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叫外卖时,我没带自己的份儿,倒不是不饿,早上就没吃,肚子早开始闹腾了。没带自己的份,主要是特想到外头喝点儿酒。其实,我并不是贪杯的主,只在有好事庆贺或心情糟糕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想法。那么,现在并没什么事值得庆贺,所以属于后一种情况。我又不想独自去,那分明等于喝闷酒,更达不到宣泄的目的。当然,如果梁兰好好的,肯定二话不说。可她现在哪能陪我呢,再者说,要是她不被发烧干倒了,我也未必想喝酒了。
不过,我也没怎么迟疑就拨打了一个人的电话。那个人叫于红滨,是国画专业的硕士生,比我高一届。可我只在最初认识时管他叫过学长,后来就随大流地叫他滨子了。滨子个头应该在一米八上下,皮肤白白净净,只是举止上欠点儿阳刚。我常跟梁兰说,他俩是被造物主给整颠倒了。
滨子在学院里人缘不错,尤其在异性方面。不过也没见哪位姐妹成为他的女朋友,大都和我一样,始终将其视为异性闺蜜。他自己并不认可闺蜜的说法,更喜欢和我们称兄道弟。
虽然中午都快过去了,天却一点儿不透亮,像罩了块乌突突的塑料布,只能依稀地看见飘忽的云彩,阳光也在阻隔下变得似有若无。学院里所有楼体统统呈现着冷冰冰的固有色,在周围光秃的枝杈和路边脏了的积雪后头瑟缩着,一副活不起的样子。
滨子依旧穿着那件黑色的鸭绒棉袄,两手插在棉袄斜兜里款款走到我跟前。
第一次看见他这身打扮我曾经问过他,说他的衣服好像黑色居多,难道是国画的主要颜料是墨汁的缘故吗?
他先是回答说也许吧,随后阐述了另一番道理,说主要黑色属于收缩颜色,不给人张扬的感觉。我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所谓收缩和不张扬,实际上是在刻意渲染谦逊,甚至谦卑。为此,我不禁心生惊讶,他可是来自下头比我家更不起眼的小县城,却能有这样的心计,便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咋想起要喝酒啦?滨子问我。
闲的呗。我和他并肩走起来说。
咋还能闲呢,他轻慢地白了我一眼,不是忙着帮老汪干活呢吗?
我和梁兰帮老汪做项目的事情滨子自然知道,也知道接手那个项目后,老汪就在学院一栋旧楼里借了间屋子当临时工作室。那栋楼虽旧却没废弃,只是暂时撂在那儿等候发落。学院又不会因为她的借用在冬季打开供暖阀门,所以我和梁兰这一阵简直遭老罪了。
掠过学院侧门外气味浑浊的小吃摊儿,我们进了街对面的一家饭店。那家店的菜品其实也没啥特色,就是大众熘炒中融合了似是而非的南方菜。可装修上却不同寻常,墙上挂满鱼目混珠的名画精印品,和一些做旧的木雕及羊头骨一类的饰物,有点西餐馆和咖啡屋的特点。外人都以为它是学院哪位老师开的,实际上老板却是一个曾做过裸体模特的女人——毕竟有过一段跟艺术相关的经历,了解曾在她身体上挖掘过美的老师和学生们的趣味。
饭店面积不大,可饭口时的客流一向很大,想找到空位子费老劲了,必须领号排班。眼下毕竟是假期,客流相对减少一些。所以,我俩一进屋就发现靠里头的一处空位子。
滨子摘下棉袄帽子,露出头发短得接近秃子一般的脑袋。他原来可不是这个头型,而是一种泛泛的流行发式。起初发现他把头发剃这么短,我曾透着奚落地问他说这是要出家当和尚吗?
他白着我说自己是个地道的俗人,干啥要出家呀。
不出家为啥剃这么短?我还了他一个同样的神情,觉得自己的反不如他的更具雌性特征。
因为老高(他的导师)。
老高,他让你剃成这样的?
他连连摇晃着脑袋说,不是,就是最近夸过我的头发好。
我诧异地盯着他,他夸你头发好你还剃短了干啥?
他翘起食指在头顶摇了两圈说,你想想他这儿啥样!
他,不就是“地中海”,只有两鬓和后脑勺剩下点儿荒草吗?
