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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不知处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4002
黄灿灿的蒸蛋,吃掉上面的,贴着盘底的这层就露出没有用心搅拌好的真面目来。以前她蒸蛋是很讲究的,会将搅拌均匀的蛋液用纱布过滤一遍,再加一絲丝黄酒和白糖去腥,蛋羹蒸出来如刚打开的果冻,刺溜一下,盘底光滑洁净。现在可没有这种心思,再说也只是做给自己吃,没必要那么精致。然而,一勺子下去,看到盘底的惨状,仿佛看到某个惨烈的真相,顿觉太对不起自己——蛋白一块,蛋黄一坨,密集的小针孔到处扎着,像极了窗口的水印子……勺子咬在嘴巴里,含在口腔里的蛋羹就再也无法下咽。仿佛含在嘴巴里的是一坨石灰水泥碎屑,接着就呕吐了出来。

  原本家里会有剩菜剩饭,中午完全可以将就着吃点儿。但昨晚她将菜做砸了。不仅是砸了,基本是半生不熟,根本没法吃。儿子对此不可理解,大惊小怪道:妈,这鱼还是生的?儿媳刚夹了根青菜放到嘴巴里也很快吐了出来,并轻轻嘀咕道:妈,你忘放盐了。儿媳没嚷也没叫,却随即放下筷子带着孩子去沙发那边点外卖吃了。儿子紧跟其后,并没有就她为什么会将菜做成这样产生疑问,三口之家开开心心地窝在沙发上说这个好吃又说那个好吃,倒是一幅和谐温馨的场景。

  年轻的时候,她跟男人、儿子,也有过如此甜蜜的时候。就在儿子一家在沙发那边叽叽喳喳对着手机讨论什么好吃的声音传来时,她为儿子感到幸福的同时又为自己感到悲凉和愤怒,悲凉的是儿子算是白疼,他只在乎他的生活;愤怒的是,让自己在儿子儿媳面前遭受冷落的人是坐在对面的男人。眼睛迅速找到男人,这个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正眼看过的人,也是一脸憔悴,两鬓斑白,正心虚地低头扒拉着米饭朝嘴巴里送。

  你觉得好吃吗?面对男人难能可贵露出的 样,她更加生气。她不喜欢男人这样,他就该是那个有头有脸,不言自威的人。而他今天能够这样,不就是因为昨天家里来过一个不速之客!

  要不我去回回锅?男人突然站起来端着鱼盘说道,眼睛也可怜巴巴地盯着她看,生怕她绷不住大吵大闹。儿子一家在,她当然不会闹,这是她辛苦经营的家,这点儿分寸她知道。说到底,她还是想看在夫妻几十年的情分上,给男人保留住在家的地位。

  饭呢,自然也就没有勉强吃的必要了,她不想吃,男人也不见得吃得下,除非他真的什么也不在乎!借着身体不适她就离开餐厅回到楼上去了。她的确想一个人待着,假如儿子心思细腻,能够发现反常问她一声,妈,今天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她想自己肯定会绷不住的,会在儿子的关心里哭出来。为了防止脆弱的爆发,她只能离开选择独处。倒是儿子对于她的离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儿媳妇则头也没有抬。孙女也只是胡乱地跟她挥了挥手道晚安。

  所以,当她回到房间,便不顾一切地倒在床上,头蒙在被子里哭了。泪水哗哗直流,如决堤的水。悲伤和失落,已经从男人背叛家庭的愤怒的层面嫁接到儿子一家三口对自己的冷漠上,她不敢相信,面对自己的不舒服,儿子的态度会是如此冷漠。老爸有钱有势,儿子对他言听计从,但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家庭生活里的长期退位已经成为了隐形人,一个被忽略的对象,可有可无了。这才是她最大的悲哀。整个晚上,她就这样躺在床上自我疗伤,睡睡醒醒,再哭哭,像个怨妇,又像个妒妇。男人的确也进来过,轻轻扭动门锁的声音震得她一悸,但她不想见他,背对着门说:我这不用你管,你还是去睡自己的吧。声音无力,也很冷漠,男人大概也知道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便将门轻轻带上走了。随着房间的空旷和安静黑压压地压过来,眼泪又一次涌出来,她是真的恨男人太冷血,他其实根本都不想关心自己。

