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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

时间:2023/11/9 作者: 清明 热度: 30738
梅驿,原名王梅芳,河北人。中短篇小说见《十月》《清明》《花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脸红是种病》。获第二届《十月》青年作家奖,第六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第二届孙犁文学奖等。

  1

  现在他们聊天多聊新闻了。

  都成习惯了,每天做饭的时候,她打开电视,一边在厨房心不在焉地洗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新闻。现在新媒体像水银泻地,就算有一搭没一搭,这世界上的事儿她耳朵也不少塞。周五,他从冷冻厂回来,仍旧会给她带几袋吃的,肉、鱼、烧饼、水果,这习惯维持了七八年。其实,她吃不了多少,工作日,她都是在单位吃。但看到冰箱里满了,她才觉得这个周末着实是来了。

  饭端上桌,两个人对面坐了,他把一个馒头拍得扁平,又拍一个,两个贴在一起,一口咬下去。她说,你吃饭就像虎狼。告诉你多少次了,细嚼慢咽胃才能好受。他放慢吃饭速度,说,在部队养成的习惯。她看看他,问,累不?他说,还行。他们闷头吃几口饭,眼睛向电视瞄几眼,开始聊天。他们聊孟晚舟,聊医药改革,聊央妈放水,就这么几句,饭就吃完了。他吃饭还是快。

  吃完饭,他靠在沙发上抽烟,她先去卫生间烧上洗澡水,再洗碗。洗澡水不能烧早了,浪费电。等她洗完碗,收拾好厨房,他的两根烟也抽完了,洗澡水也剛刚到53度。这期间,他们会再聊几句,也是不疼不痒的话题。还能聊什么呢?他冷冻厂那点事,数十年如一日,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孩子上大三了,忙着考研,连跟他们打电话的时候都很少;她工作上的烦恼,要想跟他聊,得从好多年前开始聊起,即便如此,那弯弯绕绕的被挤对被轻视被孤立的感觉,他也不会懂。

  他洗澡时,她支棱耳朵听着,若他喊她去帮他搓背,她就知道晚上有节目。有节目,她也没有多少兴奋,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她把手放在他背上,她的手白皙细长,在他黧黑宽阔的背上来回游移,在他隆起的肩胛骨中穿行,她觉得从结婚开始,她的性幻想就是从他的后背来的。那时候,她总让自己沾满泡沫的手在他双胛间停留,心里像装了好几只兔子。如今,她给他搓背,只想赶快结束。卫生间里氤氲的水汽让她不舒服。想到一会儿还得收拾,她又有些生气。

  他像堵墙,牢牢不动,等着她搓。她想起有一年和同事一起去外地出差,同事向来是他们单位婚姻幸福的标杆,下雨时,同事丈夫铁定来接;纪念日,一大捧玫瑰准保在中午饭前送到……可那天晚上,她们住在宾馆的时候,同事接了丈夫一个电话,大约是十点左右,她没处回避,听了个满耳。同事两口子在电话中并没有卿卿我我,只不咸不淡扯了几句。撂下电话,同事喜笑颜开和她说话,她有些回不过神来。她直觉,同事夫妻俩也许并不像别人或者同事自己描绘的那么幸福。现在,她和他也这样了。

  她这么一走神,他就感觉到了,右肩头朝后耸了下,是让她认真点的意思。她手上加了力道,他忽然迸出一句:“山东那个陈春秀案又牵扯出来个苟晶。”

  她说:“知道。”

  他又不吭声了,左肩头朝后耸了下。她虽然把手移到了他的左肩头,速度却是慢了下来,口里忽然也迸出一句:“苟晶的高中老师被开除公职了。”说完了,觉得不对,又改口道:“不,是被取消了退休待遇。”

  他把两手从墙上拿开,捧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有点不耐烦,说:“好了,好了。别搓了。”

  她在心里笑了一声。从卫生间退出,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等他穿着裤头出来,她进洗手间收拾,顺便也冲了一下。好像,她情愿不情愿不重要,这每周一“歌”或者两周一“歌”跟每周都要满一次的冰箱一样,虽然过后都会空下来,但满过再空和从没满过,毕竟是不一样的。

  她进了卧室,看到他半靠在床头上,她在他身边躺下来。

  他掐灭烟,揽住她,却没有动作。他的动作从来都是简单粗暴的,她也抗议过,但他总也改不了。这会儿,他竟然往下一缩,整个身体摊平了。她不抬头,眼睛闭着。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开除公职这事,怎么说呢?之前,好像就没有开除公职这一说。大家都认为,进了体制,入了编,就是铁饭碗。”

  她有些诧异,仍然没有动弹,眼睛却是睁开的。这么多年,开除公职这个话题,他们从没讨论过,也算有些忌讳吧。也不知道为啥,刚才给他搓背的时候,她竟然冷不丁来了那么一句,心里带着一丝快意。

  他就是被开除公职的。她在心里算了下,那是在十年前。十年,一晃神就过去了。从他被安排到乡镇当干部,到被开除后去冷冻厂开货车,也不过一晃神。

  “说这些干啥呀?”他直起身子,靠在床头上,又点了一支烟。她扭过头去,将背给他。

  她身上的湿水珠渐渐都干了。她最害怕的就是在她身子没有完全干的时候,他进来。她总觉得在那事进行过程中她的不适是因为她的身子没有完全干。可是,她又偏偏不愿意在卫生间擦干再躺到他身边去。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完全是自讨苦吃。

  “要是没被开除,我现在也是个吃饱喝足打打麻将的闲人,也不用天天开大货车了。”他将身子扭到另一边去,朝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

  “说这些干啥呀?都过去了。”她轻描淡写地劝道,一边打开手机,翻起朋友圈。朋友圈发什么的都有,美食、美图、大V言论、日常聚会,发苟晶的最多。苟晶的高中老师也是命不好,都退休了,还被从万千卷宗中扒拉出来,取消了待遇。

  划拉了一遍朋友圈,除了陈春秀,就是苟晶,没有感兴趣的话题。她点开收藏,看之前保存下来的一篇有关房产分析的文章。听到他窸窸窣窣起来了,她没在意,又听到他穿裤子、穿鞋子的声音,她问:“干吗去?”

  “买包烟。”

  差不多十分钟后,他开门,进了卧室,手里拿的并不是烟,而是一瓶剑南春,一袋花生米,一根哈尔滨红肠。

  “我们喝点?”他说,眼睛看着她,不动。

  她不是诧异了,而是惊异,不由得翻身起来,穿上衣服,看他忙不迭地找杯子,切肠,又从冰箱里端出晚饭剩的半碟蒜黄炒蛋。墙上的挂钟响了十点了。

  “我跟你讲过我没当兵前,在山西铁岭子挖煤的事情吧?”两杯酒下肚,他嘴巴忽然利索了。

  “讲过,就待了一年多,是吧?还有一个工友,叫什么来着……”她有些恍惚,极力从记忆中搜寻。其实,她有些困了,只想快点回到床上去。但因为他一周只在家里住两个晚上,她不好意思甩开他,她总觉得把这同床共枕的两晚上应付好了,她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接下来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夜晚。

  “叫杜书铭。书本的书,铭记的铭。还有一个人,没跟你讲过,叫李庆。李庆最大,二十三,我第二,二十,书铭最小,刚十八。我们仨都是一个地区的,你不知道,出了省,见了同一个省的都觉得亲,更别说同一个地区的了。李庆找工头把我们仨调到一个宿舍住,又调到一个采煤面。都知道我们仨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一起吃一起喝,一起上工一起下工,这都不算。怎么跟你说呢,女朋友都可以拿来分享。不是真的分享,是口头上,也不是口头上……怎么说呢?唉,跟你好像说不清楚。等等,我不吃蒜黄,别给我搛了。”

  他喝起酒来很少吃菜,虽然摆着几样。她给他搛,是怕他胃里没垫底的,烧到胃,他的胃本来就不好。

  “唉。老爷们和你们长头发的就是不一样。这么说吧,李庆有个女朋友,叫赛赛,长得挺好看,圆乎脸,大眼睛。李庆天天拿出赛赛的照片看,还让我和书铭看,纯粹是气我和书铭,我和书铭家里都还没来过媒婆子,更别说相看过姑娘了。李庆说有一回,他去找赛赛,赛赛在他们家炕上斜靠着,一条腿半搁在炕沿上,一条腿顺着炕沿垂下来。赛赛可能是无意的,可李庆受不了,差点没扑上去。他给我们讲这个场景的时候,我和书铭也受不了,每人直接照他胸脯上来了一拳。”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话题一转,“后来,铁岭子的煤窑发生了坍塌事故。我给你讲过吧?李庆断了一条腿。”

  “没,你没给我讲过。李庆断了一条腿?”

