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名字本来叫厚复,办身份证的时候,自作主张改成了厚福,不过我并没过上几天有福的日子。初中一毕业,我先是在食品厂跑了两年业务,结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靠收废品维持生计。后来的我虽浪得一些虚名,可了解底细的,大街上见了面,还会冷不丁叫我一声“垃圾狗”。我本姓苟,他们这样叫我,也不算太欺负人。
后来我和老婆两人一起在东风镇干装潢,至少比拾垃圾有面子。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不是个笨人,雨后蘑菇一样蜂拥而起的楼盘,让我看到了商机。不过,即使已经被人戏称为装潢公司的苟老板,我的内心里却始终深藏着一个文学的梦想。那是儿时就有过的梦想。我后来兴趣发生转变,和“文学事业”的成功,离不开两个人,黑娃和二黑子,当然首先是黑娃。做装潢赚了一些钱之后,黑娃怂恿我去柳河县城,说办一本民间文学杂志一定能赚钱。名字还是黑娃给起的,叫《柳河纪事》。黑娃说,这将是柳河县有史以来的第一本杂志。为了办这份杂志,在他的鼓动下,我那时傻傻的真没少投钱,钱不够,变着法子从老婆崔莺莺那里掏。做着做着,眼瞅着杂志办成了个无底洞,我变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人。虽然我觉得自从办了这本杂志,文字水平和编辑水平都在蹭蹭地往上长,可这有什么用?在黑娃不断的提醒之下,我开始转变办刊思路,对本县那些想上杂志、也有一定写作能力的作者,我来帮忙润色后再刊登出来,不过有言在先,得收取一定的版面费;至于封面和封底,县城也是小世界,有想登广告的小老板,费用嘛,碰到讲价的主儿,三千四千也可以;剩下的,可以收两千,也可以收一千,一千没有五百也勉强。就这样,本来眼看着要办不下去的杂志,渐渐有了转机,可以一年一期两期地办下去了。
收钱的举动我觉得是双赢,但是让柳河县城里那些清高的、水平就那么回事的纯文学作者们看不起,说我办的是非法出版物,说我到处骗吃骗喝骗人钱财,总之说多难听的都有,还有扬言要举报我的。不过,还没有相关单位因为这事找过我,估计主要因为我这本杂志的顾问多是柳河县里的头头脑脑,名誉主编又是大名鼎鼎的黑娃。每出一期杂志,我都会恭恭敬敬送给他们,说是请批评、指正。记得他们中的某一位,曾经还拍着我肩膀,说我是个人才,刊物办得有模有样,夸我为柳河县的两个文明建设做出了贡献。不过也有例外,一个叫刘郎的,他是柳河的一个局长,本来被我封为“理事”挺高兴的,有一天却把我找去,希望我能把他的名字给弄下去,说他这个人一贯低调,不喜出头露面,怕名字在上面影响不好。我说部长都在上面,人家什么话都没说,别人哪个好说影响不好?他还是坚持说不挂的好。我看他态度坚决,只好表示同意,说一定尊重领导想法。他说归他说,下一期的杂志中我仍然把刘郎的名字挂在上面,只是不方便再给他送过去“指正”了。
杂志是印得不少,但要想把它們换成钞票,却难得很。没有刊号,没法上市去卖;偶尔卖出几包,又没法出具任何票据。后来我从一个书号贩子那里花钱买了个香港书号,这样看上去正规多了,可很快又有人告诉我说香港书号在大陆不被承认。唉!想在我们这种杂志上花钱发表文章的,其实主要是些离退休人员,或是矢志不移却从没见过自己的大作变成铅字发表的文学中、青年,我想他们之所以甘愿掏钱,是看我一个人办刊不容易,就是想支持我一下。但这种“支持”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杂志因此办得半死不活,我这个社长暨主编,至今仍然是个徒有虚名的穷光蛋。
2
那是大半年前,我接到黑娃的电话,说他要来柳河县,让我“接驾”,我当时满口应承下来。
黑娃早就成了京城名记、著名作家,还当上了一家国家级文化大报的副总编。我去过黑娃办公的地方,那是幢脑袋举上天去也数不清楼层的玻璃幕墙的大楼。他俨然已经成了文学界的大腕。不过靠写作成名的他,现在一年也难得见到一两篇文章发表。有一次,我傻乎乎地问他,怎么看不见你写的文章了?他却说写那么多干吗,我又不用去混脸熟,写多了反而让人小看。你不写文章干什么呢?干什么,你看我干什么。他抖开一张字纸,又抖开一张纸。说实话,黑娃的大字写得还是不错的,他小时候就为邻家写对联,四顷地村每年出红榜也是找他写。我说这不就是你小时候写的大字吗?黑娃说这叫书法,说现在他的书法网上有人出价,润格三千元一平尺。我弄清楚了“润格”这个词的意思后,吓得屁滚尿流,又佩服得五体投地。
黑娃要到柳河县来,要我“接驾”,可他哪里知道那时候我身上正缺钱。话又说回来,我什么时候又没缺过钱呢?不能再从老婆手里要了,她拼死拼活挣下的钱还要花在我那在省城读大学的一双儿女身上去。因此每次有朋友来,我都会好好思考一番,无非是通知谁来、喊谁埋单,自己可以不花钱,又能把来的客人请了。我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很鸡贼,可我没办法。
黑娃回来能找我,绝对是给我面子,我们是什么关系?发小啊!
