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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一周半

时间:2023/11/9 作者: 清明 热度: 17149
徐则臣

  2021年5月2日,星期日。昌江县,东方市,陵水县

  每次到海南,都感觉隆重,无他,就是来得少。南国之南,我又长居北国,来一次都要穿过大半个中国,翻山越岭跨海越洋,辽阔的空间转换,的确有到天涯海角之感。且每一次来都在错位的季节里,北中国冷得不像样,我来了,一路都在脱,登机前裹着羽绒服,上飞机剩下毛衣,下了飞机,就得赶紧找更衣室换成短袖。三个多钟头里经历了四季,皮肤来不及反应,心理的反应更加滞后,常常错愕以至于恍惚,所以每次都有改天换地的隆重感,出一趟国门也无非如此。这一次到海南,隆重更甚,一则依然反季,北京郊区两天前还飘着雪花,这边早已经盛夏,看天气预报,每天都在三十摄氏度以上。三十不是个抽象的数字,而是切切实实的体感,头顶着小雪的你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蓝天能有多蓝、白云能有多白、驕阳是如何热烈如火的,夏虫不可语冰,此之谓也。一下飞机,出了机舱瞬间冒出的一身汗告诉我,我的确是轰轰烈烈地来到了海南。二则,这一次待的时间乃是历次最长,十一天。我这样的上班族,如果不是借用了五一的小长假,想一次请出这么久的假,断然是不可能的。不由得我不更隆重地看待此行。

  我来是为写“海南日记”的。不是待下来随便记记一天里的流水账,而是跟着《海南日报》的团队走读海南,敞开五官六感,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疑惑所发现,记下来,看看我究竟能在十天里看见一个怎样的海南。我喜欢这个项目,像经典的电视节目《探索与发现》。我是参加这个项目的第三个作家,前两位叶兆言和刘大先已经先行走了几天,他们从海口出发,沿着海南岛自西北往东南走,已经到了昌江。昨天晚上,我下飞机转高铁,到棋子湾改坐汽车,在夜幕下的昌江与他们会合。到了酒店只是简单寒暄,舟车劳顿,未及深入请教,今天一早再聊,他们已去过了儋州和昌化的峻灵明王庙。

  走过的路线不重复,我只能哀叹来晚了。要做文化之旅,在海南不拜谒苏轼的遗迹绝对是不完整的。“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东坡先生《自题金山画像》的诗句。儋州有他人生一段重要的轨迹。儋州只能留待下次了。可惜也错过了峻灵明王庙,是因为苏东坡曾到此游览,还为此写了《记峻灵王庙碑》。峻灵王据说是天帝的第五子,独居深山修炼道法,民间给他修了个庙,即“峻灵明王庙”。信众遍及沿海地区,过往渔民和商船都会在昌化港登陆,祭拜一下峻灵王。苏东坡也拜了,拜完后写的文章里,恭敬地谢过峻灵王的护佑,也透露了他对谪居海南的一点想法,这是我觉得有意思的。过去我一直认为老先生达观开阔,随遇而安,不挑剔不牢骚,这篇文章里有了一点蛛丝马迹:

  自念谪居海南三岁,饮咸食腥,陵暴飓雾而得还者,山川之神实相之。再拜稽首,西向而辞焉,且书其事,碑而铭之。

  看看,他说“饮咸食腥,陵暴飓雾”。对当时的环境和饮食似不太满意。不满意也对,九百多年前的海南肯定不像现在是个旅游胜地,一到节假日就人满为患。那时候的儋州,路远海深,物质生活定然不是先前东坡先生过惯了的钟鸣鼎食可比的。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去看船形屋的路上,我和兆言老师、大先兄就曾想发动想象去描述一下,奈何想象力是有限度的,聊天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别处。

  船形屋在白查村,白查村在江边乡,江边乡在东方市。行进路线继续往东南偏移,只觉得一直在路上。跑长途是件挺乏味的事,但在海南,我觉得是额外的馈赠。青山绿水间穿行,对我这样在萧索平白的北方刚刚度过漫长的冬天的人来说,连绵不绝的丰肥的绿是最好的眼药水。要么国道,要么高速路,目光沿着起伏整饬的柏油道路伸展下去,有种舒缓平滑的慢板感觉。路两边分别生长着成群的桉树、甘蔗、杧果、香蕉、槟榔树和火龙果。杧果穿着绛红色的纸外套,火龙果头顶上悬着一盏盏小灯;纸外套是为了防止杧果遭虫蛀。一盏盏小灯在夜间亮起,为的是让火龙果以为天黑还早,趁着光亮赶紧茁壮成长。尤其经过山间大桥,看浩荡的大水在山间穿行,总想起拉美作家卡彭铁尔和巴尔加斯·略萨的小说,在他们的小说里,屡屡有这样的汹涌大河在热带的群山和丛林里奔流。事实上,车一路奔跑,我就总想起那年在墨西哥,我和朋友驱车去坎昆的路上,路边的植被高大丰茂像两堵墙。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到的那种黄蝴蝶,成群成群地从树丛里飞到车窗边。

  今天的任务就是看白查村的黎族船形屋。白查村是个古村落,曾居住有71户350人,20世纪90年代民房改造,整个村庄搬迁去了新址。这里的81间船形屋和8间谷仓被完好地保留到了现在。“白查”在美孚黎系方言中叫“别岔”,黎语“别”是有水的烂泥田,“岔”是厚树皮,据说当时村边有一片烂泥田,田边生长着很多厚皮树,所以就按黎语把村子音译为“白查”。

  船形屋顾名思义,形状如船。介绍上说,传说当年黎族祖先乘木舟登上海南岛,没有栖身之所,就把木船翻过来倒扣在地上居住。为纪念祖先,黎族后人就仿照船形建起了茅草屋。船形屋用泥巴拌稻草为墙,茅草盖顶,厚厚的茅草一直垂到地面上,看上去像一艘倒扣的船,遂名“船形屋”。船形屋两端开门,没有窗户,中间有柱子支撑,可以比较大,也可以分出一个个小间。

  还有一种小一点的“船形屋”,有单独的名字叫“隆闺”,是黎族孩子长大成人后独居的“闺房”,也是黎家青年男女谈情说爱幽会的场所。这种房子多建在村头村尾的僻静处,或者紧挨着父母的住房搭建。“隆闺”是黎语,大意是“不设灶的房子”。黎族孩子到了十三四岁,就要离开父母搬到“隆闺”里住,只是住,饭还是要回家吃,所以不需要开火。“隆闺”分男女,男孩子住的称“兄弟隆闺”,女孩子住的叫“姐妹隆闺”。房子可大可小,大的住三五人,小的只能住一个人。跟作为住家的船形屋比,除了少了黎族传统的“三石灶”,“隆闺”只开一个门,小且矮,只能弯腰进出。

  草屋我也住过,小时候农村里都是草房子,泥墙草顶,冬暖夏凉。但我们那里偏北,冬天冷,西北风刮得像吹小号,草房子必须厚实牢靠,黄泥墙要干打垒,茅草也要一层加一层地苫严实,密封不好能冻死人,不像这里的船形屋,反正天冷不到哪里去,墙壁和屋顶之间可以闪出巨大的缝隙。

  白查村的船型屋分散在村子四处,没有人为地统一规划,遵照各自隐秘的意愿和自然法则,门朝着各个方向敞开。20世纪90年代村民们搬迁之前,住在交通不便的山里,当然他们一直与山外往来,但我还是愿意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在那时,或之前更早的年代里,若有一个闯入者,峰回路转出现在白查村前的路口,当他看见这如同倒扣的一艘艘船的泥墙草屋时,他会做何反应?他会想,他是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还是一个旧世界?

  于我,船形屋既是一个旧世界,又是一个新世界。介绍里说,这种房屋造型是为了向舍舟登岸的黎族先民致敬,保存着一份纪念,我觉得可能过于“故事化”了。致敬与纪念一定会有更合宜的形式。住房、饮食、生活习惯等,大约是最难以形式主义和形而上学的,因为太现实、太实在、太迫在眉睫,尤其在生产力低下的年代,关乎生死存亡,关乎繁衍接续,必须一切从实用主义出发,审美与意义只能在大局已定的基础上做一点修修补补的工作。所以这个“故事化”很可能是一厢情愿。我更愿意相信,这种房屋样式是多少年里,黎族同胞与自然、与环境、与自我和生存磨合出来的因地制宜、随物赋形的结晶。唯其经得住年深日久的生存考验,才可能最终成就出一个文化意义上的标本和典范。

  船形屋显然已经脱离了实用的功能,现在它正作为一个文化的标本和典范被展示。它在展示和告别一个旧世界,它也在发现和展示一个新世界。

  在白查村广场上的一棵大叶榕树下,我们每人喝了一个大椰子。树荫浓密,椰汁香甜,只有这一种生活是不变的,从黎族先民来到此地,披荆斩棘建造出第一座船形屋一直到现在。

  2021年5月3日,星期一。陵水,万宁,博鳌

  日程安排上写,今天去看陵水的几处考古遗址。但领队又遗憾地通知,相关发掘已经结束,看到的只是过去的现场,而且,而且,是前些天刚刚填埋完毕的。好吧,听得我再次感叹自己来晚了。

