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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命

时间:2023/11/9 作者: 清明 热度: 12610
温 颖

  1

  天眼见要黑了。嘎立在自家的地里向下看,没眼的尽是荚豆。这山荒荒的地方,出荚豆。

  有一黑一白两条狗屁股粘在一起,相互拖曳,一来一往在原地斡旋。嘎拾了一块砂礓扔过去,没准。砸在了坎下摘豆荚的杨寡妇的尿桶上,尿桶是用挺厚的木板做的,两个铁圈紧箍着,上端有了裂口。杨寡妇抬起眼,见是嘎,便道:嘎,咋还不回去?嘎瞪了她一眼,一颠一颠地下山了。

  母亲在门前正吆喝着用脑袋蹭着树皮的猪喽,见嘎摇晃着回来,喘了气骂道:懒×虫,死哪去了?天见黑也不回。或觉着身上不适,解开褂子的下摆,用手往里抠掏了一阵,提出一只跳蚤,拇指与食指搓揉下,往嘴里一送,就有一声细微的“剥”响。待母亲再把褂子扣上,嘎已把猪赶进了猪圈,接过母亲的泔桶,一勺勺地把泔料舀进了猪槽。

  父亲春旺圪蹴在门口的碌碡上,吊着烟袋,吧嗒吧嗒吸着。他的脸色不太好,一半木着,一半青着,额头上三根抬头纹又粗又黑。

  嘎喂完猪食,提着泔桶怯怯地绕过父亲,踅进厨房。厨房的摆设挺寒碜。一张老弱病残的四方台,一个褴褛的橱子。四壁坠着屋吊灰。

  喝完荚豆稀饭,嘎胡乱地抹了下脸,颓颓地倒在了铺上。铺席下摊着薄薄的稻秆。

  嘎狠狠地想:那砂砸中了杨寡妇才好。杨寡妇是外地人。她说她是个孤儿。寡过几次的。最近的一次寡,是前年一个响晴的春日,阳光洁白洁白地漂在刚解冻的河上。河叫漂河,从山旮旯里拐着而来,两边淤泥厚实。

  那日,杨寡妇和男人在山腰整地,儿子小狗戴着大棉帽,倚坐在老松树下,藕嫩的手握着枯枝在地下画着。约摸过了袋烟功夫,想是小狗玩累了,觉得无聊,昂起头,转动着脖子到处瞅。他瞥见噱噱响的小河,想到水面下藏着许多小鱼,心里就痒,于是,活蹦乱跳地下了岗。

  待杨寡妇整完一畦地,仰起头时,已不见了小狗,便唤道:小狗。又唤了几句,仍不见应声,杨寡妇心里就有点发毛。

  男人见小狗没应声,停下活儿,闷声闷气地说:死哪儿去了?慢腾腾踱到腰壁洞要小解,无意间向河边瞥,尿顿时吓缩了。小狗正探着身子,用树枝搅着河水,眨眼功夫,跌落了水里。男人急得大喊一声“小狗!”画一虹线从山腰直坠向河里……男人和小狗被水湮没后,杨寡妇没掉泪。第七天,她在河边烧化几叠纸钱后,喈喈笑起来。藏在岩石后面的嘎立即毛骨悚然,全身胃起了鸡皮疙瘩。嘎想到这几天人们的议论:她是芙蓉精,克男人的。

  杨寡妇烧完最后一张冥钱,立起,抻抻衣裳,然后从容地下了河,徐徐地朝河中心走去。嘎突地意识到了什么,这时,见一人箭一般撞开薄薄的夜幕,投进小河向杨寡妇游去。

  嘎认出是王老师。

  嘎认识王老师的。王老师是个好人,嘎想。有一次,嘎猫着胆子靠近了学校,发觉墙壁上有一个洞,象魔鬼的眼睛,但嘎不怕,他讨巴眼睛贴粘上洞口,看见王老师的手在黑板上上下下飞舞着。一些和自己个头一般大小的人齐着头认真望着。忒有意思了,嘎想,心里有了阵阵酸痒。

