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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红杏

时间:2023/11/9 作者: 清明 热度: 13702
李治邦

  

  一

  初春,我在西宁的曹家堡机场闲待着,西宁的朋友很早就把我搁置到了机场,寒暄几句后就热情地与我分了手。候机厅很小,就一个书摊儿,我随手翻了翻,没一本能读的,只好百无聊赖地游荡。广播说去北京的飞机误点了,那边有大雾,估计需要一个半小时。总是大雾,总是阴霾的天气,我想起来就觉得抑郁,但没有办法,只能耐心地等待。我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有一个等待的时间临界点,比如坐车,超过五个小时就开始烦躁,七个小时必须要喊停车,尽管在高速上不能停车,我也必须下来走走,呼吸一下空气;再比如等人,如果我等的人半个小时不出现,我就扭头走人。有次,我去北京大学见一个教授,这是我必须要见到的贵客。我是做考古的,在北运河发现的一艘明代的船让我闹不清楚,为什么有那么多牛、狗、猪的动物遗骨。我琢磨不透,主家从杭州运送那么多牲口到北京干什么。明代的北京已经有牛狗猪了,从杭州送过去什么意思?我就在北大等这位研究明史的教授,结果等了四十分钟他都没有来,我就走了。我刚走,人家电话就追过来问,怎么没看见你呀?我回答,我实在等不及了,就走了。人家气恼地说,你跑北京来不就是找我问事吗?四十分钟就等不及了?我说,是。人家说,那你走吧,以后别再找我。我说,是。人家挂电话之前告诉我,就你这性子还考古?考古的人都得耐得住寂寞。我实话实说,我耐得住寂寞,我就是耐不住等你。

  为打发时间,我先是给女朋友敏打电话,想聊聊天,可她的手机一直在通话中。我就把提包拿出来,翻腾在塔尔寺附近买的两块鸳鸯石头,说是玛瑙石。当时,是西宁的一个朋友陪我买的,他似乎懂行,说可能是。品色对,价格也可以,可我拿不准。别看我是考古的,但我对石头真不了解,因为历朝历代都不像我们现在对石头这么重视,挖得福建莆田没有了一块田黄石,挖得远在新疆和田的石头只剩下石头碴子。我讨价还价,最后花了一千块钱。卖玛瑙石的是个老奶奶,很不情愿,对我说,太便宜了,简直是欺负老人啊。后来,我朋友用当地话跟她周旋,终于勉强成交。这时一个小男孩朝老奶奶跑过来,跑起来两条腿趔趔趄趄的,好多次要摔倒。我注意到他长着一个罕见的大脑袋,脑顶十分突出,像是一枚放大的枣核。我问老奶奶,这是你什么人?老奶奶说是她的小孙子。我过去用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问小男孩,你脑袋里边是不是有水了?老奶奶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我朋友微笑着对老奶奶说,他是算命的。老奶奶如见救星,说他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脑袋被骨缝夹住,生出来就成这样了,还能救吗?我只顾把玩玛瑙石,老奶奶一再问我,我才说,这是真的吗?老奶奶说,我这么大岁数还能骗你?我说,你孙子命里有一劫,都是你这辈人造孽造的。你快带他去医院,开颅放水,再晚就难取了。后来,我朋友说我嘴太损,都是干考古的结果,将来会断子绝孙。

  其实我真研究过六爻之类的,跟我干考古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总在考古的现场发现历史上那些人都喜欢这玩意儿,而且所有的墓地都跟六爻风水有关。我从来不跟别人讲风水,我觉得有损我考古家的形象。不过我跟敏的父亲说过一次。因为他要买房子,我劝他不要买,风水有问题,六爻上是个忌讳,后边有一个高楼,太像坟墓后的墓碑。敏的父亲不信我,说我封建。结果搬进去没几天,就有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正摔在他的跟前。事后,他哆嗦着对我说,你小子有道行,我马上搬走。

  去西宁,就是想去塔尔寺,我对那里有一种朝圣的感觉。我记得在塔尔寺待了一整天,晚上就住在那里。朋友陪着我。我这个西宁朋友是文化馆的馆长,姓颜,我觉得他很有老祖宗颜回的特点,憨厚,善良。其实,他在西宁还有很多事情,比如和情人约会,比如老母亲躺在医院里抢救。我很不知足,因为颜朋友开了一辆北京吉普,没有他我就没有脚。第二天起床后,他眼巴巴地看着我,问,是不是可以回西宁了?我对他说,能不能去青海湖?他几乎跳了起来,说,从这里去青海湖要四个多小时呢。我不以为然,说我来西宁不去青海湖,不就算白来了吗?颜朋友点点头,想了很久,对我说,我带你去看青海湖,但看完了就必须回西宁,你知道我和女朋友发生了一点误会,我必须要见她。我好奇地问,什么误会?颜朋友红着脸说,她以为你是个女的。我笑了,我跟她电话里解释一下不就完了吗?颜朋友连忙摆手说,不行,以前我带着别的女人出去,就找男朋友解释,结果她知道后拿小刀割了两次手腕子。我怔住了,随口说,还有气性这么大的女人。颜朋友说,她觉得男女之间必须专一,纯洁得像青海湖的水。在路上,我随手掏出玛瑙石看,觉得里边在悄悄渗着血,颜色通红。我们开车经过一大片开阔地,看见了祁连山。我们就在山脉上跑着,道路两旁都是圆滑的大石头。石头是白色,祁连山是青色,云是白色,天是湛蓝色,被石头积压而蹿起来的疯草是碧绿色,让我寂寞的心在跳动。我让颜朋友停下车,准备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山包上去方便。颜朋友喊我,千万不要,你先憋会。我问为什么?颜朋友紧张地说,你去的那个山包万一要是我们先祖的坟墓呢?你一方便就有报应了。我说,你瞎说。颜朋友严肃地说,这么多山包,你知道哪个是先祖的?真的,这里埋葬着很多祖辈,有不少人不当回事,尿了一泡回来就得了稀奇古怪的病。我只好听从颜朋友的告诫,一直憋着,憋到了一个加油站,在一个堆放着乱七八糟杂物的茅厕放了水。我发现那尿极为浑浊,像是咖啡色。

  朋友带着我走近青海湖旁,天色已经渐暗,人就纯净下来。整个湖面似乎睡着了,安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我站在湖边没有再走,因为安静让我有了内疚感。多久没有这种安静的感觉了?似乎一直在忙碌着,连脚步都不想停。忽然给了你这种安静,甚至连风都不刮了,只有海鸟掠波低翔,喷溅出一道道水带。我和颜朋友谁也不说话,谁都知道不能破坏了这种静谧。湖的那端是远远的山峦,橙色中还有一缕夕阳镶嵌在那里,看得见湖中心深处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等着我们欣赏。后来我问颜朋友,那里住着什么人?颜朋友说,当地的居民。我在想,他们一家家住在这里,一年四季享受着这份宁静,过着捕鱼的生活,日落日出,无忧无虑。可能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城市生活的某种焦虑,或者堵车,或者因为房子和孩子、票子纠结。风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块儿也没有,像水洗一般。我坐在湖畔,听着潺潺的水声,把脑子里的急功近利一点点儿地挤走。风吹动着我的头发,补充我脑子的空间。我的心开始平静了,像是入到一面镜子里,感觉到眼前层层叠叠的青翠在风声和水声中逐渐消退。有人在唱歌,歌声很清晰地敲打着我的耳朵,显得很悠远,也很动情。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颜朋友告诉我,这就是青海的“花儿”,很是好听呢。

  夕阳在慢慢下坠,颜朋友催促我说,我们得走了,开回西宁得半夜了,我女朋友估计要疯了。我跟着颜朋友上了车,在车上,我突然想起来,为什么我会忽然一点儿道理也没有地来到西宁,为什么又执意到青海湖来,可能就是为了找这片安静。在一个考古场上我连续工作了四十多天,吮到的都是死人的味道,于是我就憋气,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是腐朽的,甚至开始呕吐。我很少这样,因为考古是我的职业,我喜欢考古。从考古场出来我就打点行李去了机场,在那里我看着荧屏,脑子里想到了西宁,想到了颜朋友那张极为蒙古人的脸。

