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特嫩,像个刚出锅的油饼,又大又圆,插在树梢晃荡。晃得老亮的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老亮咽了口唾沫,恶狠狠地骂了句这狗日的太阳。他又闷着头扭着小腰吱吱嘎嘎地推他的盐车。他的两条罗圈腿努力地向上撑晃着两个屁股蛋子,脚跟碰着脚跟。可盐车的轱辘却让他推得不沾地。
二秃子跟在老亮后面踩着他爹的影儿,和他爹一个步调,车子推得比他爹老亮还顺溜。二秃子仿他爹仿得结实,爷儿俩好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两个人都是皱皱巴巴的黄面皮,霜打的一样永远展不开,一双板牙扯着黄口水。爷儿俩也秃得讲究,头顶上稀稀拉拉的,没几根头毛,可下面一圈子头毛却长得特旺,翻着边子往上长。
太阳终于坠落在秃寨的后面,红彤彤的。老亮觉得寨子连同寨子上方的天空都燃烧起来,而且越燃越烈,仿佛能听到噼哩啪啦的火爆声和呼呼的风声,还有树枝燃烧时吱吱的流油声。不久,这火焰渐渐地熄灭,又慢慢地冷却,留下一堆燃烧的灰烬——秃寨。
秃寨里的鞭炮声荡来的硝烟味使老亮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感到上下贯通的畅快。他扯开嗓子唱起来:
“城门外三声炮……”
老亮这人不嫖不赌没啥嗜好,就是出门爱在腰里揣几个洋钱,走起路来叮哐叮哐地响,听起来心里舒坦,盐车推得也顺溜。有时伴着这响声,扯着粘口水,那个哥呀妹呀,那个亲呀那个爱呀地唱,唱得爷俩裤裆里胃火,屁股撅得老高,盐车也推不快了。
老亮推了一辈子盐车,等到推断第八根车轴时,也终于推倒了祖上留下来的两间土屋,盖上三间大瓦房,打上院墙,门楼又高又大。还置了二亩半田地。就这,老亮的盐车也没放下,又置了辆新车给二秃子,二秃子跟在他爹的屁股后面,走乡串户地吆喊卖小盐哟——比他爹吆喊得还脆。
如今,老亮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门神上印的砣砣也越来越多。过年了,不论大家小户,日子过得宽窄,门神都是要贴的。有钱的大户人家大都请个私塾先生,到家里就着大酒大肉在春联上写上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牛羊满圈五谷丰登,盼着来年吉祥。穷人家请不起,就用碗蘸着锅灰,翻过来用碗口,调过来用碗底,大圈小圈往门神上印。老亮家请得起,可他不请人写,都是他自己用碗印砣砣,印得很认真。老亮说这大圈套小圈就像洋钱,用砣砣来记录一年的收入。挣得多就多印,挣得少就少印,一个子儿都不能差。
老亮回到堂屋里,从床底下扒出钱匣子,把里面的钱倒出来,叮哐叮哐地数起来,直数到一分一文不差,这才用碗蘸着锅灰往门神上印砣砣。
老亮爱数钱。他推盐回来,不论多晚,都要就着油灯叮哐叮哐数上几遍钱,才能睡得踏实。要是遇上伤风头疼的,把钱匣子取过来叮哐叮哐数几遍钱,病马上好了一半。老亮数钱数得很投入,外面就是打炸雷他也充耳不闻,那年,李老满来破寨子,外面的检打得砰砰响,老亮入定一样照数不误。
老亮印完砣砣,笑了。日他娘个脚,今年又多了三个大砣砣。
二秃娘糊了两手面,一个人锅上一把,锅下一把,锅前忙到锅后。老亮见了一,问草那死妮子疯到哪里去了。这不,让芽儿缠去剪窗纸去了,芽是老杆闺女。
草的心灵巧,剪啥像啥,寨里人逢年过节办婚丧事都来请草。她的手粘着灵气,剪出来的鸟兽鲜活的一样。草是老亮半瓢盐换来的,说是留给二秃子做媳妇。草初来时,瘦瘦弱弱的,单薄得就像纸人儿。现在她却出脱成俊俏的大姑娘了,身子也熟透了,胸脯里装得满满当当,草人走到哪里,就能把秃寨男人们眼光牵到哪里。
老亮总觉得这妮子太骚情,担心着从草的身上会闹出些故事来。老亮说过罢年咋着也得给他俩圆了房。这妮子心眼大,怕是她不依。老亮看了二秃娘一眼说反了她了,还能由得她呀。
老亮的话音还没落,寨里有人吆喊反了——寨子里人欢马炸,鸡飞狗跳墙,跟那年李老满来破寨一样。二秃娘放下油锅,忙着往自己脸上抹锅灰。
老亮说还真反了不成。跑出来一看,说反个屁来。原来是一群兔子闯进了寨子里来。寨子人都跟在那群兔子后面吆喊,逮住——可他们却逮不住。
那跑在最前面的是个兔娘,尾巴高高地举着,像举起一面旗帜,旗帜下面是红润润湿漉漉的一片。后面的兔爹们个个打着鼻响,唧唧地紧追不舍。这群兔娘兔爹们从从容容地在人缝里穿行。大家你追我堵,硬是捕不住。
寨子里人山人海,很快垒成人墙,兔娘见无路可走,却领着兔爹们一头扎进老亮家的院子里。
人们哗啦一下都涌了过来,把老亮家的院门里三层外三层给堵得水泄不通。这群兔了怕是插翅也难飞走了。
一个过路的老道人恰巧经过秃寨,他看罢不住地摇头,叹了口气说这寨子怕是要变成荒草湖坡了。这声音如宏钟,听得人都直出冷汗,再看那老道人骨瘦如柴,童颜鹤发,确有几分仙人的风骨。
秃寨的人听了都怔在那里,一直望着那老道人像一团白云飘去,这才回过神来。兔子都来做窝了,只怕这寨子真的要——
大家呼啦一下子黑压压地跪倒一片,头磕得像鸡吃米一样。兔娘兔爹兔爷兔奶奶呀,您饶了俺吧——
再看那兔娘领着兔爹们从老亮家的院子里出来,大摇大摆从大家闪开的小路向寨门口蹦蹦达达去了,像皇帝退朝一样威风,脚下是虔诚跪拜的臣民。
二
秃寨里的人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似的,哭哭啼啼,年也顾不得过了,都忙着摆供烧香,磕头许愿。满寨子里飘落着黄裱纸,香灰刮得秃寨上空浑浑沌沌的。寨子一下子成了阴曹地府了。
寨子里请了寺院里的和尚做了道场,又唱了七天大戏。寨里的老老少少都到寨子南门口跪拜兔神,才跪到第三天头上,大家都跪得膝盖冒血。有人实在撑不住,就把屁股蛋子搁在脚后跟上。让寨主看见了,叫人打板子,就再没人敢往脚后跟上坐了,一个个跪得直竖竖的,像枣树橛一样。还不断有人跪得昏倒过去,扶也扶不起来。
老亮站起来,拨拉拨拉屁股,说不就是个鸡巴兔子吗。他唾了口浓痰说不信就反了天。他背着手,独自回家去了。
老亮是秃寨的一盏明灯。大家也都跟着说不就是个鸡巴兔子吗。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都跪麻了。寨主看了,这才说罢了,大家都回家吧。
自打老亮先人从山东枣连庄来这里落户起,他家就世代单传,一辈子一个秃子。先起,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前不搭村后不着店,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过路的人歇歇脚,见这里只有一户人家,还是个秃子,就把这里叫做秃店。以后,这里又来了姓张的,姓王的,姓李的,这里也就变成了村子。虽然,秃子还是他老亮祖上一户,过路的人仍叫这里秃村。秃村孤零零的几十户人家,没啥遮掩,常遭土匪的抢劫,老亮先人便领着秃村的人绕着村子挖了一圈寨沟,筑了寨墙,秃村也就变成了秃寨,秃寨——过路的人叫得很响亮,这个秃字,足见老亮先人在秃寨历史上的地位是不
可动摇的。
老亮家在秃寨有一段辉煌的历史,可到了老亮爹他爷也就是老亮爷他爹这辈子却开始走了下坡路,以后是一代不如一代。老亮他爹一辈子老实巴叽的,三脚也踢不出个屁来,整天奄奄的。家里穷得叮当响,经常揭不开锅。老亮娘的裤腰带系不紧,一个馍就让人解开,秃寨里有不三不四的人常睡在老亮家的大床上不下来,却把老亮爹挤到灶屋柴禾堆里过夜。那时,老亮还是小亮。小亮十二岁那年,一跺脚出去了,在外面混了两年多。回来时,腰里别了把荷叶大刀,闲着没事做时,经常一个人在寨门口井台上的石条上噌噌地磨,磨得秃寨里的人心里都发怵,打这以后,再没人敢来他家床上睡觉了。
挨到老亮这辈子却突然发了,发也发不到哪里去。二秃娘人高马大的,生小孩就像屙泡粗屎一样顺溜,一口气生了二秃子他哥八个,可一个个霜打的一样,没一个头上有毛的。就这也只有二秃子一个活了过来,到头来,他老亮家还是独苗一棵。
二秃娘嫌老亮那东西没劲,寻遍了偏方,光是牛鞭,老亮吃的也有两抬筐,却还是不管用。秃寨的娘们都说老亮不是按坯模子好手,种下的都是瘪种子,咋着也长不出好苗子来。可老亮却没有枉披这张男人皮,他在秃寨算个人物。
那年,李老满破了秃寨,杀得路断人稀,人死得成堆,寨沟里的水都被染得鲜红,有十几家的人都快死绝户了。老亮又一跺脚出去,谁也没想到千瘪瘪的老亮,一年后一麻袋给李老满扛回秃寨。老亮先是混在李老满的队伍里,给队伍放火,红裤红褂红帽子,赛过火神爷,举着火把见房子就点,挺神气。后来,老亮回到秃寨说要不是李老满和秃寨结下仇气,他真愿意在李老满的队伍里干下去。在李老满的队伍里就数老亮玩火玩得最野。
老亮在李老满的队伍里放一回火,攒一根洋火,一根一根地攒,等攒到三盒时,正遇上冯玉祥的部队来围剿李老满。李老满领人马突围时,老亮跟在李老满的战马屁股后面跑了一夜,他硬是没有落下来。李老满拍着老亮的秃头说好腿。就这样,老亮做了李老满的马倌。
老亮陪小心给李老满的战马伺候得膘肥,李老满很是喜欢这个秃子,隔三叉五地邀老亮喝个闲酒。
李老满不老,年轻英俊,只大老亮两岁,他原是有钱人家的少年,父母一夜不明不自给人杀了,钱财让人抢劫一空,为了寻仇,他就拉起杆子,当了匪首。家仇早报了,可踏上这条生路,就不由得你住手。李老满平时很少杀人。只是,李老满破秃寨死伤了不少兄弟,等到破了寨子,弟兄们一个个都杀红了眼,说非要给秃寨有蛋的卡完了。可杀到二半坎上,李老满却下令住了手。
