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彭小辉,是被秦晴儿捡来的,从草棚里捡来的。当时,我正睡在草窝里,梦见跟我心仪已久的女孩手拉手两情相悦。但凡美梦,都像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一眨眼就破灭了。待我睁眼一看,面前站着秦晴儿。
高考后第二天,我急匆匆来省城,一是想打打零工挣点学费,二是想找找彭为强,那个枉为人父的男人,我的爸爸。自从我妈李仙芝跟人私奔之后,他一蹶不振,销声匿迹达六年之久,有说他在汉正街当扁担,有说他在光谷工地搬砖。在武昌当保安的多亮说得最靠谱,说我爸曾拖着板车,在大东门沿街“酒干倘卖无”。
鸡叫三遍之后,我打点行装准备出门。奶奶驼背如弓,扶住门框叮嘱我,找到那个王八东西,你就把他拉回来。奶奶抬起衣袖擦她的风泪眼,我胸口像被针扎一下,眼泪瞬间涌出来。奶奶这一骂,连着她自己,骂了三辈人。我不怪奶奶,因为彭为强做得太过分。我对奶奶说,您不用啰嗦,我晓得。
从白坎村出发,六里镇上,四十里县上,三百里省城。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出远门,到暑期结束能否按时回来,我心里并没把握。这些年,我们村有三人失踪。史军去黔西挖煤,十二年没回,也不知人还在不在;刘祥松到北海打工,九年杳无音讯,有说他误进了传销窝点;漂亮的陈凤琼跟人去云南,五年后被人送回来一个骨灰盒,她因贩运海洛因吃了枪子儿。
傍晚,长途车泊在汉口火车站边上的一个偏巷里。两个操汉口腔的女人迎上来,一个说月工资三千,一个说免费提供食宿。我根本没有上脑,像无头苍蝇跟着她俩踏上一辆微型面包车。车子东拐西转,最后停在一栋旧厂房前。我预感不妙,正欲拔腿逃跑,一个男人冲上来,对准我腹部猛一个提膝撞击,我哎哟一声倒伏在地。
果然世事难料,我在大武汉的初夜是被关在破仓库的几个烂麻袋上度过的。后半夜,一窝老鼠吱吱叫唤,好像在商量啃啮我哪根脚趾头的问题。一只勇敢的小强铤而走险地跳到我额头上,作漫不经心散步状,丝毫不担心我闪击它一掌。
不知何时,有人在晨跑,有车辆呼啸而过,我还听到一只乌鸫在歌唱。哗啦一声巨响,仓库铁门被拉开,刺眼的阳光强盗般破门而入,尘埃沸沸扬扬像高倍显微镜下的微生物正在做布朗运动。现在我已知道了叫丁大头的男人站在铁门正中,他昨晚就威逼我给父母打电话,说是汇三万元钱来买他的狗屁保健品。我瞪着他不说话。丁大头被我的眼光所激怒,啪啪就给我两个大嘴巴子,顿时鼻血横飞,像梅花溅在我白色的T恤上。
这时,两个马仔送来一碗热干面,一盘豆皮。丁大头埋头大快朵颐。我暗自观察,铁门外是百米来长的一块水泥场地,远处围墙那端,铁栅门半掩着。我想都不想,犹似跳羚一跃腾空,跳过丁大头架设的二郎腿,夺门狂奔。冲过水泥场地,冲出围墙铁栅门,一口气跑到大街上。我曾是校运会百米短跑冠军,丁大头想追上我,几乎是瞎子点灯。
透过绿化隔离带中的夹竹桃枝,我看见那两个马仔跨上摩托车,风驰电掣般追上来。正在走投无路,恰好一辆公交车到站停靠,我像飞镖一样射进车门。也是天可怜见,这辆公交车哐当关门奔跑起来。我担心被马仔追踪,索性一口气坐到终点站——阳逻镇。说来不可思议,当我心有余悸走下公交车,竟然没有丝毫的挫败感。
我像落单的鬣狗,游荡在阳逻街头。
恍惚间,我走进一个建筑工地,围墙下搭建了一排草棚,草棚前一节水管正汩汩流淌。足球场大的工地,等距离排列着许多天眼洞,洞口黑咕隆咚,像外星人造訪的遗迹。
记得以前每年暑假,我常去汉江大堤上玩耍,斜躺在草垛上,看流云,看沙滩,看候鸟,幻想有个女孩出现,她看见一个与众不同的高中生,嘴里嚼着草茎,正在煞有其事读一本爱情小说。似疑之间,一个女孩姗姗而来,不期然坐到少年身边,白玉似的手指翻得书页哗哗作响,少年迟疑着去掳获女孩的手……一阵热浪袭来,我一个激灵坐起身。我攥着她的手,她想挣脱,但没付诸实施。她直勾勾盯着我。我愣怔片刻,飞快松开手,却不小心触到她挺拔的胸脯,惊得她往后一欠。她又问,你身上咋那多血块?夕阳绚烂,围墙外传来车辆的鸣笛声。我依稀想起,我在这个草窝里昏睡了一个长长的下午。
尴尬自不必说。我像东郭先生遇到的那只狼,仍然以“蜷”的姿态缩在草窝里。她拿出白毛巾,弯腰在水管下搓洗。乖乖接过她递来的毛巾,一种莫名的委屈潮水般涌出。我坐起身,金黄的麦草纷纷滑落,暴露出一具没有生气的男孩的身体。我说,我叫彭小辉,昨天来汉口被人骗了。我终于听到了自己紧闭了两天的口腔发出的语音。
她沉默了两分钟,或者更久,像下了很大决心,说你如果相信我,就跟我去打桩队做工。我心里咯噔一下,没吭声。她盯着我,好像等不到回答,就这样永远等下去。于是,我无可奈何点点头。
我决定跟她走,一半迫于无奈,还有一半是好奇心使然。这就是秦晴儿捡到我的来龙去脉。冥冥之中,她似乎早就在这里等待,等待另一个我的到来。
我跟着秦晴儿走,隔着三步的距离。间隔三步是可以掌控的空间,进可以并肩同行,退可以瞬间闪人。我不时回头看,想要找到她的同谋。
夜色迷离,我没有发现第三个人。
天已断黑,我俩来到一家叫六百六的小旅社。她打开房门,后退一步,待我先进去,然后反手关门。她坐到床边,拉开双肩包,拿出像《新华字典》一般厚的一扎百元大钞,抽出几张,又放进双肩包里。这个举动匪夷所思。
她说,你赶紧冲澡,我出门买吃的。我背对她蹲下,将手伸进腰间,就像《药》里的华老栓,“按一按口袋,硬硬的还在”,还是我奶奶英明,我短裤夹层里的五百块果真还在呢。她洞若观火地说,你那点钱,先留着。她打开房门,回头瞥一眼那个双肩包,似乎有一秒钟的迟疑。
我当务之急是冲澡,不然整个人要馊掉了。我火急火忙洗完澡,生怕这期间她回来了。我枯坐床边发愣。那个鼓鼓的双肩包立在床铺的角落。它像一枚定时炸弹,我甚至听到了秒钟嘀嗒嘀嗒的走动。
几乎是争分夺秒,秦晴儿拎着一包快餐回来了。她衣服湿透,鼻梁上的汗珠反射出吸顶灯五彩的光晕。她将饭盒打开,我无所顾忌,端起饭盒狼吞虎咽。她倒是吃得漫不经心,并不时将肉块搛到我碗里。我忽然记起高中生物老师曾讲过,两只陌生的大型猫科动物相遇,两者消除敌意的标志性事件,就是容许对方伏在身边进食,并且自愿献出最肥硕的部分。
她走进卫生间,水声哗哗响起,我像遭遇电击,瞬间停止咀嚼。不敢想象,水花流过丰腴的胴体,肌肤与水流的欢娱,泡沫与芬芳的缠绕,如此情形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无异于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几乎濒临谵妄状态。未几,她拎着衣服出来,赤着双脚,腾地跳到电视柜上,吩咐我将衣服挂上衣架,她再晾到空调边,神速干练,好像这事已做过无数次。