  “没讲过吗?我记得讲过。”

  “没有。你连李庆都没有给我讲过。”

  他沉默了下来,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眼睛里已荡漾起三分醉意。她有些恍惚,想起来,刚结婚那几年,他酒量很大,偶尔微醺时,一双大环眼眯起来,有一种笨拙的温柔,很让她着迷。这几年,他酒量明显下降了,几乎没有那种微醺的时候了,不是直愣愣的,就是烂醉如泥。

  “对对,没讲过。你看我还没喝几盅酒,就有些醉了。我看看这酒多少度?52度,有点高。李庆断了一条腿。怎么说呢?当时是这么个情况,我和书铭在前头,李庆在后头,塌窑的时候,先听到声音,李庆反应快,往前推了我们一把,自己往前蹿了一步,我们逃了出来,李庆被压断了一条腿。唉,也算是李庆救了我们的命吧。李庆住在医院的时候,收到了赛赛一封信,赛赛要跟李庆分手。赛赛在信里说,她父母听说他一条腿废了,让她必须跟他分手,说如果不分,就打死她。李庆看着那封信发呆,然后一把撕碎了它。下一回我们再去看李庆,李庆说了一个主意,我们一听,差点吓傻了。可在回煤窑的路上,我们同意了。我到现在也说不好我们为啥会同意。我们欠李庆的,要补偿他?我们恨赛赛抛弃李庆?我们可怜李庆?就李庆那个家庭,两亩盐碱地,三间透风漏雨的土坯房,又断了一条腿,这辈子恐怕再难娶个老婆了……”

  “等等,什么主意?你们要干啥?”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李庆给赛赛写了封回信,让赛赛来一趟,跟他做个了结,那么,他们之前订的婚就算了了。赛赛真来了。我和书铭借老乡的拖拉机去车站接的她。她扛着个大红的拉链包。我一直记得那个包。为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个包鼓鼓囊囊的,装的东西太多了,在半路上拉链坏掉了,露出一大堆吃的用的来,柿子干、黑枣、烟叶,还有鞋垫、袜子、剃须刀……完全不像是来分手的。不过,看样子,赛赛确实是来分手的,一路上,她都没怎么吭声,还老发呆。书铭侧面问赛赛,她说,她也没办法,她不敢违抗她父母。我们拉着她在山脚下转了一圈,最后停到一家宾馆门前,然后,我在前,赛赛在中间,书铭在后,抱着她那个敞开半个口的红色提包进了宾馆。”

  “宾馆?喔,对,你们那个小煤窑哪有地方住,可不就得住宾馆?”

  “是,那个宾馆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就记得墙是石头垒的,不高。墙上满是冰溜子,滑溜溜的,尖利利的。山里的冬天,冷啊。你去看看,暖气怎么不热?”

  她起身,去检查各个屋子的窗户。他们家的房子是地暖,除了检查窗户关得严不严,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暖气不热的原因。不过,她很快想出一个托词,说:“都几点了,供热公司为了省钱,也为了偷个懒,一到夜深人静,就不烧了,还能不冷?”说完,他们都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十一点半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再喝一杯吧。暖和。”

  他们一同喝了一杯。

  “后来呢?”她问。

  “后来,我和书铭就把赛赛绑到了宾馆的床上。李庆背对着我们,一声不吭。”

  “李庆让你们绑的?”

  “李庆听见赛赛叫,回过头,用枕巾堵住了她的嘴。”

  “你们……”

  “我们后来就出去了。把房间的门碰得死死的。走到外头,我发现我浑身哆嗦,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书铭也是,脸色煞白。我们抖着双腿走了几步,停住了,不知道为啥又返了回去。刚走到走廊里,我们就听到了一声尖叫。赛赛的尖叫。赛赛明明是被堵了嘴的,也许是她用舌头把枕巾顶了出来。那一声叫,唉,怎么形容那一声叫呢,就跟狼叫似的,太他媽的刺耳了,把我和书铭吓跑了。”

  她想起他们结婚那一晚,那一年,他二十七,她二十四。他先是找不准地方,后来进去了,她疼得叫了一声,他立马就从她身上滚了下来,之后,一晚上都没再振作起来。是好几天后,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一点乐趣的。可是,也留下了后遗症,他们每次在一起,他都不允许她出声,她一出声,他就用手捂她的嘴;他拿开手时,她低低叫一声,他就惊慌失措,就立刻从她身上滚下来。开始,她以为是因为他们和他父母一起住的缘故,几年后,他们买了新房子,住进去后,晚上两人在一起,仍然像偷情,在自己家里和自己的另一半偷情。她看书上说,好多男人都嫌弃自己的女人在那个时候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都喜欢女人在那个时候浪一些。他却相反,她是个死人才好呢。时间长了,她对那事,已没了兴趣和期待;他憋不住,而且,她越不配合,他的动作越粗暴。

  “后来呢?”

  “后来,我和书铭逃走了,从铁岭子逃走了。”

  “赛赛和李庆呢?”

  “听说赛赛嫁给了李庆,赛赛能干,替李庆跟小煤窑多要了两个月工资。”

  “你后来见过李庆和书铭吗?”

  “没有。”

  空气沉默了下来。她和他都不再说话。有光影一闪,她去窗户旁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小区外那一溜矮楼房的房顶上已铺了薄薄一层。

  他也起身,去了卫生间。

  再坐到沙发上,他的脸色和缓了,语气却是冲了许多:“卫生间真他妈的冷。下雪了。今年雪下得早。唉,对了,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挺失败的?”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看到他瑟缩了身子,想去拿件衣服给他披上,自己也披一件,又懒得动弹。今年雪下得是早。

  “我这辈子真他妈挺失败的。”他又说了一遍,“你明天就给供热公司打电话,暖气怎么烧的,这么冷?”

  她看看他,他的睡衣还是平常穿的那件。她起身,去卧室,给他拿了件衣服,递给他的时候,他用手一挡,瞪了她一眼。没奈何,她只得把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我还没说完呢。我和书铭逃走那天晚上,月亮地儿明着哩,露水也深。都说,露水深的夜晚,容易遇到怪事。那晚,就是我和书铭逃走那晚,我们开着老乡的拖拉机,就遇到了怪事。是一只黄鼠狼,就站在我们拖拉机前头。还是书铭眼尖,喊了一嗓子,我们才没轧到那只黄鼠狼。很奇怪,那只黄鼠狼直眉瞪眼地看着我们,一点都不怕我们。最后,还是我们给黄鼠狼让的路,我们退回去,走另一条路,整整多走了一个钟头,才回到老乡家,把拖拉机还给老乡。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乘车去了汽车站。”

  “黄鼠狼?”

  “黄鼠狼。山上黄鼠狼多。”

  “你们给黄鼠狼让的路?”

  “可不。黄鼠狼又叫黄大仙,可不能得罪。”

  “你们倒可以得罪赛赛。”

  “你说的这叫屁话!行了,你该去睡了。”他眼珠有些红,瞪着她。她看不出他是真想让她去睡觉,还是她这话触怒了他,该是后者吧。

  她撂了筷子,迅速起了身,到卧室躺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子夜时分了。习惯性地又翻朋友圈,苟晶仍然占据大部分屏。她掷了手机,头昏脑涨,仿佛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她知道,这个晚上她又要失眠了。听听外头,他还在喝酒。

  他被开除公职,刚开始人们还感慨唏嘘,后来就被人们当笑话讲了。说他作,把好好的工作作没了,岂止是工作,都说以他的勤奋和努力,以后还要升迁的;说他堂堂七尺男儿,脑子里装的都是屎。说什么的都有。过了一年多,县里一个干了三十年宣传的科员有一天从十三层楼跳下来,摔了个稀巴烂。人们在餐桌上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她听到他们再一次捎上了他,他和那个短命鬼及大鱼大肉被他们一开一合的嘴巴搅在一起。她很愤怒,从她吃饭的这个桌儿一蹿而起,跑到那边那个桌儿旁,却哆嗦着嘴说不成话,眼珠子快要蹦出来。那桌兒立刻噤声了。都在一个县里,他们都认识她,却没想到这么巧,都在一个大厅里吃饭。

  他去开货车,是他弟弟的主意。那时候,他已经在县里干过三四种活儿了,在盐业公司管仓库,在种子公司站柜台,包括后来在家里包了十亩地种草坪,也不是不挣钱,但干上一阵子,他就无端地起了火,怨气冲天,在家里,给她掉脸子,也给孩子掉。他弟弟说,要不,跟我去冷冻厂开货车吧,就是远点。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她知道,他是想离开这个县了。

  他就这么去了外地的冷冻厂开货车,一周或者两周回来一次。刚开始,她很不习惯,慢慢地,就习惯了。时间久了,他们之间的电话也稀了,她有时候觉得她根本就是一个人在生活。和朋友抱怨,朋友说,谁又不是一个人在生活呢。她觉得有理,孤单的时候,就回味回味他留在她身上的痕迹,对他,她更多的是回忆了。有风打窗棂的声音,她爬起来,凑到窗户旁看,看不到雪落,只看到屋顶上的雪闪着银光。她记得小时候她最喜欢下雪天,她喜欢凉凉的雪片落在眼睛上的感觉,就跟现在敷面膜一样。

  看了一会儿,隔着窗户,她的眼睛竟然又有了小时候雪片落上去的感觉,没了熬夜那种干燥和艰涩,她心头热热的。出了卧室,去客厅问他:“你说那个地方叫什么,铁岭子?”

  “铁岭子。喔,我听说现在改名了,叫什么沟仙寨,成旅游区了。”他扭头看她一眼,“你怎么还没睡?不是让你睡觉吗?”