  叫儿子一家周三和周六来吃饭的规矩是她定的。身为母亲,她竭力为他们改善着伙食,即使很累也乐此不疲。一到这天就会早早地起来去拿订好的草鸡和土猪肉,像一只孜孜不倦的大鸟,四处奔波着找虫子投食。这样做其实是有点小心思的,她早早意识到自己不能被人遗忘,男人应酬多,有时候一个星期甚至都不会在家吃饭,如果孩子们再不来,还有啥意思呢?为孩子们做顿好吃的就成了她坚守的信念,以可口的菜肴寻找存在感,说缓解寂寞也可以。

  可想而知,昨天的晚上是一个难熬的夜晚,哭了痛了,恨了怨了,好在折腾到累了,挨到天亮前睡了一个小时。如果没有这一个小时,她断定自己是起不来的,会垮掉的。只是没有想到长期让她安宁入睡的药片昨晚的效力只有一个小时。醒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才起来。但男人已经不在家,桌子上给她留了一碗清粥,一个煎蛋,还有一碟子炒萝卜干。这么早他又去……冷静一想,她决定还是相信男人去公司处理事务了。在屋子里转上一圈,她感觉自己像一片叶子飘摇在海面上,无声无息的,行尸走肉一般。

  好在这是一个晴朗的好日子。她精神恍惚地拉开窗帘,云影翩跹的天空就出现了,又是崭新的一天啊!以前这时她会神采奕奕地在家忙碌,给花草浇水、擦拭叶片、桌面、地面,换床单洗,洗衣服,吃过午饭了才会去买菜……兢兢业业地做好家庭主妇,跟上班一样,按部就班,任劳任怨。家里的灯泡坏了,她就爬上人字梯换。这些活儿对于她来说驾轻就熟,甚至觉得比起以前种田收割油菜轻松多了。男人和儿子都有事业要去拼,她也不愿意拿这点儿小事耽搁他们。儿子一家住在另一个小区,只要来家里都是干净的,被单芬芳,拖鞋整齐,冰箱里也有菜,随时可以做一桌。

  但是,昨晚来的不速之客将一切都打翻了,她还记得她说的话:你们自己看,今天我是来家里了,三天凑不到这个钱,我就上网曝光……

  不速之客是她男人的情人,据说已经跟了男人十年,这点当然都是昨天才从不速之客嘴巴里听到。她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不然哪里来的勇气开口要一千万?男人的生意做得不错,一千万按说不是问题,但在于他不肯拿,这事才会闹到家里来。不速之客要借她的手拿到一千万,她想身为无所事事又人老珠黄的妻子,一定要保全这个家,毕竟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够被一段婚外情,被一个小三而影响?先不说自家男人名誉如何,还有儿子孙女呢,儿子有他的世面,孙女还有学校……她不想每个人都可以议论自家的事,让他们抬不起头。不然,这些年的任劳任怨就白费了。而这种现实不速之客又揣摩到位,所以才有恃无恐,什么都不怕地来了。

  那么到底要不要给钱解决呢?就算男人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现钱,她手里还有一笔钱,要想保住这个家,也是可以拿出来救急的。然而,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不是说一笔钱就能解决的。其一,她已经不信任男人;其二,她也心疼这一大笔钱,为了支持男人做好生意,自己忍受了多少的孤寂。再者,她要了这笔钱是不是就好了呢?十年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了这么多日日夜夜的牵绊会没有感情?

  摸到手机,她想跟男人打一个电话,问他在干嘛?不会又去找不速之客了吧?不料,刚拿上手机,电话就响起歌声,男人来电话了。静谧中响起的歌声吓了她一跳,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想男人此刻来电话有什么事?会就不速之客的事商议吗?略微一思索,她才冷着声音接了男人的电话。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男人来电话只是告诉她今晚有重要客户来不回家吃饭了。他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果断,叫了声她的名字就一下子说完了。他习惯只叫她名字的后面两个字,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当然想没有发生过啊。可是,家里明明来过一个人,怎么能当她是空气呢?男人大概见她没有回应,关心道:别想多了,你自己做点儿饭吃啊。我挂了。

  于是,她就为自己做了一个蒸蛋。反正也没有气力做其他的菜,蒸蛋最简单,放在电饭锅里一蒸,就可以拌在饭里吃,营养也够了。但是,眼前的蒸蛋羹不是她想要的样子,好似也吃惯了自己精心制作的菜肴。毕竟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能够让她看到一片祥和,就像天空的白云,一直以柔美的方式在蓝蓝的天空上飘着。眼睛随即抬起,看向窗口,这会儿只看到一朵云轻悠悠地飘远,僵尸一般,落寞又寂寥,反正不是原来看到的云彩。

  耳边又响起男人和儿子的一声惊呼:

  儿子,你妈更年期了!