  从小喜欢历史,自然对考古也有兴趣,平常刷新闻,几乎所有与考古相关的内容都不放过,断断续续也积累了不少信息,这些信息竟也逐渐进入了我的写作。长篇小说《北上》里就写到运河故道的一场考古。整个情节当然是虚构的,但却是以多年前无意间看到的一次北运河上的考古发掘为原型的,那次发掘中,出土了一艘支离破碎的漕船。

  前段时间还写了一篇长文,《江口沉银》。关心考古的朋友一定知道,“江口沉银”是前几年国内最重大的历史发现之一。故事的主人公张献忠,明末时的大西皇帝,兵败逃离成都,经眉山江口镇再次遭遇明将杨展,不能敌,数艘船计的金银财宝沉入了岷江。时节如流,江口沉银成了传说,几百年来从官方到民间,或公开或隐秘,都试图从那一段江水中打捞出数目惊天的财宝,皆不能得。前些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财宝浮出水面,考古队开始发掘。果然,不唯挖出了财宝无数,对明末清初那一段历史,也提供了众多可供还原的细节,说它填补了那一段微观历史的空白也不为过。我也是在看新闻时发现的线索,适逢国家博物馆布置了“江口沉银”展,反复观瞻,弄清楚了个大概。这当然还不够,我又去了趟江口镇,才算搞明白了来龙去脉。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能看到考古现场,即便是刚刚填埋过的,也还是很有些激动。另有一个原因,此前我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对海南抱有偏见,一岛地处天南,孤悬海外,跟黄河流域、长江流域等文明的发源地完全沾不着边,千百年前的蛮荒之地,能出多少有价值的发掘?甚或,有“古”可“考”吗?但资料显示,不仅有,且历史久远,远到了新石器时代。我着实被惊了一下。

  去现场之前,先看了考古发掘成果的实物展。在黎安镇大港村,中国社科院和海南省博物馆(海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组成的联合考古队,把他们对大港村周围的桥山遗址、莲子湾遗址以及三亚英墩遗址的部分发掘成果,存放在大港村一所长期租用的民宅里,这里也是考古队相关工作人员的临时住所。楼下住人,楼上存放着发掘出的文物原件和复原的各种陶器。院子里还有一堆标注了说明的文物,主要是在大港村遗址中发掘出的大量新石器时代生活聚集区留下的贝壳。那时候的先民也是靠海吃海。

  楼上存放的陶器蔚为大观。不同年代的:距今6000至5500年间的英墩遗存;距今约5000年的莲子湾遗存;距今约3500至3000年间的桥山遗存。陶器碎片我等外行看不出名堂,但拜考古专家辛苦复原了器形,又经现场的专家讲解,混沌中还是理出了一点点头绪。从颜色到器形到材质,不同年代的差异一目了然。简言之,可作如下分类:

  英墩遗存:陶系以夹粗砂红褐陶及泥质褐陶、黄褐陶、红褐陶和灰褐陶为主,典型器物有夹粗砂盘形釜,夹细砂罐、钵等。

  莲子湾遗存(包括英墩遗址晚期遗存、桥山遗址早期遗存):陶系以夹粗砂褐陶及泥质红陶、橙黄陶、红褐陶和白衣陶為主,其中磨光红衣陶最具特色。典型器物有夹粗砂盘形釜,泥质罐、钵、碗、圈足盘、樽等。

  桥山遗存:陶系以夹砂红褐陶、黄褐陶为主,典型器物有钵形釜、盘口罐、凹沿罐、卷沿罐等。

  在众多复原后的文物里,不少陶罐的造型都比较夸张,有着人类之初的天真和懵懂,用时髦的话说,萌。但又必须承认,这些罐子无一不以实用为第一要务。这一点在非洲艺术中体现得也相当明显。在人类初民的生活中,既遵从因地制宜的局限,又能如此和谐地处理好实用与艺术之关系,堪称奇迹。在考古队专家杨彬先生的讲解中,得知连环套在一起像葫芦一样的陶罐就是瓮棺,小的是两个罐子套在一起,大的有三个四个口底相衔。之前只在资料里读到过,所见实物尚为首次。

  从展示的民居里出来,驱车行经一段村里的水泥路和乡间土路,十分钟,到达林子边的沙地。考古队员带领我们踩着落满松针的沙土路往南走,百把米后停下,到达一处长满仙人掌的土堆,土堆里掺杂着大量贝壳碎片:这一处叫内角遗址。如果不是专家指点,从这丛仙人掌边经过十次,我可能也不会在意。也正常,本就是回填之后的遗迹,回填后若还是昭然若揭,那回填就没有意义了。再往前走,又一两百米,考古队长对着一片空地用手比画了个大圈,大约三万平方米,即是桥山遗址。2012年发现,2013年开始全面发掘,作为海南岛发现的最大的史前遗址,其面积之大、遗物之丰富、保存之完好,在整个华南地区都甚为罕见。看得出来,这一处刚回填不久,沙土上只有三千多年前的贝壳碎片和星星点点的陶片,野草和仙人掌还没来得及长出来。

  杨彬先生向我们介绍了一位文雅又低调的同行者陈文平,他就是这一处遗址的最初发现者,陵水本地人,中学历史老师。陈老师跟我一样,爱好考古,但人家身体力行,多年如一日在陵水和周边做田野调查,这些年发现了好几处“可疑的”地方,报告给考古队,科考之后,果然。我问了陈老师一个挺傻的问题,为什么能发现这么多遗址?他腼腆地说,喜欢嘛,就琢磨。再者,的确有规律可循:多是面海的高台地,还要有淡水。

  在海边,食物有保证;身居高台之地,浪再大也上不来;有淡水,是为生存之本。

  其后我们又看了两处遗址,莲子湾遗址和石贡遗址,遵循的也是这个规律。继续遗憾,看见的只是一片海边的高台地,杂花生树,荒草蔓长,如果不是遗址上立了一块碑,注明了遗址名称、发现时间、出土何种文物、价值何在等相关信息,它们跟其他面海的高台地没有任何区别。我一直想看的作业现场无缘见到,想感受一下洛阳铲的威力也没有机会。只有土地本身,只有土地和草木和虫鸟的共生,像遗址被掩藏之后的几千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就是一片原生态的野地。

  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文化,看着其貌不扬,乃至泯然众人,几锹土下去,时光的纵深和丰厚就出来了。我们的源头也跟着出来了。那些瓶瓶罐罐,那些断井残垣,那些碎片和灰烬,都是我们的血脉赖以上溯的信物,和祖先轰轰烈烈的生活现场。

  看过几处遗址,继续上路。往东,往北,过万宁,至琼海,夜宿博鳌。

  2021年5月4日,星期二。博鳌

  早上起来看了几分钟朋友圈,刷屏的有三件事。一是今天五四,青年人的节日,很多人在回顾新文化运动。再就是过去的一天印度新冠肺炎确诊又是三十多万人,这个数目早不是新闻,但依然心痛,视频里那一张张绝望的脸,不忍直视。几年前去印度,看见不少印度人都有一种空白的脸,一大早就溜在墙根等太阳,眼睛间或一轮,目光里还是一片空茫,远不是影视作品中的表情,大开大合、丰富有戏。现在,视频里的眼神两者兼具,绝望得要滴出血来的有之,越加空茫至灵魂出窍般的亦有之。第三件事,比尔·盖茨离婚了,这可能会是世界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大人物的人生大事,瓜够大。

  上午去中国(海南)南海博物馆,在潭门镇。正对着潭门中心渔港,外面看是一座船形的独体建筑,其实内部被一道海沟一分为二,两部分通过横跨海沟的长廊连接。喜欢这种尊重自然的设计,情怀并非总是拖累,也能成就别致的艺术。

  2018年我来过一次,那时候刚开馆,时间仓促,只看了一个馆,看得也仓促。只记得来不及细品,抓着手机一路狂拍,能拍的都拍了。不是滥拍,展出的内容都是我感兴趣的。写了多年运河,事关水和船,见了肯定都不放过。运河是内河航运,南海博物馆展出的是海运,长相不同的双胞胎而已。还有一个主题我也喜欢,海上丝绸之路,拍回去的“海丝”地图我还真仔细研究过,必须感叹,在唐宋,中国贸易的全球化程度就已如此之高。

  当时的展览最重大的主题,乃是南海行政管辖的历史沿革。唐宋起,南海诸岛即已纳入中国版图,开始设府管辖。及至后来,朝代更迭,对南海诸岛的命名也逐渐清晰和确定,到1947年,中国政府组织编写了《南海诸岛地理志略》,审定《南海诸岛新旧名称对照表》,重新核定南海诸岛及其组成部分172个群体和个体地名,绘制出了标有南海断续线的《南海诸岛位置图》。1948年2月,公布了《中华民国行政区域图》,其中就包括了这个《南海诸岛位置图》。那次展览中,有不少各个历史时期的中国区划地图,时间各异,版本也有所差别,但南海囊括在中国版图中却是确凿无疑的。

