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回老家,敲开了门,头一回见到我们家的小花。父亲写信告诉我说,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小花就在我们家了,因为我每回都是过年回家,父母给她放假,让儿女们自己做饭,她在家过完了年才来,因此我从没见过她。这回见到小花我忽然想起王先生,王先生有过一篇散文,名叫《我们家的小花》,那个小花也是他们家的小保姆。我去他们家还喝过那个小花给我沏的茶,我把他们家那个小花和我们家这个小花进行对比,惊讶地发现她们两个长得很像,真的像极了。会不会是一对姐妹,一个叫大花,一个叫小花,分别在两地给人做着保姆呢?在我父亲和母亲两个老人眼里,大花也是小花,再大他们也会叫她小花。
你找哪个哇?在我这么想她的时候,我听她这么问我。奇怪的是她说话不像我们家乡的口音,像四川和重庆那一带的,一句话里有一个字音拖得很长。
我找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儿子,在北京的那个。我只能这么回答她。
我听她“哦”了一声,接着又看她退了一步,脸上惊惶得有点失措。她“哦”一声我能理解,退一步我就不能理解了,我头一回见到她,她也是头一回见到我,怎么会有一个受了惊吓的症状呢?刚才在下车前我还在车窗玻璃上照了一下,自认为形象尚可。她的手中提着一袋垃圾,我判断她是正要出门去倒垃圾时听到了敲门声,随着她这一惊一退,手中的垃圾袋“噗哧”掉在地上。我暗自庆幸,她要是去给父亲送一碗煎好的中药,这么着就完了。
我不能长期站在门外,她不请我进去我得自己进去,这是我的家。趁她一低头的工夫我提着行李箱进到屋里,她倒是没把我赶出去,却在她捡起地上的垃圾袋出去扔时,我听外面一个女人鬼里鬼气地问了她一句什么,她回答说:人家喊的那个流氓回来了!
她的声音是那个女人的两倍以上,好像并不担心被我听到。我吃了一惊,心想我的这个恶名怎么会传进她的耳朵,连她一个在家的妇女都知道了,这是不是叫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连她都知道了是不是我父亲也知道了?父亲的病情加重是不是和听到我这个名字有关?
小花倒了垃圾回来,进到洗手间里大力洗手,“哗哗”的冲水声证明她在我们家已训练有素,卫生是没有问题的。我走到她的背后,急于对她解释我的“流氓”这个恶名从何而来,由此洗去我在她心中的反面人物形象。但她洗完手像圆规一样在我面前划了一个半圆,保持着两个身体不能接触的距离,安全地进到厨房去了。我就不能追上去再说什么,什么都不能说,那样做形势会更加严峻,万一她在我试图靠近她时发出一声尖叫,把同楼的邻居招来我还活不活了?
父亲这会儿是醒着的,在他的房间里听到我的声音,咳了一声,对着外面喊,小花,是不是我家老大回来了?你问他吃了饭没有?父亲是那个饥饿年代的幸存者,这辈子永远把吃放在头版头条。他的房门日夜都敞开着三分之一,这是我的反复提醒,目的在于家人随时掌握屋里的动静,不至于因信息不通而发生意外。他的喊声从全门三分之一的敞开部分传出来,厨房里应该能听到,但是小花没有反应。我就走到父亲床边,俯下身说,爸,是我回来了,我刚下车还不想吃饭,等我饿了自己来做,家里有面条吧?有鸡蛋吧?有贵州陶华碧牌的“老干妈”吧?
我嘴里说着话,耳朵继续听着厨房的响动,一切都还是静悄悄的。父亲咳着,坚持让小花做,家里吃的东西都是她买的,她放的,你不知道在哪。我小声问,她在我们家每月工资多少?具体要做哪些工作?除了照看老人以外还管不管别的事,比方说做其他家庭成员的饭?双方的劳务合同是怎么签的?父亲知道我的意思,断断续续地把我想了解的内容都告诉我,说她的工资是每月三千,这在北京很少,但在老家小县城里算是最高,有些企业职工月工资三千不到,拖欠不给的事还经常发生。具体工作是常年管他一人,偶尔来一两个亲戚朋友,她就多做点儿饭菜,添客不杀鸡。这样的事一年难得有一次,正式来客会安排在外面用餐,她也一道去吃。没有签劳务合同,她说她没文化,坚决不签。
父亲说他们今天的晚饭已经吃过了,刚才他是让小花专门给我做。我三心二意地听着他说,把精力重点放在厨房,那里依然风平浪静,听不到菜刀在砧板上的剁击和锅铲在铁锅里的翻炒声音。我想象着这一朵按时开放的小花此时正插在一只小凳子上,沉着地思考着流氓回来了她该怎么办。我问父亲,我的医生朋友告诉我说,家里有高龄老人,特别是孤身一人又有病的,晚上应该有人陪伴,喝个水呀,吃个药呀,上个厕所呀,有个什么紧急情况打个120呀,免得因为延误发生意外,我们家晚上到底有没有人?
这件事我已说过多少回了,写信说,打电话说,请朋友到家来说。是因为我多少回听说某个独居的老人心脏病突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自己伸手去拿救心丸没有够着,手往下一垂就再也没抬起来,被人发现时身子都硬了。父亲每回都答得扑朔迷离,计划商量尽快落实之类,这回当面听我问了以后,刚说一句从这个月起小花晚上也在这里了,下一句还没出来,就听得厨房里终于发出了一个声音,爷爷,今晚家里有人了,我就不在这里了,明天一早我来!
