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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负

时间:2023/11/9 作者: 清明 热度: 13763
钱玉贵

  齐玲坐在一辆破损不堪、臭气熏天的大巴车上,坐了大半天的车,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但她顾不得这些了,当务之急是要赶到老家武县去。

  昨天,齐玲的父亲齐老汉打电话来说,她弟弟齐天宝杀人了,杀的就是对象小翠,年前两人一同出去打工,在武县城的一个建筑工地上。齐老汉一女一儿,女儿齐玲高中没毕业就跑到武县城打工去了,说是在美容院学手艺,后来就听人说是做了鸡,齐老汉气得差点吐了血,把女儿叫回来,一顿皮鞭教训,女儿死活不承认,不仅如此,第二天就跑了,跑到现在这个大城市来了。说是在一家工厂里做工,不做鸡了。齐老汉找女儿,就是要告诉她,她弟弟杀了人,被关了起来,要她想办法把弟弟救出来,或者至少要把弟弟的一条性命保留下来。

  齐老汉在电话里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玲儿啊,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俺也就不顾忌什么了。你不是在武县那里干过几年吗?那里的人,你能说你不熟悉?齐老汉的意思是,你在那,又是干过那种事的,想干那种事的人,不是当官的,就是有钱的人,这些人里面就没有能帮助咱们的?齐老汉停顿了一下,又说,“你仔细想想,总能找出一两个人来吧。”

  齐玲的脸刷地红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居然还念念不忘她在武县做过鸡的事,而当初就因为做鸡的事他把女儿打得皮开肉绽,并且认为这是老齐家千古奇耻,丢尽了祖宗八辈的脸,现在父亲的态度居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要求女儿正是凭着做过鸡的经历来营救杀了人的弟弟!这是何等荒谬的事情呢!齐玲的心里一酸,眼泪就下来了。“爹,你不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齐玲压着内心的怒火,语气却是狠狠的,“可我到今天仍要说,我在武县没干过那事儿。你让我去找谁呢?”这通话顿时就把齐老汉弄僵住了,这一刻他或许也想起了当初是如何粗暴地痛打了女儿,数说了那么多恶毒的语言,想想看,那个时候她都没有承认,现在,面对弟弟杀了人要让她去营救,这能办得到吗?

  气氛僵持着,谁也不再开口说话了。不知过了多久,齐玲终于妥协了,她哭泣着说,她会想尽办法营救弟弟天宝。

  齐老汉其实是把一项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压在了齐玲身上。她已经别无选择。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这个做姐姐的不去营救,谁去营救?这是翌日齐玲坐上前往武县的客车上想到的。今天一早她去公司请假,说是乡下母亲病危了,然后去银行把存折上一万块钱全取了出来,她已经想好了,回武县先把自己安顿下来,一万块钱对付完了,就索性重操旧业。

  齐玲背负着全家的希望和爹眼里坐台小姐的侮辱上了路。

  在武县一家深巷里面的小旅馆住下来,齐玲便从包里把自己这些年积攒的,用橡皮筋捆扎的一沓一沓的名片拿出来,在床铺上一张张地摊开来浏览着,她要找的当然是武县里有权有势的显赫人士。她所收集的这些名片,本打算全扔了或付之一炬,后来又心存一念,人在江湖,朋友总不能少的,将来说不准还会联系上,故而能用就留了下来,不曾想,现在就真的派上用场了。

  齐玲首先把过去在一起混的那些姐妹们的名片找了出来,按照上面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结果大多已是空号或停机了,看来这些姐妹们要么跟自己一样洗手不干了,要么从良,嫁人了,要么就是转移阵地,像候鸟一样栖身到其他城市了。然而还是有一个号码拨通了,对方的声音很警觉:“你谁呀?打错手机了吧?”齐玲同样怯生生地问:“你是花咪吗?”对方沉寂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彼此都不再询问,最后还是对方开口了:“你是花猫——齐玲吧?”齐玲兴奋地尖叫一声:“是我呀,死花咪!”花咪的声音也是同样的激动与兴奋:“花猫啊,我以为你死了呢!原来还活着,是嫁人了吧?”“放你娘的屁,嫁你呀!”两人一通闲话,最后约定今晚由花咪请客,姐们好久不见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叙一场。

  齐玲的情绪立即好了起来,她在那些名片里继续寻找她要的人物。其实齐玲也知道,这些名片上的姓名、职务、电话、地址,包括公司名称的真实性,统统都是值得怀疑的,谁会把自己真实的面目暴露给做鸡的小姐呢?当然,也有个别想长期跟她保持性爱关系的,图的就是她的年轻姿色和性,这些个别的,都是远离妻儿孤身在外打拼的人,而且大多也算是事业有成,或者是腰缠万贯了,他们不在乎钱,谈好价钱,交易结束,交钱走人。而公家那方面的人则要虚伪得多,几乎张先生一定不是真实的张先生,而王经理也一定不是真实的王经理。齐玲有的是这方面的经验。她现在迫切要找的是一张真实的名片;她依稀记得那个人,而他的那张真实的名片不是他主动给她的,而是她趁他熟睡时从他的西装内兜里偷来的。她相信,那张名片一定还在这堆名片当中。

  果不其然,齐玲最终把这张名片找了出来。其实这张名片已经被翻检过几遍了,之所以没有找到它,是因为它与上一张名片粘在了一块。仿佛冥冥中这张名片也知道一旦暴露出来,将会演化为一场怎样不堪的命运游戏!她情不自禁地把这张名片放到嘴唇上亲了一下,祈祷道:“救我弟弟,可就全指望你了啊!”然后十分慎重地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小挎包里,就像放进去的是她最珍爱的宝贝。

  三年前春末的一天下午,齐玲刚刚起床就接到一个重要电话。之所以说是重要电话,是因为电话是由梁达打来的。梁达何许人也?梁达是当时武县最大的房地产商人,正对县城老城关区进行着史无前例的大开发。他每每带客人来夜总会消费,都是姐妹们最兴奋最疯狂的时光。凡是被他点中的小姐,一夜挣的钱比得上平日一周挣的还多。齐玲至今还记得,梁达从包里掏出成沓的百元钞票来的样子,眼睛是从来不看对方的,就那么随意地抽着发着,是二百五百的也没个准数儿,比发卫生纸还随便,有时候他好像嫌这样发不够刺激,索性将那成沓钞票往空中一扔,像扔个好玩的小物件似的,小姐们蜂拥扑在包厢的地上抢呀抓呀,有时候甚至要打起来,那个场面就会让梁达无比兴奋,而且手舞足蹈,神经错乱了一般。梁达所带的客人,当然都是重要的,但梁达从来不说客人的真实身份,只说这位是李先生,那位是张先生,但齐玲感觉到,所谓李先生张先生,其实都是武县势倾一方、手握权柄的人物。那天下午梁达亲自打电话给齐玲,是告诉她这晚不用坐台了,他跟夜总会老板已经说好了,替她请了假,叫她晚上出来参加一个宴会,要陪好一个重要客人。至于客人是谁,那是从来不许过问的。

  那个宴会是在远离武县百十里外的一个偏僻山庄里进行的。齐玲是梁达派来的专车接过去的。走进山庄一间金碧辉煌的包厢时,齐玲才发现里面已经坐上了四五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每个男人身边都坐着一位闭花羞月般的小姐,而尚还空着的居然是上席旁边的一个座位。她看见,梁达正用手招呼她赶紧坐到那个空位子上去。她马上明白了,她今晚要陪的客人就是上席座位上那个戴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模样的男人。其实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齐玲接待过,也是梁达带到夜总会来的,跟齐玲跳过舞,在暗影里还狠狠地搂抱过齐玲的。齐玲不知道,正是那次跳舞和搂抱,使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记住了她,并且直言不讳地对梁达说过“夜总会的那个叫花猫的小姐还不错”这句话,使有心的梁达才促成了齐玲来参加这场宴会。

  酒宴持续到午夜,桌上早已杯盘狼藉,桌边的男人女人都有些不胜酒力,言语举止都有些失态了。梁达宣布酒宴结束,打道回府。于是男人们像携着自己的太太一样,纷纷手搭身边的小姐,摇摇晃晃地往外走。齐玲到这时也搞不清下面的节目是什么。她身边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也没有把手搭上她的肩,而是起身就往卫生间去了。等其他人都走出去了,梁达才走到齐玲跟前,迅速把一个装着三千元现金的信封和一把钥匙递给她,说:“你可要把他侍候好了,以后也不会亏待你。”