  二度入馆收获更大。

  基础展还保留着,前一次没能及时领会和被忽略的,重新捡了起来。二则,温故知新,对馆藏和展览说明的再度品读,强健了上次仓促看展所形成的虚薄认知;跟着讲解一路专心听下来,整个南海和海南岛的历史与文化的大线索算彻底理清楚了。子曰,学而时习之,真是说得好,记忆真没那么可靠。上一次来,应该看见过这段文字,“(东汉)杨孚《异物志》记载:涨海崎头,水浅而多磁石”,但若没有今天的重温,我肯定想不起“涨海”是中国先民对南海最早的命名,而“崎头”,则是我们的先民对南海中礁屿和浅滩的称谓。所谓“涨海”,可顾其名识其义,涨潮的海。这一命名,在其后的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也一直延续,《外国杂传》《吴录》《南越志》《武帝诔》《荒城赋》等文献皆有所提及,要么描述了“涨海”的地理,要么记载了“涨海”的物产。

  重温的还有“更路簿”。

  所谓更路簿,即海南渔民在南海诸岛及相关海域的航行指南,也是海南渔民在南海生产、航海实践的经验记录。类似航海日志和飞机上的黑匣子,不过要简略些。该簿盛行于明代中叶至民国初年,有案可稽者三十余种,现存最早的是清康熙年间所撰。“更”者,航时也,根据航速折算成航程,一般以顺风记,一更约合十海里。“路”是航海罗盘显示的针路,即指针的方向,用以指示航向。“更”与“路”合在一起,意即从出发地到目的地之间的航向、距离及航行所需的大致时间。“簿”者,小册子也。雁过留痕,既是他日再次航行的提醒,也可作为他人航行的参照。

  更路簿初时流行于琼海潭门和文昌清澜一带。这一带渔民最早到达西、南、中沙开展捕捞作业,丰富的出海经验和出海需要,要求留下管用的东西,民間于是流传起“更路”。最晚至明初,“更路”开始以“簿”传,或以口耳相续的方式形成“更路经”“更路传”,“经”和“传”也都差不多,就被学术界统称为了“簿”。

  “更路”简洁,多为一句话,我抄录了一些,如:自白峙仔至乃罗驶乾巽己亥平二十八更收;自下峙线仔至铁峙线排驶壬丙二线己亥二更收;自五风尾至断节驶壬申四更收。

  写长篇小说《北上》时,我查阅的资料中包括一部分京杭运河的航行日志,大致也是如此简略的记载。

  意外之喜是赶上了“华光礁1号沉船特展”。单从该展的标题“八百年守候”,也不难想象出我这样一个考古爱好者可能有的惊喜。一直关注沉船考古,比如运河故道的沉船发掘,比如前几年张献忠“江口沉银”的考古发掘,比如“南海1号”沉船打捞。因为感兴趣,我甚至在《北上》中虚构了一场浩大的沉船发掘。在那次虚构的考古发掘中,不仅出土了“南海1号”“华光礁1号”沉船中打捞的那类瓷器,我还无法无天地杜撰了几件价值连城的汝瓷。

  海上絲绸之路源远流长,靠的不仅是文献和交流融通的实物为据,还需要“在路上”的历史现场来佐证。对宋代的“南海1号”沉船和明代的“南澳1号”沉船展开的南海海域的水下考古发掘,已然说明了问题,这些船都是走在浩瀚又漫长的海上丝绸之路上。“华光礁1号”沉船的打捞,又是一次雄辩的例证。

  跟之前在网上的短章法、没系统的快餐式搜读相比,南海博物馆的这个特展就是一次豪奢的满汉全席。要文字说明有专业的解说词,要实物比照有数不胜数的出土瓷器,文图物并茂,只现场展中就有上百个造型可爱的瓷器粉盒吧,还有一块两米长的原装船板,它像过去的八百年里一样,安静地浸泡在保护液中。另有声光电的影像模拟和考古发掘的实况录像,让你身临其境,仿佛也曾躬逢其盛,参与了此次意义重大的发掘工作。

  西沙华光礁1号沉船,1996年被发现,1998至1999年尝试发掘,2007到2008年正式发掘,出土文物逾万件。出土的主要是陶瓷器,另有铁器、木质船板和少量铜器残片,打捞上来的船板有511块,展品中泡在保护液中的那块即为其一。该展围绕华光礁1号沉船,通过数万件出水文物和沉船结构的剖析展示,对沉船的发现、出水、船体、载货等信息进行了全面的解读。面向整个南海而窥豹一斑,古代舟船远航对推动南海周边国家文明交流互鉴之切要,于斯可见。当然,也印证了古代海上丝绸之路曾有的帆樯鳞集、梯航万国的恢宏历史,以及南海之于海上丝绸之路的独特意义。

  就一次考古发掘展出而言,华光礁1号沉船特展不可谓不完备,但在我,对与之相关的这段历史,这个展仅仅是开了个头。它在我的理解里还停留在资料阶段,是死的知识,假以时日,它也许会在越发详实的资料中一点点地焕发出生气,成为动态的、能够寄寓情感和发现的细节和故事。若是那样,它才算真正活了过来。期待这个好题材能够尽快苏醒。

  馆中还有另一个展,《故宫·故乡·故事——故宫博物院藏黄花梨沉香文物展》。我知道黄花梨和沉香都是好东西,相关展品也极尽繁华与雅致,让人爱不忍释,但富贵于我远如浮云,一个门外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即便抱着一穷二白的恶补心态学习了一过,也实在是不敢妄然置喙,好东西先憋在心里。那便不说了。

  2021年5月5日,星期三。博鳌,定安

  地理没学好,如果再不提前做点功课,就会像我上午这样,在山水草木间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后,就不知道身在何处了。车停在一个村庄,迎面是一座小码头:余氏码头。这是哪里?领队说,留客村到了。哦,我们还在博鳌。

  确实没什么概念,我只知道,从上车到下车时间不是很长,我和兆言老师一个天还没彻底聊完。伸脑袋看完小码头,一转身,墙上张贴着村庄的简介:侨乡第一村。我对“第一”向来不以为意,文是没有第一的,古人定论,“文无第一”,你敢造次?其他的诸般“第一”,也多半是自封的。扯起嗓门吆喝过几次,自己就信了,然后便心安理得的“第一”了。

  不“第一”我可能?两眼就过去了,既是“第一”,且容我仔细端详,好好地较个真。“第一”得有“第一”的来头。

  宣统《乐会县志》上说:古乐会县,曾长期作为万泉河下游的商贸重镇,主要靠水路与外界交通。留客村隶属古乐会县,地处万泉河畔,是琼东第一大河万泉河水路和琼东唯一官路流马古驿道的交汇点,实打实的水路要冲。南下北上者,遇风雨不调或者洪水泛滥,过不了河被滞阻在南岸,你就得留下来住宿。由渡口变村庄,“留客”之名就出来了。不仅平头百姓要留,朝廷大员、地方官、军队、商贾和赶考的举子也得留,老天不看任何人的脸色。留客一村想不繁华都不行,于今四五百年矣。我在余氏码头和接下来看到的留客渡口以及已被改名为“锡江码头”的流马古渡分别看了一下,流经这里的万泉河水不仅清又清,河面还辽远阔大,三股大水汇聚在留客村前,放在摇橹划桨的摆渡年代,老天不高兴你还真过不去。

  古乐会是商贸重地,国内交流自不必说,中外贸易也极是发达,留客村的先人们自然早早就见识了海外的繁华与文化,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传帮带一样,越来越多的留客村人顺水而走,下了南洋。现在村里有124户人家,华侨加起来达千人之众,这个数字平摊下来,每家差不多十口人在海外,够惊人的。留客村人分布在印尼、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中国的香港和澳门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

  海南人把这种出海叫“下南洋”,再方言一点,叫“去番”。旧时我们一点都不知道谦虚,天朝上国嘛,中国之外的都是“番”。下南洋的人也就成了“番客”。南宋以后,去番成为风潮。那时候不像现在,到国外貌似都有个风光体面的营生,但凡日子好过一点点,谁愿意背井离乡,两眼一抹黑地往陌生地方跑?穷得体无完衣,与其在家等死,那不如出去找条活路,惊涛骇浪不惧,出生入死不惜。海南人有句俗语这么说:怕死不来番。下南洋的,除了没条件创造条件找生路,还有一部分是遭了诱拐,稀里糊涂地去做了苦力。

  第一代番客出身贫困,受教育的程度也不高,下了南洋干的多半是底层的活儿,有“五把刀”之说:钩刀、胶刀、剃刀、剪刀、菜刀,即从事种植、割胶、理发、裁缝、餐饮等行业。老一代华侨日子好过一点了,寄希望于后人,奋力让儿孙接受好的教育,所以,后来的华侨慢慢迎来了“六师”时代。“六师”者,教师、医师、律师、工程师、会计师、经济师。因为地位提升,华侨中逐渐出现了有影响力的政治人物、商界名人和科技专家。下南洋也慢慢不再是一部单纯的血泪史。

