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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  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清明 热度: 11457
刘乔森

  吉普车蜗牛一样在盘山公路上缓慢蠕动,车轮碾碎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乔子华裹紧大衣,微闭双目,心绪寥落。三天前他还坐在县物资局财务科科长办公室里,梦想意外的腾达与升迁。物资局副局长老董正被病魔纠缠。老董丧偶十余年,一直没有续室另娶,偏偏到近更年期时,梅开二度,娶了位刚刚三十出头的新寡。人笑老董是人约黄昏后,老来人花丛,结果把肾弄虚了。戴了半年505神功元气袋,又吃了两根鹿鞭,几斤枸杞,终无济于事,反而补得虚火上亢,得了肾炎。男人没个好肾,就有些日薄西山的愁煞和凄凉,生理上的衰竭导致精神上的崩溃,副局长的尊严和威风也就每况愈下日落千丈了。

  眼看副局长这把交椅就要易主他人,弄得局里的几位科长都心猿意马的,但无论是从官意还是民意上分析,乔子华都是入主副局长的第一人选。乔子华是五年前从东北某边防部队转业到物资局的,他就读过武汉军事经济学院,在部队就担任过副团职财务科长,颇有几分少壮派的踌躇满志。他是在妻子咏梅闹离婚的再三要挟之下被迫转业的。咏梅信上说,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婚姻生活她已经受够了。那时咏梅二十八岁,正青春得让人不踏实。乔子华一咬牙就打了转业报告。回到这座南方小县城,别别扭扭的夫妻生活在咏梅的精心调理下有了生气、灵气,事业上却不怎么顺心。当了两年科员,连小他半岁的张科长也管他叫小乔。后来张科长被小情人拖下水,革职查办了,他才当上了科长。当了科长跟头头脑脑们有了接触,也慢慢品出了为官的妙处,工作就有了劲头,有了推波助澜般的首肯和好评。现在,他也像其他几位科长一样觊觎副局长这个位置,但他不是那种浮躁的浅薄之辈,他清楚静中制动,动中制衡,他要用表面的淡泊宁静来艺术地接近目标。

  然而事情有些出乎预料,朱胖子朱县长突然打来电话,说有要事与他商谈。最初他以为是老董肾脏不行了,在赴县长之约前还极神秘地给在五金交电公司上班的妻子咏梅打了电话。咏梅出奇地冷静,远不像先前一接到他的电话就在同事面前夸张声势故弄玄虚。咏梅说,你别高兴得太早,听说财政局的李大为就要调你们物资局,知道他的背景吗?他岳父就是县委龙书记的胞弟。乔子华一听这话,神秘的喜悦和突如其来的殊荣感就无声无息地萎谢了,整个下午他都有些六神无主神思缥缈。

  晚上七点一刻,乔子华忐忑不安地来到朱县长家。朱县长正抓着电话听筒骂娘,骂得还挺裸露,裸露得透出几分亲密。他就想,拴在电话那头的大概也就是个乡长什么的。朱县长扣了电话,神速地换了一副表情。让坐。乔子华就勉励自己十分放松地坐在胖县长身边的沙发上。他觉得选择这个位置比选择坐在县长对面的沙发上好,这样就无形中把方方面面的距离都缩短了。

  事情应了咏梅的预见,朱县长是代表常委找他谈话的。官僚式的开场白讲得十分娴熟地道。朱县长说,改革开放之年,就是要人尽其才才当其用,要敢于不拘旧格地启用有魄力有开拓精神的年轻干部,委以重任,给英雄一方用武之地。乔子华看上去听得十分专注极为肃穆,心潮上却是涟漪微漾暗流急涌。但随着朱县长话锋的急转直下,乔子华才愕然明白老朱前面的铺垫不过是一驴车废话而已。看来,他等不到老董肾功能的极度衰竭就要告别梦想离开物资局了。朱县长刚一提到天鹅乡三个字他就心沉气短,内心的急流也开始凝滞继而变成了一潭止水。天鹅乡是穷县中的穷乡,而且民风刁野,前几任乡长都是任期未满就夹着屎橛子敲着退堂鼓自甘堕落弃官下野的,颇有几分出师未捷“心”先死的悲壮和无奈。眼看乡长这顶乌纱帽就要落在自己头上,加之朱县长言辞中又频繁地出现党性、原则、大局之类的词汇,弄得乔子华有口难辩推诿无言。提到天鹅乡前任乡长杜宏士,朱县长就好像是在评价一只大白薯。县长忿懑地说,在天鹅乡,杜宏士是个拉屎不成堆的主儿,还总得让我去给他擦屁股,更可气的是,这家伙有时只放响屁不见干货,把个乡煮成一锅稀粥不说,还抖鸡巴骚格,跟个做饭的小娘们罗曼谛克,羊肉没吃上,反惹一身膻,要我说,这种人不是渴的,是吃得太饱,撑的。乔子华听到这里,表里不一地笑了。因说,现在县长要我去给他擦屁股,脏倒无所谓,太臭我也是招架不住的,擦不干净的时候,只怕还得劳你县长的大驾。县长倒也实在,说,擦得干干净净是不可能、不客观的,再擦还是屁股,是屁股就得拉屎。但我丑话说在先,你的屎屁股得你自己擦,我老朱总不能老给别人当个擦屁股的县长。两人都笑,怪投机的。笑够了,乔子华才问什么时候去天鹅乡报到。朱县长说,三天之内,年关将至,老百姓正是骂娘骂得紧的时候,听说乡党委书记文世清肠子里面长了瘤,你得尽快把黑锅背起来,别让闹出什么大乱子。

  乔子华离开县长家时,在心里暗骂县长老朱是他妈猴子精变的,嘴上却在笑说,县长你可别把我扔在天鹅乡就撒手了,我老婆孩子都还在县城里。县长深明他的言外之意,很江湖地拍拍他的肩说,我坚信天鹅乡是你事业的垫脚石而不是绊脚石,你放心,我放心。乔子华心里一热乎,气就顺畅了许多。三天后,朱县长亲自派了一辆吉普车,送乔子华去天鹅乡赴任了。

  吉普车受了惊吓似地猛一颤抖,跌进了一条坎坷不平的泥泞之路,引擎发出了老迈的喘息之声,车身也随之扭捏起来。乔子华撑开眼皮,窗外是冬日毫无生气毫无情调的荒山枯岭。购买年货的山民背着背篓形同虾米蹒跚在曲折如绳的山径上,旷野里有几只骨瘦毛长的狗在追逐、狂吠、调情。前方几个拉木架车的青年远远地就向吉普车掷来雪团或泥块,乍起的嬉笑和谩骂随着寒风灌入车内。乔子华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气正在浸透他的脊背。

  天鹅乡人民政府坐落在一座鹅蛋形的山头上。传说这座山是天鹅孵化出壳后留下的一只蛋壳。吉普车在天鹅山弧形坡面上抛锚了,后胎陷进泥泞中,卷起的泥浆把后窗的玻璃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司机无奈地回过头来,示意他只能在此下车。他推开车门,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锃亮的皮鞋一下地就变成了两只泥乌龟。他索性甩开两腿向乡政府走去。当他远远看见那幢斑驳不堪的大楼时,他甚至疑心那是一座香火不旺的山神庙。他早就听说过,天鹅乡的百姓把乡长称作念经不悟经的方丈,把乡干部比作只会吃斋化缘却不撞钟的和尚,此时此刻他倒有些佩服山民的想象力了。

  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棉团似的毛雪。乡政府的门前散聚着上百号山民。站着的、蹲着的、披着蓑衣的,系着草绳的,形形色色,缭乱人眼,使人不由想起三十年代的世情风俗画。山民们手里捏着花票和白条,都是烟草收购站和农副产品收购部欠下的老百姓的钱款。乔子华脚步渐沉,清晰可闻的谩骂和声讨对象正是庙里的方丈与和尚。此时此刻,前任方丈杜宏士已调到梁家乡担任副乡长去了,和尚们也都四处化缘去了,乡里只有办公室的小王留守。小王搬把椅子坐在乡政府门前拿张报看,对大家的谩骂、声讨置若罔闻。

  小王一边看报一边对大家说,请大家理智一点,困难只是暂时的,你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小王列宁似地挥起了手臂,想好好发挥一下的,就在这时他看见乔子华大步流星地走上了台阶。小王张开的嘴巴变成了一个空洞。山民们也立即安静下来,疑惑地目视着这个陌生得不知深浅的人物。

  小王终于从惊愕中醒过神来,谦虚得像个腼腆的小学生。他小心地探问:您就是新来的乔乡长吧?