这么快她就做出这个决定,更加证明她的警惕性高,两只耳朵是竖着的,在她照看的九十多岁老人家中,突然回来一条壮汉,而且还是流氓,长心眼的女人谁都不会留下过夜。就这样,由于我的回家,她的工作模式又回到过去母亲在世的时候,早餐前来,晚饭后走,从今天起,夜里所有的事情全都交给我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们父子分别多年,现在又有了单独说话的空间。父亲曾写信告诉我,小花做事都好,就是不大和他说话,两人在家经常是一个天南地北地说,一个东张西望地听,听着听着猛的一头站起来,说要去做个什么事,直到把下一顿饭做好了通知他去吃,父亲说他在家是一个还能吃饭的死人。
我理解父親,他多少还有一点儿文化,除了吃饭不免也有其他的喜好。老家县城他有八个年龄相当的好友,从前常在一起饮酒聊天,吟诗作对,不过最近八年走了七个,还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我鼓励他写一本回忆录,以这种方式和他们继续聚在一起。他觉得这个建议很好,只是实行起来才发现眼睛不行了,进度慢得一天不足半页纸。为了让他生前看到这本书的问世,我把著作的性质改成口述实录体,请了一位朋友做他的助手,说好了稿费和版权归记录整理者所有。父亲非常积极地配合着,每天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那段日子可不是只会吃饭。但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我的朋友被抽调到两百多里以外的南山乡下去扶贫,不能再来记录,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下来。
这回我回老家是带着写作任务的,自己不能做这件事,打算再物色一人接替那位朋友,我在家时和父亲说话有我,我走了还有他的口述实录者。我这样做不仅是让父亲不再是“一个还能吃饭的死人”,而且还想让他留下一些历史的记忆,为自己的后代,也为这个世界所有的人。
父亲的病主要在肺,五脏六腑中还有十样都是好的,尤其是脑子好得还能作诗。他的肺是在集中营的十二年里,夜晚睡潮湿的地铺,白天抽劣质的烟叶,日复一日糟成了那样,几十年下来已经濒临衰竭,严重时气都喘不过来,痛苦之状好像鱼儿离开了水。这病状想要大修除非摘换器官,此外别无回春之术。就好比一台已到年限的老汽车,我们不主张送进大修厂里拆卸敲打,就让它慢慢往前开着,能开到哪就开到哪,随时随地准备熄火。他本人也不同意长期住院,住在医院里也是吃药打针,输液吸氧,虽然老干部的医疗费用全部报销,但他认为国家付出了,自己也没得到,不如就这么躺在家里静养,吃吃药,吸吸氧气,有了症状再去就医。
不过这样必须要有一个条件,家里不能断人,日夜都不能断。我既然同意这个方案,就得做好长期在家的准备。
2
小花宣布今晚不在这里住了以后,从厨房走出来,圆规一样在我身边画了一个半圆,走到父亲床边,当着我面拿出晚上要吃的药,嘱咐几句注意事项,然后开门走了出去。她真没打算给我做饭,一棵葱都没往出拿,问都没问一声。我等她走后自己泡一碗方便面吃了,这是我在火车上没吃完的,边吃边听父亲说些家里近来发生的事。后来我们都有些困了,我就给他洗脸洗脚,自己再洗个澡,把今晚的药给他喝了,进到自己的房间睡觉。我听父亲从敞开三分之一的房门里咳着说话,要我明早多睡一会儿,他说小花自己有房门钥匙,不用我给她开门。
我口是心非地答应父亲,实际不可能按他说的。第二天刚一天亮我就起来,正在刷牙的时候听到有人在门外开锁,“咔啪咔啪”怎么也打不开。我猜想是小花无疑,庆幸自己没听父亲的话今早多睡一会儿,嘴里含着满是白沫的牙刷去把门打开了。门外果然站着小花。她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提着几样青菜,估计是从她家来的路上顺便买的,应该是我父亲的中餐。这回她对我做了一个友好的表情,嘴里叽咕一声“见了鬼”。我知道她是指没有顺利打开的门锁,却故意逗她笑道,明明是见了我,怎么能说见了鬼呢?她被我给逗笑了,但又飞快地止住,心里大概是这么想的,她想但凡流氓就有逗人开心的本事,要不咋能把一个又一个的女人骗到手呢?
小花快速地做好早餐,是两碗云蒸霞蔚的水饺。典型的我们家乡吃法,把葱花姜丝蒜末和辣椒汁儿调在酱油和醋里,都浇在元宝形的薄皮水饺上,碗面还浮着几叶北京叫香菜的芫荽。小碗一看就是给父亲的,大碗难道是给我的吗?我的心里有点激动,但不敢问,直到她翻我一眼,亲自告诉我说大碗是我的,说她昨天没给我做饭吃,想了一夜觉得不合适,不管咋说我是爷爷家的人,大老远的回来看爷爷。
她说想了一夜觉得不合适,如果这话没有骗我的话,证明她对我的转变跟我给她开门没有关系。这句话的秘密埋在“不管咋说”四个字里,挖出来拆开解释就是,哪怕你是流氓,看在爷爷的份儿上我也不能让你挨饿。我对她笑了一笑,不客气地端起碗来就吃,以实际行动证明我不怪她。我巴不得和她緩和关系,得到她的承认大有好处,至少在我回家期间,不用自己动手做饭吃了。
吃完早餐,我对父亲说想去母亲的墓地看看,父亲说好,快去快回。他说老家这几年里人死的很凶,那里每个月都在增加新墓,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怕我去了找不到地方,让小花做我的向导。我说不用,我每回都是自己去的,不可能找不到,连自己母亲的墓都找不到的人岂不是逆子?面貌改变了可以挨个儿找,墓碑上的字又不会变。我揣了一把零钱在裤兜里,准备到了墓地进出口的花圈店,买点儿香烛纸裱在墓前焚烧。我们老家的风俗,每到祭日,要在父母长辈的墓前焚香烧纸,这个我懂,每回去墓地我都记着。
我收拾好了开门出去,拉上门刚走几步,听到背后的门又开了,有人朝我追了过来,一回头见是小花,手里握着一根四尺多长的木棒,吓得我头都偏了。我看她的脸上没有怒容,稍微放了点儿心,等她自己说要干什么。原来她让我把这根木棒带上,说是到了墓地有用,我想了想问,墓地有狼了?她摇头,我问有野狗?她也摇头,我说那带这个干什么?她说你咋不问有没有蛇呀?去年老家的雨水大,草都长了一人多深,管墓地的人偷奸耍滑,眼睛都不朝那方望,你要下脚之前先打打草,免得蛇把你咬了!我由她的话想起打草惊蛇这个词,自己先是一惊,感谢她对我的提醒,不然父亲还在,我却先要埋在母亲旁边了。我从她的手里接过棒子,发现朝下的一头顶端上有两个钉子眼儿,认出是一根墩布上的木把。原来拖地的墩布坏了她舍不得扔,留着木把有用,今天正好就用上了。
我拄着木棒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她,你怎么知道草长了那么深,管公墓的人不打草?她停了一下,回答说是听人说的,有人还咒他们,盼老天爷哪天一个炸雷把他们劈了,押到阴曹地府,大鬼小鬼围着他们要钱!我问要什么钱?她说退墓地管理费呀,一个墓位卖八千块,合同上写的要管理五十年,他们五天都不管!我心想这个小花,想不到还是个有正义感的公民,怪不得她恨流氓,看见流氓来了直往后退。我花半个小时走到公墓,远远看见一片荒草,前几回我来虽说也是荒草满地,但还没有荒到这个程度,现在它们真的有小花说的一人多深了。我弯腰低头,一步一步走进墓地,用她给我的那根木棒拨着草丛,开始是左右横扫,后来是一阵乱打,打倒在地以后脚再上去,这样开辟出了一条只容一人行走的道路,凭着以前的记忆找到了母亲。
母亲的墓前出了奇事,在那块黑色的花岗石墓碑两边,各自开了一朵红色的花儿,却没有枝也没有叶,远看像母亲年轻时的一头黑发,左右扎着两只红玛瑙发卡。走近一看,还是一对塑料的小红灯,里面的袖珍电池已经耗尽,灯不再亮了。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家乡小城的人从去冬到今春,再从夏天到秋季,都禁足在家,包括清明在内的祭扫活动全都取消,整个墓地不像往年,看不见任何一样祭品。我真的感到奇怪,这对小红灯是从境外吹来的吗?怎么不左不右,不前不后,正好落在我母亲的墓边?