  我给敏打电话,敏在那头不高兴地说,你快回来吧,玩够了吧。

  二

  我在候机厅的一角无聊地摆弄那块玛瑙石,旁边走过来一对情侣。乍看起来两个人像刚认识的,因为两个人的手始终攥在一起。男的看着我手中的石头对我说,是刚买的吗?我点点头。我发现那女的虽然皮肤很黑,甚至粗糙,但周身弥漫着一股水气,眉眼间透着清灵,尤其是那双眼睛很亮,无邪。现在有这么一双无邪的眼睛的女人不多了,我不免多看了两眼,确实,眸子里没有任何杂质,黑白分明。我怕盯久了会遭人烦,就躲开她的眼睛。敏的眼睛就很有欲望,她跟我出来,一定要住五星级的宾馆。我曾经不解,敏告诉我她就想奢侈一下,她觉得一进去就受到一种鼓舞,得到人格上的尊重,而且这种地方能使她产生强烈的赚钱欲望。她就怕回家,家的静谧氛围会让每个人都自觉找到生活的位置,安于现状,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我不敢陪敏去商场,因为我进去以后就气短,但哪次都硬着头皮陪着她去,去了就拿手机在柜台旁边一站,看微博发微信消磨时间。为此,敏总是对我耿耿于怀。记得有次我和敏去北京的国贸大厦,那是深秋季节,敏让售货小姐从玻璃窗里拿出条红皮裤。从试衣间里款款出来的时候,敏下身的红皮裤格外养眼,显得她十分挺拔,一双长腿亭亭玉立。我连说不错,真的很合身呢。敏撇着嘴说,那就掏钱吧,三千六百块。我以为敏在开玩笑,随口说,没问题,三万六千块我都给你掏。敏在我身边来回扭摆着,像是时装模特表演,她瞪着眼睛说,我可是认真的。我一愣。敏叉着腰看着尴尬的我,不动声色。我灰溜溜的,为自己刚才的大话悔青了肠子。后来敏不客气地跟我说,男人口袋里至少要有一万块的现金,二十几万块的消费卡。我说不习惯有这么多,我也没这么多,我就是一个蹲考古场的盗墓贼。敏笑了笑,挥挥手说,算了,不难为你了,但我要告诉你,男人要想得到女人的青睐,就得付出代价。说着,又回到试衣间里把红皮裤脱下来,让售货小姐重新挂在玻璃窗里。敏不悦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买,不是你拿不出钱,是你不会为我拿。你这人活得很现实,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又想吃葡萄,又怕葡萄酸。我赌气地想把钱掏出来给敏,因为那天我口袋里真有一万块钱,那是我给人家看东西得的。可手到了口袋里又拿不出来了,要是拿出来可就眼睁睁飞不回去了。

  男的问我,我能看看?我把其中一块玛瑙石递给他。他说,那块也给我。他把两块石头捧在手心里仔细观摩,一看就知道是行家。女的紧张地对男的说,认不准可别乱说。男的立即笑了。我说,尽管说吧。男的说,你说你这是什么石?我说,玛瑙石呀。男的又笑了,这就是普通的河卵石,打上了蜡,给你的感觉像是真的。我惊呼,我这可是一千块钱从塔尔寺买的。男的不笑了,有些愕然的表情,脱口说,应该在二十几块呀。他问我,你真是在塔尔寺那儿买的吗?我说是啊。男的问,是老人还是孩子?我说是老人。男的不说话了,女的拉了拉男人。男的还是憋不住,说,咳,越是老人越骗人。他本来想走,说着却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女的无奈也随着坐下。

  我问,你们是去北京吗?男的说,是。女的问我,北京机场离市里远吗?我听那女的说话嗓音很动听,像是从山涧泻下来的一股泉水,潺潺流淌。我好奇地问女的,你是不是广播员呀?声音很好听。女的不好意思回答,男的咂着嘴说,她可是青海湖的导游员。我说,好啊,天天沐浴在和风细雨中,感受水的精粹。女的躲开我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飞机从天空俯冲下来。我问女的,都说青海湖的水面在缩小?男的说,当然了,以前青海湖有多大?我小的时候看那就是大海。现在抽抽儿了,越来越小。你说青海有什么,一个塔尔寺,一个就是青海湖。现在弄这么多人去看,人越多,湖水就越少;人越多,塔尔寺的神秘就越淡化。男的说起话来很自信,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很喜欢和那女的聊天,于是就问她,青海湖那些湟鱼不能吃吗?女的茫然回答,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吃啊?挺香的呀。我说,不是说一年长一两,十年长一斤,所以禁止吃这种名贵鱼种,怕将来青海湖的湟鱼灭绝了。女的说,我每次去都看见每张渔网上都有几百条湟鱼,能重新回到湖里的只是极少数,大部分已经惨死在网上。所有去的游客都点名要吃湟鱼,我们就高价让他们买。女的不说了,她看看男的,他似乎没有了表情。

  我们好不容易坐上飞机,我的座位恰巧在那一对情侣的后面。我始终只看到前排一个脑袋,那女的肯定依偎在男的怀抱里了。飞机到了北京,我走出机场,见那对情侣正四处寻找去城里的大巴。我对他们说,坐我的车吧。我将存在机场的车开出来,两个人感激涕零,说是头次到北京就遇到了贵人。车顺畅地开进了五环,男的问我,去苇子坑怎么走?我一怔说,我就住在那呀。女的兴奋了,说不能这么巧吧。男的说,我们去中国音乐学院。我笑了,我说,我就住在旁边,总能听见里边哼哼唧唧的。于是我开车继续行驶,男的话多了,说是带女朋友来投师访友,接着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我说,我是研究考古的,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人,我也从来不看电视。男的话兴依旧很浓,说他是青海艺术学院教琵琶的老师,青海地方小,他女朋友民歌唱得好,特别是当地的“花儿”唱得最棒了。他不想让女朋友在那当青海湖的导游,太辛苦了。我问男的,什么是“花儿”啊?男的说,就是当地民歌,都是情歌,很好听呢。说着他捅了捅女的,你唱一个?女的不说话,男的有些尴尬,就说,你唱一个,平常你给我唱的不是挺好吗?女的依旧不说话,男的朝我笑了笑,她没见过什么世面,第一次出来,不瞒你说,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呢。女的笑了笑,露出的牙齿很洁白,像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白玛瑙。

  我默默开着车,从反光镜看了看那女的,她几乎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北京,眼神里充满了渴望。车开到苇子坑,两个人下车时,男的不好意思地问我,我能给你打电话吗?北京实在没有什么朋友。我犹豫了片刻。我是新换的手机号码,三个月前我在怀柔发现了一个清朝宫廷用的炕桌,很有收藏价值。这个炕桌是供皇宫里的人学习用的,长九十六厘米,宽六十四厘米,高三十二厘米,用上等的楠木做成。皇宫的炕桌设计很巧妙,桌面一般由三块银板组成,每块银板都能挪动或取下来。我发现时,那炕桌只剩下一块银板了。那块银板上刻有开立方和求圆半径的字样。当时这个炕桌没有被多少人注意,我拿起来仔细看时发现银板上刻有各种直线、斜线、横线和大小不一的数字。我一个朋友把消息捅到报纸上,我的手机被打爆了,只好换了一个。很多人是找我讨价还价,最高的出到二十万,是个教音乐的老师。我打电话问过这个老师,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他回答得很干脆,说我不管那个,我就是喜欢收藏,等到价格高的时候就出手,跟股票一样。我很沮丧。

  男的看出了我的犹豫,就说,我知道现在人跟人之间都不信任,都觉得对方是骗子。可我真的想跟你认识,你也看出来我们不是骗子对吧?我看了看那女的,女的扭过脸。我有了兴趣,就说,你不是说你女朋友会唱“花儿”吗?那就给我唱唱。男的很高兴,说,对对,哪有骗子会唱“花儿”的,能唱青海“花儿”的都是好人。真的,圣洁的人才唱“花儿”呢。他说完对女的说,你就跟大哥唱一个“花儿”,大哥给不给手机号码无所谓,起码拉了咱一路。女的认真看了看我说,那我就唱一个,但按规矩你得闭着眼睛听,睁开了我就不唱了。我纳闷地问,这算什么规矩,唱歌不就是给人听的吗,干什么我还要闭着眼睛?男的忙插话,说,“花儿”都是男女之间的情歌,那都是女的唱给相好的听的。她是我女朋友,只能唱给我听,给你听你就闭上眼睛吧。我只好闭上眼睛。于是我耳边响起了悦耳的歌声:清湛湛的一碗碗水,凉深深的我没有喝,多人的伙里看下了你,羞脸大了着我没法说……我睁开眼睛,看那女的正冲着我唱,脸上一片月光。

  我把手机号码给了那男的,我看见女的不断地看着我,我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要开车时见那女的突然拦住我,她对男的说,你把你那玛瑙石拿出一块送给这位贵人。男的被女的这句话说惊了,小声说,那是送给你老师的,我早就答应人家了。女的不悦地说,不是两块吗?男的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对不起了,我答应人家就是两块,玛瑙石一般是配对的,缺一块就没价值了。我说,我不要,真的不要。女的执意说,你就给人家一块,拆开了老师也不知道。男的不高兴了,甩脸子狠狠地说,能拆开吗?就比如说我和你,你说能拆开吗?你要说能拆,我就给这个大哥!

