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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麂

时间:2023/11/9 作者: 清明 热度: 11530
郑时培

  殷世清是早上开门时发现那头黄麂的。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殷世清打开厚重的杉木大门,看见一头黄麂半卧半蹲在崭新的屋檐下。殷世清打开大门的刹那间,一眼就看到那头土黄色的黄麂。黄麂胆怯、惊慌、哀求的眼睛望着突然出现的殷世清,没有一点逃跑的意思。那是个雪天。地上的雪已经厚厚地积了一层,天上的雪还在成片成片往下盖。在一片白茫茫的背景下,黄麂那土黄色的毛显得十分耀眼。

  殷世清对这头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帘的黄麂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他拿着那条一人高粗重的门闩,呆呆地看着这头小牛一样的东西。黄麂挣扎了一下想站起来。这时候殷世清才如梦方醒,魁梧的身体一下子激动起来,举起巨大的门闩向它扑去。

  黄麂惊叫一声,用尽平生力气猛地一蹿,最后还是无力地摔倒在雪地里。殷世清笑了,笑得舒心,也很得意。走过去将那黄麂一把抱到怀里,死死地不再松手。这一瞬,殷世清感觉到怀里的黄麂好像连挣扎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声音沙哑的凄惨地叫了一声“哞——”。

  这一叫让殷世清心里一愣,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好像这头黄麂是专门来找他似的,要不然怎么单单卧在这里?殷世清再看时,慢慢地从黄麂眼里品出一种非常熟悉的东西。他把它抱到了灶间的柴草堆上,点燃灶头烧水做早饭。而在这以前,殷世清已经有些时候不做早饭了。

  灶头里的柴火燃起来,啪啪的响,艳红而温暖的火舌跑出灶口,照亮了昏暗的灶间。那头黄麂动了动,一张生动的脸仰起来,望着灶头里的火。殷世清仔细地看着它,觉得有这样一头野兽在一起也是挺有意思的。他知道黄麂被冻坏了也饿坏了,不断往灶头里添柴草。火越来越旺,温暖着他们。殷世清的手禁不住就去抚摸黄麂身上那有点湿的长长的毛,觉得非常的有意思。

  门外的雪还在下着,远处的山庄已经让雪幕隔得远远的不见踪迹,山路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样的天气不会有人来的。殷世清想,这头黄麂少说也能卖上几百块,养它几天,待近年关时再去卖了。有了这笔钱,也好去城里看看自己的媳妇和孩子。他找来一段麻绳,将黄麂抱过来,在它脖子上做了一个绳套,小心地拴在灶头边的柱子上,很满意地在一边看了好久,像看着一个久别的亲人似的。

  一个人的日子是寂寞的,殷世清已经好几年一个人默默守着这幢空房了。他原先并不寂寞,有妻子后来有孩子,一家过得很清贫却也开心。有了原先这份不寂寞和开心,后来殷世清的日子就显得十分寂寞。只要没有下雨刮风下雪或其他不良的天气征兆时,殷世清一天到晚都伺弄着山地。他不让自己空下来,一空下来他就会想起自己的婆娘,想起丰腴的女人乳房、肥臀和光滑的肌肤以及女人的种种好处。

  殷世清的老婆师亲妮本来是十分漂亮的村姑,现在是更加漂亮的城里人。她去城里先是给别人做保姆,以后自己做生意。开初,师亲妮弄回来很多的钱,他把那些钱攒起来盖了这幢村里数一数二的房子,买了很多实用的家什。可是有一天殷世清忽然发现这日子什么地方不对了,师亲妮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和他做那事时的神态动作都十分敷衍。她偶尔从城里回来也只住一二天。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做这做那的,却听由殷世清服侍她。夜里殷世清帮着她脱衣服,要脱光时,她便不肯,说城里都穿睡衣的,只让解掉扣子。殷世清要和她亲热一下,师亲妮的身子平躺着一动不动,还没进入角色就在下面一个劲催快好了没有快好了没有,催得他大多时候连师亲妮的身子里面也没有进去就匆匆地弄在了外面。

  师亲妮不管这些,推开殷世清扣好扣子和他商量孩子的事。商量次数多了,殷世清想让孩子出去也好,就答应了。师亲妮很高兴,第二天早上允诺说,我会好好报答你的。当天夜里,师亲妮像以前一样脱光了衣裳,把殷世清服侍得很好,他好像自己整个人都进了师亲妮的身子一样。后来殷世清累了,师亲妮问他还要不要,不要的话就不再给你了。殷世清满足中笑笑,头一歪睡去。早上醒来,师亲妮和孩子已经走了,再也没回来,两年没有消息。城里很远,殷世清这才发觉居然没留过老婆的地址,他只能遥望城里,一遍一遍地想念她们。

  现在,有了这头黄麂,殷世清心里渐渐升起了一种向往。平时他没有觉察到这种向往竟会这样的强烈。

  这几年黄麂已经不多见了,满山的东西,只要稍稍值钱一点的,都让人给砍了变成钱。这里没有更多的出产,像黄麂这样的动物一定很金贵。殷世清想,今年地里的收成不好,春天雨水太多,夏天雨水又太少,山地经不起折腾,一涝一旱,把那种好收成就弄没了。殷世清很想师亲妮寄点钱回来,家里连买盐的钱也没有了,他不知道对她是应该盼望还是绝望。现在殷世清对着通红的灶火,一手向灶里添柴草一手抚摸着黄麂柔顺的毛想,年底应该把师亲妮母子俩接回来过年,以后再也不让他俩去城里了,在一起过平平淡淡的日子比什么都好。

  锅里的水开了,殷世清拍拍黄麂的头,去弄了一点苞米来,连于透了的苞米棒一起下到锅里去煮。这头黄麂肯定是饿坏了。要是现在家里还有一个人替他照看黄麂,他还可以到后山的窖里去弄一些番薯来。可是这么大的雪,没人来串门。就是雪不大也没几个人来。来做什么呢?殷世清不会抽烟不会打牌不会麻将甚至不会象棋,到他家里来有什么意思啊?他也从不串门,串门同样是没有意思的。很多时候,殷世清就望着灯光打发时光,时间久了殷世清的心也细了,看什么都很深入,别人没时间想的事他老早就想透了。殷世清希望师亲妮赚够了钱就会回来,天天在等着那个熟悉不过的人儿。本来,他会一直这样等下去,这头黄麂的突然出现,使殷世清改变了以往的想法。

  锅里的苞米飘出了诱人的香味。殷世清揭开锅盖捞出一只,自己先吃了几口,想把苞米啃掉用棒子喂黄麂。没吃掉几粒,见那黄麂痴痴望着他手里的苞米,殷世清看看丰满的苞米粒子有点舍不下,毕竟今年的东西太金贵了。他又咬了几口,看那黄麂一动不动地盯着苞米,不忍心再吃下去,将它放到黄麂的嘴边。黄麂试着咬了一小口,接下就大口大口地咬。他望着黄麂的样子,很惬意。在殷世清的印象里面,黄麂是吃草叶子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这黄麂连老了的苞米棒子也要啃。金黄灿烂的苞米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出很有精神,很有力量。

  殷世清看着它,想象着和师亲妮团聚的好时光。离过年没几天了,到时把它送到村头的猎户殷老二家换回钱,便可以和师亲妮团聚了。

  那头黄麂终究没有被卖掉。殷世清待它体力稍稍恢复了一点的时候忽然发现这是一头母麂,身上似已怀了孕。他拿不下主意,喊了隔壁的冯雨花来给他看着黄麂,自己去找来前几年曾在公社兽医站做过实习兽医的殷木根,终于肯定这头母麂真是怀了孕的。殷世清当下呆了呆,和师亲妮团聚的想法就让母麂肚子里的胎儿给挤没了。他想,无论如何也要等这头母麂下完崽以后才好把它拿出去卖。有了小麂,再繁殖一大堆小小麂,养鸡养

  猪一样的,再不用愁没有钱,再不用让师亲妮去那老远的城里挣钱,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在一起生活多好。

  然而,很快黄麂的饲料成了头疼的问题。殷世清没养猪,师亲妮进城后就不养了。秋收时地里的番薯藤都给了冯雨花家,地里的菜只够自己吃。他只好把备下的冬粮拿出来和黄麂平分着吃。黄麂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他的粮瓮一天一天空下去。这时候,殷世清想起了隔壁的冯雨花。

  冯雨花家里养着两头猪,秋上备下了很多番薯藤。早听冯雨花说过,今冬猪饲料是用不完的,何不向她借点呢?何况秋上曾把那么多的番薯藤给了冯雨花家。其实,殷世清现在完全可以不再养这头黄麂的,村上人都知道殷世清家里跑来了一头母麂,带了胎儿的,很多人都愿意出一个大价钱把它弄到自己的屋子里去,殷世清不肯答应。他要靠它去找回自己失去的东西,怎么肯轻易答应呢?除去冯雨花,没人知道他会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心思。村里人只知道师亲妮在外头攒大钱。

  俟天上不再落雪,殷世清就去冯雨花家借饲料。山区里的屋不像城里的楼房,说是隔壁其实有二十多米距离。冯雨花正悠闲地坐在一钵炭火边烤火,丰满润白的脸让火烤得绯红,显得十分健康。殷世清第一次仔细地注意了这张脸,惊奇的发现除了师亲妮外村子里竟还有如此动人的妇人。冯雨花见殷世清盯着她看,大方地笑说:“今天有空过来?有事吧?”