  乔子华点点头,对大家说:我就是乔子华。

  人群旋即骚动起来,目光中隐含着深刻的敬畏和脆弱的不恭。

  乔子华抬头看天,天是空的;再看眼前这些苦缠着希望与痛苦的嘴脸,心就有些空悬无着的茫然。一腔慷慨言辞旋即悄然隐遁了。良久,他才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田,几个血汗钱还拿不到手,上有老下有小的,都不易啊。我乔子华也没有三头六臂,你们得给我一点时间,如果年内乡里欠你们的各种款项不能兑现,你们可以拿我问罪。

  大家一阵吵嚷,方才散去了。小王这才哈着腰,忙不迭地把乔子华让进了办公室。小王看上去已经是个小官油子了,他不失时机地说,一接到电话,说您今天就到,我就把炉子生上了。这鸡巴乡政府,也不知是谁弄的,修在风头上,冷得要命。乔子华无心理会小王的话,目光在墙壁上移动。墙上张贴着各种规划图表,有农业方面的,有乡镇企业方面的,纲目颇杂,办公桌对面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幅无骨无韵的字,意境倒很大气很壮怀激烈,书录着岳飞的《满江红》。这些都是前任乡长杜宏士的遗宝。

  小王给新任乡长沏了茶,才问乡长吃过午饭没有?说乡里的炊事员小芹因与杜乡长的一腿儿事穿了帮,被辞退了,他这个乡办公室主任便成了兼职炊事员。乔子华说,不饿,看饱了。小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闷了半天就牢骚开来,说这么个屎裤尿裆的破乡,穷得都快发疯了。乔乡长你可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时啊。

  乔子华问小王,乡政府的其他同志呢?都干什么去了?

  小王一边扳着指头一边说,李副乡长带人下村里催收土地经营费去了,全乡农特税拖欠七万多元,响水河村的钟发成自土地承包以来就没上交过一分钱;企管站的老陈和小孙去黑压湾煤厂找高兴坤去了,黑压湾煤厂是咱们乡镇企业的一根拳头支柱,让高兴坤承包了,企业办了八九年,没赚一分钱倒欠几万元;司法员老汪去紫竹村解决山界林权纠纷去了;武装部长徐泽刚到白云村禁赌去了;计生办的尤主任带人去玉兰村突击抓计生工作了,高国培和鲁小兰夫妇已经弄出第六胎,都丫是头,鲁小兰肚子又鼓了起来,扬言弄不出个儿子也要弄他个七仙女……小王扳第十个指头的时候有些口干舌燥了,他呷了口茶水,接着说,文书记……最近总便秘,听说肠子里长了什么鬼把戏,正在家里练气功……不用再说了。乔子华掐断了小王的话,他听得头都肿了,心想收拾这么个屎裤尿裆的乡,就是猴子精脱胎的县长老朱也会力不从心的。

  极度失望的乔子华愣看着办公桌上那部手摇式电话机,他想给县长老朱挂个电话发几句牢骚,转念又想,老朱撂给他这副挑子也算是对他的器重了。他对自己说,人定可以胜天,况乎小小天鹅乡哉!

  他霍地站起身来,对小王说,你尽快想办法通知所有乡干部明日上午八点在乡政府开会,我这就去看看文书记。他走出办公室又回头问,去文书记家怎么走?小王说,沿对门那条路,有一幢比乡政府还气派的楼就是他家,铁栅门上拴有一只大狼狗,垂着两只耳朵,听说是县委龙书记送给他的,名叫大亨,是一只俄罗斯杂种狗。

  大亨见了乔子华,两只耳朵立即竖了起来,眦眦牙,却没叫出声来,大概是见乔子华衣冠还算整齐。乔子华因想,这洋狗看上去挺威武的,就狗性而言与土狗倒是没有什么区别。他叩了铁门上的铜环,门隙里很快探出一张老女人的瘦脸。乔子华问,文书记在家吗?那张呆板的瘦脸露出了疑惑。他忙说,我是刚从县里来的,我叫乔子华。瘦脸上的皱纹立即扩散开来,哦哟是乔乡长呀快请进。

  女主人将乔子华让进客厅的时候,文书记正在后院一棵枇杷树下蹲桩。他练的是剑指功,刚练时蹲不到五分钟就眼花气短。现在好了,能蹲半个多小时了,气感也越来越强了。近来,他最痛苦的就是那段长瘤的肠子引起的便秘。此时,气血似乎正在调运那段肠子内干燥的糟粕,渐渐从结肠沉降到直肠,开始幸福地顶撞着括约肌紧紧收缩的肛门。他正被丝丝缕缕胜利的喜悦笼罩着,恰在这时耳边传来了老伴有些胆怯的声音:新来的乔乡长找你。他嗯了一声,开始收功,收得太急,胸腔好像被什么顶住了,他“嗨”地吼了一声,气才顺了些。

  一见乔子华文世清就伸出了手。啊——老乔(话一出口他就略感欠妥),初来乍到有失远迎。乔子华握住了那只枯瘦而有力的手,问,文书记,近来身体可好?文世清眉心一拧,笑说,老态龙钟残体不全啊!两人哈哈地落座了。茶筛了,烟也点上了,话引子却卡住了。都在不动声色地捕捉、搜寻、打捞。良久,文世清说,前天刚接到朱县长的电话,想不到这么快就到了。乔子华说,本打算开年后来报到的,朱县长催逼再三,要我年前就来当差。文书记是天鹅乡的元老,子华可是专程登门来讨吩咐的。

  文世清叉开五指在光秃秃的头皮上作梳理状,他又想起了小士子(背地里他管前任乡长杜宏士叫小士子),小士子初来天鹅乡时也怪谦虚的,可后来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只差没爬到他头上撒尿拉屎。想到这里他笑说,乔乡长言重了,我已成了老朽,天鹅乡的万众生灵得靠你这样有胆识有魄力的少壮派来医疾除患啊!乔子华被这话说得挺不踏实的,就笑说,文书记是天鹅乡的舵手,子华人微言轻,能给你当个摇橹的已是不胜荣幸了。

  酸文假醋,闹得都很累,又都摸不清对方的深浅,稍一接触实质,就又被几个哈哈给过滤了。但他们都知道谁也无法逃避对方,他们被拴在了同一根绳子上,今后还得往一个壶里尿尿呢。内耗对工作是极为不利的。

  拴一绳上的俩蚂蚱还在不明方向地瞎蹦跶,就听门前山顶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乡办公室主任小王的声音,通知下乡的各位乡干部明天上午八点在乡政府开会。小王还说,从县里下派来的乔乡长已经到任了,明天的会将由乔乡长主持。接着是一首流行歌曲: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文世清仄耳听完通知,脸上的皱纹就有些疏散不开。暗忖你乔子华也太充楞了吧,是有意挤兑我文某吗?这么一想就觉得眼前这东西有些张狂,有些来者不善。心说你还嫩呢,别以为天鹅乡这座小庙里的菩萨是可以随便供的。看来咱们只能是虚与委蛇了。

  乔子华听通知也觉得这事弄得很没屁眼儿。便说,瞧这个小王,还没等我跟你最后商定就把通知播发了。文世清脸皮未动,眼睛笑了,玄奥而意味深长地说,是我大意了,乔乡长初来乍到,岂有不开欢迎会的道理?忙吩咐女人弄点酒菜,为乔乡长洗尘接风。

  乔子华忙推辞说,酒改日再喝,年近无日了,明天的会,我想主要是议议怎样想办法把老百姓手中的白条和花票兑成现款,文书记你看……文世清复又坐下了,散淡地说,我文某没有什么锦囊妙计,依你之见……他又把球踢回了乔子华怀里。乔子华只好硬着头皮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文世清听了,莫测高深地说,剜肉补疮,养痈遗患。又说,这事还是明天会上再议吧,集思广益,听听大家的意见。

  乔子华起身告辞,女主人再三挽留之际,文世清插进话来:既然乔乡长不肯就便,恭敬不如从命,那就改日吧,来日方长。说罢,便携了乔子华的手,一直送到门外。

  回乡政府的路上,乔子华听见几个年轻人在边走边议论前任乡长杜宏士。一个说小芹这傻丫头还挺痴情的,痴等着杜大头跟他老婆离婚呢。另一个说,要说杜乡长这人还真是不错,有文化,也见过大世面。走在前面的小个子就笑说,要说他见过大世面我就不敢恭维了,你们没听说过滚龙过江的故事吗?大家一听这话就极默契地浪笑起来。乔子华听得不明就里。回到乡政府已经暮色四合了,乡政府空空荡荡的,小王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他没有钥匙,就蹲在门前的一个土堆上,目视着百米之外的那条土街。街口突然响起了两个泼妇的吵骂,骂一句摸下裤裆,据说这样能增加咒语的恶毒和灵验。骂的是睡短棺材的遭天火烧的死在腊月三十过不成年之类的谶语。腊月忌口,骂得不够火爆的就扑上去揪住了对方的鸡窝头,接着就是打死人啊救命啊的尖叫。几个围观的男人怕弄出了人命,这才把两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拉开了。众人散去的时候,乔子华才看见原来小王也在人堆里看热闹,现在他腋下夹着两袋挤碎了的方便面向乡政府走来,抬头见了乡长,小王就说,他娘的,把我的脸也给抓破了。乔子华问吵骂的起因,小王说,无鸡巴聊,李云英说王秀梅勾引她丈夫,王秀梅说你还不知道你丈夫那玩意儿吗?屁用不顶的,我还勾引他?李云英就问王秀梅你是怎么知道我丈夫那玩意儿屁用不顶的?两人就骂开了。小王说,也是的,你王秀梅要没有跟人家丈夫有一腿儿,怎么会知道人家那玩意……乔子华掐断了小王的话,说,这些鸡巴事情是扯不上桌面的,你就当自己没长耳朵。小王精笑,连声说,我不仅没长耳朵,也没长眼睛,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回到办公室,小王问乡长吃晚饭没有,要不请乡长到醉八仙小酌,反正米袋也空了。乔子华说,别酌了,泡方便面咱俩一块儿凑合吧。