  喂,小鬼,你在作嘛?嘎听见后面有人问话,调过头,见是刚才上课的王老师。老师真神,咋一下子就绕到了我后面呢?嘎想。

  嘎腼腆地笑笑。

  王老师拍了拍嘎的肩:小鬼,到别处玩儿去吧。你咋不上学呢?嘎仍旧腼腆地笑笑。

  王老师终于明白过来,蹲下身问:你叫嘎,对不对?嘎点点头。

  后来,王老师找到春旺,动员让嘎上学。春旺掏出烟包,嗞啦撕开一溜纸,捏上一撮烟末,卷成一个喇叭烟,伸一截舌头添粘了,点上火狠吸一口,喉节一滑,咽下一唾沫压住,鼻孔里便伸同两根冒烟的须子。他道:学个毯!一个哑子。

  2

  天还见星星,嘎就被父亲吆喝着起床。嘎惺惺朦朦地握了镰,忽快忽慢地跟了父亲。翻过几道山岗,只见浓密的半人高的苇草。夜来凝结的水珠还淅淅沥沥地滴落。

  嘎学父亲的样子,一匝一匝挽起袖管,再朝手心啐了中唾沫,弯下腰嗖嗖地割起来,割完一捆的光景,天见亮了。嘎瞅见杨寡妇气喘呼呼地赶来了,胸前有两坨上下跃着。嘎也嗤了一息,眼睛生疼,恐惧地闭了眼睛。春旺一直没抬头,只有镰刀嗖嗖的清脆一声。嘎偷眼看了父亲下,春旺的脸有一丝表情。嘎慌慌地躬了身,割起来。忽然,杨寡妇低低地哎唷一声,嘎从胯下瞧去,杨寡妇正撮了泥粉往指上撒。嘎想:这个芙蓉精,也伤手指了。

  春旺又割了一捆,用绳子箍了。眉头紧蹙地半圪蹴着,一锅子一锅子吸烟。眼睛瞟瞟杨寡妇又掉开。毕了,烟斗在石圪上一磕,喷一嘴唾沫骂道:日他娘,扫帚星!杨寡妇就投过怯怯的一瞥。

  嘎木木地跟着春旺回到家时,饿了。见春旺拢了饭团,也想拢一个。母亲见了,把他的手打开:缸里有水了。

  半路,遇着了担着半挑草回来的杨寡妇。

  杨寡妇侧了侧身,爱怜地注视着嘎说:嘎,挑水?

  嘎不吭声,露一脸的鄙夷,加快步子走了。

  春旺家和杨寡妇家一畦之隔。杨寡妇男人死后,两家没再来往。母亲说:杨寡妇是芙蓉精,克夫。两家相邻不远,她给自己家带来了不少晦气,嘎的哑八成就是中了她杨寡妇的妖气,嘎是杨寡妇嫁过来第二年哑的。嘎发了一次高烧后就不能再说完整的的话了。嘎那时十岁。母亲牵着嘎的手到柳瞎子那儿卜了一卦,瞎子掐着指头摇头晃脑地嗯咿一阵。他中了妖气!他说。咋?妖气?瞎子从袖管里取出一枚银针道:把这个从他脚踝插进去。母亲发怔:这不是让给残了?瞎子身子尽量前倾道;不的话,会克亲人的。

  晚上,春旺唤几个力壮的人,把嘎四肢压住。嘎咿哑地叫着,肚皮使劲向上拱,向上挺,向上扭。舂旺喝了口酒。操!他说,左手按了嘎的右踝,右手拿起了银针。

  这时,嘎的哥哥达当兵回来探亲。见母亲蹲在门口,眼泪叭嗒叭嗒地。放下包问:出了什么事?听完母亲的话,达脚一顿:愚昧!闪进了屋,抓住父亲的手腕,用铁钳样的指头夺下银针。

  3

  嘎把水倒入缸里,站在窗前,窗户上钉着隔年的塑料薄膜,已蚀烂得象小孩的尿布。嘎透过沙孔,看见杨寡妇蹲在门口,绾起藕白的手在洗菜。突然,有一块石子落在了她面前,随即,一样小孩哄着顺口溜跑过:杨寡妇,芙蓉精,克了伢子克男人。嘎看见杨寡妇的身子颤抖了几下。

  她是芙蓉精吗?嘎又想起了达。达说:这是迷信,信不得的。你的哑是病的,要是早医,能治的,这都迷信给害的。可达死了。达死在了中越战场上。乡邻道:达是因嘎死的,母亲捧着达的尸骨盒,眼珠像蜗牛一样瞪得溜圆,随即大口大口的血吐出。她从此四肢无力。房顶上挂下线灰,粘在达的额上。嘎伸出两根黄黄的指头,狠狠地捏了。

  父亲进屋来,眉头蹙着,咳了一声。嘎突然觉得有点冷,拾起镰刀,坐于院中,嚯一嚯一嚯地细磨起来。

  杨寡妇是个芙蓉精吗?我中了她的妖气?