  我也觉得我妈真的是更年期了!儿子紧跟着附和。

  这件事发生在几年前,那一段日子她的确在饱受更年期之苦。身体总会在晚上出汗,汗水浸湿了睡衣,被子里臭烘烘的。男人也就是那个时候去睡了客房,当时她还觉得这样很好,留足了面子给自己,不然每次悄悄换好睡衣回来,还得抹上一点儿香水。男人去睡客房了,她也轻松了,反正这时候她也不想跟他亲热什么。加上也厌烦男人从应酬场合带回来的烟酒味,那味道熏人,她闻着老想吐。家里人便认定她洁癖,对干净的要求到了毛骨悚然的地步。比如说,她就曾对着酒气熏天的男人将其推开,让他先去洗澡,衣服也不准带入卧室。再是不喜欢儿子跑步回来将热气腾腾的鞋子直接塞鞋柜里,更不喜欢孙女从卷面上扫下来的橡皮泥的碎屑,一条一条像小虫子在地上蠕动。她捏着毛巾蹲在地上擦拭,会忍不住火大。男人见她这样,便断定她得去看医生了。抽空儿就特意带着她去上海医院看病,将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翻出来检查了个遍,她也知道了自己不但有更年期综合征还有神经衰弱,说是轻度抑郁,配了很多药丸回来。回来后的她就只能靠着长期服药安稳情绪,家里人、包括她自己这时候也当自己是一个精神病人看了。药丸装在不同的瓶瓶罐罐里,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是将药丸一粒一粒倒在手心里,再一鼓作气塞进嘴巴,就着半杯凉白开吞服。有一粒药丸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还得将手指塞进喉咙抠,弄得又是一阵干哕,眼泪婆娑,狼狈极了。

  自此,她开始尽量不张口说话,在家这样,在外面也这样,坐在丈夫身边尽量保持微笑即可,一脸的“夫贵妻荣”。她也从这个时候开始觉得自卑,对男人有了敬而远之的想法,殊不知,会将男人送到别人怀里。不,不是这时候,不速之客已经说了,他们好了已经有十年了。十年前自己可没有更年期,也没有抑郁,还是那个走出去能够被赞扬为“气质高贵”的女人。就像她也弄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抑郁的。这太神奇了,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虽然一个人待在家的时候多,但也都在忙乎着,并没有胡乱想。

  眼睛从天空收下来,再次看向房间,就又看到那块渗水的窗角。这个事一直是她在处理,跟物业折腾有近半年。主要是房子防水的保质期已过,物业来也只是来来而已,不肯出钱修,也不愿意担责任。今天来一个看一下,明天再来一个看一下,說了一些方案,却没了下文。还由于楼层高,外面做防水危险,放吊篮代价又大,只能采取室内打针维修。至于怎么打针,这硬邦邦的墙也能打针?她第一次听说,一脸狐疑地配合着物业付钱。但是,一下雨,渗水依旧,加上打针冒出的气泡乌糟糟的,将整个窗角弄得异常丑陋,又是脱皮又是翘皮,药剂加上霉斑,形成一个巨大的伤疤长在那里。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不耐烦了,脸色暗着问她物业到底是怎么说的?她只得又去跟物业报修。近半年,屡次重复,报修、查看、花钱修复,要被弄疯了。像身体上的疮,本来只是皮肤上的问题,结果弄到梦里都能看见,成了一个巨大的精神障碍。

  后来,她才听人说,现在砌墙用的是多孔砖,水渗在里面会跑,从这个孔到那个孔。药剂打进去一发涨,会将一些孔堵死,水就拐弯去了另外的孔,而这边堵塞的地方只能弓起来,这才会导致水印子越来越大。反正是修不好了。一块水印子愣是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每天跟它较劲儿,好似又在相依为命……