  吃面的时候,乔子华又想起了那几个青年对杜宏士的议论,便问小王,滚龙过江是什么意思。小王噗嗤一笑一口面条就喷了出来。小王说,那是杜乡长留给天鹅乡的笑柄。杜乡长想跟外地老板合资开办煤厂,在武汉宴请那位老板时,不知听谁说武汉有一道既经济又实惠的名菜,叫滚龙过江,他张口就问酒店经理有没有这道菜,经理见他土哩巴叽的,就说有。菜一上桌杜乡长就傻眼了,原来菜价高达80元的滚龙过江就是米汤里面滚棵大葱。那位外地老板以为杜乡长是有意戏弄他,合作意向书都没签就走球了。

  乔子华想笑却没笑出来。杜宏士三十出头,一条嫩竹扁担,官至一乡之长,他又何尝不想求财谋政,造福一方水土呢?这么想着,就又抬眼看了杜宏士留在墙上的那幅字,杜宏士那充满浪漫主义的灵魂似乎仍在那些壮怀激烈的词藻中苦苦挣扎。

  夜深人静,乔子华仍坐在办公室翻阅小王给他的一堆材料:天鹅乡,人丁不足一万,老少边穷,山大人稀,交通闭塞,信息不灵。气温低,温差显著,农作物主产玉米、土豆、红薯、小麦,土地贫瘠,单产不足200公斤。地理概况,一槽三墒九面坡,山高路陡石头多,十年九旱无收成,一年涝灾受饥饿。经济作物,以烟草、药材为主。地矿丰富,主产煤、硫、粘土和铝土,但开发困难。上年度人均粮食154公斤,经济收入不足200元……还有一些有关乡镇企业、社会治安、计划生育等方面的材料和一些上访信件。他拈看了两封,一封是一位民办教师写的,要求改建学校的危房和年前付给民办教师上学期的工资,还谈到了学生流失严重,教学经费奇缺。学校要求民办教师每周只能用六支粉笔,实行双休日后又减成了每周五支。信上说解决粉笔问题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乡里挤出一顿招待的饭钱就够我们写几年的了。另一封是检举信,说某某乡干部整天躲在乡下赌博,某某又挪用扶持周转金建私房,某某干部养小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封检举信是小王下午才发现的,信皮上写着乔乡长亲收,都点名道姓了,意思是要看看你乡长的态度了。

  外面风在吼,炉子凉了,窗户的玻璃也碎了两块,用报纸挡着。风把报纸撕开,墙角的小水桶里也结了一层薄冰。手脚有些僵,血也有些凝滞了,很想骂个人什么的,偏偏连小王这只替罪羊也睡下了。乔子华推开那堆材料点颗烟吸,思绪不知怎么就又飞到了东北边陲。他一直很怀念部队,他想自己要不离开部队,该是正团职了,说不定早当上处长了。这么一想就恨起咏梅来。都是这女人坑的。偏在这时咏梅打来电话。听那味道就是在热烘烘的被子里打的。咏梅说,乔乡长,新官伊始,春风得意吧。乔子华说,还不得谢你。咏梅娇声问,拿什么谢呀?乔子华咬着话尾就说,它呗。咏梅的声音就有了些梦呓般的色彩:也真是的,你在家不吃不想,你一走就觉饿得慌。骚娘们!乔子华笑骂一句,就把电话扣死了。

  一大早小王就把会议室的炉子生上了,炉上坐只巨壶,乡干部都是茶罐子,开会可以一言不发,茶是要喝个十杯八杯的。乡干部三三两两进了会议室,条椅不够坐,小王就说都得自己带屁股。大家就回自己的宿舍搬来凳子,围着火炉扯卵蛋,彼此询问最近赢了还是输了,夜壶里又装了多少酒。农经服务公司的秦明怀好像酒还没醒,昨晚他跟紫竹村村长刘树章扳倒了三瓶老白干。他说,树章这人重义,特哥们儿,感情铁喝出血,没办法。就有人说能把你这夜壶灌出血来还真是不易哩。

  说话问文书记进来了。他从包里摸出老板杯,小王就去倒水。计生办的尤主任笑眯眯地说,文书记您今天的气色真好。尤主任是女的,长得也行,说话就有点嗲气。文书记品了一口据说可以治癌的富硒茶,笑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财务会计老钟忙从嘴里拔下竹鞭烟斗问文书记有什么喜事,是不是儿媳妇生孙子了。文书记摇头说,咱们乡来了位新乡长,那可是朱县长的大红人。说罢拿眼角瞅着门,乔子华果然应声进了会议室。大家立即起身鼓掌。文书记忙提高嗓门说,介绍一下,这位是新来的乡长乔子华同志。掌声有些零乱,有失节奏,倒还热烈。大概是好久没鼓过掌了,一激动有人把巴掌都给拍红了。文书记也象征性地鼓了掌,但没站起来。他对自己的这种姿态是很满意的。乔子华向大家点头致意,然后在文书记身边坐下了。会场很静,大家都在用目光交谈。文书记呷了口茶说,开会吧。抬眼一看,人不齐,便问老陈呢小孙呢大毛他们日咕什么去了,现在还没来。小王说,昨天下午我都托人跟他们

  捎信了。文书记火了说,小王,把没来的给我记下来。回头对乔子华说,这几个人平时稀拉惯了,关键时候也逼不上槽。

  副乡长李清光瞟大家一眼,说,光记不罚是不行的,有些同志尤其是有些老同志除了月底领工资外就没几天能见到人影的。司法员老汪说,咱们这清水衙门,又没奖金,拿什么罚?话题一扯开就没个头尾了,说到某某整天在乡下打麻将参赌,派出所熟视无睹,逮住老百姓赌博就又是骂又是罚的,弄不好还要送黑屋子里关几天,难怪老百姓骂戴大盖帽的不打老虎专打苍蝇。接着又有人拿没到会的企管站的老陈和小孙开涮,涮得就比较直接了当,说的还是几句老百姓的口头禅,什么工资基本不动啊烟酒基本靠送啊吃喝基本靠蹭啊老婆基本……后面的话不雅,是被人笑着从牙缝里给挤出来的,粘稠的气氛顿时水了。

  乔子华有些听不下去了,冷不丁甩出一句粗话:言归正转,先把这些鸡巴事情折起来,大家听听外面。外面,向乡政府索债的老百姓又来了。副乡长李清光忙出去,他大声对老百姓说,别吵别吵,乡里正在开会研究嘛,要能吵得天上掉下银子来,我陪大家一起吵。

  会议扯上正题已是九点一刻了。乔子华狠吸了几口闷烟,他想等文世清先发言,文世清却半合着眼,仿佛进入了气功状态。乔子华就问会计老钟,眼下没回笼的资金有多少?老钟呛了一口烟,咳了一阵才说,二十七八万吧,大部分都打水漂了。比如那个养猪厂,投资十二万,现在连门窗都让老百姓偷光了。乔子华问,这个项目是谁弄的。老钟说,杜乡长挂的帅,杜乡长的意思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结果连耗子都没套住一只,十二万全交学费了。老钟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冲墙角射了口唾沫,又说,要说杜乡长的愿望是好的,搞了一批人工受精的猪,说是英国的良种猪,全长精肉不长膘,没想下的猪崽全是老品种,谁能想现在连那点玩意儿都是假的。买了几车正大饲料,也是冒牌货,猪吃了就上吐下泻,两头见红。兽医站老马说毛病在胃肠,熬了几麻袋中草药灌服,弄过了劲,全又便秘,只好重熬大黄汤通便,几折腾豆腐折成了肉价钱,这还不算完,八月份一场猪瘟,把个猪场最后一口活气儿也弄没了。老钟说得正在兴头,文书记把他的话尾巴接了过去。文书记说,当时上马我就有考虑,尤其在猪舍建运动场,猪本来就是憨吃傻睡才长肉,弄个运动场,一运动就要消耗,一消耗就要掉膘,这是雷打不动的真理,可是没人听。小王不知出于什么意图说,好在当时资金不到位,要不杜乡长只怕还要给猪们弄个澡堂呢。他要建个试点猪场,这是天鹅乡啊,人都还没有个洗澡的堂子!大家就又耳语开来,但好奇心已从猪场转移到杜宏士与小芹的风流韵事上去了。也有替杜宏士抱不平的,说小芹这小蹄子着实可人,那鲜劲媚劲儿一般没马列头脑的人不小心都得栽进去。