  查资料时看到一个惊人的数据。据不完全统计,1876至1898年的20年间,由海南到海外各地的客运人数约24.47万人,平均每年一万余人,其中大多数是契约劳工;1887年以后,出洋的人数开始大幅度攀升,每年都有一万多人;1894和1898两个年份,超过了两万人;1902至1911年、1918至1927年、1935至1939年,这三个时期,自海口海关去往东南亚各国的竟达61.2万人之众。可见,留客村下南洋的传统固然有赖于自身小的地利与人和,实在也是在整个琼侨的大天时下才得以逐渐形成的。当然,跟在南海博物馆中看的“海上丝绸之路”更是一种因果之缘。

  沿村边长1.2公里的滨河步栈道走,“中国的亚马孙河”坦荡如砥,水面落满金子一般的五月阳光,虫鸣鸟唱,绿叶纷披,我们在树荫里一路走到留客渡。树荫下也热,走两百米衣服就汗透了。古时候,你从留客渡乘坐小船,渡过万泉河,就能到乐会古城。一百多年前,留客村蔡氏家族的蔡家森也是从这个渡口出发,上船下的南洋。蔡家森是留客村下南洋的典范和杰出代表,蔡家也是留客村的显族大户,所以,留客渡口又叫下南洋码头,也叫蔡家码头。步栈道用的是废旧的老枕木,既致敬了琼籍华侨当年下南洋、筑铁路的辛酸史,也平添了古村落简朴的野趣。

  从留客渡上岸,左前是四百年前始建的关圣帝君庙。不大,当地庙宇的造型。在海南,据说各地都有关帝庙。前天在博鳌,祭拜过一座一百零八兄弟公庙,也不大。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庙在大地上,神和一种无畏的精神在心中。关帝庙左边,是面对面的两溜仿古建筑。村庄里正在打造一条华侨文化风情街,一字排开的店铺门前分别挂着彩旗,印有印尼、越南、泰国、马来西亚等字样。

  街上有家蔗糖店,以古法熬制蔗糖,号称“东方巧克力”。店门前就摆着一架古法的“榨汁机”,像个石磨。跟通常的磨盘不同,盘上的石磨是立起来的,不是一个石磨,而是两个。两个石磨上都凿了洞,插着坚硬的木块,靠着木块做齿轮,两个几乎靠在一起的石磨就成了一对可以互动的齿轮。一旦固定在其中一个石磨上的推磨杖推动起来,该石磨开始转动,它就带起另外一个石磨一起转,此时在两个石磨之间续上甘蔗,对转的石磨就会把甘蔗挤扁,榨出汁来。甘蔗汁顺着石磨流到磨盘里,再从磨盘的出口流入容器,榨汁的工序就完成了。只要石磨在转,甘蔗跟得上,汁液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小时候推过多年的石磨,那是磨粮食的,造型和原理都更简单,见到这种复杂的旧时“高科技”,忍不住上去操作了一下。童年时推磨的感觉瞬间就回来了。放下推磨杖,我跟老板说,千万把这“机器”看牢,免得孩子不懂,不小心把手递到两个石磨之间。想想都揪心。

  关帝庙右前方是个巨大的院子,也是我们此行参观的重点,蔡家大院。蔡家大院享有“侨乡第一宅”之美誉,系村中印尼富商蔡家森荣归故里后,携另外的三兄弟于1934年所建。这是座中西合璧的建筑样板,老宅在屋顶保留海南民居飞檐翘脊的同时,糅合了西方的方、圆、弧形线的图案浮雕。墙体上涂有东南亚风格的彩绘,尽管年深日久,画面不免斑驳脱落,留下来的颜色依然鲜润清亮。其余皆保存完好。2006年5月蔡家大院被列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对建筑我只能看个热闹,不懂,他们家的花园更吸引我。占地50亩,这个面积就让我在挥汗如雨的大中午倒吸一口凉气。大不怕,怕的是如何把这片阔大的土地给有意思地填满。一圈转下来,得承认设计得真不错:一座新中式风格的热带花园;亭台楼阁诸美齐聚,此外的叠石、小品均承袭了古典的造园技法;水系如飘带,把蔡宅舒缓地拥在怀中。更长见识的是院子里的草木。有黄花梨、沉香、正结着大果子的太平洋橄榄、味道像百香果的沙巴树葡萄,该葡萄直接长在枝干上,看上去有种萌萌的荒诞感,还有猴面包树。碰巧最近在读莫桑比克的作家米亚·科托,他的小说里多次提到这种名字古怪的树。

  蔡宅旁边还有一棵树必须提及,树龄800多年,比留客村都古老,有个我闻所未闻的名字,重阳木。查了一下,重阳木又叫乌杨、洪桐。该重阳木树围9米,高30多米。我们夸某人能干,会说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套用到这棵枝繁叶茂的重阳木上,可以说:一棵树就是一小片森林。

  照片中的老年蔡家森清癯平和,一头剪短的白发,海南人长相,年轻时应该是个帅哥。他生于1881年,1971年去世。15岁下南洋,从海运到商铺、酒家,从一艘船到二十五艘船的大型船队,生意从印尼做到东南亚和欧洲;不惑之年进入事业鼎盛期,成为当地有名的华人富商、一代船王,被荷兰王室封为“甲必丹”(华侨领袖);43岁时回乡开始筹建蔡家宅,之后參与筹建了留客学校、重修了锡江码头;48岁在印尼创办华文学校——中华学校;“九一八”事变后,50岁的蔡家森作为印尼爱国侨领,积极参与抗日救亡运动;1934年,蔡家宅落成,蔡家森回乡居住,给长子蔡修友举办了盛大的婚礼,一直到1939年,58岁的蔡家森离开故乡,重返印度尼西亚继续华商生涯;90岁时在印尼辞世。

  毋庸置疑,蔡家森是个传奇,遗憾的是蔡宅中提供的资料有限,无法知晓90年里更多的细节。不知道是否有专文记述蔡先生的生平,有机会要认真读一读。关于“去番”,不唯海南独具,浙江、广东、福建等沿海地区都有,“番客”的故事近年也开始频繁地进入文学作品。仅在我所供职的《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过的长篇小说,就有张翎写加拿大华人劳工的《金山》,以及陈继明写的关于在东南亚从事侨批事业的潮汕华人生活的《平安批》。

  蔡宅中有块展板涉及了侨批,尽管简短,事情基本上还是说清楚了。侨批俗称“番批”“银信”,专指海外华侨通过海内外民间机构汇寄至国内的汇款暨家书,是信与汇合二为一的特殊邮传载体,广泛分布在福建、广东、海南等地。报平安乃是家书题中应有之义,所以广东潮汕地区又称之为“平安批”,陈继明的小说写的就是这个。侨批很可能是中国侨胞独有的社会和文化现象。2013年,“侨批档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记忆遗产名录》。

  去番而有侨胞,有侨胞而有侨批,番客们海外生活之艰辛和衣锦还乡的高光时刻都不难想象,被忽略的往往是那些留守故土却又艰难劳碌的女人。侨乡有个专有名词,留守新娘——就是新婚刚过,丈夫就出洋的女人。留守新娘中幸运的,不管长短,若干时间后丈夫还能回来;不幸的,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丈夫一去不还,她们就只能孤独终老,留守新娘变成了留守阿婆,那就太悲剧了。1904年之后尚好,若条件允许,双方也都愿意,女人还可以跟着丈夫同下南洋,在此之前,清政府是明令禁止妇女去南洋的。据说去番的海南人,历来反对家眷随同,第一位实名可考下南洋的海南女性,是文昌锦山罗民村的韩金兰。韩金兰生于1883年,婚后不久丈夫去了泰国,1913年,而立之年的韩金兰跟随丈夫赴曼谷定居。

  在蔡宅的展览中,看到一首歌,《漂洋过海》,作词:陈华清、王生宁;作曲:文海云。写的就是留守海岛的女人,思念下南洋的夫君的悲情。据说创作者是从祖先的书信往来中获得的灵感。若传闻可靠,其祖先想必也有一段去番和留守的凄美故事:

  等热闹散去再专门等你

  倚着夜和骑楼的星空一起等你

  街角我的水烟袅舞成情节

  时而温柔又时而浓烈

  等孩子睡去才狠狠想你

  油灯下与褪色的笔迹相互模拟

  你说见字如面我泪流满面

  我不认你这一纸再见

  我用余生守着过往守着那条街

  怕你离开后陌生这里的一切

  那年你在这里告别季节在这里更迭

  太多容颜已陪时光悄然地凋谢

  我用余生守个遇见守在那条街

  怕你回来时没人在这里迎接

  你的背影漂洋过海我望穿每个秋天

  心如风曳我梦一片归根的落叶

  歌词我并非十分喜欢,但在这个特殊语境中,它真切地感动了我。还有什么比人本身更重要?还有什么比一个绝望者最真实的内心更动人?蔡家森的奋斗史当然重要,蔡家宏伟的院落当然也重要,留客村悠久的历史与传统也继续重要,还有那些下南洋的辛苦遭逢、功成名就,也重要;但所有的重要最终只有真正地通往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内心,才最重要:不管是过去的人还是现在的人,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