  擦拭掉呕吐在桌面上的蒸蛋羹,再收拾好桌面,她走进房间眼睛直直地盯在水印子上,好似面对的是自己受伤的千疮百孔的心。不然,你说好好的房子,怎么就突然渗水了呢,且修也修不好。这是不好的预兆,立马决定还是自己动手来修复,一定要把水印子修好,再也看不见。

  铲除掉翘皮和弓起的地方,再重新粉好,重新贴上墙纸……对,就这么干,大概也是为了分心吧。转身就去车库找到一卷旧墙纸,拆开上面一层,对着里面的这层墙纸没有发潮而欣慰。

  但就在她系上围裙,握着种花的小铲子,蹲在窗户下边准备开工时,又不甘心地拿起手机打通了物业的电话,不管怎么说得找他们说说理。你们说,你们是怎么连个渗水都修不好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它给我们的生活、心理造成了多大的阴影吗?我们天天盯着它,你知道是什么心情吗……她就这样盯着窗台一遍一遍地申诉着水印子的可恶与丑陋,气不打一处来,嘴巴一张一合,话如同雨点子坠落,口才好到让对方哑然。

  天也在这时阴沉下来,她便就着骤然阴沉下来的天,问对方是不是要下雨了,并责怪现在的雨怎么一点儿也不像苏州的雨,哗啦哗啦的大暴雨,太残暴了,这样会把花花草草都打死的。物业那边接电话的人是一个尖声尖气的女人,声音像刀片刮着耳膜,见她啰嗦个没完,没有耐心地怼道:雨为啥下这么大你得去问天啊?你问我我咋知道?修不好渗水还有理了?还听不得我啰嗦两句?她又将电话拨过去。这次是一个男低音接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她就朝他劈头盖脸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服务?怎么会有这样不识大体的员工?这样的女人能做什么?这样的女人……在这里,她突然停止下来,意识到再说就变成人身攻击了,不能将对方跟不速之客混淆,这不符合自己高贵的身份,正要作罢间,却听到男低音在说:您老啊,您老消消气……

  您老?什么您老?对方一句随意的话,不想再次击碎了她的心,像一道闪电炸裂,一颤,她知道男人一定是嫌弃自己老了。摸手机的手颤抖着,还从手机屏幕里看到了自己精神涣散的样子,这个女人一脸的怒不可遏,一夜之间,变得又老又丑,让她不敢相认。这太打击她了,继而泄气地咬着牙齿,狠命地铲墙壁。有意要发泄掉这坏透了的情绪一般,嘴巴也在一遍一遍地念叨:铲掉你,就铲你,铲死你!一铲子、一铲子,像是铲在不速之客的脸上,挖下一块肉,又挖掉一只眼睛——就要挖死你!

  天阴沉一阵,接着又亮堂起来,有点雨后初霁的样子。一片云花儿挂在窗口,触手可及,一点儿一点儿地缭绕着,安抚着。当一道光芒照在她脸上,她这才意识到失态,停下手满脸汗水地看向窗口。

  当年买这间房看中的就是楼层高,前面没有遮挡物,站在这里,如同站在云上。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就是这个意思,从小镇里出来,她是渴望有一个高度存在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也就“扬眉吐气”了!抬眼是云,来我们家看云吧,家里一个蚊子也没有,她总是这般热情地邀请着客人。

  儿媳妇第一次来也站到阳台上看了云,手伸在空中,恨不得抓住一朵云。后来孙女站在阳台上跳舞,白纱裙跟天上的云朵一样轻盈,与云同舞,她高兴得禁不住录了视频发在抖音上。引起很多人的羡慕:姐啊,您这怎么像住在天上的,跟云同居啊,好诗意啊!她看得高兴,没事就站在阳台拍云发,有时候配文说云一朵,有时候说云两朵,还说过,好多的云,以及,云一堆。最文雅的一次是:我们在阳台上看云。顺便还让男人的背影出了一下镜,将心底的这份高兴赤裸裸地展示出来。不想男人看见内容就沉着脸让她赶紧删掉,他的口吻不容置疑,且充满讽刺:想不到你也这么虚荣!这么爱显摆!