  女的低头不再说话了,我一踩油门走了。

  三

  我原先是考古队的,后来辞职不干了。因为这么多年,考古队里男的结婚都生闺女,就有人说我们是挖祖坟的,所以落个断子绝孙。我害怕,我在家是独子,我要是没有儿子,估计我的父母都得疯了。可我一直到三十九岁,恋爱无数,就是没有一个对象能结婚的。敏是我准备结婚的对象,我实在是累了,不能再这么拖延下去。可我又喜欢考古,特别爱考古现场那种气场。于是,考古队就给了我一顶“顾问”的帽子,有差事就去,没有就不喊我。一般去了就给我扔几千,如果时间长就甩个一万。我真不指仗去考古现场挣钱,我随便干点儿什么就有了。我能给人家看东西,主要是瓷器,当然铜佛像也是我的长处。杂七杂八地也可以给人家看看风水,摇个六爻,没有低过一万的。别的不说,就是眼力好。一家房地产公司在昌平选了一块肥地,非让我去看。我说这是坏地,千万不要碰。老板疑惑,说这是同行都抢着要的地,左边是水,右边是水,水不就是财吗?怎么成坏地了?我说,左右都是水,就是要封你的财,而且后边是一个坑,那就是让你死在里边。老板不服气地说,我还想把坑变成一座湖呢,三面环水,那不更好吗?我说,三面是水,你前面是什么呀?老板说,前边就是一条路啊。我说你那条路有多远?老板说,一里左右吧。我说,一里那就是一把刀,你出去就宰你,你还有活路吗?老板最终被我说服了,事后这块地被另一个房地产公司买走,开盘后没两天就遭了一场大火,两边的水使不上,因为是冬天,水都冻在里边。那次,老板派人送给我十万块崭新的票子,说彻底服了。其实我瞎蒙的,我做事凭直觉,根本就没用什么六爻。

  那个老师始终缠着我,要那宫廷炕桌。我推托,说我是做考古的,我不能发现什么都当成自己的,那是我的工作。老师不以为然,说,我早打听清楚了,你那是去怀柔玩的时候在一个老乡家里发现的。你当时给了人家两万,钱是你自己的。现在我给你二十万,你该满足了吧?人不能太贪了。我愕然,真不知道他怎么会将来龙去脉摸得如此清楚。那天跟我一起去的只有敏,敏不会告诉他,因为她不喜欢我做考古,觉得那都是跟死人打交道,会折寿的。那个老乡也不会说什么,因为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买的时候,他觉得给了两万还挺多,非要请我喝酒。

  两天后,机场遇到的那男的打电话给我,说他要去八达岭长城逛逛,不知道怎么走,问我能不能一起去。我不情愿地推辞,说现在比较忙。男的忙说,我出钱,不能白让你开车。我悻悻地说,我不是出租车司机,你可以在马路上随便拦辆车。男的沉默许久才说,那就算了吧。我觉得世界上的事情很奇怪,你想见的人就是不让你见,你不想见的人却总是缠着你。如果是那个女的,或许我就答应了。我有些后悔把手机号码告诉他,我吃过不少亏。去年秋天,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急乎乎地找到我说,家里有个病人,急需两万块钱动手术。我很纳闷地问他,我们十几年不见了,怎么想起我了?朋友着急地说,我找了几个朋友都没借给我,我知道你是个热心人,又是干考古的,手里有几个钱。你放心,三个月我就还。说完他给我打了一个借条,上边有他的签字,还有他的住址。我记得住址在东三环一个小区,几门几号很清楚。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我就从银行给他取了五千。他很不高兴地对我说,你怎么不相信我?我们可是过命的朋友。我狠了狠心说,我就这么多,你要就拿走。朋友悻悻地走了,嘴里还叨叨着什么。过了三个月,我给他打电话,关机,连续打几天都是关机。我意识到自己犯错了,敏骂我是天下最傻的傻瓜。于是我抱着侥幸去了东三环那个小区,敲开了几门几号的房门。出来一个老大姐,我说出这个朋友的姓名,老大姐叹口气说,我得罪谁了,这几天总有人敲门,我这没有你说的那个人。老大姐咣地关上门。后来敏戳着我的鼻梁子说,你就是心肠太软了,人家就欺负你这号的。

  晚上,我把那个赝品的玛瑙石拿给敏看,说是特意给她买的。敏是个体书店的小老板,人很聪明,长得不是很漂亮。当初我认识她就是在书店,在北五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是无意间走进去的,进去之后就有一种特别温馨的感觉。后来,我经常爱坐在她书店的夹层上,慢慢喝着咖啡,选择一本自己喜欢看的书阅读。敏总过来跟我聊天,说话声音很柔和。每次,因为她,我都会买一本书,后来她给了我一张优惠卡。我喜欢她的两个乳房,像是两只小白兔,总是蹦蹦跳跳的。我们第一次做爱就在书店里,深夜留着一盏灯,周围都是书。我抚摸她的乳房时看到书柜里倒放着一本左拉的《娜娜》。做完爱,敏跑去卫生间冲澡,我在沙发上又看到了张清平写的《林徽因》,里边夹着一张纸条,写着:我就喜欢林徽因,我愿意做她这样的女人。字迹很潦草,但很有功底。看着敏湿漉漉地跑到我身边,我就问她,这是你写的?敏笑了,说,我哪能写这么好的字,不知道哪个读者留下的。我问,你喜欢林徽因吗?敏说,三个男人都那么喜欢她,要是我早傻了。说完,她就咯咯地笑。我那天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听到她问我,你很有钱吗?我睁开眼,看见敏在看着我。我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敏挥挥手,打了一个哈欠,我困了。

  敏把玩了半天玛瑙石,说喜欢那出血的颜色,问我是多少钱买的。我说,千把块吧。敏不解地问,一个破石头这么贵呀?我解释,这是玛瑙石,在青海是稀罕东西。敏把玛瑙石摆在她书店的收银台上,浪漫地说,一个是你的心,一个是我的心。我的心一动。我祈祷,别让行家给敏戳破了赝品的谎言,戳破了我就完了。

  隔天一早,机场遇到的那女的给我打了手机,软软地说,我们想跟你去长城,我当你是朋友。我不好再拒绝,乖乖地答应了,因为女的声音很像是铜铃,敲得我骨头酥酥的。一早,我把车开到苇子坑,两个人穿得像是过节一样漂亮。我开着车,从反光镜里看见男的不断在亲吻女的,我惊讶,亲吻竟然没有出声。记得我和敏接吻,敏总是发出啧啧的响声。我看见男的把手伸进女的前胸,尽管他用脱下来的衣服遮盖住了,但我依然能体味到男的饥饿之手触摸到女的乳房时的声响。当然,其实是安静的。我似乎能看见女的乳房被男的五指拢住了,只有乳头顽强地蹦了出来。我知道是我不好,因为我和敏每次都这样,而敏每次都坚决躲避,她说乳房是女人的象征,你总是这么蹂躏多不好。

  到了长城边上,我本来是不想上去的,但两个人非拽着我爬。爬上顶端的烽火台,男的和女的让我站在他们前边,两个人都庄重地面对着我,弄得我像是个教堂里的神父,不知所措。先是男的拿出一张纸,女的也随后捧出一张。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誓,说一辈子恩恩爱爱,谁也不许变心,谁变心谁就是畜生!后来,男的大声地说,连畜生也不如!女的笑了笑,说,等我们老了要死在一起,手拉着手死。男的拍着胸脯说,对,一起上天堂。女的问男的,如果谁要违约了呢?男的戳天指地,让雷劈死,让水淹死,让车撞死,让狼咬死。于是两个人把各自手里的纸拿过来塞在嘴里咀嚼着,艰难地咽了下去。男的用手慢慢地抚着女的胸口,问,到你这了吧?我摸到了。女的也摸男的胸口,到你这了,我摸到了。我简直傻了,像是在看一出戏。两个人一起朝我深深鞠躬,说,你就是见证人,如果你知道我们分手了,可以找到我们痛斥,也可以随意扇我们嘴巴子。我问,爱就爱了,为什么要发毒誓呢?男的冲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说道,不这么发誓,不能说明我们纯洁的爱情!这时候,那女的开始唱“花儿”:腊月寒冷天,羊吃了路边的马莲,若要我俩的婚缘散,冻冰上开一朵雪莲!歌声真是好听,传得很远,我看见很多游客朝我们这边看。接着,男的又开始亲吻女的,我赶紧走下来,我怕自己再触动了什么——敏跟我说过几次要结婚,我都没积极响应,后来敏就再也不提了。