  出了蔡家大院,正对院门有一面既像牌楼又像影壁的巨大的青砖墙,墙上镌着五个金色大字:侨乡第一宅。

  又是“第一”。我突然觉得这个说法也挺好,就像这面墙,有诚恳、正大之相。

  下午去定安。

  2021年5月6日,星期四。定安,乐东

  当局者迷。

  昨天下午入住文笔峰景区的居善观民宿,进了房间就忙着看资料写文章,出门已经黄昏。直奔晚饭,回来时天彻底黑了。这个黑不是城市辉煌灯火之外的黑,而是山间的、林间的、乡间的黑,穿过景区回民宿,通往房间的路都是黑的。偶尔一两盏路灯,发出巴掌大虚弱的光,路边的山坡是黑的,行道树是黑的,池塘和湖水也是黑的。竟然有几只萤火虫在前头招引,要不一个人走路还真有点怕。除了回老家,晚上到野地里散步,有几年没经历这浓酽又笃定的黑了。难得住一次景区,文章写完又想出门逛逛,打开门,黑加上半夜的静寂,整个人仿佛漂浮在茫茫的大水上,恐惧油然而生,赶紧把脑袋缩回了房间。黑暗导致我对这个著名的景区一无所知。

  这种身处其中的茫然,似乎也影响了今天上午我对玉蟾宫的理解,整个人处于一种蒙的状态。固然讲解也不甚敬业,但还是能做到有问必答,这个时候再糊涂,那只能是我自己的问题了。好吧,总算住一回景区,倒是离“景”更远了。

  玉蟾宮在景区内。文笔峰玉蟾宫,网上一搜,铺天盖地。目前世界上规模最大、结构最完整的道教仿古建筑群,道教南宗五祖白玉蟾的最后归隐地,道教尊其为“南宗宗坛”。惭愧,我对白玉蟾知之甚少,只读过他的几首诗,到了海南,才知道真人出生在北宋时的琼山县五原都显屋上村,即今天海口市琼山区石山镇典读村,就在文笔峰近旁。白玉蟾7岁能诗,12岁应童子试落第,逐渐厌恶科举仕途;16岁始云游四海,师从道教南宗四世祖陈楠,创立了道教南宗宗派;平生博览群书,善诗文,工书画,南宋嘉定年间曾诏入太乙宫中为皇帝讲道,受封紫清明道真人;96岁时,解化于盱江(江西临川江)。也有一说白玉蟾归隐文笔峰后,在此羽化登仙,山顶之下有个平台,就是他的登仙台。

  五祖的生平倒不让我蒙,我蒙的是有关道教的知识,五行、八卦、相生相克,讲解员一手盘着牛角手串,一手掐掐算算,嘴里咕咕哝哝地冒出一连串玄虚的结论,搞得我越发迷茫。干脆脑子罢工,专心开个小差,我辟出了一条自己的参观路线。

  当局但不能解局,迷就迷吧。观毕,带着挫败感去了仙沟一家馆子吃牛肉,直吃得要捧着肚子才出得了餐馆。总有擅长的事,比如吃牛肉,烤牛肉炖牛肉炒牛肉涮牛肉煎牛排,我都能吃出花样来。仙沟的牛肉又是出了名的好。吃饱了犯困,尤其在三十多摄氏度的高温下,本想回住处眯一会儿,朋友提议去久温塘火山冷泉做个鱼疗,立马又来了精神。

  冷泉是个稀罕物,很多人可能闻所未闻。刚听名字我也不以为然,以为谁又拧巴,因为世上有了温泉就一定要搞出个冷泉来。赶紧百度,又长了知识,真有冷泉,且该冷泉已经很有些名声了。久温塘冷泉又叫石塘溪,在定安县龙门镇久温塘村,是中国继台湾岛苏澳冷泉、黑龙江五大连池冷泉之后的第三大冷泉,也是咱们国家唯一的热带冷泉。

  喜欢这名字,久温塘的冷泉,有种过目不忘的错位与愕然。

  驱车四十分钟,到了久温塘村。曲曲折折地穿过村庄,路边出现冷泉字样的指示标牌时,也看见了零零散散去泡冷泉的人,有当地住户,也有外来游客。不收费。对,没门票。跟“冷泉”一样,免费也让我意外。长这么大,我就没泡过不收费的温泉。别说温泉,热水澡都没有白给洗的。在村边简陋的停车场下车,穿过一条简朴的商业街,然后先是一大片树荫,再看到错落的火山石,继而男女声混杂的海南方言传过来。复前行,水声泠然而起。一群男女花花绿绿地坐在浅水中的火山石上。男的多穿沙滩裤,女的主要是裙子,跟我朋友一样穿长裤的,都高高卷起了裤腿,一双双白腿泡在幽亮清澈的泉水里。我教条地理解了“冷”字,脚下去之前先用手试探了一下,没想象的那么冰人。又犹疑地试探一下,还不“冷”,然后看见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光着屁股在泉水里走,双腿雄赳赳气昂昂地划开水面。水不深,也必定不冷,否则孩子的爹妈不会任他在冷泉里如大将军一般威武前行。

  脱掉鞋袜下水,赶紧跳脚,水下是细碎的小石块铺底,硌得脚板疼。盯着浅水里的双脚谨慎地走,兜兜转转,才在人群里找到一处相对清静的石头坐下来。水清凉,屁股底下火山石也不规整,整个人只能蜷着身子坐定。我把脚放好,等鱼来。透明的泉水里有无数条鱼正游过。曾做过温泉里的鱼疗,鱼都小,大的也不过半个指头长。这冷泉里的不同,扁扁的野生鱼,小的也有指许,大的长及一拃,从水面看下去,脑袋极壮实。一条鱼来,两条鱼来,一群鱼来,围着我两只脚,一口,又一口,无数口,两脚就布满了痒痒麻麻的小点点,一直往心里钻。它们不认生,也无意试探,上来就下嘴。它们知道你来就是干这个的,所以每一口都理直气壮。熟练工种,早习惯了。

  冷泉无色无味,像没有一样透明,据说冬暖夏凉,长年保持在二十三到二十七摄氏度之间,富含硒、锗等矿物质元素,可以抗氧化、抗衰老、抗肿瘤,兼以软化血管、防治心血管疾病、保护细胞膜和提高免疫力。我还以为只有热的泉才有此类功效,冷的竟然也有。

  旁边人在聊天,竖起耳朵听了两句:当地的,每天都来,保健养生和鱼疗都在其次,主要为防暑。我要在当地,也会这么干,养生的事看不见摸不着,解暑却是立竿见影的。这大夏天,脚往泉水里一放,跟灌下一瓶冰镇的北冰洋差不多,瞬間就能给你个透心凉。天下初定后,想养生你再从容地养生,要鱼疗你就心无挂碍地鱼疗,那才叫真美。你也会发现,这时候才算把眼睛解放出来,可以放眼四周和长远了。

  真是个好地方。水是原生态的,石头是原生态的,头顶的树荫是原生态的,垂叶榕掉落的果实拥挤在白花盛开的水草里;眼前是旷野,水草、庄稼、灌木和树林一层层地将你视线往远处推移,再远处是起伏的丘陵,苍绿的地平线一直被抬升到半空中。去过很多温泉,越来越时髦的一个开发理念是,温泉要与自然融为一体,露天,敞开在天地之间,春夏秋三季,目力所及处有花有草有林木,到冬天,要能看见太阳和雪。那些声名显赫的温泉要花大价钱才能解决的问题,久温塘的冷泉天生就有了。无须任何努力,它就在天地之间,它就在大自然中,它就是大自然本身。

  想起柳宗元的《小石潭记》:

  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这是多年以后,我为数不多没有退还给语文老师尚能背诵的文章之一。倘若偷个懒,稍加改动,换个“久温塘冷泉记”式的题目,应该不算离谱吧。

  泡了两个小时,通体舒泰,似乎养生保健的功用已然生效了。突然好奇起冷泉的源头。若是山泉则一目了然,高山流水一路下来即是,但这几乎平地涌泉,泉眼在哪儿呢?上岸穿好鞋袜,跟着朋友在古老的火山石上跳跃奔走,几度曲径通幽,发现了若干泉眼。小的在上游某个小石潭中悄然涌动,如花朵无穷次地绽放;大的如开闸放水,从乱石间某个宽阔的石头空隙中奔泻而出,湍水击石,其声如钟磬齐鸣。

  鱼疗时在下游,无数双脚泡在水里,泉水再好也不敢抄起来洗一把脸,现在到了源头,百无禁忌了,半个脑袋猛地扎了进去。沧浪之水清兮,顿感一脸的油腻消失殆尽。

  2021年5月7日,星期五。定安,海口

  上午九点半从文笔峰玉蟾宫出,驱车去龙湖镇高林村,瞻仰海南科举时代唯一的探花张岳崧故居。地图显示此去高林19公里,却感觉车跑了很久,走街过市,穿过了一片又一片野地,每次见到“张岳崧故居”的指示牌都以为下一个弯绕完就到了,没承想一个弯子之后还有一个,层出不穷。路挺好,都是硬化过的水泥路,但就是绕,山林之间的乡村“大道”,像一条缠绕的丝带从天上落到了大地上。我一直等着路转溪头忽现,时间就长得感觉远远超过了19公里。一棵大榕树出现在车前头,如同山西村头都要有的大槐树,我想总算到了。果然,榕树之后是一个古老的村落。

  写《北上》时,查阅京杭大运河沿线的十八个地级市的资料,看到一个关于苏州的段子。说,清代苏州人汪琬在京城做官,一日同僚们聚众聊天,各自夸耀自己的故乡。比如我是江苏东海人,我就会说,我老家产水晶,质量杠杠的,全世界纯度最高。反正大家铆着劲儿吹嘘。都说完了,轮到汪琬,汪大人,该您了。汪琬清清嗓子,敝乡苏州,特产绝少。就是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有一样——众人问,哪一样?汪琬说,状元。大伙儿倒抽一口凉气。按现在时髦的说法,这叫“凡尔赛”。汪大人到底有学问,几百年前就把这种文学手法玩得很溜。汪琬为什么能这么“凡尔赛”一下?有底气啊。底气从何而来?