  在男人阴沉沉的面孔下,她只得将照片全部删除。自此再无心情拍云。没事站在窗口看云,就会怀念起以前的日子来。那时刚进城,年纪尚轻,在一个公司上班,那是她最开心的几年。自己有一份工作,虽然岗位不重要,但每天有地方去,还有两个谈得来的女伴,家里也能照顾到,两全其美。哪知,男人要她提前退休回家做幕后英雄,好在看到男人和孩子的事业稳中有升,她也就毫无怨言。偶尔,会跟着男人体面地去参加一些宴会,到底曾经也是美人胚子,精心打扮一下,她还是能给男人长脸的。但她知道,男人很受女人喜欢,酒桌上,总有一些女人没有羞耻地跟他抛媚眼,说话就像身上没有长骨头般软绵绵娇滴滴。她看在眼里,只当没有看见,不想去捕风捉影伤感情。怎么说呢,捉奸需在床,那就图个眼不见为净。

  围裙上落满了从墙壁上铲下来的水泥碎屑,一块一块,重重地兜在小腹上。膝盖处传来疼痛,低头一看,发现磨破了皮,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养尊处优这些年,干活是不行了。要知道刚嫁来那几年,田里屋里,活儿都是她干的。就连房顶漏水,也是她披着雨衣爬上房顶捡漏的。男人当兵回来刚进到单位上班,她不想拖累他。当然,她自己也在缫丝厂上班,但比起男人的工作,她还是甘愿多辛苦点儿。

  男人也没有让她失望,没几年带她住到了镇上,之后又进了城,再是从单位辞职下海经商,自此给她过上了夫贵妻荣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幸福吗?看着面前一地的狼藉,再是膝盖上的疼痛,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这房子本来喜欢的是高,离天近,可以讓自己虚荣一把,回去跟村里的乡亲说住在二十几层里。然后人们就会惊讶地说:哎呀,真高,像鸟儿住在树上吧。面对乡亲的奉承她还是有点高兴的。但是,烦恼也是有的。一次,电梯坏了,又正巧是星期三,儿子一家要来吃饭,她只能一步一步下去买好菜再爬上来,累得腰都快断了。再是出门,一点儿也急不得,一旦忘了一样,又得折返回来,上上下下电梯好多层,等来等去,浪费了很多时间。关键是得房率还低,还有这渗水也修不好,如果低一点儿说不定自己就可以爬上去修,打胶水也罢,铲掉现浇也罢……可是这么高,啥也干不成,只能是干着急。就跟面对那个不速之客一样,明知道自己是受害者,却没法成为“受害者”,还得为家除害,得动脑筋想该怎么解决这事。这个女人不是说了嘛,你怎么发的财我都知道,我有把柄……

  鼻子一酸,害怕涌上来,虽然男人的生意经她不参与,但她知道男人多少跟一些关键人物有联系,可不好连累别人呀。一想到这里,她就烦躁起来,顾不上伤心,反而责怪起自己没有本事,帮不了男人的忙。看到手机躺在地上,就想找个人说说话。这种事闷在心里越闷越难受,那就给妹子打个电话吧——对,别人不好说,亲妹子是可以说说的,她打小机灵说不定还能支个招。

  妹子跟她过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不仅嫁得普通,工作也辛苦。好在夫妻恩爱,不羡慕别人也不数落命运,倒是可以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一生没有大起大落,却有细水长流的涓涓轻唱。加上有她的帮衬,拿些半新不旧的衣裳给她,或即将过期、自己用不上的烟酒茶叶过去,妹子没心没肺,每次都开心地接受。反正都是她在付出,这就让她无形中感觉高人一等,没事总会给妹子指点两句,哪怕是生活上的一些无足轻重的琐事,这是她的习惯。妹子知道她心不坏,也就不计较。这就造成了妹子接到她的电话,口气会显得异常尊敬,不像小时候亲昵,这让她也警惕起来,姐妹俩怎么就隔了一层?既然没有那么亲昵,这些话就不好说,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她不敢确定妹子会不会背后笑话她,你看,你风光啊,你嘚瑟啊,就这样风光嘚瑟的?