  “沟仙寨?山沟的沟,仙人的仙?”

  “是,沟仙寨。你问这个干吗?”他说话舌头有些短,不过,以她的经验,他舌头短也只是到微醺的阶段,再喝就会说话结巴,然后是脚步趔趄,最后是不省人事。

  可她没有劝他别再喝。以她的经验,她劝不了他,越劝喝得越多。她也坐到沙发上,坐到他旁边,靠在他宽阔的背上,在手机上搜索“沟仙寨”,显示:

  沟仙寨自然风景区位于山西省××县××乡……景区内瀑布“如白练之经于天,白虹之饮于渊”,入冬,则凝结成冰,冰柱层层覆垂,玲珑剔透,在阳光下变幻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泽,宛然人间仙境。

  “哪天,我们一起去沟仙寨看看冰瀑吧。”?她说得有些艰难,这几年,她已经很少跟他提要求了,觉得难为情。

  “去那儿干吗?有什么可看的!”果然,他想都不想,就这么回答。

  “你不是一直说带我去旅游吗?好几年前就说过,一直没去过!”搁以前,她不会再说一句,这回,她跟了一句。

  “行了,行了,你说去就去。这个啰唆劲儿。”他没有诧异,又是脱口而出。

  “睡吧?”她语气很轻。

  “睡。”他站起来,“这酒不行,喝得人头疼。”

  她要去扶他,他一把甩开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背对着她,不到两分钟,鼾声就响了起来。她把手从他的秋衣里探进去,摸了摸他宽阔坚实的后背,复又把手收回来。

  屋里静极了,雪应该还在下,有银色的光亮透过两片窗帘之间的缝隙挤进来。

  2

  暮色升起时,他打来电话,问冰箱冷藏室内有水该怎么处理。

  她有些意外,印象中,他家的日常起居都是他妻子在打理。他也很少给她打电话,有事情都是微信留言。愣了一瞬,她关小火,打开她家的冰箱,拿开一部分食品,露出后壁的一个孔来,她让他先找根细铁丝,再一点点捅进冰箱后壁的孔里。

  整个过程大约用了一刻钟。然后,她说,好了。你明天再来看,不会有水沁出来了。

  他表示感谢后,挂断了电话。

  粥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稠了。她端下来,站在窗户旁,对面楼栋的灯光被锁在一个个窗格子里,往外溢出的部分漂浮不定。

  和丈夫吃饭时,她的微信响了,是他。他告诉她,他离婚了。简单的几个字。她没有回,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丈夫忙着看《隐秘的角落》,没有注意她的神态。

  收拾好厨房,她进了卧室,拿出手机,问他为什么。他说,她还是不满意我的生活状态吧。她说,可是你现在在诗歌界的名气越来越大啊。他说,没有几个人知道杜书铭这个人。她说,可是很多人知道毛肚这个人。他没有回。她也没有再问。从这面窗户看过去,对面也是无力奔涌的灯光,不过,因为间距近,能看到人影晃来晃去。

  杜书铭大约不知道,多半年前,她再婚了。

  她想过告诉杜书铭她再婚的事情,她再婚也是办了十来桌酒席的,可她不知道他该算她的什么人,相距三百公里,不是亲戚,自然,可算是朋友,而且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都喜欢诗歌,包括他们彼此的婚姻,在一些时刻,他们都可以畅谈无阻,可她无法想象,他出现在她婚礼现场时,她丈夫和她的同学朋友会怎么想。

  杜书铭是她的网友。

  认识他,是在“白鹿书院”。说来,也有小二十年了。那时候,他们都喜欢在这个网站贴诗。现在,这个网站已经无处可寻了,而他在这个网站贴的诗歌,一首都没少,都在她电脑上存着。在这个网站贴诗时,他喜欢用一种素雅的横格子底纹,她花了一番心思,在word文档敲他的诗,也用了横格子底纹。

  说真的,杜书铭现在的诗歌磅礴恣肆,经常被评论家引用和评析,可她还是更喜欢他早年间的诗歌,稚拙,朴素。这些,她没跟他说过,和所有作家一样,他受不了自己的才华散佚在时光的磨砺中。可是才华这种东西,有时候并不随着阅历的增长而增长。

  每写一首诗,她都是他的第一个读者,她觉得好,就给他微信留言,好。她觉得不好,就在微信上给他一个微笑的脸。他聪明,明白她的意思。过两天,改后又发给她,她这才发给他那个“好”字。他放了心,开始写下一首。

  有时候,她犯迷糊,杜书铭现在是知名诗人,身边比她高明得多的文友多了,可他还是把她当“试金石”,是信任她吗?恐怕不是,也许他只敢把自己最粗陋肤浅的一面暴露给她吧。

  相较于夫妻间的床笫之私,这也是一种赤裸相对吧?

  她深觉自己无事生非。时不时总结一下似是而非的生活,是他们这些诗人的通病。有时候,她很羨慕她现在的丈夫,丈夫的悲欢十分具体,比如,丈夫现在的关注点在《隐秘的角落》接下来的走向,跟她分析了会儿剧情,丈夫很快就心满意足地睡了。

  之后,杜书铭时不时会来微信或者电话,向她求助,冷冻室里的猪肉化了之后吃不完,还能不能再放入冷冻室?洗衣机摁了开始键后怎么强制停止?诸如此类。她看到后,第一时间就会给他回复。事实上,她变成了他的生活指导师,远程的。

  若是不巧,她拿着手机,参照自己家的水暖电器跟他解释时,会遇到丈夫狐疑的眼神,她心虚地笑笑。想着怎么和丈夫谈谈他,却一直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开口。

  建议杜书铭去旅行一趟,是因为他最近的诗,凝滞而苦涩,而他的生活,更加乱七八糟——他离婚的事情,他父母都知道了,父母住到了他家里,天天逼着他去求妻子回来。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烦恼该怎么指导,愣了一会儿,说,到我们赞城来散散心吧?这个季节赞城最美了。说完,她心里咚咚敲了几下鼓,如果杜书铭真来,她该怎么招待他呢?她丈夫会怎么想?很快,她就释然了,他如果来了,她就不得不跟丈夫谈谈他了。

  杜书铭那头沉默了半天,才出现了一行模棱两可的字,等过了这段时间吧,单位不好请假。

  七八年前,他是来过一趟赞城的。

  掐指算算,那时候,她离婚时间还不是很长,也就一年多。可离婚只是个结果,形成这个结果的过程特别漫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死心,需要足够漫长的折磨。这期间,幸亏有他。不在“白鹿书院”贴诗后,他们去了“左岸”,再后来到“新浪博客”,许多个夜晚,她前夫醉醺醺回来,对她一番冷嘲热讽,她都是看着杜书铭的诗睡着的。

  很多年后,她还能记起其中的一首:

  耳朵生来就是一对一的

  两只耳朵

  有着相似的灵魂漩涡

  喜欢收集风中爱的絮语

  再把这些放大千倍散播人间

  一丝善意拂来

  就温柔地软了

  听到不祥的声音

  就警觉地竖起来

  惺惺相惜??两只耳朵

  却永远不见面

  隔着河流隔着山川

  隔着世俗规定的距离

  地球上有这样两只耳朵

  右边那只是你

  左边这只是我

  地球上永远不见面的两只“耳朵”,有一天却要见面了。她感觉很突然,听着电话里杜书铭有些迟疑的声音,他说是出差路过赞城。他是他们当地一家工厂仪表处的,出差机会并不多。她疑心他是专程来看她的,他知道她离了婚,情绪很不好。

  凌晨一点多,闺密陪她去火车站接他。杜书铭真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仪表箱。她们把他和仪表箱带到一个宾馆里。

  那晚,她就宿在闺密家里。闺密说看杜书铭的样子,不像个坏人,不过,也得提防着,坏人脸上又不写字。她知道闺密是怕她第二天单独见他时,犯傻。

  第二天,她带杜书铭去赞城附近的几个景点玩。坐大巴去的。他们一人一个座,他个子高,两条腿拱着,有些局促。从一座年代久远的桥上下来,时间已经到了中午。

  简单吃过午饭,他们马不停蹄去了另一个景点,是座古刹。游览完,他们都有些累了。在回赞城的大巴上,她接到了单位的电话,她告诉他,她不能送他回宾馆了,她得赶回厂里上夜班。他很意外,急切地说,我们还没好好说说话呢。她说,可以在网上说啊。他说,这回来,就是想跟你好好说说话。昨晚都没机会……她打断他,以后机会多着呢。

  她知道他婚姻也不幸福。得不到理解,各行其是,甚至各有各的打算。可有多少婚姻是幸福的呢?她正是因为婚姻不幸福才离了婚,可她现在,照样不幸福。还有,他们是地球上两只“漩涡”相同的耳朵呀,是他非要两只“耳朵”见面的,还用一个仪表箱作遮掩。她不得不怀疑他的目的。

  杜书铭不说话了,看着窗外,忽然问,你们这儿离铁岭子有多远?