那次黑娃来,我通知的是紫衣。黑娃电话刚打完,我就把电话给紫衣打了过去。不知为什么,电话怎么也打不通。紫衣是不是把我拉黑了?我回想了下和紫衣几年来的交往。她以前是柳河师范学校的老师,那时我的《柳河纪事》刚刚创刊,每天没事就到网上乱逛、到处发帖,像个小贩一样到处兜售。紫衣是个热情的人,在看了我寄给她的杂志后,认为办得很好,不但在网站上为我加精隆重推出,还写了推荐语,称我的《柳河纪事》是柳河县第一民刊,称我有纯粹的民间情怀,有一颗热爱文学的赤子之心,希望柳河县的所有文学爱好者都来关注《柳河纪事》,支持《柳河纪事》。还记得我和紫衣第一次见面是在柳河县城里一家叫古城春酒店的雅间里。饭店是紫衣定的,她还请了一帮柳河县里文艺界的朋友。那天我去得不算晚,紫衣到得更早。进去的时候,除了见到紫衣,还见到了另一个留着一头灰白长发的男人。那男人个高,消瘦,长发披肩,一张马脸,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只是冲我点下头。紫衣很热情,到门口迎接我,和我握手,叫我苟主编。又回头介绍马脸,说这是柳河文化网总编李向阳李老师,还补充介绍说,柳河文化网可不光是我们柳河县的,是整个大柳河市的,李老师可是柳河市的大总编。我忙把手中的《柳河纪事》恭恭敬敬递过一本,但心里想,奇怪,和我介绍这么多干吗?每次出门,我的仿皮挎包里总像模像样地塞几本《柳河纪事》,这是那几年我出门必备的“装备”。马脸接过杂志翻了翻,仍然没说话,只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坐下。紫衣和我打过招呼后,就挨着马脸坐了。我坐在他们的对面。马脸脸色沉郁,人又拿着劲儿,我就看紫衣。紫衣很漂亮,我的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就像两枚探照灯。紫衣看来是个大方的女人,笑着问我,苟先生平时看人都这样吗?我说,只有看漂亮女人才这样。她仍然笑着说这样看人其实是不礼貌的哦。我回说,只有看漂亮女人的时候我才不礼貌。紫衣咯咯笑起来了,如一波清水被风吹起涟漪。她回头看了眼马脸,说苟主编看来不光会编杂志还是个挺会说话的人。马脸呷口茶,没说话,把一支烟隔空抛给我。我点燃,深吸一口吐出来,利用缭绕的烟雾再次肆无忌惮地看紫衣,说你不光漂亮,还像我的一个故人。故人?紫衣诧异。嗯,是故人。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
我说的是实话,真觉得她面熟。
紫衣不是个简单的女人,我当时很快看出来了,其实人家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整个饭局与其说是请我,不如说是她请马脸,我们作陪。紫衣除了和我说些礼节性的话外,一直都在和马脸说他们网站的事,马脸也是偶尔问我几句办杂志的事,兴趣点明显不在我这里。
我又想起来,后来有次黑娃去参加河北白洋淀笔会,我得到消息,让黑娃带我一起出去见见世面,黑娃当即允诺。我趁机和他说紫衣,说能不能连紫衣也一起带上。黑娃说没事,他来和组委会打声招呼。我当即把电话打给了紫衣,话换成黑娃想邀请她和我一起参加笔会,问她去不去。紫衣一听黑娃大名,小鸟一样兴奋地叫了起来,说黑娃老师邀请,哪有不去的道理。就这样,那次我和紫衣同赴白洋淀。去的路上,紫衣兴奋不减,问了我好多黑娃的事。我说你要问我黑娃的事儿,算是问着了,黑娃我太熟悉了。我说你别看黑娃现在名声响亮,小时候却是个不起眼的家伙。他母亲年近四十才生养他,先天不足,后天营养又跟不上,这家伙自小体弱多病,三岁不会说话,五岁不会走路,非但不是早慧,还差一点被他父亲当傻子送给别人。黑娃出身寒门小户,他家根本没法和我们老苟家比。我们老苟家在四顷地算得上大姓。你说他名字啊,黑娃是他小名,也是他笔名,他原名叫胡文成,是他母亲给起的,看这小子生来孱弱,希望他长大后学文有所成。要说黑娃搞文学,我得算他的启蒙老师和半个恩人。黑娃初中還没毕业,我已经在食品厂跑起了业务,我一边跑业务,一边筹办文学社。你要知道八十年代文学火得一塌糊涂,征婚广告你要不写自己是文学爱好者,连对象都找不到。后来文学社成立了,社员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当社长,黑娃当副社长。我们一下子就成东风镇的名人了。我和黑娃“成名”之后,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叫二黑子的人找上门来,原来这个二黑子就在附近的小煤窑挖煤,不但挖煤,还挖掘心灵里的文学梦想,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能看到他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捧着个写好的稿子,拿来让我和黑娃指正,黑娃不在的时候,就由我来帮他“指正”,我经常坐在椅子上,腿翘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他的稿子,指指点点,朝他开炮。二黑子则谦虚得像个小学生一样,连声说是。
那天我津津有味地讲我们俩的故事,紫衣坐在边上歪着脑袋听,不时地问我一句,后来呢,那后来呢?我说后来二黑子就发财了,成了老板;黑娃也走了狗屎运,他爹死毬的了,他娘改嫁北京,黑娃也被他娘带了过去,从此就成北京人了。紫衣叹口气说,苟老师不带这样讽刺的,黑娃老师身世够苦的了,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黑娃还有这一番曲折遭际。
说了一路的黑娃,不过有三件和我有关的事情却没对她说。一是黑娃虽小我三岁,却胆大心细,曾经救过我一命。还有就是黑娃走后,我精心设计花低价钱买下了黑娃的新房。还有一个是最让我羞于启齿的,就是我发在《柳河晚报》上的第一篇文章《柳河的柳》,其实是黑娃写的。当年黑娃写好后,给我看,让我给提意见。我没给他提意见,而是把它偷偷寄给《柳河晚报》。文章很快发表出来,不过作者的署名换成了我苟厚复。对,那时我还叫苟厚复。后面两件事,除了我和黑娃,没有人知道。