  房间其实就在餐厅的上面,是一间宽敞豪华的套房。

  齐玲那天晚上所做的真正出格的是,她给这个干过事后又呼呼大睡的男人用手机拍了一张裸照,另一件是从他的西装内兜里,从一个精美的皮制的名片夹里偷了他一张名片。他根本不是梁达所说的什么李先生,真实姓名叫良程,是武县城关区区长。其实,这个过程是这样的:齐玲是先偷了那张名片,然后才用手机拍了他的裸照。因为在这之前齐玲太想知道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究竟是何身份,他何以使名震武县、财大气粗的梁达如此巴结他,讨好他,恭维他?当通过名片了解了他的真实身份后,齐玲就想到如果有一张这个男人的裸照,将来说不准就能派上用场,于是她就用手机真的拍了。至于齐玲为什么会想到拍这个男人的一张裸照,这里面是有故事的。

  花咪的真名叫杨艳艳,曾经是夜总会里的头牌小姐,最早做了领班的。她十六岁就出来混了,到了二十来岁就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跟男人打情骂俏,装疯卖傻,床上床下,可谓样样精通,套路专业。齐玲当年在夜总会里跟她后面学了不少经验,这经验当中最具杀伤力的一招,就是对那些来头大、身份高、身价也显赫的男人要有特别的心机和举动。杨艳艳告诉齐玲,有个神秘男人看上她之后,开始都是别人替他跟她约会,后来这个神秘男人主动来约她,而且是把她约到郊外的一处别墅里。她觉得对方爱上了自己,而且是那种欲罢不能的爱上。杨艳艳觉得机会总算来了,就在一次做爱后趁着男人熟睡之际,给他拍了裸照,而且不止一次,不同姿态。后来这些照片变成了二十万元的一张银行汇票,成为那个有身份的男人与她私了的代价。

  杨艳艳请齐玲吃饭的地方,是一家风味小吃馆。点了几道小菜,要了两瓶啤酒,两个人就喝开了。杨艳艳问她是否打算回来做?齐玲当然明白她那个“做”的意思,便摇头。杨艳艳就叫了:“你他妈的不做回来干吗?”齐玲当然不能把自己弟弟杀人的事告诉她,更不能将自己现在的心思全盘托出。“花咪呀,我问你,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地产大亨梁达经常带一个神秘男人来夜总会,而且经常就包咱俩的,那个男人现在在干吗?”杨艳艳眼影深深的大眼睛眨巴着,长而翘的假睫毛忽闪着,一脸寻思的模样。“哦,你说是那个良程吧?”齐玲张大嘴巴:“你也知道那个男人叫良程?”“傻逼啊,现在谁不认识他呢?他现在可是武县的县太爷了,你知道吗?一县之长,大人物了!”齐玲突然觉得自己说不上话来了,她不知道这一刻自己是激动还是紧张,或者说,现在的良程是她期待的还是她意料中就应该是那样的身份。杨艳艳好像马上警觉了什么,问:“花猫啊,你突然问良程是什么意思?”齐玲用眼睛扫了扫左右,压低了声音:“花咪,我想敲他一点钱花花,你觉得如何?”这回是杨艳艳张大嘴:“你疯了,花猫!你敢去摸这只大老虎屁股,找死啊!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齐玲如实说了当年给良程拍过裸照,这些裸照现在还保存在手机里。“这一手,还不是当年你教我的吗?”齐玲揶揄地看着杨艳艳,杨艳艳正点着一支烟,滋滋有味地吸着,用空着的左手挥动了几下,好像要把从嘴里吐出的烟雾赶开。“你现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急需用钱?”她定睛看着齐玲,那目光像要把齐玲看穿似的。齐玲点点头,但绝口不提究竟是什么麻烦事。杨艳艳一脸正经地说:“花猫,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情谊上,你说你到底需要多少钱?跟姐姐我开个口。”齐玲也很干脆地回答她:“我绝不会向姐妹们伸手借钱的。”杨艳艳:“那我实话告诉你,你想敲诈良程的念头,从现在起就必须消失掉,你要是那样做,就是找死,就是拿鸡蛋碰石头,就是自取灭亡,就是神经错乱,就是耗子去给猫做三陪——命也不要了!这就是我给你的忠告!你听清楚了没有?”齐玲点着头,表示自己听清楚了。

  “那好,咱们接着喝吧!”杨艳艳举起酒杯说。

  良程最近的应酬实在是太多了,每晚几乎都有两三个饭局需要他这个一县之长亲自作陪,几乎都是上面来的人,官衔都比自己大,一点也怠慢不得。良程差不多夜夜半醉回家,回到家里妻子照例免不了一场数落。“良大县长,我再次提醒你,你的体检报告可是有四个向上的红标了!你照这样喝下去,就是上任到市里去,你的身体扛得住吗?”妻子过去并不责备他官场应酬,只是丈夫当县长后,喝酒应酬几乎没有了限度,有时候整月整月在家里都吃不上一顿,直到血压、血脂、血糖、脂肪肝都突破了正常指标,也就突破了妻子的容忍程度。尽管眼下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下来谈过话了,也搞了群众调查和民意测验,良程作为省后备干部的材料也报了上去,但是妻子仍然认为这样吃喝下去,就是真的到市里去当了副市长也不值得就这样把身体弄废了。良程酒意朦胧的眼睛在妻子横眉冷对的脸上晃来晃去,有些泛白的脸上绽出机械的笑容。“没喝多,没喝多,亲爱的老婆!”这几乎是他现在面对妻子责备的口头禅了。他把外套脱了,丢在妻子手上,两只脚交错地在后跟上踩一下就把皮鞋蹬掉了,晃动着身子,踉跄地一头倒在客厅沙发上,嘴里粗重地喘着刺鼻的酒气。妻子知道要赶紧给他洗一下,否则丈夫很快就会呼呼大睡到天明。

  妻子端来一盆热水,蹲在沙发旁边一边嘴里埋怨着,一边手脚麻利地给醉躺在沙发上的丈夫洗了脸、手、脚,然后去卧室里拿了枕头、毛毯,像过去一样,这一夜丈夫就睡在沙发上了。刚起身,就见丈夫开始作呕,并且身子侧卧着弓了起来,妻子立即明白丈夫要吐了,赶紧去卫生间里拿来木制的洗脚盆,在地上刚刚放定,梗起脖子的丈夫就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那股子难闻的酒肉之气顿时让妻子捂住了鼻子。

  “这个样子做官,值得吗?”妻子用另只空着的右手轻轻地拍在呕吐不止的丈夫的后背上,眼眶里噙着泪花,内心却是百感交集。

  是的,良程跟她原先都是普通老师,谁也不曾想在这十来年的时间里,良程竟然会从教导处主任、副校长、校长、副区长、区长、副县长、县长,一路仕途,且高歌猛进,而当年夫妇俩在静寂的灯下批改作业,在甜蜜温情中共同探讨教学经验的美好日子,竟然一去不复返了……

  妻子当然不知道,今夜丈夫的醉酒究竟事出何因,为何醉得这样深……

  下半夜,良程醒了,像是从一场噩梦里醒来一般。困扰了他一整天的那个往事和那个女人,现在都一一回想了起来,他不觉浑身打了个寒战。

  他记得上午自己端着茶杯刚走进会议室开县长办公会时,手机就响了,他掏出手机只扫了一眼,是个外地的陌生电话号码。对于良程来说,凡是自己不熟悉的电话,他是一概不接听的;骗子的、卖书的、上名人录的、告状的、冒充老首长老领导的,等等,良程早就领教够了。然后,会议刚开始不久,这个电话就不断地往他的手机上打,良程后来索性把手机关了。记得他一边关上手机时一边还跟参加会议的其他副县长们开玩笑道:“你们不要误会,这可不是来说情的电话,是个骗子要来我县搞投资开发的电话。”最近确实有个骗子说要来搞投资开发,他已让公安抓了人。