她高出我半个人,站在我腰部水平线位置。她的脚趾涂着红色指甲油,像十个可爱的小矮人;小腿弧线流畅,大腿白皙健壮,臀部如青葫芦般浑圆。黑长发盘成蓬松花冠,面颊麦粒色,眼睛黑亮, 粲然一笑,笑成下弦月。往脖颈下移,像被阳光突然照亮,饱满的胸部撑得衣衫凸凹有致。她二十四五岁,骨骼匀称,体形健硕,丰韵彰显出的妩媚大大方方,带着乡村气息。
她从电视柜上跳下来,借着惯性扶住我肩膀。她理理被子说,明天赶早过江,我们马上睡觉。听她如此一说,我顺手揿熄电灯。她就睡在我对面,隔着几尺的距离。
黑暗中,秦晴儿说,如果你决定跟我去打桩,不能中途反悔,若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她又交待我说,明天到了光谷工地,如果打桩队长郝强问起,就说我是她荆州远房的表弟,我来帮她做打桩搭档。
度过了最初的慌乱,绷紧的神经梢才松弛下来,半梦半醒中,我好像嗯了一声。
我又累又乏,一整夜睡得像死狗。
二
拂晓时份,我俩走出小旅馆。秦晴儿告诉我,阳逻工地因发生一起伤亡事故,上个月才完工。我昨天见到的那些天眼洞,就是他们完成的人工挖孔桩。三天前,也就是我从乡下来省城的当天,鄂西打桩队转移到江南光谷,今天新工地将举行破土开工仪式。
我俩搭乘231路公交车过三站,换乘525路过七站,643路过六站, 718路过七站,越过五座高架桥。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好在秦晴儿熟悉路程,三个多小时后,我俩到达江南达光谷大道,天光已然放亮。
打桩工地位于光谷大道,南抵三环线立交桥,桥南即是汤逊湖。东边是大片苎麻林,连着几个建筑工地;西边是左陵镇,洗发店、小炒店、卤菜馆,一家挨一家,无不显示出城乡飞地的躁动与不安。
工地大门外有个小卖部,一个女孩趴在冰柜上玩手机。沿围墻根搭有几十个帐篷,秦晴儿带我来到其中的一间帐篷。一个大约四十岁的男人,身板厚实,肌腱发达,像一座铁搭镇在办公桌边,小平头埋在一堆建筑图纸里,帐篷内挂着施工资质证书的镜框。
他说,晴儿,最后一个阄,抓不抓都是你的。秦晴儿说,郝队长,这是我表弟彭小辉。郝队长看我一眼,调侃说,小帅哥也跑来凑热闹?秦晴儿说,是我拉他来的。秦晴儿从纸盒里掏出一个揉得像干玫瑰花一样的红纸阄,然后一层层剥开,纸上是:B22—B31。郝队长笑着说,如果是死桩,只怪自个手气臭。秦晴儿也笑着说,菩萨保佑,保证是好桩。
一阵鞭炮声突然传来,郝强说,老徐正在主持破土仪式,你俩去求个上签吧。
白花花的太阳下,几十号人齐刷刷跪在地上,作祈祷状。场地中央,木架上供着一个生猪头、一碗谷子、一只大公鸡。那老徐身披蓑衣,花白长发垂肩,脸上涂满黑红油彩,像一个土著部落的酋长。他猴着脖子,横着双腿,跳来蹦去。几番折腾之后,仿佛神灵附体,定定地仰望天空。众人受了指引,一起仰望天空。我也望着天空,天空是空的,只有几缕隐约的云丝移动。蓦地,依哟嗬嗬——声声猫腔划过晴空——
我戴兰花的草耶,
风轮飞转。
我捧鸽子的花耶,
灵芝下凡。
上有玉皇大帝耶,
降我甘露。
下有土地菩萨耶,
保我平安。
众人应和:依哟嗬嗬!突然,一道寒光闪过,那只公鸡咕咕哀叫,鸡血四处喷溅。老徐手提大公鸡,沿着人群外围泼血祭洒,一只短腿土狗追着他呜呜奔跑。他捧起谷子撒出去,金色的谷子落在人们身上。大伙像得到神灵的旨意,纷纷后退,再后退,场地中央现出一大片空地。男女两两结对,各自退到施工段面,男人们郑重其事挖下第一锹土。
秦晴儿说,小辉,你来挖第一锹。我握住崭新的铁锹,奋力将锹刃插进泥土,一踩一推一抬,一锹新鲜的泥土就被我翻晒在阳光下。秦晴儿将一粒谷子放到我掌心,阳光直射,谷子金黄闪亮。她鬓角淡绿色的经脉,若隐若现,秦晴儿看看谷子,又看看我,眼睛里的真实让我无法躲开。
在草棚里,在六百六客栈,在阳逻长江大桥上,她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就这样,我开始在鄂西打桩队打桩。
几十辆翻斗车摆开长蛇阵,我们要将公路边的砂石料抢运到桩基旁,每次往返两公里。夫妻前拉后推,你追我赶。更多时候,人和车陷在原地,像非洲野牛陷进泥潭,左右奔突。我前拉,她后推,按伽利略惯性原理,选准着力点,外力越大,惯性越大,速度越快。翻斗车呼啸着向前冲,我两腋生风,有一种轻盈的飞翔感。
紧跟我身后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都身材高挑,都栗色皮肤,都圆脸大眼睛,都长睫毛,分不出谁是谁。当推车遇到沟坎,俩姐妹山呼海啸般大喊,一、二、三哟!像疾风呼地卷过去。拉车女孩说,晴儿姐,这小哥哥超厉害!秦晴儿说,银铃,小辉比你还小一岁。银铃瞅着我,长睫毛扑闪。秦晴儿告诉我,安安静静的是姐姐金铃,风风火火的是妹妹银铃。
我前面是一个黑脸汉子,他胖老婆车后推,正抵在我前面。我低头拉车,有两次险些撞到她屁股上。突然,黑脸男停下来,堵住了后面一长溜人。他说,晴儿,你找了个黄牯牛。秦晴儿嗔道,黑坨哥才是一头老黄牛。黑坨说,老黄牛拉破车不中用。他胖老婆呛道,还不死劲拉,冇得卵用。
紧随其后的高女人被堵住,她大喊,黑坨,你老婆三喜都说你冇得卵用。黑坨反击道,我冇卵用?你罗想英让我试试。高高胖胖的罗想英笑得山响,瘦她一圈的丈夫一紧一松地推着。罗想英猛甩头,汗水呈扇形亮闪闪甩出去。她喊道,李家栋,你当老娘是骡子!狗日的男人们,一个比一个冇得劲!
人群哄地大笑。
太阳已落山,我俩抢先搬运了整整十六车,第一个收工。秦晴儿说,明天正式开挖,你先熟悉桩线图,我去帐篷做晚饭。第一次参加体力劳动,我居然生出无厘头的兴奋。我想,秦晴儿把我捡来做搭档,看来她是捡对人了。
这时,那老徐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并帮我点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吸烟。我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咳弯了腰,眼泪都呛了出来。老徐说,呵呵,跟挖桩一样,习惯就好了。
我掮起铁锹向帐篷走。突然,一阵疼痛像电流感袭来,顺着腰背,沿脊椎传到头顶。这是体力透支造成的身体反应。此刻,我想起了奶奶,仰望瓦蓝瓦蓝的夜空,我别提有多难过。我要尽快给奶奶打电话,告诉她我找到了打工的地方。
秦晴儿站在帐篷前,我迅疾擦掉眼泪。她撩开帐篷门帘说,给奶奶打电话报个平安,过几天进城买手机。我心里一惊,她竟然猜到我的心事。她递过来一碗米饭,将两个鸡蛋剥壳放进我碗里。帐篷五六平方米,铺板扣在四个砖蹬上,垫上棉絮和凉席,就成了两张床。这个简陋的栖身之所是安全的,我不用再担惊受怕,提防有人来加害我。
田野静悄悄。夜里十点多,光谷大道声浪敛息。我冲完凉水澡,蹑手蹑脚走进帐篷,秦晴儿梦呓似的说,小辉,蚊子多,把蚊帐扎严……我愣头愣脑地嗯了一声。奇怪,我为何如此听命于她?她似乎施放了一个蛊,我心悦诚服地被她牵着走。