  又跑题了。一盘散沙收不拢了。乔子华暗骂,老百姓养只母鸡还下几个蛋呢,这些鸟干部啥时能真正替老百姓想点事呢?刚来,又不便发作,只好拿笔敲敲桌子,还好,静下来了。他又问老钟,还有十几万呢?老钟看看文书记,文书记也正半睁眼儿看着他,老钟舔舔枯唇,舌头还是有些僵。这时一直闷不吱声的武装部长徐泽刚放炮了:那十几万全填煤坑里去了,黑压湾煤厂是乡镇企业的骨干,煤厂办了八九年,倒欠几万元。乔子华追问,又是老杜弄的?都无话,也不抬眼。半晌,文书记开了金口说,问题出在高兴坤这鸟人身上,当然,我们党委的同志也有责任,对这个项目评估不够,让高兴坤钻了空子。大家都知道,当时他是当着常委立了军令状的,一年收回投资,两年见效益,这事清光全清楚。副乡长李清光像个陪绑的从犯,极艰难地把目光从地上抬了起来,他没有找到文世清的眼睛,结果与乔子华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想避开,却被缠住了。他抽抽鼻子说,我个人认为,涉及到十余万元的资金,可以起诉立案了,最终是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李清光话中有刺,文世清没想到这个平素夹着尾巴的狗也会咬人,心说你小子也不是没有蹭油。李清光人也不驴,接着说,我的那辆嘉陵是高兴坤半卖半送的,当时以为送的是交情,现在才醒过神来,车从明天归公,检查明天就交。会场的一盘散沙这时拧成了一根无形的鞭子,虽然不是每一鞭都能抽到痛处,乔子华却多少看到了一线希望。他觉得天鹅乡的干部并不熊,关键是没根好支柱。他有信心抡几板斧了,只是觉得现在火候不到,锋刃尚钝。

  乔子华捏颗烟,嗅嗅,没点上。这才说,我先讲几点个人想法,最后请文书记总结。文世清微微颔首,宁静地笑了笑。乔子华说,我们存在的问题和当前面临的亟待解决的困难,大家都比我清楚。我的意见是,问题能压的先压一压,快过年了,扯块布遮遮羞,把老百姓手中的白条和花票解决了,大家都好回去喝酒吃肉,过个安稳年。靠说官话大话,喊些空调子,老百姓不会吃你这一套,实际问题必须实际解决。我谈三点建议,供文书记和同志们参考:一是由李副乡长牵头,由派出所的同志和武装部的小徐协助,把各村的上交提留款全部催收上来;二是从企管站先拿出部分企业更新改造基金,从信贷社预借一笔来年的农业贷款,挪用这两笔款项的事我已向县委有关领导作了请示;三是由我和企管站的同志去黑压湾煤厂查帐,摸情况。产了八九年的煤,钱到哪里去了?高兴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刨出来。目的就是要在年前彻底解决所欠老百姓的钱款。偏在这时文书记有些气喘了,摸几片药塞进嘴里。乔子华忙问要不要紧。文世清说没事,老骨头耐磨。乔子华说,那好,我就讲这些,请文书记谈谈意见。文世清摆摆手,说乔乡长安排得很周密很具体了,我只强调三个字:抓落实。

  乔子华找企管站的老陈和小孙一同去黑压湾,迎面碰上了武装部长徐泽刚。徐泽刚告诉乔子华,说老陈和小孙不在乡里,送文书记去县里看病去了。徐泽刚给他递颗烟又说,老陈和小孙是不会跟你去黑压湾煤厂的,他们的嘴早被高兴坤的大肉大鱼堵死了,摸了女人心软,吃了别人嘴软,乔乡长你刚来,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是在跟一块滚刀肉打交道。乔子华觉得徐泽刚挺真诚的,佯问:小徐,此话怎讲?徐泽刚说,打断骨头连着筋,文书记去县里看病去了,陪同文书记的不只是老陈和小孙,还有那只俄罗斯杂种狗。那只狗是县委龙书记送给文书记的。打狗欺主,这是民间俗语。乔子华笑说,狗文化是挺有意思的,小徐,你读过契诃夫的《变色龙》吗?徐泽刚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大大方方地一拍乔子华的肩说,乔乡长,我陪你去黑压湾。

  路上,徐泽刚说,我挺佩服韩国总统金泳三,一上台就搞财产申报,大抓廉政建设。手术要动真刀子,否则是割不掉那些瘤子的。天鹅乡肚肠里的瘤子正在癌变,保守治疗不行,不动真刀子就后患难料了。乔子华看小徐一脸的忧国忧民,弄得他也很感动。但他没有急于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不能轻视拴在权利杠杆另一端的重量相似的砝码,重演杜宏士的悲剧。在官场上,斗争的哲学精髓是

  艺术,艺术的内核就是分寸感。他被迫在沉默中与小徐拉开了距离,距离产生美,距离也能产生威信,他清楚两位主官的关系会直接影响下属,形成一种不良倾向。主官之间的关系最好保持在既近又远、既清晰又模糊的境界之中,要营造这种氛围,适度的包裹、收藏甚至伪装就显得尤其重要了。但是现在乡情危卵,想中庸处事,以求四平八稳、高枕无忧是不可能了,姑息眼前,只能遗患将来。再说,上有天,下有地,中间还有老百姓啊。他又不得不把板斧抡起来,往哪儿砍?砍高兴坤吗?下面服了民又怕上面盘根错节弄不清深浅结果虎口拔牙犯了忌。他不由在心里暗骂县长,狗日的朱胖子,这回你可是把老子逼上梁山了。他脚步很沉,脸皮也硬了。

  徐泽刚见乔子华闷不吱声,也就沉默了。私下琢磨,没有硬靠山手头又还捏点小权的人都这熊德行,前怕狼后怕虎的,表面上包装不尽相同,骨子里是一样的。想着就忍不住冷笑了一下。乔子华问,你笑啥?徐泽刚说,天鹅乡风水不好,老百姓福份太薄啊!乔子华被噎得够呛,他是很想跟这个楞里楞气的小徐往深里聊聊的,可是一琢磨又觉得欠妥,只好莫测一笑不置可否地说,小徐呀你这个同志……

  说话间不觉已到了高兴坤的家门前。敲门,无人应,只有一只狗狂吠不止。高兴坤的老婆金玉兰冷冰冰地问,谁呀?乔子华问,老高在吗?不在!金玉兰从门隙探出头来,疑惑地看着乔子华。徐泽刚说,这是刚从县里调来的乔乡长。金玉兰坚冰似的面孔旋即解冻,是乔乡长啊快请进屋。

  乔子华走进铁门,东瞧瞧西看看,莫名其妙地对徐泽刚说,很好,把这栋楼改建成乡办小学是不错的。他问徐泽刚,现在的小学校舍都是木房,木材价格看涨,卖个四万五万没问题吧。徐泽刚说五万没问题。乔子华说,卖房时得先留一间两间的,怎么着也得给老高一家留个栖身之处。又问徐泽刚,法院通知什么时候开庭?徐泽刚有点懵,这出戏乔子华事先没跟他通气,但他从金玉兰刹时变得苍白的脸上看到了演出的效果,忙借题发挥说,乡里的起诉已送法院了,问题是被告老高不在,谁出庭呢?乔子华佯怒道,老高不在,十几万资金就这么打水漂哪?合同上有他的签押,这栋楼和所有家产能抵多少是多少。说罢转身欲走,却被金玉兰拽住了。这时衣冠楚楚的高兴坤出现在二楼阳台上。一时间,只有目光的纠缠和对峙。

  高兴坤年方四十,已谢了顶,方正的脸膛冷硬而倔强。他不易觉察地笑了笑说,乔乡长请楼上用茶。乔子华也笑了,老高,打扰你了。

  上楼落座,乔子华开门见山地说,老高啊,这几年主事煤厂,操心不少,有苦劳也有功劳。你我虽是初次谋面,看得出老高是大贤之人。古人讲,大贤不问其短,过去的事情,我个人看,不要论什么大是大非了,给老百姓顺口气,有个交待就行了。重要的是,黑压湾煤厂这根乡镇企业的支柱该怎么振兴、如何发展?老高,我可是来求贤问道的,你是办厂的行家,厂长这个担子还得你来挑。他呷口茶,慢不经心地说,能不能谈谈你的想法?