  会议开到午饭前才结束,良程这才开了手机,结果发现,这个陌生电话居然打进来数十次之多,而且还有短信提示。良程把短信打开:“我们是老相识。你不要不接我的电话,不然,你会后悔的。”良程随即就删了这条短信。“还真是个骗子!”他自语道。中午在机关吃完饭,回到办公室房间午睡时,良程就觉得不对劲了。既然是骗子,为何如此想与我通话?又有何事敢威胁我“会后悔的”?他拉开窗帘,躺到床上,那个陌生电话竟然又打了过来。接还是不接,良程在犹豫,心里却有些胆怯了。手机的铃声在一遍遍地响着,良程终于按下了接听键。“你好啊,良大县长!”是个女人轻佻的声音,但透着阴冷的语调。“你是谁?”良程尽量要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居高临下且充满威严正气。“你可能已经不认识我了,但是我可是认识你哦!三年前你跟我睡过,在那个山庄……想起来了吗?”冷汗立即从良程的后背浸透出来,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的阵脚不能乱。“我不记得什么山庄,也从来没有跟什么女人睡过,你要是想敲诈我,我现在就警告你,你找错了人,到头来你是玩火自焚!”手机里传来一阵轻浮而放肆的笑声:“大县长你可不要吓唬人哦!我就是当事人,你睡过我的,你想耍赖,我可是有证据的。”良程不想再接听下去了,他挂了手机,脑子想到了公安局长,是否立即把他约来,要求他彻查这个手机号码,并且将人先抓起来。这时刚刚挂了的手机传来短信的铃声,他打开一看:“你要敢派人来抓我,我就立即把证据全部散发出去,让你身败名裂,为了你自己,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最后,下次我希望你自己主动按这个手机号码来联系我,我等着。”语气里透着不容讨价还价的意味。

  整个下午,良程都心神不宁,情绪烦躁。晚上陪省里的一个检查团喝酒,他上场就举杯,几乎喝倒一大片。

  现在酒醒了,人也完全醒了。他从沙发上坐起身,知道妻子在卧室早已熟睡,借着月光他伸手从客厅茶几上摸着了烟和打火机,悄无声息地溜上阳台,点着烟在躺椅上躺下。他想起来了,三年前的春末,应地产商梁达的邀请,在远离武县的那个山庄里他把夜总会的那个叫花猫的女孩睡了,而今天打来电话和发短信的一定就是那个叫花猫的。青色的烟雾在他的眼前缭绕,月光幽暗,泛着斑驳的光芒使阳台周围蒙上冷色。良程忽然觉得命运变得不可捉摸了。他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这个叫花猫的女孩究竟想要干什么,她是受人唆使,还是她自己想来讹诈一笔?她手上是否真的有所谓“证据”?直到天快亮,他才悄然回到客厅在沙发上重新躺下,装作一夜不曾起来过的样子,他知道妻子马上就要起床准备早饭了。

  第二天上班,良程就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脚下飘飘忽忽的,其实良程知道,是自己的心里变得很不踏实了。本来这一天是要去乡下走走的,察看一下新农村建设情况,但坐进办公室后他改变了主意。他要把事情在脑子里好好理一理。他叫来秘书,告诉他今天不下乡了。他关上办公室门,吸着烟,踱着步。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他走到窗前,看着大院外的街市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不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就在那热闹的街市上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扇窗口,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是否真的有,他并不确定,但他还是马上折身离开了窗口,并且下意识地拉上窗帘。眼看着明年春上政府换届,省里刚考察完自己,就在要晋升到当副市长的这个节骨眼上,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不祥的劫难?是政敌下了手?那会是谁?他脑子里搜索一遍从他基层仕途起步时所遭遇到的对手们,张三李四地一排,还真有不少。那么,谁最有可能去把那个女人挖出来唆使她来讹诈呢?他突然想到了梁达,因为就是梁达在三年前的那次安排,才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但很快他就否定了梁达,他们之间是哥们加兄弟,死党一个,靠着良程所出台的政策,这几年梁达早就赚得盘满钵满,梁达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那么会是那个女人自己的原因找上门来,而且恰恰在这个时候?这一天里,良程把手机摆在静寂的办公桌上,每次手机铃响,他都会心惊一阵,生怕又看见那个陌生号码。这时他突然惊疑了:我的手机号码,那个女人怎么会弄到的(他当然不会想到,三年前他干完了那事呼呼大睡后,他被拍了裸照,还被偷了随身的名片)?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条短信来了:“是否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山庄之夜?想起来了,就尽快联系我。我等着。”握着手机,看着这条短信,半天良程都一动不动,手心里都浸出汗来。他对自己说,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了。看来,不面对面地交锋一下,这事态就会越来越严重。他甚至想到这个女人可能就是为了钱来的,给了钱走人,让她销声匿迹也就万事大吉了。他鼓起勇气回了短信:“见面谈,如何?”很快短信就回复了:“行啊,不过我提醒你,你要是让人来抓我,你就自毁前途了!请记住,我手上可是有证据的!”良程烦躁不安地踱着步,他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不好跟这个女人合适的见面地点。酒店、饭馆、茶座,这些都是人多眼杂的地方,歌厅更不行,自己作为一县之长,报纸电视上抛头露面,谁不认识?跟一个自己曾经睡过的妓女出现在那种地方,不是明摆着出问题吗?最后他想到一个地方。他把秘书叫进来,让他通知信访局,把他们的信访室借用一下,下午他要接访一个有冤情的上访者。秘书转身去办了。他把在县信访局下午约见的短信发过去,对方马上回复,断然拒绝在信访局见面:“你把我当成上访者吗?你错了!”

  良程最后选定的地点就在自己的车上,他要亲自驾车去把她接来,然后就在车上谈。

  良程的座驾在约定的一个偏僻路口停下,一个戴着墨镜,身材轻盈的女子就上了车。齐玲其实是做好准备的。当良程用短信告诉她,见面地点就在他的专车上,并说了时间、地点和车牌号后,她就想到了万一良程派了杀手就在车上把自己解决了,自己岂不从此销声匿迹了,因此她给自己写了遗言,连同一只小巧的拷贝了良程裸照的U盘留在了宾馆里,她想只要自己回不来了,那些东西就自然会被人发现,那么凶手良程就在劫难逃了。果然是良程自己开的车,齐玲坐到后座上,从侧面看,良程好像变得又白又胖了,下颌处堆叠了一道肉圈,过去黑边的眼镜换成了金丝边的,扣在良程那圆润的肉嘟嘟的耳轮上,显得清秀而知识气的样子。

  车子开动后,齐玲发现良程的眼睛透过镜片,不安地瞧着上方的后视镜,他在竭力想看清齐玲如今的面目。“你为什么不把墨镜取下来?”他边开车边冷声地问。齐玲没有犹豫,索性把墨镜摘下来,同时把脸蛋往上抬了抬,似乎要让后视镜把自己照全了,好让良程看清楚。

  齐玲注意到车子在往城郊开去,道路两边的房屋越来越少,渐渐的,出现了田野、农舍和稀疏的树木。她说:“你为什么不停下来?不是说好在车里谈的吗?”良程把车速提得有些快了,他说:“这车不能停下来,这是县长的车,停下来就麻烦了。”齐玲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显得不屑和轻蔑的意味。“你们当官的,就是做贼心虚。”良程恼怒地打断道:“你跟我少废话!说吧,你开个价,要多少钱?”坐在后座的齐玲也不含糊,立即回斥道:“谁稀罕你的钱?我可不是冲你钱来的!”良程的车速放慢了,路边是成排的树林,偏西的阳光透过枝叶把斑驳的色彩映在车内。良程这时微微往后扭了一下头,仿佛是想确认一下后座上的这个女子是否真的就是当年跟自己睡过的那个花猫。“你不想要钱,那干吗来找我?干吗要那样威胁我?”良程内心的紧张一点也没有缓解,他隐约意识到可能有更大的麻烦在后面呢。齐玲却是不紧不慢地说:“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也可以说是求你帮忙的,因为这个忙,只有你才能帮得上。”良程完全没有心思听她絮叨:“那就快说吧,要我帮什么忙?”他有些心烦意乱了,车子驶上了碎石道,颠簸起来。齐玲这就把自己弟弟杀了人,需要良程帮忙的原委说了。齐玲刚刚说完,车子就一个急刹停在了路边草丛旁,因为惯性,齐玲猛地冲向前座险些磕到门牙。抱着方向盘的良程突然大声叫道:“你这个黑心的婊子!你疯了吗?你弟弟杀了人,你让我怎么帮你救人啊?杀人偿命,这个道理不懂啊?”齐玲不吭声,而是把墨镜重新戴上,看着自己刚刚染上的红指甲。她知道现在是关键时刻,自己一点也不能退缩,更不能被他吓唬倒了,要沉住气,要坚持到这个被激怒的困兽最后的妥协。“你说,这个忙,你要我怎么帮?”良程的语调降了,透着无奈的绝望。齐玲声音始终平静如常:“帮我弟弟弄个死缓,反正是要保住他一条命。”良程扭动车钥匙,把发动机熄了。车内一下子沉寂下来,似乎也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声息。仍旧坐在驾驶座上的良程,这时把头埋在方向盘上,透过上衣绷紧的肥胖的身体,可以看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好像在微微痉挛似的。半晌他慢慢抬起头,面向车窗外的一片草丛,一字一句地说:“我要是拒绝帮这个忙呢?”一直坐在后座上观察着他一举一动的齐玲,几乎是接上他的话说:“那我就把你跟我睡觉的裸照公开出去。”“你敢把你说的裸照让我看看吗?”良程试探地问。他当然想不到齐玲竟然当即答应“没问题”,便将她的手机打开了。良程扭过身来,看着齐玲伸到自己眼前的手机屏幕,果然上面是自己的裸照,而且是极其丑陋不堪的样子。这一刻,齐玲是做好防备的,她担心良程会一把夺过手机,然后将它砸得粉碎,让裸照从此销声匿迹。说时迟,那时快,良程果然伸手过来,齐玲猛地收回手机。齐玲错了,良程要抓的并不是那只普通的手机,而是一把掐住齐玲的脖颈,就像突然发力的铁钳死死掐住了齐玲纤细的脖颈,齐玲立即感到一阵晕眩,巨大的恐怖也随之揪住了她的心。瞪着红眼的良程冲着脸色在渐渐泛白的齐玲咬牙切齿道:“臭婊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死!”齐玲挣扎着,嘴唇艰难地发出颤抖的声音来:“那你就完了!所有的证据我都留下了,包括裸照……”那只铁钳很快松开了,齐玲终于喘上一大口气,仰倒在后座上,她知道自己又活过来了。这时奥迪车又重新发动起来,猛地往后倒去、急停,然后一个急弯,呼啸着驶上公路,往城里开去。