我给母亲烧完了纸,站起身来,把小花给我的木棒插在墓的右侧,捡起那两只小红灯挂在上面,幻想着出现一个神话,明年清明,一场春雨过后,它会生根发青,长成一棵小树,是一棵秋天开白花的玉兰树就更好了,我在人间陪着我的父亲,它在冥地陪着我的母亲。我沿着那条被开辟出来的小路,走上车道,回到家中。小花的中饭已做好了,米饭和两菜一汤,菜是清早提回来的新鲜蔬菜,父亲已被她扶着坐在了桌边,看样子在等着我。
她见我进门时两手空空,有点惊讶地歪着头问,我给你的棒棒儿呢?我也有点惊讶地说,你不是给我打蛇的吗?她“咦”了一声,说她是好心好意借给我用,用完就不要啦?我说留着它做什么?她说她好不容易攒了三根,打算拿麻绳绑成叉子放在阳台上,上面支个簸箩,冬天晒红薯干儿、洋芋干儿、萝主干兒,这下可好,我给她扔了,看我咋办!我松了一口气道,等会我就打个电话,让人送个杂物架来。她瞪着我,好久以后恶狠狠地说道,你有钱!然后不理我了,转过脸去给父亲盛饭。
父亲不知道我扔了她的什么宝贝,急着为我们调解,他夸小花如何勤俭持家,如何省水省电,花一分钱就像摘她的心肝,要我千万千万,吃了饭就去把扔她的那个东西找回来。又忧心忡忡地问,不会被人捡走了吧?我给他打保票说,不会的,不会的,鬼才要呢。我的心里此时思来想去,迟迟拿不定主意,杂货架是不能买了,买了她的心肝会更疼。种在母亲墓边的木棒既然被我许了愿,也不要再拔回来了,再说专门跑一趟也不划算。去买一根新的墩布,把布条扯了留下木把,她一眼就能认出来,更得恶狠狠地说我有钱!最后我决定吃了晚饭出去散步,到附近几个倒垃圾的地方转转,看有没有人扔这个东西,最好棒子的长短粗细都跟我扔了的那根差不多。
主意打定之后我一边吃饭,一边转开话题对父亲说,爸,出了个怪事,妈的墓碑边上有两只小红灯,会是谁送的呢?父亲想也没想,张口就答,肯定又是小花!他说别人去是要给他说的,有的会先打电话问路,有的去了回来再说。小花是每年大年三十夜去给你妈送亮,正月十五别人再去,看见有人去过了,问起来才知道是她!我顿时觉得父亲判断对了,其实在我回家路上也曾这样想过。我像小花见我第一面时那样说了个“哦”,偷着看她的脸,她却仍不看我,给父亲夹了一筷子菜说,吃饭时莫说话,免得呛着了!
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或者正月十五夜里,儿孙们要到故去的前辈墓前点一盏灯,意思是为亡灵照亮回家的路,接他们回来和阳间的亲人团聚。母亲离去的前几年,父亲和我们一起去,后几年父亲走不动了,我们就自己去,因为过年给小花放假,我们去时没有叫她,她单独去我们是不知道的。去年过年我一人在家陪伴父亲,疫情最紧急的时候,社区严禁居民出门,我都不能去看母亲,她是怎么去的呢?难怪她说草深,有蛇,管理墓地的人偷奸耍滑,原来这些事她都经历过了。我的心里好生感动,厚着脸皮和她说话。我说棒棒儿的事是我没想周到,但你放心好了,我会给你一个圆满的交代,现在我想问你另一个事,去年过年我们连门都不能出,你怎么还能到那里去的?
我想她是当着父亲的面,不得不回答我,何况我已认识到了错误,又表态给她圆满的交代,她的情绪有了缓和,不再隐瞒我道,站岗的从早站到晚,半夜里还不打个盹儿?我就更吃惊了,半夜,山上,墓地,女人,我把这四个符号编成一组,身子抖了一下问她,你一个人去就不害怕?她说坟里是我奶奶我怕个啥?难不成你还会怕你娘?哪个小鬼要想害我,奶奶只会出来保佑我!
她胆大,哪个惹了她,杀人的事她都敢做!父亲向我介绍她说。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的这个印象来自哪里。
3
从这天起我们的关系飞速好转,她明显放松了对我的警惕。我也真的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当天晚饭后,我散步到一个厂房的仓库边,正好看见一把废弃的墩布,就用一只皮鞋踩住布头,双手生生拔掉上面的木把,把它拄回家里。第二天小花来了,我郑重其事地交给她。她也郑重其事地收下,也不问是哪里来的,转脸就和她保存的另外两根凑在一起,用麻绳绑成一个叉子,像是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并且提前把簸箕架了起来。
我听到耳边有人叫了声哥,好像是她的声音,这个叫法和我们家乡不同,我们家乡把哥叫“锅”,她却叫“嘎”,放慢点儿听着像叫“哥啊”。我没敢答应,因为没把握她叫的是我,以为她在接听娘家哥哥打来的电话,或者是电视里一个女角色在叫人。再看客厅的电视开都没开,她手里拿的也不是手机,而是那只簸箕。她把簸箕在叉子上比画来比画去,接着又叫了一声哥,说哥你看,老鼠子想吃都爬不上来。我这才相信她真是叫我,就故意逗她说,你把我妈叫奶奶,把我爸叫爷爷,把我叫哥,这当中还有一辈人到哪里去了?她也真能控制肌肉,仍然坚持不笑,引用了一句老家的谚语说,黄泥巴打灶——各喊各叫,想我把你叫叔是吧?做梦!我一直不懂这句谚语的谐音是什么,就笑着说好吧,那就让你打一个不伦不类的灶吧!