对呀,他那样,夸我头发好,不是说明他心里……
他将翘着的食指从头顶收回来,对我点了几下。
不平衡?我心領神会地接上了被他略掉的后半截话。
他点点头说,所以,没必要让他老人家不舒服。
你累不累呀?我斜起眼睛看他说。
累,他淡淡回道,不累的话,就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必须时刻小心谨慎,凡事都要在脑袋里多转几个圈。
I服了YOU了。我嘴里念叨一句,心里真的服了他。此后,凡是一些事情整不明白,或者犹豫不决就向他讨教,比如怎样才能和导师处得比较融洽一类的问题。他先说了一个简单的处事之道,就是必须得懂事儿。这我当然知道,从小到大父母没少这么教育我。关键是滨子又将这样的理论做了更为细化的阐述:什么要在嗜好、趣味及行为习惯方面迎合导师;什么既不能反应迟钝,又不能耍小聪明;什么要通过察言观色获取导师的意图,比如他(她)正要找什么东西,没等张口你就已经递过来了之类的。
哎呀妈呀,我抽巴起脸说,这也太难了!
是挺难的,滨子说,可不这么做不行啊!
落座后,服务员递过菜单。我没故作姿态地让让滨子,端详半天点了两个比较便宜的菜——我现在还在享受父母的供奉,花钱只能谨小慎微,不然,就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滨子也没洋装仗义地说他请,只说自己已吃过饭了,只陪我喝点儿酒。
滨子平常只喝白酒,那也是老高的习惯,应该是想达到一种云里雾里忘乎所以的境界吧。我却只喝过啤的。这倒不是因为老汪,她喝起酒来可是混合型的,统统来者不拒。据说,她就是靠这个打天下,成为院里屈指可数的几位大咖之一的。
不过,滨子当天没按惯例行事,说就陪我喝点儿啤的得了。我俩各自手把两瓶,没等菜上来,已先干了一杯。之后,我就恶叨叨地骂了一句,这他妈的老汪婆子!
滨子连忙哎了一声,伸出食指在嘴边上晃几下,鬼祟地朝周围瞄了瞄。我自识语失,也跟着他的神情转了一圈,并没发现熟悉的身影,周围的人都沉浸在桌上的酒菜及各自的话题里。
接下来,我压低音调,并且尽量不使用老汪婆子来指代自己的导师,但情绪却无论如何安稳不下来。因为,对她的怨气已在心中炸开,爆裂的碎片只能一股脑地四溅出来。我和梁兰整天在冰窖般的屋子里受罪,她倒好,在家里暖暖和和还不够,竟跑到三亚去了。还随时遥控监视着我们,动不动就跟我视频通话。她那是多大的项目啊,光前期资金就十多万,可只给了我和梁兰一千块钱草料费,简直拿我俩当狗!
直到点的两盘菜相继上来时,我才止住埋怨,开始狼吞虎咽起来。其间,自识吃相也如同一条狗,连烫了舌头都不管不顾的。
在我的心目中,老汪是个霸气十足的女人,很少跟我们口气和缓地说话。不过,对她养的狗却大不一样。那狗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边境牧羊犬。离婚后,她一直没找下家接盘,始终跟那条狗相伴。她管那条狗叫牧牧,叫得很亲昵。她去三亚就是带牧牧一起去的,却口口声声说参加一个学术方面的会。想到这些,我不禁觉得把自己和梁兰比作狗明显不合适,就我俩眼下的境遇,跟狗比无疑等于抬高自己了。
我发泄的期间,滨子基本只是听着,最多在我声调稍有失控的时候手指在嘴边晃动几下。直到我发泄差不多了,他才柔声细气地说,导师们其实都差不多,当然会指使咱们帮他们干活,而且还觉得是给咱们机会。就算感觉不公,也得受着。不然还能咋样呢?所以,只能调整好心态。
我说自己一直都在调整,不然早不伺候她了。
他抿了一口酒说,你不伺候她倒不难,关键是得清楚之后的结果是啥。三十六拜都拜了,就不差最后一哆嗦了。
我又抽巴起脸来说,这一哆嗦的时间也他妈太漫长了!