  她想了想说,有十几公里吧。又问,你想去铁岭子?那里没什么好玩的,就一座野山。

  他说,不,不是。我不去那儿。

  半路上,她下了大巴,着急忙慌赶回厂里上班。第二天凌晨,他就离开了赞城。

  QQ上,他们断断续续聊着天。有段时间,她感觉杜书铭有些心不在焉,她知道,他是介意她怠慢了他,毕竟,他那么远来看她,还带着个那么沉的仪表箱。一些时候,她止不住要想,要不是她让闺密参与了接他,那两个晚上,他们是不是就在一起了呢?

  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让他烦心的事,她知道男人都不轻易倾诉。果然,他开始零零碎碎跟她说。他妻子不喜欢他写诗,因为写诗,他们不知吵了多少次。他是三班倒,他妻子说,别人倒班下了班,都去兼职做点别的,开个小店啊,跑个三轮啊,他天天闷在家里写那劳什子,挣不上钱不说,还把人写傻了。他还说,他们单位的人确实都把他当傻子。

  这个问题她也无法解决。她也是工人,知道工厂就是那么个环境,她写诗,从来都不敢让厂里的人知道。还和前夫一起生活时,她的稿费单都寄到他的单位,他们单位人少。离婚后,她的稿费单只能寄到自己厂里,每次去门岗上拿,她都感觉她的后脊梁被钉了无数枚钢针。

  后来,她想到个办法,每见到哪里搞有奖征文的通知,都从网上转给他。他的诗好,获奖容易些。果然,之后的几年,他获了好几个奖,虽然大多是市一级的,名气不算大,但有奖金,有一两个奖金还不少。

  她很为他高兴。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参赛时,他不用自己的真名杜书铭。他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毛肚”。她笑他,怎么不叫“毛杜”?你明明姓杜呀。他说,无端辱没了这个“杜”,杜甫的“杜”呀。“毛肚”挺好——“毛肚”多好吃啊。

  他的幽默很笨拙,可见惯了油腔滑调的她,觉得很亲切。

  那几年,离婚后的她无处可去,回了母亲家,和母亲一起住。她母亲喜欢看报纸。“沟仙寨”这个名词还是她母亲从报纸上看到的。她母亲咕哝着说,什么沟仙寨?倒会起名字。还编了一个这么滑稽的故事。她说,什么故事?她母亲说,说这个山沟沟里有神仙呗。她拿过报纸来看,有些吃惊,问,沟仙寨就是原来的铁岭子?她母亲说,可不就是铁岭子吗?

  大约三四年后,“沟仙寨”才在省里有了点名气,听说是搞了冰瀑节,打出了“冰之秘境,人间仙境”的宣传语。沟仙寨在他们省最北边,冷是真冷,瀑布遇冷,化成冰瀑,她和同学去看过,确实美到难以言传。

  后一年,她从网上看到他们省举办的“爱在仙境”沟仙寨冰瀑节情诗会征文通知时,她又发给了杜书铭。他给她回,这几年,我不怎么写参赛作品了,没什么意思。她知道这几年他名气大了些,不屑于参加这些征文了;她也知道,他虽然名气大了些,生活却是更窘迫了,他们厂破产了,而他既没有一技之长,年龄又偏大,只能去当保安,一想到一个颇有些才华的人站在银行大厅替人引路,她内心就很酸楚。她把这个征文的关键条款截图发给他,一等奖奖金五万元。评委都是当代诗坛翘楚。她的意思很清楚,要是获了奖,不仅能拿到不菲的奖金,还能借此登上國内诗坛。

  他半天才回,好吧,我试试。

  第二天晚上,他突然在微信上问她,沟仙寨就是以前的铁岭子?

  她答,是啊。怎么了?

  她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他提着仪表箱来赞城看她,曾问起铁岭子。她问,你去过铁岭子?

  他半天方答,不,没去过。

  她说,去没去过,跟你参加这个诗会都没什么关系。这个诗会就是个情诗会,写情诗就可以了。跟冰瀑节搭上更好,搭不上问题也不大。颁奖典礼是在沟仙寨冰瀑节开幕那天举办,就是为了冠个名,宣传下沟仙寨。

  他没有回。

  她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再搭言。

  在她眼里,他是写情诗的好手。这几年,他的情诗和当年那首《耳朵从来都是一对一的》风格不同了,多写一些锥心刺骨的感觉,炽烈,决绝。她不知道他诗歌里那个情人是谁,她反反复复思索是不是她。那是她的乐趣,从字词的美妙组合来想象这世界上可能并不存在的一种感情。

  离婚后,她处过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物业公司的一名电工,电工五大三粗,话里话外,却稀罕有些文化的人,这点很让她宽心,接触一段时间后,糊里糊涂就和他上了床。事情没什么快感,结束后,她轻轻摸了摸他的耳朵,两只耳朵确乎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一左一右,永不“见面”。她撤回手来,从手上消散掉的感觉传递到了她心里,心隐隐作痛。她感觉,像毛肚拎着仪表箱来看她一样,这回是她背叛了地球上那两只“漩涡”相同的耳朵。那之后,她有意疏远了电工,电工莫名其妙,却也没有斩断对她的追求。

  一个多月后,她从网上看到了杜书铭用毛肚这个名字参赛的一组诗歌。她仔细读了,这组诗在炽烈之外,多了耐人寻味的韵味。她在微信上祝贺他,他很平静,说了声谢谢。她知道他担心读者投票环节,就忙不迭告诉他,这个环节她来负责,她现在已经是他们当地的作协主席了。在赞城作家协会换届时,她争取到了作协主席的位置,当然,以她写诗的成就,也该当上这个主席了。杜书铭又平静地表示了感谢。

  结果出来,他没有拿到一等奖,是二等奖,二等奖共三个,他排在第一个。奖金是三万元。颁奖词写得很见水平,说他的这组诗既像是一种回忆,又像是一种忏悔,既浓烈,又拉开了和痛苦的距离,让诗歌显出一种超拔。

  杜书铭自然也是很开心的,那几天他在朋友圈晒出了他家的晚餐,清蒸鲤鱼、腰果虾仁、姜丝皮蛋,都是他家不经常吃的,还有他妻子炒菜的背影,那是一个纤细的背影,头发梳成马尾,不长不短,辫梢是黄色的。

  她无端有些委屈。那几天晚上,她就和电工多聊了几句,电工以为她回心转意了,攻势更是猛了,请她吃饭,请她看电影,又带她回去见家长,她觉得自己像个陀螺,停不下脚步,但她也感到一种被拉回正常生活轨道的踏实。两个多月后,他们领了证。

  她想,再过三个月,就是冬天了,杜书铭要来沟仙寨领奖了。沟仙寨离赞城也就十几公里,他必要来见她的,到时候,她就让她的电工丈夫开车去接他。他们俩一起招待他。地球上这两只“漩涡”相同的耳朵,还是得见面的。没有一种情愫,能脱离现实存在。

  她万万没有想到,那年冬天,沟仙寨冰瀑节开幕那天,也就是“爱在仙境”情诗会颁奖那天,杜书铭没有来。非但没有来,她从沟仙寨的公众号得知,组委会就一直没有联系上那个叫“毛肚”的诗人,通知还说,让“毛肚”看到消息后,跟组委会取得联系,奖金奖杯都给他留着呢。

  她在微信上给杜书铭留言,他不回。她给他打电话,他拒接。

  她想不明白,他一直是渴望出名的呀,况且,那三万块钱奖金快顶他一年的工资了。

  她给组委会打电话,说她知道“毛肚”是谁,组委会人员先是绕来绕去,绕不过了,才说出实情,他们也知道“毛肚”是谁,是“毛肚”不来领奖。他们是怕弃奖说出去不好听,才说联系不上他的。为什么弃奖?她问。组委会人员说,你问我,我问谁?放着名儿不出,放着奖金不拿,脑子坏掉了。

  如坠云雾,她只好每天翻看杜书铭的朋友圈,想从他的行踪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可他好多天都没有发朋友圈。好在,和丈夫的新生活刚刚开始不久,他们有许多事情要做,自然,磨合的过程中,他们也吵架。不过,她发现,丈夫看她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书,怒火就会消失。丈夫果然喜欢有些文化的女人。她听丈夫讲过,他前妻没什么文化,整天在外头跑来跑去,终于一跑不回头了。有时候,她会恍惚,要是丈夫知道她有个维持了小二十年的男性诗友,会怎么想?