  高兴坤被这个开场白搞迷糊了,他已觉察到跟乔子华玩游戏、下骰子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漠然地说,我高兴坤是落魄之人,说话嘴短。乔乡长有话就直说吧,什么时候上法庭?

  乔子华朗声大笑起来,老高啊老高,想不到你还是个爱抓辫子的人。我也是万不得已才取其下策激将了你一下嘛,要不能有机会跟你面对面谈话?当然,我来的目的除了想请你出山拯救煤厂外,也想请你慷慨解囊。老百姓种的烟草、药材和农副产品上面都收购了,钱款却拨不下来,拨下来的一部分又被矿山公司催逼货款给“挪”了,你也清楚,那笔货款是贷给了煤厂,帐却记在乡政府的头上。老高,年关年关,不弄几个救命钱,乡政府怕是过不了这一关啊。

  高兴坤似有所动说,钱,不瞒你说,手头还有好几万,不义之财,都是贪的。我一直在等文世清,要我给乡里一个交待,他也得给我个说法。这只老狐狸,把别人推下了水,自己倒正人君子起来了。高兴坤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了,俩鼻孔也一鼓一鼓的。乔子华说,老高,慢慢说,别激动。高兴坤扔掉烟头,一脚踩灭说,我没法不激动。我是一厂之长,也想办件好事的,可是,管财务的是他儿媳,管销路的是他儿子,连购买设备也得由他侄子一手操办,帐是一本糊涂帐,买回的设备全是一些短命的产品。我高兴坤不过是拴在厂长办公室的一头驴。去年我就跟杜乡长说过,杜乡长碰了钉子,干脆一撂挑子拍屁股走人了。后来我也开窍了,你鸡巴瞎日弄,我也瞎日弄,日穿帮了第一个上被告席的不是我高兴坤。

  高兴坤这一牢骚乔子华就犯难了,板斧也不好乱抡了,砍个两面不开,残局怎么收拾?他叹了口气说,老高,有些鸡巴事情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得有个过程,但最终是必须要解决的。不往深里谈了,我有两点个人愿望:一是厂长还得请你出山,最好年前弄个规划;二是帮乡里解解急,也是为你自己洗名正身。多的先不说了,告辞了。高兴坤说,别急,等我表个态,也是两点:一是你当乡长,这个厂长我当;二是明天就去乡政府,贪的占的全吐出来,我高兴坤活的就是一张人脸。乔子华紧紧握着高兴坤的手,说了句粗话:狗日的老高。不知怎么眼窝就热了,差点当面出了丑。

  回去的路上,徐泽刚说,我跟高兴坤认识好些年了,却是第一次真正了解他。又说,杜乡长小你四岁,看来姜还是老的辣。乔子华没有理茬,还在品味高兴坤,他觉得跟这样的人交个朋友也是不错的。小徐仍在自言自语,突然问,乔乡长,刚才在高兴坤的老婆面前演那出双簧戏你事先也不通个气,万一我配合不上怎么办?乔子华定定地看了小徐许久,才说,从第一次见到你,直觉就告诉我你小徐绝不是一只大白薯。

  小徐笑笑,说他该去紫竹乡找村长刘树章催收上交提留款了。

  乔子华独自回乡政府,一路穷琢磨。文世清与黑压湾煤厂的瓜葛怎么摆弄好,要想根本不介入,是不可能的事情,一介入就有麻烦,就有矛盾,就会把自己搞得两面不是人,因想,自己还是先绕着道走吧,纸包不住火,是狐狸终究是要露出尾巴来的。有些事情,县长老朱心里明镜似的,两眼也是睁一只闭一只,这叫智慧,用孔圣人的话说,这就是中庸。中庸就是中和,中和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眼瞪得牛卵子似的,反而什么都看不清看不准了。打枪瞄靶不就得一睁一闭么?想得玄了,就觉着吃官饭的还得好好读读圣贤的书,悟开了,才能在官场上如疱丁解牛般游刃其中。他拒绝再去细想这些闹心的事,神经一松弛,便感到周身困乏。太累了,遥望夕阳下的乡政府,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得好好睡个囫囵觉了。

  然而不巧,一回乡里,接待室里坐了黑压压一屋人,都是找他的。一个武高武大的汉子,见他就跪下了,直喊乔青天您可得给咱作主啊!汉子后面跟一帮老小,都在哧溜鼻涕抹眼泪。乔子华扶起汉子。把他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大汉名叫黄文松,玉兰村三组的。他祖

  父是闻名远近的大地主黄老九,黄老九有三房姨太太,死后都合葬青树崖下的同一个墓穴里。黄老九一生风流,死后留给后人的只是罪孽。后辈们生运不济,也就渐渐忘了祖宗,那个耀武扬威的墓穴成了黄家的耻辱。大集体时,墓碑作了养猪场的屋基,黄家后人捏着鼻子不敢牢骚半个字。不想去年暮春,荒塌的墓穴突然膨胀起来,一位姓任的阴阳先生实地看了,说黄家就要显贵巨富了。偏偏去年,黄文松的二小子考上了县重点高中。黄文松喜不自禁,带了二小子去给祖宗上坟烧香。也就是在去年,同组一个名叫章秀柏高中生高考不第回了乡,就去找组长老汪商量,说要想富得先修路。组长是老党员,又是大集体时的老队长,过去他拧面锣一敲,大家就都得听他的,现在锣在锤不在,心散了,自顾自了,敲也没人听了。老队长惆怅地对章秀柏说,要在二十年前,有这面锣我就能把这条路修通,现在不行了。老队长是老寒腿,走路也不灵便,章秀柏也就不为难他,只说,如果我主手修这条路,你可得给我撑腰。老队长说,那还有什么话讲。别看我腿脚不灵了,手上的活路还行,我保证天天到场。章秀柏便挨家挨户游说,碰了不少钉子,但年轻人都很支持。他便画了张图纸,召集大伙开会,立志苦战三九,开通一条致富之路。修路大军开工了,麻烦事儿也来了,放炮石头砸碎了谁家的一片瓦,也得去陪礼。山田都是各家各户的,砍了树,占了田,都得写上字据,路通了,煤厂办起来后,才得补偿。公路修到青树崖下时,黄文松一家老小把路给堵住了。公路要打黄家老祖宗的墓穴前经过,炮石动土,破了这关坟地的风水脉气,老祖宗这身就算白翻了。双方闹得不可开交,黄文松寡不敌众,就拎把斧头站在老祖宗坟前。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大家没了主意,没想到章秀柏也耍起莽来,把个脑壳伸过去,说路是要修的,脑壳有一个,有本事你拿斧头来取。黄文松手里的斧头就掉在了地上号啕起来,大家见他不过是装个屁的,就再尿他,继续干活。黄文松边号边骂,打人不打羞处,抄家不抄祖坟啊!章秀柏你这个狗杂种,老子要去告你,上乡里县里省里。大家哄笑说,那算什么,你最好上北京去告。黄文松当然没去北京。只领着一家老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上乡里找乔子华来了。

  在乔子华办公室,黄文松哭得十分惨烈,鼻涕口涎弄了一地。乔子华问,公路离坟地有多远。黄文松说,也就三丈来远。乔子华又问,那是分给你家的山地吗?黄文松说解放前是,现在被别人占了。乔子华一听这话屁眼里都冒火了,说土地是国有的,是按政策承包给个人的,什么叫被别人占了?黄文松听乔子华这么一说也就硬了起来,说土地按政策承包给了别人我家祖宗也承包给别人了?乔子华说,那我问你,坟前不让修路是那本书上规定的?黄文松一时语塞,就又拧把鼻涕甩在地上。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正是组长老汪。老汪手里抱个罐子。老汪对乔子华说,这罐子是在老黄家祖坟前挖出来的,里面有条绸绢,绢上留了话,这些东西是留给他后人的。黄文松一听眼珠就挺出来了,抢过罐子未及细看,嘴就开始撇,腿肚子也有些筛了,嘀咕道,闹了半天老祖宗一翻身把宝贝给翻出来了。抱了罐子拔腿就走。没准墓穴里还有宝贝呢,这回他怕是要自己去抄自家的祖坟了。

  黄文松一走老汪就捂了嘴笑,笑够了才说,屁罐子里也就几十个铜钱,看把他美得屁颠儿的。乔子华就问老汪,路修得怎么样了,章秀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老汪说,这个冬天把路修通没问题。又说章娃子不愧是读了高中的,嘴巧,把大伙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自从包产到户后,我就没见过这么心齐办事的。老汪还说,乔乡长放心,我是老党员,我会给他撑腰的。乔子华看老汪这人很朴实,就和蔼地说,这事改天再议,年前我是一定要去你们组看看的,代我向修路的乡亲们问个好。老汪这才起身走了。

