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小姐在大厅里向当值的服务员笑了一笑。她们彼此其实都很熟悉。水小姐在这个城市里跑的宾馆不多,只是数得着的几家,可都是上了档次星级的。水小姐到底是姓水还是叫“什么”水,大家都不清楚,只知道她叫“水小姐”。这就够了,因为只要说到“水小姐”,在宾馆里头进进出出的大老板们,没有人不知道。“水小姐”这名字也就是她的身份证,是独一无二的。
水小姐跟当值的服务员笑的时候非常自然,没有一点做作和扭捏。她自己是,对方也是。因为,在这座城市里有许许多多的宾馆,竞争相当激烈,“水小姐”这样档次很高的“小姐”,常常可以给宾馆带来生意,带来收获,也就是给宾馆,不,准确地说,是给这些宾馆里的当班的服务员们带来直接的经济利益。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之下,水小姐的屡屡出现,不仅不会给服务员们带来不快,反而让她们感到兴奋。这是一个人人都能明白的简单的道理,你这个宾馆要是怠慢了水小姐,那她可就会将所有她能带走的客人都带走了。这样,她就成了这个宾馆间接的竞争对手。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小姐”们同宾馆、同服务员们之间的关系,你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他们能够和平共处,甚至“水乳交融”了。水小姐们刚刚在城市中悄然兴起时,这些服务员几乎是她们天然的敌人。她们彼此的目光中都有一种不可调和的仇视,服务员还多了一层居高临下的蔑视。这种蔑视曾让水小姐们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渺小感和自卑感。但是,久而久之,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面孔的渐渐熟悉,双方的目光则由一闪一闪的碰撞改为稍稍长一些的接触和对视,水小姐们也由躲躲闪闪羞羞答答演变成大大方方和理直气壮。随着有钱有势人逐渐由社会的后台而步入前台,并一天天地开始占领重要位置,水小姐们这种可以攀住他们胳膊,在各种豪华场所出现的新兴一类,反而逐渐神气起来。服务员们不仅不得不承认了她们存在的合理合法,而且也开始与她们可以笑脸相对了。
水小姐将她的笑容连同她婀娜的身条、艳丽的容颜一起,隐进了电梯。电梯载着水小姐升向一个神秘的楼层和房号。
每每这样,次次这样,又几乎是天天这样。水小姐不是那种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就匆匆走出来,然后,背着她新添了一些钱的小坤包,高跟皮鞋踩得地面“塔塔”作响的一类。她一般一去都是一个晚上,又几乎是固定的几位老板。
但是,今天,仅仅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水小姐便下了楼来。她到服务台,递给小吴和小方各一张“帝豪大酒店”的贵宾优惠卡——这种东西对水小姐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而服务员拿它们这些价值不菲的卡去送人,又是很合算的事情。
水小姐跟她们老朋友似地道过再见,便出了门去。小吴和小方倒是有些弄不懂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问:“水小姐今天是怎么了?”
这时,12018房的程先生同样有这个疑问。他可是这个城市里重量级的人物,他的房地产是有名的。今天,T市来了一位生意上的伙伴,又是老朋友,一切都谈得差不多了,对方也快要打道回府。这时程先生想起得对得起朋友,要让他感到自己这趟值得。风景名胜,这儿没什么特色,程先生便想到了水小姐。他本来是不大愿意把水小姐介绍给别人的,但毕竟现在的这一位不比旁人,程先生便大发了忍痛割爱的豪气,一个Call便招了水小姐来。一进门,水小姐便要往他的怀里蹭,他可不能像以前那样软玉温香抱满怀,因为里间就是他的财神。他赶紧推开水小姐,说:“给你介绍一位朋友,是T市的大老板刘先生。”
刘先生便哈哈大笑着从里间走了出来。没想到水小姐倒是触电似地打了一个激灵,浑身上下仿佛都不自在起来,长了芒刺似的,胖子刘奇怪了,说:“水小姐,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水小姐极不自然地生硬地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
程先生见两位“地下党”已经接上了头,就想知趣地离开了,说:“水小姐,我们刘老板可是个怜香惜玉的真君子,有什么不舒服的,尽管对他说,他会把你给弄熨贴的。”
说过这句双关语,程先生便笑笑说:“你们俩好好谈一谈,我还有点别的事情,我先走一步了。”
出得门来,“砰”的关上,掩口离去,单等刘先生出来,再仔细地问他的妙处。他知道刘先生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不会有闪失。可水小姐不是那种脱掉衣服就能上床的便宜货,她自会让你领会她的种种奇妙来,要是不得法,你可能连她的边也沾不上。
看见水小姐走得快,程先生奇怪了,笑着问:“刘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让你不满意了?”
