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并不明白1995年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八岁那年,我们的数学老师让全班同学数数,从1000到2000。他说,到2000年,大家的许多梦想都会实现,比如一幢漂亮的房子,一部进口车什么的。我相信他是看了报纸或杂志的,那上面总会有许多预测性文字。当我数到1995年时,我在想,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数字啊。
现在,当2000年过了大半时,我忽然发现,1995年离我已经过去五年了。那一年那位曾经预言过2000年的老师一不小心与他的妻子撞到了一辆白色丰田轿车上,他魂归西天,他的妻子却安然无恙。他能够预言2000年,却不了解1995年。而我的1995年是从一个人疯狂与自杀开始的。1995年的我,正好十八岁,也许不是,不过既然人们都觉得十八岁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那么,我就恰恰是一个正处于花季的我。1995年,我就要结束我的高中时代,也许是整个学习生涯。
十八岁的我在1995年令一位同样十八岁的男生成了疯狂之士。最后,他选择了1995年夏的某天下午用自己的手结束了他的生命之旅。能够用自己的手决定自己的未来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这个消息传到我们的教室的时候,我正陶醉在一朵迟到的槐花在夕阳中绽开的过程中,她娇嫩而勇敢的姿态令久居室内几近苍老的我刹那间泪光盈盈。就在那时,我感到一阵强劲的风呼呼地从夕阳坠落的地方越过众多的山林与瓦片朝我吹来。我惊异地闭上眼睛,凝神倾听那阵风飘逸的轨迹。风愈来愈近,几乎伸手可掬。这时一个声音撞开了教室紧闭的木门,许许多多被书淹没的头颅纷纷昂扬起来,收听那个慌慌张张不胜悲凉的声音:
圆生上吊自杀了!
这声惊呼如同夹在风中的石子。风急急的过去了,只有石子,永远的留在了地上。因为风的侵略,枝头一些黄黄的树叶纷纷跌入草丛。窗外,一群女生抱着厚厚的复习资料神色凝重地走去了,她们无袖连衣裙上的脖颈和胳膊闪着冷铁样的光辉。
他为什么会叫圆生?我以为只是灵感使我把自杀这一诗意无比的动作给了“圆生”。但事隔不久,一位同学在信中提到了他,他说他真的叫圆生!世界就是这样,充满着巧合的欢欣。
1995年的我听到圆生自杀的消息之后,把手伸进抽屉,摸出一封信。信上的字迹十分缭乱,语句也纠缠不清,但它的逻辑却浑然天成,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样子如同披红挂绿的女巫在某些节日的舞蹈。信是圆生写的。他说他是在精神病医院的床上凌晨一点三十分利用过道里微弱的灯光写的。他说他没疯,根本就健康极了,可医生还是要他吃药。他说他恨死了那些或大或小或方或圆或黄或黑的药丸,它们卡在喉咙中唯一能激起的感觉就是呕吐。他说如果他真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疯子的话,那一定是那群糟糕透顶的乌龟王八蛋给逼的,因为他每天夜里都被一些鬼魅般的哭喊惊叫搅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而这,不容置疑地加重了他的失眠症。他还说,我真的爱你,你知道吗?我常常在医院的一株美人蕉前哭泣,我天天给它浇水,昨天,它开出了第一朵花。那金黄色的花瓣像五月的蝴蝶一样在风中颤动。我在它面前念叨你的名字,想念你温柔的文字和善良的眼睛。最后,他赌咒般地说,我会出来的,出来娶一位名叫水的女孩的!最后这个惊叹号像一砣圆铁掉落在地,砰砰作响,余音绕耳。
这是圆生最后的疯狂。每次读这封信,我都会被它弄得惶惑不已。因为,我就是水。虽然我非常讨厌这个名字,可我还是无法抵抗,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它。我不知道母亲何以把这样一个符号戴在我头上。天地间有云彩有闪电,有红花绿叶夏荷秋菊,而她偏偏选择了水。我不喜欢它,是因为很多男人都拒绝这个字,他们从一些已经消逝趋于灭亡的传说中猜测着水的可怕。他们把那些轻蔑的词汇牢牢记在心中,而忘却了其它有关水的美丽,比如在水一方的佳人,绿水环绕的小岛,波光潋滟的晨曦。