  这么犹疑着,半年后,从冰箱冷藏室有水开始,杜书铭突然又联系她了,一联系,就是经常性的。选一个丈夫不在家的时段,她问他为什么不去领奖,他只回答了她简单一行字,唉,说来话长。回头有机会我再跟你讲吧。她也就没办法再问。

  是个周六的晚上,丈夫下班早,她下厨红烧了一条鱼,炒了两盘青菜,两人喝了几杯。喝完酒,丈夫去卫生间冲澡。她在厨房收拾碗筷,手机响,是杜书铭。一段长长的文字: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领奖吗?我现在就讲给你听。其实,一直都想跟你讲。这件事跟谁都没法讲,只能跟你讲。可有时候就是开不了口。

  算一算,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啦。其实二十多年前,我就去过你们赞城。我在你们赞城待了一年多呢。我最早从“白鹿书院”注意到你,就因为你的网名叫“赞城曦阳”。当然,后来我们的交往就不是因为这个了。

  还记得我问你铁岭子离赞城多远吗?二十多年前,我在你们赞城的铁岭子挖过煤。那年,我刚刚十八岁。和我一个组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陈秋扣,一个叫李庆。李庆最大,陈秋扣老二,我最小。我们仨是一个地区的,关系最好,一块儿上班,一块儿下班。隔三岔五去外头喝酒。我喝酒就是他们俩教会的。

  那时候,李庆已经有未婚妻了,叫赛赛。我和陈秋扣连女朋友都没有。我那时候还小。不,也不小了,男人女人那点事也都知道了。后来出事了。采煤面塌方。李庆往前扑了我们一下,我和陈秋扣躲开了,捡了一条命,李庆被压断了一条腿。

  赛赛写了一封信要跟李庆分手。说她父母逼她分的。李庆不甘心,想了个办法。他给赛赛写了一封信,不,那封信是我写的。我在挖煤队有个绰号,叫书呆子。我喜歡看书,也没多少好书,但我的挎包里永远装着一本书,休息的时候就拿出来瞄两眼。李庆行动不便,就让我帮着写了那封信,他念我写。他吭哧吭哧蹦豆一样,蹦出来的话,全是祈求,只有最后一句话不是祈求,而是略带威胁,说,除非她亲自来一趟,把这几年他们来往的物品清一清,不然,就别想分手。

  其实,我内心希望赛赛不要来。要是最后那句略带威胁的话刺伤了她,她不来就好了。但我好像又希望她来。我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和李庆是订过婚的,现在李庆一条腿废了,她就要悔婚,不是道德败坏吗?再说,就凭李庆那穷得叮当乱响的家庭,又废了一条腿,以后要想娶个媳妇,比登天还难。还有,总归是李庆救了我和陈秋扣的命啊,我们能不帮他吗?

  赛赛来的前一天,陈秋扣开着拖拉机,副驾驶上坐着我,后斗里半躺着李庆,我们三个人在大山脚下转圈,找旅馆。赛赛要来了,得订好旅馆。其实是踩点,我们仨心里都明镜似的,就是踩点。

  一路上,我们见到了好几个旅馆,从外形看都不错,可是,我们仨都知道不合适。最后,我们找到了一家合适的旅馆。那旅馆,坐落在半山腰,是一户人家用自己家的住房改建的,四周没什么别的房子。

  我们要了北面角落里的一个房间,老板说北屋冷,窗户上都结了冰溜子,不如要南面的,我们想了想,还是要了北面的。北面的离前台远。我们拿了钥匙,开房间门看了看,窗户上是有冰溜子,我们找了个改锥,把它们敲下来。后院屋檐上的冰溜子就没办法了,很长,足有一胳膊长,往下垂着。我们嘱咐老板明天早点把炉子烧上,就离开了。

  第二天,我和陈秋扣去接赛赛。李庆没去。我们直接把赛赛带到那个房间里。李庆在房间里等着呢。我们一进门,就把赛赛的手和脚绑到了床头。李庆朝赛赛的嘴里塞了一个枕巾。

  我和陈秋扣把门碰上,就出来了。我脑子嗡嗡响,双腿打着颤,只想赶快逃离这个地方。我们往前走了几步,没想到陈秋扣又退回去了,我没退,在前头等他。他也就待了一两分钟,就快步跑了过来。我们开着拖拉机从那儿逃了出来。

  我记得,那天晚上,特别冷,还起了大雾,什么都看不清楚,是陈秋扣在开拖拉机。后来陈秋扣非说看到了一条黄鼠狼,我说我没看见,那么大的雾天,能看见什么呢?陈秋扣说黄鼠狼挡路,拖拉机不能往前开,必须得往回返,他又开着拖拉机返了回去,我们走了另一条路,直到快天明了,才赶回老乡家,把拖拉机还了。然后,我们饭也没吃,就去了长途汽车站。

  ……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李庆和陈秋扣。我们是一个地区的呀,要是想见早就见到了。

  这回,你发给我的征文通知,竟然是写铁岭子的。铁岭子现在有了新名字,沟仙寨。我本来不想写的,可我的烦闷无处排遣,只好写诗。写那组诗的时候,我脑子里全是那天晚上的场景,漆黑的夜晚,冰冷的天气,漫天大雾……

  门响,是她丈夫。她丈夫只穿了件裤头,探进头来,说,我洗好了,你去洗吧。

  她摁一下手机右侧的键,把黑了屏的手机放到茶几上,去了卫生间。水温偏凉,是她丈夫习惯的温度,她调高一点,热水淋到身上,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她洗得比以前慢。从卫生间出来,她没有涂身体乳液,头发吹到半干,就关了吹风机,手机虽然在茶几上没有动静,她总觉得里面还藏着风暴。她不敢开手机。小心翼翼躺到丈夫身边去,丈夫情绪很高,极尽温柔,她只能迎合着,耳朵却竖起来,怕茶几上手机里的风暴骤然来临。之前,她在这个时候,捏过丈夫的耳朵后,丈夫以为她喜欢,也会捏她的耳朵,这回,丈夫又去捏她的耳朵时,她竖起来的耳朵感到了痛。

  好容易丈夫睡着,她轻轻从他身边起来,在茶几上拿了手机,去了小卧室。

  又看了一遍那段长长的文字,她给杜书铭微信留言:“那你这回参赛的诗写的就是二十多年前的那种感觉?”

  她點开收藏夹,找出他的诗,他的诗里确乎充斥着冰天雪地、漫天大雾、痛苦、哭喊以及逃离。

  他答:“是的。”

  她说:“可是这个诗会是情诗会。”

  他说:“情诗也可以只写一种感觉,一种彻骨的感觉。”

  她无话可说。杜书铭有漫天飞舞的想象力,这想象力让他的诗歌有多重解释空间。她想起他写给她的《耳朵从来都是一对一的》,两只永不相见的“耳朵”面对这种“彻骨”,是多么孱弱和单薄啊。可也算经历过某些“彻骨”感觉的她,还是喜欢这种遥遥相对、彼此祝福的感觉。

  愣了一下,她说:“写出来就好了。”

  他说:“心里轻松了许多。”

  她说:“可是你不去领奖。你这么做是想赎罪吗?”

  他答:“我没有想赎罪。”

  她说:“那你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乱糟糟,是觉得以自己这有罪之身没有资格活得好?”

  他沉默了。这话比刀子还扎人。她从来没这么对他讲过话。

  许久,那边才又发来一句:“话也不能这么说。”

  “那你怎么离了婚?”

  “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这日子,过着过着,把自己都过糊涂了。”

  “那你有没有告诉她你能拿到三万元奖金?”

  他那边彻底沉默了。

  她站到窗边去,城市的夜晚从来都不像夜晚,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看起来,这灯光像是缩短了她和这个世界的距离,可实际上,半明半暗的夜晚,更是让她的心如同悬浮在半空中。

  “今年冬天,沟仙寨的冰瀑节开幕时,我陪你去看吧。”她颤抖着打下这行字。

  “好。我也想去看看了。”

  “要是我丈夫有空,就让他开车带我们去。”她又加了一句。

  她关了网,把手机扔到床上,仔仔细细在身上涂了一遍乳液,她丈夫比她小两岁,她总觉得,相对丈夫而言,她自己的身体有些干涩。然后,她蹑手蹑脚推开主卧室的门,爬上床,躺到丈夫身边,又伸出手臂,搭到他的身体上。

  3

  冰瀑是寒冷给人类的奖赏。

  她去沟仙寨,却不是看冰瀑,而是去五爷庙里拜菩萨,都说五爷庙里的菩萨特别灵。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小典就失业了,女朋友也跑了。这些都还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小典一点都不着急,天天躺在床上刷手机。她却是急了,劝说,开导,威胁,什么招儿都使了,不管用。小典就是天天在床上躺着。还是她妈跟她说,带孩子去拜拜菩萨吧,菩萨一保佑就好了。她觉得只能这样了,跟小典说了两三回,小典才同意了。

  怎么去,她颇费了一番踌躇。距离不近呢。她家没车,她也不会开车。找谁带他们去?她身边会开车的男人很多,大老张,伟强,王十,可她不想找他们。他们都等着她开口呢,只要她一开口,他们准保一个比一个来得快。那么,找个女性朋友?她捋了捋,这么多年,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女性朋友。连唯一的表姐,都几乎和她绝交了。也不知道怎么活的,活得身边全是男人,没有女人了。而现在,和戒赌似的,她把男人全戒掉了。更不能跟团,他们是去拜菩萨,又不是去游玩。

  小典冷不丁说了句:“我们就坐大巴嘛。”

  其实,她想过坐大巴,小典小时候,她每年都带着他坐大巴远行一次。那都是他们娘儿俩最美好的回忆。但现在她不敢提坐大巴,她怕小典一听说坐大巴,就不去了。听小典这么说,她有点喜出望外,赶紧说:“好啊,好啊。我去准备吃的用的。”

  这个周末的清晨,她和小典真的一人背了个包,乘了公交车到客运站,又从客运站乘了大巴车,去沟仙寨。一路上,小典都在不停地刷手机,她呢,从车窗往外看,看一会儿,迷糊一会儿。小典小时候,他们一起出行的感觉,再也没有了。

  住到小典从网上预定的房间里,是下午五点多钟。晚饭吃的是他们带的零食,面包、卤蛋、豆干、火腿。小典还开了瓶罐装啤酒。吃完饭,小典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刷手机,她看看外头尚明的天色,提出出去溜达一圈,小典没兴致,说:“明天就要去沟仙寨了,现在一个破山脚下,有什么溜达的?”