那次我和紫衣一路攀谈着到了宾馆,我和一个爱絮叨的邯郸瘦子住一个房间,紫衣则和一个差不多有两百斤重的女诗人同住一屋。笔会开始之前,我带紫衣去见黑娃,黑娃还是那么瘦,还是那么黑,我们还没说上几句话,笔会的主办者就来找黑娃“谈事情”。从黑娃房间里出来,紫衣向我吐了下舌头,说这个人就是黑娃啊。我笑了,说让你失望了吧,他就这这样,从小就这德性,小萝卜头似的。紫衣说,瞎说,人看上去挺精神的。有我精神吗?我挺了挺身子。紫衣说,都挺精神。紫衣的房间和黑娃的房间都在三楼。我约紫衣到我四楼的房间坐坐,紫衣说,还是到我房间吧。结果还没进门,就被那个满头湿漉漉的胖子堵在门口,披着浴巾,显然刚从浴室里出来,瞪着一双铜铃一样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我。我只好讪讪地退出。
记得第二天一大早,紫衣就打来电话,说苟老师快起来,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饭。我赶快下来,在酒店大厅,紫衣一袭飘逸的亚麻长裙,衬得她一张月白的脸越发明亮。还有人呢!还有人,谁?我停下来。紫衣笑了,说请客的人还没到,你着什么急。我说谁请客?紫衣说,黑娃说今天他请我们在外面吃个饭,专门让我把你叫上。说话间,黑娃正从电梯口匆匆走出来,面带微笑,说都来了,你们想吃什么,紫衣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黑娃,你就请我们吃这里的驴肉火烧吧,这里的驴肉火烧全国有名呢。
吃过驴肉火烧,黑娃先走了。走前,他嘱咐我回去的路上要照顾好紫衣,说紫衣有大才,将来肯定能脱颖而出。紫衣飞快地看了眼黑娃,说你啥时回柳河,我请你吃你最爱吃的清炖小白条。这紫衣真不简单,才一晚,连黑娃最喜欢吃的她都摸清楚了。
3
天地良心,那次从白洋淀回去后,我确实一直很照顾紫衣,她爱写一些心情散文,我在《柳河纪事》上推,渐渐地她也在圈子里小有名气了。现在紫衣联系不上就算了,我在柳河的阿波罗大酒店订好房间,等着黑娃过来。
世界上所有的阿波罗大酒店都是一个人开的,那就是二黑子。二黑子后来发迹了,他不挖煤后,就在镇上建了一座上下两层的小楼,开起了阿波罗大酒店。后来,生意越做越火,先是在东风镇上开了一家,接着到柳河县城开了一家,接着又在柳河市开了一家,后来他的酒店就开得数不过来了,好像世界上到处都是奔波的人,正等着他们走进阿波罗。过去那双捧着稿子让我指正的粗糙大手,现在肯定每天在捧着钞票数了。我们文学圈子里也见不到他的影子了,大家都感叹二黑子离开文学也许是对的。
看看手机,离黑娃到来的时间还早,我无事可做,先是歪在床头,抽了两支烟,闭着眼睛想紫衣干吗要拉黑我?正在胡思乱想,手机突然响起来,电话是黑娃打来的,说他已经下车,问我在哪儿。我告诉他我在阿波罗201。他问我和谁在一起,怎么不来接站。我说好好好,然后挂了电话。
黑娃敲门的时候,我正在抽第五支烟。他拖着一个小型的旅行箱,进来后一言不发,显然为我没去接他而生气。
我还记得那天黑河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们这儿的那个叫紫衣的呢,你怎么不叫她一起过来?我早晨起来就给她打电话,打了八八六十四遍她都不接。得了,别惦记她了,人家是名花有主的人。
谁?
柳河文化网的站长。
哦,李向阳,我认识他。黑娃从我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吐出来,缓和了口气,说我来打。
你打她就来?
黑娃拿出手机拨打紫衣电话,让我吃惊的是,黑娃的电话刚打过去紫衣就接了,那种特有的带着笑的爽利口音就像一个张着小嘴巴的扩音器,黑娃老师!
黑娃说,我在柳河,现在和厚福在一起,我让厚福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紫衣说,我也是刚看到,上了半天课,手机关机了,替我跟苟老师道个歉啊。
黑娃说,你过来吧,我刚到酒店。
我听到紫衣愉快地答应了一个字,好。
黑娃挂掉电话说,她一个小时就到。我懒洋洋地说,听到了,你一出现,她不但立刻接电话,还哭着喊着要赶来见你。黑娃说,这叫什么,这就叫人格魅力。我说屁魅力,你要不是有名有权,看这女人怎么跟你势利!黑娃说,厚福,不说这个了,把你最近的故事讲我听听,多久没听你讲故事了。
我的故事从来不瞒黑娃。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我还有那么一个男性朋友,那也只能是黑娃。我把我的一个和阿波罗大酒店有关的故事讲给他听:五六年前,我在一个本地聊天室认识了一个网名叫贝多芬的女友,她自称是古庆小学的音乐教师,很快聊得火热。那阵子我正处于无聊期,急于盼望温暖的回归。我和贝多芬相谈甚欢,她什么都和我说。和婆婆闹别扭了和我说,学校校长想占她便宜和我说,她有两个儿子和我说,和她老公一起洗澡时亲热也和我说。总之她就像个心无芥蒂的小女孩,可以随意向我敞开所有的秘密,而我却什么都没和她说,只告诉她,我正在办一本刊物,她让我送她一本,我愉快地答应了。很快,我们就在县里见面了。见面地点当然是阿波罗大酒店。对,就是这个阿波罗。也是二层,208。我难耐心情的激动,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阿波罗的208。她打开房门,我吃了一惊,因为208里不光她一个,还有个男人。我一下就愣了,以为敲错了房门。可开门的女人却自我介绍叫贝多芬,说那男人是她男人。虽然在视频中见过多次,现实中这还是第一次见。怎么说,长得太一般了,如果不是因为在网上聊了那么久,我可能放下杂志就走了。贝多芬和男人约会,却带上自己的丈夫,这他妈叫啥事?贝多芬和我说着话,她的丈夫站起来,说要出去办事。我一听忙站起来说我也走。她丈夫走过来,宽厚地按了下我的肩膀,把我按在窗前的沙发上,说你们聊你们的,不用客气,我常听小芬聊起你。贝多芬也说,你就让他去吧,他早就约好的。送走她丈夫,她又眉飞色舞说起她丈夫来,大有一种夫贵妻荣的成就感。
他长得比你好看多了。我笑起来,说了实话。
我有那么丑吗?她不爱听了。
不知我的话是不是打击了她,本来说话像流水的她,突然安静下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指着我带来的那几本杂志,问,黑娃是谁?