秃寨的老秀才的独生闺女秀,她从自家的墙夹上下来,像天鹅,二样飘落在这群匪徒中间,一下子慑住了杀得腥红眼睛的匪徒们。
李老满激动得直搓手,他蹲下来握住秀的红辣椒一样的小脚。秀又是粲然一笑,可秀这一笑却使李老满打了个冷颤,李老满立马抽回了手,他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跟了我吧。
李老满过手的女人有大家闺秀,也有小家碧玉,睡过之后,像破袜子烂鞋一样扔给他手下的弟兄,都没有往心里去。李老满手下兄弟都说这回咱们的老架杆怕是完了。李老满的兄弟都擦去刀上的血,带着秀撤出了秃寨。
李老满横行在淮河下游一带,却没有固定的营盘。李老满在颖城给秀租了房子,又雇了两个老妈子伺奉着,日子过得还算逍遥。秀每日里吃斋念佛,尽守妇道。秀从小跟爹识文断字,读了四书五经,听爹讲过许多贞节烈女的故事。老爷过世后,撇下秀娘俩,日子日渐清苦,每日里粗茶淡饭,可秀的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并且读完了老爷留下的诗书。李老满兄弟杀得秃寨血流成河,秀的义举挽救了秃寨,本想自己跳到火坑里。可李老满对她爱若掌上明珠,对她百依百顺。秀也知足了。秀烧香乞求佛爷保佑她男人早日放下屠刀。李老满说念那有个屁用,能保他死后不下地狱?秀也不理会他依然念念有词。佛法无边回头是岸。李老满还是领着他的兄弟杀他的人,秀还是念她的佛。
秀生柱时,李老满一直守在秀的旁边,他目睹秀完成那曲折而漫长,伟大而痛苦的新生命诞生的过程后,他独自一个人望了一夜的月亮。这以后,他常常看自己的两手发怔。
那天晚上,李老满从颖城回来,和老亮喝得烂醉如泥。老亮却是装醉,他把酒都倒在袖筒里。
老亮在李老满的队伍里熬了一年多,就是等到这一天。李老满五大三粗,一身功夫,两个老亮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李老满还有兄弟们护着。
老亮把死猪一样的李老满装在麻袋里,他还在里面不住地嘟囔。老亮扛着李老满昼伏夜行。第三天,老亮才把李老满扛到秃寨。谁也没想到这个横行在安徽、河南、山东的巨匪头子李老满竟让奄仄仄的老亮拿住。
秃寨的人从肉铺里借来肉钩,挂住李老满的两个锁骨,吊在寨南门口的弯腰柳树上,衣裳也让人扒光,浑身上下没穿一条线。树下面放个扒铲子,扒铲子长久没用过,都生了锈,钝得很。
秃寨的人出来进去都扒上一铲子。李老满开始还爹呀娘呀地叫,求秃寨的人一铲子敲死他。后来,又骂秃子,骂了秃子又骂秃寨的人,骂了八辈祖宗。秃寨的人任你骂,还是一铲子一铲子地扒。最后,李老满的两条大腿,只剩下一副白骨头架子。
李老满在树上挂到第三天,寨里人不听李老满叫了,都以为他死了。过来一看,却见他还在眨巴眼睛。秃寨的人都说李老满不愧是英雄人物,不然咋恁能活。
李老满在树上挂到第四天头上,秃寨的四面呼啸着来了大队人马。黑压压像乌云一样向着寨子这边翻滚过来。李老满手下兄弟纠集了几路土匪来替李老满报仇的,嚷嚷着要铲平秃寨。
秃寨又开始鸡飞狗跳墙,小孩都往大人裤裆里钻,女人忙着往脸上抹锅灰,男人们都拿长矛大刀往寨墙上涌。
土匪们把李老满从寨门口外的柳树上放下来。李老满嘴一张一翕,秀给儿子抱过来,李老满见了,手艰难地动了动,秀拿着他的手放在柱的脸上磨挲,弄得柱痒痒的,竟咯咯地笑起来。李老满的眼泪却扑簌簌地往下淌。这时,他温柔得就像个羊羔,土匪们都忍不住抽泣起来。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老满翕动着干裂的嘴唇说,秀呀,千万不能让柱儿再走他这条路。秀泣不成声,他爹,我记下了。
李老满说撤吧。二架杆喊大哥。兄弟们也跟着喊大哥。李老满还是说撤。李老满这才一伸腿死了。
二架杆举枪鸣了三响,土匪也都跟着向天空放枪,然后,呼啦一下跪了下来。大哥
秃寨的人站在寨墙上,都说李老满这狗日的死得真阔气。
直到这天晚上,土匪才像潮水一样退去,李老满的坟前只剩下秀和柱娘俩。秃寨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从此,老亮成了秃赛的人物。秃寨谁家有红白事情都送来一张帖子,风风光光给老亮请去。寨里的大事小事请他去化解,给寨主也架空了,他很不满意老亮,说这寨子怕是又回
到了他鸡巴秃子的手里。不满归不满,寨主遇到事情,还是来讨问老亮。
三
才过罢年,还没出正月,老亮就开始张罗着给二秃子和草圆房。草睡在床上,不吭也不喝,哭成泪人。几天下来,人就瘦了一圈,眼睛也塌到坑里。
二秃娘守在草的床边抹泪,她怕草想不开寻了短见。娘劝草,说,草呀,娘知道你心里屈,可谁叫咱是女人哩,这是命呀,没有谁能犟过命。
二秃娘是老亮花了一斗红黍雇一个俊俏后生替相来的。老亮爹是替相,老亮爹的爹也是替相,替相是他老亮家的祖传。二秃娘直坐到花轿里,那俏后生的影子随着轿子还在她眼前晃,二秃娘心里美滋的。拜天地,二秃娘顶着大红搭头,眼前一片鲜红。但在花烛洞房里,老亮却犯了一个大错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多喝几杯酒,忘了吹灭灯就去揭开了二秃娘的红搭头。
二秃娘一看新郎是奄仄仄的秃子,忙不迭地喊差了差了。老亮抱住二秃娘就往床上按,说差不了。花一样的新娘子被老亮揉碎了,艰看老亮就要成事。二秃娘也是急中生智,从头上拔下簪子,扎在老亮的光屁股蛋子上。老亮痛得杀猪般地直叫。
老亮一跺脚说我不信日不了你。吆喊几个人把二秃娘用绳子一捆,扔在床上,也就办成事了。
二秃娘哭了一回,也就认了,只是屈了这俊模样。以后,二秃娘刷锅做饭生孩子一样也没落下来。
老亮家替相从来没出过半点差错,都是瞎灯灭火的,用被子把新娘子一裹搂着睡了一夜,也就生米做成熟饭,新娘子后悔都来不及。也只有认了。没想到老亮啥事都能办得妥贴顺当,偏在这件事情上栽了个跟头,想起来,老亮就觉得憋气。就这样,老亮觉得无颜再把这祖传的替相往下传。
草水灵灵的,鲜嫩得就好像刚出锅水豆芽儿。二秃娘说草呀,你二秃哥模样差是差点,可二秃子人老实,咱家的日子过得也不窄,咱女人活着图个啥来。
老亮见草睡着不起来,一点也不着急,说睡吧睡吧。草的心弯在哪里,老亮心里透亮。她是在恋着柱那个土匪羔子。老亮说反正她是剪了翅膀的鸟儿,量她也飞不了。
那年,秀抱着柱回秃寨。秃寨的男人们天天夜里来敲秀家的窗子,闹得秀夜里不敢睡,裤腰带都系成死疙瘩,她腰里整天揣着剪刀。秃寨的男人很是不平,都说土匪都能睡得她,咱咋能睡不得她呢。有一回,老亮给秀堵在黍地里说李老满能睡他女人他也能睡得他女人。秀说他让你们砍死了还不够吗。老亮说那也得捞捞。秀从怀里掏出剪刀说你再逼俺俺就死给你看。老亮这才愤愤退下。
秀娘劝秀说这世道还是往前再跨一步吧。秀说走着看吧。这年冬天,秀得了伤寒,没翻过年人就死了,撇下老母亲和柱儿。好在秀回秃寨时,带些银钱,拿出来埋葬了秀,剩下的又置了几亩田地浓忙时雇上短工,这一老一小的日子还能过得去。只是秃寨里的人都觉得柱这孩子太障眼,看见他这个土匪种也就想起了他那个土匪爹,也就想起了那些死去的亲人。
柱都长到六七岁了,姥姥还是走一步扯一步,转眼不见,就满寨子挨到茅坑里找,怕秃寨的人给他捣在茅坑里。老太婆把所有的心思都系在柱儿身上,巴望着早日把他拉扯成人,闺女在九泉之下也能闭眼了。
寨里的孩子们的热闹诱惑着柱却又拒绝了他。柱每次回家都是鼻青眼肿。姥姥心疼得直掉泪,她给柱擦伤口,柱却给姥姥甩袖角擦眼泪。姥姥呀,我是野孩子吗?姥姥紧紧把柱搂在怀里说你咋是野孩子呢,还有姥姥呀。我没有爹娘吗?有,你有,他们出远门去了。他们啥时回来?等你长大了他们就回来了。于是,柱就天天盼着自己长大。
当柱知道他的爹娘并没有去出远门而是就埋在寨子南边的那两个土堆里时,他狠狠地冲爹的坟头上撒了泡热尿,他恨爹。这年,柱八岁。
柱在秃寨只有二秃子一个小伙伴。二秃子都七八岁了,还一把大的人。寨里的孩子都嫌他脏,柱不嫌。这一俊一丑的两个孩子结成了伙伴,二秃子像个小尾巴似的,整天跟在柱的后面。
二秃子却是个故事精,他给柱讲的都是荤不拉叽的野史。没讲之前他总是先卖着关子问柱吃荤吃素。其实他只会讲荤的。讲完。还要把手插在柱的裤裆里摸柱的小鸡鸡,看硬不硬,柱不让。二秃子说他爹每回讲完都要摸他的小鸡鸡。
二秃子常对柱说,夜里他爹好和他娘打架,爹每回都给娘压在下面,还在娘的光身子上乱啃。柱不信,说你娘又高又胖,你爹还矮还瘦咋能打过你娘。二秃子挺委屈,说骗你是驴日的,说他晚上都装睡着了,爹以为他睡着了,爹和娘光着身子就打上了。
有一天,二秃了跑来神兮兮地对柱说他爹给他讨了个小媳妇。柱说你还没人家的小鸡鸡高昨能有了媳妇。
二秃子就拉着柱去他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妮子坐在灶房里锅门槛的小板凳上正专心地烧锅。她穿着粗布印花小袄,辫梢上扎着白头绳,却格外打眼。她先认真地很工整地把柴禾理成小把,又小心地把它填在灶间,然后,才叭嗒叭嗒地拉着风箱。灶间的火苗在她眼里跳跃。
草的命苦,六岁死了娘,爹又给她找个后娘,半年没过,爹又死了。后娘又给她找个后爹。草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草的后娘半瓢盐把她卖给了老亮,起先她还不服卖,说草这妮子的模样好,老亮说模样好才不值钱,说你没看看这世道。后娘说真便宜你了,才打发草跟老亮上路。