  殷世清就把借番薯藤的意思说了,怕她不肯,补充说:“明年我地里的番薯藤全都给你们家,行不?”

  冯雨花笑了。她笑时很好看,眼睛一瞟一瞟的,肩上一块粉红色的补丁像是要被她抖动的身子绽开。殷世清就看着那块补丁,听着冯雨花笑。

  笑够了,冯雨花说:“这番薯藤本来就是你的,现在我只不过把它还给你。坐一会儿吧,等下我帮你一起拿过去。”

  殷世清不好意思地说:“不坐了,那东西还等着吃。”

  “好吧,那我们走。”冯雨花就去灶间抱了一大抱晒干了的番薯藤,紧随着殷世清出门。

  雪积得很厚。冯雨花抱着这么一大抱番薯藤走路就显得十分吃力。开始殷世清没在意,顾着自己走。当听见冯雨花粗重的呼吸时,才感到了一点什么,忙回过头去帮她。冯雨花把头歪了歪,说自己能行,不肯让他插手。殷世清已经抱住番薯藤的手不好再收回来,俩人拖拉着一起把番薯藤弄进了殷世清家的灶头间,坐在长条形的木凳上喘气。

  那头黄麂看了看他俩,又看看身边的番薯藤,开始选一些较嫩的叶子吃。冯雨花哈了哈冻僵了的手,扯一条番薯藤去喂黄麂,说:“你们家真冷。引点火吧,看我都快冻成冰人啦!”

  殷世清这才想起去生火。一会儿,一缕烟爬出灶膛,在灶间里弥漫开来。冯雨花一把将殷世清手中的柴草夺下来说:“怎么弄的,师亲妮没有教过你啊!男人真的没出息。我来。”

  灶膛里的火很快亮起来。殷世清没想到冯雨花做起这些事情来会这样的爽快老练。她是去年才到村子里来的,是村支书殷木桶的麻脸儿子殷上树花了三千块钱从外面买回来的。开始几个月,冯雨花不肯做任何事,见着机会就跑。每次都让人给追回来。最后一次,冯雨花又跑出去了。村里人已经找得绝望了,她却自己回到村里。她不会划船,而要出这个村必须自己会划船,渡过一条几十米宽的江。那天晚上她在江边坐了很久很久,终于自己又回来了。以后冯雨花再没有跑过。安份地呆在村子里,学会了所有的生活。对这一切殷世清是不太清楚的。他只偶尔听人说冯雨花不肯让殷上树碰她,所以一直没有怀上孩子。殷世清想不通,这样一个女人为什么不让别人碰她呢?想想,就笑出声来。

  冯雨花一转头,看见殷世清在她背后一个劲地笑,有点莫名其妙,说:“你笑什么,没吃过盐呵?”

  殷世清说:“不是。我不是笑你。”

  冯雨花说:“那你笑什么?”

  殷世清乱说:“我笑你这补丁。”

  冯雨花看着肩头上那块绯红色的补丁,坐回到凳子上。灶膛里的火越来越旺,火苗把昏暗的灶间映得亮堂起来,冯雨花那双修长丰腴的手在自己的腿上机械地搓着。殷世清一下子不知道说点什么好,看看已是快做晚饭的时光,朝冯雨花笑笑,去厢房里取米做饭。

  厢房和灶间隔着几步路,殷世清走得很慢。进门的时候,他差一点撞在门框上。他呆了呆,忽然想起和师亲妮结婚的那天晚上也这么差一点撞在门框上,是师亲妮拉了一下才没有撞上去。那时,殷世清一下子感觉到了女人的好处。这种好处一直到今天还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师亲妮是他唯一的亲人。这村子里拐弯磨角的亲戚对于殷世清来说都是没有什么痛痒的关系。这时,殷世清又想起师亲妮在家时的情景,想起师亲妮温暖柔嫩的小手和她那双小手弄出来的生活情趣,忘了还应该把米从瓮里弄出来拿到灶间里去。

  冯雨花在灶间里等了很久,还没有见殷世清把米拿来。灶头里的火旺旺的,铁锅里的水蒸汽咕咕咕向外冒。身边的黄麂慢腾腾地嚼面前的那一小堆番薯藤。冯雨花等得不耐烦了,往灶头里添了一把柴草,站起来去找殷世清。她走动的脚步很轻,到他的背后时,殷世清也没有察觉。

  “想老婆了?”冯雨花轻声说。

  殷世清一惊,不好意思地拿一个搪瓷杯到瓮里去舀米。他弯倒身子的时候看见冯雨花的一只小手很像师亲妮,心里产生一种久违的冲动,很想去握一握那双被冻红的小手。这种想法只一瞬便消失了,师亲妮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

  冯雨花见殷世清不响,又笑着说:“怎么,还不好意思呀。我来时就不见师亲妮了,她一定很漂亮吧?会做很多好吃的?”

  这几年来,一直没有人跟殷世清讲这种话。他不知怎样回答,便拿米去灶间。殷世清一转身,正和她打了个照面,冯雨花夺过他手里的搪瓷杯说:“今天我来给你烧一顿饭。”

  殷世清忙夺杯子说:“上树知道了不好,还是我自己来吧。”

  冯雨花推了他一把,边走边说:“管他呢,你又不是别人,说起来还是亲戚,难得的。”

  俩人就一前一后回到灶间里。殷世清看着冯雨花淘米,心里升起一股很浓的感激之情。米下锅后,冯雨花甩干手上的水坐到灶头前的凳子上烤手。殷世清也想过去烤一会儿手脚,看看她占住了灶头口,便站在原地瞄着锅里咕咕往上冒的蒸汽发呆。

  一会儿,冯雨花像是看出了殷世清的心思,挪了挪屁股说:“你也来烤烤吧。烧饭还是烧粥啊?”

  殷世清看了看她说:“随便吧,什么都行的。”

  冯雨花哈哈哈地笑起来,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想老婆想疯了吧?哎,师亲妮在时为你做什么吃呀?”

  殷世清搓了搓手,在嘴边呵了一会儿才说:“想她干什么?我是想儿子哩。”

  冯雨花拍拍身边的凳子说“都这样说呢。其实孩子有什么好想的呀?还不是你们男人的一个借口。不想师亲妮?哼。过来坐吧,冷呢。”

  殷世清看看灶头口涌出的鲜艳的火焰,感到脚上的那双旧解放鞋越发抵不住寒气,

  脚心的一股子冷气直往胸口上蹿。他磨蹭着走过去,在冯雨花身边坐下来。一坐下来他就后悔。在那团火红色的火焰熏烤下,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很浓很浓的女人味,弄得殷世清很不自在,俩人都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再说话,偶尔瞟瞟对方。

  锅子里的米开始散出一种诱人的芳香,殷世清感到渐渐的暖和起来。冯雨花突然侧头问:“殷世清,你这么几年来没有碰过其他女人?”

  殷世清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猛丁不知怎样回答。冯雨花还那样直愣愣地看着他。这时候那头黄麂“哞——”地叫了一声。殷世清恍然记起今天还没有给黄麂加垫一层干草,连忙要起身去柴房弄草。冯雨花一把拉住他说:“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没……没有……我要去弄点草来给黄麂垫上哩,它那草湿了,夜里冷。你看,它向我讨哩。”殷世清挣脱她的手,顾自去弄草。

  冯雨花感到好笑,这人真有意思,不像上树那样死皮赖脸的。待殷世清弄来草给黄麂垫上,冯雨花又往灶里添了一把草说:“我得回去了。喂,殷世清,这黄麂要是生头公的就好了,以后养黄麂卖也是不错的呀。过两天我再给你送一点番薯藤过来,到时发了财可不要忘了我呀。”

  殷世清送冯雨花到门口,望着她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远去,她肩上那块绯红色的补丁一直很耀眼,像一团淡去的火焰让殷世清的心里感受到曾经有过的那种温暖。他这样站在门口看着冯雨花消失在她自家的门里,直到一股饭焦味飘进他鼻孔时才突然想起师亲妮走的前一天也是穿着这么一件绯红色的衣裳。这是他看到师亲妮身上最后的一种颜色。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殷世清头一次知道世上还有一种专门用来睡觉穿的、只用一条带子扎起来不用结扣子的衣服。师亲妮说那叫睡衣。

  没多久,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殷世清家平白无故地跑来一头黄麂,这头黄麂还带了崽。老猎户殷老二已经好几年没有猎到过黄麂,村里人都以为黄麂这东西已经在这一带的山林里消失了。殷老二知道它的价值,卖得好这么头野兽抵得上一头肥猪。他立即去了殷世清家,看过黄麂后想出八百块的价买下来,被殷世清拒绝。村子里的人都穷,殷世清家因为师亲妮头两年在外面做工攒了一点钱,算是富户。村里人都认为殷世清家有大堆的钱不肯借给别家,把钱当作命一样,是很小气的,没想殷老二出价八百他也不肯将黄麂转让,可见这东西的价值。这头黄麂就被村人传得越来越神,传到很远的乡政府也有人知道,专门来看了黄麂,对殷世清说乡里也很想弄这么头黄麂给县民政局管救济的人,好给乡里弄点救济款。殷世清也没答应,说待黄麂产下后再说吧。乡里的人不好强求,殷世清既没违反计划生育也不欠交税款什么的,这事不好办,只好打道回府。

  这以后,没人再打黄麂的主意,即便打了主意也没有人愿意再去碰钉子。村上的人怎么也想不明白殷世清一个大男人家养着这么头野兽做什么用,他家的师亲妮不是在城里攒着大钱吗,还养这东西做什么?