我身体沉如石夯,又软如烂泥,倒床就呼呼大睡了。
三
对面床铺无人,木架上的红色小手机压着纸条:馒头在电饭煲。记得给奶奶打电话。手机显示六点差一刻。我应该是这个工地上最后一个起床的人。
胡乱洗一把脸,抓起馒头大啃,我盘算着今天怎样去工地。我在乡下长大,父母离开得早,我承认自已性格孤僻,倔强又敏感。这时,一个像撒了胡椒粉的花白脑袋探进门帘,吓我一跳。是老徐。他说,娃吃饱了快上工地,一个桩,两个帮。一个人是挖不成桩的。他牙齿焦黄,像一排生锈的铁钉。我嘴里塞满馒头,支支吾吾应承他。
晨雾影影绰绰。一男一女正在铺设电缆线。王东爽,三十来岁,招风耳,大长腿;董三丫,眉眼娇媚,身材偏矮,结结实实,扎个马尾巴,精灵古怪的。他俩拉着电缆线跑得飞快,拉到每一口桩基边。
繁大军兄弟樁挖得最快,地面上只露出毛奓奓的刺猬头。身手敏捷的弟弟繁小军,染一头稻草黄头发,已破开两个桩基。金铃银铃更厉害,她俩已见不到人影,泥块从坑井里接二连三飞上来,像下冰雹一般密集。
秦晴儿正在开挖B22桩基。她已挖到齐腰深,忽而弯下腰,不见了,忽而露出头,抛出黏糊糊的稀泥,浓烈的塘泥腥味弥漫开来。一群湖燕叽叽喳喳,不时在她头顶飞来绕去。我俩的施工段面紧靠湖岔边的围墙下,近旁有一个像白蚁山似的老土堆,顶上野生三株高过人头的枸树,这是整个工地唯一有阴凉的地方。
我紧握铁锹,开挖B23桩基。我每挖一锹,泥土有足球般大。黄泥咬住锹刃,才挖了几十锹,我就噗嗤噗嗤喘粗气。秦晴儿奔过来,她溜下基坑,锹口下切三分之二,锹把轻推,锹刃与土块推出间隙,借着锹把回弹的惯性,一锹新土被掀上地面。踩、挖、推、抬,动作如行云流水。我分解她三秒钟的挖锹动作,其间包含三角原理、杠杆原理、惯性原理。
B22桩基里秦晴儿挖上来的全是泥浆,桩口越挖越大。王东爽支着一对招风耳扒在井边说,挖天坑啊?你要竖一个天桩不成?秦晴儿白一眼说,你不见全是泥浆?王东爽说,你挖出来的应该是回填土,这是典型的面包桩。秦晴儿说,该不是死桩吧?王东爽说,你挖到三米深就停下来,以免影响进度。等郝队长看了再说。
从早挖到晚,不知不觉,一天一天就过去了。黄昏时刻,秦晴儿提前回帐篷做晚饭,我坐在泥块上抽烟。高三时候,我很讨厌同学抽烟,可这几天,我特别想抽烟。小黄狗呜呜跑过来,蹭着老徐裤腿绕8字,绕得我眼花缭乱。
老徐指指我说,他叫彭小辉,太学士;又摸摸狗头说,它叫徐欢子,跟我姓。欢子跟我有六年了。南阳、灵宝、运城都到过。那年在南阳,我刚下井察看护壁,欢子围着井口急吼吼叫,我感觉不对劲,我刚一爬上井口,护壁灌浆就垮塌了,救了我一命。
欢子黑眼睛,鸭梨脸,蜂腰,短腿,长尾,像土拨鼠。我滚一身泥浆,也像土拨鼠。蓦然,我耳边回响起音乐课本上贝多芬的曲子——
曾走过许多地方,
带土拨鼠在身旁。
为生活四处流浪,
带土拨鼠在身旁。
土拨鼠啊土拨鼠,
带土拨鼠在身旁。
欢子跑前跑后,我们仨像鬼影子飘进男浴室。老徐一把脱个精光,他精瘦乌黑,骨骼根根凸起,像枯树枝。他窸窸窣窣哼着,很享受的样子。我也来一个大裸体,这是我第一次在有人的场合一丝不挂。
回到帐篷,秦晴儿拎着小水桶出来,她说,你们爷俩喝两杯,我也去冲澡。老徐倒没推辞,一屁股坐在砖蹬上,欢子趴在他脚边。他眯眼说,娃,来。我本不沾酒,可不能扫他的酒兴。我举杯。他说碰,我推杯一碰。他说喝,我深抿一口,他一仰而尽。他五官聚成干核桃,自个先陶醉了。他咂巴着嘴,尽说车轱辘话,摘瓜扯老藤,全是打桩队的事——
我们鸦雀岭村是个打桩村,都打了三代人。郝祥龙最早拉起打桩队,他塌死都有小二十年了。他儿子郝强从部队复员回来,放弃村支书候选人,重新拉起打桩队伍,全村青壮年踊跃参加。郝强战友遍及三省周边,不愁没工程做。都说男不扛枪,女不打桩。有钱挣谁还在乎这个?人心装不满,多少钱才叫有钱?不晓得打桩打到啥时候是个头。
就说三丫家,她爸董建华六年前塌死在南阳,甲方赔了六十万,三丫妈覃五香拿到六十万还不愿回鸦雀岭,仍赖在打桩队不走。前年沌口工程,她不小心摔进井里,活活栽死了。这不,三丫姑娘又来了,你说值不值?
你想啊,挖十几米深,脚都伸进阎王的门槛,阎王会轻饶你?不是父子血亲,不是夫妻至亲,谁敢跟外人搭档?你想想,她井上,你井下,随便掉个铲铲锤锤的,你那小命就没了。故意害死人,别的打桩队有,可我们鄂西打桩队,谁也做不下这断子绝孙的事……
老徐醉醺醺往外走,忽又折回来,摸摸我的头说,护壁灌浆要一整天才能凝固,明天休息。说毕,一顿一顿地走远了,嘴里还在嚷嚷不休。我歪在床铺上,心里清醒,身体却像死猪。不知何时,秦晴儿抱起我双腿,吃力地移到床铺上。她热烘烘的身体半压在我胸前,我几乎要去抱住她,但她却离开了。
早晨七点多,我俩搭乘913路公汽进城,去光谷广场。秦晴儿和我并排而坐,膝盖紧挨膝盖。身体与身体的秘密像两条蛇相遇。我相信她心里也藏着这个秘密。光谷大道双向十二车道,车辆穿梭如箭。那些行色匆匆的年轻人,青春的面孔洋溢着满满的自信。据说武汉的高薪收入群体,四十年前在江汉路,三十年前在汉正街,二十年前至今在光谷高新。沿途,大学、科研所、高科技公司数不胜数,科技大学、地质大学、纺织大学,还有我填报的理工大学,也紧挨光谷广场。
光谷步行街行人熙熙攘攘,美女如过江之鲫。这是世界上最长的城市步行街,美食城、服装城、电子城、图书城、美容城、影视城,应有尽有,连指甲店、美容店、假发店、香薰美体店也有十几家。偏巷、小街、岔巷、回旋街角,像蜘蛛网连接,一不小心就会迷路。秦晴儿拉着我的手,像沙丁鱼群里的一只飞鱼,左右躲闪,灵巧穿梭。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手机店,见我站在门口犹豫,秦晴儿附在我耳边说,手机钱我先垫上,到时从你工钱里扣。我若是再拒绝就是矫情了。她花二千六百元为我买了一部华为手机。她什么也没买,我俩连中饭都没吃,即刻返回工地,秦晴儿说,等做完这单打桩,我俩来步行街好好玩两天。
已是正午,轱辘架像绞刑架矗立在田野。太阳高悬,地脚线的阳光像液化气的火焰,人影飘移,似乎要飞起来。刚走进工地大门,黑坨哥一把截住我,边走边说,出大事了!上午一伙人闯进工地大打出手,砸帐篷抢工具,勒令打桩队停工。郝队长同那伙人论理,挨了一顿拳脚。
郝强正在帐篷里拿红汞水涂擦身上的瘀伤,他说,那伙人打着讨要土地补偿款的幌子,想通过闹事把甲方逼出来,我们却遭殃了。黑坨说,穿红背心的是领头,老郝先制服他,小辉再抡锹猛砍。见我一脸狐疑,黑坨说,你装作真砍,砍伤了医药费还得我们出。郝强说,不摆平他们,桩是挖不成的。我说,郝队长,我听你命令!想来这事有趣,黑坨拉我来冲锋陷阵,算他慧眼识英雄。
午后三点,我们扛着铁锹,大摇大摆走进工地。还没挖几锹,果然,十多个小青年挥舞砍刀和棍棒,气势汹汹冲进来。黑坨哥个子中等,像银背大猩猩,粗眉大眼,大鼻子,阔嘴巴,膀粗手大,腿粗脚大。两个家伙哪是他的对手,啪,撂倒一个;啪,又撂倒一个。他大喊,看老子不搞死你!