老亮定了轿子和喇叭,单等喜期的日子。二秃娘急得直打转,说你也不急,劝不醒草看你咋给二秃子圆房。老亮说他就知道二秃娘劝不醒草。你能劝醒你咋不劝?老亮说他劝不醒他找个人一劝就醒。老亮说着就去找柱。
老亮在秀的坟上找到柱,说,二秃子和草就要圆房了你不想和她说说话。柱说草都快成了二秃子的人了还说啥来。老亮说你和二秃子从小光着腚沟子一块玩大,草心里抹不过这个弯你不去劝劝她。柱恨老亮恨二秃子,他才不想劝草,可他想看看草,就跟老亮一块来了。
草见了柱,扑在他的身上大哭起来。哥呀——老亮说,柱呀你好好劝劝草。他说着退了出来,出门还没忘记给门掩上。可柱老觉得背后有眼眼盯着他。
二秃子很是不满意爹,说草是他女人还是柱女人,让他在房里咕咕地亲热。老亮骂日你娘个脚你知道啥来。
老亮拍着柱的肩膀鼓励他说,柱你真会劝人再劝几回草就没事了。可那柱劝草正劝到兴头上,老亮领了几个人一脚把门踢开说让你狗日的柱来劝劝草,你却在这里搂搂抱抱的,这样再劝下去,还不让你劝到床上去,把这个驴日的绑了。几个人上来把柱五花大绑,推攘到寨南门口吊在树上,还是当年吊他爹李老满的那棵弯腰柳树。老亮从寨里找来扒铲子,扒铲子掉了个角,还是原来扒他爹的那个铲子。
老亮蹲在树底下叭嗒叭嗒吸旱烟。草跑过来跪倒在爹的跟前说你放了他,俺认了还不成吗。老亮烟窝磕在鞋帮上说爹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柱给人放下来对老亮说,你千万别把这扒铲子弄丢了,有一天,还能用得着它。
四
这年,正好是正月初一立春,又是在六九头上,春打六九头,乡里老农卖黄牛。这预示着有大的灾荒。眼看立春快一个月了,天一直都是上好的天气,晴天大日头,人们都抬头往天上看。这老天爷是咋了?
二秃子和草圆房这天,仍是一个上好的天气,风是风,太阳是太阳。老亮几天头里就请了几个厨子杀猪宰羊,又蒸又炸,连天加夜地赶做酒席。乡下人平日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一分钱在手里能攥出几回也舍不得花掉,可遇着婚丧事情却是大手大脚。老亮家的席棚都快搭到寨门口了。秃寨的人都说老亮这人平日里抠屁眼吮手指头,这回总算屙泡粗屎。于是早几天头里都开始留着空肚儿,盼着到时候吃他老亮一回。
左邻右舍,沾亲带故都往老亮家里涌来吃喜酒。天还没亮,老亮家的院子里就上满了人。烧锅涮碗洗碟子抹桌子摆板凳,一派繁忙。老亮簇新的藏青色的粗布棉袍一直笼到脚脖上,在人群里来回地指派着,偌大的摊子却是有条不紊。事事办得得体,地道而又规规矩矩。连二秃子的头都剃得讲究。老杆踩着鼓点一口气剃了两个时辰。吹喇叭的人累了几头汗,顺着喇叭筒子往下滴口水。二秃子的秃头让老杆用刀一遍一遍磨得明光发亮。末了,老亮才吩咐人包了封子,用托盘端上来,老杆接了封子,拍了拍巴掌说完蛋了。
秃寨只有结婚的男人才能光脸掏耳朵剪鼻毛佯样不少。要是打光棍,一辈子只剃光头,这叫童子头,不收粮食,只有结婚的男人才能算头户。结婚第一刀头,东家要包封,赏几个喜钱。
吃喜酒的人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催老亮快拜堂。不拜堂开不了酒席。老亮背着手说不急不急,还早呢。大家都说不早了日头都东南晌了。老亮这才冲堂屋里喊上轿。
草从堂屋的东间里出来上了花轿。喇叭吹得悲悲切切,如泣如诉,这叫哭轿。闺女上轿别了亲爹亲娘,不论这桩婚事如不如意总是要哭上几声。草却没哭。二秃娘说草呀你就哭两声,娘知道你心里屈,别憋在心里,哭吧哭吧。可草还是没哭出来,倒是二秃娘掉下泪来。老亮说哭啥又不是你上轿。他接着说不哭罢了。这才吆喊起轿。
迎亲的队伍摆了一里多路。前面是三眼枪对子锣开道,吹喇叭的,抬花轿的,打大旗的,挑大红灯笼的,一路上前呼后拥,吹吹打打。秃寨的娘们都羡慕得直咂嘴,说草嫁个秃子也值,总算风光了一回。
草坐在大红花轿里,她想扯断那粘稠的红光,可她却坐着没动。她疲惫地闭上眼睛,任轿子荡。
轿子绕着秃寨荡三圈又浩浩荡荡地进了寨子,落在老亮的院里。
草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啥都不想,任两个姑娘扶着她拜天地,拜祖亲,入洞房。洞房就设在堂屋的西间。其实,草只是从堂屋的东间到西间,她觉得好像走了好长好长的路,身子快要塌下来了。
老亮总担心着草拜天地时,要闹出点事情来,没想到就这样顺顺当当,这才把心装在肚里。唉,女人呀,就是这样。老亮摸透了女人的心思。
老亮说开席吧。大家八个人一张桌,齐齐地坐着,说吃还没吃。寨门口就有人喊反了——要过队伍了——
剩下满桌子满碗的,谁也顾不上吃了。老亮说吃吧吃吧,还是没人吃。能扛动枪的男人都吓跑了,跑不及的也都躲起来。女人们都跑回家忙着往脸上抹锅灰,一个个摸得黑鬼一样让人看了恶心。一个寨子家家都是关门闭户的。
偌大的席棚,就剩下老亮和二秃娘两个人。二秃娘看着干着急,这么大的摊子,上哪能收得过来。老亮说吃吧坐下来吃吧,说收起来又能藏到哪里去,队伍嗅到油气还能给咱省下呀,吃吧吃吧。老亮就坐下来大块地吃肉,大碗地喝酒。老亮一辈子勒紧裤腰带推盐,从没放开量吃过一回,这回他可是可着肚皮装,一顿饭松了几回裤腰带。他是啥好吃吃啥。
队伍开进了秃寨,八个人一张桌,一点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吃完了,都抹着油嘴说这寨子里的人对抗战有认识。不然昨摆着酒席来慰劳去前线的抗日队伍呢。老亮看着队伍大吃大喝,他的心都碎了,那哪里是吃酒席,那是在吃他老亮的肉呀。老亮说吃吧吃吧。说着眼泪都快下来了。
后来的队伍没吃着酒席就喝汤,喝得一点汤油水都不剩下。没有喝着汤的队伍在老亮屋里翻箱倒柜的,老亮拦也拦不住。却让他们翻出二秃子和草。当兵的那个气呀,没翻着东西吃却翻出大活人。他们看二秃子一身簇新的衣裳,肩上还挎着大红绸带,胸前别着大红花,一看便知是个新郎。再看看草,当兵的都说恁好的一个女人却让一个秃子糟蹋,他们都愤愤不平,非要给二秃子带到前线去。说着就给二秃子拿来一套黄衣裳让他穿上。二秃子不穿,他们就用枪托子往二秃子身上乱砸。
老亮找到一个军官说,老总呀,您老开通开通,说孩子们才拜过堂咋能跟你们去前线呢。那个军官抹抹油嘴说我去和他们说说。可他见到二秃子和草时,也说这恁好的一个女人咋能让一个秃子糟蹋呢。老亮说您咋也说话不算话呢,说您还屹过俺家的酒席呢。那军官说那也不行。
草过来跟当兵的说她跟男人说句话行不。那当兵的都说那昨能不行。就放草进屋里。草才进屋里就听二秃子一声惨叫。我的手指头。
几个当兵的进屋见二秃子右手血淋淋的,一个手指头掉在地上,还在那里不安份地一动一动的。
这下,二秃子没有了食指,抠不成枪栓,拉去也没用。几个当兵的这才回过神来,都说草真是不识好人歹。
老亮家里住了一个小伙夫,嫩得很,还没有枪高,说话却文诌诌的。叫老亮大伯长大伯短,弄得老亮直摸秃头,不好意思地答应。
二秃娘问小伙夫看你还是学生伢,怕是拉壮丁跑不急拉的吧。小伙夫说大娘您都讲到哪里去了。他家住在省城他爹还是吃皇粮的呢,爹不让他出来当兵,他就和几个同学偷着跑出来加入李将军的抗日队伍去徐州打日本鬼子。他们的连长嫌他年纪轻,怕他扛不动枪,就打发他去当小伙夫,开始他还想不通,闹着要去扛枪,连长说再闹就让他回家,他就不敢再闹了。
二秃娘都听糊涂了,说寨里人跑都跑不赢呢,哪还有想留在队伍里赶都赶不回家的。说你小伙夫墨水真是喝多了。
小伙夫闲着没事爱和草唠家常。小伙夫说姐呀你不嫌弃二秃子吗。嫌不嫌该咋着,还不是一样过日子,都是自己认下的事。小伙夫说嫌弃他咋还能和他一块过日子呢。那又能咋样呢?小伙夫说离了吧。咋能说离就离呢?俺乡下不兴这个。小伙夫摇摇头说你是个傻大姐。他叹了口气说他爹娘就他一棵独苗,要是能有草这么个姐姐就好了。草说你不嫌姐傻了。小伙夫说傻大姐才知道疼小弟弟。小伙夫又说等队伍打完仗回来拉草去城里住几天,他家的房子大着呢。
草还给小伙夫赶做了一双鞋,小伙夫捧在手里直抹眼泪。队伍临开走时,小伙夫送给老亮家一袋子洋面,雪白的袋子上还印着洋文,老亮喜欢得屁叽的。
五
李将军的队伍一过就是七天七夜,就像
那年发黄水,铺天盖地的,一漫东北下去。队伍过后,原来的官道却变成一条坑。
队伍过去了,秃寨里人点点人数,就少了柱一个人。秃寨的人都说柱真是让老亮给吊在树上吓傻了。秃寨的人逃都逃不及呢,他却找到那个大个子军官说他要当兵打仗。那个大个子军官很高兴,满以为这个俊小伙子上战场是为了抗日救国。他问柱咋想起来去当兵打仗,不料柱却说他想杀人。那个军官开导他能说出豪言壮语,说你咋想杀人呢。柱还是说就是想杀人。那个军官这才没奈何地说上了战场人有你杀的。
李将军的队伍还算正规,不拉丁,不抢粮,也不糟蹋妇女。就是吃了老亮家的酒席,秃寨的人却白吃了队伍的几天洋面大饼,秃寨有几个妇女还洗了脸上的锅灰,帮着队伍烙大饼。秃寨的人都夸李将军的队伍不赖。
二秃子说这队伍不赖啥来,吃了他家的酒席,还害得他没了一个手指头。老亮说酒席谁吃都一样,反正你和草的事情办了。又说没了一个手指头又不误咱推盐。
老亮没想到草就这么快就安份了。他睡着都笑醒,可他却没喜欢几天。那天,老亮推盐回来,心里畅快,伴着叮当叮当的洋钱声,哥呀妹呀地唱,他正骚情地唱到兴头上。突然,从路边的树林里窜出来几个人,用破布往老亮嘴里一塞,麻袋往他头上一套,然后,两个人向上一提麻袋口,老亮正好在里面翻了个大跟头,一个人往肩上一扛,钻进了树林子。老亮一声都没吭出来,他被人扛了一里多路,才回过神来,这不是让人家给绑票了吗?