  找乔子华的人排成了队,大部分是来要钱过年的,还有几个民办教师吵吵嚷嚷说过去的私塾先生教个学生还能收一石米半匹家织布呢,新社会都半个世纪了,民办教师的待遇还不如私塾先生了。大家要往乔子华办公室冲,副乡长李清光堵在门前,吼叫说,要造反吗,咹!政府正在想办法嘛。乔乡长又不是魔术师,能把钱变出来?就又有人叫起来,说年初发展种植是你们政府打了保票的,没钱总该有个说法吧?把老百姓不当人是不是?听到这里乔子华出来了,楼道里的人都不吭气了。乔子华对李清光说,你让小王发个广播通知,乡里欠老百姓的各种钱款腊月二十六日在各村设点如数兑付。李清光痴在那里不动窝,心说你就把乡干部一个个卖了也凑不齐这个数的。乔子华却不再看他,对大家说,为钱来的就先回去吧,我只能给大家这么一个说法,希望我们能相互理解。大家有些疑惑,又想他乔子华大概是不会轻易吹牛皮的,就推推搡搡地走了。还剩下一名妇女,乔子华就让她进屋说话。

  这名妇女叫陈小玲,是紫竹村的。往乡长面前一坐就抹泪。乔子华这才看见她脸上手上都是伤,心就酸了,给她倒了杯水,说,别哭,有话慢慢讲。

  原来,陈小玲的丈夫胡家书是个游手好闲的懒虫,前些年到处偷鸡摸狗,被人把腿给打折了,偷不方便了就赌,没资本就压房子压老婆,陈小玲勤扒苦挣的一点家当,全被他折腾空了,连猪也被别人赶走了。陈小玲闹离婚,他一碗扣在她脸上,扬言陈小玲要活着走出了这个家他就把鸡巴割了喂狗。昨晚,他和赵麻子一伙在破窑里赌,又输了,赵麻子深更半夜逼上门,要跟陈小玲上床,陈小玲不从,胡家书就给她劈头盖脸一顿揍,边揍边骂,说赌桌上的规矩就你个女人给破了?我胡家书说话不算话还是个男人吗?陈小玲握把剪子在手里,说你再逼我就死给你看。赵麻子怕真的弄出人命,说我也不弄你女人了,搂了床被子就走了。陈小玲已泣不成声,说这日子她没法过下去了。不知不觉泪水也爬在了乔子华的脸上,他问陈小玲,胡家书现在在哪里,陈小玲说,恐怕又在破窑里赌。乔子华就让小王把派出所的人找来。一会儿派出所的龚大个子和小齐来了。乔子华对龚所长说,你们带几个乡干部去把这个赌窝给端了,一会儿我跟你们一块去。龚所长说,这回逮住了先给他们一顿狠揍!

  夜里十点去端赌窝,端得很彻底,赵麻子一伙全逮住了。回到派出所,龚所长就又给了赵麻子和胡家书一些实实在在的拳脚。胡家书被这阵势吓得尿了裤子,直叫打人是犯法的。乔子华就想起了陈小玲满脸的伤,一来气也给了胡家书一耳光,说你他妈的也知王法?小齐一旁笑了,说想不到乔乡长有时也挺粗的。乔子华愣了片刻,叹口气说,农村工作,离现代文明还非常遥远。

  回到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电话是企管站的老陈从县里打来的。老陈说,文书记急性发病,已送县医院了,文书记让我给你打个电话,说乡里的事就拜托你了。乔子华问文书记现在病情怎样?老陈说,可能要开刀,那段长瘤的肠子怕是保不住了。乔子华就说,我现在抽不开身去看他,让他安心养病,

  别劳神乡里的事,天塌下来我先顶着。老陈又问县里有什么要办的事没有?乔子华说,你去一趟财政局马副局长家,昨晚我跟他通了电话,他答应给点钱的,你跟小孙尽快把这事办妥。老陈问需不需要弄点烟酒带上。乔子华说,也不用太破费,老马跟我是战友,再说乡里穷不叽叽的,家底你比我清楚。

  扣上电话,乔子华觉着自己的肠子也不对劲,才想起穷忙活一天,把肚子给忘记了。

  文世清的手术没动刀,要过年了,再说年后乡里这个乱摊子也不好弄,那时来动刀也不晚。于是开了些药就出院了。他领着那只名叫大亨的狗带了些海米什么的去看县委的龙书记,龙书记不在家。到了年底,事多会多,饭局也自然少不了。文世清在龙书记家干等了一天,夜里十点龙书记回来了,却没跟文世清说一句话。龙书记有量,被他喝下桌子的人不在少数,可是今天喝栽了。地委李处长来评估一个项目,弄好了能拨个百十来万。中午他就陪李处长喝了,喝到八两言称中午喝好不喝醉,下午还有几个会。李处长就叫板说,那好,晚上再喝。晚上一上桌,李处长就说,今晚酒不喝倒不算数。龙书记却说,晚上喝醉别喝倒,免得老婆到处找。话是这么说,一想到那百十来万的,就顾不上老婆找不找了。结果把李处长喝到桌子下面去,自己的舌头也转不动了,被人架回来时连眼皮也没睁就睡了。文世清见龙书记喝成了这样,只好抬屁股走了人。他本意是来跟龙书记拉拉家常的,龙书记现在对他不大感冒了,他想,时过境迁啊。下乡改造那阵,我这个生产队长可没少给你关照啊。要说龙书记也对得起他文世清,龙书记后来从县文化局副局长一步一步爬到县委书记的位置上,他文世清也是跟着搭上了车的。他在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已蹲了七个年头,乡长走马灯似地换了四茬。他跟几位搭档都有过一段蜜月期,但蜜月一过就同床异梦不往一个壶里尿了。现在乔子华是他的第五位搭档,蜜月还没开始呢,这家伙就来者不善,在他头上操刀动斧了。他早就知道龙书记跟朱县长也是貌合神离的,又听说乔子华是朱县长的人,就想从中作点小文章。乔子华赴天鹅乡任职的当晚他就给龙书记打了电话。他在电话中说,我看他是打着朱县长的旗号来挖墙角的。他还有意把朱县长三个字咬得很重,结果马屁没拍准,拍蹄子上去了。龙书记说,老文,我想给你推荐篇文章读读,就是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龙书记还说,你身体不大好,养心习性,才是健康之道。我也在想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龙书记手里正有好几封上告文世清的匿名信,告他行贿受贿的,假公济私的,投机贪污的,也都是些说球不准的事。龙书记见怪不怪,倒是信上的一首讽刺文世清的小歪诗把他吓了一跳,什么嫖女人一个两个不累,跳舞三步四步都会,搓麻将五夜六夜不睡,喝啤酒七瓶八瓶不醉。把个文世清说得跟他屎肠子里的瘤子没什么区别了。尽管龙书记不完全相信这些事,但他觉得有必要先敲敲边鼓,给文世清打个预防针。文世清从龙书记的话中嗅到了点什么,就坐不住了。人事变动也就是这年前年后的事,他得去趟县里,探探口风。那段病肠子随时都是借口,就说急病住院。临走时让企管站的老陈和小孙送他去医院。他俩不在,乔子华就是去了煤厂也是瞎子。住了两天院,心里长满了草,不在龙书记那里摸个底,怕是连过年饭都吃不踏实的,于是硬着头皮去了龙书记家。不想龙书记为给一个项目弄钱把酒喝多了。龙书记连句醉话也没跟他说,倒头就睡了。

  从龙书记家出来,走在街道上,文世清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他决定先在城里二儿子家住两天,看看乔子华究竟能在乡里日弄出个什么名堂来。

  走着走着他才发现大亨不在身后了。这只狗是龙书记送他的。大亨一回到原来的主人身边,就把他给忘了。狗操的,他暗骂一句,不禁有些伤心。

  到了腊月二十八,年内的工作都处理得八九不离十了。先是四方筹措东扯西拉的总算把欠老百姓的钱给兑付了,再是民事纠纷社会治安方面一些火烧眉毛的事也基本上解决了。乡里又开了几个会,主要是研究来年的农业生产和发展乡镇企业的有关事宜,种子化肥农药地膜什么的也都责任到了人。那个养猪场明年得重新上马。高兴坤就如何发展黑压湾煤厂搞了个方案,大家都觉着切实可行,只是有关煤厂的具体人事安排还得先搁一搁。接着召开了年内的最后一次会议,气氛很热烈。乔子华总结了近一阶段的工作,又对来年的工作作了些安排。乔子华最后说,要把穷乡弄得衣食丰足,就得有个长远意识和大局观念,过年了,大家别喝过了劲玩过了头,挤出点时间琢磨明年的事儿,屎来急了才挖茅坑,弄不好就得夹在裤裆里。接着宣布放假。