  春旺站在灶边哧溜哧溜喝完粥,将碗一扔,鼓捣大家挖堑壕去了。

  前天,乡长把春旺唤到乡政府,克了他一顿:水利的事得抓紧。春旺想起去年夏天那濛濛无边的洪水把黄灿灿的稻子淤没的惨景,不敢吱声。

  春旺是生产队队长,挺威望的。嘎哑后,蔫了。春旺有时会冷不丁朝嘎大吼一声:扫地星!

  春旺再度树起一点威信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然后令杨寡妇用舌头舔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都道:操他妈的!

  嘎无事,静静地坐在树墩上烤阳光。俄倾,见杨寡妇提着竹筐上山了。嘎四下瞅瞅,拾块石疙瘩,也上了山。上了山露在眼前的便尽是豆荚。杨寡妇正躬着腰细心挑拣着。嘎猫了身子,扬起石疙瘩要砸过去时,杨寡妇突然蹲了下去。嘎悄悄地摸了过去,瞅见杨寡妇露出两片白得晃眼的屁股在小解,他慌忙掉了脸,不敢往那晃眼的地方瞅。过了片刻,复把目光转过来,伸了颈子,想看看杨寡妇小解的地方。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了杨寡妇,她扭头见了嘎,蓦然立起,慌慌张张地提起裤子,满面惊骇地看着嘎。

  嘎脸通红,怵休地退着。杨寡妇低低叹了口气,提裤子的手松开来,头撇着,眼里说不清到底有些啥。

  嘎下山来已是中午。母亲正甩权子扒拉着一堆草,嘎舀了瓢生水,咕噜咕噜猛灌了一通,然后走出厨房,倚在门框上。死嘎,死哪里去了?魂都不见。

  母亲擤了把鼻涕往地下一摔再在裤上一抹,骂道:还不把草铺开!

  嘎想:真白!

  4

  春旺一家正喝叭着稀饭,冷不丁庚伢子窜了进来。

  春旺停了箸,惊问:啥事?

  庚伢子瞅了嘎母亲一眼,吞吞吐吐地说:王老师和杨寡妇……那……那个。

  春旺一听,明了。脸上放出气愤来:捉到了?庚伢子忙迭地说:捉到了,捉到了。现正关在仓库里。

  春旺用袖子抹了下嘴,进里屋加了衣裳。向仓库方向走去。庚伢子露出了一丝得意,紧紧跟着。

  王老师和杨寡妇被反剪着手吊在树上,身子晃来晃去的。小孩们朝杨寡妇身上扔着泥块,唾着口沫,兴高采烈地唱道“杨寡妇,芙蓉精,克了伢子克男人。

  王老师的心酸楚起来,瞪圆了脸喝道:住口!

  伢子们就住了口,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老师。

  春旺一蹬板凳,梗着脖子,咬牙切齿道;操你娘!闭上你的鸟嘴。

  王老师目光像冰冷的尖刀在春旺脸上划了一下道:你凭啥就抓我们?我们是自由的。你这样干是违法的。

  春旺两眼冒了火,揪住王老师的头说:娘娘的,别耍贫嘴了。啥叫自由?你他娘的中妖气太深了。

  春旺说罢,不再理会王老师的责问,稳稳地装了一袋烟,点上,深吸一口。妇女们鄙夷地瞅着杨寡妇。有的说自己儿子呆是中了芙蓉精的妖气,有说自己男人见着她魂像掉了是杨寡妇妖气太深,有说自己的儿生出来多一个脚趾是杨寡妇施了妖术。王老师听了,摇摇头道:愚昧!愚昧!春婶,你和庚伢子哥是亲近结婚,亲近结婚生的仔大多是有生理缺陷的。春婶:“呸”道:谁是你春婶!立在春旺旁边的庚伢子猛地上前,对准王老师的脸抡圆了胳膊“啪”地就是一个大嘴巴,立即就有红红的粘液慢慢从嘴角渗了出来。