二秃子不听爹唱,回过头来,见爹的盐车歪在路边,起先还以为爹在树林里屙屎呢,可左等右等不见爹出来,喊爹,却不听爹应声,这才慌了手脚。
老亮给扔在屋角,在麻袋里窝了几天,没人管也没人问。直到了第四天夜里,有人把老亮从麻袋里倒出来,不审不问,拉过来就揍。几根细刺条子扭在一起,在老亮屁股上猛抽,打得肉腥子乱飞。老亮一个屁股给打得像狗掏的一样。他撅着屁股任你打,吭都不吭一声。老亮先前在李老满队伍里混过,通绑票的内情,这叫滤叶子。有些叶子不顶挨,挨急了乱说,家里多富多富。他们又要得死多,万一给不了,那就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
几个土匪打老亮累了一身汗,可老亮任你打,就是不出声,倒是几个土匪打急了,一个头儿过来踢了老亮一脚说把这个鸡巴秃子绑了拉出去栽毛。老亮后来才知道这个头儿叫黑老七。
几个土匪过来,把老亮拖到一棵树下,给他绑在树干上。一个土匪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生了锈的鎚子,在老亮眼前直晃。那土匪伸手在老亮的裤裆里薅了一把弯弯曲曲的黑毛,疼得老亮直龇牙。老亮这下尿了,说他给还不行吗。
几个土匪都出了口长气。黑老七说看你个鸡巴秃子也不是铁打的,一千块大洋,限期三天,三天不给撕票,
撕票就是杀人。土匪杀人杀得残酷,先割耳朵挖眼睛剁腿剁胳膊,让人活受罪。这叫杀鸡给猴看。都不给钱,还绑谁的票。
老亮瘫坐在地上,头磕得山响,说老总呀您杀了我吧,就是我家里洗干弄净也刨不出一千块大洋呀。
土匪大都是要钱不要命,也不情愿撕票。老亮死缠活赖,最后,黑老七火了,说五百块袁大头,少一个子儿剁一个指头。黑老七很是不耐烦,说这钱可是留着买枪炮用来打日本人的,老子让你掏几个钱,比吃屎还难。
老亮给家里捎过信去。二秃娘从墙根上扒出来窖下的三百块袁大头,又卖了田地和值钱的家什,总算凑够了五百块大洋。第三天,家里摆了一桌酒席,托人请来保票,这保票的人也硬实,有头有脸,在黑白两道上都能拿得起放得下。这才给老亮抬了回来。
老亮躺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浑浊的老泪就下来了。老亮死了爹娘也没落下一滴眼泪。自己辛辛苦苦,勤挣苦扒的家业就这样窝窝囊囊没了。他老亮咋着也咽不下这口气。自己才六十出头,还不算老,盐车还能推上十年八年的,不愁推不出过去那殷实的日子。他下决心要砍下黑老七的人头,想不到才过一个月,没容他去砍,日本人却砍下黑老七的脑袋。当时,老亮骂这狗日的小日本多事。
老亮在床上躺了没几天,伤还没养好盐车又推了起来,只是腰杆往下塌了半截,盐车也没以前推得顺溜,出门时腰里不敢再揣洋钱了。
仗马上就要打过来,站在寨墙上,远远地看见东北半边天里,炮弹织成的火网,比正月十五放烟花还有看头,还热闹。炮弹呼啸着带着哨音,轰轰隆隆地震得寨墙上的土直往下掉。秃寨有几家存不住气了,开始大车拉小车推地往南逃难去了。
老亮说打吧打吧,看谁能打过谁。老亮对李将军的队伍一直耿耿于怀。他的盐车一天也没放下。这边的盐一天一个价,盐金贵得很,吃盐和吃命一样。两瓢鸡蛋才换一小酒盅盐。那边打仗,盐路切断了。盐推不过来,盐价一落千丈卖不出去。
老亮和二秃子的盐车天天都在战火缝里穿行。老亮的盐车推得也有劲了。说这样推下去,要不了半年,还愁推不回来那五百块袁大头?
二秃娘说钱哪能挣得完。老亮说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眼下推一车盐能赚十块袁大头。二秃娘拦也拦不住。老亮说路上越来越紧了,这回爹自个去。二秃子说路上两个人有照应。他还是跟爹上了路。
日本人占领了蚌埠,在二郎桥的桥头上设了卡子,白天夜里一日三换岗,过往的人都要搜身盘查,对这边进行物质封锁,特别是枪支弹药,药口粮食,还有食盐,一点也过不来。
老亮推盐推出了经验。他们空车去时,就学着别人的样子给自己的盐车上插上膏药旗,上面写着,大日本帝国的顺民。老亮远远地看见几个日本宪兵端着刺刀对来往的人哇啦哇啦地叫。二秃子头上的汗就下来了。老亮小声地对二秃子说儿呀你腿弯子千万不能打软,一打软命就没了。日本人不喜欢胆小鬼。一个过路的青年人看见日本人明亮的刺刀吓得瘫坐在桥头上,结果,一个日本宪兵过来一枪就给他挑了。
老亮爷俩来到桥头前,放下盐车,嗨——齐齐地给日本宪兵行了个军礼。老亮知道日本宪兵很受用这个。可二秃子这个军礼行得不地道,手举得跟投降着不多,不伦不类的。一个日本宪兵上前给二秃子纠正过来,一个耳光扇得二秃子两眼直冒金花,在原地转了两圈子,二秃子停下来,还没忘记两脚啪地一拢,嗨——又来一个立正。这回那个日本兵笑了,放他们过去。等他们过了桥,二秃子才觉得裤裆里尿湿一片。老亮说儿呀你还行,没有迷场,爹真给你捏了把汗。二秃子说还没爹行哩。
第四天晚上,他们来到天津卫的埠头上。这里盐便宜得很。一块大洋一车盐,任你随便装。老亮和二秃子爷俩喜欢得屁叽哩,他装了又装。连他俩的棉袄兜里都装上。
回来的路上,他们白天不敢走,盐车扎在店里睡大觉,单等到夜里摸黑走。他们在车轴上缠上破布,盐车推不出声,可盐车死重。等到离二郎桥还有几里路时,他们下了官路,专捡小路走。二秃子和老亮都累得小袄汗淌,也不敢歇歇脚,怕天亮前过不了河。他们绕到离
桥二里多路的河湾里。
二月半头,夜里风不大却刮得很紧。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鸡皮子冻。河水不深,刚漫过大腿根。
他们先把盐袋从车上卸下来。老亮和二秃子脱了棉袄棉裤,光着身子把盐车抬过河去。老亮还笑着说这才到老棵岔,可他没扛两趟盐袋,就笑不出来了。
老亮这回才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身上没有一点火力,冻得直打颇,在水里站都站不住,几次跌坐在水里,盐袋还压在肩膀上,自己站不起来,却舍不得让盐弄湿。
火是烤不得的。二秃子见爹冻得不行,说爹你歇着我自己扛。老亮说你自己怕是要扛到天亮。二秃子说那俺俩抱在一起暖暖。月光下,两个灰白的光身子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们的两个光身子扭动着,相互揉搓着,来使两个冻僵的身子磨擦生热。
远处的落村,偶尔有一两点灯光点着,而又悠然熄灭,使得这夜有几分可怕的神秘,又有几分温柔。烈狗的撕咬声更托出了这夜虚伪的平静。一只乌鸦在他们头顶上呱地一声飞过,掠过一阵阴冷的寒风。
二秃子的那东西冻得缩成一团。老亮握在手里揉搓着,他哆嗦着说,从前呀,人的这东西很长,可它经常招惹是非,不断地有人去阎王爷那里告状,阎王爷也很生气,就下令,要把世人的那东西剁去半截只留一庹,可传令官却没有听清楚,误传为只留一握。二秃子问爹以前那东西那么长,人咋走路哩。爹说儿呀你真笨,人不会给它缠在腰里。二秃子说还是爹行。
二秃子不抖了,他觉得他搂的不是爹而是草那白花花的身子。他顿觉浑身有一股力量在他身上跌来撞去的,渐渐地这股力量便凝结成一条火龙,火辣辣地向下游动,一直汇聚到老亮的手里。老亮觉得手中攥的那东西骤然膨大起来。二秃子喘着粗气把爹搂得透不过气来。老亮说儿呀你是咋了。二秃子却说不咋。他丢开爹,像发了情的公牛,在河里一趟一趟地往这边扛盐袋。老亮说还是年轻人的火气大。
东方泛起一缕鱼肚的白,空旷苍黄的天底下零乱地散落着村庄,弯弯曲曲的瘦河,像灰白的小路一样缠绕着落村,一直铺到天边。