  临近过年,那头黄麂终于产下一头小崽。黄麂临产的那天冯雨花正在殷世清家里帮忙烧饭。自从殷世清头一次向她借番薯藤那天后,冯雨花就隔三差五地过来帮忙烧一餐饭洗一两件衣服被子什么的,有时也帮着喂一喂黄麂,她和殷世清一起看着黄麂的肚子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

  殷世清没想到冯雨花会这么老练的替黄麂接生。那头黄麂痛苦地呻吟着生下肚子里的小黄麂,再咬断长长的脐带,已无力去舔干那小东西身上湿漉漉的污血。冯雨花找来一块薄薄的棉布覆在小黄麂身上,小心地将灶膛里的柴草灰一点一点的撒在棉布上。温热的柴草灰慢慢地把小黄麂身上的污血吸出来,她不断地把湿了的柴草灰一点一点扒掉,再重新撒上干燥的柴草灰,直到撒上去的柴草灰吸不出什么了,又匆匆地跑回去拿了些红糖来泡在米粥和番薯藤混合起来的饲料里面喂给黄麂吃。做这些事时,冯雨花眼里始终洋溢着一种很慈祥的东西。

  自从冯雨花走进这个大门里来以后,殷世清就产生了一种很不安也很奇怪的心情。他变得不怎么想念师亲妮了,冯雨花有那么一两天不来,他的日子好像长得没有了边际。其实冯雨花来了,殷世清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他只是想冯雨花来,和她在一起呆一段时间,好像一日三餐,到时就会想起该做饭一样。开初殷世清和她在一起还会想起殷上树,后来就什么也不想了,好像本来就是这样,他喜欢看冯雨花干活的样子和于活时的那种神态。

  殷老二知道这只黄麂已经下崽了,再次来殷世清家说,你有了小黄麂,这头大的该卖了吧?殷世清又回绝了他。冯雨花在一边打趣道:“这是殷世清的小老婆呢,他怎么舍得卖?老二,你还是自己去打吧,说不准你也有这么个福气的。”

  殷老二就笑,说:“你怎么啦,上树又靠边站了是不是?什么时候也像这头黄麂一样下个崽呵?上树不行,我帮你怎么样?哈哈哈。”

  冯雨花骂:“你个该死的,上山让老虎吃了才好。还不快回去看看你老婆的裤带,说不定又让谁给松了。”

  殷老二又笑,指着冯雨花说:“没事没事,她那裤带让人松了就松了。我倒想看看你的裤带是不是松了。”

  冯雨花拉下脸来骂:“看你娘的去吧。死没正经!”

  殷世清在他们打情骂俏的时候回到灶头边看着那头下完崽的黄麂出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这头黄麂。母麂已经缓过气来,在一点一点舔着小黄麂身上的细毛,偶尔很善良地抬起头看一眼殷世清,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一样。

  村子里看稀奇的乡亲都走了。冯雨花回到灶间说:“殷世清,现在黄麂生下崽了,你有什么打算呀?”

  过了好久,殷世清回过头来说:“这些日子真亏了你哩。把这小东西养大了再说吧,到春上总会好些的。”

  冯雨花说:“师亲妮什么时候回来?”

  殷世清摇摇头,坐回到长凳上重又默默地看着两头一大一小的黄麂。冯雨花朝他背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人家关心你呢。问你话怎么不回答,你老婆什么时候回来呀?”

  殷世清仍然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她没信来哩。”

  冯雨花说:“她到底在城里干什么?怎么几年都不回来?别被人骗去卖了。你儿子也没消息?”

  殷世清看了看她,低下头,师亲妮到底在城里做什么呢?他知道冯雨花就是被人骗到这里来卖给殷上树的。师亲妮会不会也被人骗到什么地方去卖了呢?连她在城里的地址也没有,怎么办呢?

  冯雨花见殷世清不再理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家去了。这些天来她对殷世清一点也吃不透,有时候感到离自己很近,有时候又感到和自己完全是在两个世界。对于她,也许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那头黄麂的出现,让冯雨花久违了的想法突然在心里一亮,看到殷世清朝自己走来,那一瞬间她暗暗责怪自己两三年来怎么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单身男子殷世清!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殷世清的心里到底是在想着什么。

  这个村子并不大,三四十户人家散落在一个山坳里,一条小溪从村子里每户人家的门前向远处的江里奔去,几千年几万年也没有带走这里的一点东西。这地方其实比冯雨花的老家还没意思,她老家至少还算是一个镇,而这里连电视图像也收不到。她试探过村子里大多数男人,那些男人都很正统,都用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再从这个村子里消失掉。要不是平白出现那头黄麂,冯雨花真不会格外注意到村子里还有这么一个殷世清。一个殷世清给了她几个闪闪发亮的希望。

  殷世清可不知道冯雨花的心思,只觉得老是这样受用她家的东西不是一个好办法,心里老盼望着雪快点融掉,春天快些到来。殷世清望着那头小小的黄麂,原打算年前去城里接师亲妮母子俩的念头慢慢没了,一心想着这头黄麂快快长大。长大了做什么呢?他没有想过。

  春天终于姗姗而来。有一天早上殷世清起得晚了一点,他一开门就惊喜地发现屋檐上长长的冰柱子开始滴水,远处的林子也冒出枯灰的树尖,冯雨花正在自家的门前一下一下扫着积雪,太阳升起老高老高。这时候,殷世清想起该给黄麂搭一个栅栏式的圈,也顾不上吃早饭,找出家什来在灶间里用柴棍粗粗地圈了一个一人多高的栅栏,把两头黄麂拉了进去。

  做完这些,殷世清感到有点热,也有点兴奋。他很想把新做了一个圈的消息告诉什么人,就走出屋子朝冯雨花家那边去。

  冯雨花已经不再穿那件有块绯红色补丁的棉袄,懒懒地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殷世清离冯雨花家门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听到哗哗哗一片搓麻将声,知道殷上树今天没出去,一定是在家搓麻将。他望望在门口竹椅里打着盹儿的冯雨花,又转身踅回自己家里。

  殷世清前脚刚进门,就听见灶间里传来一阵阵异样的响声。他跑过去一看,那头母麂正用力撞着新围的栅栏,栅栏摇摇欲倒。殷世清奔过去拚命驱赶,那黄麂老实了一会儿又撞起来。殷世清拿了一条竹棒想打它几下,冯雨花却抱着一捆干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看了殷世清一眼,把干草扔进圈子里细心铺开,说:“有你这样笨的人!它们没有草垫还不冻死啊?”

  那母麂见地上有了草,过去拱开来让小麂站到草上面,然后才安静地在干草上卧下来。殷世清看着黄麂安静的样子傻笑着。冯雨花站了一会儿,见殷世清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一样,说:“殷世清,好像我帮你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是不是啊?我告诉你,我可不是白给你做的。”

  “噢,这样呵。那些番薯藤我是要还给你的,今年秋上收成好的话,我再给你一些番薯好了。你要米也可以的,反正我多下来也没什么用。”殷世清看着黄麂说。

  “我不要你这些,我要……”冯雨花欲言又止。

  殷世清这才回头看着她说:“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一定给你。”

  冯雨花没再说,伸过手来拉住殷世清的手。殷世清不知道她究竟要什么,只感到手上暖暖的,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暖和起来。他们站得很近,彼此感受得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冯雨花看着殷世清的眼睛。殷世清也看着她的眼睛,看着看着就情不自禁地把她的身子往身边拉。冯雨花轻轻地靠了过去,把头埋在他宽厚的怀里。

  殷世清感觉到冯雨花很软的身子和温暖的手心,心里面似乎已经陌生了的那种冲动一下子占据了整个的心田。他的手没有了分寸,撩开冯雨花的外衣就想插进去。她身上还穿了好几件毛衣,这些毛衣把他野蛮的手挡在了身体的外面。殷世清的手只好在厚厚的毛衣外面乱哄哄地寻找着冯雨花丰腴的乳房,有好几次差一点和她一起摔倒。无意之中,冯雨花靠上了一根柱子才使两人站稳了脚。