  且看一个数据:自顺治三年(1646)开科取士,到光绪三十一年(1905),取消科举考试,260年间清代一共产生了114位文状元,苏州籍的就有26位,占总数的差不多四分之一。中国之大,能装下多少个苏州?但就这一个苏州,把全国近四分之一的活儿都干了。为什么呢?无他,运河穿过苏州,交通发达。要想富,先修路;对文化同样适用。交通便利,天下英才方能进得来,自家的能人也才能出得去。运河就是那个时代的高速公路。

  回头说张岳崧。开着车也要弯弯绕绕好久才能进到高林村,出一个探花是多么不容易,正因为不容易,才见出张岳崧的才华与能耐。探花是什么概念?那一届全国科考的前三名,仅次于状元和榜眼。在海南,放在当时的整个广东,应该也是头一号,比现在海南和广东两省的高考状元,还要难很多倍。

  史料记载,张岳崧(1773—1842)少小即好读书,7岁识字,不算早,但勤奋,放牛、钓鱼、跟小伙伴做游戏也带着书,逮着空就看。10岁去琼山县求学,年龄最小,学得却最好,先生常褒奖有加,断言此子日后必成大器。15岁应考县试,知县也叹绝,认为是“廊庙器也”。从此文名远播。嘉庆辛酉(1801)科以品优被荐为优贡,入广州越秀书院读书,甲子科(1804)举人,己巳科(1809)殿试一甲第三名进士,这一年他37岁。

  张岳崧在老家待的时间不短,最后也在老家去世。高林村有他两处故居,一是出生时的房子,二是为官后荣归故里修建的宅子。典型的当地民居,存下来的房子原样保存至今,屋况尚好。还有一处张氏宗祠,也保留了一些相关的信息。高林村以张氏家族为主,八成人都姓张,始建于清雍正年间(约1730年),由琼山县灵山镇的张姓迁居过来,据说是块风水宝地,所以几十年后出了探花。

  村头的宣传栏里有一幅《高林村灵秀风水地理探原图》,勾勾画画,这里一圈那里一片,勾勒出了一块金龟宝地。旁边的释文中说,此地负阴抱阳、背山面水,呈八龙戏珠之形势、四灵围合之格局,完全符合易经里的“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依风水学理,属青龙降世地,也称坐身看祖地。要在年轻的时候,我肯定会说这是迷信,但现在不敢造次了,不是胆子小了,而是充分认识到一个人的局限性。很多你所谓的谬误,仅仅是因为你尚未领悟。风水我的确不懂,但我明白环境对人确有影响,山川形胜之地,风雨调和之乡,潜移默化,必定要出非凡的人与事。

  还说张岳崧。

  就我的认知,他称得上中国古代传统文人的典范。诗书继世,耕读传家,把儿子也培养成了进士。他本人不仅文名甚巨,还多才多艺,不是那种只会写文章的书呆子。故居中复制了一些他的书画作品,尽管做工比较糙,放大后因像素不高有些模糊,依然不掩书品与画质的一流。尤其几幅复制的手札,于二王浸淫颇深,兼有米南宫的飘逸与董其昌的清灵,颇见性情。清人编的《国朝画征略》,就将他列为广东四大书法家之一。局限到海南,又有“海南四绝”之说,张岳崧与丘濬、海瑞、王桐乡分列“四绝”中的“书绝”“著绝”“忠绝”“诗绝”。

  学而优则仕。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名利奔驰不丢人,丢人的是最后成了一个腐败分子,忘了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初心。张岳崧一生仕宦辗转,做过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官、会试同考官、四川乡试正考官、陕甘学政、文渊阁校理、翰林院侍讲、江苏常镇通海兵备道、浙江按察使、大理寺少卿、湖北布政使、护理湖北巡抚等职,官至二品大员。这么高级别的官员,别说主动贪,就是一不小心被动地贪一丢丢,那也是个天文数字。但张岳崧“居官勤慎廉明,悉心职事”,两袖清风不算,但凡天灾人祸,还从自己的俸禄里拿出钱来赈济灾民。

  我相信他心里有一个自己的标准,为官的和做人的。别人怎么干管不了,自己的标准得守住。古代文人的理想都挺好,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施展不了抱负,还可以回来做个干净认真的读书人。但理想都很丰满,现实往往骨感,“达”时尚能挺住,一旦“穷”了,扛不住的居多。1818年,张岳崧任文颖馆纂修时,因编纂《明鉴》按语不合朝廷意旨,被革职南归广州,又回到了年轻时求学的越秀书院,做主讲做得心平气和。也挺好,庙堂上得也下得,书房出得也入得,这让我想起谪居儋州的苏东坡。

  故居围墙边,左右分立碑刻,上镌张岳崧撰写的《家训》。凡十训,每训对应一大问题,包括:官箴、民则、劝孝、劝慈、劝友、劝恭、夫道、妇职、择交、集益。如标题所示,训诫简洁坚决,深入浅出,每一条既是对后世的要求,也是张岳崧本人做官、为人、处世的经验与心得。官箴一训上来就说:“读圣贤书,任国家事,一命亦堪济物,大官岂以庇身?”他对子孙的期待,亦完全是宦海生涯的自况,也就是说,他怎么要求后人,就怎么要求自己。

  据说张岳崧为官,有三件事最为人称道。一是任湖北治水,即任湖北布政使期间抗洪赈灾,深受百姓拥戴。二是编纂道光《琼州府志》,共45卷77万字,有史以来至道光二十年(1840)古代海南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天文、地理、人物、风俗等各个领域都被网罗入志,张岳崧“采访必确,抉择必精,删其丛杂舛谬,阅岁而成书”。三是协助林则徐禁烟。当时朝廷对待禁烟问题分“严禁”和“弛禁”两派,张岳崧坚决站在“严禁派”一边,年近70还奔走于海南各县,督查收缴鸦片,以致积劳成疾。“严禁”在当时是很要冒一些风险的,但张岳崧不惧,也正践行了他的“官箴”之训:任国家事,但能济物,不求庇身。

  再仔细的参观都是走马观花,既看进眼里又能走入心中的,更是九牛一毛。如果把人比作书本,那张岳崧肯定是部大书,我也就现场匆匆翻了几页,必定不得要领。但就凭这顾此失彼、断章取义的领悟,我差不多也能想象出一个心仪的古代文人形象:有才华、能持守;出得去世界,回得了故乡;要风骨有风骨,要情怀有情怀;必要处可杀伐决断,关键时又能望峰息心。好。

  插一小曲:意外发现,张岳崧跟运河竟然也有关联。1833年,他升任大理寺少卿,农历五月,经运河北上赴任,写下《运河北行记》一卷。

  下午去海口。

  2021年5月8日,星期六。琼中

  昨天晚上临时定下去水会所。前些天,兆言老师和大先兄去了,我来得晚,错过了。整个环行海南的方案是提前定好的,错过了就错过了。但我心心念念,还是想去。这地方正在考古发掘,400年前的水会所城址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听得我心里直痒痒。我是个考古爱好者,多年来关注考古都是纸上谈兵,看文字和影像资料,无缘实地观摩。这一次正赶上现场作业,兆言老师和大先兄又跟我狠狠地描述了一番他们操练洛阳铲的盛况,搞得我感觉如果不抓住机会,都对不住自己了。于是向负责该项目的宫池申请,看是否有补救的可能。宫池小手一挥,明早就去,只是路途遥远,早上7:30就得出发。

  这个时间对我来说相當早,但要求是我提的,只好认了,定了两个闹钟,担心误了点。没承想,心思重睡眠就浅,一夜断断续续醒了十八回。床倒是及时起了,上了车就一路昏睡,沿途的好景致全没看见。醒得却也及时,睁开眼喝两口水,就到了琼中县黎母山镇大堡村村委会。这是一个行政村,下辖的自然村中有一个叫水上市村,就在旁边,水会所在水上市村的地盘上。

  水会所全称水会守御所城,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平定黎族马矢叛乱后所建。万历年间的《琼州府志》(昨天写到科举时代海南唯一的探花张岳崧,他在清雍正年间也编纂了一部《琼州府志》,包罗万象,内容更其详尽)有记载:“水会所城。在琼山林湾都,去城三百里。万历二十八年平黎马屎,按察使林如楚题建,周围三百七十五丈,横阔七十二丈,启门三,东东安,南南平,西西安,上建楼四。”《琼州府志》里称“马矢”为“马屎”,不雅,不知是音译还是刻意。即便音译,用“屎”字多半也是情绪所致,刻意为之。