等他们装好盐车,天已放亮,能隐隐约约地看到桥头上日本宪兵端着枪在桥头上走动。就是在这个时候,桥头上的枪响了。
老亮和二秃子爷俩推起盐车一漫正南下去了。枪打得他们脚跟后面地上直冒烟,眼看着日本宪兵的枪就够不着他们,也合该二秃子倒霉。这是,二秃子的盐车上掉下半袋盐,他放下盐车回头弯腰去拾那半袋盐,手刚抓到,随着一声枪响,二秃子却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能爬起来。二秃子又抬头看了一回爹,就一伸腿死了,手里还抓着那半袋盐。
老亮的盐车推得箭打的一样快,两个耳朵呼呼地生风,一口气跑了四五里路,听不到后面的枪响,这才放下盐车,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老亮顿觉得小腿热辣辣地疼,低头一看,见小腿肚子上让枪子儿穿个洞,正咕咕地向外冒着鲜血。老亮从身上撕了块布扎住,又想起二秃子还在后面,想回头去找,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老亮被一个起早拾粪的老头救了。老头再回头去找二秃子,一直找到河坎上,才见到一片污血迹上面残留着几块骨头渣儿,旁边还有几泡狗粪。二秃子的盐车也被日本人的马刀削成几截。老头没有办法,只有捡了地上的骨头渣儿兜了回来。
老亮见了,把二秃子的骨头渣儿抱在怀里,当时,哭背过气去。
六
燃烧了一天的太阳终于变得温柔起来。绛红色的云彩就像冬天里的金鱼,在灰红的天空中凝滞不动。
老亮的盐车的车头上扎着黑纱,原来插膏药旗的地方换插了二秃子的灵幡。那是引二秃子回家的。天空中没有一丝风,二秃子的灵幡安详地垂落下来。二秃子就躺在灵幡下面的小盐袋子里面。
老亮艰难地往前推着盐车,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就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老鹰,扑棱着翅膀,挣扎着却总也不能起飞。吱吱嘎嘎的盐车声响就像铺在老亮脚下的小路一样绵长,柔韧。
老亮的身子垮了下来,才几天人都瘦得走了形,他老亮红红火火一辈子,到老了,却又栽了。一辈子苦苦推下的家业硬是让黑老七给绑去了,但他老亮没有灰心,他下决心推个十年八年,不愁推不回来,只要是他老亮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如今,万万没有想到把儿子弄丢了,没有儿子谁来续他家的香火。
老亮对自己说他家的香火不能这样断了。还有一线希望在牵着老亮,不然他老亮真的要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他要抓住它,死也不能放手。
太阳沉沉西坠。前面的寨子像一叶孤舟在苍莽的大海里漂荡,老亮腿下灰白色的小路又恰似那叶孤舟上的揽绳一样远远牵着老亮的盐车。
老亮爹一辈子丢三落四的,可他在临死前却没有忘记告诉老亮,秃寨是咱家祖上开辟的,小亮呀,爹这辈子算是完了,就留下你这条根,你要发起来,不光有钱,还得有人才行,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话。
可他老亮如今不但没有发起来,而且连根也让他弄断了,他老亮家的根不能断,他要把这条根连上,不能让他家从秃寨抹去,秃寨压根就是他家的,不然咋能叫秃寨呢。
秃寨的上空炊烟袅袅升起来,然后,慢慢地变细变软,又渐渐降低。
有孩子站到寨墙上,两手卷成喇叭状套在嘴上吆喊。
俺爹来——吃饭哟——
唉——
一时间,寨子里喧闹起来,鸡上埘,马入栏,牛羊乱叫。不久,寨子里终于平静下来。
寨墙上孩子们的吆喊声扎得老亮的心生疼。二秃子小时候,老亮晚上推盐回来,都远远看见二秃像个扒头小燕在寨墙上望着官路的尽头。二秃子见爹回来,老远就喊爹——喊得老亮心里热乎乎的,老亮问二秃子,儿呀,你咋知道是爹呢?二秃子说爹的头亮盐车声推得也响亮。老亮骂二秃子说日你娘个脚你还真没错种,比爹还精。二秃子让爹坐上他来推,爹不让。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盐车有你推的。二秃子说他都十一岁了,还小?又说他能推,不信他推给爹看。老亮就把盐车给他,二秃子还真能推,掉着两个屁股蛋子吱吱扭扭,盐车推得也还算顺溜。二秃子才七八岁时,见爹的盐车一有空闲就学着推,还惹爹骂狗日的二秃子你可别让盐车歇麻了腿。
有几回,老亮推盐回来晚了,不见二秃子从寨墙上下来,老亮的心里就咯噔一下,爬上寨墙却看见二秃子的身子蜷曲着像小狗一样睡着了。
老亮不由自主地说二秃子,儿呀,咱回家吧。可二秃子如今躺在盐车上的小盐袋里,一声也不响。老亮说儿呀爹和你说话哩,你咋不理爹呢。老亮说着老泪就下来了,他擦也擦不动。老亮干脆抱着小盐袋把头埋在裤裆里呜呜地大哭起来。哭罢,老亮抹掉眼泪,抬头看了一回前面的秃寨,说老了,不然这眼泪咋这么不中用呢。老亮这才推着盐车回了寨子。
二秃娘坐在门东旁就着针线簸箕做针线,草坐在门西旁给二秃子纳鞋底。草说娘呀,这几天她的左眼老是跳呢。二秃娘说左眼跳福右眼跳祸,怕是有啥喜事要临门吧。二秃
娘话音还没落,老亮推着盐车进了院子里。娘俩立时傻了,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两个女人都扑到盐车上哭了起来。
老亮蹲下来一声不响地叭嗒叭嗒抽旱烟,任她娘俩个哭。草哭了一回,过来问老亮。爹,这是咋了。老亮说爹不咋。不咋,二秃子呢?
老亮把烟窝磕在鞋帮上,红红的一团烟火嗤嗤的刹时变成一撮灰烬,一股青烟在烟灰上面画了个钩就消失了。老亮站起来,把烟袋别在腰里说没了。
二秃娘哭得鼻涕一把泪两行,听老亮这么说,扑过来去撕老亮。你还我的儿子一老亮一耳光扇过去,打得二秃娘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快给二秃子准备寿衣。老亮说着背着手,丢下她娘俩出去了。
二秃娘瘫坐在地上,两手捏着脚脖子哭开了。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您咋不睁眼呀——
老亮没有给二秃子搭灵棚,也没有请喇叭,就给二秃子送上了黄泉路。老亮也没亏了二秃子。二秃子虽然只剩下一把骨头渣儿,老亮还是给他置了口棺材。棺材不大,四个人抬着,轻飘飘的。
草剪了个纸人放在棺材里,做了二秃子的人形。纸人剪得和二秃子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纸人的头一点也不秃,黑黑的头发,长得特别旺。
二秃娘嫌老亮给二秃子买的棺材小,说咱家的天都塌了,还省啥哩。老亮说天塌不下来,为活着的人不为死人,坷垃不打脸就行了。二秃娘出来要送儿上路。老亮拦着不让。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去黄泉的理。
这仍是一个上好的天气,没风也没云,有的只是太阳。
草一身孝衣,白孝巾一直拖到地上。她只是默默地跟着棺材走,她没有大声地嚎啕,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草不热二秃子,不管热不热,总归是自己男人,孬好都是自己认下的。总算有了依靠,可现在人又没了。她不住地问自己。我的命咋恁苦呢?