  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夜幕正在降临,远远地看到城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一路上,车厢内不再有任何声息,就像是一辆无人驾驶的怪物在快速地行进着。在一个弯道口,奥迪车突然停下,良程请她下车,并说了这次见面最后的话:“这个忙能否帮上,我心里并没有底儿。让我了解情况后,再告诉你吧。”他的态度和声音,似乎都表明他决定妥协了。

  下了车的齐玲,站在冷风瑟瑟的街角,看着这辆县长的专座驶入街市,很快消失在灯光与人流之中……

  良程第二天就了解到了齐玲弟弟齐天宝杀人案的情况。他没有让秘书打电话,而是自己亲自给检察长打的电话。检察长是个部队转业干部,姓陈,五十岁了,做了六年副检察长,去年才刚刚转正,主持工作,他的转正当然离不开县长良程的支持和提携,因此接到良程的约见电话,多少有点诚惶诚恐,一路上都在想着县长究竟会有什么样的问题需要面见自己。当听到是关于齐天宝杀人案时,他当即就问了句:“良县长有什么要吩咐吗?”这样的敏感让良程的表情顿时僵木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勉强笑笑:“什么话?这种命案,除了依法办事,我能吩咐什么?”良程从抽屉里掏出中华烟,抽出一支扔给检察长,一支衔到自己嘴上,打着打火机,自己点上,再递过去给检察长点上,神情变得有些凝重,从皮椅上站起身,去把办公室的门掩上。“老陈啊,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大学有个同学,跟这个叫齐天宝的沾点儿亲戚关系,来电话让我了解一下情况,想知道案子到什么阶段了。”陈检察长忙把嘴上的烟挪开,一点也不怠慢地把检察院所掌握的案子情况说了一遍。

  齐天宝杀的姑娘孙小翠,是他的相好,或者说是女朋友,据说两人从小就是青梅竹马,一同来武县打工。据齐天宝交代,到了城里打工后,孙小翠渐渐就瞧不起齐天宝,常常在夜里一个人去娱乐场所混,有时候通宵达旦。齐天宝跟她吵过,但孙小翠却提出分手,齐天宝死活不答应,两人关系就僵持了。案发的这天晚上,是齐天宝把孙小翠约出来见面的,见面地点是在公园湖边,两人见面后,齐天宝提出和好,并保证以后对孙小翠更加爱护关照,但铁了心的孙小翠坚持要与他分手,并且扬言彼此关系不可能再恢复了,这个时候齐天宝就动手打了她,并且骂了恶毒的脏话。当晚,孙小翠就在公园湖边被人活活掐死了。而现在的问题是,齐天宝坚持说自己只是打了小翠几耳光,骂她婊子、下贱、毒蛇什么的,然后就扬长而去,根本就没有掐死她。根据刑侦现场勘察和法医鉴定,死者孙小翠脸上的痕迹确为齐天宝的指纹所留,而脖颈却没有留下指纹痕迹。

  “那个齐天宝现在是什么态度?”良程冷冰冰地问。陈检察长晃了一下脑袋,轻叹道:“这小子死活不承认是他杀的,而且一说到孙小翠死了,就哭得不能自已。现在仍在拘押着。公安也在寻找新的突破口,看看能否找到新线索来。这个案子我看一时半会儿结不了案。”陈检察长口中的“一时半会儿”说得轻巧,可在此刻的良程看来,那可就是噩梦般漫长了。为了不至于引起陈检察长的猜疑,良程接下来又跟陈检察长扯了些闲话,把气氛弄得活跃轻松起来。事实上他要了解的情况也只能到此为止。陈检察长临走时,良程握着他的手:“老陈啊,不瞒你说,我的那个老同学可能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来询问那个案子,我也没办法,毕竟同学一场,这个情面还是要给的;你呢,有关案子有什么新进展就跟我说一声,只当是跟我汇报一下工作,没问题吧?”陈检察长用双手抱握着县长的那只右手,激动得红了脸,说:“当然没问题!”

  这天夜里,良程发给齐玲的短信是这样写的:“公安机关判定是你弟弟杀了孙小翠,但你弟死活不承认,因此公安机关正在寻找新的物证,案情仍在调查中。”很快,齐玲就回复过来:“只要我弟弟的命保住了,我就会从此在武县消失掉,否则,我就是死,也要死在武县。”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这日子,对于两个身份、地位、命运完全不同的人来说,都体味出了不同的人生况味。

  文化艺术中心的总设计师Pekka Salminen表示:“将庞大的综合体分割为几个较小的单元,能够为文化艺术中心赋予更加人性化的尺度,来访者也能够更加自如地在室内和室外空间转换。每栋建筑都拥有一个核心区域——沿着主立面伸展的半公共弧形走廊,它将公共室内空间与茉莉花园的景观融合为一个整体。”

  掌管着全县八十万人口的一县之长良程,从此寝食不安,夜里开始失眠,短暂的睡眠里也是噩梦连连,白天在工作场所,也变得有些疑神疑鬼,唯恐自己的丑闻已被人知道了——谁能保证那个婊子不会暗中把丑闻散布出去呢?良程明显消瘦了许多,精神也显现出倦怠和焦虑。最近一段日子里,政府办一拨人时不时就会领教县长大人几乎是无来由的一通恼火的臭骂,骂得大家面面相觑又莫名其妙,于是,只要在机关大楼里看到县长大人那不阴不阳、古怪异常的神情,个个都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的良程,每天都希望检察院的老陈能打来电话,告诉他最新案情进展,最好是齐天宝杀人案不成立的消息,可是那个陈检察长自从见面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半点消息。而良程又不便打电话主动去问,他知道这样追问就表明齐天宝这个案子与自己真的有关系了。同时,有关自己就要晋升副市长的动静,好像自从齐玲横插这一杠后,也就偃旗息鼓了,省市那边再也没有好消息传来,就是提前祝贺和恭维的电话也从此没了。良程觉得齐玲这个婊子在这个节骨眼给自己弄出这么大的一个障碍,仿佛事前早就蓄谋好的。一时间,良程觉得自己正身处绝境,大事不妙,形势危机,可又别无良策,几乎是走投无路。

  与此同时,那个藏身于偏僻小巷里,出于自身安全考虑而两天一换房三天一挪窝,采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齐玲,也在经历着恐怖的煎熬。她每天都把自己关在狭小简陋的临时小房间里,而且节衣缩食,就说吃的,差不多都是方便面,而到了夜晚,她也同样常常是噩梦连连,一次梦见良程终于下决心处掉自己,于是青面獠牙的杀手一次次闯进来向自己挥刀砍杀……噩梦醒来,一身冷汗,浑身颤栗;每每要打退堂鼓时,就会想起父亲痛哭流涕哀求自己的悲惨凄怆的模样,她就一次次跟自己狠起心来,发誓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几乎每天都要给良程发去短信,询问案情进展情况,而且每次发去的短信都在表明她的忍耐越来越有限,语气里越来越表现出她随时可能不惜代价的意味,而良程的回复就是要她“耐心等待”……