这边红背心咆哮道,个婊子养的!老子说不准挖就不准挖。郝强并不理会,仍埋头挖土。红背心挥棒打来,郝强猫腰闪开,飞起扫堂腿,红背心摔个狗吃屎,我冲过去,高高抡起铁锹。红背心连连告饶,拐子拐子(大哥),村里每亩两万收走粮田,二十万转卖,这两万还没付清,我们也是被甲方黑了。郝强说,打桩队是赌命,当不起冤大头。红背心头如捣蒜说是是是。郝强说,不打不相识,我给你兄弟们赔个罪。他拿出事先准备的两条香烟送给红背心。这人也算识相,大手一挥,一帮人撤了。
这时,工友们纷纷钻出帐篷。银铃风一般跑过来,说,小辉哥,你好厉害!黑坨哥说,这童子娃天生打死架的料。秦晴儿说,就是你们带坏的。黑坨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大伙呵呵笑起来。
我感觉很爽,是脱胎换骨的那种。那个毛毛糙糙的男孩,那个青涩腼腆的高中生,不再是别人的累赘,好像找到了一席之地,心里有了笃定,看人的眼光不再躲躲闪闪,变得镇定从容多了。我想,年少者无畏,这或许是我闯荡世界的武器。
四
自从参加火拼,郝强对我刮目相看。或许在他的眼里,敢作敢为的男人才有资格与他平等对话。施工即将进入深井作业,王东爽测量每个桩基深度,发送高危施工安全单。上午,郝强来到我的基坑边说,新贩子上来,本队长带你去观摩一下实战。
我们的工地有三个足球场大。白晃晃的太阳底下,六十几号人散落在各个段面。大多是夫妻桩,也有父子桩,兄弟桩,找不到男人的就组成了姐妹桩。男人井下挖掘,女人井上吊运,小单元各自为战,无声无息,地面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女人,像黑白电影里的小矮人。
三喜姐守在井口。井下喊,下!她赶紧绞起绳索,布兜缓缓下落。井下喊,停!女人直勾勾盯着井底。井下喊,起!女人紧握轱辘转盘,拿身体将吊绳绷紧,一布兜泥浆缓缓上升。黑坨蹲在井底,像大灰熊,趁着这空当,黑坨哼起鄂西小调来。三喜姐说,累都累不死這个苕货(傻瓜)。郝强说,没这个苕货,你挖狗屁的桩,得了便宜还卖乖。三喜姐掩嘴大笑。
银铃守在井上。粉红短衫,牛仔裙裤,而金铃总是迷彩服。她俩的井沿边,新挖的土方堆有半人高,郝强大吼,找死啊!他操起铁锹说,赶快转运土方,压垮井壁你俩都被活埋。我们一阵忙碌,把新土搬运到十米开外。在五米深井里,金铃仰望井口,眼睛像红外夜视镜里的豹眼,荧荧发光。
坡坎上泥土干燥,郝强盘腿而坐,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两人抽起神仙烟。一只云雀发出银铃般的欢叫。围墙外的湖岔,湖水亮晃晃像水银镜子。女人站在井口,吱呀吱呀摇动轱辘,颈脖一伸一缩,乳房一弹一跳,腰肢一起一伏。她们沿桩线站成直线,横看成一排,竖看成一行,像工地上种了一大片金黄色的向日葵。
郝强说,打桩塌方,不死就伤,出事就是血淋淋的惨事。秦晴儿和周志东挖桩两年,周志东去年出事了,甲方赔六十五万,晴儿得了十五万。她挖桩有七年,少说落存四五十万。搞不懂晴儿,她也不缺钱,咋又把你这个新手拉来了。
半夜里,我梦到陌生的周志东。基坑灌满血水,周志东爬上井口,爬一回,摔死一回,他不停地爬,不停地摔,不知死了多少回。后来,怎么周志东变成了我,我也在井坑里挣扎,不停地爬,不停地摔,不停地死。这种奇怪的死法,真是叫人绝望。半夜醒来,我大口喘气。秦晴儿溜下床,来到我床边。许久,她将胳膊抄过我脖颈,将嘴唇凑近我脸颊,呼出的气息带有乳香味。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她以哺乳的姿态迎向我,我的脸深埋在她乳沟中。我抱住了她的腰,她说,明天开始深井施工,你千万要好好的。
我误以为她在纵容我,一只手下移,身体紧绷着。她一阵惊悸,突地一个弹跳,逃也似的回到她的床铺上。
夜色像显影液,由灰白渐渐变得清晰。一位少女涉水而来,粉红的衣衫飘过苇林,一会是高中同学吴丽玲,一会是秦晴儿。那少年躲进草丛,那少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少年的身体濒临爆炸点,一股炽烈的岩浆喷薄而出,陌生而新奇的快意淹没了他……
天麻麻亮,秦晴儿蹑手蹑脚起床,唯恐惊醒我。其实我早就醒了,只是闭眼假寐。我羞于面对她。
秦晴儿去了工地后,我溜下床,套上迷彩服,戴上安全帽,蹬上雨靴。抓起饅头猛啃,喝下一大碗稀粥。秦晴儿床头有个小圆镜,我端详镜子里的那个人,青春,不乏英俊,眼神熠熠发亮,像一个雄心勃勃的失败者。
飞奔到小卖部,我买了一包六十元的黄鹤楼极品香烟。小卖部里那个叫红菱的女孩一脸惊讶状,好像在疑心我是不是发了横财。我点燃香烟,深吸一口,吐出一串玩世不恭的烟圈。我跑步来到基坑边,递给老徐一根,他好像也很惊讶。
我正正安全帽,紧紧腰带,抓住吊绳,踩住帆布兜。我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鼓起勇气说,放绳!秦晴儿扶住轱辘架,她没有动作。老徐高喊,放绳!秦晴儿这才松动轱辘摇把,她的目光逼视我,像第一次在草棚里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咬咬牙,抬头直视着她,仿佛人生的所有要义都在这对视里。
滑轮旋转,我被她操纵,开始下降。
她消失了,田野消失了,光线消失了,空间渐渐变窄。圆圆的洞口,像一面镜子,像一轮满月。她凸起的乳房似山峦蜿蜒,遮住了她背后的天空。我突然问自己,如果不是遇到秦晴儿,我会来这里吗?如果不是我,秦晴儿也会带另一个我来这里吗?这个问题极端无厘头,却让我疑惑丛丛。
五米竖井,幽暗而逼仄。我从小怕黑,尤其怕无窗的小屋子。我疑心秦晴儿手里的支杆会折断,前天现浇的井壁会脱落,只是几分之一秒,坑井轰隆坍塌,吨量级的泥土填满坑井,我生生被活埋。我揪一下自己的头发,别往下想,别往下想。我心里怦怦跳,清醒又麻木,灵敏又迟钝。我紧贴井壁,感觉眼里有了泪意。
井底是棕色黏土,块状板结,先撬松,再刨散;先錾碎,再压实,然后装进帆布兜。我嘘一口气,拉动吊绳。我在等待。这等待太过漫长,等得快要长出一棵草来。终于,轱辘转动,满满一帆布兜新泥缓缓上升。帆布兜,帆布兜好,帆布兜像降落伞,将我降落到井底,又将我新挖的黄泥吊上地面。若是用铁桶、木桶、塑料桶,那人一失手,准会砸我一个头顶爆。
除了挖掘,没什么可阻挡我。我就是泥蝼蛄,一只会思想的泥蝼蛄。风镐快速下潜,黄泥如刨花翻飞,一切都像我想象的那样,像她想象的那样,源源不断的新泥重见天日。秦晴儿摇起轱辘把,汗水雨点般溅落,吧嗒吧嗒,砸在我的头盔上。抬头仰望,井口蓝莹莹的,有风吹过,有云飘过 ,有湖燕飞过。
第四天,B25桩基出现难题。我抡起风镐砸下去,嘭地弹回来,右手虎口震裂,血流如注。一个脸盆大的树墩扣在井底。秦晴儿不知井下异常,她扯动缆绳发出信号。我实在没办法,只得被她吊回地面。我的鲜血染红了缆绳,秦晴儿捧起我的手,含在嘴里吸吮,噗地吐出一口血泥浆。
郝强查看过后,说,井底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桑树墩,已呈脂化状态。秦晴儿说,未必又是一个死桩?郝强说,我推测,挖开桑树墩,就是老土层(建筑术语为持力层)。我问,郝队长你说咋办?郝强说,深井已到六米,不能爆破,只能改换钢錾手锯,慢慢斩削。
嵌进钢钎,铁锤击打,锯掉盘根,钢錾斩断。我手掌磨出四个血泡。第三天下午,终于打通阻隔层,基坑深度已达九米,我惊喜地发现,桑树墩下面,果真现出持力层,再挖好扩大图,一根桩基就完工了。