安心当狗吧!他最终劝我说,当狗就只能愚忠,再有怨气也得憋在心里,之后又重复一遍三十六拜那句話。
梁兰还躺在床上,不过没有昏睡。我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已经不那么烫了。
谢天谢地!我念叨一句,咕咚一声摔到自己的床上。梁兰弱弱地看我,又磨叽起那句话来,说自己这一病,会耽误好几天时间。
我没睁开眼睛也能看到她黯然的脸上为难的神情。其实,陪她去医院打点滴的期间,我也跟她的心情一样,只是眼下已被两瓶啤酒给冲走了。
耽误就耽误了,又不是故意装病,她能咋地!
可是,老汪肯定会生气,跟咱们会发疯的。
咱们已经够拼死拼活了,她再生气还能咋地!我恍惚地盯着天棚叨咕一句。
第二天,陪梁兰打完点滴就把她送回了寝室,之后准备独自赶往旧楼里的工作室。正走在半路上,竟意外地接到了老汪的电话——这次是电话,不是视频聊天。我心里突突跳地按下接听键。
在哪儿呢?老汪当头问一句。
我刚想回答说正在工作室,转念又想万一她已从三亚回来,不打招呼就直奔那里等我呢,那我分明是在撒谎,麻烦可就大了,只好坦言相告。没成想,她竟急匆匆地命令我说,先别去那了,赶紧到我家来一趟!
行,马上就过去。我连忙答应,感觉自己很像是对主人汪汪了几声。
老汪家距离学院不到半里路,紧邻林业大学的实验林场。这座城市里,树林面积最大,树木种类最多的林子共两处:一处是森林植物园,另外一处就是林大实验林场了。因为紧邻它,又只有区区几栋楼,所以开发商就大开杀戒,售价极高。尽管如此,学院里还是有不少老师甘愿挨宰,老汪就是其中之一。
小区是封闭的。不过,我有门禁卡,是老汪给的,就拴在钥匙环上。她不仅给了我门禁卡,还给了我她家的钥匙,说自己经常外出,又不能带牧牧一起去,就让我定时过去照看。
朝老汪家赶的路上,我一再猜想着她喊我过来的原因。同时,还想到她一周前还在三亚跟我视频过一次,没说很快回来。怎么突然回来了?回来也不急着视察工作,反倒让我去她家,想干啥呢?
虽然有钥匙,我却没用,缩手缩脚地敲了几下门。隔着房门,我听见老汪的脚步声,在门前停顿了片刻,应该是趴在门镜上往外看呢。我连忙将谦卑的笑容呈现给门镜。
老汪的脸上还留有几分芳容的痕迹,只是身材明显不符合绘画的标准比例,整体上勉强能达到五个半头高,身段感觉又短又粗。此时,她身上裹着一件嫩粉色的睡袍,没化妆,五官明显失去夺目的冲击力,俨然一位憔悴的半老徐娘。她瞄了我一眼就扭过头去,叨咕一句,用钥匙开门进来不就完了嘛!
老汪家是一套错层房子,面积一百五十平方米。客厅、厨房、餐厅和洗手间都在平层部分,主副两间卧室和一间书房在两阶踏步之上的区域里。装修是简欧风格,没做吊顶,只在棚角镶了圈光板石膏线,墙上贴着花色素雅的壁纸。家具自然限定在同一风格之内,只是不像装修那么简洁,透着繁复的豪华气派。
每次过来,牧牧都会屁颠儿地跑过来往我身上扑,还用湿乎乎的舌头舔我的手。我很喜欢它,总和它玩儿。眼下却没发现它的身影,正要问,听见一串低吠从卧室区域传过来。老汪立在一旁等我换好拖鞋引我来到次卧。牧牧正趴在床上,眼睛上缠着纱布,脖子上戴着伊莉莎白圈。
它——怎么啦?我怯怯地问一句。
昨天刚割了双眼皮。老汪不咸不淡地回答。
割双眼皮?我顿感惊诧。
老汪没再解释,坐到牧牧旁边,伸手摩挲着它念叨着,哎呀宝贝,还难受是吧?
我上前来立在边上。老汪停下手叹了一声说,它昨晚因为难受,始终缠着我,我实在没招儿,就过来搂着它睡了半宿。说着,掩口打了一个哈欠,表明她现在很困。
那您快去歇一会儿,我连忙说,我在这儿陪它——这肯定是老汪叫我过来的真正用意。
她勉强对我笑一下,又打了一个哈欠,转身回主卧去了,关于那个项目只字未提,对梁兰更是问都没问。
我的手在牧牧的身上不停摩挲着,轻声问它,你还割双眼皮,为啥呀,非要跟老汪保持一致吗?