  这天从乡镇走访回县城时,良程对司机说,把车开进县公安局去。县长的车一进公安局大院,楼上就有人直呼良县长来了。不多时,几位领导纷纷下楼迎接。除了节假日慰问活动,良程很少来这里,因此公安局领导对于良县长突然光临很是激动。在会议室坐定后,良县长摆摆手,要求其他人出去,他要跟几位公安局长聊聊。全县治安形势如何,发案率同比如何,一拨话题完了,这才提到大案命案。

  良程说:“我从检察院老陈那里了解到,有个叫齐天宝的杀人案,最近进展得怎么样了?”负责刑事案件的局长眼睛亮了亮,好像突然警觉到什么,犹豫了一下才说:“这个案子我们办得不好,现在案情比较复杂了,那个齐天宝死活就是不承认人是他杀的,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我们还在深入排查中。”良程说话了,像说着其他所有案子的口吻:“人命关天,绝非儿戏!这样的命案,案情复杂,可以理解,但越是这样,就越需要我们下决心来破案,而且是早日破案,把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伸张正义!我希望你们要快破案,早破案!”说到这里,他用略带怀疑的眼光扫视了一眼,说:“你们有没有这个信心啊?”会议室里的几位公安局领导几乎异口同声:“有信心,请县长放心!”“那好。”良程站起身来,冲大家一摆手,“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告辞了。我今天来可不是为什么案子来的,只是从乡镇回来顺路来看看大家,希望你们把全县的治安形势搞得更好。”

  这天,梁达突然想起给良程打电话,是因为他们的确有一段时间不曾联系了,或者说,没有在一起聚聚了。说得严重点,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现象,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不正常的现象。梁达现在是武县最大的也是最具实力的地产公司总裁,去年他个人的财富终于过了亿,同样是去年,他不仅有了县人大代表的身份,而且是武县民间慈善基金会会长,还有私营企业协会会长、民间文化协会会长,诸如此类的头衔。梁达当然不会忘记,如果没有当初在城关区的土地开发,没有良程的暗中相助,他绝对没有今天的成就,说白了,那所谓的第一桶金是良程相赠的。现在良程的前途又要更上一层楼,他已经了解到晋升副市长后的良程,将分管城市规划建设,他正打算着将资金转移,向良程的那个城市房地产进军。

  他给良程的手机打过去,手机居然被强行挂断了,再打,再挂断,看来,是在开常委会吧。一个小时后他又打过去,电话通了,良程的声音很生硬:“什么事啊,梁大老板?”梁达立即感觉到了一种异常,以往良程会为自己强行挂断手机做出说明的,或者说,语气完全是兄弟般亲热的,而今天却是如此冷淡。“良县啊,兄弟这不是想你了!兄弟最近忙坏了,楼盘不好卖,急着周转资金啊!”良程:“就为这事找我?”梁达更加虚怯了:“怎么会呢!是想约你聚聚啊,好久没在一起了,而且最近秋蟹上市了,正宗阳澄湖的,想请你尝个鲜呢!”手机那边静默了,不难想见,对方在思忖着什么,过了很长一会,声音才传过来:“那好吧,你安排好地方,发个短信给我。”说完就挂了。

  其实,从一看到梁达的来电,良程的愤怒就涌上心头,如果当初没有这个混球的安排,也就不会出现这个叫齐玲的婊子。他甚至想过要好好收拾一下梁达,以解心头之恨。但转念一想,梁达毕竟还是把自己当作兄弟一般,除了对自己言听计从外,交办的事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良程当初甚至怀疑过这事是不是梁达在背后策划的阴谋,但现在看来,梁达也绝对不会想到事情会出现如今这种局面。他之所以答应了梁达的这次宴请,也就是在考虑是否把眼下自己的处境告诉他,看看他是否有办法来化解掉。

  就在这次酒宴后,良程还是把这件棘手事说了出来。当时酒宴已经结束了,梁达硬是拉着良程上了自己的车。整个酒宴过程中,他看出了良程不仅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样子,而且他猜想良程可能是遇到了大麻烦,特别是良程说话的言不由衷,举止的拘束谨慎,这些反常都让梁达感觉到事情严重了。

  在车上梁达提议去一家会所喝茶,良程没有反对,因为有司机在车里,良程几乎一言不发。等到了会所一间幽暗静默的包房里坐下后,良程似乎忍不住了,冲梁达就是一通劈头盖脸:“梁达啊,你小子是想害死我啊……你知道吗,老子现在想杀了你的心都有!”绝顶聪明的梁达吓得当场跪下,双手抱拳:“良县长,小弟如果真做错了什么,愿千刀万剐,万死不辞!”

  良程让梁达站起身来,去把包房的门窗关严实了,坐在良程面前沙发上的梁达,恭敬虔诚,仿佛随时听候发落的样子。良程给自己点着一支烟,这才把齐玲这次来讹诈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包房里安静极了。在包房紫色光线映照下,梁达那张肥胖的脸像张死人的脸,呈现出木然的惊恐,显然这事太出乎意料了。

  “这个臭婊子!这个臭婊子怎么能这么干?”梁达机械地说,“良县,你打算怎么办呢?”

  良程:“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梁达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原来他才是始作俑者,不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吗?难道良程跟自己说这些,就是这个意思?此刻的梁达当然不敢直言如此问良程,一时间他心乱如麻……

  良程似乎不再有兴趣跟梁达聊下去了,他抬腕看表,神情严肃地说,我还要赶个场子,是政府请的外贸客商,告辞了。说罢,起身就走。梁达马上意识到,问题确实很严重了。

  杨艳艳接到梁达的电话很是吃惊,原因是如今的梁达早已今非昔比,不仅身价过亿,而且出入场合大多有位高权重的人物相伴,即便是想玩玩乐乐,也是到沿海地区消费了,甚至是带团去港澳台、新马泰,当然埋单的是他。就是说,在武县城的娱乐场所已经有些年不见梁达的身影了。这个来电让杨艳艳的兴奋不啻于接到一个大喜过望的订单。更让杨艳艳意外的是,梁达要请她吃饭,而且就请她一个人。莫不是梁达突然对自己产生了兴趣?他是想包养,还是做二奶?还是看上了夜总会里更靓更骚的?

  梁达约杨艳艳吃饭的地方,是在一个生意冷清的茶吧里。杨艳艳来时,梁达已经等候在厢房里了。桌上摆了几道菜,开了一瓶洋酒,杨艳艳一点也不客气,坐下就独自吃开来。多年前,梁达就睡过杨艳艳,当然也给过她不菲的报酬,甚至可以说,梁达对杨艳艳从来都是出手大方的,因此杨艳艳内心还是比较感激梁达的,毕竟梁达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不像那些穿上裤子就变脸的男人。外面下起雨来,气氛完全不像杨艳艳预计的那样亲热或欢喜。她停下筷子来,问梁达为何要请她吃饭?梁达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始终未动筷子,心事重重的样子。杨艳艳问他,他才说:“你还记得那个叫齐玲的吗?就是当年夜总会叫花猫的那个女孩?”杨艳艳警觉地反问:“你问齐玲——为什么?”梁达也实不相瞒,便如实说了。杨艳艳突然惊叫起来:“好一个花猫啊,怪不得那天问了我良程现在做什么了,原来是干这个勾当!”梁达也随之兴奋起来:“你们见过?谈过?”杨艳艳于是把跟齐玲那天见面吃饭的事说了一遍。

  杨艳艳说:“你是需要我帮忙?说吧,让我怎么个帮忙?”梁达心里一阵温暖,觉得这些年里没有亏待这个风骚漂亮的女人真是应该的。他说:“我希望你跟齐玲好好谈谈,这事绝对不能纠缠上良县长,这不仅仅是良县长的个人前途问题,弄不好会让武县整个班子都完蛋的。”杨艳艳用妩媚的眼光在梁达肉圆圆的脸上扫了扫,鼻子痒痒似的哼哼道:“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男人,最怕的就是这个吧?”梁达当然没有心情跟她理论,说:“这事摆平了,我付十万给你,另付十万给齐玲,怎么样?”杨艳艳伸出手掌就在梁达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亲爱的,这就成交了。”