父亲夸她勤俭持家,继木棒丢失事件之后我有了更多的领教。我们家的淋浴器是母亲在世时的第一代,何时洗澡,夏天要预烧二十分钟,冬天要预烧两小时。父亲外出住过宾馆之后,回家要换成那种随时一扭就出热水的淋浴器,主要是为我们回家着想。小花坚决反对,她反对的理由不是又要花钱,而是那样又要重新安装,把墙上地下挖得大洞小眼,搅得四邻不安,鸡飞狗跳,出来的水还不是那粗一股?它要有水桶粗一股我服了它。父亲还要坚持,她就阻止他说,爷爷,你实在想随时随地洗澡,那就还跟往年那样,烧半锅开水灌在保温瓶里,洗澡时舀几瓢凉水一兑,你坐在脚盆里慢慢洗吧,洗完了叫我一声。父亲一听,不仅不能与时俱进,反而还要开历史的倒车,只好退一步维持现状,给他自己下台说,我说的是随时洗,何时说过要随地洗?人怎么能随地洗澡呢?小花见他退了一步,自己却半步都不退,对父亲说随地他做不到,随时他也做不到,正吃着饭你说要洗澡,那能行吗?往后也不要你说啥时洗,热天一天洗一个,冷天七天洗一个,不冷不热的天气三天洗一个,我把水烧热了叫你就是,多科学!
这回我把洗澡的事给忘了,因为是她规定七天洗一个澡的冬天,回家当晚我给父亲洗脸洗脚,是用保温瓶里的热水。临到自己来洗淋浴,打开喷头一股冷水呲我一身,冷得我差点儿闭气,这时再烧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洗了个冷水澡。次日我从母亲的墓地回来洗第二个澡,我吸取了洗头一个澡的教训,提前两个小时插电加热,真是洗得酣畅淋漓。但是福兮祸之所伏,人家是得意忘形,我一得意忘了拔下插头,从头一天晚上烧到第二天下午,一个通宵加大半个白天还在烧着。小花清早进来没发觉,吃完早餐也没发觉,吃完中饭还是没发觉,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她嘴里念叨着今天是爷爷洗澡的日子,走进洗澡间去提前插电,就听得那里发出“啊呀”一声尖叫。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难性的事故,飞也似的奔去救她,见她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在空中狂甩,我想起她提醒我说的蛇,莫不是那東西报复她不该教我用棒子打草,派一条从墓地溜进我家来咬她?正不知如何营救,她又大声叫道,烫死我啦!洗了澡插头也不拔下来,烧了一天一夜,烫一头死猪都用不完!我这才明白自己又惹祸了,用手去摸淋浴器下的水管,那只手烫得一缩,赶快换一只手把插头拔掉。我向她道歉说,对不起啊,怪我忘了这事,烫破皮了没有?要不要我送你上医院?她顺口就讽刺我道,你多行哪,你家的东西你都忘了?我才不上医院呢,我还没有娇贵到那个份儿上!
说着话转眼间人就不见了,重新出现时手里拿着一条创口贴,我看她一人孤掌难鸣,过去帮她,把她那根烫伤的指头贴了起来。那根指头虽没烫破,但已红肿得像小胡萝卜,还有点发亮。我再次向她道歉,让她暂时别做事了,回家休息两天,需要时我再叫她,来了也动口不动手,做我的顾问。我发现我说的这些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在我说的同时,她用那根贴了创口贴的小胡萝卜不断地点着我的鼻子,等我话音一落她就说道,我毛算了一下,你这一个澡最少最少,洗了三十块钱!原来她忍着剧痛,还在计算淋浴器烧去的电费,心里比手上还疼。
这是她节约用电的一个例子,就算是必须的吧,紧跟着还有节约用水就不是必须的了。她忍着烫伤的疼痛,继续追究昨晚我洗澡的水到哪里去啦?我也继续逗她笑道,俗话说人往上,水往下,水不是从下水道流走了吗?我以为家里装修时防水层做得不好,洗澡水漏到楼下的天花板上去了,引起楼下住户的投诉。可她不是这个意思,她仍然用那根烫伤的“小胡萝卜”往洗澡间一指,看到没有?那个大塑料盆做啥用的?我想起她成功抵制我父亲的故事,回答她说是爷爷坐着洗澡用的,这一回我答对了,不过只答对了一半。她说,对,爷爷就坐在里面洗,洗了把水留着,上完厕所用它来冲,就不用放水箱里的水了。后面她还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总共十个字左右,我怀疑是“冲一泡尿也是好几块钱”。
她每顿吃饭不多,但吃速极快,迅雷不及掩耳,眨个眼就吃完了,再眨个眼连碗都洗了。这天我还陪着父亲细嚼慢咽,耳边响起洗衣机的轰鸣声,等我吃罢饭过去一看,昨晚我洗澡换下的脏衣服早已不见踪影。她把曾经威胁我父亲洗澡的那只大脚盆搬了出来,放在洗衣机的排水管边,管口放在盆里,等着洗衣机的转动停止以后,一股漂浮着泡沫的浊流就淹没了盆底。因为有了刚才她对我的批评,让我瞬间看懂了她的谋略,通过两遍淘洗,两遍排水,第三遍盆里的水快要满时,我飞快地拿起一个洗脸盆去替下它,把管口放进小盆里,弯腰搬动那只大盆,一滴水不洒地挪到墙边。
我仰脸讨好地看着她,有了这一大一小两盆废水,今明两天多少泡尿都有得冲了。我问她说,爷爷只知道你勤俭持家,他知道你勤俭持家到这个程度吗?她说我为啥要叫他晓得?我说他知道了好给你提成呀,她问啥叫提成?我说就是从你创造的劳动价值中,按比例抽出一部分作为给你的回报。她说他是主人家,我是干活儿的,他为啥还要给我汇报?我说不是下级给上级汇报的那个汇报,是被帮助的人给帮助他的人回报的那个回报,就是报答的意思,老家又叫还情,要么是钱,要么是东西。她说他应当给我的钱都给了,我还要他的东西做啥?我说那我就代表他,年终发你奖金吧!她说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我一个都不要,我在自己家里也是这样,我男人啥时还我情,啥时给我发奖金了?