  于是,叫了妹子一声,她也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握着手机沉默着。妹子在那边叫着阿姐,由于焦急便显得没有耐心,毛毛躁躁一惊一乍的,一看就没有见过啥世面。舔舐一下干涩的嘴唇,她敷衍妹子说道:没事,我昨晚梦见阿爸阿妈了,空儿了咱们去看看他们吧。说完就挂了电话。她的阿爸阿妈已经去世,阿爸先走的,他一走,阿妈就日渐萎缩,舍不得阿爸似的,在失去阿爸的第三年春天也走了。在阿爸阿妈的葬礼上,她哭得最伤心,感觉被他们抛弃了。大概阿爸阿妈也舍不得她,没事就会来梦里走走。其实父母也有偏心,谁家条件好,能够给他们带来荣光,自然就会宠哪个。这种偏心是没有办法的事,搪塞掉妹子,她便不管不顾地丢下手机不再理会,包括妹子追来电话,她也没接。这时候,她笃定是找不到任何人来帮忙的,这只能自己面对。

  哎哟——疼!

  这才是关键,铲掉最后一块,她的掌心也被铲子铲掉了一块皮。这下好了,膝盖破了,手掌也破了,身心俱残啊!看着掌心这块血肉模糊的皮,感受着锥心的疼痛,她意识到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活着,就得扛过这一劫。因为她考虑到如果那个不速之客有男人的把柄在手上,那么就不单单是男人完了。恰巧眼睛看到摆放在床头柜的相框上,看着男人站在照片里自信的笑,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恨铁不成钢道:你咋这么没脑子呢?

  照片是夫妻俩出游拍的合影。她记得,这组照片同去的人都拍过,在那梯田的田埂上,自己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几枝干桃花,男人则站在身边将一朵桃花朝自己头上戴着。这个动作几对夫妻都做了拍照,应该是无数的夫妻都拍过。要知道全世界有多少人去过那个景点啊,站在那里拍过照啊,假模假样地做着《天仙配》里“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的情景。比翼双飞的关键点就是男人给妻子头上戴桃花。而男人有一次带她去歌厅,也唱过《天仙配》,她还第一次知道他能唱这么好,眼神流转,兰花指翘翘,风流倜傥。

  但是,有什么用呢?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相信男人的话好比你相信了猪上树。一把将相夹倒扣下,她强忍住手上的疼,下定决心道,不管怎么说,渡过这一关再说吧。大难临头,夫妻不能分离,得同仇共敌。眼泪也在这时滚滚而下,想痛哭一场——手心痛需要哭,膝盖疼也需要哭,男人变心更要哭,还有心疼钱才是真的要哭啊,都是白手起家的人,哪能拿这些钱随便给人啊!还要为儿子昨天冷漠的态度哭,为房间里的这块永远修不好的水印子哭。总之,各种伤心涌上心头,一点儿体面也没有了。这大概就是生活的真相吧,什么董事长夫人,什么住得再高,都是虚假的!

  晚霞映天,一天过去。离那个不速之客临走说的还有三天的考虑时间又少了一天,是要冷静下来就事论事了。给嘴巴里喂上半杯凉水,她找出剪刀剪掉掌心里的肉皮,拿出药箱准备上药消炎。她的皮肤不好,容易化脓,她不想这几天让身体再化脓,更不想让自己生病。如此,就会没精力处理这事了。

  但促进睡眠的药也在药箱里,每次去配药她都会多配一点儿。打开药箱,第一眼就看到这药。眼睛在药盒上抚摸几下,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似的,她立马把这一盒药拿了出来。

  白蓝相间的药盒,宛如蓝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几朵白云,将药盒翻来覆去看着,就像将云朵搬来搬去。搬着搬着,她含着眼泪笑了,笑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体贴的药,你看啊,它多好,可以让我想睡多久就多久,想死也可以呀!为此,没有再管掌心和膝盖上的伤,消炎治愈的是表面,体内的羞辱该怎么治疗和排解呢?她听得手里的药盒对她发出了叫喊:来吃我呀,快来吃我呀!