  春旺说:打吧。把他俩身上的妖气打干净些。

  就有拳头朝他俩砸去。嘎也上前朝杨寡妇脑袋放了一拳,见她流了泪,便止了,转向王老师。

  王老师看了看嘎,眼中蓄着可怜。嘎举起的拳头怵怵地放下。王老师闭了眼,嗫嚅道:打吧,打吧。千万别再打你杨嫂了。嘎听了,觉着一丝丝的杀气在身子上蠕动起来,他冷不丁从地下拾起一根腕大的棍子吼叫着朝王老师砸去。王老师身子一挺,随即晕了过去。

  5

  过了两天,乡长和乡法院的人下来了,逮了几个人。春旺和嘎也在,嘎愣怔怔的。乡长和王老师过了来,王老师在一个个子挺高的人面前嘀咕了一阵,就放了春旺他们。那人瞅了春旺一眼:你们得好好改造思想,等修挖好堑壕,得给你们上上法律课。

  春旺懵懵恫恫地,囫囵点了点头说;谢谢。

  乡长瞪了春旺一眼:谢个毯!你一点法律常识都不懂。你们应该谢谢王老师才对。

  临走,王老师拍了拍嘎的肩:嘎……没说什么,便走了。嘎一天都恍恍惚惚地,闹不清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天不见黑,就躺下了。

  嘎见杨寡妇向自己走来,启开薄薄的嘴唇说:嘎,你忒狠。我是芙蓉精?是芙蓉精会遭这般罪!嘎沁了些汗,心内猛吼道:是哩!是哩!!要不我咋会哑呢?嘎突然瞅见了达,嘎吓了一跳。达说:嘎弟,是迷信害了你啊!嘎挠挠头皮,心想:哥是有文化的人哩。但嘎闹不清,欲再问达时,四瞅不见了。醒来时嘎才知做了场梦。

  6

  乡长和法院的人一走,春旺便宣布各家至少派一丁壮力挖堑壕。有男人不在的,女人则在春旺面前磨嘴皮子,春旺眼睛瞪得牛眼大,吼道:男人不在女人也得去,不去,就拾掇你们。女人们不敢吱声了。

  快竣工时,天突然出奇地冷了起来,穿着厚厚的衣裳也冷得浑身肉颤,嘎也冷得上下牙齿打起架来。大家都拣着难听的话发泄,可手脚不敢停。一停,反冻得厉害。

  杨寡妇一大早起来,感到头晕身乏,可还是扛起锹头去了。挖了不几锹,骨头散了架似的疼,豆大的汁珠直坠进湿湿的泥土里。春旺握着锹走过,瞅了杨寡妇一眼,杨寡妇怯怯地说:队长,我身子不舒服,请半天假吧。春旺瞪了她一眼:你能耐着哩。芙蓉精也知累?庚伢子传话来道:队长,他妈的我丑话说在前头,没完工谁都不准请假。要谁请了,他妈的也得准我。

  杨寡妇听了,紧了锹头。咬牙干起来。

  过了一会儿,杨寡妇呻吟地蹲下身。嘎驻了锹,瞅了一眼杨寡妇,见杨寡妇脸铁青,手脚都已肿烂,摇了摇了头。突然,庚伢子唤道:哑嘎,快走!蹋方。嘎一看,只见左侧泥土訇訇倒下,嘎愣怔了一下,随即大叫一声朝杨寡妇扑去,迅速地推了她一下,待丈余开外的杨寡妇睁开眼时。嘎已被泥土湮没了。

  7

  峻工后,春旺、庚伢子和村里的几个干部被乡法院传去学习去了。

  杨寡妇和王老师跪在嘎坟前默默化了几迭纸钱。

  杨寡妇喃喃地说:嘎,你的命真苦啊!连死都这么惨。

  王老师握了她的手说。也许,这就是妖命。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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