屋子很热。进门时,我已脱去了长棉服,但此时还是感觉浑身湿黏,又脱下毛衣和牛仔裤放在床头柜上。既然自己是为了牧牧被叫过来的,恐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我倚在床头,拿过手机拨通了梁兰的视频。
喂,我声音压得很低问她知道我眼下在哪里吗?她那边的屏幕间,想必是我和牧牧各占一半。
梁兰愣愣看了半天说,那不是老汪家的牧牧吗?
对了,我说,之后将这边的情况做了大致的汇报。梁兰满眼幽怨地叹了一声说自己没事儿,你就待在这里照顾狗吧,随后挂断了。
我侧身躺到牧牧边上,半个屁股和两只脚都探到床外,以给它更宽绰的地方。我的手一直在它身上摩挲,眼前却浮动着梁兰哀怨的一张脸。牧牧的叫声已终止半天了,我手上的动作也变得缓慢下来,感觉它在手下轻微而均匀的起伏。
我后来也睡着了,还做了梦。那梦不过是醒着时的现实:我在老汪家次卧的床上守着术后的牧牧。其间,又一次感觉自己与近在咫尺的狗成了同类。是同类倒没错,只是自己没能承袭名贵的基因而跌落卑贱的境地。
老汪醒了。听见她朝次卧过来的动静,我不等睁开眼睛,手便续接起睡着之前的动作,摩挲起牧牧的身体。
她又掩口打了一个哈欠,说,多亏你了,总算让我安稳地睡了一会儿。
我赶紧想起身坐起来,由于半个屁股悬在床外,动作又做得太急,差点儿摔到地上,连忙站稳,奉上尴尬而卑微的笑。
老汪当天格外开恩,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还从酒柜拿出一瓶高档红酒款待了我。直到此时,她才提起那个项目和梁兰,最初说不如把梁兰叫过来。可听我说梁兰发烧了,她就说还是算了,让她好好休息吧,别再……
没等把话说完她就收住了。我却已猜出她后半截话的内容,应该是担心梁兰传染了她和她的牧牧。
老汪做的幾样菜都很清淡,也没什么滋味儿,既低盐又低糖,甚至连蔬菜沙拉都徒有其名,沙拉酱只放了一点点,说害怕热量太高。我心里不禁翻着白眼叨咕说,就你这熊样天天吃草也他妈白搭,可口头上始终阳奉阴违地说好吃。
我心里清楚,留我吃饭并非老汪的真正用意,事实上是为了让我留下来继续照顾牧牧。于是,不等她开口,便主动请战。这自然正中她的下怀,却还是假惺惺地说了一句,那就谢谢你了。虽然一句客套话,依然透着高高在上的腔调。
晚饭持续的时间不长,只是喝酒吃菜。她说自己晚上从来不吃主食,我要是想吃的话,就给我煮点儿挂面。我当然想吃了,她做的几样没味的菜,我连半饱都没达到。可哪敢再麻烦她老人家,摸了几下肚子说已经撑了。
我收拾餐桌的时候,老汪开始满客厅转圈溜达,当然是为了消化肚子里的吃食。她似乎一味地转太无聊,就从手机中和朋友开始语音聊天。对方应该还在三亚,因为老汪感叹说自己又回到冰天雪地的这边简直太失落了。对方就说那就再过来吧。她说倒是真想再过去,就是路途太远,又得带着牧牧,太折腾了。再说,她的项目还没完,明年再说吧。
没等我收拾完,次卧便传来牧牧急促的叫声。我准备停手赶过去时,老汪已将手机扔在沙发上直奔那里了。我赶到门前时,看到牧牧正在床上转磨磨。老汪连忙将其抱下床,扶着它的头引到门外,一直引到平层区域的卫生间里,随之手掩着鼻子躲到门外。
以前,老汪指派我过来照看牧牧时,曾给它收拾过屎尿。狗屎简直臭死人不偿命,每次我都恶心得想吐。可眼下,却不能袖手旁观,快速赶到近前说,老师,让我来吧!