  四

  我耐不住纠缠,就与那要买炕桌的老师见了面,这是个留着满下巴胡须的人,看不出有多大岁数。我让敏陪着我去,见面地点就在敏书店旁边的茶馆。我从敏书店里拿出炕桌,用牛皮纸包裹着。在茶馆,老师举着放大镜一点点看,然后说,我不懂是真是假,但估计你做假也做不出这样的货。敏抿着茶水好奇地问,你收藏这个有什么用?老师捋着胡须,说,现在字画和玉石赝品已经臭遍街了,收藏这个炕桌市场前景很好,起码没有造假的。我问,就因为这个?老师自信地点点头,说,当今假的做得太逼真了,我曾经收藏过一幅张大千的画,连文物专家都相信是真的,后来验证却是假的。还有一块田黄石也是这样,都说是真的,后来拍卖时出了问题。买家把钱都给我了,还有点儿不放心,找了一个故宫的专家鉴定,最后说那块田黄是用三块芙蓉石拼接的。接口处用激光法注入了红色的细线,与田黄石的震格极为相似,外用树脂等原料包上一层皮儿,个别地方做了类似萝卜纹的处理,这样皮格纹三者都有了,然后再请个高手雕琢成麒麟。我笑着说,能请这个高手的价钱大约在三万块左右。老师诧异地看着我,我说,在京城这样的高手超不过一巴掌,我见过一两个。我又问,你那幅张大千的画是什么样?老师有些胆怯,回答说,是《溪山茅舍》,画面的景致挺悠闲的。我笑了,说那是张大千1933年画的,就是一座突兀的岩石,临着一江溪水,一幢半显半掩的小屋。木桥从水中搭过,点缀着寥寥的芦苇。老师有些恐慌,问,你怎么知道?我说,那不算是张大千的名画,真的在一个收藏家手里。老师不说话了,其实我不是显摆,我就想吓唬吓唬他,让他不要对我这么得意。敏知道我的意思,就在一旁打哈哈,说,人家说你的炕桌,你说这么多闲话干什么?老师给了我一张信用卡,说,钱在里边,一共二十万。炕桌我先不拿,你先去银行看看,到账你再给我。老师耷着脸走了。敏走过来,开心地抱住我,说,我得卖四年的书才能赚到二十万。我问敏,你能跟我发毒誓,这辈子都不离开我吗?敏不以为然,神经病才发誓呢,谁能保证跟谁永远在一起?你这人向来花心,发完毒誓,我兑现了,你破坏了,你说老天真劈了你?我把卡揣起来说,你怎么总说我呀,你呢?敏说,这么多钱怎么花呀?我陪着你当托,你也得表示表示吧。我问,怎么表示呢?敏说,你给我买一个结婚戒指,钻石也不要太大的,三克拉就够了。我算了算账,二十万正好给她了。我没搭理她,直接走出了茶馆,敏在后面喊了一句,心疼了吧。

  那男的给我打电话,说请我吃饭,可以带上女朋友。我问,在哪?男的说,我们是青海人,喜欢吃羊肉。新街口有个手抓羊肉店,味道还可以。我说,算了吧,我也挺忙的。男的忙说,不行,你是我们的见证人,一定得请。我还请了她的老师,还有一个月她的课就结束了。我只好同意,我觉得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再不想见到他们。他让我带着敏去,这也让我很发憷,想起他们发毒誓的样子,我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了。我对敏总说我爱你之类的话,估计一天要十多遍,说得很利落。有时我见着街上穿短裙的女孩子,一边留意人家的秀腿,一边对敏说爱她的话。像他们那么发毒誓,我估计我要被雷劈死叫车撞死的。我跟敏说起这次吃饭的事,敏很奇怪,说,你不是对谁都提防着吗,怎么就跟人家搞到一块了?我说,我自己也奇怪呢。敏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他们对你这样是什么企图呀?我说,无非就是蹭我的车。敏摇头,我才不相信呢,我敢断定,这绝不是你和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后面肯定还有别的事儿。我被敏说得有些不安。

  我和敏走进新街口那家手抓羊肉店,在靠窗口的位子上,意外地看见他们邀请的老师竟是买我炕桌的那位留胡须者。我和他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老师说,其实我学生一说,我就猜是你。我问,怎么会呢?老师说,只有你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敏不习惯吃手抓羊肉,她有洁癖。我和老师倒不在乎,老师一反那次见我矜持的风格,全然不顾敏还有他的学生,一门心思给我布道,说西方的音乐体系如何如何开放人性。我不同意,说起中国古老的《诗经》,说起《广陵散》《平沙落雁》《夕阳箫鼓》《胡笳十八拍》。他说肖邦,我就提刘涓子。老师惊讶地问我,你学考古的怎么知道春秋时代的刘涓子呢?我说,刘涓子所作的《阳春》和《白雪》是两部著名的器乐曲。《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老师对我得意地笑了笑,说,那好啊,我介绍一下刘涓子的后代刘小静。说着指了指那女的,说,刘小静原先跟她男朋友虎子学习琵琶,后来改唱歌。我正教她,她现在民歌唱得不能再好了,声音很纯很纯,现在京城几乎没人能唱出她这样的声音,原始,一点雕饰都没有,将来会是很火的歌手。我现在让她学一点美声,然后用美声养殖她的民歌。因为她的民歌唱法太古老了,唱多了容易坏嗓子。听完老师这番话,我才知道女的叫刘小静,男的叫虎子。这时虎子说,所以我不让她多唱,不能谁让她唱就唱。刘小静辩解,我唱几个小时都没事,越唱越舒服。老师瞪了她一眼,我说的话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你那不是唱,是喊,懂吗?凡是喊的都没有好结果,迟早要破的。说完老师指了指我,你看人家,连说都不说,肚子里都是玩意儿。我有些意外,不知道老师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率直地对我说,你能不能先给虎子在北京找个适合的活儿,他是教琵琶的,现在西宁能有多少人学琵琶呀?眼下,刘小静想回西宁了,可是我这的一个月课完了,她回去等于白学,那天赋就会泯灭了。我想还得再教她半年多,这样就扎实了。如果刘小静不回去,我继续教她的话,虎子现在回到青海,两人就天各一方。现在两个人爱得如火如荼,分开等于杀了他们。虎子马上急切切地接过话茬儿,您就是我们的恩人,我不能和小静分开,我们自从认识了就没有分开过。敏扑哧笑了,对我说,你怎么成了恩人了?我听着有些别扭。我为难地对老师说,我在考古队,天天摆弄老东西,真的没认识几个人。老师摇着脑袋说,我才没认识几个人,我这人就是对收藏感兴趣,最不愿搞社会交往。敏忽然爽快地说,到我书店来帮帮忙。我打断敏,人家一个大学老师能跑到你书店吗?又不是民工。刘小静有些紧张地看着我,惟恐我再说什么似的,忙接口说书店也行啊,多清静,也让虎子趁机看看书。虎子兴奋地表示,我可以不要钱。敏说,我给的不多,但一定要给的。

  五

  敏坐上我的车,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副驾驶座上,而是坐在了后边。我看见敏很难受的样子,就问她怎么了。敏说,我对羊肉过敏,吃了几口就想吐。新街口的人特别多,我不断按着喇叭。敏说,你能让我消停一会儿吗?我回头问她,你怎么让虎子到你那呢?敏皱着眉头说,我想吐。我看见一个麦当劳,就把车停在那。敏拉开车门跑出去,我在车上静静等着她。这时,刘小静给我打来电话,恳切地说,你就让虎子去敏姐那吧,他是闲不住的人,让他多读读书,静静心。我说,不是已经答应了吗?刘小静说,我看出你不是很乐意。我说,不乐意不是也同意了吗?刘小静说,老师说得对,虎子要是走了,我真的受不了。我看见敏从麦当劳店里出来,也听着手机,走着走着就停下来跟对方说着什么。我对刘小静说,你们这么撕心裂肺的长久不了。刘小静很吃惊,为什么?我说,火烧得越旺,灭得就越快。男女之间要慢慢燃烧,才能长久。刘小静说,我就是想烧得旺,我就觉得这样好。敏拉开车门上来,我挂掉手机。敏问,谁打给你的?只要我打手机,敏总爱问这句话。我说,一个朋友。敏说,是女的吧?我笑了,你还有新鲜的吗?我把车开到长安街上,车竟然不多。敏说,我让虎子帮忙,就是想腾出时间多陪陪你。我有些感动,身体开始骚动,就对她说,到我那去吗?敏说,我想回去,虎子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有些失落,但还是把敏送了回去。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我发现敏很少给我打电话了,以往都是每天一个电话的。我抽空去了趟她的书店,看见虎子在里边照应,才意识到上次在新街口定的事情生效了。虎子和敏没看见我,两个人在热火朝天地聊天。我看见虎子给敏剥香蕉,我想我是从来干不出这事的。后来虎子给书店换了一张音乐碟,很好听。我走过去,两个人才发现我。我饶有兴致地问虎子,什么音乐这么怡人呀?虎子说,是班德瑞演奏的《仙境》。这是我专门为敏挑的伴读音乐,清丽典雅的木管与小提琴合奏,音乐柔美明澈,以乐为友,琴下读书,风烟俱净,心平如水。虎子发挥着极佳的口才,敏在入神地听。我看见虎子的目光在敏的脸颊上轻轻烫了一下,敏就被烫红了。我心里不舒服,极力劝解自己别这么心胸狭窄。可敏跟我眼神交往时从来不这样,都是脸不变色心不跳。我问虎子,刘小静学得怎么样了?你们这段时间住在哪呢?其实后边这句话我是故意问的,不知道问给谁听。虎子说,就住在老师的家里,老师是一个人,房子三间呢。虎子把后边这句咬得很重,也不知道回答给谁听。我觉得小书店变了,变得不那么寂寞。晚上,我让敏到我家里。一般这都是暗示,我跟敏已经一个多月没做爱了。敏婉言回绝,说要到新街口批发新书,很晚才能回来。