她提到了我?黑娃笑起来。
嗯。我喷出口烟雾,点点头。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拿着那本杂志,我吐了口烟,说你不认识。贝多芬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我说黑娃是我过去的兄弟,现在北京,你怎么认识。贝多芬说黑娃是不是姓胡,叫胡……胡文成?我一惊,站起来说你怎么知道?贝多芬就讲你和她的故事,说你们当年同在一家文学函授学院学习,函授刊物上登着所有学员的地址,便于相互间的交流,你们就这样认识了。你按着那个地址给她写信,称她为小芬或小芬妹,而她回信叫你成子哥。有一段时间,你们几乎一天一封地写。你到北京后,通信更加频繁,互寄照片互诉心曲……有一天你们的通信突然中断了……她和一个代课老师结了婚。这个代课老师,后来转正,当了公办教师,又当了学区领导。有一次夫妻闲谈,说起当年的往事,学区领导说,你知道当年为什么收不到胡文成的来信吗?因为是他买通了乡邮局邮递员,每次你来信,他就代收,原封不动给你退回,她给你的信则直接被他截留。
后来你们又通过我的《柳河纪事》联系上了。她有你一张照片,想把电子版发你,古庆小学没有扫描仪,就拿了照片跑到镇上的中学去扫描。她说镇中学那个校长一直垂涎于她的“美色”,想趁机占她便宜,不但帮她扫照片,还要送金项链给她,她拒绝了。她把冒着被色狼伤害的危险扫描来的电子版发给你,你却连一个谢字都没说,然后又消失了……她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滿脸是泪,哭诉你的无情无义。
4
那天我正和黑娃正在阿波罗大酒店的201房间里谈着这些烂事,我记得很清楚,他的电话次第响了起来。说晚饭已经定在柳河县最好的海鲜楼,说接黑娃的车一会就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黑娃不是先找我的吗,怎么突然钻出来这些人,他们怎么知道黑娃来了,这他妈究竟是怎么回事?黑娃说,柳河的李站长给他们打电话了。马脸也知道你来?那马脸是不是也来县里了?他不在。黑娃回答简洁,也不解释,站起来说,我先走,你在这里等紫衣,她来了你们再一起赶过去。
黑娃说完就走。我又气又恼,一头雾水,不明白黑娃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等待紫衣的过程当中,我有点坐立不安。我喜欢热闹,喜欢人多的场合,恨不得立刻打车去追黑娃,也让柳河县那帮孙子看看,我和黑娃是什么交情。我们什么交情?生死之交嘛!
紫衣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在屋里转了几圈,又跑到酒店的大厅里。紫衣还没到,我尝试着给紫衣打过去,居然通了,紫衣说,快了快了,刚下高速,十分钟就到。又说,高速上碰到一起车祸,堵车了。我沉着脸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她就笑了,苟老师遇到啥子不开心的事了啊,那么严肃?然后是她的笑声。她一笑,我的心就软了。放下电话,我骂了句自己,怪不得黑娃说我是个烂人。
等半个小时过后我接上紫衣赶到海鲜楼时,他们已经开始了,屋里一帮糙爷们正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有几个认出我和紫衣,大声说,来晚了来晚了,要罚酒要罚酒。没等我就开席了,我沉着脸没说话。紫衣却满面春风,没一点不高兴的样子。她脱掉外套,坐在里手靠近黑娃的位置,说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我来晚了,自罚三杯,说完眼睛眨都不眨就把三杯酒干掉了。紫衣自罚三杯,屋里顿时热闹起来。男人们纷纷举杯要敬紫衣,有一种起哄的意思,紫衣却来者不拒,酒场上掀起一个又一个小高潮。我以前和紫衣喝过酒,知道她酒量不错,听人说,她有二斤的酒量,也不知真假。屋里很多人都认识我,却没几个人理我。他们把所有的笑脸、奉承都给了黑娃和紫衣。黑娃也没理我,没像过去那样隆重地推出我。我知道,一定是下午贝多芬的故事让他生气了。生气就生气吧。我满脑袋胡思乱想。屋里乱哄哄的,有人不叫我名字却叫着苟主编,要和我喝酒,我坚决不喝,说不和他喝这个酒,那人问我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喝。那人说,叫你声主编你还牛逼了是吧。分明是要打架的意思了。我扭脸不看那人。那人却得意了,说办了本到处骗钱的刊物你还牛了,柳河文人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知道不?要不是看你是个拾破烂的苦出身……我腾地站起来,手中的酒杯差一点朝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掷过去。黑娃这时说了话,你们干吗,是吃饭还是打架?要是打架,就出去打,别吓坏了紫衣。紫衣说就是吗,苟老师酒量小,他不喝我替他喝。那人说,你要替得替他两杯。两杯就两杯,紫衣毫不含糊。屋里的气氛再次被紫衣带动起来。有个还算厚道的进修学校的老师小声问了我一句,你最近怎么瘦了,是不是胃不好?我说,不光胃不好,我五脏六腑都不好,说不定啥时就报销了。说完,我跑出去吐,吐的时候,眼泪也跟着出来了。
紫衣也喝多了,正在表演她的“保留节目”,黄梅戏《女驸马》: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啊罩婵娟……
这段戏,我以前听她唱过两次,一次是在保定的阿波罗大酒店,她唱给黑娃听;还有一次就是上次送她回来,她唱给为她接风的马脸。