  大家说说笑笑正要抬屁股走人,副乡长李清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李清光说,社会治安和计划生育可是两个一票否决的大事。玉兰村的鲁小兰那个大肚子还没解决,等到开年怕就来不及了。于是有人骂鲁小兰的丈夫高国培不是东西,自己那玩意里面差个y,弄不出个儿子还不罢休,害得乡里年年跟着背黑锅。罚款吧,他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屋丫头片子穷得裤儿都没得穿。今年春上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卫生所结扎,毛都剃了,他说尿憋急了,问医生撒泡尿再弄行不行,没想让他钻了空子,出去就遛球了。会计老钟说,都腊月二十八了,乔乡长也该回城里跟老婆孩子热乎热乎了,我看这事就交给计生办的尤主任办吧。尤主任一听就把两只秀目瞪得溜圆,直问老钟居心何在?还说高国培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一个女流之辈能拿他有什么办法?弄不好他要跟我玩命的。乔子华说,那咱们就来个摸夜螺的办法。天一黑小王小徐你俩先去盯梢。又说,尤主任留下,其他人都回去,不就一个高国培吗?用不着兴师动众的。

  天黑不久,小王就回来给乔子华报告。小王说,大冷的天,想不到鲁小兰竟是藏在山洞里的。就带乔子华和尤主任去了那山洞,连拉带拽才把病怏怏的鲁小兰弄回了家。高国培正在给一群脏丫头盛粥,突见乔乡长把他媳妇给掳回来了,立即傻愣成了一根木桩。屋子里脏乱不堪,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屋漏锅破,压根就不像个家。乔子华再看那群披头散发的绿鼻涕丫头,心就寒了。指着高国培就骂:造孽呀,看这些娃,一个个冻的,瘦的,你就不心疼?大冷的天,把个病女人塞在山洞里,人都病脱了形,你长两个眼睛是出气的?高国培一扔粥勺,蹴在地上号啕:我哪地方做了亏心事,日弄出一群丫头,没一个带把儿的,谁来继我的香火,谁来养我的老啊!高国培一哭女人也哭,一群傻丫头也羊似的咩咩怪叫。惨兮兮的,弄得泪珠子直在乔子华眼里打滚。他硬梗着脖子讲了些大道理。高国培听着听着就驴了脸,捶胸跺足叫骂开来:你们这些屌毛干部都是说罐罐话的,你们老得爬不动了,国家养着你们,我们这些小民靠谁去?王八操的,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高国培越骂越凶。乔子华自顾抽烟任他骂。这一来高国培就犯了怯,底气渐渐不足,冷了腔。乔子华这才问,骂够了没有?明天上午

  我在卫生所等你。说罢摸出二百元钱放在灶台上,转身走了。

  路上,小王说,乔乡长,你这二百块钱算是扔水里去了,他高国培是不会领这个情的。乔子华说,我要他领什么情,是那帮女娃娃把我的心弄疼了,还有他女人,瘦成一把骨头,又病成了那个样子,再这么折腾非把条人命搭进去。

  出人预料的是,第二天一大早,乔子华一推窗户就见高国培两口子蹲在卫生所门前。他忙叫小王去找杨医生。杨医生给鲁小兰作了检查。乔子华问几个月了。杨医生说才两个多月。乔子华又问鲁小兰的病情。杨医生小声说,鲁小兰痰里有血,肺上的病怕是不轻。乔子华让杨医生先开点药,记在他头上。杨医生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乔乡长你尽管放心。

  杨医生在给鲁小兰作人流的时候,乔子华去土街买了一大兜滋补品。高国培接过那个大兜,腿一软就跪下了,呜咽着说:你是一乡之长啊,这不是折我的阳寿吗!

  回到乡政府,妻子咏梅就打电话来了,问乔子华是不是让哪个骚娘们缠住了。又说,你要不回来过年,我就把炉子封了,带儿子到娘家去。乔子华说,乡里的事比骚娘们更缠人,你就放个屁消消气吧,我下午就回来。放下电话,就忙着收拾东西,香菇柿饼板栗核桃几大兜,都是老百姓送的。乡里有辆破吉普,俩轱辘是瘪的,又没有油烧,停了半年多,他只好去十几里外的恩巴公路等公共汽车。刚抬腿出门,文书记来了,死活要拽他去喝顿酒,说这段时间看把你辛苦的。乔子华先问了他的病情,又汇报了乡里年前几项工作的落实情况,然后才说,酒开年再喝。文世清说,开年就是明年了,明年的酒明年再喝,先把今年的喝了再说。乔子华实在推辞不掉,只得恭敬从命。

  文世清上午刚从县里回来,回来的头一件事就是请乔子华喝酒,内中是有原因的。昨天他又去了县委龙书记家,也喝了几杯。上了酒兴,就又向龙书记说起了乔子华。言辞很不屑,龙书记就把筷子扔了。龙书记说,我和朱县长近几天接到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天鹅乡的平头百姓打来的,如果你听了这些电话就知你跟乔子华谁得民心谁得民怨了。文世清万没想到,都说乔子华是朱县长的人,龙书记却也这么宠他。晚上,纪委的小赵又向他透露,说纪委的李副书记可能开年就要带工作组去天鹅乡。他急问什么事。小赵不急,斜着眼笑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文书记你管他们去干啥呢。文世清听得心悬,拽了小赵就去江陵酒家小酌。小赵也不推辞。酒喝到位了意思也喝足了,小赵的一张嫩嘴也就没了锁。文世清第二天一大早就往乡里赶。他得先把乔子华拢住。乔子华回县里过年,肯定跟朱县长和龙书记要有来往的。

  乔子华人也不驴,酒过三巡连文世清肠子是啥颜色都看清了,便一个劲地说酒话,说得文世清不住地在心里暗笑,心说你这个苕小子,三两小酒就灌傻个×了。便称兄道弟使劲把两人的关系往铁里套。一边套一边让老婆孩子轮番敬酒,见乔子华酒话都说不太连贯了,估摸着也差球不多了,这才鸣金收兵。

  乔子华一下酒桌就起身告辞,执意不让人送,趔趔趄趄走出了文世清的视线,这才抖抖腿,自言自语地说:“想当年,我乔某在部队是当财务科长的,有财权就有酒喝,从一只酒杯喝成一只酒瓶,现在已是一只酒桶了。”

  乔子华突然收了脚步,想起玉兰村三组章秀柏带领组民修公路的事。他曾对组长老汪说,年前他一定要去工地看看的,一时忘了对妻子咏梅的承诺,抬腿径往玉兰村走去。

  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着实令人感动。更令乔子华惊讶的是,工地上插有几面红旗,还有一条标语,上写:苦战三九,开通一条致富路!他不由想起当兵时,他参加修建公路时的情形。这时老汪看见了他。

  乔乡长!老汪这一叫,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乔子华向一位正在打炮眼的年轻人走去,年轻人愣了,乔子华向他伸出了手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章秀柏。大家都笑,章秀柏没笑。他打量乔子华的目光竟含有几分大胆的审视。乔子华没有回避章秀柏的目光,他突然有了一种深刻的内疚。他说:你们这支自发的筑路大军已苦战月余,乡里的领导还是第一次来工地看望大家,忙不是理由,今天我专门来给大家和秀柏同志道歉了。章秀柏冷硬的面孔这才解冻了。他说,没想到年前你真的能来。再看大家,碰到的都是注满了真诚朴实含笑的眼睛。乔子华忙从兜里摸出两盒烟,散发给大家。气氛顿时变得亲和了。老汪爬上一个土峁说,乔乡长家在县城,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今天还专程来看咱们……老汪有些哽咽,说不下去,就带头鼓掌,大家使劲拍巴掌,拍得乔子华眼窝一热,差点涌出泪水来。老百姓的掌声是真诚的,那些巴掌却好像在扇他的脸。这时,章秀柏说,乔乡长刚调咱们乡,乡里一堆乱事,忙得抽不开身,今天这样的日子,还来看我们,就是我们的贴心人!下面,请乔乡长给我们作指示。

  乔子华在掌声中被拥上了土峁,他说:我只有一个愿望,想跟大家喝几碗包谷酒!他没有作任何发挥,只后悔没有带一坛酒到工地来,他觉得现在没有什么比他能跟大家干一海碗老白干更痛快的了。

  那天下午,他和老汪、章秀柏交谈了很久。章秀柏详细汇报了公路修通后将开办煤厂、硫磺厂、耐火砖厂的设想。章秀柏后来又提到了一位姓刘的退休老教师。组里发展种植烤烟,鉴于每家都建烤烟房,浪费投资,而且烘烤技术不过关,烟质太差,刘老师提出了在全组实行种植、烤售一条龙的设想,这样既节约了投资,又减少了工时,致使全组今年的烤烟亩产值居全乡第一。又说刘老师还设计了庭院经济,乔子华大感兴趣,立即要去拜访刘老师。