跟她说话很累,幸亏她不爱跟我父亲说话,不然一个那样说,一个这样说,没病都会急病,有病还会加重。
4
再往下我发现她岂止是省水省电,她还经常用比别人少的钱,买一些比别人多的水果和蔬菜回来。有一回父亲想吃排骨炖藕,她从市场买的藕两头没有藕结,回来向我炫耀,说她买的这一堆藕别人花两个多的钱都买不来。我说你不能只图便宜,没有藕结的藕孔里有泥,炖进汤里吃进肚子,我们顶多疼一疼,拉一拉稀,过几天就好了,爷爷吃了要疼起来,拉起来,一条老命可就没了!她说你真把我当猪呀?我就不会把藕里的泥巴洗了?我说你洗一个给我看看!她就把没有藕结的藕放在盆里,让水灌进孔中,双手拿着使劲儿摇晃,这样弄过一阵,孔里的水放掉以后,她举起来对着窗子看看,黑色的泥巴仍然顽固地藏在里面。
我不说话,站在她的背后,看她还有什么绝招。她知道我的思想,居然从容不迫,从筷篓里抽出一根筷子,把圆的一头伸进藕孔,像拉锯那样一来一回,进行了二十多个回合,再举起来一照,效果仍不显著,她这才有点慌了,手忙脚乱起来。最后还是我给她总结原因,我说筷子和藕孔的粗细不同,圆度也不同,有些死角永远也不能达到。最后她气馁了,问我餐馆里那些白花花的藕是咋弄的?我说不外乎有两种厨子,一种是诚实的,只买有藕结的藕,贵就贵点;一种是奸诈的,为图便宜把没藕结的藕买回去随便洗洗就炖,你没看餐馆的排骨炖藕是一盆黑乎乎的汤?问他们为什么是那颜色,还说是里面的佐料多?
小花坚持和我又辩了一个回合,觉得真理的确在我这一边,就闭嘴不再辩了,还有点后悔自己不该省这个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最后还是我想了一个办法,我接过菜刀,不按传统切法切成棱形,而是顺着藕孔,先竖着切成长条,让它每一个圆孔都变成洼槽,然后用刷黄瓜的刷子刷去里面的泥,再把长条腰斩几段,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根据人之常情,我以为小花会佩服地看我一眼,还有可能夸我一句:哥,你咋还会这个?但她一样都没有,接过我手里的菜刀,一边“啪啪啪啪”的切葱姜蒜,一边嘴巴铁硬,说我这样干是干净,就是坨坨子太小了,一炖就化,爷爷牙齿掉了安的假牙,喜欢吃有嚼头的!
我说对呀,所以你要买有藕结的,藕结硬,嚼着咯吱咯吱响。
此时她对我的态度已翻天覆地,最明显的迹象是不再跟圆规一样,画着弧形从我身边走过。而且不单是走路直来直去,说话也不拐弯了,有时挪动重物还让我搭一把手,亲友们到家里看望父亲,提来的营养品她不会打开,也请我帮一个忙,还让我教她认食品的保质期,那几个阿拉伯字母她都认识。勤俭节约方面却一如既往,放水、关水、插电、拔电,以至于只要没到晚上,天色暗一点的白天她也不让开灯,实在需要开时,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不要同时都开,要根据人的移动此开彼关,或此关彼开。还有做饭炒菜的时候,她也有一些精确的操作,何时旺火,何时微火,何时关火,利用炉灶上铁锅的余热,把撒了盐末的馒头片再煎一会儿,这样既省煤气,又焦脆可口。
我们的生活有了规矩,秩序井然,小花和我像是两个轮班值守的护工,一个负责夜班,一个负责白班。夜班是我一人全职,白班我还可以配合她做一些事。父亲的病时轻时重,略轻一点儿他要我把他刚才口吟的诗句记在纸上。沉重时不辨日夜晨昏,何时醒来要喝水吃东西,我都得积极响应,半夜就半夜,凌晨就凌晨。白天小花来了,我再抓紧补一个觉,为的是晚上恢复精神,以利再战。时间一久我已习惯成了自然,心里愿意一直这样下去,陪护父亲度过他一生最后的时光。我从医生那里知道他的时日不多,他自己大概也有预感,只是我们都心照不宣,梦想着或许能出现奇迹。
有一天,小花背着我父亲悄悄问我,哥,你晓得吧?在你还没回来的时候,隔三差五都有一个女的到家来跟爷爷说话,爷爷一开口她就拿手机给爷爷录音,她那是做啥?她到底是啥人?我问爷爷,爷爷说他也不晓得。我说我知道,是我请她来的,她是我们当地的一个女作家吧,我请她按照我写的提纲采访爷爷,把爷爷的话记录下来,整理加工,赶在明年爷爷的大寿前印一本书,作为一份特别的贺礼。小花说哦,还有这回事,可那女的来着来着又不来了,是不是看爷爷快不行了,害怕熬不到那一天,就撂挑子不干了哇?我说不是,是她有了更重要的工作,暂时做不成这件事了。小花说不就是叫爷爷说话吗,说了给录下来,这事有啥不好做的,死了张屠户,还吃不成混毛猪了?
我的心中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这事她也能做,小花在做这件事上和那个当地女作家的不同只是她不识字,需要我把文字提纲换成声音,由她打开放给我父亲听,相当于她在提问,父亲按照她的提问述说。我觉得她刚才说的话里好像也是这个意思,立刻鼓励她说,你说得对,这事没什么不好做的,把爷爷的话录成音,拿出去请人变成字,我再整理一下不就是一本书吗?她做算她写的书,你做算你写的书!我说的她,是指那位没把这本书进行到底的当地女作家,小花瞪大眼睛望着我说,我要是能出书了,那不跟你一样是作家了?我说是呀,不过作家并不都是一样,作家也分好几种,一种是我这样的,自己怎么想就怎么写,另一种就是她那样的,别人怎么说她怎么写。小花的脸一下子红了,我这是第一次见她脸红,不过她不是害羞,而是兴奋,她兴奋得满脸放着红光,说你这种的作家我当不了,我当她那种的作家!
