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次见到清是在三年后的一个秋天。那一年的夏天特别漫长和酷热,因此秋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晚些,直到中秋,人们还穿着衬衫和长裙。那一年秋天,梧桐树的叶子发疯似得四处生长和蔓延。我走在城中心的湖边,总见到湖面上飘浮着的褐黄色的叶子一层层地积压着,象是要把湖水全部覆盖起来。我在一场大病初愈之后,内心一直处在惴惴不安之中,我始终觉得会在这个秋天里发生什么事情。后来我意外地遇见了清,并很快成为他的情人。
我是在一家新建的邮电大厅里碰见清的。当时我正在把一大摞厚厚的信封寄往美国加州大学,我的先生在那里已经三年了。他学的是地球物理。人类的生存在他的世界里是越来越重,而我却只能生活在他的回忆之中,回忆应该是属于暮年的。三年来我们互通的信件已经够出两本书了。当我夹着皮包从楼梯上匆匆而下的时候,我遇见了清。他穿着一件玄黑色的棉质衬衫,像一阵风。我们都突然停住脚步,彼此认出了对方。虽然三年来我们变化了许多,我无怨无悔地作了人妻人母,而清也比三年前略胖了些。他是来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开一个作品交流会的。那天,我穿得极其随便,正是这极随便的装束让他毫不犹豫地认出我来。
三年前的我,那时还没有结婚,正在筹办婚事。在我结婚的前几天,曾和先生到邻近的一个城市购置结婚用品。我们是在一家书画店结识的。那是夏天里比较炎热的一个下午,知了的嘈杂声搅得人们心慌意乱。当时清正蹲在画店的地上裱一幅国画,我记得他穿的黑色的真丝T恤已经汗湿,甚至在衣领边缘还渗出一层淡白色的盐碱,像衣服上镶的一道花边。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没有抬头,只是专心地裱画,我以为他是在这里做事的。后来才知道他是这书店的主人,当地一位颇有名气的画家。他介绍我们买的那幅画,至今还挂在我结婚的新房里。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很短,短暂得足以让我记不住他的面貌,但我却记住他的那双眼睛,一种特殊的光芒,象淡紫色的蚕豆花,虽然渺茫但很真切,那里面有许多难以言说的东西,又近又远地飘荡着,使我这个一向迷信的人心旌摇曳,这里面或许有太多的因果联系。因为我很喜欢书画,之后我们通过几次信,彼此算是成了朋友。
想不到我们三年后的第二次见面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整个小城都沉浸在悒郁的氤氲之中,雨中的空气变得特别清爽。我带着三岁的女儿和一堆平日里的习作敲开了清的房门。他屋里的另一个同伴正好出去会一个旧时的朋友,于是我们有了一个安静的下午。雨越下越大,女儿一直要闹着回家。清哄着女儿,挽留我们吃了晚饭再走,我没有推辞。女儿哭闹累了就抱她床上去睡。这时才腾出时间翻看堆在桌上乱七八糟的作品。我总觉得清的那双眼睛一直停在我的背后,静悄悄得没有一点响声。我有些心虚,不敢直视他,含糊地问了几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这时清径直走到我面前,握着我的手,低头吻我的十指瘦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我想挣脱但毫无力气,由他吻我的眉、眼、鼻子和额头。我又紧张又恐惧又满怀期待,一刹那间仿佛觉得他就是我许久的等待。我还是没有留下来吃晚饭,我突然迫切地想离开这里。当我走出这家宾馆的时候,院子里落满了飘零的银杏树叶,一枚枚闪着枯黄的光。
过了几天清就回去了,我们告别的那天也是一个雨天。雨,这最多情和最干净的天灵之水,对我来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预兆呢?