  她只好自己下了楼,到前台问:“这个地方离铁岭子有多远?”

  前台一脸讶然,说:“这就是铁岭子啊。”

  她说:“不是沟仙寨吗?”

  前台说:“改成沟仙寨了。俺们还是叫铁岭子。”

  她实实在在被惊到了,坐在大巴车上往外看的时候,她只看到光秃秃高低不一的山,意识到他们要去的地方可能离铁岭子不远,没想到竟然就是铁岭子。她走出宾馆,站在院内,朝四外看,全是山,茫茫无尽的山。

  她慢慢朝远处走去,一边走,一边给他发了条微信:“我和小典到了孕育小典的地方了。”

  她知道他会回她的。自从两个月前跟他联系上,她感觉他颇有和她破镜重圆的意思。

  果然,他回了:“铁岭子?”

  她答:“是的。”

  他问:“你们去那儿干吗?”

  她答:“就是想来看看。”她没说他们去五爷庙拜菩萨,她不想跟他说。现在小典的状况,她也不想跟他说。她知道她跟他说了,他一定会帮小典的,可她就是不想说。

  他那边没了动静。她在心里冷笑一下,她也不会再回。她知道,这已经够了。他的内心已经起了波澜,这个时候,她就要退,她早学会了欲擒故纵。

  下山的路要顿着脚后跟走。走了十来分钟,她就累了,毕竟坐了一天车。她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朝远处看,没有一个人。这座宾馆离沟仙寨景区还有一段距离,别的游客都住到附近的农家乐了。她家小典是坚决不住农家乐的。

  二十多年前那个小旅馆也算是个农家乐吧,那时候还不叫农家乐,开小旅馆的也不是什么农家,都是本地有头脑的生意人。生意人就是生意人,没半点同情心,她相信他们是听到了她的哭叫的,但没人来救她,那两个绑她的人早跑了……那天晚上,他强暴了她后,并没有解开她身上的绳索,他就那么跪着,跪在她平躺着的被绑縛的尸体一般的身体面前,拿脑袋朝床沿上撞,把自己的额头撞出了血,一边骂自己不是人,一边哭诉不能没有她……她这具还残喘着的身体终于动弹了一下。她流着泪答应嫁给他,他给她解了绳索,她抚摩他的残腿,又流下泪来。

  接受了命运后,她发现她比他冷静。她架着他去工头那里支工资,多支了两个月的。

  把来的时候带的柿子干、黑枣、鞋垫等东西原封不动装回提包里,又拿针把坏掉的拉链缝好,背上,她跟他直接去了他的家乡,和他的父母生活在一起。没办婚礼,是她不让。办婚礼得花钱,她要把钱用到刀刃上;另外,她嫁了这么个人,也不想让亲戚朋友知道。也许,她内心还是不甘心的,想着能有机会再逃离。一个多月后,她发现她肚子里怀上了小典,那天晚上,她没有拒绝他。那是她第二次和他同床共枕。他高兴得发了疯,她呢,不禁又流下泪来。小典满月前一天,她父母让人捎来信,认可了这门亲事。

  得说,他还是挺努力的,失去了一条腿,还能娶到像她这样的媳妇,他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他为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想过很多办法。他把他们家的后墙改造成了个小偏厦,卖日用品。他装了假肢,一拐一拐地去县城进货,他还批发化肥、种子来卖。可他的父母年老多病,小典也慢慢大了,他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幸运的是,他们县那年评上了“葡萄酒之乡”,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们县大街小巷全是葡萄酒推销员。他也想去。可他只有一条腿。他父母不同意,她支持。她那时候刚刚去医院流掉了一个孩子,她自己一个人偷着去的,他们全家谁都不知道。连小典都快养不活了,她不知道再生一个,该怎么办。后来她常常想起她的两条腿被架在治疗床上的情景,她吓得直哆嗦。医生冷冷地说,你可以起来,等想好了再来。那一瞬间她真想从这儿逃开,医生又说,只是交了的钱退不了。只这一句,就把她稳在了治疗床上,她说,来吧。从手术台上下来,她忍着肚子痛,照旧洗衣做饭,没有人发现她与往日有何不同。

  他去卖酒了。刚开始,他一瓶酒也卖不出去。他骑辆破摩托,假肢僵硬地顺在左侧,到饭店、零售点、招待所推销,请做生意的大老板吃饭,哪个渠道他都试了,可没人买他的账。他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搁在十几年前,推销手段还很单纯,不像现在,有五花八门的方式。后来,她给他出主意,说,你一条腿,就要从一条腿这件事上想办法。

  他像是开了窍。再请事业有成的大老板吃饭,他就给他们讲他一条腿的故事,他讲他挖煤的时候被压断了一条腿,他的未婚妻对他不离不弃,他们生了一个儿子,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然后他卷起裤腿,让那些大老板看他的假肢。他以为人间的美好故事能让大老板感动,好买他的酒,可那些大老板瞄都不瞄一眼他的假肢,好像还很厌恶。他失败了。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理驱使,那回,又约到了一个大老板吃饭,他把要讲的故事调整了下。他说他在挖煤的时候压断了一条腿,和他谈了三年恋爱的未婚妻抛弃了他,他甩着一条空荡荡的裤管回到了家乡,但他不恨他的未婚妻,他要向他的未婚妻,向所有人证明他是条汉子,虽然他只剩了一条腿。他每天晚上都孤独地对着那些堆在房间里的酒,有时候自己斟上一杯,细细品尝,像是他的未婚妻就坐在他对面。有时候,甚至,他把这些葡萄酒就当成了他的未婚妻。难道不是吗?葡萄酒就是美人啊。没有开启的葡萄酒,就是还在梦里没被唤醒的美人。他讲得结结巴巴,但饱含深情,对面的大老板听得津津有味,大老板被感动了,当场决定买他的酒。他没有卷起裤腿,让大老板看他的假肢,他学乖了。就这样,他做成了他人生中第一桩买卖。

  有个好的开头,就成功了一半。后面,他的生意做得顺风顺水,那个买他酒的大老板把他的酒介绍给了其他大老板,顺便也把他的故事介绍给了其他大老板。后来,他们县那些生意人都知道有一个叫李庆的人,卖葡萄酒,一条腿,未婚妻得知他失去一条腿后离他而去了。

  事情就是这么诡异。

  有时候,她想,也许本来她就该弃他而去,弃他而去才是这个社会中正常的行为。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嫁给失去一条腿的男人,没人信。这个为了取得人们信任而黑白颠倒的故事还在延续,李庆越来越成功,成功到他必须要弄假成真——县电视台要来采访他。她和小典紧急转移到了她的娘家。幸亏,李庆家住在半山腰上,村里也没有几户人家。

  这一转移,她和小典再也没能回来。

  她在娘家住了小半年,后来实在不想天天看她哥哥嫂子的脸色,就和小典在一个离她娘家和他家都不算太远的村子里租了间房子。她看着电视台轮回播放的他的新闻,还有报纸上长篇累牍的对他的报道,等着他来看她和小典。小典那时候还小,看见电视上的他,就喊爸爸,他并不知道在这些画面和文字中,他口口声声喊的爸爸根本就没有妻子,更没有孩子。

  他在城里买了房子,买了车,雇了司机。他从来不让司机开车带他来看他们娘儿俩,还骑着那辆破摩托,假肢僵硬地顺在左侧,趁着黑夜来。原来是一周一次,后来变成了两周一次,再后来便是一两个月一次了。

  她自然是恨的。她是两个人,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情境中。现实中她遵守了诺言,不管是被迫还是自愿,她都遵守了,把青春倾注在了这个废了一条腿的男人身上。而在他们那个县里的报纸上,电视上,她背信弃义、心狠手辣,把那个已然失去腿的男人推入了绝境之中——恨的结果是他们见一次吵一次。而他的生意如日中天,他的代销点遍布附近县市,他成了他们县的人大代表,后来又成了市里的人大代表。成了市人大代表的李庆不再动辄就讲他失去腿的故事了,他变得深沉了,可他越不说,人们越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而在这个故事里,她是有罪的那个。

  终于有一天,她听到了一个消息,说有人看到他和县电力局的一个女人并肩走在一起。

  这是必然的结果,她想到了,没想到这么快。她骑自行车到城里找他,她要找他当面问清楚,她要扯开他空荡荡的裤腿,看看是什么样的假肢让他的心也变得这么假了。经过大酒店旁边的“小会堂”,她无意中看到一群人拥出来,应该是一个什么会议散了吧,她倚着自行车,等这群人过去。万万没有想到,她在这群人中看到了他,他西装笔挺,头发纹丝不乱,戴着一副金属眼镜,裤线也笔直,脚上是一双黑色牛皮鞋,根本就看不出左腿是假肢。她不相信,跟着他走了一段,从后面研究他走路的姿态,他步态端正,稳稳当当,跟正常人几乎没什么两样。