  她就这样拿着药站起来,将药盒捧到床边放着。去卫生间洗漱好,当然不是要擦胭脂口红,只是洗了头、洗了澡、刷了牙。将身体洗得干干净净,又仔细穿好内衣,再穿好睡衣,坐在床上开始扒拉药。她一共剥了七粒药出来,又将余下的药剥出来,再走到卫生间冲下马桶,再拿着空药盒放在枕头边。杯子里也倒了满满一杯凉白开放着。接着又去拿手机拨通了妹子的电话,这之前,妹子已经来过三个未接电话。但她只允许电话响一声,就挂断了,让妹子急去。而自己将手机关机。被关机的手机类似一个人的死去,不再叫得起来。做好这一切,她开始吃药。

  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捡起一粒药片送到嘴巴里,耳朵一跳,她听见不速之客来电话了。准确说,一看到这个陌生号码,她就有不好的预感。号码的尾数跟自家男人的尾数同是555,起初还以为男人来的电话。结果是一声脆脆的呼喊:姐姐,你好呀,你可要帮我,我是小诺,我们在江南酒店见过,那个穿红裙子的小诺呀。一口气说完,脆生生的,她相信她肯定见过自己,因为她在暗处,自己则是无法看见她的。

  当第二粒药片送进嘴巴里,她看到这个叫小诺的女人来了。女人长了个大脸盘,还有个大屁股,不算漂亮但结实健美。像夏日里长势猛烈的庄稼,浑身是力量,有种致命的诱惑。还有,女人有一双狐媚眼,眯着眼睛露出一口雪白的大板牙笑时,还是挺风骚的——即使假笑也是好看的。

  当第三粒药片送进嘴巴里,她看到女人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的男人则靠近她坐着,故意守护着也好,故意在表明态度也罢,反正进门是客,她还起身跟这个来者不善的女人沏了一杯茶。一杯没有任何寓意的茉莉花茶,女人端起杯子闻了闻,开口说道:姐姐的生活真精致啊。随手将这杯清香四溢的花茶擱置到茶几上。随着身子前倾,腹部鼓起两个肉圈圈,裙子穿得还是太紧促,经不起丝毫带幅度的动作。她看着不自觉地伸了伸腰身,将一根笔直的杆子以打气的方式插进身体。女人沉默一下,又端起杯子呷了一小口花茶。眼睛飘到男人身上得意地笑着,直接在挑逗:我说我敢来吧,你不信!

  当第四粒药片送进嘴巴里,她看到女人将涂抹着橙色口红的嘴唇张开,吐出一串慢条斯理的气息。这让她一紧,知道女人有备而来。究竟还是男人走了心,对人家太好,不知道跟她搂在一起信口雌黄了什么,让她如此有底气。女人又甜丝丝地叫了声“姐”,从合并的大腿上亮出手机,跟端茶杯一样将手机轻轻地放在茶几上,随即,男人的声音传来——一想到这里,就跟当时的情景一样。她差点没有稳住,这可是自己的男人啊,她竟搂抱着别的女人在叫“宝贝儿”,宝贝儿长宝贝儿短宝贝儿圆宝贝儿扁,女人却在浪笑:别净嘴巴功夫,我是宝贝儿姐是啥呀?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又嫌弃:不要说她,她哪能跟你比,她没什么文化,脾气也不好,我们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当第五粒药片塞进嘴巴,她差点没有稳住——还能稳住吗?你尽心尽力为他为了这个家,人家怎么想的,没有共同语言,轻飘飘一句话就把你撇干净了。什么叫没有共同语言,没有共同语言你娶我?男人也没有想到女人会在床上录音,大概也怕听到更“难听”的话,猛地扑上去夺手机。一个善于心机的女人让他失去了理智,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由于动作过于迅猛,导致重心不稳,手机没有抢到,人却扑向女人,“啪”的一声,他扇了女人一个耳光——你,你竟然打我?女人的脸上落着一个红巴掌,但没顾得上痛,反而冷冷一笑:你是不是害怕了?害怕了给钱啊。