之后便是我平淡而繁琐的工作和生活。我在法院担任档案工作,每天有数不清的繁杂事务纠缠着,我的女儿被放在院内的幼儿园里,她是个很孤独的孩子,看来和孤独的战争好像是每一个人都要面临的事情。每天晚上和女儿玩累了之后,她会闭上一双童话的眼睛入梦,她的世界该是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孤立于这个世界之外。当夜晚也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拿起笔墨写字,写着写着,字里行间就浮现出清的那双闪烁的眼睛,怎么也抹不去。我知道我的这一生将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自称是一个轻视物质的人。先生在国外有相当充足的科研基金,他经常给我买一些精美的金银首饰,他知道凡是女人都爱惜这些。而我却更喜欢接近自然和朴素的东西。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也很喜欢,我不知道他给我买这些东西是不是一种额外的补偿。我常常对女儿说:“看,这是你爸爸给你准备的嫁妆呢!”女儿会睁圆天真的眼睛疾呼她父亲的名字。其实女儿从没见过她的父亲,因为她父亲在她还未出世之前就去了大洋的彼岸。
所以当我收到清送给我的这个礼物时,我不能不为之心动。这是一个用核桃壳做成的一匹小马,浅灰的鬃毛纹理清晰,雕琢精细,它高昂着头,凌空奔腾的姿式非常优美,马是最英俊的动物。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还有生肖。一个男人有如此细致的心境,的确令人心动。这匹灰褐色的小马,用一根红丝带系着,挂在脖子上和我的肤色很相配。清有一次说:“你的肤色真好。”我以为那是恭维,如今戴上这么个小玩意,真正觉得自己的优势了。
我一直戴着它,作为自己的护身符。在每一个清静的早晨和夜晚,甚至在洗浴的时候也不曾摘下。但是这小小的物件却没有保佑我,我再一次病倒了,这次是肺病。我只好把女儿交给母亲,自己在郊外租借的房子里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我整天无所事事,或者自己煮点吃的,或是躺在床上翻翻书。其余的时间就是听音乐,把两只耳朵的听力训练得有迟钝。我最喜欢的还是那首《平安夜》。母亲多次让我回去休养,但我想一个人呆着,我喜欢适度的孤独。这其实是一种很好的心情,我舍不得与人共享。和孤独的斗争是寂寞的也是美好的。这么多年来我仿佛很难走进热闹和快乐之中,我的欢乐是短暂的,因为太长的欢乐会让我沉溺和窒息。我常常这样问自己,我是不是在浪费着自己的青春,还有健康。夜里想着清是否也在这样的夜里想念着我,想起他轻轻的吻在我十指间的跳跃,他从背后抱着我的肩,轻捏着我双肩的骨头,他温热的手掌那么轻柔地握住我的手,原来生命中小小的搅动往往是缘于这轻轻的一握。
这个冬天来得太早却走得太晚。我在有太阳的日子里也出去散步,或是辗转去邮局寄些信件,或是去办公室看看。整个冬天我只出过两次远门,我所说的远是指要坐公交车往返的那种。我有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一出门就把头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母亲说我的眼睛从小就闪烁着惊恐的光芒。这时我又想起清,任何一个跳跃的思维都会引起我的怀念,他有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
整个冬天都没有下雪,这在冬天是很少见的。我的屋子里没有暖气,夜间显得异常寒冷,我整夜咳嗽,躺着反而咳得更厉害,有时也吐些淡红色的血块,像天边粉色的云霞,好看得触目。我只好拥被而坐,想着第二天一定要上医院。可是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我又浑身轻松自在起来,也就懒得出去。我知道不珍惜自己身体的人对什么都会不在乎的。我
胡乱翻着书籍,无意中翻出清过去寄给我的一张贺卡,那是他自己画的,画的也是一匹马,很小的属于“初生牛犊”的那种,很英俊,我一再认为马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种动物。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境,看着这匹小马。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冬天就这样静静地流走了。像树叶上的露珠,太阳一出来就没了踪影。季节的轮回本来就是那样自然。立春以后突然降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整个世界都白了。屋顶上的冰凌冒着热气,窗台上也有厚厚的陈雪,一切都是光明的。我的房间被衬得雪亮。那天早晨的心情也很明亮,我仔细打扫房间,对镜梳妆,我觉得自己的脸在光线的映衬下闪着清凛凛的白光。显得特别迷人。我自己也沉醉于胡思乱想之中,在这个房子里住的最后一个礼拜,会有什么变化呢?
是清轻轻的脚步惊扰了我,他象是个先知。掌握了我的一切。站在门口的清显得更高来。更挺拔,他的身影在雪地上被阳光拉得很长,依然是那诱人的目光,让我情不自禁。我没有问他怎么找到我的,我什么都不愿知道。
后来清就坐下来吸烟,他吸得很凶,一支接着一支。我没有茶叶,只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望着窗外的雪,听着哗哗的扫雷的声音,我的内心掀起小小的波澜。人的感情往往是理不清楚的,对于清,我不知道是爱恋大于拒绝还是拒绝大于爱恋。就这样,在这个冬天最温暖的早晨,我远远看着他一支接着一支吸着那害人的烟草。
雪开始融化了,空气中增添了一股刺骨的寒意,没有怨言的相聚来得是如此突然,生命中短暂的欢乐显得猝不及防。我不停地咳嗽,咳得喘不过气来。眼眶潮热的我,泪水一点点迷住了眼睛,清的影子在我的泪水中渐渐暗了下去。我清楚地看到这是我们难得的聚首,也是我们永别不了的别离。
没有承诺,也没有约定。两天之后的清又要走了。在冬天的傍晚,我们生起火,暖一壶水,一边听着那首感人肺腑的曲子《平安夜》,一边各人想着自己的心思。这一首被我熟记于心的曲子再一次撞击着我,忧伤的音乐弥漫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空气也变得潮湿起来。我知道我们是到了分手的时候了,象这首歌的意蕴:平安之夜,对每一个流浪的心灵来说都是一个圆满的归宿,欢聚和别离都是微不足道的,缘起也是缘尽。唯有平安才是我们共有的心愿。清无数遍地对我说: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这一句简简单单的问候包含着许多复杂的内容,我知道我对于他的牵挂也仅限于此了。
时隔多年,我们不曾见面。偶尔想起清就想起那首乐曲和他的那句话:你要好好的。这是他对我最深厚的祝福。是这一句平平淡淡的问候,情意浓深的关切,让我的生命丰富起来。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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