当然,这都是多年过去,我长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之后才明白的。而1995年的我之所以痛恨自己的名字,是因为一种与生俱来的阴影。1977年我出生时,一场大水袭击了我们祖祖辈辈艰辛打造了几百年的村庄。洪水到来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一切平常如同他们曾经度过的每一天。当人们从厚厚的泥沙中翻出稻谷时,他们发现,每一粒稻谷上早已顽强地长出了新芽。它们娇嫩无比如同初生的小鸭,却不能引起农人的任何同情。那年的夏粮颗粒无收,在村中行走的人们个个面带菜色。有一天,母亲对着不满周岁的我说,水儿是可怕的,是她带来了灾难。母亲以为我混沌未开,殊料我却从母亲的眼睛里看懂了一切。她眼中的阴影将伴我度过所有的青春年华。可是,直到1995年夏天,我才不得不承认,我真的是可怕的,我只会给人以灾难。
1995年春天,高三年级全体学生被一场无法躲避的等待覆盖着。那些日子,天空阴霾,空气沉重。虽然春天已经来临很久。江南三月,同样是草长莺飞,杂树生花,落英缤纷。但是,我们要分班了。所有的人都将按成绩的优劣分成一、二、三班。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班的学生几个月后将去上大学,去一个我们魂牵梦绕了很多年的犹如天堂般的圣地,那里是犹太人的耶路撒冷,是伊斯兰人的麦加!三班的学生无疑只能考一个“屋里蹲”大学,谋一份“修地球”的光辉事业;而二班的同学将形同砍了右手的秀才,上不达天,下不抵地。所有的命运将从这个春天开始,一一着陆。
分班的结果是在一个早晨公布的。几张宽阔的红纸贴在办公楼的墙上,黑黑的字密密麻麻地飞动在大红的纸上,耀眼极了,它们隐藏着高三年级二百多人的现在和未来。它们的下面,人头攒动,像一群土拨鼠在秋收后的田间辛勤劳作,虽然大多数人日夜不停,却往往收效甚微。每个人都在搜寻属于自己的符号,我也是。虽然我并不爱它。
我是从最后一个字开始搜索的。我的目光越过众多汉字构成的九曲回肠的河流和险峰挺拔的山林。之后,看见了我的名字,它在文科(一)班的同学中间像一株水草摇曳多姿。蓦然间,我看见一条水流活蹦乱跳地冲破冬日的坚冰在春天温暖的大地上叮叮咚咚地流淌起来。多么青春的水啊,水面漂流着无数的花瓣和浮游生物,也是那样凄美可爱。
两天后,开始按分好的班上课,正是这样一种秩序使那个叫圆生的男生远远地坐在了我的后面。我不认识他,也许将永远都不相识,假如不是一本随笔本。那不过是一本普通的NOTEBOOK,里面涂满了我随心所欲的文字。正是它的存在,毁灭了我的存在。我因为这东西成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孩。高二时,我身患重病,每天都有可能成为末日(我为此几乎令父母倾家荡产,母亲曾疑疑惑惑地对我说,你真是1977年那场洪水变的么?她因为生了我这样一个女儿而一生不能挺胸作一个乖媳妇和好妻子。)有一天,我的语文老师说,你可以试着写点东西。我听了他的话,我在疼痛时写,上课时写,下课时写;我坐
在槐树下写,趴在草地上写。我竟因此减去了许多痛楚,而生命也逐渐有了些许缤纷的色彩。最后,竟然悄悄地痊愈了,就像前苏联很有名气的小说描述的一样: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我的随笔因此成了校园轰动一时的传奇,几乎所有师生都知道这回事,都想一睹为快,而圆生只是其中的一个。
圆生是在一个下午离开他的书堆和桌子,向我走来的。我清楚地记得那个下午跟往日没有什么区别。阳光,天空,树,它们的颜色平平淡淡。不过,还是有一种风景引起了我的注意。成串的洁白的刺槐花落了一地,以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圈,残败的花香因为阳光的照射四散开来。有一部分甚至沉甸甸地,气势很盛地朝教室漫过来,然后有二三十只大蝴蝶也翩跹着来到窗前。我记得,那时我手中的笔因为惊异颤抖了很久。谁敢相信,那么多的蝴蝶竟聚集在我的窗前!