  人散尽了。她愣了半天,没有去找他,他能像正常人一样,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的。他没有心了,她不能没有。她骑车回了娘家。下午,她哥哥听村主任说,村主任上午去县里开会,会上李庆作为全县学习标兵,在“小会堂”发了言,县长亲自给他戴的花,他的企业现在成了他们县的明星企业。没错,他把那些代销点整合了,扩大成了企业,种植葡萄、酿造葡萄酒、销售一条龙。她哥哥气不过,要去县里告他。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她和他竟然没有结婚证,小典也没有出生证——当初,是她不让办婚礼,不让领结婚证的。

  他们正愤恨难平,门口汽车喇叭响,不是李庆,是李庆的司机,听说这个司机是电力局那个女人的亲弟弟。司机从汽车后备厢里拎下来一大堆东西,吃的用的穿的,又放了一沓子钱,临走时说,过段时间还来。从始至终,那司机都低眉顺眼,话也不敢多说,她父母哥嫂在一旁冷冷看着,等司机走后,她哥哥检视了一遍那些东西和钱,再也不提去告他的事情了。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按照別人口吻里的版本在生活呢?她从来都不敢脱离这种版本,她知道活在这种版本里安全。可不知怎么回事,她偏偏成了相反的一个。她下决心成为别人口吻里那个版本的主人公。

  那段时间,她和小典住在租来的农户房里,每天早晨出门,她都会看到在她门口溜达的男人,有光棍汉,也有有老婆的,还有她根本就不认识的。男人看到她出来,就凑上去跟她搭讪,她不理,男人并不离去,就在她家不远不近的地方逡巡。以前,虽然李庆不怎么来这里,但有李庆在她心里,她不怕这些,现在,她怕了。

  农户是不能住了。她带着小典去城里租了房子,她在“喜来登”饭店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经人介绍,她处了个男人,是他们饭店的二厨,比她大五岁,离了婚,带着个女儿。他们处得不错,两个孩子也能玩到一起,都商量起了婚事。突然有一天,他说,听说,当初是你背信弃义,离开了咱们县的“葡萄酒大王”?没错,李庆现在是他们县的“葡萄酒大王”了。

  她跟他解释,不是她弃他而去,而是……她反反复复说了半天,发现他根本就不信她说的,他信的是在县里早就流传的那个版本。自然,他以这个理由和她分手了。他说,像你这种没有心肝的女人,难保哪一天不离开我。

  后来,他们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喜来登”饭店里那个叫何赛赛的服务员就是当年背叛“葡萄酒大王”的女人。他们还说,就她这种势利小人,哪有福气跟“葡萄酒大王”享受荣华富贵?

  她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后来,她放弃了成家的念头。她明白,如果她证明不了她是她自己,她就成不了家。没有人愿意娶一个有污点又带着个拖油瓶的女人。而她又能怎么证明她是她自己呢?

  她的世界变成了个怪圈。

  她换到县里另一条街道上另一个饭店当服务员的时候,喜欢上了喝酒。别人喝了酒都昏头涨脑,她喝了酒,高度兴奋,到处给人打电话。有一回,一个接了电话的男人来到她的出租屋,她和他睡到了一起。第二天早晨起来,她清醒了,又喊又叫,还拿脚踹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不吭声,帮她疏通了下水管道,清理了抽油烟机,又去超市给她拎了一袋子水果,她就又一次抱住了他的脖子。

  生活就这么延续了下来。过一段时间,她就会喝一回酒,喝完酒,就跟人打电话,说,我不醉,我从来都不醉,我就是想和人说话。然后就有男人跑到她的出租屋来和她说话。

  不喝酒的时候,她晚上辗转反侧,愤恨难平。听说他和电力局的那个女人分了手,和自来水公司的一个会计结了婚,会计给他生了个女儿。他们把那个刚刚三岁的女儿宠成了公主,而这一切,本来都该是她和小典的。她不甘心,想过去找当年在小旅馆绑她的那两个男人,她听他讲过,一个叫陈秋扣,一个叫杜书铭。她也学着别人人肉的办法,从网上找,可她没有找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就像从人间蒸发了。

  后来,她想明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证明她是她自己,还得是李庆。她在李庆母亲忌日那天,埋伏在一旁的庄稼地里,等着李庆出现。她见到了李庆。李庆先是倏然一惊,后来就镇静下来了。他站在离她两米多远的土埂上,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一直在给你和孩子,还有你的家人补偿啊,你去看看那些钱,够你们花一辈子了。她朝前走几步,说,光有钱就够了吗?他往后退几步,说,那你还想要啥?她说,我被你害了,你知不知道?他说,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她说,我被你害得都不是我了,你知不知道?他愣了下,说,可我又能怎么办?我也不是我了。

  轮到她愣神了,这工夫,他打开车门,坐上车,小轿车在凸凹不平、灰尘飞扬的乡村小路上一颠一簸开了出去。

  她跟踪过他,拿着一把折叠匕首。那时候,他已经住到了市郊的别墅里。她在别墅门口蹲了两天,瞪着血红的眼睛,她发现,从车上下来的他,衣冠楚楚,笑语朗朗,胳膊里挎着细高挑的会计,会计烫着波斯卷,穿着黑袜子红裙子,鞋跟足有十公分高。他们刚到大门口,保姆已经帮他们拉开了门,门口是他们穿着白袜子红裙子的女儿,一大一小两条红裙子搅在一起,笑声也混合在一起。她愣怔了半天,想起他在他母亲坟头说的话,是的,她不是她了,而他也确乎不是他了……她按了按兜里的折叠匕首,回去了。

  她不想再证明什么了,生活本来就不是一道证明题。

  她也不再顾忌什么,小典上高中住校后,她平均两个月喝一回酒,跟人打一回电话,总有一个男人来她的出租屋和她说话,男人不尽相同,相同的是,都在第二天早上离开。

  至于钱,她也没能要回多少来,她爹以她两个侄子要买房子为由,霸占了李庆给他们家的大部分钱。

  她不知道她还能扳回一局。

  她是两个月前又和李庆联系上的。她跟他又联系,无非是因为小典。小典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他能帮,他是小典的亲爹;另一个,他在他们县手眼通天,给小典找个好一点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但她怀着这个目的,却一直不愿意跟他开口。这时候,她发现他说话的口气变了。这么多年,她深居简出,闭目塞听,县里“葡萄酒大王”的消息她也很少听到了。这回,李庆口气的变化让她有些吃惊,她就去打听了下,这一打听,她吓了一跳。原来,十来年前把他树立为全县学习标兵的那个县长,升迁后在当地出了问题,被“双规”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回这泥带得可够深的,十来年前的事情也给挖了出来。他跟着遭了殃,资产缩水,权属更易,别墅被拍卖,会计也带着他们的女儿离开了他,事情仿佛回到了原点,他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他还有小典。小典是他唯一的儿子。

  她坐在床头,口里念着这句话,心里发出一声声冷笑。他开始在微信上骂自己,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走上了这条岔路,一岔就岔了二十多年,也许正是因为他失去了一条腿,他的欲望才比别人更强烈,而她和小典的存在,挡了他的路……他还说,现在他才知道,什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他就是个大混蛋。他就是死一万次,都不足以抵消他对她和小典的亏欠。所以,他还不能死,他请求她和小典的原谅,他要用后半生来赎罪。

  她看着他一大段一大段的检讨,脑子里过电影一样过着他们这多半生的遭遇。

  真他妈的吊诡。在她再也不想证明自己是自己的时候,她又成了自己。更吊诡的是,她现在根本就不想成为原来的自己了。

  而证明自己,是多么好笑的一件事情。现在很多人,跟别人说个话,都要用微信截图,以证明自己话语的真实。总有一天,在人人都需要自證的时候,人们会发现要刨出真相更难。

  怕她拒绝,在大段检讨后,他又加了一句:“我现在虽然失势了,可剩下的财产也够我们一家消消停停过日子的。真的,赛赛,我再也不会让你和小典吃一点苦了。你们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手机有些烫手,她关了网,扔了手机。像扔下一个不知还会不会再响的炮仗。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强暴,他想怎么样,她都得接着吗?

  而这个时候,她和小典去的那个叫沟仙寨的地方,竟然就是铁岭子。这是老天爷给他们的暗示吗?老天爷真会跟人开玩笑。

  她拿出手机,又看了看李庆的微信,没有动静。小典也没有动静。天光将尽,她该回宾馆了。她在李庆坐落在半山腰的老家住过,知道山里的黑和平原上的黑不一样,山里的黑深不见底,像埋伏着什么妖魔鬼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出来,把她吞噬。

  她几乎是小跑着顺着坡道往上走。她害怕在夜里走山路。住在李庆老家时,即使有李庆陪着,夜里,她也不出门。这是她第二次在夜里走山路,第一次是坐在陈秋扣和杜书铭的拖拉机上,山路两旁全是黑黢黢摇晃的影子。她再也不会去想那条山路把她拉向了她一生的噩运。那是世界上最漫长的夜晚,她睁着眼熬到天明,李庆给了旅馆老板钱,老板开着三轮车把她和李庆送回了煤矿。

  现在呢,她一生的噩运要结束了,好运要开始了?