记得王东爽打比喻说过,一根完工的桩基,形状像老式手电筒。主体为圆柱形,井底呈喇叭状,建筑学称为扩大图,用以增强桩基的荷载力,保证未来高楼的抗倾覆稳定性。我和秦晴儿循环开挖九个桩基,先后接近老土层,平均深度八米。再加一把劲,做好侧壁斜撑,浇筑修正扩大图,便可大功告成。
这天收工的时候,老徐发生了意外。他在双胞胎桩基边踩到一根锈铁钉上,右脚小指头被刺破。王东爽喊我,我奔过去搀扶住老徐。他说,小辉别动我,你快撒泡童子尿消消毒。一听这话,银铃背过脸去。老徐说,银铃快去帐篷拿红汞水。银铃风一般跑向帐篷。见我还在迟疑,王东爽恨不得扒掉我的裤衩。情急之下,我慌忙解开裤子,对准老徐的伤口,端地就是一阵猛射。老徐疼得呲牙咧嘴,忽然喊,金铃还在井下,赶快吊她上来!我急忙摇起轱辘把,金铃升到井口,一脸木然,抓住布兜,猛一个弹跳抱住我,一身的泥水溅出几米远。
两姐妹架着老徐往帐篷走。老徐说,要是有金钗就好了。我问金钗是什么?银铃说,我们鄂西深山里的一种止血仙草。
五
手机上预报,未来五天,武昌地区将出现大暴雨强对流极端天气。气象部门罕见发布了橙色预警。早间还是大晴天,午后下起小雨,到了晚间天气骤变,雷电上线,暴雨来袭,光谷区域突降鸡蛋大的冰雹。暴雨噼噼啪啪砸在帐篷上。老徐跛着腿,站在雨里大喊:大伙赶紧拉电,小心炸雷!有人狂喊鬼叫,和着暴雨的淋漓酣畅。
暴雨冲垮了几顶帐篷,女人们尖叫着连滚带爬。想英姐冲出来,只穿短裤和乳罩。双胞胎姐妹奔出帐篷,像落汤鸡,身体轮廓暴露无一,蹲在地上不敢起来。秦晴儿赶紧拿出衣服给她们套上。银铃穿着我的迷彩服,像个稻草人瑟瑟发抖。
挨到天亮,浑黄浓稠的雨水如泥石流湮没工地段面,成群的泥蛙冒出来,呱唧呱唧叫成一片海洋。大雨停一阵,黑云翻滚,像奔马开始新一轮集结,清晨如黄昏一般晦暗。罗想英出去搭建帐篷,我和秦晴儿帮金铃银铃重新搭建帐篷。
早晨,秦晴儿熬好稀饭,给老徐送去一碗,回来后猫在床铺边玩手机。我翻读早已翻烂的几本杂志。秦晴儿说,工地淹大水,几天都挖不成桩了。我想起了陈多亮,打桩如此危险,我若遭遇不幸,也得让亮子晓得,免得落个生死不明,便说想进城去找亮子。秦晴儿说陪我去。我当然求之不得。
陈多亮是我开裆裤伙伴,小学毕业时,他妈妈死于出血热,他因此辍学;八年前,我父母和他爸大财叔结伴来汉口打工,他们仨在汉正街做“扁担”,就是小搬运。我妈嫌做扁担丢人,强拉着我爸来武昌光谷,在建筑工地搬砖和水泥。第二年,她就跟一个浙江包工头私奔了。唉,不提我父母的那档子糗事,一提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
光谷大道斜对面是903路专线公交站,终点站是武昌火车站。一路上,秦晴儿歪靠在我肩头,戴着海绵耳塞听歌。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就到了武昌火车站,正对面就是金贵大酒店。穿过地下通道,爬上道口,我来到保安室门口,探头向里张望,有个人突然从背后箍住我,掉头一看,可不正是多亮!他穿着保安制服,看上去蛮威武。
亮子说,我在监视屏上早就发现你了。咋不先打电话给我?我说打你个大头鬼,我手机丢了,刚买了个新的,号码得一个一个重新存。这是我表姐秦晴儿。多亮说,你姐好漂亮,我以前咋没听说过?秦晴儿媚眼一笑说,我听小辉经常说到你呢。多亮说,你们先去对面湘菜馆等我。我说,我一来你就开赶?多亮说,少废话!上班会客要被开除的。
半小时后,多亮带来一个女孩,叫淘淘,在酒店当服务员。淘淘莞尔一笑,赶紧给我们续水倒茶。多亮说,你来得正巧,前天我看见你爸为强叔了,就在那边收废品。多亮指着对面一片旧楼说。再遇到我家老家伙,把他电话帮我问到。多亮说,你爸像是故意在躲我。有个女的帮他推板车,该不是给你找了后妈吧。
我一时语塞,眼泪不争气,涌出眼眶。
淘淘打了多亮一下,说,刚见面就弄得小辉难过。还不点菜?他们早该饿了。多亮赶紧伸手臂揽着我。他点了七道菜,四个人举起啤酒杯。秦晴儿说,小辉说你对他最好,我先敬你。多亮说,难兄难弟吧。淘淘也将酒杯伸过来,我們一饮而尽。
吃完饭已到八点,又开始落雨点,不一会越下越大,街面上浮起水雾,几米开外看不清人影。多亮说,酒店集体宿舍有空床,晴儿姐跟淘淘睡,小辉跟我睡。秦晴儿说,给你添麻烦了。多亮说,小辉九月来武汉读大学,我就巴结不上了。我朝他肩膀狠砸一拳。亮子是我真兄弟,他今年春节回老家,送我五百元,说,好好复习,高考一定会成功。
大雨下了一天两夜。第二晚,我们四人到黄鹤楼影厅看了一场奥斯卡连场通宵电影,走出影厅已是清晨,阳光照得街上明晃晃的。吃完早点,我说,我们回工地了。亮子说,等轮休我和淘淘去看你。我说,我等你们。
离开多亮时,我心里不舍,表面却装着没事一样。
徐伯死了!
大水已退尽,施工段面变成了一片滩涂。一条泥浆淹过脚踝的田埂小路,成为进出帐篷的唯一路径。众人围在老徐帐篷前,他躺在门板上,花白长发垂地,缩手,蜷腿,眼睛睁着,像在观看自己的死亡。秦晴儿扑上去,拿手掌为老徐阖上眼睛。她嘤嘤地哭着,哭得人心里发颤。
早晨,三丫来送稀饭,老徐睡在铺板上一动不动,身体蜷曲像大虾,伤脚肿得透亮。老徐说不准后半夜人就死了。死在破伤风上,就是打一支防疫针的事,真是冤枉。女人们哭声一片,郝强说,工地上死人不吉利,甲方最忌讳这个,大伙别哭了,殡葬车马上就到。我已打电话,老徐女儿采松明天从贵阳赶过来。
我们用床单裹住徐伯,大伙默默闪开一条道,四个人抬起来,歪歪滑滑走过田埂泥浆小路,来到公路边。殡葬车来了。殡葬车消失了。死一个人如此简单,像装走一袋砂石料。望着滚滚乌云,我泪流满面。我抱起欢子往帐篷走,秦晴儿还在嘤嘤地哭。杂草沤泡在烂泥中,蒸发出腐败的气味。
坐在帐篷门口,我觉得老徐没死,随时会走过来,和我一老一少一起抽着神仙烟。秦晴儿说徐伯对她家亲戚知根知底,晓得她荆州没这门亲戚,更没你这个姑表弟。我惊得烟头掉在地上。难怪徐伯每天要来桩基边看我。
秦晴儿说,我爸进深山采野茶,失踪有十三年了。徐伯跟我爸是发小,一直当村长,七年前退下来,进了打桩队。临出远门,我妈把刚满月的欢子送给他,说是人是狗总是一个跟伴。大前年,徐伯说他一大把年纪,保不准哪天死在外头。徐伯的意思是想跟我妈搭伙过日子。我妈不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徐伯这一走,不晓得她该有多伤心。
转钟时分,在围墙根,想英姐、金铃、银铃、三丫一起将死人的两袋衣物散开,撒上麻纸冥钱。想英姐念道,老徐回鸦雀岭、老徐回鸦雀岭……秦晴儿用麻纸引燃了衣物,火势蹿出围墙,一股小旋风骤起,搅得纸灰像蝴蝶飞向夜空,飞向更深的黑暗里。
半夜里,郝强给我打来电话,说明天送老徐回鄂西老家,工地上散着很多材料和工具,叫我找王东爽商量,每晚安排人值夜班。我十分感动,郝队长是把整个打桩队都交给了我,这份信任,我既感到沉甸甸的,又感到特别温暖。
秦晴儿该是哭累了,这会儿一抽一抽地正打着小呼噜。我在黑暗中摸索起床,套上迷彩服,手拿一根钢筋。刚走出帐篷,王东爽幽灵般出现,吓我一大跳。也不知他在帐篷外候了多久。在打桩队干了一个多月,我总觉得他怪兮兮的。
月亮还没出来,星子藏在云层里。我跟着王东爽,绕到帐篷与围墙的干沟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两个烟头像鬼火闪烁。三十几个帐篷,由两根钢丝拉绳串连,像串糖葫芦串在一起。在一个帐篷后边,王东爽附在我耳边说,有好戏看了。只见一个帐篷拉绳不停抖动,王东爽顺着拉绳跳过去,恨恨地说,狗日的鲁东山。