打死我也不会想到她会产生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打死她也不会想到我会这样不知死活地答应,答应之后我才开始认真掂量,觉得她真可以做这件事。因为她每天都在父亲身边,也在我的身边,在我的指导下,她甚至还会超过我请的那位女作家,无非是多费点儿事,首先把我的文字变成声音,最后把父亲的声音变成文字,我再花点儿精力替她整理一下。但这样对父亲好,对她也好,试验成功会传为佳话,连我们家的保姆都成女作家了,说不定还能改变她的命运,父亲离开人世以后,她找新的工作也用得上。
我对她说好吧,你要是真干的话,我就真让出版社在书上印出你的名字,付你稿费,寄你样书,你就真的是女作家了,在家乡成了名人!小花兴奋得脸更红了,两眼使劲儿地要望进我的心里,认出我的话有多少是真的。又问我说,你说在书上印我的名字,那世上的丁小花不止我一个,哪个又晓得是我呢?我也使劲儿地诱惑她说,那就让他们再印上你的相片,下面写几行字,说你是我们这里的人不就是了?
小花这才放心,但只放了一会儿心又悬起来,说她还是有点不信,她能当女作家?我说我不会骗你,有我你就能当,高玉宝能当你怎么不能当呢?她问高玉宝是哪个,是不是高家湾一个叫宝娃子的?我说不是,传说是地主周扒皮家的小长年,爹妈都饿死了,他去加入革命队伍,一个大字不识,还不如你,队伍里人教他认字写文章,他编了一个周扒皮半夜三更钻进鸡笼去学鸡叫,催长年起来干活儿的故事,以后他就成作家了。小花听完了说,喔哟嘿,还是这回事呀,只要有人教,我不会才怪!
我看她如此自信,也越发有了信心,对她说好吧,就这样了,做完你就知道,有些作家就这么回事。说完我转身要走,她忽然问我,作家跟助理哪個大?我一愣笑道,作家是一种个人写个人的人,助理是一种帮人管别人的人,他们是两种人,不好比。她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继续逼问说,实在要比呢?我说实在要比的话,从权力来讲当然是助理要大,作家是没有管人权的。这下她有点满意了,就不再问,我却又问她说,不过也要看哪一级的助理,国家总统的助理就比居委会主任的助理要大得多,你问的是什么人的助理?她说是家政的助理。我又一愣问道,你再说一遍,什么人的助理?她一字一顿地说,家、政、助、理!就在你们北京!
我失声笑了起来,她问我笑啥,这时候我已经认为很可能她有一个让她骄傲的亲人在北京做家政助理,那人很可能就是我在王先生家见到的小保姆,而那个叫小花的小保姆很可能就是她的妹妹。在北京劳务公司的务工登记表上,过去的保姆名称现在一律叫家政助理。接下来我回到那天头一回见到她时的想象,她的妹妹叫小花而她叫大花,是我的父母把她叫成了小花。我把笑收起来,严肃地看着她问,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有一个妹妹在北京给人当家政助理,名字也叫小花?她把我长久地盯着,“咦”了一声问道,你咋晓得?我说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说到这个职务的时候鼻子里面出气很快,胸脯也一鼓一鼓的。她的脸又红了,说是好哇,你看我的胸脯做啥?我转开话题说,不管是作家还是什么助理,只要是凭劳动吃饭,没什么大和小的,都大,又都小。
5
第二天小花就干了起来,我要给她买一个录音机,她说不要,她的女儿说手机里有录音功能,就用手机来录,这事再次体现了她勤俭节约的本色。我就在她手机没有的功能上行事,在外面找了一家能录字、排版、打印的文化公司,让她们双方建立联系,教她把每天的录音按键换成文字,一段一段传过去,对方编排好了打印成纸样,由她去支付工费和材料费,取回来交给我。后来为了减轻她的负担,我让公司改用同城快递的方式,快递费计入项目成本。父亲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字了,我有空时校对一下错误的字句,留着下一步汇总成书。我认识一些聪明的写作者,他们服务的对象多半是企业家和官员,具体就是这么干的,很快就成书了,又很快就成名了,有的还成了著名作家。
小花亲眼看见她录下的声音,一个一个变成文字,又一页一页印在纸上,感觉非常有趣。虽然纸上的字她不认识,但是爷爷的声音她却记得,世上还有这样的事,能把声音印成书,这事真是太有意思了。她为这件有意思的事兴奋着,脸上每天都是红扑扑的,后悔过去咋就没有多听爷爷说话,要是早听早录,这本书早就出来了,还要那个人做啥?真是白耽误了工夫!她已经完全不把我当流氓了,有时候竟敢走进我的房间,在我的书柜里看来看去,抽出一本看中的书,让我看它的侧面说,她给爷爷录的这本书将来有没有这厚?我又趁机逗她,问她希望厚还是希望薄?她说当然希望厚啦,厚多气派,像块火砖,掉下来能打死人!我借题发挥道,对,书就是能打人的,好书打坏人,坏书打好人。爷爷的这本书是好书,你就让爷爷多口述一些,你多实录一些,我让出版社在书里再配上一些图片,把你和爷爷的合影也印进去!
比她更高兴的是我父亲,这么一来解决了他的两个问题,一个是有人听他说话了,一个是有人不但听他说话,还能把他说的话变成书,书里的话自然有更多的人听。这事是原来那个朋友停下以后,侍候了他十多年的小花接着干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小花拿到这本书的稿费,留给两个女儿上学,压力就会小些。不过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新的问题又出来了,说这话时只能是在他清醒的时候,而他不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小花的工作进展也越来越慢,而且正在这时,小花家里又出事了。
那天早上我起得晚了,原因是头天夜里父亲要求自己去上厕所。在这之前,随着他的腿脚逐渐不能下地,他已接受了一切都在床上的现状,配合他做这事我比小花合适。但他想起他的朋友临终前告诫他的经验之谈,说人一旦久卧不起,以后再想起来也起不来了,还会加快入土的步伐。于是他要创造奇迹,挣扎着起来试试,结果把我折腾得够呛。后来还是我帮他完事之后,雙手把他抱回床上,这比本来就在床上要费力得多,后半夜我累得睡死过去。当我听到有人叫我“哥啊”的时候,小花已经站在了我的房间门外。她的声音穿过房门,有点发颤,说她家出了点儿事,她得赶紧去办一下,爷爷这里她照护不成了,实在对不起啊,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是不该……
我听她口气有些紧张,好像说完就要离开,并没打算告诉我她家出了什么事。我一边飞快地起床,一边用父亲嘱咐我的话嘱咐她说,那你快去快回!父亲这样说我是知道我去母亲的墓地,最多一个上午就能回来,我这样说她却不知道她去哪里,来去一趟需要多久,心里想的是三天?五天?一个星期?我打开门,看见她一脸为难透了的样子。
你不能等我,我不晓得要多久,要不你给爷爷再请一个吧……
不,我不请别人,等你回来,你和我们家是有感情的,爷爷会舍不得你走,别人来了他不适应,你不是还要用簸箩给我们晒红薯干儿吗,叉子都绑好了,新来的人会吗?