房间里没人在意我,好像我根本就是个多余的家伙。没人在意我刚才是不是吐了,胃口是不是真不舒服,眼睛是否哭过……他们都在看着紫衣,紫衣那条紫色的纱巾婀娜曼妙……然后,我看到黑娃,黑娃侧转着头看紫衣,而紫衣也频频回顾……我想喝酒,酒杯是空的。酒杯空了,都没人想着给我倒一杯。没人倒酒没关系,没人倒自己倒。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然后像喝水一样一口倒进嗓子里。酒好辣,像咽下去一团火。那团火很快燃烧起来……
失忆。这是这两年酒后新添的症状。等到有点意识,人已经在歌厅里。我歪在包厢的沙发一角,身边没人,人都站在巨大的屏幕前,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跳舞。一曲终了,一些人回到沙发前坐下抽烟、喝啤酒,黑娃也回来了。我晃悠着站起来,拉过紫衣。紫衣嘻嘻笑,黑娃!黑娃呢,我要和黑娃跳。我说黑娃不会跳,和我跳。紫衣说,他不会我教他!紫衣歪着脑袋找黑娃,继续嘻嘻笑着。音乐响起,我不管不顾搂着紫衣跳起来。我闻到紫衣嘴里浓重的酒气。她也多了。紫衣还在歪着脑袋找黑娃,我把紫衣拉得更紧。音乐轰轰地响,室内七彩的光线映照下,紫衣的脸庞宛如新月。
我们站在歌厅门前……都在和黑娃握手告别……紫衣也要过去,我使劲拉着紫衣往前走,紫衣说黑娃呢,黑娃去哪里?我说放心吧,黑娃和我们走。
我们一路摇晃着回阿波罗大酒店,一会儿走在马路上,一会儿走人行道,修理成蘑菇一样的冬青被我们撞得哗哗响。回到房间,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请客的是马脸。
恍惚中好像听黑娃对紫衣说,你放心吧,厚福这里我一句话。我挣扎着说一句话不行,要两句。要两句才行。后来我就说不出来了,嘴里噗噗地向外吐着气,迷迷糊糊中,听他们说马脸,说什么文学奖……
紫衣和黑娃坐在我对面的床沿上,后来黑娃累了,靠床躺下。依稀听见紫衣说我也累了,黑娃就给她腾出个位置,说那你在那头躺一躺。紫衣和黑娃面对面躺下。紫衣送了本自己的散文集给黑娃,黑娃说紫衣的文字很美,修辞活泼,像她这个人。紫衣燕语莺声,说黑娃你真会说话,我喜欢听你说话,我还喜欢你写的毛笔字。黑娃说,喜欢你也写啊。紫衣说我是要写书法,可我还从没写过书法呢。黑娃说,写多了就会了。紫衣说,黑娃你要教我。黑娃说,怎么教?紫衣说要这样,就把手伸过来抓住黑娃的一只手,两只手相互撑开,每个手指相互交叉,十指相扣。黑娃说这样教?紫衣说,对啊,手把手教啊。
黑娃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又看了眼紫衣。紫衣也坐了起来,问黑娃怎么了。黑娃说,你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女孩子。紫衣说是吗。黑娃说,是,我知道她叫啥,却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紫衣笑说,初恋啊,纯纯的小男生啊。黑娃说我说的是真的。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却和她一句话都没说过。紫衣说,她是谁?黑娃叹了口气说,算了,不说了。为什么不说了,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叫尼姑?紫衣笑起来,苟老师和我说起过她。你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倪姑。不是尼姑,是倪姑。姓倪的倪,姑娘的姑。紫衣笑得更响,说你们真有意思。你好好看看我,真的像你认识的那个倪姑吗。黑娃闭了下眼,又睁开,说算了。紫衣说就这样算了?你是希望我是倪姑,还是希望我不是倪姑?黑娃不说话。紫衣过来在黑娃脸上亲了一口,说你这个样子真可爱,像个小男孩。她说完,又亲了一口。
我睡眼惺忪,奇怪地看着他们两个。
你们在干什么呢?
没……没说什么,紫衣好像突然从醉酒状态清醒过来,说你们睡吧,我走了。
这里睡吧。我说,咱三个人一间。
不行,三个人怎么睡?
三个人怎么不能睡。
不行。
要不你一张床,我和厚福挤一张。眼看快天亮了。黑娃也说。
那怎么行?床那么小,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挤?
要不你和黑娃一张床,我单独一张床。我靠着墙,斜眼看紫衣。
不行!
再要不我和你一张床,黑娃自己睡。我嘿嘿笑。
紫衣不说话,起身向门外走。
5
现在我恨马脸。对,就是那个留着一头齐肩灰白长头发的不苟言笑的马脸,那个骗了我的马脸,那个许诺一个月给我五千块钱工资的马脸,那个让我后来感恩戴德大半年的马脸,那个把我骗来柳河市最终又把我轰回柳河县的马脸,那个让我有家无处归的马脸。
黑娃在撮合好我和马脸的合作后,就和我断了联系。刚从柳河县来到柳河市的那段时间,我忙得晕头转向,住在那间带大套的宽大办公室里,办公室不但配备了老板台、电脑、沙发,里面的套间还给我安放了一张双人床。为了报答马脸的知遇之恩,我开始拼命地为他工作,在他的授意下到下面各区县去拉关系,跑广告。现在,《柳河纪事》向省里的新闻出版局申请了内部准印证,成了本市的内刊,主办单位变更为柳河市作家协会(原来马脸还是作协的常务副主席),协办单位则是柳河文化网。马脸不知从哪儿找来了每期三万块的办刊经费,通过刊登报告文学等软文来创收。马脸确实比我强多了。我也很感慨,《柳河纪事》终于修成正果了,它可是我一手创办的呀。
然而在柳河市我只风光了半年时间。半年后的一天,马脸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办公室足足有100平方米,他坐在像航空母舰模型般超大的老板台后面,瘪着张马脸,厚福,我想你是不是该离开《柳河纪事》了。
为什么?