  很长时间,殷世清把冯雨花紧紧拥抱在怀里,那双宽大的手一直慌乱地在她厚厚的毛衣外面徘徊。冯雨花有点累了,推开殷世清,仰起脸看着他说:“世清,我们到床上去吧。”

  殷世清的手本来还不甘心地在冯雨花的怀里乱寻,听她一说,像是触到什么东西一样骤然停了下来。

  冯雨花迎住他的眼光,痴痴地等待。殷世清心里那种冲动在这一瞬间慢慢地冷却下去。他似乎看到师亲妮在什么地方正像冯雨花这样痴痴地看着自己,不禁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冯雨花那对微醺的眼睛。

  灶头间里很静很静,只听到黄麂划动干草时“悉悉悉”的声音。殷世清和冯雨花面对面的站着。很久,他才粗粗地喘了一口气,不知所措的茫然地跺一下脚。冯雨花也似乎清醒了许多,匆匆理好自己被扯开的衣扣跑出大门。

  过了好久,殷世清也没有搞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总觉得这样对不住师亲妮,心里很是懊恼。他不知道为什么冯雨花也会有那种意思,竟然会主动说去床上。不过,殷世清这回终于知道了她也是有这种意思的,他懊恼的同时又细细回味刚才抚摸冯雨花身体时的动作,那种冲动又被唤起,手不自禁地伸向自己的下身,一会儿便感觉到全身一阵愉快的痉孪,不由得呻吟起来……

  晚上殷世清烤了两只番薯随便吃了,没洗脸也没洗脚就躺进被窝里想一些过去的事情。

  师亲妮的出走完全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殷老二。那年师亲妮养了一群鹅。师亲妮手巧心灵,干什么是什么,从来不落人后。那群鹅在她的料理下很快长成,白白的羽毛,胖嘟嘟的形态,很是招人喜爱。只是,村子里没人买得起这些鹅,就是买得起也不会买,自家养的都愁没有出路呢。本来,家家养这东西也没指望卖什么钱,反正鹅是自家孵的,满山里的草也不要本钱,养几只逢年过节宰了吃,吃不下让它们自己早出晚归,花不了多少心思。那年大家也实在养得太多,殷老二猎了几头兽到城里去卖,说是在城里有很多店收购白鹅,价钱和野货差不多。

  村里人头一次听说城里也有人要买鹅吃,没多少人相信殷老二说的话,都当作一个笑话在传。可师亲妮就信了,专门找他问了价格、收购的地点,和殷老二约好下次一起到城里走一遭。殷世清百般劝阻也没有用,师亲妮从城里回来就和殷世清商量,她要到收鹅点的那家饭店里做工,说是每月有好几百块钱,还包吃包住。殷世清有点心动,在村里苦苦干上一年还攒不下几百块钱,到城里一个月就能挣那样多钱,要不了一年便可以把房子拆掉重造幢气派点的瓦房,真有这样的事?师亲妮就这样走出了小小的村子,走出了殷世清犀亮的目光。

  殷世清想不下去了,把被头拉了拉,让整个人都埋进被头里面,还是觉得冷。已经是春天啦,为什么还这样怕冷?被子有点潮,还有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味道,盖在鼻上真的有点受不住。殷世清记不起有多长时间没有晒过被子,更不要说洗了。

  睡在被头里的殷世清第一回被这种气味折磨得彻夜难眠,想象着有师亲妮的日子,想象着他和儿子说故事的那些有星星月亮的晚上,想到最后不免想起冯雨花那双温暖的小手和肩上那块绯红色的补丁,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春天的日子总是那么快走出人们的视野。殷世清还沉浸在春天的气氛里,夏天已悄悄地来到山坳里了,丰盛的草叶让那两头黄

  麂茁壮成长。殷世清没日没夜的在地里、山上料理庄稼采集黄麂的饲料,再没有空去冯雨花家了。事实上,殷世清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找冯雨花,满山满地都是黄麂能吃的饲料,根本不用他再花什么心思。那两头黄麂经过几个月的驯养,已经习惯家里的一切,有时殷世清把它们从圈里放出来,让它们在宽大的灶间里自由走动,甚至有一次他忘了关上大门,黄麂也没有逃走。

  殷世清在春夏之交的时候把自己所有的山地都种下了清一色的番薯秧,将两头黄麂一个冬春踩下的栏粪全部压在地里。望着那一畦畦整齐的番薯秧,殷世清常想,要是那两头黄麂是一公一母就好了,过几年他可以拥有一大群黄麂,可以卖很多钱,那么师亲妮就不用到城里去攒钱。可惜两头都是母的。

  有了两头黄麂以后,殷世清比往常要忙得多,空闲下来也多半在想与黄麂有关的事情。夜阑人静时,他偶尔也想起冯雨花以及和她度过的那一短暂浪漫时光,想到情急处,免不了自己安慰一下。奇怪得很,每次一这样,殷世清马上便想起师亲妮,到天亮才能入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眼前老是恍动着冯雨花肩上的那块绯红色补丁,有几次甚至很后悔的想那次真该和冯雨花到床上去的。平日里路上碰到她,他都禁不住瞟几眼她越来越清晰的体型。有一次殷世清看着冯雨花丰腴的臀部随着步子很有韵味的抖动,心里竟升起了某种骚动。

  殷世清的心里十分矛盾,他既很想像年前那段时候一样再和冯雨花无拘无束的在一起,又怕碰到她。在他的印象里,冯雨花似乎也在忌讳着什么,两人偶尔碰面只是笑笑,再没有说话。对于殷世清来说,说不说话都是一样。随着季节的变化,冯雨花一件一件脱掉衣裳,把那天殷世清双手没有探求到的内容慢慢推到了他的眼前,强烈地刺激着他。殷世清越来越有些分不清楚师亲妮和冯雨花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那是端午节过后一个大风雨的早晨。殷世清被一声响雷从梦里惊醒。醒前他梦见自己身边躺着一个赤裸的女人,他正很冲动地摸着这个女人丰润的乳房,刚想把她抱到怀里面做那事时一声很响的雷声在床头边的窗外响起。听着哗哗哗的檐水在窗外很响的往下落,殷世清努力回忆梦中的女人,像是师亲妮,又好像是冯雨花,只记得那女人手里拿着一块绯红色的手绢盖在两腿之间。他几次要掀掉那块绯红色的手绢,却怎么也没有掀动。殷世清不明白,看似那么轻盈的手绢怎么会比满担的湿谷还沉重?他不想起床,很想就这么一直想下去,灶间里的黄麂在一声长一声短的叫,叫得他心烦起来,猛然记起门外还有一担草晾在屋檐下,昨天晚上回来没有做饭也没有去灶间,竟忘了给黄麂添加饲料,难怪它们要叫。殷世清连忙起床去开门。

  殷世清打开门,冯雨花竟然撑着把补过的雨伞站在门前焦躁地看着他。冯雨花不满地说:“你是装睡还是怎么?我喉咙都要喊哑了。快去帮帮我们,我家后墙让雨水浸倒了,水正往房里灌呢。看样子前边的墙也要倒的,快点啊。”

  没等殷世清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冯雨花转身匆匆跑回去。殷世清急急忙忙地抱了把草扔进栅栏里,随手捞过顶笠帽,连门也没有关便向冯雨花家那边跑去。

  冯雨花家里已经一塌糊涂。很多人拚命地在加固差点倒塌的泥墙,水正从倒塌的墙外哗哗地涌进来,屋子里的水已经漫上脚背。殷世清挤进乱哄哄的人群里,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墙边有人叫拿柴扦来,殷世清就满处去找柴扦。冯雨花跑过来说:“你家里有没有?还要很多呢。”

  殷世清一下子清醒了,自己冬上备下了不少毛竹,准备年后师亲妮回来把黄麂圈移出灶间,搭黄麂圈用的,师亲妮没有回来,他就一直没有心思去动它。现在,殷世清心里很不想把那些毛竹拿出来用掉,万一师亲妮回来,再要去找那么些毛竹来又要待到秋后了。然而,毕竟是冯雨花需要,他掉头和她回家去扛。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殷世清的笠帽根本起不到作用,身上老早就湿透了。冯雨花从后面赶上来,给他打伞,俩人顶着雨向前走,二十多米路好像比往常长了许多倍。跑到殷世清家里时,冯雨花的全身也湿透了。殷世清一眼看见冯雨花雪白的的确良衬衣紧贴在身子上,勾勒出她丰满的身段。他看见冯雨花被雨水弄得完全透明的外衣下浑圆的肩膀和被乳峰高高顶起的碎花小背心,心里愣了愣,拿下自己头上的笠帽一下一下地甩着水珠。

  冯雨花拧袖子上的水说:“喂,你看什么呀?给我找块干毛巾来吧,全身都湿了,很难受的。”

  殷世清答应一声去找毛巾。冯雨花就到厢房里把外衣脱了,一边用力地绞水,一边等殷世清找来毛巾。她把鞋子里的水也弄掉了,还是没见他回来,干脆把外面的裤子也脱下来,一下一下拧干。这时候,殷世清还在房里翻箱倒柜地寻找干毛巾。他不知道,其实家里已经根本没有新的毛巾了,师亲妮在时积下那几条新新旧旧的毛巾早已用完。直到冯雨花喊他时,他还一个劲把箱子里最后那几件师亲妮没有带走的衣服拉出来,匆匆地应了一声,望着空空的箱子发呆。

  冯雨花闹不清楚他究竟在干什么,提起湿衣“咚咚咚”跑到殷世清这边埋怨:“让你找条毛巾,你是在绣花啊?不舍得是不是?”