  那是一处较大的篱笆院落。院墙四周栽满了果树和经济树木,前院种有板党、杜仲、贝母、厚柏等药材,后院有两栋烤烟房,一栋叠层式圈舍,上层养鸡,下层养猪,猪舍下面是鱼池。东墙角还有一个沼气池。刘老师认为他的庭院经济刚刚起步,还很难形成模式。但他从理论上向乔子华阐述他的庭院经济模式:就是以庭院为基地,用有限的资金科学地发展种植、养殖和加工业,并使之具有庭院产业化的格局。同时要尽可能使初级产品转化为高级成品或半成品。他还着重谈到了资金投入和技术含量,谈到了长期效益和短期效益的有机结合,谈到了庭院经济之间结构上的相对分型化和产业上的协作一体化。并提出在经营体制上要逐步从粗放走向集约。他甚至细化地提到了农村庭院经济的地方特色、乃至环保问题。说到这里,年逾花甲的刘老师慈眉善目地看着章秀柏说,要致富,先修路。秀柏组织大家修路是大智大慧的壮举,有了出山的路,才有可能富起来。

  乔子华万万没想到,在这偏乡僻壤,在这片缺乏文化滋养的土地上,竟有章秀柏这样的热血青年、刘老师这样的经济谋师,这简直是上天赐给穷乡人民的福祉。

  乔子华动情地对刘老师说,您的一席高论,令子华顿开茅塞。我感谢您,还有秀柏和老汪。坦率地讲,几个小时以前,我对天鹅乡这片土地,还没有足够的信心,今天见了大

  家,找到了医治疾患的处方。是你们使我看到了希望。乔子华没有什么大才大德,但请相信,我会把一颗心奉献给这片土地。接着乔子华谈了他完善庭院经济的看法和建议。并表示,开年他要去请一些技术人员来这里,帮助办一个试点,然后召开现场会,在全乡推广。

  谈话间,老汪又提到让章秀柏替换他组长的事。乔子华笑说,只要秀柏本人和群众同意,我保留个人意见,又说,这事开年再议,现在我该回家了,我那口子脾气大,惹急了回家就有三难。章秀柏忙问哪三难。乔子华说,门难进,话难听,脸难看。老汪居然接过话茬打了个幽默的补丁说,只怕床也难上。乔子华忙掐断老汪的话说,秀柏还是童娃子,老汪你别瞎扯淡。大家一阵轰笑,这才送乔子华上了路。

  一到乡政府,却发现门前停辆伏尔加,一问,才知道是朱县长派来接他的。原想大年初一去给老朱拜年,一定要放几个臭屁让他闻闻的,现在一肚子臭气全泄了。一激动就想,给这种人当差,累死还乐个屁儿颠的。便把几袋土特产塞进车里,回县城过年去了。

  话说这天上午,咏梅刚给乔子华打完电话,儿子小聪就闹着要去外公家,说外公答应给他买花炮的。最初咏梅不让去,忽一转念,又同意去了。她想乔子华回来,有小聪在,也怪碍手碍脚的。小聪一走,她就忙活着弄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可是等到夜里九点仍不见乔子华踪影,火气就上来了。暗想乡里的事再忙,连年都不过了?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越想越蹊跷,就又怀疑乔子华是不是真让哪个小蹄子给勾上了。愈想愈真,愈想愈恨。不由狠骂一句:去他妈的年!就甩门跑娘家去了。

  咏梅的父亲原是县文化局局长,现在县政协编写文史资料发挥余热。咏梅正向父亲数落乔子华的不是,电话响了,父亲一接电话就呵呵直乐,冲电话说,子华呀,娘儿俩都在我这里,你快过来。

  乔子华一进岳父家门,岳父岳母热情得像是在迎接一位远方来的贵客。岳母招呼大家吃夜宵。乔子华挨咏梅坐下,悄悄用脚亲热了她一下。咏梅仍冷腔冷脸的,说你踩我干啥?乔子华脸一热。岳父忙把话题岔开,问一些乡里的事情。

  饭毕,小聪不回家,执意要在外公家放花炮,乔子华便和咏梅回了家。一路无语,一进家门乔子华就从后面把咏梅抱住了。咏梅去掰他的手,一张热乎乎的嘴已在她耳根下急拱,拱得咏梅乏力气短了,手就绕上来缠住了乔子华的脖子。两人拥上床,正忙着要做点什么,咏梅说,你身上咋有股怪味?乔子华说,下乡后就一直没有洗过澡。咏梅推开他,去给他放洗澡水。乔子华洗完澡再进被窝,咏梅身上就剩“三点式”了。这点小玩意是她有意留给乔子华来剥的。乔子华剥的很粗,咏梅就说,你猴急个什么?乔子华说,旱得太久,渴的。两人就启动了。可不知怎么弄的,两人竟没有了往日的和谐,咏梅刚有了点意思,乔子华就草草收兵了。咏梅有些生气说,熊样,还说渴的,我看你是在乡下涝的。乔子华索性说,想缠我的女人多着呢,就是忙得抽不出手脚来弄。咏梅说,那好,明儿我也给你弄顶帽子戴戴,保准是绿色的。咏梅的酸话、气话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驴车,没有听见反映,这才发现乔子华已睡着了。再看乔子华,人瘦了,眼圈也青了,心一软,就把成串的吻印在了他的脸颊。乔子华梦中伸手搂了咏梅,咏梅便猫一样蜷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乔子华就在街上闲遛跶。街上彩灯、对联,红红绿绿一片,鞭炮声此起彼落,颇有些节日气氛。在燕灯饭店门前,迎面碰上了物资局副局长老董。老董看上去气色较好,一聊才知道他已经跟老婆离婚了。老董有些感伤,笑说这年头侍候女人光有钱不行,还得有个好肾。又说他女人是在舞厅玩丢的,在舞厅玩丢的女人太多了,师范的一帮十七八岁的女娃娃都去舞厅找大款,胆子贼大,敢跟男人在旅馆包房。这世道,哪还有什么爱情?老董一激愤,眼泪就出来了。直说没治了,人的观念变了就完了。老董一边擦泪一边说,为这样的女人流泪,值吗?不值。乔子华昕得很感伤,想人这一生,事业再辉煌,没个安全健康的家庭,实在太可悲了。

  别了老董,乔子华买了两条红塔山,掖在大衣里从后门溜进了县政府后院朱县长家。朱县长正在剁猪蹄,一见乔子华就把油乎乎的手伸了过来。两人站着寒暄个没完,县长夫人打趣道:瞧你俩,像是三十年亲戚四十年没行走了。两人这才落座。朱县长问,从乡下回来时,屁股擦干净了没有?乔子华说,擦得干干净净是不可能的。你说过,再干净的屁股都得拉屎。朱县长说,够难为你的了,昨天龙书记还对我说,你回来后,他要请你喝酒。

  从大年初一到初四,乔子华走东家串西家,跟县里的头头脑脑们没少喝酒,倒喝出几份情义来。县教育局王局长冲着酒劲满口答应,过完年就去解决天鹅乡小学危房修葺的经费问题。卫生局的张局长拗不过乔子华的再三纠缠,同意组织一个医疗队对天鹅乡的已婚妇女进行一次妇科病普查。农业局和财政局的领导一上酒桌干脆开门见山,说乔子华有什么要求先提,提完了再喝。乔子华就说,英雄无钱处处难,要使天鹅乡的家庭“庭院经济”逐渐实行产业化,要办几个乡镇骨干企业,急需资金和科技投入。农业局的张副局长同意出面安排技术推广站的同志深入到天鹅乡去,帮助建一两个“庭院经济”试点。财政局的马副局长却硬着脖子不放血,说他马某造不出伪币,要钱,只能给他头上插根草标,送到自由市场去。张副局长取笑说,就你这排骨架子,不如一头草驴值钱。马副局长酒一醉却又仗义得让人激动,一个劲拍乔子华的肩,哥们长哥们短的套近乎,结果把自己套进了网。他答应弄个十万二十万的,并说,我老马要是酒后不认帐就不算是好汉。

  正月初七,县委召开常委会,当晚就漏出风声,天鹅乡党委书记文世清将在正月初八的全县农干会上被免职。书记一职暂由乡长乔子华兼任。咏梅得此消息后,似乎很高兴。咏梅说,我把工作辞了,跟你下乡,去当天鹅乡的第一妇人去。乔子华没理她。他久久伫立在窗前,子夜过了,咏梅便催他说,早点休息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向县里的头头脑脑汇报今年的工作打算么?乔子华这才回过头来,他凝视着咏梅,目光极其温柔。咏梅不解地问,子华,你怎么啦?乔子华眼窝一热,泪水涌出了眼眶。他把咏梅轻轻揽入怀中,柔声说道:给头头脑脑汇报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到了年底,我该如何向天鹅乡的老百姓交帐!

  责任编辑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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