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柳河市下属三区八县,你来了半年,三区八县都被你跑遍了,我让你跑的你跑了,没让你跑的你也跑了,你知道下面的人怎么说,他们说我找来的苟主编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骗吃骗喝兼骗色,到处吹牛说大话外带吃拿卡要。
他们那是放屁……
我想你还是回去好。
这他妈叫什么话,我还回得去吗?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当需要我的经验、我的想法、我的人脉和作者的时候,把我找来,然后再对我说,不需要我了,轻描淡写地撵我滚蛋?可我怎么回去,我他妈还回得去吗?
马脸,你他妈是耍我吗?叫他马脸我还是第一次。
厚福你也五十岁的人了,说话冷静点讲究点好不好?马脸坐在那里没动,隔着桌子扔给我一包中华烟,继续说,现在柳河下面各区县文联作协都成立了,你回底下的柳河县,继续办你的刊物,又是在家门口,不比在我这里受委屈强?柳河县新去了一个宣传部长,市里下去的,我打声招呼,说不定他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滚犊子去吧!我说,你刚才还说我是个骗子,现在又说我是个人才,老子才不信你的鬼话。
下面有传闻是真,底下的柳河县需要你也应该不是假的,这笔钱你拿去。马脸甩过来一个信封。我敏捷地一把接到手,又一把扔了回去,你把我当成啥了,我苟厚福是你请来的,不是到你这儿要饭的。
不要?不要,我就收回来了哦。
我真想一拳把马脸揍成一张驴脸。
我要是不走呢?
你要是不走,那我就先走。马脸居然笑了。今天晚上我还有个饭局,本来想吃完饭和你说的,可想到过两天黑娃要来了,我怕他一夸你,我又抹不下面子让你走了。再见了,厚福!
马脸诗人一样甩了甩长发,从老板椅旁站起来。他站起来的那一刻,我脑中哗啦一下,他刚才说什么,黑娃要来?他是想趁黑娃来前把我撵走?黑娃要来,我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不可能!我知道这是马脸一贯的手腕儿,他是想把黑娃抬出来,麻痹我的愤怒。
胡说八道,马脸!黑娃来,他会不告诉我?
好好说话,苟厚福!黑娃是什么人物,他来要和你说?他是市里请来的嘉宾!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你有种!用黑娃逼我走是吧?!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现在不走也可以,也可以等黑娃来后你再走,不管如何,我得先走了。
马脸走路飞快。我怒气冲冲追下楼,马脸已经开着他的黑色本田离开了。我余怒未消,看着楼道口那块“柳河纪事”的铜牌子,想砸它几砖头,可楼道口那里正有两个戴红袖标的老太太警惕地看着我,只好愤愤地转身离开。走了很远还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就无法收拾了?没错,马脸说的下区县这事是有的,可现在不都这样吗,哪次我拿的东西少了他马脸的了?马脸撵我,绝对不是因为这个。如果不是这个,那就是马脸真想卸磨杀驴了。愤怒化成悲愤,悲愤又转化成忧伤:如果当初不是贪恋马脸每月开给我的五千块钱,如果我的《柳河纪事》没让他收编,如果我不认识什么紫衣,如果不是黑娃一而再再而三鼓动我来……我何以落到现在这等地步。
当初不来就好了。可不来市里,《柳河纪事》又怎能发展呢?
忽然又想起紫衣。此时我才明白,心里一阵阵发冷。原来,紫衣不过是为了马脸才应付我、笼络我。我觉得自己很不值。
出来时并不晚,天还没黑,本来我可以到火车站旁坐“快客”直接回柳河县。到了柳河县城如果不堵车,一个小时后,我就会回到东风镇。可我不想回去。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讨厌东风镇,那个生我养我的东风镇。我在东风镇时,天天想着跑出来。没有出来的理由,就每周自己坐班车到柳河县,然后选择一个二三十块的小旅馆住一晚,第二天早晨再坐班车回去。
我一个人在街上疾走。当年我和黑娃在柳河县的大街上,黑娃总是一路小跑才追得上我。想到黑娃,我忽然一种莫名的伤感,是啊,黑娃是谁,我是谁,还有紫衣是谁?黑娃再也不是过去的黑娃了。本来我还想给他打个电话,确定一下他是不是真的要来柳河。可现在自己都被马脸轰出柳河市了,又怎么有脸和他说?还有紫衣,回去以后,我决定再也不和这个心机绵密的女人来往了。
柳河市是一座古城,差不多建在半个山坡上,街道沿着山坡像扇面一样发散开来。我走了几条街道,走累了,才发现又走回到第一次见马脸时的马路上来了,那条马路的尽头就是火车道,火车来时,就由值守人员放下栏杆,警示的喇叭里不停地播送着:“行人车辆请注意,行人车辆请注意,有火车开过来,请不要抢行,不要钻栏杆,以免发生危险……”我走到那里站了站,没等到火车过来,又往回走,走了大概二百米,一抬头,就到了“阿波罗”。阿波罗大酒店的每个窗口都张着巨大的嘴在嘲笑着我,矗立的身姿在压迫着我,我感到非常愤怒。我找了个稍微避人的地方,对着面墙撒了一泡尿,表示我的不屑和反击。尿在墙上划了一道长长的湿痕,我的心里这才轻松下来。走过来一个保安,他朝我看了一下,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是来住店的,说完大摇大摆直接走進了大堂。
在前台,我掏出身份证,盯着服务员的脸问,你们老板二黑子在吗?服务员说,我们老板不叫二黑子,我们老板不在。我说,二黑子是你们总老板。服务员低头看我身份证,没理我。我说我救过二黑子一命。服务员抬头看了看我。我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好,我现在西装革履。我说,十八年前,二黑子被人打了,扔到火车道上,是我把他送去医院的。服务员说哦。服务员说我不认识您说的那个人,我不知道阿波罗酒店的总老板是谁。我问,那你知道阿波罗是啥意思吗?服务员愣了下神,说不知道。我告诉她阿波罗就是太阳神的意思。