  殷世清一回头,蓦然看见冯雨花裸露的双肩,心里一激,再想移开眼睛就怎么也移不动了。

  外面的雨仍然哗哗哗的下着,殷世清忘了冯雨花家里的那些人还在等着他们把毛竹扛去,看着她发痴。冯雨花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说:“看什么,没有看见过呀?毛巾呢?”

  殷世清嘿嘿嘿地干笑几声说:“没有找到。我再找找吧。”

  冯雨花看一眼也落汤鸡一样的殷世清,娇嗔地说:“还是我来吧,你自己找件衣服先换上。”

  殷世清这才感到身上湿漉漉的难受,顺手拉过几件衣服出房去换。冯雨花扔下自己的湿衣服,在堆满了衣服的床上找干毛巾。

  殷世清换好衣服,顺便去看看灶间里的黄麂,给它们添一把干革,又弄了些青饲料进去。两头黄麂一下子安静下来,埋头吃饲料。殷世清才回房里去。

  冯雨花已经把一床的衣服收拾掉,自作主张拿了一套师亲妮没有带走的衣服换上,斜躺在床上等殷世清过来。房间里的光线有点暗,殷世清看见冯雨花时已经走到了床边。他看清躺在床上的冯雨花,就再也禁不住那股压了很久很久的心火,想把她一把抱起来又不敢。面前的冯雨花在他的眼里已经和师亲妮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冯雨花那有点暗示的微笑也与师亲妮的一模一样。

  他们这样相望了一会儿,冯雨花坐起来拉住他的手说:“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

  殷世清语无伦次地说:“好看好看好看……”

  冯雨花猛然把头埋进他怀里,喃喃地说:“我有点冷,你抱紧我抱紧我。”

  殷世清坐到床上,把她抱在了怀里,一下子感觉到冯雨花丰润柔软的胸脯紧紧贴上来,好像要把单薄的衣服撑破一样。殷世清的手本能地伸进她的衣服里,很野蛮地搓捏那坚挺的乳房。冯雨花用头在殷世清怀里磨蹭

  着,不断发出细若游丝的呻吟,身体更软更热了。房间里好像稍许亮了一些,殷世清透过不怎么明亮的光线看到冯雨花慢慢敞开来的雪白的胸脯。他试探着把手朝下摸去,摸到冯雨花潮湿的阴毛,他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粗鲁地把她放倒,用力去扯她那条宽大的内裤。冯雨花毫无力气的手无意识地把内裤提了提,当殷世清搬开她的手再次去扯时,她就再也不动。一会儿,一丝不挂的冯雨花仰天躺在宽大的床上把自己的全部都展现开了。冯雨花越来越重的呼吸和越来越清晰的呻吟像一盆火在殷世清心里燃烧,他急急地扑上床去,刚一触到冯雨花火热的身子,她就一下把他紧紧地抱住。

  这时候那两头黄麂突然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哞——”。殷世清骤然一惊,眼前一团绯红色的光一闪而过,全身上下霎时冷下来。他无力地搬开冯雨花蛇般的手从她身上爬起来站到地上,那两头黄麂又一长一短的叫了两声,殷世清脑子清醒了许多,回忆起刚才那会儿冯雨花穿的原是一件被师亲妮叫作睡衣的东西。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噤,理好衣服快步向黄麂圈那边走,慌慌地感觉到黄麂那边似乎有什么事。

  黄麂那边什么事也没有。它们安闲地吃着草,见殷世清走过去,习惯地抬起头来,重又低头吃草。殷世清长长叹口气,刚才发生的事恍若梦中。

  殷世清再不敢去房间里,怕冯雨花还没有完全理好自己。这时的殷世清脑子完全冷静下来,听着外面的雨声,又记起那担被他忘在屋檐下的草。

  刚想出门,殷上树领着几个人向这边奔来。殷世清心虚地喊了声冯雨花,连忙爬上楼去放架在楼上的毛竹。殷上树匆匆进门时,殷世清还是按不住满心里的慌乱,手上的毛竹没拿牢,一下子落到地上。毛竹落地时的撞击声让刚进门的殷上树吓了一跳,殷世清自己也吓了一跳。

  “慢慢来慢慢来,不要慌呵。”冯雨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掉了那身睡衣站在房门边不远的地方,抬头望着站在楼沿的殷世清说。

  殷上树定了定神,看清是殷世清在楼上放毛竹,也跟着说:“殷世清,你慢慢来,小心一点。”

  随来的几个人将一头已经落地的毛竹扛起来,小跑着出门。一个响雷就在这时炸开在宽敞的门前,那瞬间的亮光把殷世清站立的地方照得雪亮,冯雨花细心地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木然地搬动那长长的毛竹。

  毛竹被他们一根根小心地放到地上。进进出出的人全身都湿漉漉的,屋子里的泥地上没多久便铺上了层雨水,有点滑。殷上树没有随大家一起搬毛竹,一直站在门边看着殷世清一根根往下放毛竹,好几次很不经意地看了看冯雨花,又回头看看门外那无休无止的大雨,一脸茫然。

  毛竹放完以后,殷上树随最后一批搬毛竹的人冲进雨中。殷世清从楼上下来,清楚地看到殷上树投过来最后的一瞥,心里面不由得又一紧,顿时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冯雨花走过来拍拍殷世清身上的灰尘,又把头埋进他怀里。殷世清木头一样站在那里,心里没有一点点感觉,满脑子里都是哗哗哗的雨声。

  片刻,冯雨花见殷世清没有一点反应,抬起头望着他说:“你怎么了?”

  殷世清就势推开她说:“没什么。我还没有吃过早饭,饿了。”

  冯雨花说:“那好呀,我来给你做。”

  殷世清没响,任冯雨花去忙,自己坐在门边看着屋檐下那担被雨水浇湿的草,想起师亲妮和他的孩子。

  那雨还不断的下着,已经一天一夜了,山涧里的水像一头被囚了很久的困兽奔腾而出。村前溪水不断往上涨,低处的几户人家都已经进水,屋子年数久一些的开始倒塌,到处是大呼小叫和哗哗哗的雨声,只有殷世清家这边静悄悄的。当初幸亏把屋子建在村子最外边的山坡上,要不然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好。

  灶间那边飘过来饭香,殷世清坐不住了,站起来把吊在窗前铁钩上_的一大块咸肉弄下来,这块肉还是年前从殷老二家里赊来的,答应说等黄麂今年不再生时就把它卖给殷老二,到时肉钱从那里面除。殷世清的家里除了这块肉再也没有其他的菜了。这块肉之所以没有吃掉,完全是他没有心思去弄,烧这东西太麻烦。

  殷世清拎着肉到灶间里,冯雨花已经把饭盛进钢精锅。她看见殷世清拎着一大块肉进来,一边把钢精锅坐到灶前刚扒出的灰烬里,一边说:“你家的肉还没有吃完呀!去地里拔几棵青菜来,炒起来好吃。”

  “这么大的雨,算了,煮熟能吃就好。”殷世清不想去。

  冯雨花道:“你这个男人真够懒的,那我去吧。”

  殷世清忙拦住她说:“好好好我去。”

  冯雨花笑了,殷世清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找出了师亲妮前些年从城里带回的雨衣,出去拔菜。

  殷世清回来时,冯雨花已经把肉切好。放下青菜他就去烧火。冯雨花说:“你现在这么乖,谁教的?”

  殷世清没响,只顾烧火。冯雨花又说:“喂,我说这两头黄麂也不会再生了,倒不如把它弄到城里去卖了。一个人不行,我和你一起去怎么样?到时你也可以去看看师亲妮和儿子,不是很好吗?”