老汪也不客气,借坡下驴地闪身让到一边。
我竭力屏住呼吸,直到牧牧在它的厕所中拉完,直到将狗屎倒掉,将它的厕所洗刷干净,再把自己的嫩手狠洗了一通为止。等到从卫生间出来狂喘时,感到一股强劲的冷风吹在身上,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客厅的窗户被老汪打开了。
晚上,我继续守着牧牧。和它同床共眠之前,我又跟梁兰视频通了一次话。她看样子已经好多了,反倒对我深表同情。这又让我觉得自己像一条狗。可随后又想,就算是狗,也不是谁想当就当的,主人看不上你也白搭。所以,自己眼下承受的一切,或许可以视为一种荣幸呢。
梁兰基本好了,我却开始发起烧来,不知是被她传染了,还是在老汪家因为她开窗户着了凉,总之也卧床好几天。昏睡中,我始终在做梦。从前做过的梦都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如今却十分单调,都是和狗相关的内容。其中一次梦见起夜去厕所,摸黑下地时竟是两只手先着的地,之后,就势朝门口爬去,心里还纳闷,自己怎么会爬着走呢?就想站起身,又无论如何起不来,只能喊梁兰帮我,却根本发不出声音……随后,我又梦见醒来后和梁兰讲这个梦,费了好大劲儿才复述清楚。她说我就是前两天帮老汪照顾牧牧的原因。滨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旁边,说纯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就因为我总说自己越来越像条狗,才会做这样的梦,还说,看来我已渐入佳境了。
醒来后,一时间有些发蒙,不知道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现实。直到确定了是梦,才把它当笑话讲给梁兰听。梁兰却没笑,看了看我,声调明显恢复了先前的阳刚,愤愤地说,把人都他妈给熊成啥样了!
我卧床的期间,老汪打过一次电话,说要看看项目的进展情况。听说我正发烧,就说过几天再说吧,还说要过来看我。我赶紧说不用,她也没坚持,还把罪责扣到梁兰头上,说肯定是被她传染的。
梁兰正守在寝室照顾我,老汪的每句话都没逃过她的耳朵,直对我的手机狠狠做着扇嘴巴子的动作。等我挂断电话,她就恶狠狠地骂起来,这个没人味儿的东西,她咋不说那屋子太冷呢!还说要来看你,纯粹瞎忽悠,她能真的来看咱们?咱们是谁?就是她的狗。她顿了一下,应该感觉到自己形容得不恰当,随即改口说,在她眼里,咱们简直连狗都不如!
我始终没吭声,泪水渗出眼角,顺着滚烫的脸颊不住地流淌着,只能抬手遮在眼睛上,却没遮住抽泣的声音。
怕老汪着急,我没等到彻底好转就打电话约她去冰窖。当天天色格外好,像是漂洗过一般的湛蓝碧透。阳光不再呈前几日那似有若无的状态,明晃晃地涂抹在楼体和冷涩干枯的枝杈间,让人在视觉间构筑起虚幻的暖意。可当我和梁兰进入旧楼时,那暖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梁兰还将自己的惴惴不安掺杂进我俩生硬回荡在走廊的脚步声里,她说老汪来了肯定没好话,又得发一通疯。
梁兰担心的一切我当然也预料到了,因为不管我们如何按照老汪的指引进行,也难以毫无偏差,那偏差势必成为她训诫我们的借口。我甚至怀疑她是存心的,目的就是为了摧毁我们的自信,让我们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只能在她面前俯首帖耳、忍气吞声。我知道自己一切都可以忍受,却担心梁兰受不了。她脾气有点倔,惹急眼了容易犯虎。
我可跟你说啊,我一再嘱咐她说,咱们可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差最后一哆嗦了!
知道呀。梁兰不情愿地答应说。
那栋旧楼是东西向的。当初借房子的时候,老汪选了间东向的,说照度相对好些。虽然此刻是上午,外头又乾坤朗朗的,可所谓的照度并无分明的体现——窗户上结着厚厚的霜,不仅隔绝了外头一切物象也阻挡了阳光,还在人心里强化了寒冷的分量。每天,我和梁兰要不是在身上贴满热帖,连一会儿都受不了。
在老汪大驾光临之前,我和梁兰已罩上大褂开始忙活。在冰窖里,活动起来就是抵御寒冷的最好办法。再者说,老汪来的时候看见我们为了她的事业忙活,心里肯定会舒服些。正是因为想营造这样的气氛,听见走廊里传来一串嘎达嘎达的脚步声时,我俩谁都没有停下。
老汪瑟缩地立在门口,似是而非地对我俩笑一下说了句人话,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我们连声说不辛苦,上前迎接她。她没再多说什么,开始在一块块母版和印制的画幅前转悠起来。
老汪承接的项目是个重大历史题材《八女投江》。这个题材已经有很多人表现过了,老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套色木刻。其实,这种方式从前也有人用过,最多是不能称为巨幅作品,再有就是不是作为项目来完成的。
老汪在审视的期间,我和梁兰都瑟瑟地跟在她的身后。渐渐地,她的脸陡然变冷了,冷得和屋子里的温度一样刺骨逼人。
这都是啥呀,她比比画画地说,这哪是我说的意思呀!