  我开车回家,路上有些孤独。我很少这样,朋友们都说我这个人定力比较强。我知道我看到的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异样。我和敏总是这样,一会儿近,一会儿远。那年我们一起去香港旅游,夜晚走在一个繁华的街道上,敏就开始寻找书屋。突然,敏看见一家书店的门口有灯光,就拽着我去,进去的时候已经快到打烊时间了。在书店里我发现了一部《中国考古通论》,是南京出版社出版的,在内地我就没有买到。我随意浏览了几页,瞬间有了兴致,其中有一章是对明代的考古例证,很让我兴奋。我不知道敏在干什么,但这时我听到有轻轻的召唤声传来,说已经到了打烊时间,但您尽管继续浏览,我们不会催促您。那声音很温馨,特别暖人心肺。我只好放下书籍,看见敏早就站在我跟前。我们随着读客的脚步留恋地离开,敏对我说,我也要开这样的书店,我那不像书店,像是酒店,太嘈杂了。那晚,我和敏在旅馆里做爱,都觉得有些兴奋。其实,那晚做爱前我对敏说了一番话,我说,人生像一幢三层楼的房子,第一层是物质的,第二层是精神的,第三层是灵魂的。世间大多数人就住在第一层,一辈子忙于锦衣玉食;少数人,如学者艺术家等,专心于学术文化;更有极少数人对第二层楼还不满足,爬上三层楼去探求人生的究竟。其实,在书店里看书就是准备爬上三层楼探求人生的究竟。敏激动地抱住我,喃喃道,找你真找对了,我们做爱吧。

  回到家,我给敏打了一个电话,响了很久她才接。她嘻嘻地问我,是不是问我跟虎子怎么样了?我说没有啊。敏笑了,你就这么小心眼。我认真地说,要不我们结婚吧。敏说,我跟你说了几遍你都不理我,哪有女人这么主动的?我说,给你买三克拉的戒指。敏率直地问,终于想通了?我说,一个人过太寂寞了,两个人一起吧。我说的是真心话,一个人的世界久了,病了一个人扛,烦了一个人藏,痛了一个人挡,路上一个人想,晚上一个人的床。慢慢地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变得沉默,变得冷落,不想说,也不想看。不像敏,还有一个自己的书屋。敏问我,怎么想通的?我说,没怎么,就想起我们在香港那次了。敏伤感地说,那次做爱以后,我说结婚吧,结果你早就睡觉了。我幽默地回答,我已经上了第三层楼。敏说,我在三层等你呢。我和敏聊了一会儿就觉得困了,放下电话,洗了一个澡。这时候,考古队的队长给我打来电话,说,你明天一早一定要帮我个忙,永定门外革新里拆迁工地引来一群盗墓人,我们在这守着呢,估计有场恶战!

  一早,我赶到了永定门外的革新里拆迁工地,看见操着河南口音的几拨人正在用金属探杆、铁锨、洛阳铲不断发掘着。不远处,考古队也在工地上积极地找寻。队长向我走过来,我对队长说,这还不报警啊?队长说,没用,警察来了又走了,说管不了。我见这些盗墓者好像是没有正当职业的外地人,手拿洛阳铲,身穿“北京考古”字样棉服,一边探测土质,一边在用皮尺丈量。我很是恼火,对队长说,他们这样糟蹋我们,你就不管呀?队长说,打了几次,他们人多,都是不要命的。我在现场看到,一些棺木已经挖开,腐朽的木料散落开来,甚至可见到零落的骸骨,直径一米左右的盗洞比比皆是,有的盗洞还覆盖着零星积雪,显然是陈旧的。我走过去问,你们在干什么?盗墓的人诡异地东张西望,草草地回答,挖出来换俩钱花。队长过来问他们,是否知道随便挖掘不明墓地是违法行为时,他们围过来,挥舞着洛阳铲对队长说,我们都是穷人,你们能把我们怎么样啊?好像有一个人认识我,对周边人喊着,这个可是考古专家,咱们问问他。说着这个人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瓶子,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年代的,能值多少钱?他这句话引来好几个凑过来的脑袋,眼里充满了欲望。队长扯了扯我,我没接那瓶子,但认真地看了看。我想起在一次拍卖会上见过这个人,纠缠了我好长时间,是一个文物贩子。我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在文物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怎么混的?这就是一个晚清的瓶,你没注意到这个坑有问题?这个死者是老中医,而且得过梅毒,所以他的东西都是青色的,这就是毒在里边发酵变的颜色。你仔细看看,你们拿着的东西是不是都泛青色?还有你看你朋友刨出来的中医用的那些毫针和耳针,都是青紫色的。文物贩子脸色大变,周边人也都纷纷扔下手里的东西。文物贩子问我,我们是不是也会中毒?我说,超过二十四小时就没救了,赶快回去喝解毒丹,你知道的,泰国传过来的那个方子。文物贩子扔下那个瓶就走,很快人都走净了。队长问我,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手的?我说,怎么了?队长说,我怎么看你变得这么可怕呢?我说,我给你帮忙,你还这么说我。队长说,你以前不这样。我悻悻地说,现在逼着我必须这样,要不他们走得了吗?你该感谢我才是。队长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把你的钱打到敏那了,你找她要吧。我纳闷地问,这跟敏有关系吗?我和敏经常请队长吃饭,没想到敏就这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队长说,你们都这样了,钱给谁重要吗?

  六

  半个月后,虎子约我和敏一起到剧场看刘小静的演出。演出地点在海淀的一家文化馆,敏、虎子和我坐一起,我和虎子把敏夹在中间。虎子给敏兴致勃勃地讲台上的民乐队是如何编制,敏入神地听着,似乎很感兴趣。刘小静是最先上台的,黑色的短裙,黑色的高筒皮靴,深情地演唱一首传统民歌。我第一次欣赏刘小静表演,显然她已经很成熟,懂得怎样运用歌声抓住观众,怎样运用眼神获得满堂彩。我扭头观察虎子,他的表情很平静,鼓掌的动作也很节制,倒是敏,一直很热烈地鼓掌。演出结束后,刘小静请我和敏在文化馆小剧场附近的一家酒吧小酌。我们没坐片刻,虎子就匆匆离开了,说书店今晚要整理上架新书,就不陪了。我问刘小静,什么时候回青海呢?刘小静说,不想待了,觉得北京很闷,除了唱歌就是唱歌,生活变得很枯燥。我说,老师不是把你教得挺好吗?刘小静心事重重地说,他学生越来越多,现在顾不上我了。敏看着我和刘小静聊天,不时地看着表。我问刘小静,你就不问问虎子在书店的情况?刘小静笑笑,说,虎子形容敏姐的书店是天堂,在里边听听音乐,看看书,还有敏姐,真是享受透了。敏说,虎子把我的书店弄成音乐发烧友俱乐部了,那群音乐发烧友天天缠他,害得我多买不少咖啡。刘小静看看我,忽然说,虎子就是有这本事,最讨女人缘了。

