荷的眼睛里闪过一些晶莹,“你到底是喜欢我的对吧?可当年你就信了,你肯要一个万人糟践的我,可是你何曾信过我?”
薛青不说话了,酒没醒,但是意识突然醒了,这些年来,心里的燥和热都莽撞而无知地窜着,没有方向地窜啊窜。米荷站起身子,把木板放下来,闩了前门,又侧耳听了听屋后的动静,把通向院落的门也关了。随着两道门落下来的那两声 “咔哒”,薛青意识到,这个散发着巨大酒香味儿的密闭空间,就是他们唯一占有的岁月的“窖藏”。
米荷把自己脱光了,麦色的身子靠上来,体贴又细腻地搂住了薛青,搂住他的腰,他的肩膀,他的胳膊。她跨坐在他身上,就像当年她在一厂踩曲那样动人和骄傲。那是他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到了这一刻,他心里却慌了。米荷在叹气,一边叹气一边摸他的脸:“你当年多意气风发,我忘不了。你怎么就这样了?你让我心疼。怎么就这样了?”
回忆一股脑溯上来,他低沉着声音说:“你起来米荷!”
米荷看着他,定定地说:“干吗?”
“你不是米糯妹,你是米荷。你别可怜我。” 他从地上翻起来,把米荷掀到地上。米荷贴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嘴角抖着,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掉眼泪,也不擦。薛青上去亲了亲她,又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他把舌头伸出来,落在她的脸上、眼睑上,想尝到米糯妹的味儿。可是没有用,他的舌头再也尝不到米糯妹的味道了。他又一次推开了她。
“我没用了。” 薛青说,“我没用了,米荷。”
“我不信,你不就是舌头没味儿了吗?你不就跟老马一个毛病吗?以为自己有个长处,就拼命地发挥到极致,最后怎样?本事还回去了。有什么可怕的?没了本事,不等于没了活法。”
“为什么我就不行了?那怎么袁源行?怎么老方行?怎么周道就行?” 他问。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还用我教你吗?袁源和老方他们有上一辈人积攒的东西。周道,他太懂了——他懂得怎么混,而你我,还有老马,我们就会吃自己的本事。我们只能靠自己。我们有可能爬上去,也有可能跌下来。”
“我们就这样跌下来吗?” 薛青问。
“除了往上爬和往下跌,我们还可以挺起身子走路。挺起身子,薛青,挺起身子走路,没关系的。就算你不会往上走,至少不会掉下去。”
“米荷,你别说了。我不信我就不行了,我不信。” 拿起衣服,他踉跄着穿到身上,开门,走出了再也不存在的 “小米酒家”。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醉江山厂,门口的杆子起着。没有人拦他,那些林立的机器设备在目睹了人间的悲喜后,开始进入一种昏暗的沉睡。他心里有股子恼,有股子热,有股子气,有股子荒凉,他想恨,又不知道该恨谁。他在玉兰树下拿头撞着粗粗的树桩子,后来又跑进他常待的地方,把那几个用来调酒的坛子罐子都砸了。这还不行,心里还是骚动着,好像自己是一瓶被命运剧烈晃动过的汽水,搅得难受。他跑进了陈酿的酒海里。“你们!” 他喊,“你们就这样看着,你们说句公道话呀!难道我就这样了吗?难道我就一直这样了吗?”
坛子没有长嘴,所以没有回答他,只把那些问句从黑洞洞里还给了他。他紧咬着牙,突然就发了狠,向窖里面冲过去。他冲过去,拼命地用拳头砸那些比他还粗还阔还大的酒坛。只听得咣当咣当的响,只听见他呼哧呼哧的喘,终于,他砸不动了,他知道鸡蛋是撞不过石头的。但没关系,他今天非要让它也感受到他的苦。他掀开一个个让厚厚的酒苔结住的封口,让酒味都凛冽,让酒味都泛滥,让酒味彻底归于泥土。它们是粮食里来的,也就是土里来的,在人间做客,现在,回去吧!都他妈回去吧!