我一把拉着他,跳过横七竖八的钢丝拉绳,径直往苎麻林边走。爽哥说,刘超琼奶子翘鼓鼓的,鲁矮子搞得肯定爽。我说,爽哥,听壁根子小心烂耳朵。他说,鲁东山捡了个大便宜,一个塌死老婆,一个砸死老公。我说,那不正好两好合一好。爽哥说,你不晓得吧,罗想英和李家栋,熊谷清和潘婶,他们都是回锅肉(二婚)。
来到苎麻林边,爽哥说,反正没屌事,我讲个故事你听。七年前在运城挖桩,大伙都睡大帐篷大统铺。工地旁是大片包谷地,派出所就在附近。有天半夜,一对男女正在包谷地野战,弄得几棵包谷摇摇晃晃。也是活该他俩倒霉,两个警察出来撒尿,正巧逮个正着。女人说,我们是夫妻。警察说,夫妻为啥跑到玉米地胡搞?拿不出结婚证,先去派出所。女人抱住一棵包谷,死活不肯去派出所。
爽哥问,你猜他俩是谁?我说,我猜不出。他说,罗想英。我说,他俩不是夫妻桩吗?爽哥说,那时他俩还是情人桩,没结婚证。还是郝队长交一千元罚款才领回人。我说,这比窦娥还冤。他说,冤你个大头鬼。丢人都丢到外省去了。我问,你一直做管理?爽哥说,我老婆叫麻丽芬,吃不了这苦,四年前跟人私奔了,还卷走我十万块。打桩搭档,秤不离砣,砣不离秤,一离两散。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周志东死后,我请老徐出面说合,想找你姐晴儿做搭档,晴儿说不想再挖桩了。想不到,她把你喊来了。
我连说对不起。爽哥说,不关你事,决定在你姐。突然,他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说,我真没用,没女人做搭档,赚不到钱,更让人瞧不起。抬脚踢断一根苎麻,像酒醉佬歪倒在地上。一只黄鼬兀地跳上土路,闪电般钻进苎麻林。月亮迟迟升起来了,它旁边的那颗星最亮。天地一片清朗,原野像洒下了薄薄的银霜。一顶顶帐篷像大王莲,浮在水一样的清辉里。
我俩贴着外墙走,两点鬼火晃晃悠悠,飘到湖岔边。我问,爽哥,什么是死桩?他说,你想当六十万不?我一脸懵逼看着他,你啥意思?爽哥说,死桩是塌死人的桩。塌死一个人甲方赔六十万。早些年叫四十万、五十万,现在叫六十万。
爽哥像是自言自语说,唉!这日子不好过。他们夫妻桩,男人白天挖甲方的桩,夜里挖老婆的桩。兄弟桩,光棍桩,田豹子和我们几个光棍,一年到头闻不到女人味。湖那边有小歌厅,豹子带我去玩过,要不早就憋死了。他像一只公山羊跳到老土堆上,岔开双腿喷射出白花花的尿柱,脚下冲出一个小土坑。
王东爽对着湖岔发出狼一样的长嚎,那声波似乎可以传出一公里远,惊得几只白色水鸟扑棱棱飞起。
六
几个暴热天,工地从水洼地蒸烤成一片沼泽地。一大早,我听到秦晴儿厉声尖叫。帐篷外,数不清的癞蛤蟆像叠罗汉,呱叽呱叽叫;一条菜花蛇游过沟渠,追得几只田鼠抱头鼠窜。
桩挖不成,大伙只得挖水沟、筛黄砂。太阳像火球,仿佛空气一点就燃。我和秦晴儿筛黄砂,她的脸晒得透红,脖颈上生出许多痱子。我卖弄说,如果我是树鱼,就爬到树上乘凉。她说,世上哪有这种鱼?我说,树鱼生在亚马逊热带雨林,雨季生活在水里,旱季就跳到树上居住。她有气无力地笑着说,我们鄂西大山里也有树蛙。我感觉她情绪很是低落。
不一会,秦晴儿面色惨白,坐在地上呕吐。打桩队有六个人病倒了,症状都一样。刘超琼、李家栋,还有叫孙五月的中年女人,兄弟桩的哥哥繁大军,李家栋病情最严重,身体间歇性痉挛,已出现昏迷状态。
郝队长是昨天赶回来的,要不然我和王东爽只有抓瞎。郝队长说,这是中暑的迹象,赶紧重找个凉快的地方搭帐篷。我说,去伏坛村租农家房吧。他说,这六十多号人要租多少房?到头来这单桩算是白挖了。走!我俩到三环线那边看看。
就在上个月,三环线修建通往鄂州的轻轨线。那边的农民工比我们幸运,他们住在彩钢活动板房里。高架桥下的人行地下通道早已修通,进口出口用塑料板封住。我钻进地下通道,推上洞壁上的电闸开关,洞里顿时灯火通明,一群水蝙蝠被惊飞了。我说,郝队长,就这里!他说,对头!事不宜迟,今晚全搬进来。
我俩赶紧回到工地,大伙正愁苦兮兮傻站在帐篷外。郝队大声说,今天有六个人中暑,深度中暑就会死人。天气预报说还有一周高温,继续睡帐篷非热死人不可。大家马上搬进地下通道。
大伙还愣怔着,我鼓起勇气大声说,把围墙打开一个出口,到地下通道只四百多米,大家赶紧搬家!黑坨哥操起撬棍,围墙捣出一个大豁口。夫妻们纷纷行动,一床垫,一凉席,一床单,跟露宿长江大桥下的流浪汉没啥分别。郝队说,睡在地下通道,烧火做饭还在帐篷,值钱的东西随身带上。
我推来一架翻斗车,用砖头固定车轮,像抱起婴儿一样抱起秦晴儿,将她装进车斗。她木然不知,双目紧闭,身体软得像棉条。我操起翻斗车,颤颤巍巍走出围墙豁口,车轮上下颠簸,秦晴儿的脑袋像铃铛左右摇晃。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当晚,病情严重的李家栋被送往左陵镇医院,余下六十多人全部搬进地下通道。当我第二趟赶回帐篷,准备将欢子带走,它像一条真正的癞皮狗,趴在徐伯帐篷里,死活不愿跟我走。
地下通道的另一端出口被我們用预制模板封住,它变成了一个大洞穴。直溜溜两排大统铺,众人或席地而坐,或摊开铺盖歪躺着。年轻人住洞口靠前位置,五个病号住中间,熊谷清他们几对中年后夫妻住在进深处。
地下通道像天然溶洞,地面上热浪滚滚,洞里却凉爽宜人,凉气从梅花地砖眼孔沁出来。洞中行走,声音被放大,先以纵波扩散,遇洞壁产生横波,又打着旋儿弹回来,在洞顶嗡嗡回荡,听得耳朵发蒙。
秦晴儿昏睡不醒。午后,大伙去了工地,我留下来给她喂药,晚上,想英姐抽空给她擦洗。我白天干活,夜里睡在她脚头边。六十几号苦力人睡在地下通道,汗味、臊味、脚臭味混合在空气中;此起彼伏的鼾声,像一部大型交响乐,或高或低,或重或轻,或和风细雨,或山呼海啸。磨牙齿,打砂轮,锯破木板,呻吟,尖叫,还有哭泣,各种声响轮番上演。但是这里凉快,凉快就能救我们的命。半夜里,我摸摸秦晴儿脚掌心,她纹丝不动,让我好生担心。秦晴儿在第二天才有明显知觉,偶尔睁开眼,呆望着洞顶。
欢子失踪了。
这多天里,欢子不吃不喝,骨瘦如柴,好像执意要等主人回来。我围着工地找,又找到左陵镇周边,始终没见到欢子的踪影。想英姐安慰我说,这畜生通人性,只认老徐不会认你。老徐笑眯眯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只有他知道我是一个流浪汉,可他总是亲着我。
晚饭后,安顿好秦晴儿,我爬出洞口,想去湖岔边走走。睡在这个地下通道,憋得人心慌。苎麻林向南五百多米,即是武汉后花园汤逊湖;向东有一条岔路,通向东边的几个建筑工地,听说那边有两个外省打桩队。
刚走到岔路口,突然一个人影从苎麻林中跳出来,定睛一看是银铃。她惊魂未定,手脸全是血,前胸短衫被撕开。她大喊,小辉哥,有色狼!我正要拔腿追上去,银铃招手说,回来!他早跑了。她捏着一个铜钱大的血糊糊东西说,你看,我把他耳朵咬掉一块。我问,你来这里干啥?银铃说,我去湖边找我姐,被这个色狼拉进了林子。我说,赶紧打110吧。银铃说,不用。我已咬伤他,这回他该长记性了。我说,估计是其他工地的人。银铃说,差不离。银铃把那血糊糊东西扔在我脚边,我闪腿一跳。她蹲到水沟边洗掉手上脸上的血迹,说,还不把衣服脱给我?我急忙脱下T恤,她背过我套在身上。