  当第六粒药片塞进嘴巴,她看见自己站了起来,实在不忍心看到一向不言自威的男人被逼成这样。同时,她发现扑在女人身上的男人瘦了,屁股瘪瘪的,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了?这可是自己精心照顾和悉心维护的男人呀,她心疼了,本能地站在男人身边,手拉手一起对外。对,面前这个女人是咱家的敌人,她是来拆散咱家的。她将男人重新拉到身边坐下,咽一口唾沫,缓和语气,叫了女人一声:小诺,你几岁了?女人一愣,答:三十八。她又问:那么你晓得他几岁?脸随即转向丈夫看着,女人答:五十八。听到女人的回答,她笑了,又盯着女人的眼睛问:那你今天是来要人的?女人愣一下:姐,你这是啥意思?你在开什么玩笑啊?明白了,女人才不会要一个糟老头!看来男人的一往情深付给流水了,她依旧微笑道:你不要人那你来要啥呢?你不就是来告诉我他有多爱你吗?当你宝贝儿疼着吗?话说到这里,就不用再客气,收敛起笑容,她的眼神立马冰冷起来:妹子,莫非你不爱他?女人急急地回道:他要是爱我的话,就给钱了结。我告诉你,我跟了他十年,功劳没有苦劳有吧?不要把我逼急了,我可是有证据的!女人开始反攻,还扬起手机准备继续播放录音,狐媚的眼里凶光毕露,势必要大哭大闹一场。一看到这个眼神,她立马警惕起来,可不能让她在家里哭闹,不能让邻居看笑话。含辛茹苦建立的家庭可不能轻易被她摧毁。便后悔不该冒然同意她来家里,应该约一个偏僻的茶室见面。想着,她就站起来,故作镇定地给女人的茶杯续上水:妹子,既然你叫我姐,我就叫你声妹子吧。妹子的心意我算是听懂了,你要的不就是钱吗,看来你把自己当商品卖了……随即,伸手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决定先让女人离开再说,做一个缓兵之计,反正只要钱能解决的事就不是事。

  这时候,床上还剩下最后一粒藥片。困意渐次袭来,眼皮重重的。她用尽最后力气将这粒药片塞进嘴巴里。又猛灌一杯水到肚子里,慢慢地躺下了,对着空旷的房间冷笑一下,道:放心,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这一觉,睡赢了。应该说是苦肉计成功,这个叫小诺的女人到底不如她能够鱼死网破,她肯定没有想到她会自杀,也就是说,她也怕弄出一条人命,那么到时候就难收场了。所以,最终只求拿到一点儿钱就签下协议离开了。

  而她呢,被赶来的妹子和男人破门而入后,又被急匆匆送到医院抢救。男人如她所想的聪明,只跟医院说她有抑郁症,老在家想不开,这次趁家里没人吃药了。于是,他的面子也保住了。洗胃、打吊瓶,折腾了好几天。从头到尾,没有人知道她自杀过。

  这之后,她跟男人的生活又回到正常。男人留在家里陪了她几天,跟她道了歉,也道了谢,只有他知道她拼死挽救了这个家,这件事他还是很感动的。之后他又专心去经营公司,说要给她更好的生活。留她在家里。但男人回家吃饭多了,应酬少了,有时候还会早起给她做个早饭,为的是让她多躺一会儿。因为她的精神状况仍旧不好,睡不好,药物一把一把地吃。还有就是窗口的渗水仍旧没有修好,这也成了她的一大忙碌,没事就会给物业去个电话,或去办公室坐着,跟工作人员聊天,多半说的还是这块水印子。她很疑惑也很纳闷为啥一直修不好,像生病,治不断根。之后还说了房子的其他毛病,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这次说了下次好像又忘了,然后突然又要供一个石碑在那里,说这样可以挡邪气。有时候去物业还带着水果,像做客一样,忙忙碌碌,乐此不疲。男人见她这样,就跟她说:要么换个房吧,现在太湖边的房子很好,开窗就能看到烟波浩渺的太湖。

  男人说这个话的时候本以为她会高兴,不想她什么话也没有说,穿着白裙坐在阳台上,像一朵云缥缈着,回头看男人的眼神一样也是缥缈虚无的,空洞洞的。虽然面对的是一脸和蔼的男人,却让男人看出她跟他现在只是打了胜仗的盟友。一片云飘过,洁白的云朵布满天空,云深不知处,她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微笑,飘飘渺渺的笑。男人跟着去看了一下天空,倒是觉得这清透的天空,以及这一朵一朵的白云,还是挺好看的。正当他陷入其中,只见一片轻盈的白从窗口飘了出去,这让他愣怔了很久,才无比悲痛地喊出一个名字:久——雅!

  赵久——雅!

  作者简介:李云,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钟山》《青年文学》《作品》《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广州文艺》双年展小说奖、钟山文学奖、叶圣陶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集《盛夏》《晚上遇见莫小海》。现居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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