他掀到不知道第几个,头昏脑涨,即便如此,也在酒味里闻出来一股浑浊。他把它推倒,却很难,他伸头去看,酒醒了——
是老马。老马赤裸裸地泡在陈酒里面,白得透明,右手往上伸出来,小拇指、无名指和中指窝在手心里,只有另外两个指头自顾自地伸出来,伸出一个“八” 字。
啪,那是一记打向命运的无声的枪。
“爷们!” 薛青心里大喊,可他嘴动了动,突然就无声了。
不久后,当薛青坐在锅炉前,手里拿着他的酒葫芦,车间里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们并没有看到他似的。薛青一边啜饮一边嘴里念念叨叨,偶尔走近的人能听到,他像那个著名的祥林嫂那样,念叨着:“爷们当年可是这里的大拿。”“爷们早就瞧不惯他们了。”“爷们说一他们不敢说二。”
有时候周道也逗他。周道升成了生产车间的副经理,夹在腋下的包里兜着好几只明晃晃的手机,他边走边喊:“爷们!醉江山的理念是啥?”
薛青也会跟着大家伙儿说:“做大做强。”
据说袁源包下了浆水河对岸的另一块地,醉江山旗下的酒类越来越多。金堂江山、江山美人、玉江山,各有不同的受众,发展得如火如荼。薛青还在嘴里念叨:“什么机械化,比不上爷们的稳准狠。扣花子要狠。摘花子要准。端花子要稳。” 但是,没有人听他说话。
有一天,他在起落杆前发呆——老马走后,他接了锅炉和看门的活儿。远远地,一辆轿车停下来。有个人走过来,头发一看就是染黑的,那么油光锃亮,但是脸上都是岁月的斑点。他认出那人来,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方一水。
薛青想叫方一水,像从前那样叫他,在他面前昂首挺胸。但方一水看了看薛青,从他空空的眼神里,薛青知道他竟没能认出自己。
薛青开了杆子,方一水头也不转地问薛青:“老马呢?”
“死了。” 他说。
“薛——薛班!” 方一水惊道,“薛大拿!你怎么在这儿呢!”
薛青不想用 “说来话长” 来搪塞,他只是说:“你来做什么?现在不管是谁来都要登记的。”
“我是老方啊,方一水!”
“你就是袁一水,也得登记!” 他面无表情。
“我只是看看,” 方一水说,“老薛,可你怎么,怎么这样了?”
“你得登记,” 薛青看着方一水,“不登记,你就得滚蛋——”
米荷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变老的。也许人变老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像青春是一瞬间的事情,爱情是一瞬间的事情。她把老胡推出来,老胡的精神越来越矍铄,似乎返老还童了。他坐在轮椅里,膝头盖着一块布,仔细看,竟然是原先小米酒家的青花门帘。
现在,抬头望,能看见原先挂着 “小米酒家” 牌匾的地方用一块青花布料挡住了,青花布料上歪歪扭扭地绣着六个字:一厂街包扣店。
米荷在屋里忙活,小小的门面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碎布料。不做活儿时,她就骑着自行车到各家服装店推销她的扣子。她的手因为长年累月的操劳变得很苍老,她黑了又瘦了。有时候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竟然觉得跟镜子边上镶着的过去小照上的人不是同一个。
偶尔,她骑车经过一厂街,会向里面望一望。如果时间凑巧,她会看到一个人在酒厂里游游逛逛,嘴里叨念着什么。极少的时候,他们会互相接上视线。那男人赶紧慌乱地把眼睛挪开。他身子佝着,贴着墙,一手拎着自己的尿壶,转个弯就消失不见了。而她会在自行车上回味,先是苦涩,后又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擦起了眼泪。
“我们要挺起身子走下去!” 她喊,抬起屁股,借着那股劲儿,拼命往前骑去。
老马——马为赫的坟上长满了荒草,总有开了瓶口的酒瓶摆在那里,瓶子空了又满,空了又满。
那些青草,枯荣了又生发。那些酒,干涸了又流淌。河水倒流,日头西升,所有的岁月晃动在宇宙里,像一泉老酒……米荷还在一厂里踩着曲块,身子上下抖动着,把空气搅得又热又燥。薛青把玩着手里的豁口杯子,闭着眼让那些醇香漫过自己。老马收起枪,眼瞄着靶子,呼喝一声,向前跑去。他们同时听到了头顶上巨大的轰隆声,抬起头来,笑笑,又接着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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