尴尬的色彩顿时涂了我和梁兰满脸满身。
再看看这儿,老汪伸出手指,在母版上使劲敲打着,我的画稿是这样的吗?接着,不住地摇晃着脑袋表示自己的失望,我一直都不放心,才经常跟你们视频。每次你们都是还行,还行的。可你们自己看看,到底哪里行呀,完全不对,你们就不能多动动脑子吗!
我和梁兰都耷拉着脑袋,颤颤地在拓印的画幅和老汪的原稿之间寻找着不同,却没能找到明显的痕迹。其实,在呈现原稿期间,我和梁兰都觉得刀法似乎可以稍加丰富。后来经过商量,决定还是老实地照搬原貌算了,别因为丝毫的更改和添加招致老汪的不悦和训斥。
这个,這个,老汪更加用力地敲打着两块母版说,都不行,干脆重来吧!
梁兰的头微抬起来,眉梢已向上提拉起一些。我知道她有些按捺不住了,连忙拽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她恢复成先前一副卑微的样子。老汪却用眼角发现了她这个转瞬即逝的神情,瞪着她质问道,啥意思,我说错了吗!
没有,梁兰没敢迎接老汪的怒视,低着头怯怯地说。
老汪并没因为她的低眉顺眼放过她,像是上了发条,将火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又狠批了一通。梁兰抬起了眼睛,叫了一声老师,随后铿然地说自己真的已尽最大努力了。
操!老汪二目圆睁地骂了一句,没结果努力了有个屁用!
我又伸手拽梁兰,她却甩了一下,直视着老汪,老师,是,我们可能没达到你的预期。但这也有客观原因哪!
老汪心里应该清楚梁兰指的是什么,却还是追问一句,啥客观原因?
这屋子实在太冷了。梁兰回答。
冷吗?老汪只管行进在自己的轨道里,一心想将梁兰碾死。
这句话终于致使梁兰刹不住车了,说,老师,不冷你在这儿待一天试试,不用一天,一上午就行。
梁兰的声调并没提高多少,眼神却变得锋利无比起来。
老汪彻底炸了,寒光烁烁地朝她逼近一步咆哮道,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我看你……
没等老汪话音落地,我已穷凶极恶地扑了上去。梁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我扑得向后跌过去,要不是身后的母版挡着,肯定会不容置疑地倒在地上。可是,一块母版却被她从架子上撞掉下来,还牵连了旁边另外几块,紧随其后稀里哗啦地散落了一地。刚才调好的油墨盒也被碰翻了,溅洒到她的身上。
梁兰惊惧地望着我,高喊了一声,你他妈疯啦!
在我眼里,她分明正张开大口狂吠着准备向我反扑过来。我没给她那样的机会,再次猛扑上去,抢先朝她的身上撕咬起来。地上那些舍身取义的女英雄的局部在我们撕扯中横遭践踏,溅洒的油墨化作她们伤残躯体间涌出的鲜血。
此刻,老汪刚才的恼怒已转化成了惊恐,看着一条狗为了表达忠诚对另一条狗进行凶狠的撕咬,而另一条狗为了捍卫自尊正在奋力顽抗。它们一边相互撕咬,一边汪汪狂吠,声音沿龟裂和满是霉迹的四壁扩散开去,在冰冷的走廊上荡起一长串瘆人的回声……
作者简介:老长,本名仉立国,1963年生人。1987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美术教育系。上世纪末开始从事小说创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哈尔滨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哈尔滨文学创作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芙蓉》《山花》《清明》《朔方》《广州文艺》《北方文学》《小说林》等文学期刊,出版过小说专集《行色慌张》《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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