圆生就是在那时候顶着他黑黑的脸和躯体向我走来的。他说,水,借你的随笔看看好吗?当时,我的双眼正盯着那群蝴蝶。于是,他又问了一遍,并用右手的食指敲了敲我的桌子。我回过神来,我看到了一张可怕的脸,那张脸黑而瘦,尤其是嘴唇,竟像涂上了一层青色的唇膏。而眼睛,它发出的光芒,使我在看清他的一瞬间,感到自己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裂了。直到夏天,我才醒悟,那不过是一种死亡的气息。一场死亡正在悄悄降临。死亡的气息那时就已经渗进圆生的骨髓里去了。
他走后,我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但那里空空荡荡的沉静气息使我对那群蝴蝶的来临充满怀疑!
可怕的事情是在第二天出现的。这一事件的出现将引出一系列的灾难,它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谁也不能逃逸。正是这些灾难令水的1995年更加绚丽多姿起来。
圆生是在第五天来还随笔的。他站在桌子旁,说,水,谢谢你,昨晚我不再失眠。如果还有其它的,能不能再借给我?我盯着他,我的眼前却有一幅画渐呈清晰与圆满。一个男人在洪水中飘浮着。他孤立无援,眼神中充满恐惧与不安。这时,一块朽木朝他飘来,他张开大嘴朝木头游去,但一个巨浪腾空而起。没有了,我说,甚至有点生气,觉得他贪得无厌,并且,这种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的态度也令我反感。
第三天,圆生和我的同桌调了位置。
其时,我并不知道,他已经在一个极其错误的幻想里跌得很深了。我很平静地与他成了同桌。我的无动于衷被他看成了欣然接纳。我和他除了读书,丝毫没有某些歌唱的那样美丽。十几年的求学生涯至今仍无这样一种浪漫,不能不令我遗憾。
谣言就是从这时开始的。谣言像树林里的风一样,瞬间便扫过所有的树叶和灌木。所有的人都在说水和圆生谈恋爱了,而我对此竟一无所知。他们说是水诱惑了圆生,用她病态的纤细的林妹妹般的文字。她是这样的颇有心计,她终于消灭了一个非常强劲的竞争对手,她可真“水”啊。那时我是班里所谓的尖子生。圆生也是。我们一直轮流占据着第一名这个光荣而危机四伏的位置。
真相是在一个清晨公诸于众的,确切地说,是公之于我。那天应当说是我高考日历中最厚重最具纪念性也最刻骨铭心的日子。它注定是水充满屈辱的日子。早晨,她和其他女生一样,从操场上锻炼回来,经过男生宿舍,去买早点。一路上,空气还算新鲜。太阳正从教学楼后的河中冉冉升起,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一天!可是一个女生,我的好友跑至我面前,脸色苍白地说:圆生疯了!
疯了?为什么会疯?昨天他不是还好好的吗?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疯啊?我觉得恐怖极了,我匆匆挤进人群。然后,我听到了圆生撒野般的呼喊,歇斯底里的哭声,它们像童年的老水牛弧度很大的犀利的硬角一样,狠狠地刺进了我的心脏。
水,水在哪里?我爱她,你们知道吗?她也爱着我!我以后会做总统的,水就是总统夫人,你们谁都别想,只有水,水,水,水在哪里?