  按《府志》中的描述,水会所不算小。城大致呈长方形,折算一下,东西城墙长约290米,南北城墙长约310米,设东、南、西三座城门。《府志》里还说,城建好后,设立了水会城公署,接着又创建先师庙、两庑、明伦堂,兴教育,有专人教黎族儿童读书耕田。又设了祠堂,春秋两季祭祀用,可惜建好不久即倒塌,只好重建。《府志》中其他涉及水会所的内容,基本都是关于城内兵力配置的,从数据上看,堪称重兵把守。平乱之后,朝廷不敢掉以轻心,在安抚和促进日常生产的同时,不忘以浩荡的军威来震慑。他们深知武力之重要。

  海南省考古队的寿老师带我们参观作业现场。

  在村后的一片林地里,如果没有专业的勘探,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丰腴茂密的橡胶林之下,还沉睡着一座400年前的古城。橡胶还在收割,每棵树上都有倾斜的环切伤口,伤口的最底端插入一片铁片做的引流槽,旁边备有接胶的小碗。昨天的橡胶已收割完毕。如果重新环割一道树皮,便会有白色的橡胶渗出来,细细地流进碗里。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收割橡胶的装置。

  先看三座城门。寿老师介绍,发掘城门和城墙,要破坏一些橡胶树,尽管村民对考古发掘很理解,但按照规定,还是会赔付他们相关的费用。城门都是花岗岩基础,建造水会所时间仓促,只用了一年就完工了,石头来不及精打细磨,发掘出的石头证明了这一点,都不是非常规整。但出土的石柱础、挡门石、门臼子还是一目了然。三个城门保留得都挺完好。现在发掘出来的城墙,东城墙的保存也基本完好,南城墙略有缺损,北、西城墙破坏比较严重。城墙主要是泥土构筑,两侧用石块堆砌作为护坡。寿老师还带我们到了城外,还是一片林地,只能脑补了,我高抬脚,想象自己越城而出。眼前宽阔的林地中,有一段带状的、微微凹陷的弧形野地,那就是环绕水会所的壕沟。

  最近一段时间,考古工作有了较大的进展,发掘出了几间房屋的石头基础。到现场时,考古队员正带着工人在探方里作业。已挖出探方若干,方方正正的一个挨着一个。房屋的石头地基就出现在一个个探方里,也很整齐,几间房子连在一块儿,相邻的两间共用一座山墙。初步推测这地方可能是军营。征得工作人员的同意,我胆怯地迈进探方,向工作人员学习使用手铲。如何握住铲子手柄,大拇指抵在哪里,食指怎么放,都有讲究。拿对了,干活会更科学,土层可以刮得更细更薄,伤不着文物,也更见效率。我试了一下,有少年时干农活儿的底子,手铲用起来还算顺手。但探铲就不行了,玩不转。

  隔着一条林间小路,对面林子里的工人们已经开始了另外的探查。由考古队的领队带着,雇用的几位当地村民正打着梅花点。已经探出那一块土层下面有东西,现在要把探测的范围进一步扩大。终于见到了洛阳铲。我大步迈过去,要求感受一下洛阳铲。领队严肃地纠正,盗墓的才叫洛阳铲,咱们正儿八经的考古,叫探铲。我说,不是一个东西吗?领队说,一个东西也不行,性质在那儿。好吧,我说,探铲。

  工人把探铲往地下一送,转一圈,提上来再一蹾,一铲泥就利落地抖出来,看着挺轻松,接电话聊天啥都不耽误。到我手里就不行,铲子送下去了,转不动;拧着铲柄终于转动了半圈,铲子提上来,泥抖不出去。这活儿跟小时候挖眼种豆子区别也不大啊,不服气,憋着继续探。几十下过后,手掌疼,再使蛮劲儿磨下去,肯定要磨出泡来,我于是认怂了。领队给我讲技术要领,说,别小看了这简单的探铲。我自以为自己还有点考古的潜质,现在看,盗墓的资格都不够。不管了,反正洛阳铲是摸过了。

  水会所范围比较大,整个发掘的周期也比较长,已经发掘的部分,有的还露在日光底下,有些已经及时回填。出土的部分文物,比如石碑基座、明代晚期的青花瓷片、铜钱等则已造册,统计一过,妥善收纳了。回填的部分和文物,自然是看不到了。倒是在城外的一处明代官田里,看见立着的界碑,刻有“总府官田 ?上至东北脚界止”“下界民田”字样。

  寿老师是专家,一直跟着水会所项目,他认为这次发掘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证明了水会所城市是现今海南岛保存较完好的明代古城之一,为研究明代卫所制度和海南岛古代遗址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证据。考古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回到历史现场,以有说服力的物证回应相关的文献记载。当然,他肯定更希望能勘探出超越“物证”的现场,若果真如此,那就不单是回应现存的文献了,而是切实地填补了历史的空白,把我们看不见乃至想象力都无法到达的“过去”,向着某个幽深处更加有力地推进一大步。

  2021年5月9日,星期日。海口

  一件事如果六天内连着出现两次,而且它的确很重要,那就意味着你不应该再绕着它走了。如果你5月4号认真看了博鳌的南海博物馆,9号又细致地参观了海南博物馆,如果这两个海南最重要的博物馆里都设有沉香的专题展,那你就不能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事纯属巧合。它的确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在海南,不管你懂不懂,不正视沉香肯定是不对的。今天我决定改正错误。

  我的确不懂沉香,沉香是怎样的一种树或者木头,我都不知道。除了偶尔在茶馆或者某个极风雅的朋友家里喝茶,见识过个把精致的沉香摆件,之外,我对沉香的所有认识都来自一根根线香。插在某个同样精致的香插或者香炉里,看袅袅的青烟摇曳着被清风送来,我常会下意识地多吸几口。听说沉香昂贵,浪费了可惜。

  沉香到底有多金贵,我其实也不明白,反正大家都说它值钱,既然众口一词,那肯定是贵的。即使我本能地抱有疑虑,就像普洱和武夷岩茶也曾贵得让我生疑一样,沉香的名字倒一直是在说服我的。汉字就这么奇怪,一个“沉”字,你无端地会觉得它真的不容易,能“沉”的、需要“沉”的一种香,它必定是稀少的;物以稀为贵,难能必可贵,所以它值钱是应该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也经常听说某某人收藏沉香,碰巧也知道此人确实腰缠万贯,那就更坐实了我的判断,其贵自是如金,我等小民更不必染指了,于是早早断了念想。念想断得如此彻底,物极而反,日常间甚至碰上了也要闭目塞听,刻意避开,好像多看两眼也能败家,这就是我对沉香无知到了令人发指程度的原因,也是4号那天在南海博物館中,看了《故宫·故乡·故事——故宫博物院藏黄花梨沉香文物展》也没能看进眼走入心的原因。

  今天在海南博物馆又见沉香,而且辟专厅“沉香馆”做常年展,内心不免有所松动。陈江馆长又说,到海南,不看沉香,怎么可以?言下之意,到海南,不懂沉香,又如何可以?我不得不上了心,赶紧随馆长的指引,仔仔细细把沉香馆学习了一遍。

  百度百科上说:沉香,中药名。瑞香科植物白木香,含有树脂的木材。分布于广东、海南、广西、福建等地。具有行气止痛,温中止呕,纳气平喘之功效。常用于胸腹胀闷疼痛,胃寒呕吐呃逆,肾虚气逆喘急。

  可入药,但似乎入药者极少,主要是收藏和做香。

  两次博物馆的沉香展对我首先是个常识的启蒙。惭愧,我一直以为沉香就是一种树名,这种树天生异禀,从根须到枝叶哪哪都是好东西,折一段晒干了就可以当香点。就跟对黄花梨的误解一样,以为这棵黄花梨既然是黄花梨了,那它就哪里都是黄花梨。谁知道堪当黄花梨之用的只是黄花梨木树心的那一小部分。黄花梨经常和沉香同时展出,原来是有道理的。它们最重要的交集不是同为名木,而是它们真正有价值的那部分,都是整体中极小的那一部分。沉香,不等于沉香木,沉香只是沉香树修复受到外界伤害时产生的油脂,是沉香树“痛苦”的分泌物。分泌物从来都不会泛滥,如同眼泪。尽管我们形容悲伤时会说,泪流成河,但实际上我们知道,跟漫长的人生相比,痛苦的真相只能是落泪成珠,不管男人女人,有泪都不会轻弹。因为沉香木的分泌物稀少,所以珍贵,当然也因为价值的确也高,才获得了“植物中的钻石”“众香之首”“香中之王”等美誉。

  受伤害的方式有很多种。当它还只作为自然界的一个树种的时代,主要是风摧、雷劈、虫蛀、泥石流撞击、动物攀爬碰折等偶然因素所致;当它的价值,尤其是收藏价值被发现后,沉香木迎来了另外一种全新的、规模更大的、定位也更精准的伤害,人为的伤害。在沉香馆,我看到了一截沉香木,上面有规律地排列着铁钉钻过的洞眼,在洞眼周围,灰黑色的沉香在缓慢生长。因为沉香需求量激增,全靠自然形成周期过长,量也小,所以人类迫不及待地下手了。想起龚自珍的《病梅馆记》。当一种关于“美”的共识达成,“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时,以“夭梅病梅为业”者就出现了,“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于是“江浙之梅皆病”。病蚌生珠,病木成香;求珠不惜蚌病,为香不惜木伤。可能是我尚未尽得沉香之美,理解不到位,所以想到了夭梅病梅,真懂沉香者没准看法完全相反,讥我在作外行的聒噪。

  不是所有的沉香都一样。不同沉香散发的香气和味道也有差异,有轻柔甘醇者,有猛烈甘甜者,亦有清香凉爽者;产地不同,制作方式的差异,也会导致不同的感觉。加里曼丹沉香的味道就比较醇厚,香味浓重,层次变化也大,尤其是土沉香,势大力沉,余味持久,应该算沉香中的重口味,宜做香料。达拉干沉香在常温下香味更浓郁,奶香中间以清甜的凉意,幽柔之感让人倍感温馨。文莱沉香的香韵又有别致,初嗅甘凉,再品有花香,尾韵则携有乳味。那么海南沉香呢?