  离开酒吧时,夜深了,风冷冷的,扑在脸上像是有人在吹气。刘小静似乎漫不经心地对敏说,虎子说要住在书店里,你知道吗?敏轻声哦了一声。刘小静说,你知道啊。敏侧过脸躲着风,说,这段时间整理新书,其实他可以不住的。刘小静说,住吧,我们租的那个房子马上要拆迁了,房主已经催了我们很多次。我可以住在学院的女生宿舍,可他没有地方去。再说,难得他干一件事这么认真。我开玩笑地问,难道虎子就没认真过,比如对你不认真吗?刘小静笑了,他就对我认真,但他越认真我越怕。敏问,你怕什么?刘小静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刘小静走了,只剩下我和敏。敏对我说,我去你家吧。我开车带着她,这次她坐在我的身边。我觉得有些陌生。敏感触地说,也怪了,以前我不怎么喜欢音乐,现在听着听着就上瘾了。

  走进房间,我的心脏在蹦,只觉房子忽然变得很小。我拧开电视机,故意给自己找点儿气氛。敏喊着累了,就跑到卫生间洗澡。我身上发燥,拉开窗帘,看见天空一片橘黄色,知道那是西单上空的灯光罩。好半天,敏披着浴巾跑出来,说,你快洗,水好热呢!说着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床很软,像一个陷坑。我和敏做爱一般都在我家里,有时冲动了也在她的书屋里办事。敏为我做过一次流产,那次我不在北京,在河南信阳的一个考古现场。我回来后,她有些凄怆地跟我说,护士喊她的名字,只有她一个人站起来朝里走。长椅上都是一男一女,那时我就恨你,我给你打电话,准备骂你,你却高兴地告诉我,发现了一个三国时代的墓地。我走进卫生间,看见敏留下的一堆女人东西,一股冲动在身上火一般地蔓延,浑身竟然起了鸡皮疙瘩。家里的热水器还是敏给安的,她说卫生间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了,必须特别舒服。我走出来时披了一件睡衣,敏看着我笑,说,你开始假正经了。敏沏了两杯热茶,递给我一杯,自己则慢慢喝着,平常这时候应该是在床上滚了。敏问我,队长把钱打过来了,你是不是心里筹划着要把我杀了?我说,不至于吧,给你打了多少钱?敏说,五千吧,够我周转一阵,最近书店添置东西比较多,花销也大。她起身到窗前,把窗帘拉上。于是,温馨的感觉顿时漫了上来,屋里暗下来,她的目光越发显得风情。我的胳膊环绕在敏的身上,占有她的欲望烧遍了全身。我扑倒她,情急中用嘴唇寻找着她的嘴唇,可碰到的却是她的下巴。敏说,你最近的动作有些生疏了,放松。我吻着敏,敏的手摩挲着我蓬乱的头发,问,你怎么突然时间短了呢?我有些沮丧,敏说,你是不是最近太缺乏激情了?我拉开窗帘,看着西单方向的灯光罩有些发怔。敏在后面抱住了我,别不高兴,我就这么一说。

  七

  可能是天气突然变暖的原因,我家门前原本夏天开花的桂树上,反常地挤满了浓密的花骨朵,一簇簇,一团团,挂满枝头。我分不清哪是花哪是叶,只觉得蔓延的都是粉白和金黄。有的花枝还偷偷地探出墙外,爬过角楼,爬满了邻居家的阳台。

  敏和虎子一直忙着新书上架,我去了一趟,也帮不上什么忙,成了多余的人。我注意到敏的服装有些变化,领口逐渐开大了,显露出一抹白皙。我好心地跟敏说,要是需要钱就说话。敏笑了笑,你又发现了什么老古董?我没再说,以往我说这些话时,敏会扑在我怀里撒娇任性的,会对我说需要这个那个的。我百无聊赖地坐在书店里看书。突然,心里惶惶的,不知怎么,孤独感油然而生。我看见敏站在一个梯子上。她的上衣比较短,伸手摆弄书的时候会露出后脊梁,很有骨感。我发现如果露得过分了,虎子会下意识地走过去,帮她往下抻一抻。敏好像也不在意,偶尔还回头朝他笑笑。读者进来问这个问那个,一般都是虎子回答,告诉读者这本书在哪。天黑透了,虎子按一下录音机的开关,虎子的声音就传出来,说已经到了打烊时间,但您尽管继续浏览,我们不会催促您。敏从梯子上下来问我,还记得这番话是咱们在哪听的吗?我马上回答,香港啊。敏过来挨着我坐下,喃喃道,我不记得以前虎子没来帮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我说,我记得啊。敏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样子?我说,我们在一起,你一边整理书一边和我聊天,我给你讲考古现场的趣闻。敏笑了,是吗?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敏对虎子说,现在没有客人了,能不能给我们唱一段“花儿”?虎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行,有机会让小静唱。敏撒着娇说,就让你唱嘛。虎子看看我,我说,你唱啊,“花儿”也不都是女人唱的。虎子站在我们跟前,抖开嗓子,唱道:一面的黄河一面的崖,半山里渗出个水来,这个房间你每日里来,我开门迎接个你来。虎子唱的时候,一开始谁都不看,唱着唱着就不由自主地看向敏,敏也不回避,就这么两相对望着。

  我走的时候,敏没有送出来。过去都是她把书店关上,我们在街上随便走一会。新街口有好多小商店可以逛,特别是旁边有一个卖烟斗的店,她知道我喜欢抽几口,就爱跟我进去,买上好的烟丝。她说喜欢我抽烟斗的样子,像英国的丘吉尔。我独自开车,从新街口出来后,到了后海的酒吧。这儿我和敏都很熟悉,过去就经常在这坐着,我跟她一起看夜色的后海。其实,我本想约敏来这,但看到我走的时候敏都不出来送,说是要跟虎子整理新书,就没张口。我坐在那发呆,酒吧老板过来坐在我对面,问,你怎么流泪了?我一摸,果然脸颊湿漉漉的。我说,这就是一个让人伤感的地方。小老板拿出一个指甲大的田黄石,问我,能给我看看真假吗?我看了看,问,哪弄的?小老板说,我女朋友送给我的。我又问,她从哪弄的?小老板说,她说在国贸大厦的北京财富中心。我有了兴趣,又问,多少钱买的?小老板笑了,她不说,就是给我一个惊喜。我问,你是怕她买假了?小老板摇头,真假都无所谓,说明她心里想着我。你是老主顾了,知道我爱收藏这些。我告诉小老板,这是真的,得黄金易,求田黄石难。别看这么小的一块田黄,几万是有的。小老板屁颠屁颠地走了,临走时说,你的单算我的。我问小老板,她为什么要给你买这块田黄石啊?小老板说,她就想告诉我,她在乎我。

  刘小静的演出越来越多,文化馆小剧场总是请她,她也为了赚点钱好回西宁。有次她匆匆找到我说,你来看我演出吧。我纳闷地问,虎子呢?刘小静不悦地说,他总说在忙,我去了几次,看他也真在忙。我应邀去了,先和她喝了杯咖啡。她喝咖啡很快,一会儿一杯就下去了。我跟她说,咖啡不能这么喝,要一点点地抿。刘小静说,想家了,因为她的学费不高,老师对她大不如从前,新收了一个女学生。这个女学生已经住进老师家,很快就跟老师住在一个屋子里了。学院里的宿舍也没了,说现在很紧张,要先保障学院的在校学生。我说,你住哪呢?北京租房很贵的。刘小静眼圈红了,说,所以更得早点儿离开北京。我说,不行你住我们考古队的库房吧。刘小静说,好啊,起码现在我不至于流浪街头。转天,我安排她搬到了库房。这个库房是刚闲置下来的,里边很空旷,只有一张双人床,以前是一对守护仓库的夫妻住着,后来夫妻俩随着新库建立搬走了。我提醒刘小静,住这要告诉虎子。刘小静说,已经跟虎子说了,虎子忙完了也过来跟我一起住,然后我们一起回西宁。

  我给敏打了个电话,说让虎子别住书店了,好好陪陪刘小静,她先暂住在我们考古队的一个废弃仓库里。敏说,虎子昨晚已经走了。我开玩笑地说,虎子走了,你什么时候过来呀?敏严肃地说,我和虎子是一般朋友,你这样说会脏了你的嘴。我和敏平常总是开玩笑,有时候会很荤,看她突然一本正经了,我倒很尴尬。那天,老师突然找到我,说不好意思,能不能把炕桌退给你,你给我十五万就行。我很纳闷,问为什么?老师吭哧了半天说,炕桌真的没有收藏价值,本来想转手,但没有人愿意要啊。我说你是不是急需要钱啊?老师低下头,说,一个学生跟我住,我手里钱不宽裕。我说,我给你二十万,炕桌还我吧。老师很意外,说我知道我这样不好,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老师把炕桌还了我,我打给他二十万。炕桌被我摆放在家里的一个角落,桌上落满了灰尘。就在这天晚上,敏过来了,看见这个炕桌笑了,说,退给你了?我点点头。敏说,本来就不值这么多钱,我把二十万给你呀。我笑了,说,那是给你买三克拉结婚戒指的,你要反悔?敏说,我已经买了三克拉结婚戒指了。说着,举过手指头,我果然看见了三克拉的钻戒在眼前烁烁放光。我抱住了敏。敏说,你收藏的东西被别人拿走,心里总是失落的。我说,我也是想赚钱呀。敏吻着我下巴上的胡须,说,你现在是不是有点激情了?可我和她倒在床上才几分钟,就败下阵来。敏抱着膝,闲散地看着我说,没事到我书店里坐坐吧,看看我进的新书,你的心现在太乱了。我哼了哼。