  其实,事情远没有杨艳艳想的那么简单,或者说,十万元在齐玲眼里远没有她弟弟的一条性命重要。杨艳艳还是在当初请齐玲吃饭的小酒店约见了齐玲,她发现眼前的齐玲比一个月前见到的齐玲消瘦了许多,面色苍白,眼圈泛黑。齐玲当然不会把自己这些日子里的东躲西藏,整天以方便面充饥的情况告诉她。杨艳艳看她不会跟自己说出实情来,便把话挑明了。“齐玲,你不要再瞒我了,我知道你是为你弟弟的事在纠缠良程县长。”看到一直默不作声的齐玲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又说,“我没有说错吧?”齐玲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是良程?”杨艳艳点着烟,嗞嗞吸着,把烟雾喷到齐玲的脸上,然后用那只夹着烟卷的右手端起啤酒杯,举到齐玲面前,说:“先喝一杯吧。”齐玲举杯碰了一下,把一杯啤酒干了,接下来杨艳艳帮齐玲分析利害了。

  “齐玲,这事非比寻常啊!这事一点也不像当年我用裸照敲诈那些小公务员和那些有钱的土鳖们。他是良程,是一县之长啊!说真的,你就是让我来弄这个事,就是把柄在手,我也要掂量掂量,人家那是什么权势啊,可不要把自己的小命也搭上了!再说了,你弟弟是真的杀了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良程也敢在这桩命案上做手脚?你让他能怎么做呢?说你弟弟杀人杀对了?杀得应该?不可能吧。他如果真的救不了你弟弟,而你又一味拿裸照来要挟他,结果不是逼着他来你对下手吗?俗话说,狗急了还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齐玲始终一言不发,神情变得呆滞迟疑,好像一下子拿不定主意了。杨艳艳觉得是趁热打铁的时候了。“齐玲,我告诉你,现在是你悬崖勒马的最好时机,不仅如此,你还可以得到一笔不小的报酬,算是这事从此两清了。”

  “你是什么意思?”齐玲抬眼问,眼光显得警觉。杨艳艳当然不会把底牌如数公开的,她说:“你现在决定放弃纠缠良程,你便可以得到五万元的报酬,算是私了。”齐玲摇起头来,尽管摇得幅度不大,但透着坚定不移的意味。“那么八万呢?”杨艳艳又问。齐玲眼光专注地看着杨艳艳,她意识到这事杨艳艳已经参与进来了,而且是受人之托;她不敢确定是否就是受良程之托。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所托之人是有来头的。“是良程让你来找我的?”她问。杨艳艳哈哈大笑起来,似乎预料到齐玲会问到这个。“傻姑娘,是不是良程让我来找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事不能再闹下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样闹下去,你不会有好果子吃!如今的江湖,险恶着呢!”这可以看作是杨艳艳对齐玲的最后通牒了。

  齐玲把面前的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就站起身,挎起小包,说:“谢谢你的忠告。我要回去想想。”杨艳艳一把抓住她,说:“别那么不够意思,等吃完了,我送你回去。”齐玲推开她的手,她绝不会让杨艳艳知道自己现在的住所。“不必了,谢谢。”她几乎是强行扭身走开了。出了小酒店,她并没有急着打车走,而是躲在小巷口的暗处,直到看见杨艳艳出来后打上车走远了,她才走到巷口路灯下招停一辆的士,驶向黑暗深处。

  第二天,齐玲就把手机卡换了,在换卡前她给杨艳艳发了条短信:“不把我弟弟救了,这事不会完。”杨艳艳给她的短信回复是:“你在找死,你知道吗,傻逼!”因为换了卡,这条回复齐玲并没有看到。杨艳艳没有隐瞒实情,也照实把齐玲的这条短信转发给了梁达,并且告诉梁达:“我无能为力了,这个婊子疯了!”

  梁达找上麻根也是思忖了很久才决定下来的。麻根过去是武县街头有名的混混,打架斗殴在街坊很有名气,身边跟随着一班跟他混饭吃的小喽啰们。当年梁达主动结识他,是因为他买下的城关区遇到了几家钉子户,房屋拆迁提出了天价的补偿要求,不答应条件死活不搬走,软硬兼施都没有效果。眼看着工程没法开工,资金像水一样在流失,梁达跟麻根开出了条件,搞定这几家钉子户,报酬二十万。麻根当场就满口答应。果然不出一个星期,几家钉子户不仅乖乖主动地来签了搬迁合同,而且没有提出任何条件了。梁达不仅兑现了支付二十万的承诺,而且还请了麻根跟他的几个小兄弟在武县大酒店里痛饮了一顿。让梁达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城关房屋开发工程开工不久,信访部门就找上门来,原来为了那几家钉子户,麻根这一伙人不仅打残了其中一户人家主人的一条腿,而且还绑架过其中一户人家一个读小学的孩子,直到他们签完字搬迁后才把人放了。这事自然要去找良程了。商议后的结果是,梁达私下拿出五十万,其中三十万给了残腿的那户人家,十万给了孩子被绑架的那户人家,另十万给了麻根,让他从此在武县消失掉,这事才算人不知鬼不觉地草草了事。

  接到梁达的电话,正在工厂大门口担任保安任务的麻根又惊又喜。惊的是,当年家乡武县最有钱的房地产商人居然还留有自己的手机号码,还会在自己从武县消失了三年后给自己打来电话;而喜的是,这个电话可能又会给自己带来一大笔钱的。说实在的,当保安也就混个温饱而已,麻根手头可是一直缺钱花的。

  梁达首先问了麻根在哪儿,得到回答后,就要求他明天赶回武县来,说是有要事商量。麻根马上就在手机里问,我的保安工作丢了怎么办?梁达告诉他,你那个破保安工作值几个钱啊,少废话了!

  麻根第二天就回到武县,在一家商务会所里跟梁达见了面。看着穷困潦倒、一副穷酸相的麻根谦卑地坐在自己面前,梁达就笑了。他事先就猜想过,麻根这种人要想发达,除非去杀人越货,为非作歹,否则只有苟且偷生。他问麻根这三年里有没有犯事,麻根摇头,表示没有。梁达又问:“当年我给你的那三十万也花光了吧。”麻根梗起脖子来:“哪有三十万啊,当初二十万是跟兄弟们一起分的,我只得了八万,后来走的时候十万是我一人得的。这些钱早就花光了。”梁达眯着眼,冷冷地看着他:“现在缺钱花了吧?”麻根堆着满脸谄媚的笑:“梁大哥啊,我啥时候不缺钱花呢?”梁达就等着他的这句话,说:“现在有件事可以让你挣钱了,但要处理好,处理得漂亮才能拿到钱。”麻根立即拍了胸脯表态道:“只要大哥您吩咐,小弟万死不辞!”

  梁达这才把事情缘由说了出来。麻根当然听明白了,但这个明白却是伴着浑身阵阵的寒战。他忍不住问道:“如果那个婊子死活不愿善罢甘休呢?”这话直抵梁达内心最隐秘也是最黑暗的地方,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把最后的底牌说出来的,这既是考虑到自己后半生也是顾忌着良程的仕途命运,因为一旦事发之后,追究下来,那就是灭顶之灾。他点着一支烟,慢慢地吸着,好像在沉思着别的事情,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坐在他对面等待着他关望着他回答的麻根。麻根又追问了一句:“我是说,假如事情弄到了那一步,该怎么办呢?”看来不作回答是不可能的了,梁达在烟雾中轻轻地说:“事情弄到哪一步,我管不了的,我只能告诉你,让这个女人离开武县,不再纠缠良县长,我出二十万,如果你把她搞消失掉了,我愿意出四十万,至于怎么做,我可没有什么高招,反正这事绝对不能把我和良县长牵扯进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麻根不能再问什么了,他觉得梁老板其实已经把话说明了,后面的事就是他去做了。他说:“我上哪儿去找那个婊子呢?她人现在哪儿?”梁达这时从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他的手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来。

  这张照片是杨艳艳提供给他的,照片是齐玲跟杨艳艳两人在公园里照的,背景是湖光山色,两人拥在一起,右手都做V手势,笑得可爱灿烂。看到这张照片,麻根的手当即哆嗦起来,心也随即提到嗓子眼儿。“这两个女的,谁是那一个?”麻根的紧张是明显的,他几乎脱口就问。梁达说:“靠左边的那个。”