夜里十点多,手机突然响铃,我按下接听键,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辉,是你吗?我是你爸。下午碰到多亮,他说你在光谷挖桩。早年我和你妈也在光谷搬砖和水泥,想不到你又来了。咳咳咳咳……我说你干什么?你哭得我好烦。电话那端一下安静下来。他说,我没脸回家,对不住你奶奶。我说,别说那多废话,我有事会打你电话的。我爸像小孩连说三个好,就知趣地挂断了电话。
彭为强他毕竟是我爸,我恨不恨他另说,可一提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连老母和儿子都不要了,还算个男人吗?至于我亲生母亲李仙芝,她爱虚荣,嫌我家穷,嫌我爸老实。她对我没感情,我对她没感觉,摊上这么个母亲,我极其无语。她不是跟那个姓汪的浙江包工头私奔了吗?我祝她幸福。
七
秦晴儿昏睡两天后才醒来。
这些天,多亏有想英姐。她既要做三顿饭,还要照护住院的丈夫,同时还要与我搭手扎钢筋笼。天气闷热,汗水黏黏糊糊,像盐末敷在皮肤上。做完夜饭,想英姐大汗滚滚,热得没办法,无袖衫,短裤裙,全湿透。她本来就胖,臀部肥大,胸部高耸,看着赫赫惊人。她说,我是把你当儿辈看的。我埋头胡乱扒饭,心里明白她的意思。
吃罢饭,她换上宽松垮垮衫,拎着饭盒去医院,我拎着饭盒往地下通道走。远远地,我看见秦晴儿居然站在地道口。她在这个地下通道昏睡了一周,现在终于能爬上五十级台阶回到地面,真是个不小的奇迹。
我将饭菜摆在一块草地上。秦晴儿坐在草地上,故意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大病初愈的她,眼睛漆黑闪亮,像清水洗过,越看越漂亮,又漂亮得不动声色。天色暗下来,被芦苇围成花朵状的湖岔,闪烁着璀璨的银光;而近处的苎麻林间,萤火虫星星点点,荧荧飞舞。
她问,我是不是死过一回?我点点头。她又问,你怎么不离开?我愣眼紧盯着她。她说我死了免得你受罪。我扔掉手里的一根草茎,看着远处的湖岔。她说把B22桩退给打桩队。我没有理她。
她眼神灼灼地望着我,眼眶贮着泪水。她说,去年十月,周志东塌死在阳逻。他为跟我在一起,辞掉民师来打桩,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只挖了四个工程,他就塌死了。我已背上一条人命,夜里老是做噩梦。我真是怕打桩了,今年一直待在老家。这次来结工程余款,打算第二天搭车回鄂西,想不到却遇到了你……
天色黑净,她艰难站起身,我将臂膀送给她作依靠,她落进我臂弯里。我蹲在她脚前,双手反扣她的腿弯,几乎是强行背起了她,一步一步往涵洞走。我努力将她身体往上一欠,以便彼此都舒适一些。她似乎很享受地匍匐在我后背上,嘴唇贴着我后颈窝。光谷大道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两排行道灯逶迤西向,绵延到大都市的心脏。有车辆像被人追杀似的疾驰而过,雪亮的灯柱扫过来,我俩重叠的身体忽而拉长,投射到天幕上,变成双头巨人;忽而缩小,匍匐在泥地上,像蹒跚的爬行动物。
武昌开启新一轮火炉模式。太阳的火轮碾过天空,地平线虚虚幻幻,空气像无焰燃烧,人影缥缥缈缈。即便是早间和晚間,云霞似烧炭,田野如桑拿,汗出如浆,闷热难耐。工地上又是一番忙碌景象。豹子兄弟桩,双胞胎姐妹桩,黑坨夫妻桩,抢先完成桩基施工。熊谷清三对中年夫妻搭档,挖掘进度稍有滞后。郝强组织管理人员重点帮扶病号和老弱搭档,估计用不到一周时间,打桩工程将陆续完工。
我还剩两个桩基杀尾,郝强派银铃做我的搭档。银铃风一般跑来说,两个桩,三天搞掂信不信?我说,我信。银铃凑近问,你分得出我和我姐不?我一愣说,分不出。她说,你看我右耳朵边有个芝麻点黑痣。我说,怪不得,像一颗精灵痣。银铃笑得跳起来,她的大腿颀长健壮,好看而有力量。
她扑闪着长睫毛问,是你下,还是我下?我有些恼火,你是挑衅我?她愣一下,呵呵一笑,突然喊,预备。我答,开始。她喊,放绳。我答,下降。银铃紧绷吊绳,我井口悬空;她松动吊绳,我缓缓下降;她锁住摇把,我稳稳着陆。银铃来去如风,快人快语,正常人都慢她半拍。
阳光像聚光灯垂直照射井底,银铃站在迎光那一面,身影将我整个覆盖,像三百六十度的大熊抱。第三天下午,银铃发出提升暗号,我在她极富力道的掌控中徐徐上升。至此,我的九个桩基全部完工。
我却高兴不起来,这剩下的B22桩基山一样压在我心头。秦晴儿要将这个桩退给郝队长。我不同意。我最恨没担当的男人。我决心已定,喊来我爸彭为强做搭档,我自己干!
B22基坑只开挖了三米,蓄满地下水,封住井口的预制板还是当初徐伯盖上的。王东爽说,勘探图纸上标明,B22桩底下是一个老水塘,有五米回填层,四米淤泥层,这种面包桩,像定时炸弹,暴水、涌泥、塌孔随时可能发生。郝强说,说穿了,你要在豆腐渣里挖深井,节节浇筑,拔地立起一根天桩,这个难度有多大?小辉,你还要自己干吗?这两人像演双簧,恐吓我,还是激将我?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自己干!郝强说,好!你有我年轻时候那股子冲劲。我让东爽和银铃来帮你。最后一个桩,千万小心。
太阳落山以后,帐篷门前,炊烟升腾,洗菜做饭,油锅滋滋爆响。秦晴儿已做好晚饭。我俩好像分开了很久,终于可以坐在一起吃饭。没有她的这二十多天里,我感到无助和无奈。她现在身体还虚弱,不能同我一起打桩,可只要她守在井口边,我就有了支撑,有了底气。
晚饭后,大伙还得返回地下通道过夜。睡在秦晴儿脚头,梅花地砖眼孔冒出丝丝凉气,我在众人的打鼾声、磨牙声、抽气声中沉沉睡去。一整夜做梦,是那种无头无尾的长梦,长得比一个雨季还长。
六点钟的清晨,湖水样清澈,我爸彭为强来了,还带来一个叫我喊曹姨的四川女人。B22桩基全是流质的淤泥,井口新增了备用吊绳。在九米深的井底,我爸像一头虎鲸,翻起滚滚的泥浪。我和王东爽同时起吊,一袋一袋淤泥转送回地面。突然,淤泥像发酵的面团,喷涌一米多高,我爸被涌泥推着,像一只黑色的屎壳郎。他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像经验老道的打桩佬,牢牢抓住井壁。他摆正钢筋笼,靠近桩侧脚踩下沉,涌泥被堵住;曹姨急急抱来两床棉被,我爸迅速塞进涌泥孔。在郝强的指挥下,整包的干水泥源源不断塞入涌泥孔。我爸将螺纹钢拼命插入井底,火速浇筑钢筋混凝土,涌泥孔终于被堵住了。
我强行替换我爸,继续下挖。秦晴儿守在井口边,银铃守在井口边,郝队长守在井口边。我像马力十足的盾构挖掘机,高速作业。我爸趴在井口边,他又变成一只长螯蚂蚁,轱辘把摇得飞快,令人眼花缭乱。在吊绳提升的间隙,我端坐在井底,为我先前的害怕感到好笑。我闭上眼睛,贴紧井壁谛听,大地深处传来嘣嚓嘣嚓的律动,像婴儿的呼吸,像隐约的潮汐。我知道,这是大地的脉动,是泥土的呼吸。我想,说人地下有知,只有心无旁骛的人才能感悟到。
今晚,工地上轮到繁小军兄弟值班,因为繁大军身体还未恢复,王东爽自愿补位守夜。
帐篷门前,干泥地上,一碟花生米,几根卤鸭脖,两只卤猪脚,一瓶散烧白酒。繁小军和王东爽正在对饮。这几天,东爽哥为我的B22桩吃了不少苦头,我得敬他一杯酒。
王东爽说,小辉,你那个B22桩明天可搞定。今晚我们三个守夜吹牛吧。我说,我吃完饭就来,你们等着。樊小军说,你不来是爬爬虫。我说,我来你是爬爬虫。空酒瓶已扔进水沟里,两人面红耳赤,说话大舌头,借酒卖疯。
夜里十点多,我来到找他俩。繁小军坐在帐篷门前的泥地上,造型太雷人了,赤膊,大裤衩,稻草黄头发深埋在两腿中间,两只胳膊带动手指,不停地戳戳点点。他在玩手机游戏。我走到他跟前,他瞪着猩红的醉眼,脖子上的喉结像小老鼠一蹿一蹿的。
爽哥呢?