然后,他孩童样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像水珠一样四溅开来,弄得我满身都是,我吓坏了,又极其愤怒:我什么时候和他谈恋爱了?我说过我爱他吗?这个疯子!这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我拼命追忆,过去的种种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翻得哗哗作响。但是什么也没有,我颓然而又绝望地冲出人群。1995年春末的我脸色苍白的跑开了。各种谣言就是那时传人我耳中的,那些声音像耳光一样响在我十八岁的脸上。
圆生当天就被送走了,据说是进了精神病医院。所有的人都以为圆生的确是疯了!因为他不愿睡在床上,偏爱躲在床底与男生们的臭袜子破鞋为伴;他不肯吃他已经吃了十八年的米饭和青菜,他撕下大块的生猪肉,然后津津有味将它们嚼烂并吞进肚子!因为这一切,人们说他疯了。
第二天,我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我被丢进了文科(三)班。那些日子,有很多声音和目光,以我为焦点,我无处躲藏。无处躲藏的我只记住了一个眼神,那是语文老师的。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没法安静下来,我坐在文科(三)班的角落里,没日没夜地查寻着他误会我的原因。终于有一天,在我再次翻开我的随笔本时,我终于意识到只有它,一切都是从它开始的。
我想找到答案,我在什么地方暗示过他?我把那些随笔一遍一遍地读着,一字一字寻着,但都没有收获。我一个人坐在暗夜的草地,哭了。从他发病那天起,我一直没有哭过,但我知道,我应该哭,我早就该哭了,泪水不能使人相信,但总可以作为我自己发泄的武器。我把随笔一页一页地撕下来,然后堆在一起,一把火将它们烧着了。火光中,它们渐渐地成了一些薄薄的脆片,像蝴蝶一样,迎着风飞走了。火光映在身边的柳树上,照在身旁的草地上,唯有它们听到了我的哭泣,并目睹了这场灾难。
圆生后来从医院跑了出来。他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赶走我的同桌,他说,这位置是他的,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脸已成铁青色,死亡的气息已经由内而外地包裹了他。我远远地看着它,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我找到语文老师,告诉他圆生回来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秋天的黄叶一样几欲坠落。我躲在语文老师的家中直到他回来。他把圆生送走了。然后,他递给我一封信,这是圆生留给人世间最后的信息,而我并不知道。他诉说着,他的心情肯定和神经一样杂乱无章。我没有撕掉它,相反,我把它保存了下来,藏在抽屉的最里面。
1995年夏的那天下午终于来临。这个下午圆生终于自杀了。他从医院逃回家,在家中上吊死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感受死亡。而我不相信,一个真正疯了的人会选择自杀。我看见过许多疯子或白痴在城市的大街或乡村的角落觅食挣扎,他们怎会去死呢?他的死终于迫使我承认母亲的预言。尽管我一直要自己相信圆生的死不过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精神分裂者的绝望。
我满身阴影地行走在通往高考的路上。
水,水。
我孤独而顽强地抵抗着黑暗。我低声朗诵这两个汉字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身处酷
热的沙漠之中。我觉得渴,渴的感觉就像童年的黑夜隐在门后的鬼魅一样令我的心狂跳不止。龟裂的双唇微微开启,我说:水,水,给我水。
即便如此,我的耳际却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人能够听到这样一种声音,这样一种被渴望膨胀欲裂的音符。而水,水终于如水般流走了。它唱着似水年华的歌走了。