二秃子贴着他爷的坟埋下,当一后抔新翻的黄土堆成二秃的坟时,掘墓的人都退去,偌大的坟地里只剩下草一个人,她跪在二秃子的坟前,一沓一沓地烧着纸钱,火苗把纸钱灰托得老高,然后,纸钱灰又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坟头上。草对自己说该哭几声了。可她还是哭不出来。
一个长长的身影将草罩住,她抬头见爹站在她的前面。草站起来怯怯地喊了声爹。老亮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他过来跪在二秃子的坟前。草又叫了声爹,说爹你咋给儿子下跪呀。爹不搭理草的话,说草呀你也跪下,爹有话要当着二秃子的面和你说。草就贴着爹跪在二秃子的坟前。
老亮说儿呀你别怪爹,你没给咱老李家留下人秧,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咱家就这样断了香火。老亮又叫了声草,说寨里有你看下的男人你就直管去找,爹不怪你,这事不能拖,就这几天地里。草叫了声爹,说这事做不得。老亮站起来拨拉拨拉腿上土说他讲做得就做得。老亮说着拖着长长的身影向秃寨走去。
草扑到二秃子的坟上大哭起来,她把脸埋在新翻的泥土上,一直哭到精疲力竭。古堡似的秃寨在灰白的地平线上像个巨大坟冢的黑色的剪影,草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跨进去。
谁也没有想到李将军的队伍才开过去十几天,又沿着原来踏出的坑败了回来。那些当兵的大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拄着木棍,三三两两互相掺扶着,衣裳烧得破破烂烂,身上粘着污血。身上头上缠着绷带。绷带被血渗得鲜红。有的走着走着就倒下了,再也站不起来。
秃寨的人站在寨墙上看得鼻子酸酸的,谁也没有有计较李将军的队伍替他们吃了老亮家的酒席,都回家烙大饼,煮鸡蛋,也有炖鸡汤的端到寨门口的官道上给队伍吃。
二秃娘也煮了鸡蛋,要端到官道上给队伍吃,硬是让老亮给挡了回去。老亮说还吃鸡蛋哩,吃个鸡巴,连个小日本都打不过。
这几天,草天天拿着针线去寨门口磨蹭上几时辰,她时不时地抬头看着官路的尽头。她多么希望她一抬头柱就站在她的眼前,哪怕他是折了胳膊少了腿,只剩下一截光身子,她都不嫌他。草的心里有柱,她也早把她的心给了柱。原来埋在她心底对柱的爱的火焰又燃烧起来,草的心里又鲜活起来。他要等柱回来。只要柱要她,她会把自己毫无保留捧给他。可柱到底没有回来,连一点音信也没有,她的心又死了。
那天,柱换一身新黄军装,腰里扎着大皮带,神气得像个官人,还惹老亮笑话他说这驴目的这回去出息去了。二秃娘说出息啥来,不知可能活着回来呢。
草当时就站在寨墙上,远远地看见柱像一粒砂子掉进那黄色的河流里,却再也找不着。她呆望着眼前这涌动的黄色河流向天边流淌。她的眼睛模糊了,那涌动的队伍也模糊了。草说还是走了好。可柱的背一直在她眼前晃,柱后背上的刺刀一闪一闪的,常常给草的眼泪晃出来。
那小伙夫怕是回不来了。草听了,回头见娘站在她的背后,赶忙抹掉眼泪。草也说能回来怕是不容易了。二秃娘的眼泪也给引了出来,说那小伙夫还是个小孩子呢。李将军败下来的队伍都过去几天了,只是不见那个小伙夫回来,二秃娘又朝官路尽头望了一回对草说回家吧,人活着不容易。
这天夜里,二秃娘听见院里有动静。吓得不行,说怕不是二秃子回来了吧。二秃娘说儿呀夜别吓唬娘,娘知道你死得屈。老亮听见外面有动静,他起来点灯,隔着门缝见门槛外面黑乎乎的缩着一个人。老亮开了门,见是小伙夫,这才松了一口气,说你这小伙夫哪不好睡咋睡在俺家的门槛上。小伙夫还是躺着没动,老亮说怕是死了。二秃娘过来用手在他的鼻子上试试说还有口气。二秃娘喊老亮过来帮忙,可老亮坐着没动。二秃娘说人家小伙夫还给咱一袋子洋面呢。草过来给小伙夫抱在自己的床上。
草用汤勺给小伙夫嘴里润茶水。有两顿饭的功夫他总算醒了过来。他想挣扎着坐起来,草说躺着别动,姐喂你。小伙夫眼泪汪汪地喊姐。这时,老亮浑浊的眼睛突然放亮了,说了一句谁也摸不着头脑的话:成了。
七
小伙夫高烧不退,烧得昏昏沉沉。他的腿肿得像树轱辘子一样,涨得连裤子都脱不下来,最后,二秃娘没办法,硬是用剪刀给他的裤筒冲开。小伙夫大腿根子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化浓,用手指一按,里面的浓血直往外冒,腿肿得明稀溜的,一按一个坑。
二秃娘急得团团转,说小伙夫这样拖下去怕是活不了。草对老亮说爹呀咱还是给他请先生治治吧。老亮说请啥哩先生呀,说草呀你去给爹烧锅盐水来。
草去烧水,老亮从屋里翻出一把破镰刀头子,拿到井台上的石条上磨得雪亮,又放在火上烧得通红。
二秃娘看了,担心地问老亮,他爹,你能行吗?咋不行。老亮说着,又紧紧裤腰带,袖子也往上绾得老高。
老亮摘下自家的门板,给小伙夫绑在上面,用盐水把小伙夫的伤口洗干净。老亮还真行,他硬着手脖用镰刀把小伙夫的伤口腐烂的肉一块一块地剜去,里面的骨头让老亮给剐得白生生的。
烧得红通通的镰刀遇着肉,嗤嗤地往外翻着油花。小伙夫疼得汗珠子直滚,二秃娘给他擦汗都擦不动。开始,人还不住地叫,可后
来就叫不出声来了。小伙夫攥着草的手,他的手指头都陷到草的肉里,草疼了一头汗,却没抽手,一直让他攥着。
小伙夫的伤还真让老亮给他剜好了,又有草和二秃娘小心地伺候着,才几天,小伙夫就能扶着东西下地了。
老亮蹲在自家院墙外的墙根上晒太阳,暖融融的太阳光扎得他浑身舒坦。他两眼眯成一条缝,灰暗的面颊上是一圈乱扎扎的胡子,像个大喇叭套在他那干瘪的嘴上。
老亮把旱烟袋掏出来,在烟荷包里抠了一撮烟丝,按在烟窝里,他抬头看了一回太阳,回头冲院里喊,草呀,火——。
草从院里出来。手里拿着火镰子和火石,还有一根麻秸杆交给老亮。草要转身回院里时,老亮却叫了一声草。草就给站住,转过身来,叫了声爹。可老亮却不理会草站在那里,也不抬头看草,他只是不紧不慢地专心用火镰子敲着火石,敲出来的火星落在火纸媒子上。老亮用嘴给火纸媒子吹着,又给麻秸杆引着火。麻秸杆在青灰里闷过,不截火。老亮这才叫了声草,他仍没抬头。草呀,咋样了?草说不咋样。
草不敢抬头看爹,只是低着头,两手不停地摆弄着小袄大襟上的最后一道扣子。她也知道爹并不一定在看她,可她总觉得爹的眼光箍得她透不过气来。
老亮一窝接一窝地咂烟,又一窝接一窝地把烟灰磕在鞋帮上。老亮嗤嗤地咂得很响亮。他一口咂下去,他的两个腮帮塌成两个坑。接着随着两个腮帮鼓起来,两股青烟从他鼻孔里喷出来。老亮整一个人都笼罩在烟雾里。
老亮咳了一声说屋里的那个小伙夫咋样呢。草万万没有想到爹在打小伙夫的主意,赶忙摆着手后退说这咋行呢,老亮说咋不行呢?草说人家小伙夫还是小孩子哩。不小了,当年我和你娘结婚时也是十五岁。草说咱咋能坑人家小孩子呢。老亮拉长了脸说,你说咱咋是坑人家小孩子呢?
老亮心里一本清帐,凭草的人模样,秃寨的男人能配得上的不多,寨里的男人都馋她馋得流口水。可靠得住的就不多了,一个寨子,日子过得比树叶还稠,出来进去,免不了磕磕碰碰的,要是做罢事情走漏了风声,还不是他老亮瞎忙活,落得个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是外人好,完事了,一脚把他踢了,让他滚蛋,小伙夫嫩是嫩了点,可是好糊弄。
老亮阴沉着脸,说爹替你看上了小伙夫,他人长得不孬,又喝一肚子墨水,爹啥时看错过人。老亮顿了一下,猛地抬起头,两眼盯着草说就他了。草低下头怯怯地说他一直把她当成姐姐。你开不了口是不?爹去给你和他说了。草被老亮逼得连退脚的空也没有了,她想想说还是她自己来吧。草说着就去了屋里。老亮看着草进屋咽了口唾沫,想说爹老了,要是搁在几年前,这样的好事咋着也到不了外人。
小伙夫睡得正香。他薄薄的嘴唇上抹着稀疏淡软的胡子,幼嫩的脸上还没有脱去汗毛,就像嫩倭瓜上的一层自醭。他的睡相很不雅,时不时地咂着嘴巴,像是很有滋味地品咂东西。
草过来坐在床沿上,她觉得心虚,不敢拿正眼看小伙夫,她老是走神。草不住地问自己这是咋了。接着她又对自己说不咋。不咋心里慌啥哩。
这时,小伙夫凄促地呓语,我的枪,我的枪呢?他两手在床上摸索,当他抓住草的手,握在手里,他脸上露出了笑容,笑得很甜,也很幼稚。他念着枪,接着,又睡着了。
李将军的队伍开到徐州没几天,壕沟才挖了一半,就和日本人的飞机大炮接上火了,仗打得很苦,人死得成堆,壕沟让死人填平,让炮弹炸成坑,坑又让死人填平。小伙夫的那个连队和小日本对垒到第六天夜里,就剩下连长十几个人了,炊事班的士兵把铁锅一摔也上了阵地了。
小伙夫刚上场,枪使得不顺手,等他枪使得顺手了,却突然觉得大腿根子一热,低头见裤裆里让子弹穿了个洞。小伙夫说坏了,说他的小鸡鸡怕是给小日本打飞了。退下裤子却见他的小鸡鸡还安份地蹲在裤裆里面睡着了,只是,大腿根子上穿个洞,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小伙夫舒了口气。连长过来看了,笑了,他拍着小伙夫的头说你小子真运气,说就差那么一线绳了。他从身上撕下一块布给小伙夫伤口扎住,叫人给小伙夫抬下去,小伙夫挣扎着不让,说他还能坐着打枪,下去是孬种。连长说他知道小伙夫不孬种,孬种上不了火线。连长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他说咱得给咱们的抗日队伍留个人秧。
小伙夫在战地医院住了两天,那天夜里正睡着觉,上面下了令要伤员撤退,说是战地医院给小日本包围了,开始还有队伍护着伤员突围,可后来队伍被小日本打散了。小伙夫好在腿上的伤不重,拄着棍子跑了一夜,总算冲了出来。