鬼晃去了。
晃哪里去了?
估计湖那边。
跑那远干嘛?
鬼晓得。
他喝那多酒不会有事吧?
半斤酒对他算个毛。
繁小军说,我半夜三点喊你接班。
我问他,你是去小卖部吧?
他说,你咋晓得?
我说,我又不是瞎子。
他索性说开了,说她叫徐红菱,初三的时候因她爸病死停学,她舅舅帮她开了这个小卖部,她家的房子临近光谷大道,年底就要拆迁了,等挖完这单桩,我就跟她去左岭开个小超市,当个上门女婿总比打桩强。
我问,你咋这大把握?
他说,呵呵,她都让我睡了。
我说,行啊你,小军哥。
他突然问,我都准备闪人了,你咋又掺进来?
我说,我挖完也闪人。
小军往肩上搭个背心,说不跟你鬼扯了,便摇摇晃晃着朝小卖部走去。
已是后半夜,小军却没来叫醒我,我也不知道东爽哥在哪里。月亮像吸顶灯镶嵌在天幕上,工地到处荧荧地亮。帐篷外,坐着一个女孩,溶溶月色下,像浮在湖面上的水鸢花。是银铃。我问她,你咋半夜跑来了?她说,地道里睡不着。我说,你来野地里不怕?她说,我晓得你在。
月亮隐入云层。
银铃楚楚动人,跟那个风风火火挖桩的银铃判若两人。我准备出门巡夜,银铃跨进门,突然抱住我说,你是不是蛮讨厌我?我说,怎么会?她说,那……亲我一下。我懵住了。银铃臂力惊人,搂得我脖颈生疼。她嘴唇微微张开,紧贴着我的嘴唇。我下意识搂紧她,她慢慢将我的手牵到她裙扣上,面对银铃的直率,我并非虚伪,只是不舍和不忍。我说,天快亮了,你赶紧睡觉。银铃点点头,她拥紧我移动几步,两人一起倒到床铺上。我禁不住吻了她。她竟然说声“谢谢”。我血脉贲张,身体隐秘处有火焰嗤嗤燃烧,似乎是在一个临爆点,我挣脱银铃的臂膀,摇摇晃晃站起来。
离开帐篷,走出围墙豁口,来到那条每天来来回回跑几趟的土路上,我的心还在狂跳。好像还是那只黄鼬,嗖地蹿出来,和我打一个照面,一眨眼消失了,林子里发出它婴儿般咳咳的笑声。月光泻进苎麻林,青葱的植物熠熠闪亮,银铃隐现在花影里……
八
打桩工程接近尾声,最后的B22桩基如果不出意外,今天修正桩基扩大图,加紧混凝土现浇,整个打桩施工就全面完工了。今天,郝强坐镇指挥,秦晴儿、金铃、银铃、三丫、想英姐,还有我爸和曹姨,众人守在井边。
上午,郝强下井,临到中午,他已挖到了老土层,因为,吊上来的泥土像鞋板一样结实。下午,我下到十二米深的井底,郝强开挖的护壁,垂直厚实,井壁上一铲铲印痕,像牙齿一口口咬出来的,有如蜂巢般细密整齐,果真是打桩高手。当我挖完最后一铲,被吊升到井口,守在井边的人一阵欢呼,银铃和三丫甚至大声尖叫起来。终于熬过去了,她们不知有多高兴。
郝强递给我一支烟,他拉着我跨过半截围墙,两个人来到湖岔边。嫣红的晚霞落到湖水中,葱绿的芦苇愈发鲜亮。
沉默很久。他突然问,你没发现今天工地上少了一个人?我一怔,说,今天只顾挖井,好像没看见东爽哥。他猛吸两口烟说,他回不来了。我更蒙了,他怎么啦?郝强说,昨晚,公安突击扫黄,有人从小歌厅翻窗跳进汤逊湖淹死了。上午警察拿照片到各工地查访,唉……我牙齿打颤,心里喊了一声“东爽哥”。郝强说,人都死了,再骂他也没用。我明天去料理他后事,带他回鸦雀岭。
又是很久的沉默。
郝强突然问我,小辉,打桩好不好?我说好。他问,还想不想打桩?我说想。他说,想也白想。明天这单工程清盘,我们打桩队就地解散。
我问,为什么?
郝强说,其实省里七月份就发了文件,人工桩由限改禁,九月一日起全面禁止。为了安心做完工程,我没有告诉大家。鄂西打桩队是最后一个打桩队。人工桩的造价比机械桩少三分之二,私企老板大多采用人工桩,他们举着一块肉在我们头上摇晃,我们像一群饿死鬼。大老板们赚上亿的钱,我们赚的是养命钱。这些年,鸦雀岭村塌死了五人,重伤三人。死的都是家里的顶梁柱,那五个家就散了。确实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北斗七星,斗柄指南,散射的星光映照在湯逊湖上,夜呈现出深深浅浅的黑。湖畔灰黑,田野浅黑,苎麻林炭黑,只有帐篷那边,零星地闪着昏黄的灯光。大部分人已离开工地,或进城,或回鄂西老家,去享受大劳役之后的小憩。
小小的帐篷像育婴袋,秦晴儿收留我,我得以安身立命。现在要离开它,竟生出百般不舍。我俩朝夕相处,无疑胜似姐弟。
走进帐篷,我感觉秦晴儿站在黑暗中。她已将凉席铺在泥地上,这样稍微凉快一些。
她突然抱住我说,小辉,明天就要离开这里。
我百感交集,紧紧抱住她。
她紧紧搂住我,头顶着我的下巴,就这样站了很久很久。她还没复原,显得娇柔而力气不足。她慢慢摸索我的衣扣,并帮我解开,她自己也这样做。相拥在地铺上,我们尽情相吻,唇与唇凿饮,舌与舌浇注,深耕般掘进,绝望般颤栗……仿佛是我们经历一场生与死之后,彼此所能期待和给予的唯一奖赏。我吸吮她的嘴唇和乳房,徒劳地摩擦她,她欲迎还拒。她温柔地拉过我的手,暗示我反身覆盖她。我遵循她的指引,沉着而果敢。她光滑的身体像海葵一样打开,我鲁莽地冲撞,当我突然抵达她要我去的地方,她呻吟似的叫我的小名,十指更深地嵌入我的皮肤,整个人像吸盘一样吸住我,似乎委屈而又被动。
当她抱着我说“小辉,你长大了”时,我百感交集,伏在她胸脯上,泪水漫溢。我突然明白了何为女人和男人。我眼里不光是她美丽的容颜,不光是她迷人的身体,还有她的神态和举止,她芬芳的气息。待在她身边,我变得沉稳而宁静。
我在她母爱般的爱抚中睡去。当耀眼的阳光渗进帐篷的缝隙,睁开眼睛,世界如此清新,也如此寂静,仿佛置身无人的星球。对面床铺上空空荡荡,收拾得整整齐齐。枕头边有一张折叠的纸片,我剥开纸片,是一张银行卡——
小辉,我已回鄂西。卡里二万块钱留给你。我已跟郝强哥说好,工钱四万多由你结账。再见,小辉。不要找我,好好读书。
我连忙拨打她手机,提示音却是关机。酷热的阳光烤得人迷迷糊糊,我躺在床铺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恍恍惚惚中,一群女人奔向那个敞口的桩基边,想英姐三喜姐合抬着一根原木,金铃银铃扛着一把飞天铲,三丫拉着手腕粗的电缆线奔跑;欢子箭一般飞奔而至。啊!我看见了秦晴儿,我张嘴想喊她一声姐姐,可喉咙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丝声音。她肩扛一把闪亮的铁锹,麦粒色脸庞釉亮闪光,颗颗汗珠大若梅子。秦晴儿对准桩基线猛地砸下去……
那根天桩像定海神针,稳稳矗立在基坑中央。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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