  天啊,正是齐玲!齐玲是谁,是他女朋友啊!他们是在打工相识的,最近这个臭婊子突然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已经一月有余了,打她手机只是说回老家侍候母亲去了,说是母亲病得不轻,他把工厂里已经开除了她的消息告诉她,她也没当回事,原来是来武县干这个勾当,而且惹出这么大动静来了!此刻,麻根当然不能说出这个秘密来,他揣上照片就要跟梁达告辞,但梁达要求他随时跟他保持联系,麻根诺诺地应着,心里忐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从会所走出来的麻根,掏出手机就打齐玲,结果居然是空号。“他妈的,他妈的!”麻根这样骂着,他觉得齐玲真的是疯了。

  麻根现在必须找到齐玲,他首先要搞清楚她为什么要缠上县长良程,这一点,梁达并没有告诉他细节,她与他之间结下了什么样的梁子?以他对齐玲的了解,她不是那种贪心贪财的人,何况人家是县长。在麻根心里,杀掉齐玲是不可能的,毕竟是自己的女朋友;他如果能够阻止齐玲不再纠缠良县长了,那么,梁达就会把二十万送上手,相当于白送的,如果可能的话,这笔钱正好可以热热闹闹地跟齐玲在乡下办场像模像样的大婚礼。

  武县不算大,也就那么几条街道,但要找到一个人,还真不容易。麻根一个星期下来,把武县的所有街道、市场,包括宾馆酒店都查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齐玲。这女人莫不是不在武县了?不可能的,她既然要挟人家县长,一定是有大事要解决,是不可能走远的。再往深里一想,齐玲就是有天大的胆子,敲诈到县长大人头上,她就不怕引来杀身之祸,她就不会想到像自己这样的杀手可能已经潜伏在县城里了,只等砍她颈项上的脑袋了?这样一想,白天里齐玲是不会出门的,即便夜晚出来,也是买些吃的用的,而且也一定住在偏僻的城郊一带才是。

  麻根的判断没有错。一天夜晚,在郊外一家临时出租房里,终于走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当时麻根就躲在路口拐角处,看到了齐玲后,他没有迎上去,而是背过身,装作在路口等人的模样。借助路边昏暗的灯光,他眼角余光里的齐玲,在边走边左右察看着什么,神情拘谨而紧张,脚步匆匆地进了路边一家小卖部,买了方便面、卫生纸什么的,提着一大塑料袋迅速折身而返。当走回麻根身边时,麻根就猛地搂住了她。“玲子啊——!”麻根的声音不大,本不想惊动安静的街面,但陡然受到惊骇的齐玲立刻喊叫起来:“啊——强盗——劫匪——救命啊——!”麻根这才更加抱紧了她:“你疯了,玲子!我是麻根——根子啊!”浑身抖动的齐玲仰面确认了这个男人真的是自己的男朋友,这才由惊悚到喜极,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麻根当然不会把实情告诉齐玲,他对齐玲说,他到武县来就是找她的,说他想她担心她,甚至做噩梦梦见她遭遇不测了,这才下决心出来找她的。这一通瞎编的假话,确也是甜蜜蜜的情话,让齐玲偎依在他的怀里抽泣不已,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到了齐玲的出租屋里,两人都迫不及待地脱衣上床,把男女之事先办了。疯狂地一番云雨过后,躺在床铺上的麻根这才发现,这间出租屋几乎就只放得下这张床,旁边仅有一把椅子上放着脏乎乎的电饭煲,门后面挂着女人的衣物,没有窗户,四壁糊着泛黄的旧报纸,屋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湿的霉味。齐玲穿好衣衫,下了床,从塑料袋里拿出两盒方便面,从床下取出暖壶开始泡上方便面。麻根靠床头躺着,吸着烟。他开始问齐玲为什么跑到武县来,而且住在这种肮脏不堪的地方。

  齐玲从一开始并不想把实情告诉他,只是说,她来武县是受父亲之命,是办一件大事,等事情办完了,她就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麻根当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他问齐玲还承认不承认他的男朋友身份,得到肯定后,他又问齐玲承认不承认他麻根是她的亲人,又得到了肯定,他进一步要齐玲相信,他大老远来找她是不是出于真心爱她关心她想念她?这个时候的齐玲又哭了起来,哭得声音不大,但肝肠寸断、伤心裂肺一般。这个过程里,麻根不再追问什么,他知道,齐玲就要把秘密全说出来了。果然这阵痛哭后,齐玲便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麻根:“如果你弟弟真的杀了人,你现在死缠着人家县长,他能管屁用啊?他还能把你弟弟的案子改成杀人未遂不成?”

  齐玲:“我就不相信我弟弟真的杀了人。他在家时连只鸡都杀不了,何况杀人?现在我们一家全指望着我救弟弟,父母百年后的香火就靠他了,他死了,老齐家的根就断了!”

  麻根:“从古到今,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说那些香火不香火的,没用!”

  齐玲:“最不济的,他一个县长保我弟弟一个死缓总应该办得到吧。我现在缠上他就指望着这最后的希望。”

  麻根:“如果那个叫良程的办不到呢?”

  齐玲:“那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他要是不出这个力,我就把他的丑事全部张扬出去,让他从此混不下去!”

  麻根:“玲子啊,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那个姓良的县长,真要动起狠来,我看你的小命就会玩完,你信不信?”

  齐玲:“我不怕,反正事情已经逼到这个份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梁达给麻根打了几个电话,询问事情进展如何,麻根谎称到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个婊子,一找到她,他就会有办法的,并且要求梁达等待他的好消息。其实这个阶段的麻根心里也是很乱的。齐玲的态度和决心看来是不可动摇的,那就是她一定要达到目的。他不禁为齐玲担心起来,想想看,如果这个杀手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齐玲的这个态度和决心,几乎就是直接把她送进了坟墓,甚至可以说,今天这世上活着的齐玲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在余下的时间里,齐玲如果坚持不改变态度,坚持不放弃这场利害悬殊的交易,那么随时间拖延,良程一旦痛下杀意,会不会另派杀手来办这件事呢?想到这一层,麻根感到坐卧不安了。

  这一天,齐玲兴奋地告诉麻根,事情可能有些眉目了。麻根忙问:“有眉目是什么意思?”齐玲瞪了一眼:“你傻啊,有眉目就是我弟弟可能有救了啊!”“谁告诉你的?”麻根的心怦怦直跳,他突然有种不祥预感。“当然是良县长告诉我的。”齐玲说,“他约我今天在郊外一个度假村里见面,说是事情有希望了。”麻根打断道:“你不能去,要去,还是我去。”“你去?为什么?这事又不关系你,良县长怎么跟你谈呢?”齐玲并不真正明白麻根的用心。麻根说:“我担心这里面可能有诈,你去了,可能人就没了!”齐玲的眼睛顿时泛红,继而潮湿了:“谢谢你根子,你放心,我心里会把握好的。这事我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我做事我承担后果。”

  麻根最后执意要送她去,到了约见的地点,齐玲要求麻根隐蔽在度假村外的池塘边,要是到了晚上她还没有出来,他就可以报案了。

  看着齐玲走进度假村的大门,麻根的心便揪了起来。他身上带了刀,是一把七寸长的锋利无比的藏刀,是他用一千元从街头卖藏药的藏民手里买的。他在想,今天如果齐玲受到了伤害或发生了什么不测,那么他就会用这把刀宰了那个姓良的县长。他对自己说,老子说到做到。假如齐玲万事大吉,毫发未损呢?这个时候的麻根,想到了下一步。

  老子可不能轻易放过了他,更不会便宜了他!

  齐玲走进度假村大厅时,一服务生过来直接问,是良县长请的客人吗?齐玲点了头,便被带上楼,是一间宽大的茶吧会客厅。良程已经坐在临窗的木椅上,品着手里的茶水,欣赏着窗外的山野景色。见齐玲进来,只扭头瞥一眼,轻声说了句“你好”,回头继续看窗外风景。齐玲在他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服务生将泡好的茶端上,放在茶几上便退出去了。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会客厅的光线灿烂一片。两扇大窗都是敞开的,空气清新。因为不是临窗而坐,她看不到窗外的景色,但她若起身往外看,一定会看到在度假村外池塘边徘徊着的麻根。她几乎屏息坐着,看着对面那个侧身扭头装作一本正经欣赏窗外景色的良程。她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比自己两个月前见到的,要消瘦许多,面色憔悴,神情倦怠。她不难想象,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使眼前这个男人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是她没有退路。

  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后,良程放下手里的茶水,起身去把门掩上,屋里的光线也随之有些暗淡下来。齐玲抱定的主意是,他必须先开口,他是被自己控制在手中的,他必须先把“有眉目”的事情说出来。再回到座位上坐下,良程开口了,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嘶哑:“你弟弟有救了,没事了!”