  殷世清被冯雨花这么一点拨,心里动了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现在殷世清渐渐地感到自己和这两头黄麂有天然的缘份。黄麂已和他的生活紧紧地联在了一起,他甚至感到这两头黄麂身上有一种天然的灵性,要不然刚才正要深入冯雨花身体时,它们为什么要声嘶力竭的高叫呢?要不是它们叫起来,殷上树一定撞到了他们正在床上,天晓得要闹出怎样的事情。想到这一点他有些害怕,不由瞅瞅冯雨花,他不明白她怎么也会盯上这两头黄麂。

  雨仍然下着,只是小了一些。冯雨花炒好了菜,殷世清还一个劲地向灶头里塞柴草。冯雨花叫:“菜烧好了,吃饭吧。”

  殷世清回过神来,把灶头里的柴草退出来塞到灰烬里灭掉,拍拍手站起来说:“一起吃吧。反正你们家一时也不会再做饭了。”

  冯雨花笑说:“还用你说,要不给我吃,我才不来烧呢。”

  俩人说笑着端了饭菜去堂前吃饭。村子里的喊叫声还远远的传过来,窗外面的雨已渐渐的小去。殷世清没注意冯雨花的表情,顾自吃饭。他有些日子没有吃过这么香喷喷的饭菜了,不禁又想起要把师亲妮母子俩接回来。这样想着就抬头看了一眼冯雨花,说:“你说那两头黄麂能卖多少钱?”

  冯雨花没弄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随意地说:“我也不知道,要不我们一起到城里去问问吧。”

  殷世清感到很失望,重又埋头吃饭。他原以为她知道黄麂的价值,谁知她也不知道。这一问一答的,殷世清心里又犹豫了,把黄麂卖成钱,又有什么用呢?

  雨终于停了下来。殷世清和冯雨花走出屋子。外面的一切都很新鲜,空气被洗得能够荡胸涤肺,山上的森林像是刚出浴的少男少女们,青春勃发。他俩在门前站了一会,冯雨花回头把换下的湿衣服拢在一起拿回家去洗,殷世清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正一点点逼近。这都是那头母麂带来的,这是头多么好运的黄麂呵。

  天睛以后,村子里的人都忙着重建家园,

  只有殷世清很清闲地在家里喂那两头黄麂,偶而也到地里去看看已经爬满畦面的番薯藤。

  乡里派了个民政助理来村里了解受灾情况,村支书殷木桶带他到受灾的各家看了看,顺便也夸大地上报了村子里总的损失。民政助理应承着说:“我这里好办,反正也不是乡里出钱,就是城里那边不好办。上次来要过黄麂,我们没给弄到手,唉,难啊。”

  殷木桶干笑着不接茬,跟在民政助理后面走。民政助理说:“哎,那头黄麂不是还在吗?动员一下,迟早总是宰了吃的,救济款下来弄点给他补补损失就是。木桶呵木桶,现在办事要活络点,好多乡村也都盯着这笔救济款呢。”

  殷木桶头脑里一转,很快就没了指望。如果黄麂不给民政助理,这救济款准不会再有,而殷世清却是绝不会把黄麂拿出来换救济款的。除非现在找回师亲妮。殷木桶知道师亲妮是绝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村子里了,她和城里面的一个大老板好上,做了大老板的二房,日子过得好着呢,做什么还要回到这穷山沟里来?殷木桶只好说:“让我试试看吧,大助理你可要多帮忙,我们这里损失最大哩。黄麂的事我一定尽力。听殷老二说,前些日子差一点猎到一头黄麂呢。”

  民政助理笑笑说:“我是一定会尽力的。其实黄麂也不是我要,是城里管救济的那个人要,我是替人做嫁衣哪。要不,我和你一起去找那养黄麂的,看看能不能商量商量,最好这次能带走。那笔款总数不多哟,免得夜长梦多。”

  俩人说着走到殷世清的门前。殷木桶老远就打招呼:“世清老弟,乡政府派干部来看你啦。”

  殷世清放下手里的活,看着不紧不慢走来的两个人,心里嘀咕:我又没有受灾,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多年也没听说有人来看一下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到屋里坐,到屋里坐吧。老远的路不好走哩,嘿嘿。”

  殷木桶和民政助理走进去,东看看西瞧瞧,没有落座。殷世清跟在他们后面,不知道该怎么样好。他从来也没有在家接待过像民政助理这样高级别的干部。殷木桶踱两步说:“你那黄麂现在怎么样啊?”

  殷世清连忙说:“还好,没受灾害的影响,长得蛮快的。”

  殷木桶就说:“带我们去看看吧,那东西已经几年没看见过了。”

  殷世清瞟了一眼殷木桶和民政助理,敏感地想这两人大概又是为那黄麂而来吧,反正说破了天我也不卖给你们。他领着他们去灶间,顺便抱了一捆草去。

  两头黄麂见有生人进来,站起来竖着耳朵直楞楞地盯着殷木桶和民政助理,表现出一种天生的警惕。殷世清心里感到好笑,连这畜牲也提防着你们呢,你们还看个屁!

  三个人一起挤到圈边,殷世清把青草扔进圈里。黄麂没吃,还那样不安地看着两个陌生人。民政助理见黄麂已经变成两头,一下子来了信心,说:“不错不错,已经有两头了嘛,我说殷木桶,看看看,这是你们村里人的福气来了。”

  殷木桶涩涩地说:“是啊,殷世清,你可要发财了。”

  殷世清不想和他们纠缠,说:“我吃穿不愁,发财没想过,师亲妮也用不着我的钱,日子过得去就是了。”

  民政助理说:“那是那是。殷木桶,你看这事……”

  殷木桶看看民政助理,干脆把事情点明了说:“殷世清,是这样的,我们村今年损失大,你知道村里人大多穷得很,等着乡里的救济款过日子。嗯,城里管救济款的人一直想要几斤黄麂肉,殷老二弄了一冬也没碰到黄麂的腥味,这个……反正你现在也有两头黄麂了,你看能不能帮助一下村子里,拿出一头来?当是村里向你借的吧。救济款下来后村里按市场上最高的价格加倍给你钱。要不,以后村子里要能弄到活的黄麂,赔还给你也行。”

  殷世清看着殷木桶说:“这两头黄麂我要留到师亲妮回来,只要她还没有回来,我就一直养下去,哪怕只是让它们陪着我。钱对我没用的,师亲妮回来会有钱,你们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卖。”

  民政助理看看没戏,招呼殷木桶走了。

  殷世清没送他们。站在圈子边看黄麂悠闲的吃草。师亲妮什么时候回来呢?他想,真应该和冯雨花去一趟城里,师亲妮这回出去的时间也够长了,头几次顶多半来年就要回来一趟。这次已经三年了,孩子也该念书了吧?想着转身回到房里躺到床上,蓦然看见那件被冯雨花穿过的衣服还搁在床档上,他奇怪地想,冯雨花那天怎么就选了这件睡衣呢?她和师亲妮真有些地方十分相同。又清晰的回忆起那个雨天和冯雨花在这张床上……

  隐隐约约中,门外有人喊他的名字。喊声再一次响起时,殷世清极不情愿地起身去开门。

  来人见殷世清没精打采的出来,问:“殷世清是不是住这里?”

  殷世清打量了一下来人,那付城里人的派头让他顿生戒意。殷世清猜测这几个人又是冲黄麂来的,想着怎么打发他们,嘴上于是不客气地说:“这是殷世清的家,什么事?”

  刚才在门口探头的人笑嘻嘻地从袋里掏出一只小铁盒,抽出一张纸片递给殷世清说:“这是我的名片。师亲妮你认识吧?”

  殷世清不明白这人给他这印花的小纸片有什么用,心想大概是什么票吧,就收起来,说:“她是我老婆!”

  那人说:“这就对了,你就是殷世清。这地方真难找。”

  同来的另一个人把一个小孩领过来,教小孩说:“殷为然,这是你爸爸,快叫啊。”

  被叫作殷为然的小孩有点怯,躲回那人的后面,那人便笑着说:“这孩子还认生呢。”

  殷世清懵里懵懂的,自己的儿子明明叫殷雨寿,怎么会变成殷为然的?仔细看看那孩子的脸,看出了一些名堂,只一下便认出确实是自己的孩子。他下意识地拉住孩子的手,眼里突然流下泪来。那两个陌生人说:“我们是和师亲妮一起的,师亲妮忙,也想着你一个人在家里没个伴,所以让我们把孩子给你送回来。好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殷为然,你好好听爸爸的话,叔叔该回去了,过段日子再来看你们。”

  那俩人把几只小旅行包搬进屋子里,其中一个胖些的从袋里掏出一沓钱来说:“殷世清,这是师亲妮让我们捎给你的。孩子就交给你了,这钱请你当面点清。”

  殷世清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望着面前的孩子和手里那一沓从来没有见过的百元大钞,一脑门子糊涂帐,最后任由那两人向村外走去,直到他们消失在山坳的那边,才恍然想起应该问一问师亲妮的地址,应该告诉师亲妮家里平白无故跑来一头带崽的黄麂,要是她在城里用得着,过些日子给送去。

  这些想法很快便因为面前活生生的儿子而烟消云散。殷世清满足地看着面前已经比桌子还高出一个头的殷为然,傻笑着说:“小家伙,累坏了吧?”

  殷为然摇摇头。

  殷世清说:“妈妈怎么没回来?”