进入房间后,我开始想二黑子。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想一个人。男人。二黑子。那个当初用一双永远洗不干净的粗糙大手捧着稿子给我看的那个煤黑子。他是沟外煤岭沟的人,在王庄煤矿挖煤。他一边挖煤,一边写小说。他挖了很多煤,也写过很多小说,但没有一篇发表过。后来听说,他写的那些小说全让他老婆当引火柴烧了。二黑子就不写小说,一心挖煤了。后来改革开放,时兴个人挖煤窑,二黑子到处借钱,用十万块钱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入了股,成了三个股东之一,做了窑主。那年头开个小煤窑就能赚钱,煤层像流淌的乌金,哗哗的,挣到手的票子能把每个人的手数麻掉。
后来才知道,合伙的买卖做不得,三个人干了不到三年,就吵吵着分开单干,谁都想要这下票子机器一样的窑口,谁都不想放弃。只有抓阄。二黑子手气好,抓到了。他不亏待那两个灰心丧气的兄弟,每人给了十万,要知道,那可是他当初砸锅卖铁入股的钱。谁知道这两个拿了钱的家伙不服气。在东风镇喝过散场酒,两人商量好要把二黑子“做了”,趁二黑子酒醉,送回家的路上演了一出“苦肉计”,暗中买通街上的痞子,出来寻衅滋事,把三个人都打一顿,然后把二黑子扔在火车道上,等着火车压死——二黑子根本没有防备,果然中计。
不过,二黑子命大,他遇见了我。那天收工回来得晚,我在火车道边一个叫老厂子棚户区的同学家里喝了点酒,出来时,遇见几个晃荡着的痞子。他们刚从火车道上下来,贼眉鼠眼,好像在火车道上藏下了什么好东西。我长了个心眼,等他们几个走远,就跑到火车道上去看。一列火车正从金扇子方向開过来,火车头上的探照灯照在铁轨上亮如白昼。我发现了铁轨上奄奄待毙的二黑子,眼疾手快,赶在火车冲过来的一刹那,把二黑子拽下了铁轨。火车呼啸而过,我被火车巨大的惯性和裹挟而来的风扑倒在路基上。
二黑子出院后,给了我五千块钱。我收了,我没有理由不收,五千块钱,那时我的手头也紧,要是知道他二黑子发展成今天的模样,别说五千块钱,就是给五万我也不能收啊。我不收,没准以后还能找他,收了五千块钱,就等于这情意一笔勾销了。事实上,我在收下了二黑子的五千块钱后,就再也没见过二黑子。不是不想见,是根本见不到,二黑子已经成了东风镇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
6
一个星期后,我回到了柳河县。
就在当天,我接到了县文联王主席的电话,那个嘴唇上留着撇花白胡子的小个子,过去一直对我不理不睬,这次在电话里却无比热情,说有领导找我。找我的领导是柳河县刚刚上任不到半年的张长文部长。马脸居然良心未泯,当真把我的情况介绍给了他说的那个什么从市里下去的这个张部长?我不太相信,也不想去见,但架不住王主席的热情,迟迟疑疑答应了。张长文见到我,老远就把手伸过来,第一句话竟然是,苟老师,我找你好苦!在柳河市里的时候,就听说你办了本《柳河纪事》,那时组织部门正考虑把我调柳河县工作,谁想我前脚来,你后脚也回来了。真是叫个巧!我刚到县上,人多事杂,忙忙乎乎,一切从零开始。你得为家乡服务,家乡的文化事业更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顺口说,谢谢张部长关心,我也是听说您来柳河了,才想着从市里往县里回赶。
张长文说,回来好,回来好。我让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能不能把你的《柳河纪事》重新办起来,不过为了和市里的杂志不重名,得换个新名字。你是柳河县的人,市里有李向阳,县里才是你的家,是你真正施展才华的地方。
就这样,我重新回到了柳河县,重新做起了主编,新杂志我取名为《柳风》。
过去我自己办杂志,自己命名主编,就是个空名头,除了满足一下虚荣心,有时说出去还有点惭愧!这回不一样了,主编的名头可是实打实的,鸟枪换炮了,县里给拨了一大笔可观的办刊经费,还给我每月定期发一份不菲的“编辑费”。因为有了经费,王主席也不好说什么了。名义上我虽然仍听命于他,实际上,张部长却给了我所有办刊的生杀大权,专门在县文体中心给《柳风》协调了一处正儿八经的编辑部,两个大房间,每个房间都有四五十平方米,一间主编办公室,一间编辑室。除了我,又派了两个年轻的大学生的来做我的实习编辑。我坐在那间比张长文部长办公室还大的主编室里抽烟喝茶看校样,重新找回了自己。
既然经费充足,我又完全能做主,再办《柳风》当然不能将就,浑身上下好像又有了使不完的劲儿,恨不得把过去所有的经验都拿出来。同时,我也开始在生活中留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重蹈覆辙。每每发现一个写作有潜力的新人,我都会全身充满热情,给他们回微信、打电话。
不到两个月,新一期《柳风》就印出来了,180页厚的大型综合类文学期刊,不但发文学作品,还发柳河的风土民情、街坊趣事,稿酬还不菲。杂志甫一面世,就在柳河乃至省内的文学界赢得一片喝彩之声。一直围观的柳河的文化人,侧目过来,交口称赞。
张长文部长对我不薄,我不能懈怠,第一期精心组织,第二期更不能将就。我要一鼓作气,把每一期杂志都办得让人眼前一亮!编第二期杂志前,王主席特意来到了《柳风》编辑部,先是夸了我第一期杂志办得好,一炮打响,一炮而红,接着又对我语重心长,说厚福主编啊,办杂志你是行家里手,张部长钦点你来当这个主编,按说我不该说三道四,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以后的《柳风》能不能少登点那些底层的婆婆妈妈,家长里短?能不能多一些反映柳河的大块头文章?现在的《柳风》可不是过去的《柳河纪事》了,过去县里的《柳河纪事》是你一个人办,算民刊,想办成啥样是啥样,现在的《柳风》要体现出大格局和意识形态优先来,要努力把《柳风》办成咱整个柳河的一块门面和招牌,要办出扑面而来的时代春风!