  尽管齐玲在这之前心理上做过各种各样的“有眉目”的猜测,但她绝对没有想到良程一开口会如此让她大喜过望!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满脸惊惧,双目暴睁。在当时,她几乎一点也不敢相信良程刚才说的话。

  良程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案情是这样的,那个女子确实不是你弟弟杀的,真正的凶手抓到了,是个长期流窜作案的杀人狂,在福建作案被抓供出来的,明天就要被带到武县来指认犯罪现场。”

  齐玲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她把头埋在自己屈起的双膝之间,身子颤抖着,那哭声扬起又坠下。当她最后抬起头,才发现良程又恢复了欣赏着窗外风景的姿态,好像一动不动似的,但她注意到,在他的侧影,在他眼镜的下方早已挂着直流而下的泪水。

  屋子里似乎恢复了平静,良程同样是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轻轻地递到齐玲面前的茶几上。他说:“你也不容易,这事就到此为止吧。这十万块,是我的收入,给你算是补偿吧。”齐玲当即就把支票退了回去。她站起身说:“我说过,这事全是为了我弟弟,现在我弟弟没事了,咱俩也就没事了,从此我保证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当年我偷拍的裸照我会彻底销毁的。总之,这事跟钱没有任何关系,这钱你收着吧。”说罢就要走,但良程叫住了她:“我还要告诉你一下,你弟弟的这件事你可以向政府提出要求国家赔偿,至于怎么操作,你可以请律师帮助。”齐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向良程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了!谢谢了!”她走了。

  天色快要暗下来了。看到满面泪水、步态踉跄走出度假村的齐玲,早已躁动不安徘徊在池塘边角落里的麻根冲了出来,一把抱住她,定睛注视着泪水纵横的齐玲的脸,迫切地问道:“告诉我,那个姓良的伤害你了吗?他不答应?他要怎么样?”麻根一手搂着她,另只手准备抽别在后腰间的那把锋利的藏刀了。齐玲赶忙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再乱说什么。她四下看看,激动的神情缓解下来,但眼泪依然在流着。她悄声说:“我们快离开这里吧。”但麻根不依不饶:“你说那个良县长究竟怎么你了?你说,老子去宰了他!”齐玲再次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回去我告诉你!”她拉着麻根匆匆离开了度假村。

  麻根当然不会想到事情会出现如此皆大欢喜的结局。这天晚上齐玲说什么都要把身上所有的钱花光请客,美美地吃上一顿。她太高兴了,高兴得几乎不能想像会有这样好的结果。这些日子里,她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疯了,这种与县长较量的精神压力令她身心交瘁。现在,云开日出,柳暗花明,所有的风险都解除了,她决定明天一早就赶回老家里,把喜讯告诉父母,特别是要让老父亲惊喜交集,而且对于这个当年他不看好的女儿刮目相看。然而,当听到齐玲明天一早就要乘车回乡下,而且提出要麻根一同前往,麻根便拉下脸来。

  两个人在小酒店里突然僵持了。齐玲问:“你是不是还不想在我父母面前明确我们俩的关系?你不要忘了,上次我父亲来时,在我屋子里可是见过你的。你还怕什么?”麻根不说话了,闷头喝酒,其实他的内心现在非常乱,他正在策划一桩后续的“大戏”,但他知道此刻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齐玲说的。这样的沉默当然令齐玲生疑。她一改先前温柔的语气,对麻根开门见山了:“你是不是心里还有别人?我就知道你是个花心的主儿,一到关键时候,就要做缩头乌龟!”接着齐玲把她能够怀疑到跟麻根可能有染的女人挨个儿一一点到,并且要麻根回答是不是跟她们依然保持那种关系。麻根因为始终在想着那个重大策划,并没有很当真齐玲的絮絮叨叨,不曾想齐玲越说越激动了,甚至连伤心和愤怒的眼泪都流了下来。麻根终于忍不住啪地拍了桌子,连桌上的酒菜都险些被震得腾空而起。“好了好了,烦不烦啊——你!”齐玲吓得顿时噤若寒蝉。“老子不爱你,不喜欢你,老子跑到武县来干吗?老子为了找你,可是连工作都辞了的!”这句假话立即就打动了齐玲的心,她马上改换了语气:“对不起根子,我错怪了你!”麻根把桌前一杯酒举起一饮而尽,说:“我不能跟你一块去乡下见你父母,是因为我在武县还要见几个朋友,还有点事要办,这里毕竟是我的老家,你的事办完了,不等于我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说是不是?”齐玲抓起酒瓶给麻根斟酒,连声说:“错怪你了,我的臭老公,对不起啊,老公!”百媚千娇了一番,把酒杯举到麻根面前。“这么说,我在老家等你,等你在这办完了事,你就会去的?”麻根把酒杯径直碰过来:“这就对了,我的丑八婆!”两个人回到出租屋里,因为是临别一晚,云雨中缱绻缠绵,非他日可比,翌日一早,麻根把齐玲送到车站,上车前又是一番依依不舍的拥吻。

  看着齐玲乘坐的客车消失在公路的弯道上后,麻根身上的血就陡然燃烧起来。齐玲的事是解决了,但麻根觉得他的事可没有解决。他辞了工作跑回武县来,本指望发笔横财的,现在眼看着鸡飞蛋打了,他觉得这事情里面有问题了。他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让这难得的发财机会从自己身上溜掉。昨晚跟齐玲吃饭那会儿,他就在想着这事,当然他早就想好了眉目,也想好结果。

  齐玲走后,在郊外的度假村里的良程,久久地伫立在窗前,远眺夕阳西下的山景,眼泪一串串流下来。积郁于心头的这块沉重的大石头总算给卸了下来。他现在想到齐玲弟弟这个杀人案,如果真凶一直抓不着,那么自己的前途就完全可能毁于齐玲之手,而且会身败名裂。他简直不敢想像那样的局面一旦出现,自己将如何面对和担当。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天这次谈话看,齐玲也是纯粹出于营救弟弟的目的,并没有讹诈钱财或恶意要败坏他的名望声誉的目的。想到这两个多月里自己的内心焦虑,担惊受怕,寝食不安,就抑止不住心酸与委屈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取下眼镜,擦了擦眼睛和脸颊。山色越来越暗了,最后一抹余晖在山后渐渐隐去。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梁达!”是的,不是这个奸商当年设了那么一个局子,他怎么会跟婊子齐玲扯上关系,梁达的这场性贿赂险些毁了自己啊!当然,自己也是不检点,也是个混蛋,否则怎能染上这种丑事?再也不能那么干了,要警省了,要自觉了,要觉悟了!这次教训够深刻的了,绝不能再趟这类浑水,再染这种恶习了!明年不出意外,就要上任副市长的位置,要好好干出成绩来,重新开始吧!

  良程是带着这种心情离开度假村的,他当然不会想到,事情并没有结束。

  麻根是在路边的电话亭里用公用电话拨良程的手机号码的。这个号码是齐玲给他的,当时是为了防止万一有什么不测发生。电话通了,但始终没有人接。于是,从街头到街尾,麻根始终在商业区里像个游魂似的闲逛着,每隔半个小时他就会跑进电话亭里给良程拨个电话,结果是要么占线,要么无人接听。

  第二天麻根依然故我地这么干着,功夫不负有心人,电话终于通了,从良程一开口的语气判断,他多少是有些不堪忍受这个莫名电话的骚扰了。“你是谁?整天打这个电话?你什么意思?”可能考虑到这种语气腔调不太适合县长的身份,就换了调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麻根可能是激动的缘故,嗓子咳嗽了几下,然后才说上话来,他要说的都在他脑子里早就斟酌、模拟、比较了数百遍了:“我是谁不重要,良县长大人!我只告诉你我的身份,我就是受托要替你杀掉那个叫齐玲的杀手。是梁达老板替你雇的我。现在据说齐玲跟你之间的事办妥了,可我不能空着手回去啊!我大老远赶来,又辞了工作,不能没有报酬吧?我告诉你,给我汇三十万到一个账户上去,账户我回头再告诉你,限你明天下午三点之前办完,否则你与齐玲的事,包括雇凶准备杀人的事,我就会让天下人都知道。干我们这行的,说到做到,你会清楚的。”

  麻根挂断电话前,清晰地听见对方一连说了几声“你……你……是……”,仿佛完全乱了方寸。“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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