你真的不能等我,我真的不晓得要多久……
还有一件事要等你做,那件事你只做了一半,那可是一大事!
你说的是给爷爷录书的事吧?我没忘记,我也是想了又想,实在是不行了……
是不是你这次要一个月?
一个月?难保两个月都回不来……
噢……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觉得爷爷年纪大了,病也重了,事情比过去多了,又忙又累又脏……如果嫌工资少的话,从下个月起我做主给你加上去……
我都没跟自己商量,突然就把这样的话说了出来,嫌爷爷年纪大而且病重了,本来是她猜测那个给父亲口述实录中途停下的朋友,现在我用来猜测她。
你……哥啊,根本不是这个原因,你莫瞎猜!我家的事这时不给你说,等我回来是要给你说的!可也是当说的说,不当说的不说,你又不是我家的人,我凭啥都要给你说?我还想问你一个事呢,我多久就想问你,一直都没好问,问了怕你呕气……
她也突然说出一句话来,不过她早就跟自己商量过了。
哈哈,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你说?
你想问我是不是流氓,对不对?
原来你晓得呀!昨天我又问人家了,人家说不是流氓,是文流氓。文流氓比武流氓还坏,武流氓管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文流氓只消把扇子一摇,轱辘一下人头就掉了……
哈哈哈哈,你还是没有说对,不是骂我文流氓,是骂我文化流氓,原话是这么说的,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我总算是等来了一个机会,能把这个流氓的故事讲给她听了,以此洗白自己的恶名。我说你相不相信我说的话?相信我就说,不相信我就不说,我可不像爷爷那样,你不听他也说说说,说得你找个由头逃走。她被我说得笑了一下,说她相信我,头一天见到我还不相信,后几天看我对爷爷这样尽心她就开始相信我了。她说流氓不是这样的,十个流氓九个在外面吃喝嫖赌,咋会像我跟个妇女一样,还是个中老年妇女,成天守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酒也不喝,烟也不抽,女人也不乱搞……
我截断她的话说,好吧,相信我我就说了,是我帮我一个小学同学的儿子,如何对付害他父亲的那个坏人,后来那个坏人的家属知道了是我教的,就骂我是文化流氓。小花瞪大眼睛听着,要我从头说坏人是咋样害我小学同学,我又咋样教他儿子对付坏人,最后哪个赢了?哪个输了?我说我不能从头说,等你处理完了你家的事,回来接着照看爷爷,我再慢慢给你从头说吧。
她不甘心,把她迫切关心的三个问题压缩两个,只问第一个道,那你只给我说一个,你说那个坏人是咋害你同学的?
看她如此关心坏人害我小学同学的事,我把这事和她家刚刚发生的事联系起来,直接问她,是不是你家也遇到坏人了?要不要我帮你?
她点头,又摇头,后来说,等我去了才能晓得。
我已经断定是这样了,就不再问,对她说道,那你就快走吧,去了把情况告诉我,我是文流氓,我会教你怎么对付坏人。你想知道的那件事是那个坏人坑害了我的小学同学,他们全家都拿他没有办法,我从古书上看到一个笑话,教我同学的儿子照着去做,坏人一下子就吓死了。不然人为什么要有文化,为什么要读书呢?你先去看看,情况不对就赶快回来,一边照看爷爷,一边按我教的惩治坏人。
她突然哭出了声,又突然止住,看我一眼转身走向父亲的房间,走到那个三分之一的门口却退回来,向我招手。我随她走到保险门边站住,她小声地对我说,我不给爷爷说,你也莫给他说,说了他会操我的心,让他好好养病吧,哥啊你要辛苦了。
我对父亲瞒了三天,这三天我学着小花做的饭菜口味给父亲做,居然还能蒙混过关。第四天父亲说想吃一种名叫浆粑的东西,这个我不会做,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我就把他锁在家里,飞也似的跑到市场去买,买回来煮好了端给父亲,他只尝了一口就说不是这个味道,叫着小花的名字说,小花,你这回做的酸浆粑怎么一点儿也不酸呢?我怨自己智者千虑,终有一失,没在小花走前抓紧掌握酸浆粑的做法。我只知道酸浆粑是把嫩玉米磨浆,加水搅为糊状,熬煮而成,我没有原材料,也没有掌握制作技术,但我从早市上买了一碗回来,不知道在哪个画龙点睛的细节上出了问题。既然露出破绽,我不能由瞒到骗,只好告诉父亲事情的真相,说小花家里出了点儿事,要过些天才能回来,这几天的事都是我干的。
父亲开始气喘,问我知道是什么事吗,我说不知道,问我说了她妹妹吗,我说没有,父亲就武断地说,一定是她妹妹的事!说她姐妹两个都是苦命的女子,爹妈死得早,妹妹是她带大的,真要是出了事,只怕她也活不成了!我想起第一天见到她的感觉,吃一惊问,她真有一个妹妹?她妹妹在哪里?在做什么工作?父亲说听她自己说是在北京,当了一个大人物的助理。不过小花没文化,他怀疑她把话说走样了,要么就是对人炫耀,她带大的妹妹是了不起的。我就更吃惊了,继续追问她妹妹怎么到的北京,她又怎么到的我家。父亲动了情绪,说她爹妈死后她靠种地喂猪,供她妹妹读书。村里出了坏人,把她妹妹骗走卖给一个男人,她得到信儿追了几座山,追到一個小旅馆里,她给那个男人下跪磕头,求他把她妹妹放了,她愿意跟他走,一辈子当牛做马都行!
后来她就跟这个男人了?
是的,就是她现在的这个男人。他们两个在县城租个房子住下来,男人出去打工挣钱,她留下给人带小孩,看老人。生了一个女娃,男人想要一个男娃,她躲回娘家又生一个,还是女娃,不敢再生了。在我们家做事她是很尽责的,天晴下雨都来,有要紧的事才请个假,每年也就是过年的时候才回家多休息几天。
这么曲折的故事,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过?