小伙夫随着败下来的队伍从原路回来了,走了没两天,腿上的伤口发了炎,大腿肿得像吹得一样,发起高烧来,他连天加夜地赶路,却越走越慢,落了下来。等到离秃寨还有三四里路,却再也走不动了。小伙夫就慢慢地爬着走,爬得两手血肉模糊,硬是爬到老亮家的院门口,人就昏了过去。
草见小伙夫醒了,问他说你刚才做啥梦来。小伙夫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说他又去战场了,可他的枪让他弄丢了。草说你小伙夫能出来就不容易了,咋能还恋着打仗呀。小伙夫说不打仗咋能赶走日本鬼子。草说你不去仗就不打了。草又说姐不跟你争,姐还得给你喂药哩。小伙夫说他自己能喝了。草不让,就一汤勺一汤勺地喂。
草的辫梢掉在小伙夫的面颊上,弄得他脸上痒痒的。草熟透的身子在小袄大襟里装得满满的,紧贴着小伙夫,圆圆的领口上面露出白嫩嫩的脖子,散发着甜甜的奶味,她先把药舀出来,用嘴吮了,再送到小伙夫的嘴里。
小伙夫的身上燥热起来。气喘得也粗了。草喂完药将要起身时,小伙夫叫了声姐就握住草的手,草挣了挣,挣不脱也就让他握着。两个人都不说话,直握得草的身子像风中树叶一样瑟瑟地发抖,一种女人羞涩的幸福的暖流滋润着她。草把小伙夫拥在怀里,小伙夫受到了鼓舞,他的两手不停地在她怀里寻找着什么,像一个饥渴的婴儿一样。最后,他的两手停在草的两个奶子上,他两个手轮换地抚摸着。草的两个奶子丰满得就像两个暄腾腾的蒸馍。小伙夫咽了口口水说他真想吃了它。草说你想吃吗。说着就把小袄的大襟解开,两个肥硕的奶子就像一对白鸽子一样扑棱棱地飞了出来。
小伙夫附在上面如饥似渴地吮咂着草的那对白鸽子,咂得很响。草紧紧搂着小伙夫的脖子,搂得他都喘不过气来。小伙夫说姐呀,咂疼了你吧。草说不疼,咂吧咂吧。小伙夫却不敢再咂了,他怕咂疼了草。
草说你要了我吧。小伙夫说人咋要人呢。他小心翼翼地把草的衣襟掩上,生怕草的那对自鸽子飞了。他说姐呀,等他伤好了,就把姐接到城里,天天咂姐的白鸽子。草没有理会他,她一声不响地扣好扣子,悄然地走出了屋子。
草来到院外的太阳地里,她抬头看了一回太阳,太阳光打眼。草低头见爹还在那墙根上晒太阳,就过去叫了声爹。老亮欠了欠身子说事情办成了。草说他只会咂人。老亮说会咂人也就不错了,他还是雏儿,你得引着来。
八
李将军的队伍才败下来,日本人就脚跟脚地打过来。八里镇上一下子就住满了日本宪兵队,在镇上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呜哩哇啦地挨家挨户地翻东西,满街找花姑娘。
八里镇也一下子冒出了许多抗联队伍,他们天天围着镇子走马灯似地转,枪声像鞭炮一样稀稀落落地没断过头。这些抗联队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害得小日本的洋枪洋炮没地方使,夜里,不断地有抗联的队伍来摸营,不断地有日本宪兵队的人头被割下来,挂到镇子南门口外面的那棵大槐树上。不过也时常有日本人割下抗联队伍的人头,悬挂在这棵大槐树上示众。那天,这棵大槐树上一夜之间结出几十颗人头。黑老七的抗联队伍被日本宪兵队围在石头寨。打了一天一夜,最后,日本宪兵队破了寨子,割去了四十八颗人头。黑老七的人头挂在树梢的最上面,眼睛瞪得老大,连乌鸦都不敢啄。来看的人很多。老亮站在树底下,说黑老七你狗日哩还欠他五百块袁大头呢,这辈子不跟你要了。
秃寨也来了一支抗联队伍。队伍不大,有一百多号人,人没有旗帜,衣裳穿得长短不整齐,枪背得也长短不齐整,还有背大刀和鸟铳的。
秃寨的人闹不清楚是谁的队伍,都出来看,却看见柱跟在队伍的后面吆五喝六的。他坐在高头大马上,油亮的日本马靴穿到腿弯,羊皮大袄扎着大皮带,却扎出一身的匪气,眉宇间新添了块疤痕,却也添了一股杀气。他的两个大胯上别着两把盒炮。秃寨的人都吓得腿根子直打颤,说怕不是当年的李老满又回来了。
柱在李将军的队伍里真是如鱼得水,上得阵来,不怯阵,不仅枪使得顺手,杀人杀得也顺溜。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在秃寨鸡都没杀过,到了阵上杀人都和切青菜一样顺手。怨不得他是李老满的儿子。不然咋一点也不怯阵呢。可正当他杀人杀到兴头上,李将军的队伍却败了下来,兵败如山倒,谁也抗不住。柱原本想在队伍里混个人样,出息一番,再风风光光回秃寨去。可这样一个残兵败将回去算啥哩。于是,他一跺脚又去参加王胜昌领导的皖北抗联。没想到在抗联队伍里比在李将军的大部队里还好混,官也容易当。那天夜里,抗联队伍去摸小日本的营,柱一下子背了六个小日本的脑袋回来,换了个抗联支队的队长当。当时,柱还担心着他不会当小队长,说他只会摸营不会当队长。王胜昌司令拍着柱的肩膀说咋能不会当呢,说你能摸日本人的人头就能当好小队长,你当当就会当了。柱当小队长当得也顺畅,他天天晚上领队伍去摸小日本的脑袋。
日本人打到八里镇,柱找到王司令说八里镇是他的家乡,那里他熟,要回到八里镇去摸小日本的人头。王司令紧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那太好了,说他正愁着找不到人去呢,只是你们离开了大队人马没有了照应,千万不能让小日本摸到你们的行踪,夜里更不能把队伍拉到村寨里住宿。王司令最后说你记下了。柱说他记下了。
柱领着一个支队回来了,却把王司令的 话忘在一边。他要先回秃寨办完自己的事情,再去八里镇摸小日本的人头。
二秃娘风风火火地跑回家说他爹他爹坏了,柱回来了。他回来能咋?二秃娘说人家出息了。老亮说他出息啥来。二秃娘说比爹还风光呢,还领着队伍哩。老亮抬头见草站在他的旁边,说他回来的好,他回来的咋恁是时候呢。二秃娘说好啥来,冤家都上门了还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几个抗联进了老亮的院子里,说话匪里匪气的,硬是要老亮把堂屋腾出来给他们住。老亮说上次过李将军的队伍时人家都睡在磨房里。一个抗联说咋,说老子打小日本你们倒要老子睡在磨道里。二秃娘赶忙过来说不咋不咋。倒是小伙夫拐着腿过来问他们是谁的队伍。谁的队伍你管得着吗?那个抗联一拍别在腰里的盒子炮说再啰嗦老子就崩了你。小伙夫一点也不怯场说他又不是墙头一震就倒,有劲冲日本人使去。那个抗联哗啦一声拔出盒子炮说你还没生蛋壳就学会贫嘴,看老子不一枪崩了你。他说着就给子弹推上了膛。草上来给小伙拦在身后,说俺把堂屋腾出来还不行吗。
不用腾了。大家听了,回头见是柱一步门里一步门外,都赶忙闪开。柱大摇大摆地进来。他摆摆手让几个抗联都睡到磨道里去。抗联都站着不动,喊队长。柱把脸一沉说咋。抗联这才说不咋不咋。一个个去了磨房。
草看着柱,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柱过来啥话也没说,就拥着草往外走。草也任他拥。小伙夫喊了声姐,草住了一下脚,还是跟着柱往外走了。
柱拥着草走到寨外面。草抹掉眼泪说柱哥呀,这两个多月你都是咋过来的呀。柱说还不是枪刀上滚过来的。草说都是为了她,真苦了你了,回来就好了。柱说他还得走。他说草呀跟他一起走吧。草说她走不了。咋走不了?草说他是二秃子的人了。二秃子死了。那也是他家的人。
草说柱哥呀,咱俩再过一回花花家吧。柱说咱都是大人了你咋又想起来过花花家呢。草说打住走了以后她老是梦见他俩过花花家,可没有一回过到底的梦就醒了。她说今个咱俩非过到底。
他们又像小孩子时候那样撮土为炉,插草为香,天当房,地当床,拜天地,入洞房。草轻轻地唱:
穿红袄,坐花轿。
吹吹打打来到家。
草唱着唱着就唱不下去了,她哽咽着说柱哥呀你要了我吧。柱说我早就想要你了。
柱脱下自己的羊皮大袄铺在地上,他把草抱起来放在上面,手忙脚乱地费了好半天才给草的衣裳脱下来。
草光洁的身子沐浴在月光里,像水里的美人鱼一样安静地躺在那里。她闭着眼睛,睫毛很长,上面挂着莹莹的泪珠,从眼角上往下滚动。那两条优美的弧线平和地托起她那两个雪白的奶子,随着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她一条白玉一样的腿半弓着,大腿的深处黑绒绒的一片。
多少个梦里,柱都压到这白棉花一样的身子上。柱跪下来,亲了亲草白嫩的脖子,吮咂了她红枣一样的乳头。他哭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淌。几年来,他都没有哭过了,他原以为这一辈子不会再哭了,没想到就这么容易地又哭了。草说柱哥呀你咋哭了。柱说他喜欢呀。
柱伏在草的身上,可他做不成事。草说这事慌不得,你由着来。柱说他由着来。可他还是做不成。
柱儿——一个空远的声音像是从墓穴里传来。柱惊恐地抬起头来,见娘和爹都站在他的面前。娘痛苦地摇摇头说柱儿呀你不要再做了,这事做不得。柱叫了声娘。
草困惑地望着柱,说你咋不做了。柱说他娘不让他做了。你娘在哪里?柱说她和爹就站在咱俩的面前。
娘说你们穿上衣裳娘送你俩回去。柱就不由自主穿上衣裳,又过来帮着草也穿上衣裳,跟在爹娘的身后往寨子里走去。
他们快到寨门口时,爹和娘都住了脚。娘说柱儿呀娘有话跟你说。可没容她把到口的话说出来,从寨里窜出来几条恶狗扑过来,冲他们叫起来。柱转眼就不见了爹娘。柱叫娘,也不听应声。回头见老亮站在寨门里面。柱恶狠狠地说鸡巴秃子看老子不整治你。
老亮说草呀,咱回家吧。草就跟在爹的后
面。老亮问草。事办成了?没办成。老亮说爹就知道办不成。老亮和草都不再言声。
草回到家里,见小伙夫还在灯下抹眼泪。草说你是咋了。小伙夫抽泣着说那人咂了你吧。草替他擦擦眼泪说睡吧睡吧,都啥时候了。