  那天晚上,敏穿好衣服走了。换作是过去,如果这么晚,她都是留下的。

  刘小静和虎子刚住进仓库没几天,刘小静突然走了,说单位马上要搞重组,不回去就没岗位了。刘小静走了,虎子却没有马上走。刘小静说他还有没办完的事,然后悄悄塞给我一块玛瑙石,说这是虎子送给我的,绝对真的。这块玛瑙石周身都是红色,红得像是被血水浸泡过。我说,很贵吧?刘小静认真地说,你把你那块假的扔了吧,要留就留真的。我对她说舍不得,为什么扔了呢?起码还能骗骗人。刘小静低下头说,我就是怕你再骗人。

  刘小静像水泡一样消失了,虎子依旧按时去书店,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对敏不客气地说,他为你的书店留下来,忘却了海誓山盟的刘小静。敏愤然对我说,虎子留下来是为了给刘小静交昂贵的学费,他成了人质,你懂吗?我愧疚了,我觉得可能委屈了虎子。清明节转眼就要到了,虎子打来电话,说空旷的屋里就剩他一个人,他本该去墓地祭拜去世的父母。他还说思念刘小静,实在寂寞难耐。一个男人说话的语气透满孤独和伤感,说到情深处嗓音竟有些哽咽。我安慰着他。他说,需要靠回忆和刘小静约会的每个细节才能合眼。我问他,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呢?虎子说,只能给您,您是帮助过我的恩师呀。我问,你和刘小静发过毒誓,得结婚啊。虎子为难地说,我们的收入确实很少,怎么能撑起一个家呢?我赚的钱养活不了她,还算男人吗?说着,他又伤感起来。我连忙放下电话,又给刘小静打电话,说,你快给虎子打电话吧,听到你的声音,或许他能高兴一些。刘小静告诉我,今天中午她自己跑到医院去做了流产,没有惊动虎子。在手术室门前坐的都是一对对男女,惟有她自己独坐在寂寞的长椅上。我诧异了,问,你做流产告诉虎子了吗?刘小静嗫嚅道,没敢告诉虎子,不然他就更不好受了。她说,当喊到她名字的时候,她苦苦央告旁边一个陌生男人替她遮挡,为她出头签字。我听着,心在往下沉,不知道虎子听到刘小静撕心裂肺的呼喊,会不会流出眼泪。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敏,敏也曾经经历过这样的痛苦。我问刘小静,你是怎么回去的?刘小静哭着说,她从手术室里出来,没人搀她,她就这么自己一步一挨走回宿舍的。她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发紫,可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做完流产,她就要马上接待四个旅游团,去青海湖当导游了。

  晚上,我去书店找虎子,我想让虎子知道真相。在书店门口,我听见里边有叮当的琵琶声,是古曲《十面埋伏》。我估计敏正在旁边聚精会神地欣赏。我推门进去,敏正在给虎子熨着衣服。敏有些不自然,因为我和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她也没为我熨过衣服。虎子没理会我,而是继续将曲子精彩地演奏完。我直白地告诉他,刘小静做了流产。虎子收拾起琵琶,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提醒他,你应该马上回西宁,她现在需要你。虎子的表情居然依旧淡定,于是我狠狠地刺了他一句,你们可是在长城上发过毒誓的,距离现在半年都不到。还没容虎子回答,敏插话了,给刘小静筹集的学费差不多了,还得一个礼拜,总不能让虎子前功尽弃吧?我环顾着书店,书架多了三四个,新书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而且都有介绍广告,广告上的字体很漂亮。不是敏的字,肯定出自虎子之手。我离开书店,两个人没一个出来挽留我。

  我趁着夜色回到家,看见沉甸甸的桂花把树身压弯了。我有点心疼。半夜,我接到北京大学那个教授的电话,问我,你怎么不找我了?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在北运河上发现的明代船上都是牛狗猪吗?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为什么?教授说,那时京城的牛狗猪肉都不好吃,饲养有问题,太糙了。江浙一带的牛狗猪好吃,人家是精心饲养,肉香啊。说完教授放下电话。我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折磨着,心想我这个人是不是脑子都在考古上,在感情上太糙了。

  八

  我神差鬼使地去了西宁。我没告诉当地的颜朋友,是刘小静在机场接的我。在车上,刘小静好奇地问我,你到西宁干什么来了?我开玩笑说看你来了。刘小静也笑,然后就沉默。刘小静把我安排到一家不起眼的宾馆,然后对我说,你先自己吃饭,我晚上有演出。晚上,我按她说的地址去了那家剧场,观众很少。刘小静上场的时候,观众走得差不多了。她唱了青海当地的“花儿”。我听旁边的观众对我说,“花儿”又称少年,一般只在山野里唱,要回避长辈及家人。它的声调高亢嘹亮又委婉动听,内容既有繁复的叙事,又有即兴的抒情,有对爱情的追求,对情人的思恋,对黑暗的诅咒,对幸福的渴望。刘小静穿得很漂亮,因为我坐在前排位置的正中央,她上台就冲着我唱。刘小静深情地唱道,给哥哥买下个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怀怀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儿等着你走回来的路上,我从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见你哥哥的影像。唱完了,我看见刘小静眼眶里含满了泪水。我用力鼓掌,可掌声很单调,在剧场里反复回荡着。

  演出完了,我们去吃夜宵,烩羊杂碎,刘小静放了很多辣椒;我不行,放一点儿我就得咳嗽。刘小静边吃边憧憬着说,你知道我渴望什么日子吗?这么比喻吧,我要是跟你结婚了,晚上我就给你舀一碗羊杂碎吃,放很多辣椒。我把小叔子和小姑子的舀到锅台上,让他们自己去端。最后我给自己舀一碗,把孩子放在膝上,一边吹一边喂孩子。闲时我就种点花种点菜,坐在廊檐下一边纳鞋垫一边听母鸡抱蛋的叫声。我会对邻居喊,没事了,都到我家来坐坐啊!我们一起喝茶聊天,看花儿,做针线。邻居们都过来了,好多人一起喝茶,浓浓酽酽的……我听着刘小静梦话般的描述,心里痒痒的酥酥的。刘小静突然捂住脸,脸红红的。我问,你怎么了?刘小静说,我刚才怎么会说我要是跟你结婚了呢,真是不知道羞臊。

  回到宾馆,我对刘小静说,虎子快回来了,他为你筹集的学费也差不多了。刘小静说,他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要还我。我说,我看他挺老实勤快的,他把敏的书店整理得头头是道呢。刘小静说,他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老实。有时,他从郊区回来不进家门,打电话先调我出去,然后从身后突然搂住我的腰,给我一个绝对的惊喜。刘小静看我很累,就说,你躺下说话,我这人不拘礼。我就顺从地躺下,刘小静坐在我身边。我仰面看着她,能看到她的下巴颏儿,尖尖的,她的皮肤没有皱褶,像是上等的缎子,亮闪闪的。刘小静说,不想再干导游了,就想这么唱“花儿”,尽管一天挣不了多少钱,可是觉得快活。我说,那你还不如去北京唱,那里挣得多。刘小静摇头说,北京人听不懂我们的“花儿”,我唱过,观众都很麻木。窗外的月光照进来,不断把刘小静的身影拉长。我无意中摸到她的手,她像是触电般,陡地缩了回去。我说,对不起。我内心翻腾着。

  外边夜深人静,我冲动地想拥抱她,想肆意地抚摸她的乳房。可我想起她和虎子在长城发的毒誓,不禁不寒而栗,我怕雷劈我。刘小静看我迷茫的样子,笑了,说除了虎子还没男人摸过我。我霍地坐起来说,如果虎子要离开你呢?刘小静凝眸,问我,你这次来是想说这个吗?我点点头,能爱一辈子太难了,有很多时间是无聊和枯燥的,甚至是不断吵架和猜疑的,需要智慧和宽容,还有耐力,就像是祁连山上滚下的石头,开始是有棱角的,后来都变成圆的了。刘小静低下脑袋,长发遮掩住她的脸庞。她轻声说,祁连山也有岩画知道吗?留下多少年了还那么清楚。我说,爱情不会留下的,像火一样,旺了就该熄灭了。刘小静看着我说,我们发过誓的。我问,发誓就能兑现吗?这时宾馆里有人进来了,可能是喝了酒,嘻嘻哈哈的。刘小静在喧闹声里回答,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坚守,但我能。