  殷为然又摇摇头。

  殷世清就不再问,笑嘻嘻说:“走,伯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殷为然怯怯地跟在殷世清的后面向灶间里走去。门槛差一点把殷为然绊倒。他生疏地扶着门槛,委屈得想哭。殷世清没注意这些,快活地把殷为然领到黄麂圈边,哄他说:

  “你看,这是黄麂哩。没见过吧,去给它们喂点草,好玩哩。”

  殷为然真是没见过黄麂,在城里他见多了狗啊猫啊什么的,来时还吵着要把家里的那条哈巴狗带来,领他来的人没让,把狗给藏了起来。现在,殷为然看见这比哈巴狗还新奇的东西,拿了一把草就去喂它。殷世清叮嘱他在这里玩一会,自己去收拾那几包东西。

  儿子回来了,殷世清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在他看来,儿子回到自己的身边,师亲妮总该也快回来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殷世清没想到儿子回来以后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烦恼,不得不央求冯雨花来帮忙料理儿子的生活。殷世清那个被人改了名字的儿子,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当天晚上就嚷着要看电视。殷世清一点也弄不明白这个小人儿为什么要看电视,电视有什么好看的?殷木桶前些年从乡里借回来一台让大家看,殷世清也去瞧稀罕了,那小小的屏幕上无非是密密麻麻一片雪花点,还带一些难听死的嗞嗞声,有什么看头?

  殷为然先是哭,后来哭时间长了,嚷着要妈妈。殷世清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就是没法哄好儿子,突然就想到让冯雨花来帮一下忙,便对儿子说:“别哭别哭,伯替你去买买看,你等着啊。”

  殷世清就出门去请冯雨花。她听殷世清说起不经看的电视,笑了,就到了殷世清的家里。

  冯雨花看看面前的孩子,说:“你这么大了还哭,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电视接收不到信号,没法看见。过些天阿姨领你回城里去吧。来,阿姨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

  殷为然还哭。冯雨花不管他,让殷世清换了床干净的被子抱着殷为然上床讲故事:

  从前这里的山上住着一个漂亮的公主,公主养了很多很多的黄麂,种了很多很多的鲜花,还搭了一座非常非常漂亮的红房。美丽的公主把房子里面涂得五彩缤纷,又在房子南面开了一只圆圆的小窗,找来一枚猩红的枫叶做那小窗帘。每天太阳一出山,公主就从小房子里出来,给鲜花浇上一遍水,再赶着她那群心爱的黄麂出去放牧。

  有一天,美丽的公主赶着黄麂走得很远很远,来到一个从来也没有来过的地方。这地方真美呀,满野是青青的草,草丛间开着各色各样的鲜花,鲜花四周色彩斑斓的蝴蝶翩翩起舞。原野的边缘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小树林,从小树林里面飞出来又飞回去很多很多鸟儿。公主被这美丽的景色迷住了,站下来高兴得唱起歌来。

  公主的歌儿很好听,顺风飘得很远很远。那些黄麂也忘了吃肥嫩的青草,仰起头来听公主的歌声。有一头黄麂听着听着就走过来躺倒在公主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公主。

  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一头大灰狼,直朝山坡上一头小黄麂冲去,一口咬住小黄麂就跑。公主一声惊呼,急得流下泪来,这头小黄麂是公主最喜欢的。怎么办呢?正焦急时,躺在身边的那头黄麂忽然开口说话了,它说:“美丽的公主呵,你不要流泪,我去替你追回来吧。”

  公主很奇怪,是谁在和她说话呢?那头黄麂继续说:“美丽的公主呵,你把你的泪水抹在我的鼻子上吧,你的泪水可以增加我百倍的体力,我会追上那头狼,把它抓回来见你。”

  公主终于听清是黄麂在跟她说话。她来不及多想,把自己的泪水抹在黄麂的鼻子上。那头黄麂一下子站起来像利箭一样向狼逃跑的方向冲去。公主担心地暗暗为那头黄麂祈祷。

  过了好一会儿,公主终于看见远处的小树林边,那头黄麂和被狼叼走的小黄麂押着饿狼回来了。公主高兴极了,从此对那头黄麂格外宠爱。

  日子过得很快。这天那头黄麂又开口说话了:“美丽的公主呵,我想变得像你一样,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公主说:“我们怎样才能在一起呢?你是黄麂,我是人啊。”

  黄麂说:“你每天用你的眼泪抹我的鼻子一次,抹到七七四十九天,我就会变成人了。”

  公主说:“那好吧,从今天开始我就给你抹。”

  黄麂说:“可千万要记住,七七四十九天,一天也不能断啊,要不然我会变成石头的。”

  公主说:“你就放心吧,我手里有一个魔匣呢,它会提醒我的。”

  于是,公主开始每天在黄麂的鼻子上抹眼泪。有时候没有眼泪,公主就用刚采来的辣椒水刺激眼睛,让眼泪流出来。七七四十九天马上就要到了,公主看着一点也没有什么变化的黄麂想,它怎么会变成人呢?最后一天,公主眼睛很疼,躺在床上整整休息了一天。翌日早晨,公主想起黄麂说的话,到黄麂圈里一看,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正站在里面朝她微笑呢。公主惊喜地说:“你真变成人啦!”

  那小伙子伤感地说:“公主,看来我们是有缘无份了。我马上会变在石头的,昨天你为什么不给我抹眼泪了呢?”

  公主后悔莫及,泪像雨水一样落下来。她伤心地说:“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补救吗?”

  小伙子说:“没有了,我们只有永别了。”

  说着,小伙子的脚慢慢并拢,从下到上开始变成石头。公主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一会儿便觉得抱在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冷。小伙子已经成了一块人形的石头。公主放声痛哭了三天三夜,后来,公主发誓一定要找到一种让石头复活的神药,就赶着她的黄麂群在山里面到处流浪,到现在还在寻找那种神药呢。

  殷为然眨眨眼睛问:“那后来呢?”

  冯雨花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过几天待你伯有空了,我们一起去找找那间红房子,只要能掀开小窗子的红枫叶,我们就可以看见那个公主,就可以知道公主有没有找到神药,有没有救活那小伙子了。”

  殷为然抬起头问:“阿姨,真的吗?我们一起去啊。”

  冯雨花笑着说:“好吧,不过,现在我们睡觉好吗?”

  殷为然说:“我要阿姨陪我一起睡。”

  冯雨花点了点头帮他脱掉衣服,和他一起躺下。一会儿,殷为然就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殷为然的到来,给殷世清的生活平添了许多情趣。殷世清不再那么想念师亲妮了,偶尔想起也不再那么强烈。只是他的儿子殷为然不怎么喜欢和他在一起,整天守在黄麂圈旁,一到晚上就念叨着他的冯雨花阿姨,要她来讲故事。冯雨花每天都来陪殷为然,给他讲故事听。冯雨花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殷世清只会坐在一边望着他俩傻笑。夜里,冯雨花哄殷为然入睡回家后,殷世清躺到冯雨花睡过的那块地方,嗅着她留下来的气息,时常会生出许多遐想。

  日子在机械的日升日落里过去,夏天悄悄地到来。殷世清不再为黄麂的饲料发愁了,开始准备一年一度的夏收,心里打算在夏收后弄点现钱来,给儿子添几件衣服。

  殷为然和那两头黄麂很快亲近起来。他给它们分别取名为贝塔、皮皮鲁,殷为然一走过去,那两头黄麂就兴奋得站起来,深情地朝他看着,像老朋友一般。殷为然沉浸在童话世界里,也不再提那个遥远的电视了。

  一天,殷世清到地里去弄饲料,殷为然一个人在家。他奔进黄麂圈边弄开圈门钻进去。两头黄麂已经和他很熟,根本不害怕,都依偎过来。殷为然抱起那头小的说:“皮皮鲁,我放

  你出去找美丽的公主好吗?你一定要找到她呵。”

  黄麂不知道小主人想干什么,伸出舌头温柔地舔着殷为然的小手,抬起头来望他。殷为然把黄麂推到圈门边,朝它说:“皮皮鲁,快去吧,找到公主再来叫我啊。”

  那头小黄麂怯生生地走出圈门,围着圈慢慢地转着。殷为然急了,跑过去把它赶了出去。小黄麂在门外犹豫了一下,终于向远处的山林跑去,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的山林里面。殷为然快乐地笑了。

  殷世清回到家里,发现黄麂不见了,问殷为然:“你看见黄麂往哪里跑的?谁来过了?”

  殷为然摇摇头,怯怯地看了殷世清好长时间才说:“皮皮鲁去找公主了。”

  殷世清不由发火,问:“是你放走的?看我打死你。”

  殷为然害怕地说:“我让它去找公主了,它会回来的。”

  殷世清很懊恼,自己怎么会生了这么一个傻儿子,真想一巴掌打过去,可又不舍得动手,回到圈边把圈门弄死了。

  晚上殷世清跟冯雨花说,别再给殷为然讲那黄麂的故事了,说点别的吧。冯雨花笑笑,在殷为然的一再纠缠下,还是说起了公主的故事。最后,她告诉殷为然说,公主为了找药,已经离开了这片森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殷为然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说:“坏了坏了,皮皮鲁找不到公主了,我也再找不到妈妈了。”

  殷世清一惊,这孩子的小心眼儿可真是深,面子上没露出一点想妈妈的神情,肚子里却原来每时每刻都想着他妈呢。记得冯雨花对殷为然讲过,公主有一块魔镜,在那里面可以看到自己要想见的任何人。他这才明白,殷为然放走黄麂是为了到公主那里去找魔镜,这孩子没有忘记他妈呵。这样想着,殷世清也忽然怀念起师亲妮来,一团绯红色的光芒经久不息地在他眼前晃动。殷世清怎么也回忆不起师亲妮的脸,只剩下这团绯红色的光芒还深深烙在他记忆深处,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这天晚上,殷世清待殷为然睡熟后留住冯雨花说:“这孩子想妈呢,我想夏收后把黄麂抬到城里去卖了,领孩子找她妈去。”

  冯雨花说:“怎么,又想老婆了?”