  她想了想,活到快五十岁,好运噩运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但是小典需要好运。

  在宾馆前台,她坐在沙发上,把小典的微信推给了李庆。他要了好几次,她都没给他。懂事后,小典不允许她跟他提一句有关他爸爸的话题。这也是她不敢轻易让他给小典找工作的原因之一。这回,在大巴车上,她还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小典,说你爸爸已经悔改了,还想不想和你爸爸一起生活。小典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有爸爸吗?我爸爸早死了。

  回到宾馆,她去洗漱。洗漱完,她擦着头发去小典房间。小典换了个姿势躺在床上,见她进来,高兴地说:“我爸加我微信,说给我找到了工作。”

  她说:“你通过他了?”

  小典说:“为什么不通过?他给我找到了工作!”

  小典大学毕业后,考了五回事业单位,都没有考上,又考了两年研究生,也没有考上,后来去一家房地产公司卖房子,业绩不好,半年后就被辞退了。那之后,小典就不肯出门了。在学校谈的女朋友不久就和他分手了。

  她问:“什么工作?”

  小典声音很高:“两个公司,让我挑,一个做铁路设备的,一个做空调机组的。”

  她慢悠悠地说:“看来,来这里来对了。”

  小典说:“是啊,五爷保佑。”

  吹风机嘶嘶响的间隙,她又听见小典说:“我爸爸说明天一早到我们宾馆,接上我们,和我们一起去沟仙寨。”

  她关了吹风机,问:“你给他发位置了?”

  小典说:“为什么不发?有车坐,不比我们步行强?”

  她看看自己哑巴了似的手机。她知道,他和小典联系,比和她联系更顺畅。侧过身,透过窗户,外头夜色苍茫,月亮很遥远,星星也像怕冷似的,缩着。他们住的这个宾馆陷在渺远的暮色中,像陷入孤岛之中。

  嘱咐完小典早点睡觉,她回到自己房间。

  微信响,她拿来看,不是李庆,是一个叫“琵琶小白”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半年前她在快手上认识的,目前,她只跟这一个网络上的男人有些微的联系。没错,她现在对任何男人都没有兴趣,包括李庆,但她又把小典的微信推给了李庆,这是一种默许。

  说起来很好笑,也是无聊,她晚上临睡前会刷刷快手,偶然的一次,她进入了一个直播间,封面是“半路夫妻”。类似的直播她没少刷到,无非是那些单身中年男女上麦简单介绍下自己的情况,主播按条件为其提供备选,她觉得非常无聊,听几句就退出了。这个男主播不同,东北人,说话贼利索,也敢说,跟每个上麦的人都要聊一阵,引出麦上的人说出自己的伤心故事,怎么就离了婚,怎么含辛茹苦养大孩子,怎么被异性骗……有一段时间,这些各种各样的破碎故事,让她倍觉安慰。

  唯一不足的是,这个男主播说话太过随意。有一回,一个上麦的男人说媳妇跑了七八年了,他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个,每天打工回到家,连个做饭的都没有。男主播翻开两片嘴,在旁边插科打诨,这家伙,都七八年了,是不是“武功”都废了?麦上的男人说,“武功”哪里能废,你看电影电视,哪个武林高人没有对手,“武功”就废了?自己练嘛。她忽然就一阵恶心,立刻关了快手。

  第二天,她忍不住又打开快手,听那些破碎的故事。男主播偶尔还会提到“武功”废不废的问题,她一听,就一阵恶心,赶快关快手。好在,这样的时候并不算多。

  有一回,不知什么原因,直播间里人不多,还不到三百人,也没人上麦,男主播明显有些慌,怕掉粉,一个劲儿怂恿人上麦。她想要么她上吧,她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下,男主播要是问她想找个什么样的,她该怎么回答。很快,她就想好了,她对男人的要求是,这个男人不能找她睡觉。

  那天,她没有上麦,不是她不确定自己对男人的要求,她很确定,她是怕她没办法回答男主播刨根问底的问题。她把自己对男人的要求打到了公屏上。不出所料,公屏上一片唏嘘之声,人们对一个只有四十七岁的女人这种诡异的要求很是不解,还有一个人煞有介事地打出了一行字,石女?可以做手术的。她也打了一行,我有一个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

  本来是带有一丝戏谑性质的,既戏谑直播间那些男男女女,又戏谑自己,到最后,她发现她潜意识中,对男女睡觉这种事是真的厌倦了。这个念头起来后,她发现她的身心异常轻松。

  戏谑过了也就过了,她没想到,她的快手私信里,竟然真有一个男人联系上了她,这个男人说自己“人畜无害”,正好符合她的要求。她和他聊了几句,没有特别讨厌,就互加了微信,他的微信名叫“琵琶小白”。在微信上又聊了一段时间,“琵琶小白”约她见面,她有些迟疑,没有答应。

  现在,那“琵琶小白”在微信上问她在干吗?她想了想回答,在看快手。

  她戴上耳机,打开快手,正是那个男主播直播的时间。她闭上眼听,脑子里闪现的却是李庆的脸,是她被绑在小旅馆的床上,李庆一扭头往她嘴里塞枕巾的那张脸。男主播又在诱导上麦的人说出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呢?李庆的那张脸固然是她的故事的开始,而她再也做不了女人,是她的故事的结局吗?

  她打开微信,答应从沟仙寨回去,就和“琵琶小白”见面。“琵琶小白”问:“你去沟仙寨了?”

  她答:“是啊。”

  “琵琶小白”说:“沟仙寨是个好地方啊。”

  4

  庚子年冰瀑节开幕那天,我们故事的主人公从不同方向,先后到了沟仙寨景区。

  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天是浅蓝,天边飘着柔软的白云,风不大,却有些冷硬,昭示着寒冷还没有结束。

  陈秋扣是开大货车来的,请了一天假。本来有规定,公司的货车不能用于私事,但陈秋扣的弟弟前年在冷冻厂入了股,把货车盘了下来。弟弟对陈秋扣不错,让陈秋扣开自己的皇冠和嫂子去沟仙寨,陈秋扣没同意,说货车开熟练了,还是开货车顺手。杜书铭作为知名诗人,提前一天到了赞城,给赞城的文学爱好者先做了一场写作经验讲座,第二天,由作协主席的丈夫开车,和作协主席一行三人到了沟仙寨。李庆比他们到得都晚,他从家里出来得并不晚,可赶到宾馆时,小典还没有起床,等小典洗漱完,他们“一家三口”又在餐厅简单吃了饭,才步行赶到景区门口。

  人确实很多,熙熙攘攘。人流逶迤前行,人们除了能看到前面那些人的后脑勺,抬起头,还能看到半山腰上悬挂的红色条幅,条幅上有八个大字:冰之秘境,人间仙境。

  水凝成冰,并形成垂挂于悬崖峭壁的冰瀑,确实是个秘密。李庆没有实地看过冰瀑,从网上搜过,那冰瀑的形状多是下坠的,很尖利。一把把尖利的刀凝固到一起,就是冰瀑吧?这么想着,他的心开始紧缩。这么多年,在一些不期然的时刻,他的心都会没来由地紧缩,再紧缩,他去医院查过,医生说他心肌缺血很严重,最好的办法是做支架。李庆平稳了一下自己,看了看身旁的女人和孩子,女人一脸漠然,男孩一脸焦躁。

  李庆一行跟着前头的人,好不容易挤挤攘攘爬到了半山腰,再抬头,发现条幅上的字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换成了:请君止步。

  请君止步。

  好奇怪的四个字。更奇怪的是,这四个字后头还站了一排脖子里挂着牌子的工作人员。

  没办法,李庆跟着人们止了步。人群中,质问的嗓音却止不住。有个领导模样的人出来解释,说因为天气回暖,景区内的冰瀑有坠落现象,为了安全起见,今年的冰瀑节就取消了。请大家谅解。

  人们抬头看天上的太阳,李庆也抬起头,还是冬天的太阳,不过,也不知道是因为已是半上午,还是人多,再加上爬山爬累了,确实感觉到热了。可冰瀑也不是说坠落就坠落的呀?而且早不坠落晚不坠落,偏偏在他们都赶到这里的时刻坠落?人们很不理解,又听领导模样的人解释说,他们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个温度冰瀑能坠落,才四九嘛。三九四九冰上走。可確实是坠落了。大自然就是让人类敬畏的嘛。这几年,其他景区冰瀑坠落砸到人的报道时有发生,他们也是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考虑。只要有一小处冰瀑坠落,他们就不能让一个人进去。是他们工作没有做好,请大家谅解。

  又是谅解。人们又愤懑又失望,喊道,我们的票怎么办?

  领导模样的人挥挥手,大声说,票都给大家退。全额退!

  吵嚷声小了些,人们待在原地,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然后又一次抬起头看天。李庆看看身旁的女人和孩子,转过身,这时,他心里抖颤了一下,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迅速扭了过去。那肩膀也是他熟悉的,可肩膀也很快融入了人流之中,找不到了。他愣怔了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一定是看错了,二十多年天各一方,怎么可能这么巧。他们一行三人,被滚滚人流裹挟着,没精打采地下了山。

  责任编辑???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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