刘先生很沮丧地说:“我不满意?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你的小姐可是连后背都没让我瞅一眼!”
程先生也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是想让刘先生高兴高兴,不料反倒闹了个没趣,让刘先生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招呼他下去吃饭,刘先生有些恨恨地摇头。今天的事情让他觉得扫兴。这是在人家地面上,要是在他那儿,他可早摆平了。
一直就这样阴沉了脸,程先生便越发地觉得对不起人了。心想,连这么一件小事情都没有办妥当,以后还怎么跟人打交道?便越发觉得,刘先生那脸色不是对水小姐,简直就是冲着他的。
连着Call了水小姐几次都没回,程先生便在心里骂道:“妈的,这个臭婊子!”一个电话便打给手下人,不到十分钟,水小姐电话回了,却又推说有事情。
程先生便火了,声音挺硬地说:“你自己掂量一下吧,你要是不想在这个城市里混,就随便吧!”
水小姐过来时,程先生的火气还未曾消去。水小姐便上前来摆出许多的姿势逗程先生开心。她在程先生的怀里揉来揉去地撒着娇,丰满的身体和娇柔的声音情态,让程先生想起水小姐往日里的种种风情和好处来。程先生一想,跟这么一个小姐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便放缓了些语气说:“你自己上去把刘先生请下来吧。”
水小姐上去,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挽着刘先生的胳膊走回了餐厅。
这一回,刘先生的脸上可是带上了笑容的。
“添酒添酒添酒——”刘先生用胜利的口气喊。
白酒啤酒再啤酒白酒,喝得天昏地暗。水小姐想,今天反正也算是豁出去了。便晕乎了脑袋左一杯右一杯地陪两位先生干。
刘先生大笑着尽兴地喝,是因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感觉——一个男人的感觉。他本来就有点儿力不从心,却每每又偏要显示魅力和能量,仿佛自己跟史泰龙似的。每次在并不那么干净利落地收工时,他老婆总要说几句让他感觉很不男人的话来,但却没有一个小姐不夸刘先生的功夫和力气。久而久之,刘先生便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老婆还是小姐说了真话的。但他还是打心眼里喜欢小姐们的夸奖。在夸奖之中,他得到了男人的尊严和征服的快意。
程先生则不同了。他考虑最多的当然还是自己的经济效益。虽然说水小姐是他很看重的,但无论如何,小姐只是小姐而已,男人
没有钱,别说小姐了,就是“老表嫂”也不会多瞅你一眼。
酒喝完了,刘先生便和水小姐一起,倒倒歪歪地,也不知道是你扶我还是我扶你,搂搂抱抱地上了电梯,去叙他们的露水姻缘去了。
刘先生解水小姐衣扣的胖手,很像是两只饥饿到了极点的狼爪,慌乱而又极富野性和攻击性。然而一进入实质阶段,却又非常名不符实,银样镴枪头了。
刘先生的胖手,直叫水小姐全身一阵阵地起着鸡皮疙瘩。最厉害的时候,水小姐觉得自己差不多都要被吓疯了,但水小姐终于还是忍住了这些。当这个巨大的男人笨拙地哼哧哼哧地爬到她身上以后,她心想,快结束了,就要结束了。这样想的时候,水小姐的脸上就有了笑容,嘴里也有了让刘先生感觉到幸福和陶醉的声音。但刘先生哪里知道,水小姐的这张笑脸,是生意人的笑脸,浮得出来,也沉得下去。水小姐曾经碰到过一个不识相的男人,那是个瘦高白净的中年男人,还戴了一付金丝边的眼镜,很文明的样子,付款时却耍赖皮说:“小姐呀,这可是一件你我共同受益的大好事。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今天带的钱不多,下次一定如数奉还。”水小姐说:“先生,好说,好说,反正我也认识你,下次在街上碰见你的时候,我就给你提个醒,找你讨回来,这不就行了,哪能麻烦你再送来呢?”那男人便说:“哎呀!你这个小姐可是个厉害角色。行了行了,我给就是了。”水小姐便将他再递过来的那五十元钱,用力在空中摆着说:“先生,你可要记住了,俗话说:婊子无义。我们这些当婊子的,要的只是钱,可不兴跟你谈情说爱哟!”那男人赶忙穿上衣服,慌不择路地逃掉了。刘先生当然不是计较钱的人。