老亮家的磨房里没有插脚,磨道里和磨盘上睡了两圈人。老亮家的那头小叫驴原先夜里都拴在磨道里,现在睡满了抗联的队伍,就没地方拴了。二秃娘见院里摆放着抗联队伍的大炮,她就随手把驴拴在上面。第二天,天还没亮,那头小叫驴就在院时打着滚叫,没多会功夫,就四蹄朝天地死了。驴肚子胀得嘭嘭地响,再看看拴驴的大炮筒子不见了,只剩下个炮座。老亮扒在上面嗅嗅,香喷喷的,原来这是豆面做的大炮。老亮这才明白,那半截大炮筒都装在了驴肚里。老亮说抗联的大炮给他家的驴撑死了,要抗联队伍赔他家的驴。抗联说还赔你的驴呢,是你的驴吃了俺们的大炮还是俺们的大炮走了火打死了你的驴。老亮说内外都是你们的理了。柱背着手过来说咋,还能是你的理,没有豆面大炮拿啥来吓唬日本人。柱把手一挥说把这狗日的秃子捆了。老亮说捆吧捆吧。二秃娘过来拦着说俺给你铸个豆面大炮还不行吗。柱说那也不行,咋着也得给他吊在寨门口的那棵弯腰柳树上。几个抗联过来把老亮按倒在地上,反手给他绑起来。推到寨南门口的大树下,吊在上面。
柱从寨子里找来一个扒铲子,在老亮面前晃了晃说,老亮,你看看这可是你原来用的扒铲子。老亮睁眼看看说柱你小子真会找,还是原来的那个掉角子扒铲子。老亮又闭了眼睛说砍吧砍吧。
柱说砍没砍,草跑过来拦住了柱。草跪在柱的前面说你饶了爹吧,她不住地给柱磕头。柱要扶草起来。草说柱不放了爹她就不起来。柱说谁让你来给他讲情的。草说没人叫她来给爹讲情,是她自己来的,谁叫他是她爹呢。柱看了老亮一回说。算你个鸡巴秃子命大。
老亮被放下来,他活动活动手脖子,说咱俩咋老唱这场戏呢。他说着背着手回寨子去。柱冲着老亮的背影说这回吊在树上的是你秃子。
九
这是一个祥和的夜晚。月亮端坐在大地的尽头,慈祥地守护着夜和平地睡去。
老杆出门剃头回来,见有队伍架着洋枪洋炮从四面往秃寨拢了过来。老杆说怕是小日本来封寨的吧。他就一猛劲子往寨里跑,眼看着就要一头扎进寨里,却让日本人一枪给打死在寨门口。老杆的剃头筐滚得老远,东西撒了一地。
抗联的队伍才吃罢饭,说睡还没睡,听到枪响,都跑出来问是谁的枪走了火。大家都说自己的枪没走火。老亮回屋里找了一遍没见着草,出来说怕是你们的队长枪走了火。一个抗联说他看见队长和草才钻进树林子,他的枪哪能走了火。
柱和草慌慌张张从树林子跑出来说他的枪没走火。说枪是寨外面放的。大家都赶忙往寨墙上爬。在月光下,见小日本的队伍已经给秃寨围住,正像黑猪一样向寨子拱过来。大家都喊队长。柱说还愣着干吗,打吧。大家都摸摸腰里说忘了带枪了。柱摸摸腰里也忘了带枪了。又都忙着回去找枪。
秃寨一下开了锅似的,又是鸡飞狗跳墙,小孩都往大人的裤裆里钻。年轻的媳妇和姑娘又开始往脸上抹锅灰。秃寨的男子们也都跟着抗联上了寨墙。
日本宪兵队围住寨子,也不喊话,就用排子炮往寨里轰。日本人的排子炮比李老满的土炮厉害多了,才几炮就给寨门轰塌了,寨墙也给轰倒了几截。有几家的房顶子也被掀上了天,寨里一片火光。秃寨的男人们看了,也都存不住气,扔了手中的大刀,铁锨什么的,各人都往自己家里跑。
寨里的大人小孩啼哭乱叫,都争着从炸开的寨墙缺口往外涌。可日本人的机枪架在缺口外边,往里扫射。人像秫秸个子一样往下倒。就这也没挡住寨里面的人踩着死人往外逃,死人越堆越高,硬是把缺口堵死。
眼看着这个缺口冲不出去,大家又掉过头从另一个缺口往外逃,可哪个缺口都有日本人的机枪堵着。整个寨子的人像荡鱼秧子一样来回地荡。人人都像是掐了头的苍蝇乱撞,眼睁睁地看着逃不出去。于是又扯着老婆孩子跑回家里躲起来。
仗打到二半夜,仗打不下去了。抗联队伍人越打越少,只剩下十几个人了,子弹也快打光了,不得不从寨墙上撤下来。日本宪兵队就脚跟脚地冲进了寨子。枪声却响到天亮才停下来。
这是一个入春以来绝好的天气,蓝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喧闹了一夜的秃寨终于平静下来。寨里面的人死得堆成堆,血流到寨沟里,沟里的水给染得鲜红。
日本宪兵端着刺刀在挨家挨户地翻东西,他们又逼着寨里人把翻出来的粮食和布匹往寨的南门口扛。把各家的牲口往寨门口牵。脚扑嚓扑嚓在踩着血泥,呜哩哇啦地乱叫。不断地有姑娘媳妇被日本宪兵从屋里撵出来。
头天晚上,老亮见秃寨的男人都上了寨墙他说上也白上,土寨墙挡不住小日本的洋炮。他就动手挖了地窖,窖了自家粮食,又在自家的院门前挂了膏药旗。小伙夫说咋能插人家小日本的国旗呢,说这不是投降吗。老亮说没有人愿意挂他狗日的旗,可俺得活命呀。小伙夫说他死也不投降。他说着就下了床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没走几步就栽倒了。草过来扶小伙夫说爹也是没办法,日本人还欠俺家的一条人命呢,爹的腿也是日本人打伤的。小伙夫气得用拳头擂自己的伤腿,说自己真是没用处。
这膏药旗还真能挡住日本宪兵进屋翻东西。老亮坐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地吸烟。几个日本宪兵过来用手指指旗,翘起大拇指呜啦一大通。老亮听不懂,但他却明白那是日本人在表扬他。没想到一个日本宪兵过来,两手比划着要鸡蛋,这个——你的有——可老亮却不知道他要啥东西。那个日本兵就学着母鸡下蛋的样子,扇扇两个胳膊蹲下来。吭吭哧哧地使劲。老亮突然明白了,说这个,有有。就把他们领到院外的自家的茅坑前说屙吧屙吧。那个日本兵气得哇啦啦地直叫,端起刺刀要挑老亮。老亮吓得瘫坐在地上,急了一头汗,枪快挑到了肚皮上,老亮才想起来他们要的是鸡蛋,忙说他明白了,你们要这个,他用手一比划,鸡蛋。
老亮要回屋给日本兵端鸡蛋去了。几个日本宪兵站在院外,他们的一个同伴正在撵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是老杆的闺女,叫芽儿。芽儿才十三岁,还没长成模样,身子单薄得很。跑得两个羊角辫子一翘一翘的。这几个日本宪兵顾不得跟老亮要鸡蛋了,过去帮那个日本兵堵住老杆闺女。那个日本兵追上来抓住芽儿的衣领给提起来。好像老鹰捕小鸡一样,芽儿的两手在空中乱扒。她爹呀娘呀地叫。老杆女人从后面追上来跪在那个日本兵的面前不住地磕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说你们饶了她闺女吧,她才十三岁呀。那个日本兵瞪着腥红的眼睛,一脚把老杆女人踢开。他一只手提着芽儿,腾出一只手撕芽儿的衣裳。老杆女人又扑过来拼命地护着芽。却让另一个日本兵给她拉过去一枪挑了。老杆女人的肚子破开了,花花绿绿的肠子哗啦一声淌了下来。她两手往上搂了一回,却没能搂
住,就栽倒了。她却拼命地爬过来护她闺女,肠子拖了一地。她的手竭力地往前伸,手还没够到芽儿,人就死了。她嘴里还念着芽儿。
草扒着窗子看得真真的。她要救出芽儿。芽儿把她当做她的亲姐姐,草也把芽儿当做亲妹妹,草从从容容从屋里走来,她来到那几个日本人的面前。小伙夫从院里撵出来喊姐。老亮也跑过来喊草。
放了她,草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慢慢地解开她的衣襟,白花花的胸脯在太阳光下扎眼。那几个日本兵都看呆了。他们把一双双罪恶的手去捉草的那对白鸽子。
小伙夫看了,他发狂了,他不容许他曾咂过的那对白鸽子再让日本人去玷污。他一跃拾起日本兵丢在地上的机枪,疯狂地向那片罪恶扫射过去。
那群日本兵倒下了。草也倒下了。
小伙夫扔掉了机枪,喊了声姐,扑到草的身边,他把草扶坐在自己怀里。姐——姐——他一声一声地喊。子弹是从草的胸脯中间打过去的,却没伤着她的那对白鸽子,鲜血汩汩地往外淌。
草闭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颗硕大的晶莹泪珠,嘴角上留着笑容。小伙夫小心冀冀地给草掩上衣襟,他怕她那对白鸽子飞了。
十几个日本兵围过来,小伙夫去摸地上的枪,可没容他摸到,日本兵的枪就响了。小伙夫倒在草的身边,他摸索着抓住草的手,紧紧地依着草,喊着姐,死了。
草死了,他老亮的香火就这样断了,却再也没有办法接上了。牵着老亮走的线也断了。他想笑,却笑不出声。老亮摸摸自己的嘴还在,他问自己咋笑不出声呢。他就这样半张着嘴,傻笑的样子站着。一个日本宪兵过来用枪托子砸老亮,老亮就笑出声了。他搂着肚子笑,日本兵就用枪托砸他,越砸他他越笑。
几个日本兵推着人往寨南门口走。二秃娘撵出来喊他爹。老亮这才止住笑说她娘呀,咱老李家对不住草,你替我给她厚葬了。老亮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日本兵在寨南门口筑了几口大灶,杀猪宰羊,一个个嘴吃得油乎乎的。他们套了寨里的马车,上面装着的都是从寨里翻出的粮食和布匹。
一个汉奸模样的敲着锣满寨子吆喊。要秃寨的人都去寨南门口看杀人,谁不看杀谁,秃寨的人都争着去寨的南门口。
太阳正南晌。秃寨死寂一样的静。鸡不叫狗不咬。
老亮和柱在寨南门口外的土岭子上并排地站着。他俩的腿弯子都不打软。柱是战到最后没有倒下的唯一的一个抗联队员。
柱说没想到跟你鸡巴秃子死在一起。老亮说狗日的柱你真小心眼,咱俩都死到临头了还记着仇。柱笑了,说谁记你的仇了。他把手递过来,老亮握住。
一个日本军官呜啦了一句,端起枪砰砰两枪。老亮和柱的头颅依次炸开。日本宪兵枪毙人使用的都是炸子。白色的脑浆和鲜红的鲜血在太阳光下像两朵盛开的礼花,五彩缤纷。两朵礼花的下面是两道鲜红的血注。
老亮和柱两个人只剩下光秃秃的身子,他们晃了晃却没有倒下,他们的手还在紧紧握着。
日本兵从秃寨撤去的那天夜里,落了一场大雪。只是这雪下得奇怪,满天的星星,月亮也特别亮,却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尺多厚。
(阜阳地方志载有:1938年3月28日,皖北抗联支队在八里镇的秃寨激战一夜,136名抗联队员壮烈牺牲,歼灭日军96人,秃寨百姓死伤240多人)
责任编辑孙叙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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