  殷世清说:“雨花,我不识字,想找你一起去。”

  冯雨花说:“我可不去。你不怕殷上树吃了你,我怕呢。除非……”

  殷世清急急地追问:“除非什么?”

  冯雨花定定地看着殷世清说:“除非你带我走,永远不要再回来。”

  殷世清一下子觉得她的话有点古怪,自己怎么好带她走呢?她毕竟是本家亲戚殷上树花钱弄来的老婆啊。他讷讷地说:“这怕不行吧,你是我本家哩。”

  说这些话时,殷世清心里涌过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不由抬头看了看冯雨花微微发红的脸颊,又重新低下头去。他感觉到了冯雨花近在咫尺的胸脯正在急速起伏。

  冯雨花猛地扑到殷世清的怀里,没等他回过神来,她就把自己的身子和他紧紧贴在一起,手忙脚乱地去拉他的衣衫。殷世清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飘起来,马上想要干点什么,眼前一片绯红。

  殷世清正在兴奋中,冯雨花突然说:“我们到床上去吧。”

  殷世清又仿佛感觉到一股火热的东西霎时离去,冥冥中似听到灶间里那头母麂轻声的在呼唤什么,门外也隐隐地传来低声的呼唤。他挣脱开冯雨花的双手,向门外走去,打开门的一刹那,一样东西箭一样向他冲来。殷世清本能地一闪,那东西径直朝灶间里奔去。殷世清心里一喜,是那头跑走的黄麂回来了。

  灶间里传来一阵亲昵的声音。殷世清走回房间,沉浸在黄麂回来的喜悦中,兴奋地向冯雨花说着黄麂的事。她耐心地听着,最后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殷世清呆了呆,叹口气说:“你是殷上树的老婆,人家是花了钱的。我殷世清再怎么,也不能做伤害本家人的事啊。”

  冯雨花有点恼,说:“我怎么是殷上树的老婆了?我身上哪地方印着是他老婆了?殷世清,你真是没出息。你知不知道师亲妮在城里做什么事?告诉你,我现在并不是谁的老婆,和殷上树没有登记,我还不能真正算是他老婆!我愿意给你,你为什么不要?”

  殷世清看着她,无言以对。

  冯雨花哭了,说:“告诉你,自从我被卖到这里以后,没有哪一天不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闭塞的地方。可是我过不去那条大河,我想只有你能帮我,不论你到什么地方,我都愿意跟着你,做你的老婆,只要你带我去外面的大世界。”哭着哭着又偎到殷世清的怀里,越哭越凶。殷世清不敢再看满面泪痕的冯雨花,心里却想,师亲妮在城里到底是做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冯雨花不哭了,她看见殷为然啥时候已经醒来,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两人发呆。冯雨花就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匆匆跑出厢房。殷为然什么也没有问,又一声不吭地睡下。殷世清想,这孩子长大了哩。

  夏收以后,村里人很少看到殷世清从家里走出来。冯雨花也不再天天到他家去,最后一次,她半真半假地吓唬殷世清,如果他不带她走,就把殷世清要和她做那事的事告诉殷上树。那次以后,殷世清就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有时候整天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山峦出神。

  殷为然已经熟悉了村子的环境,和村里的孩子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用不着再让冯雨花编故事来哄他了,殷世清重又感到非常的寂寞,时常又想起师亲妮。师亲妮在城里到底做的什么事呢?他没日没夜的想,怎么也想不明白。

  过了一段日子,冯雨花再次去殷世清家讨答复时忽然发现殷世清已经消失了多时,屋子里到处是蛛网还有老鼠走动的声音,灶间那两头黄麂也没有了。冯雨花无助地感到自己心里陡然空了,很是绝望。她十分后悔地想着以前的事,悔不该那么逼他。她想象着殷世清能到什么地方去,想得心口疼痛起来。灰心地回到家里,一病不起。

  村子里似乎没人特别注意殷世清和他的孩子,时隔一段人们才听说殷世清失踪了。人们多半说这傢伙大概是去城里找他老婆师亲妮去了,没人把他和冯雨花的病联系在一起。

  冯雨花的病到了当年的冬天才好。那天,她头一次从床上起来,摸着板壁和椅子一步一步挪到门前,蓦然看见天上纷纷扬扬的大雪,自言自语地说:“殷世清还欠我的番薯藤呢。”

  家里人不明白她念叨这干嘛,都劝她说:“那点番薯藤算什么?等他回来再说吧。”

  冯雨花把眼瞪得大大的,说:“你们懂个屁。”

  村里人头一次听冯雨花骂人,感到挺开心。久病初愈的冯雨花骨瘦嶙峋,弱不禁风。大伙儿让着她,不跟她争。风雪中的冯雨花像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妇女,变得十分难看,连殷上树也有些懒得理她了。

  外面的雪一阵紧似一阵,冯雨花望着大雪发呆,想着不知在何方的殷世清。在她的眼里,殷世清才是能给她希望的男子。现在,她多么渴望有那么一头黄麂向她跑来,她坚信这黄麂是好运的,可以领她走出这个几年来仍然还是感觉陌生的小山村,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去。

  这以后,冯雨花陆陆续续的听说殷世清

  找到师亲妮了;也有人说在山里面看见他,正在找他丢失的黄麂,还领着他的儿子殷为然;也有的说他把那两头黄麂卖给了一个老板,老板留下他在那里帮忙,不回来了。冯雨花不愿轻信人们的种种猜测,想象着殷世清现时的情景,人变得愈加憔悴。

  又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天气,殷上树一早起来,发现冯雨花赤脚立在雪地里,痴痴地望着远山。殷上树上前拉她时才发现,冯雨花疯了。疯了的冯雨花不断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一拉她就要打人。后来,冯雨花动不动就拿了把柴刀到处砍人,有次竟然把自家的房子也点燃起来,要不是发现得早房子差点烧掉了。殷木桶见冯雨花已经疯了,便想把她送回老家去。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冯雨花的老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夫妻了几年怎么会这样,现在怎么好呢?

  快要过年了,大家忙着办年货。一天早上,殷老二发现对面山上有黄麂一闪,立即回家背了枪来。经过殷上树家门口时,疯子冯雨花两眼放光地望着山那边,顺着她的视线,殷老二看见了两头黄麂,这时冯雨花已经狂笑着向黄麂出现的方向跑去。猎手殷老二也急忙撵去,可怎么也追不上她,他眼睁睁地看着冯雨花消失在茫茫大雪里,和那黄麂一起不见了。

  当天晚上,冯雨花没有回来。殷老二始终也没有追上那两头黄麂,他回到村子里逢人就说,那黄麂真是怪了真是怪了,冯雨花这女子跑得也太快,要不然那黄麂说不定不会跑走的,这个疯女子!第二天冯雨花还是没有回来,已经一夜了,她会到那里去呢?

  吃过早饭,殷木桶动员全村老少去山里寻找他婆娘,终于在山那边的雪地里找到了被冻僵的冯雨花。她身上已经薄薄地覆上一层洁白的雪,像是一层暖和的被子,把她盖在宽广博大的山地里。村子里的人都没有说什么,这个疯女人也真是活受罪,好好的做殷上树的老婆有什么不好?女人在哪里不是生孩子烧饭?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在殷上树的招呼下,把她抬到一块门板上,用家里拿来的一床破被盖了,按照习俗没敢抬回村里去。过了几天,殷木桶把冯雨花埋进自家的坟地里,从此不再向别人提起这个女人。一切都是命定的。殷木桶这样想。

  在以后的日子里,很少有人议论起殷世清和他们家的人,殷世清空荡荡的家门前,渐渐就长出许多不知名的杂草来。村子里的人经过他的门前,也草草地看几眼他家的大门,都想着殷世清这回是发大财了,以后有倒霉的时候,最终还是要回到这个小山村里来的。逢年过节闲下来的时候,也有人想起那头雪天里跑来的黄麂,都说它能卖好多的钱,都在想着自己有殷世清这样的运气该多好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块地方,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再看见过黄麂,这东西好像永远在这里消失了,不再回来。不知怎么的,每当大雪纷飞还是有人会莫名其妙地说起那头带崽的黄麂以及有关黄麂的种种传说。

  责任编辑舟扬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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