  陈馆长介绍了几件样品,他盛赞海南沉香之上佳。颜色深、香味浓、油脂多,尤其黄油格和黑油格堪称沉香中的极品。自唐以降,海南沉香就是向朝廷进贡的特产。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民间也兴起沉香消费热,源源不断的海南沉香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行销海外,更多的通过各种途径输送到了内地,当时的海南岛堪称香岛。苏东坡谪居海南时,就曾在文章中描述过当年海南人民以沉香交换生活所需,以及当地居民伐木采香的场景:“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民无用物,珍怪是殖。播厥薰木,腐余是穑。”

  从宋代起,人们开始对沉香趋之若鹜,使其价格急剧上扬,从黎峒贩卖到中原的沉香炒到“与白金等”,“一片万钱”。清代屈大均在《廣东新语》中亦载:“欲求名材香块者,必于海之南也。”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这是姚明保护大象的公益广告的台词。把沉香比作象牙,白木香就是大象,于是,大象们被肆意地放倒。生存环境的破坏加上掠夺式砍伐,沉香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浩劫,几近枯竭。苏东坡对疯狂采香也表示过深重的忧虑,诗曰:

  沉香作庭燎,甲煎粉相和。岂若炷微火,萦烟嫋清歌。贪人无饥饱,胡椒求亦多。朱刘两狂子,陨坠如风花。本欲竭泽渔,奈此明年何?

  沉香馆看完了,的确知识大长。看到了草木之美,也由衷感叹世界之丰富与相似:沉香之于本树,岂不正如文学之于生活、之于作家?好的文学也当是生命伤痛的分泌物。当然,文学在今天的命运远不能攀比沉香,但腻滥的文学之于别样的“买卖”“夭梅病梅”和“乱砍滥伐”,道理一也。由是,愈加五味杂陈。

  2021年5月10日,星期一。海口

  在海南的第十天。北京之外的某处结结实实地待这么久的,近十年里,除了读书和出国,就是眼下的在海南了。十天里能看多少东西?而且是一路马不停蹄。

  上午在海南大学搞了一个座谈会,是对“海南日记”项目第一期的回顾,主题袭用了“日记”第一期的主题:灯下遇故人。主办方的初衷也许是,白天作家们漫游海南,访古问今,当然主要是访古,比如苏东坡、海瑞、黄道婆、白玉蟾、丘濬、张岳崧等人,望闻问切一过,然后回来写日记,以文字的方式于灯下再遇故人。行程差不多也是这样执行的,从海口出发,从西海岸绕海南岛逆时针转圈,到东海岸,再回到海口。只是这样一圈下来,遇到的“故人”就不止这些了。人是“故人”,物也可以是“故人”,事同样算“故人”。我们与海南已知的、应知的、可知的历史、文化、现实不断相遇。

  这个说法诗意盎然。但我的理解里,“灯下”的义项里还需添加一个“灯下黑”。往往如此,你会想当然地以为某事你本就明白,你也认为这件事你必须明白,事实却是,你根本就没明白过。它一次次与你擦肩而过,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它就是你的“灯下黑”。灯下黑是对常识的习惯性忽视。

  海南是我的灯下黑。

  从来没有想过要认真地去研究一下海南的历史,我想当然地认为海南就没有历史。1988年才建省,又孤悬海外,能有什么历史?我把建置之新简单地等同于问世之新,似乎整个海南也是1988年才突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海南日记”团队把“访古”设计为重点时,我颇不以为然。偏偏地理学得也不济,搞不清海南并非天然地与大陆天各一方。亿万年前,海南是整个大陆的一部分,恐龙、猛犸、大象和猴子都可以悠闲地从现在的广东来到海南。它们漫不经心地一路向南,永远也不会想到,抬起的那只脚再也回不到广东的土地上了。火山爆发,地壳运动,海水上涨,连接大陆的低洼通道变成了琼州海峡。

  在此之前,我对海南历史的认知,最清晰的上限只到北宋,那时候苏东坡被贬谪到了儋州。对我来说,苏东坡就是海南歷史和文化的起点。历史上的海南确曾瘴疠遍布,生活环境比较恶劣,却也并非杳无人烟。这一次环岛行程,实地参观了几个考古遗址后,我在我一个人的海南史中,已将海南的年份实实在在地向前推了五千年。好几个考古发掘遗址都表明,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多个面海且有淡水的高台地上群居生活。更有资料显示,海南的人类社会历史肇始于一万年前的“三亚人”,这也由考古提供了力证。

  博物馆也帮了我大忙。“灯下黑”此处也适用。到一个国家或者城市,我习惯先看博物馆,它可以帮你迅速建立起对这个国家和城市的整体认知,但对海南,我竟然“灯下黑”到连这个习惯也忘了。比如走进最重要的海南博物馆时,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刻了。

  十天的走读解决了我的灯下黑。边看边读,每天回到酒店再以文字的形式将阅读、观察和思考梳理出来,而写作的过程又是更深入地思考与梳理,一个无限逼近真实的海南逐渐出现在我的头脑里。这时候,我差不多才有了点胆量小声说,我懂得一点海南。走、读、写三者的合力,驱散了我的灯下黑。

  那么,真实的海南是什么?你可以说,是你能获得的无限准确、条分缕析、可堪盖棺论定的历史、文化、现实、风俗和民情。但对我这样的小说家来说,这些固然也重要,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细节。是一个个鲜活的表情、气息、味道;是真实的切肤之痛、切肤之感;是五月初就蹿升到三十七摄氏度的高温;是午后的阳光落到身上针刺般的灼热;是两个小时不洗脸就湿热得怎么都克服不掉的油腻感;是久温塘冷泉里一群小鱼啄你脚的麻和痒;是沿海的馆子里每餐都要端上来的文昌鸡和蒜泥时,你忍不住再次地感叹:不用十天你就会透支全年吃鸡和吃蒜的指标。

  真实的海南在一个个细节里。这些细节说陌生也陌生,因为它们是海南的;说不陌生也不陌生,因为海南之外的此类细节也大同小异。在这个意义上,它们也是我的“故人”,我在海南的“灯下”克服了“灯下黑”后“遇见”了它们。此行于我,与其说是重新认识和发现海南的过程,毋宁说是海南帮助我重新唤醒了关于这个世界的常识和细节的过程。

  我很清楚,对“海南日记”主办方而言,我的任务就是要在“灯下”多多地遇见“故人”。没问题,我尽力了,“故人”绵绵不绝。但我也存了一份私心:在灯下我该如何去遇见呢?这是个写作学的问题、文体学的问题、文学发生学的问题。说好了体裁是日记,但此日记必然非彼日记。日记可以是流水账,可以不循章法、胡言乱语,可以不必、不足、不能与外人道也。但这个日记不行,要发表,要公之于众。儿童不宜者不行,怪力乱神者不行,血腥暴力者不行,政治不正确者不行,有碍观瞻者不行。你不能自说自话目中无人,也不能薄情寡义情味尽失,脸板成官样八股和高头讲章。如何拿捏好个人的情趣和色彩与公共话题及接受之间的那个度,就成了一个要费思量的问题。

  因为它是面向公众的日记,且出自作家和诗人之手,你的文学性必须有保证。在日记的自由放松之外,你要有“文章”意识。所谓文章,把它理解为散文随笔大体不谬;又因为它在相当程度上偏向游记,“海南日记”就对我们的文体提出了更多也更高的要求:它起码是日记、散文随笔和纪实的游记三者的结合。坦白地说,囿于才力,我的写作速度本就不快,现在更慢了,最慢的一篇花了我六个小时。耗时长不等于写得好,但它至少表明,在这一文体的写作上,我是舍得花力气的。我也乐意花这个力气,端文学的饭碗,就是干这个的。也算“灯下遇故人”的又一解吧,只是这个“故人”变幻莫测,常变常新。

  现在,我的“海南日记”要结束了。作文总是如此,开篇艰巨,煞尾更难,情是愈发饱满,心却渐趋空落,你不知道究竟该作何言。那便就此打住,沉默且感谢,感谢作为“故人”的海南。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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