我知道这是一场梦魇。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梦魇。醒来后的夜,静如止水,简陋的木床没有沐浴到月亮的光辉。木床如漂泊的舟。唯有书,硬梆梆的硌着我瘦瘦的脊背。我眼望天花板,年深日久的它可怜地陷在无边的黑暗中。床浮起来了,梦中的水,漫过地面。凹凸不平的,印满了鞋齿和脚掌之纹的地面,它伸出无数细长的手臂。柔柔的手臂舞蹈起来,如同海洋中的精灵。床被这些细细的但又坚韧不拔的手臂举起来,如同木舟向暗夜漂流而去。
1995年春夏最后一桩值得叙述的事件是七月的高考。高考的日子无法忘怀,1995年夏的高考因为一场洪水的到来更显得惊心动魄。
洪水是抢在高考前到来的。大雨无休无止地下了整整十天。雨珠打在屋顶,打在宽阔的芭蕉叶上,我感觉不到丝毫的诗意。教学楼后的河水一天天上涨,站在校园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感觉到洪水在震颤着脚下的土地。
洪水退去时,我得以走至河边。河滩上衍泥成堆,枯枝败叶被泥浆裹着摆出一幅幅丑陋夸张的图案。河边的桔园被浓浓的腥气包围着,许多枯枝悬挂在桔树上,却仍然保持着随水而去的姿态。河边的居民忙着用大号的水管冲着自己的房屋,从屋顶到地面,他们的家具东倒西歪地扔在屋外。唯有小孩在水管前打打闹闹,他们的父母紧锁双眉,正为晚上住在哪里满面愁容。总之,天地间没有一个干净快乐的地方了,路上的人们裤脚卷得高高的,匆匆行走着。洪水还带来了一具尸体,他僵僵地躺在河边的一株树下,他的衣服被泥浆染得分不出色彩。那位在人间行走了大约三十多年的男子,如今需要休息了。他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引来了众多的眼睛和绿蝇。后来,有两个小孩走近他,大哭起来。从前,他就是他们的父亲啊!
水也在人群中。水看到他的灵魂在逐渐上升。那是一缕极轻极轻的烟尘,没有任何形状,它越升越高,然后,看不见了。而地面上的他,更加僵硬了,一副孤傲的模样。这男人据说是为捕一只在洪水中跳得正欢的大鱼而落入水中的。鱼和他,诱惑和被诱惑着,正如我和圆生,结果竟出奇地相似。
高考如期举行。水在那三天里,胸有成竹,斗志昂扬,所有的人都用困惑不解的目光看着她。但没有谁知道她在想什么。考前,父亲说,你若考不上,我决不会给你复读,让你上高中已是我极大的错误了。父亲这话是在圆生事件之后说的。空气中另外一种传说更强烈的吸引着我。1994年高考结束,一位十八岁的女生卧轨自杀了,自杀的地点就在镇火车站旁,我去那里拜访了她。铁路上,白白的饭盒和晒干的粪便蔚为壮观,铁轨以金属的光亮显示着虚伪的冷漠。我仔细地在出事地点寻找,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根属于她的发丝,传说发丝是最不容易腐烂的。但这又如何,她终归是消失了,任何痕迹也不留地离开人间——我对她敬佩万分。
水在那三天里,一直醒着。吃了安定片,却依旧彻夜难眠。我问自己,你紧张吗?她说,不紧张。那你为何睡不着?我在床上滚来滚去,看着夜空变幻着各种色彩,听着和我一样难以入睡的鸟儿的低鸣。每场考试前,我喝下一大杯我最讨厌的浓得发苦的茶,然后,在太阳穴上涂满风油精,我的头痛得我无法忍受。我就这样带着各种难闻的气味走进考场。考场在五楼,洪水后的腥气寻着各种途径侵扰着我。我就这样,坐在泥泥的气息里死亡的故事里开始考试。每场考试下来,我依然笑容满面,双腿像上了弹簧一样灵活自如。
三天过去了,像三十年一样漫长。
成绩公布时已是八月,我独自去了学校。在语文老师家电话线的另一端,我知道我的成绩足以使我上重点本科。文(三)班就我一个上了分数线,并且,我将成为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那一刻,一种奇怪的想法迅速占据了我,我决定不上大学了。既已考上,上不上都无所谓。我有这个能力,我能够考上大学,这就足够了。这时水才知道,原来她一直在向周围证明着什么。证明她不是水?证明一个叫水的女孩她其实非常勤奋非常聪明又非常幸运?
责任编辑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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