只要是面子不丢,刘先生哪在乎几个小钱?刘先生极其疲惫又醉意朦胧地掏出了他的钱来,是百元的大票,有一匝。数钱?你想刘先生会做那样的事吗?刘先生将钱递过来时,水小姐噘着嘴不高兴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刘先生说:“这不就是一点小意思呢?就算是服务费好了。”水小姐说:“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愿意服务的。给你刘先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可不要钱那!”刘先生高兴得很,赶紧又掏出一匝来,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钱是什么东西?情义才是无价的!你一定得收下了,买件衣服总是可以的吧?”水小姐很委屈的样子,收下了,瞅也不瞅一眼,把它随便地往床头柜上一扔。
刘先生便像一头猪一般,打着巨大的呼噜声睡去了。
水小姐便取过这一匝钱来,到卫生间里,细细地点过数,还一张张捏过,验看真假。对今天的不菲收获,她相当满意。不过,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开始时,对刘先生是那个态度。
水小姐有些厌烦地盯着这个巨大的男人丑陋的睡姿,心里又冒出一种快意来。她清楚这个男人和那个瘦高个男人之间是有区别的。这个男人,你无论怎么去跟他玩姿势拒绝,他都会很大方很乐意地掏钱,这当然也要有前提,前提是他喝得很醉。而对于水小姐一本人来说,醉与不醉有时很难分辨,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的还是醉的。但不管怎么样,她都可以出色地做完生意。她可以在表演与真实之间找到最佳的契合点,让客人满足满意,这样的功夫,有时连水小姐本人也觉得佩服。
这会儿水小姐的酒劲也慢慢地上来了,昏暗的灯光摇晃着,渐渐朦胧了下来,慢慢地,水小姐脑海里,开辟出了界于真实与幻境之间的一条通道来——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她小弟进门时大喘着粗气说。
她父亲说:“来了不就来了,有什么好怕的?”她父亲说完,便捏掉了手里的那半截烟头,站起身来。这时村长已经进来了,村长说:“老支书,今天是来收特产税的,你可要支持呀。”
父亲冷冷地说:“我也当过这么多年的村干部,我知道轻重,负担卡上有的,我一分钱不会少,卡上没有的,我也一分钱不会交。”
村长倒是很沉稳地笑笑说:“这也不是我的事情,是税务部门的事情。”便闪身一让,一个胖子便走了出来。
大胖子说:“你交不交都没什么关系,我也不勉强你,你只要在我的这个本子上签个字就行了。”
父亲便问:“什么意思?签字是什么意思?”
胖子说:“表示你不愿意交。”
父亲说:“我不是不愿意交,是合理合法的我就交,国家有规定的我就交,国家没有规定的,属于乱收费,我就有权不交。”
胖子说:“好吧,你就签个字吧。”
父亲说:“我为什么要签这个字呢?要签字,我也要看看你这东西的内容。”
那胖子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了吗,就是表示你不愿意交。”
父亲有点生气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这态度又怎么不好?不是一直在给你耐心地解释吗?”
村长便笑着说:“那你说这事该怎么解决?反正你是第一家,你又是老支书,你给拿个主意。”
父亲这时再也沉不住气了,大声地嚷起来:“我知道!你是故意和我过不去!不就是过去有点矛盾吗?你这是公报私仇!你装什么好人!”
村长也不计较,只是笑着说:“你不要这么激动。发脾气有什么意思呢?我可是公对公私对私的,没有半点夹带。你硬要这么想,也叫我没有办法。”
父亲说:“今天反正是没有钱。我家里还有一个女儿,你们把她带去卖了!”
大胖子变了脸,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把我们当成黄世仁了?你是杨白劳,我们来逼你卖女儿?你是共产党员,你说话不要这么随便,这么一点都不负责任!”
父亲很气愤地说:“你们这个样子,跟黄世仁有什么区别?共产党的事,就是坏在你们这些人的手上!”