  转天,我坐飞机要回北京,快出宾馆时看见颜朋友跑过来。颜朋友说,你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不高兴了。我问,你怎么知道的?颜朋友说,你住的这家宾馆的经理跟我是朋友呢,你上次来我也安排你住在这儿,不记得了?颜朋友开车送我,刘小静没有来。在车上,颜朋友跟我说他有外遇了,正纠结离不离婚呢。我一惊,我知道颜朋友很爱他的老婆,而且我也见过他老婆,很贤惠的。颜朋友说,我遇到了一个狐狸精,我就是被她迷住了。我不解地问,她图你什么呢?颜朋友说,她说我诚实,现在诚实的男人没多少了。我笑了,颜朋友脸色发红,支吾着说,这个理由是不是不成立呀?我说,你诚实,你告诉你老婆有外遇的事了吗?颜朋友说,告诉了,我老婆说,你要离,我也管不了,什么时候你烦她了,再回来。

  在北京机场,我意外地看见了敏和虎子。敏送虎子回西宁。敏问我去哪了?我随便说了一个地方。虎子朝我鞠躬,说,谢谢你和敏,对我像是亲人。我问虎子,刘小静的学费都缴齐了吗?虎子说,齐了。我见虎子没带琵琶,就问他琵琶呢?虎子说,留给敏了。

  机场就是一个客栈,你来了我走了,都不是自己的家。

  九

  那天晚上,敏到我家,平淡地告诉我,书店被通知四天之内必须拆迁完,那里要拓宽马路。我蓦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开玩笑地对敏说,那你跟我去四处收集文物吧,碰上一个就是大钱。敏说,炕桌的事不是总有,我想再找个地方开书店。我说,北京不好找呀。敏郑重地告诉我,我想到西宁去开,虎子说帮助我。我知道和敏的缘分尽了,就平静地说,咱们分手吧。敏迟疑半天才说,也好。她走上来抱住我,我看见她的眼泪在眼角凝聚着,我也没控制住,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说,我一个朋友在西宁当文化馆长,有事你找他。

  我很伤感,毕竟在一起几年,彼此都有感情。我对敏说,我们曾经说过爱一辈子的。敏笑了笑,那不就是在兴头上吗?过去了就忘了吧。我说,为什么非说一辈子呢,说一阵子不行吗?敏说,说一辈子当时能彼此感动,做爱的时候也是个享受。你不是一直跟我说,我做你一辈子,我做你一辈子。敏说着笑了,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我说,我在长城上当过虎子和刘小静的证婚人,他们发了毒誓,分开就遭雷劈,让车撞。敏烦躁地说,你说这个干什么?现在谁还信这个?我说,发毒誓都不信,你说还能信什么呢?敏与我分手时吻了吻我,就钻进了出租车。她对我说,炕桌那二十万,你给了我,就不还你了,我想开新店用得着。我说,你要是有什么喜讯,就告诉我。敏说,你也一样。出租车的尾灯在夜色里划出一个好看的弧线后消失了,我看夜空上繁衍出许多星星。

  敏去西宁以后就没再跟我联系,这期间我开始忙于考古,因为山东和河南有不少地方发现了墓地。那个老师又找到我,说要把炕桌再重新要回去,给我二十万。我十分不解,这么反复真让我受不了。老师痛苦地说,那个女生搬走了。我就是猫,教完了老虎就得爬上树躲着。我问,她还要吃你?老师说,她跟我们系主任好上了,我没有办法,只能拱手。我很费解,那你要炕桌干什么?老师说,以前我要创作什么,都在炕桌上写,很有灵感。炕桌给你以后,我觉得心里空空的。我不愿意给,我觉得炕桌可能是我和敏维系关系的一个纽带,但还是让老师活生生地拿走了。

  敏一走就是一年,这一年里,我与她分离后思念的痛苦以及猜疑的熬煎,时时刻刻纠缠着我。我想给刘小静打电话,但是我想不出问什么。在一次拍卖会上,我又遇到了买炕桌的老师,老师兴奋地告诉我,那个炕桌转手卖了三十万,赚了十万呢。他问我还有什么,我真是哭笑不得。他一直死皮赖脸地磨我,我就说,我有幅从银川带回来的唐卡,很新鲜。老师说,唐卡现在北京正热呢。我说,你什么时候到我家看看,是手绘的千手千眼观音。老师拱手连连点头,我一定去。我抽冷子问,刘小静怎么样了?老师看着我,诡秘地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我摆手,我就是随便问问。老师说,她早不当导游了,成了专给游客表演“花儿”的专业歌手,在西宁可红了。我问,那虎子呢?老师抱歉地说,不知道,我学生太多,没时间打听那些与我无关的事。

  那天晚上,我开车不由自主地到了新街口,那个书店已经夷为平地,正在修建一座座高楼。我站在工地上,怔怔地看着。有个人过来喊,这么多车过来过去的,你站在这多危险啊。我忍不住给刘小静打了个电话,这时候,阴霾的天空被风吹得有了月光。刘小静对我说,在我宿舍的墙壁上有一张硕大的彩色相片,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在森林的尽头,有一条幽静的小路。晚上睡觉前,总希望你能从路那边走过来。我恍惚了,我觉得我听错了,她说的应该是虎子。我故意说,虎子不就在西宁吗?你想见他很容易呀。刘小静说,我说的是你。我没话了。刘小静说,那次我知道你为什么到西宁。我问,为什么?刘小静羞涩地说,你是想看我,看我离开了虎子是什么样子,还有你想既然虎子跟了敏,那你就可以动念头跟我在一起。我听完她说的这些话觉得乱套了,就找话说敏怎么样了?刘小静说,你知道的。我说,我知道什么?刘小静说,虎子已经跟敏住在一起了,那个书店在西宁小有名气。虎子感激你,说是你给敏一大笔钱,敏才有了资本。我不好再说什么,我想起刘小静唱的“花儿”:给哥哥买下个白冰糖糖,毛巾里裹上,巴掌里捏上,袖筒里筒上,怀怀里揣上,挨肉肉捂上,立立儿等着你走回来的路上,我从日出望到月落,就是不见你哥哥的影像。刘小静说,你知道我在哪呢?我说,你在哪呢?刘小静说,我在曹家堡机场呢,我坐在落地的玻璃窗前,望着逐渐远去的夕阳。我想起第一次到北京,在曹家堡机场看到你的情景。我急切地问,你是到北京来吗?刘小静笑着说,不是,我要去兰州参加一个“花儿”歌会。我放下话筒,觉得刚才听到的一切都是幻觉,或许是我的想象,可我知道,我喜欢上了刘小静。

  半夜,敏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话的声音很轻盈,问我,睡了吗,说话方便吧,旁边是不是有人啊?我说,没有,我旁边谁都没有。敏说,我刚才做梦梦见你了,你跟刘小静在西宁结婚,我看见你始终瞪着我……我笑了,你和虎子什么时候结婚啊?敏说,我就知道你想知道这个结果,快了,结婚一定请你过来喝喜酒。我们彼此举着话筒,都沉默了一会。敏好像哭了,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我这么做不好,可我就是喜欢上了虎子,他能给我带来激情,总让我觉得生活挺快乐的。我跟你也很好,但我总觉得有时候很郁闷,因为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在考古现场。我说,现在虎子不在你身边吧?敏说,他到兰州弄书去了。我说,知道虎子和刘小静在长城上发的毒誓吗?敏说,你总说这个,现在就是劈死他,我也不后悔,快活一天是一天吧。另外我告诉你,你给我的玛瑙石是假的,别人给我假货我不在乎,你是研究考古的,你把一个假的给我很让我伤心。我想解释,但我没有。我知道这是虎子告诉她的,虎子一定会告诉她的,这个我早有预料。

  后半夜我始终看着天花板,实在烦闷了就打开窗帘,看着西单方向的灯光罩。我总是想不透,敏怎么会跟着虎子去了西宁,虎子施展了什么魔法能诱惑住她。我还怀疑,发了毒誓的感情这么简单就消失了吗?那我跟刘小静如果有了感情还发誓吗?如果不发誓还能算爱吗?发了誓又不爱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随手摇了一个六爻,结果摇了一半就放弃了,我知道命运是自己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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