我不傻,王主席说的这些我都懂,我觉得他这个建议是善意的,可行的,也容易操作,一句话,他能这样跟我说话,已然高看我了,我自然不能不识抬举。所以,第二期我稍作调整,着重把县里发生的大事和领导活动“穿插”到杂志里面去。我知道花白胡子的王主席喜欢写一点时评类的文章,就特意邀请他在《柳风》开了个时事专栏,名字都给他起好了,就叫“柳河絮语”,王主席慨然应允。等我把新一期清样送给王主席过目时,他一贯严肃的圆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说,厚福主编,你真是人才啊,如果说第一期是你成功的试水之作,那这一期,从内容到设计,都可称得上出类拔萃!
这期杂志,王主席说要请长文部长亲自过目一下。
那天下午,王主席领着我来到张长文办公室,谁知,大大出乎意料,张部长看了清样,不但没表扬,反而还严肃批评,《柳风》,就是纪柳河百姓的事儿,怎么成了纪柳河领导的事儿了,咱们领导活动有《柳河周报》,还有每日的《柳河县情》,《柳风》看重艺术性、生活性、民间性,如果《柳风》丢失了民间性和生活性,我们柳河老百姓又会如何看待我们?我们拿出那么一大笔钱办这种官样杂志,还有什么意义?
一席话说得我和王主席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气氛相当尴尬。
又说了一会儿,张长文部长让王主席先走,说要留下我再好好说说杂志的事儿。王主席看了我一眼,忙说:“张部长,您刚才说的真是醍醐灌顶,我下午也没什么事儿,想和厚福主编一起多听听您的办刊意见。”王主席意思是不想走,想留下来。但张部长有些不耐烦,他向王主席挥挥手,说:“王主席你先忙去吧,留厚福一个人在这儿就行了。他是《柳风》的主编嘛!以后我们搞行政的,不要什么事都跟着添乱,不要不懂裝懂瞎指挥就行了。”王主席被张部长说得脸通红,只好怏怏地先走了。
王主席刚走,张部长就直通通问我:“厚福,想知道是谁向我举荐了你吗?我看过你之前办的《柳河纪事》,说实话杂志办得很一般,粗糙,稚嫩,文章水平差强人意……我告诉你,我大学读的是中文系,参加过学校诗社,办过校刊……”
我不知道张长文想说什么,有点蒙,但嘴上的回答还是很快的,说谢谢张部长批评,我知道……那时我就想着出名,挣钱了,刊物确实办得很一般……
张部长说:“厚福,我和你交个实底吧!知道现在办杂志的钱是谁赞助的吗?是二黑子!没有二黑子,我就是想让你办也办不成啊,县里的经济实力不允许!二黑子不愧是个大企业家,干什么都是大手笔,他给了钱,但也和县里有约定,一是杂志必须由你苟厚福来主编,二是他出资的事要完全保密,除了县里几个关键性人物,他谁都不想让知道,而且他说了,他的赞助是纯粹的,不求任何回报,他说他当初没实现的作家梦想,想让你继续帮他实现……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柳风》每期出来后,他要第一时间在他的酒店里看到!这个你能办到吧?”
“能办到,一定办到,只是……真没想到,是二黑子……”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下来吗?二黑子昨天出国回来了,今天上午刚回柳河县,点名道姓让我叫你去他的阿波罗大酒店。”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7
天色向晚。阿波罗大酒店的窗子大开着,外面吹来的风既清爽又温馨,夹带着一种难以辨别的模糊声音,有二黑子的,有部长的,好像还有紫衣的、黑娃的、马脸的,还有“烂人”我自己的,嘈嘈错错缠绕在一起。那声音,虚幻,缥缈,忽而又澎湃出一种海一样让人难以名状的喧嚣……
那风消失了。好像二黑子还有部长他们都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多了,我的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双手,那是二黑子的手。是青年时代,二黑子那双永远洗不干净、正捧着稿子虔诚地等我“指正”的粗糙大手。人人都有一些很难说出口的小怪癖,我的小怪癖是总喜欢到火车道上去瞎转悠。火车道上能有什么呢?无非是铁轨、枕木、砂石,以及火车通过时留下来的难闻的气味和垃圾。走着走着我就会不由自主走到火车道上来,一走就是很长时间。我特别喜欢那两条锃亮的铁轨,它们让人格外迷恋。我还喜欢秋天在铁轨上“走单杠”,因为秋天一来,就可以穿上我最喜欢的米黄色风衣了。如果火车迟迟不来,我会把手插到风衣的口袋里,晃荡着身子,在铁轨上迈着特别青春特别文艺的步伐,一步步向前走,吹着口哨,晃荡的身子尽量维持平衡。晚上心情不好时,我还喜欢到火车道上来,等火车开过去后,追着火车一路狂奔。我根本追不上火车,跑着跑着还可能会被什么东西绊倒,摔一跤,但这都无所谓,我只是喜欢在追火车时一路呼喊,不,不是呼喊,是呐喊。火车呼啸而去的巨大轰鸣声完全掩盖了我的嚎叫,那是多么惬意,释怀,放松啊!
我回想起来了,当年,就是在夜里的火车道上,我“碰到”被人打成血葫芦儿一样的二黑子的。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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