胖子说:“我不跟你争了,我也争不过你,我向上面汇报。”
一会儿功夫,来了许多人,有乡里的,还有穿公安衣服的,他们将父亲带到村部去了。后来,一直到下午,才叫文书送个口信来说,父亲同意交钱了。
水姑娘便上她大姑家,把事情说了一遍,大姑便借了钱给她。水姑娘原来是打算,下半年上高中补习时,到大姑家借钱,现在只好提前借了,下一次,她就不好意思再来借了。
钱送去了,父亲也回家了,父亲很有些不服的样子。
水姑娘也因为这一次意外的变故,没能再去补习。她便跟着同村的几个人一道,进城来打工了。后来就当上了小姐,并且还成了这儿很有名气的小姐。
水小姐在她外出三年之后。给她的家里寄去了第一笔钱,数目相当可观。水小姐很希望父亲能把这一笔钱寄回来,并且还来到这个城市,将她生拉硬拽地弄回家去。但是,没有。回到老家时才发现,她的家里,早就用这笔钱,建成了一幢在这一带显得非常出众的房子。虽然村里也有人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但一切也很快便过去了。还有不少的亲戚朋友,请她把自己的女儿带到她的公司做工。她当然不能拒绝,只好说现在公司的情况有些变化,自己也还没掌上大权,等以后有了机会,一定会帮忙。说得亲戚朋友们也都深信不疑,先前对她的种种说法,反倒成了没
有根据的瞎疑猜。
再回到城市,水小姐已经彻头彻尾地换了一付心肠。她常常去喝酒,而且一喝就得醉,她发现醉酒的感觉原来是那么美妙。可以又哭又笑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可以把许多真事当成了假事,又可以把假事当成真事。喝酒又越发地让她的酒量一天天见长,到后来,水小姐不仅靠的是她的姿色,靠她应付客人的本事了,她喝酒的功夫就常常让老板们鼓掌叫绝。真是酒给小姐增色,小姐以酒增辉,酒色辉映相得益彰。
水小姐在梦境里,突然见那到了那个穿税务制服的胖子,一脸很特别的笑着,向她走了过来。胖子的手里有一叠钱,崭新的一百元的大票。胖子用他特别的笑脸对着水小姐,说:“这一叠钱是给你的,你拿去补习好了!”
水姑娘便想挣脱这双手。她说:“我将来挣了钱,一定要还你的,我现在叫你一声好大哥!”
胖子的小眼都笑成了一道缝。胖子说:“哎呀!你这一声哥哥呀,叫得我骨头都酥了,我也不要你将来挣钱还我了,我现在就想亲你一亲!”胖子说着,摇摆着他巨大的身躯走过来。
水姑娘赶紧往门后躲去,胖子一步一步地跟过来,水姑娘一步一步地往后退……水姑娘被逼到了不能再退的地方了,她于是大喊:“救命!”
胖子说:“喊也没用,这儿没人听得见!”
水姑娘便拼了命地用手顶住他凑过来的一张臭嘴。
胖子突然变了脸,他把手上的钱往地上一摔,骂道:“他妈的,臭婊子,别人给钱能嫖,老子的钱怎么了?老子的钱比别人的小些不成!你今天是接不接客?不接?老子让你不接也得接!他妈的,一个臭婊子,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胖子说完,上来给了水小姐一个耳光,打得水小姐的半边脸立即肿起来。
水小姐便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正哭着呢,走过来程先生,递给水小姐一个纸巾,让她揩了泪水,还骂胖子不懂得怜香惜玉。
水小姐便顺着程先生伸过来的一双手从地上站起来。胖子这时走过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水小姐,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
水小姐便抬头看去,不知怎么,这时这个穿税务制服的胖子,却变成了刘先生。
刘先生挽住眼泪未干的水小姐,上了电梯。
水小姐在刘先生的房间里,突然发现自己来了月经,水小姐便把那流血的地方指给给刘先生看,水小姐说:“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没办法给你服务了。”
刘先生便说:“你这一套我见得多了!你今天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由不得你自己了!”
水小姐在与刘先生事毕之后,瞅着自己流着血的地方,大声地哭起来。这一回的痛哭,她相信自己一时没办法停下来了。
正在哭着,水小姐却被刘先生推醒了。
水小姐才发现是在做着梦哩。这时天差不多已经亮了,刘先生便凑过来吻了吻她,水小姐说:“刘先生,很想为你再服务一次呢!”她知道刘先生这时已经是力不从心了,便故意地这么说。
刘先生说:“不,不,不,好东西可不能一次就尝够了,留个想头,日后肯定还要来找你水小姐的。”
这时,水小姐已经从容不迫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她蹬上鞋,拎起包,回过头来,朝着刘先生嫣然一笑,说:“那就再见了,后会有期,希望刘先生不要忘了我水小姐!”
门在水小姐的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刘先生支起身子来,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水小姐,这个水小姐,还真是有点意思呢!”
责任编辑陈晓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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