她不让你妈说,你妈就不让我说,怕说出去对她不好,超生还要罚款。男人是买卖妇女罪,买的又是她妹妹,妹夫还成了她男人,不管哪个事说出去都不好听……
6
小花在我的日夜期盼中终于回来了,一个月有余,但不到两个月。这些天我一人在家服侍父亲,说不辛苦是假话,我曾经给她打了三次电话,不是催她,只是想知道她要做的事怎么样了,何时能回来根据情况而定,告诉我一下就是。但手机里第一次说不在服务区,第二次说没有这个电话号码,最后一次我明明听到响了两声却没有人接。我想到父亲说的她家那段历史,怀疑是不是她在北京当家政助理的妹妹出了事,她赶去以后没法处理,结果把自己也陷进去了。我正这么担心着,这期间有人上门来介绍保姆,我的心里有一点儿动,但我同时又想到我对她的表态,这么做了万一她近期回来,不能因为她而辞退这一个,就答复介绍人等等再说。现在看来等等再说的做法是正确的。
我看她不仅没瘦,还胖了一点儿,也白了,不像是刚刚历经了一场大难。见面我先问她为何不接我的电话,她说她的手机欠费,补交以后又坏过两回,开机只一会儿机壳子就像火一样滚烫,所有的信息都收不到。给男人他们施工队做饭的妹子教她一招,把发烫的手机在米里埋一阵子,拿出来就好用了,她这样试过,见是见效,可过不多久又是那样。我劝她换个新的,话一出口就知道说了白说,本来她就节俭,家里出了事她更不舍得花钱,果不其然她一票就否决了,说她回来以后用得少,从前的人没手机不都过了吗?我这时才言归正传,让她说说她那个在北京当家政助理的妹妹怎么样了,她瞪着我说她妹妹没事呀,她也没去北京,她去的是深圳,出事的是她在深圳打工的男人。
她说的男人应该就是本来买她妹妹,后来她追上他要求换成自己的那一个。我问她男人出了什么事,她说给人运沙灰从楼上掉下来了,幸好从两层楼上,捡了条命,只是摔伤了身子。我“啊”了一声,问伤了哪里?她说他掉下来时脸朝下的,地上有个砖头,我说那要是对着头就完了!她说他命大,没对着头,对的是那个地方。我急着问到底是哪里,哪个地方都不行哪,不管是胳膊还是腿儿都不能伤!她这才说是你们男人的那个地方!我的身上就一阵发麻,失声叫道那还不得砸个稀烂?她说咋不是,啥都没有了……
接下来我问除了她男人自身因素以外,用人方有没有责任?她说咋没有?说她问了他们工友,工友说那叫悬空作业,悬空作业腰上要系保险绳,他去领没有了,脚底下的那根梁子又是朽的,一脚上去踩个对断!我问她请没请律师?让律师按劳动法要求老板给予医治,还有经济赔偿。她说老板跟她男人家在一个村,说不用请律师,一切都按规矩办,送到医院该住多久就住多久,出来该赔多少就赔多少。男人进医院后,就是她去的这一个多月,医院说老板没有续钱,让他出院回家养着。她找老板谈钱的事,老板一口答应赔二十万,她心想老板还有良心,向他道了谢,要领钱时老板又说等她前脚回来,后脚他就把钱打给她,她为了早把钱拿到手,就把男人接回来了。
我问她二十万这个数字是怎么计算出来的,人一辈子都残废了,才赔这么点儿钱,用完了怎么办?连治病都不够又怎么办?她说没人计算,老板张口说了一个,她想着老板也不容易,再说男人几十岁的人了,自己不小心,不能全怪人家,就答应了。我又问老板要是不给怎么办,她说不会不给,都打了欠条,按了手印,都是一个村的人……
话到这个份儿上,我就不能再说了,担心再说有挑拨之嫌,我只在心里怨她糊涂,也为她的男人叫屈。我问她男人现在哪里?她说还能在哪里,不就在她们租的那个房子里?出院时买了些药,内服的,外敷的,在家里治着。我问她两个女儿呢?她说也在家,她走后大女儿带小女儿,学她小时候带她妹妹。我叹口气说总算是团圆了,不幸之大幸,以后的工作重心分为两处,一处是爷爷,一处是自己男人。我让她马上去向爷爷报到,今天就做一碗酸浆粑给他吃,那天他想吃我没做成。她说今天咋行,得把磨好的浆放个三两天,等它发酵以后再加水煮,那样味道才是甜中有酸,酸中有甜。这下我才明白,长长地“哦”了一声。她满脸得意道,酸浆粑哪是那么好做的?世上万事万物都有讲究,吃屎都要顺风!我皱眉说,那么好的美食,别说吃那个东西呀!
小花急着去看父亲,父亲见她回来,病轻了三分,往起坐着,被她按了下去,刚要问她妹妹怎么样,却听她讲是男人摔残了身子。父亲的病就比刚才还要重了,大声咳着,快要喘不上气。喘上来后要我去看看她男人,说这些年都是她给我们做事,现在她家有事我们也要关心一下。我说我正是这么想的,至今我还没有见过他们父女三个,可能我们家的人都没见过他们吧。小花一听摇头摆手,坚决不让我到她家去,脸上的神情紧张起来。
你不会是没有男人,没有女儿,也没有住在城里吧?我故意激将她说。
照你说的,我这回出去不成假的了?她也不从正面回答我。
因此我没办法到她家去看她男人。直到有一天,早餐时间过了她还没来,我给父亲做了早餐,眼看着又快到中午了,还没听到门外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我正要去做中饭,这时听到敲门的声音,我以为又有亲友来看望父亲,走去开了,门外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望着我不知道叫什么好。我忽然知道她是谁了,虽然她长得不像小花,我问她你是小花的女儿吗?女孩儿愣了一下,我看她愣我也愣了一下,她又快速地点着头说,我是我妈的大女儿,我妈呢?
原来真是小花的大女儿来找小花了,说是反复打她手机没有人接,小县城无处可找,我家成了唯一可找的去处。我想她们家一定又出了事,我把这女孩叫小小花,我说小小花别急,你妈今天没来我们家,是不是……后面我的猜测还没出口,小小花就哭了起来,说她妈没来我们家,那会到哪儿去了呢?我听她一哭心里也有些慌了,但我嘴上镇静道,别哭,你妈是一个成年人,又不是你,就是你也不会丢呀,她是不是到医院给你爹买药去了?小小花把头摇得像墙上的钟摆,说不会的,她手上还剩四十多块钱了,只够我们这几天吃饭,买药最少也得一百多块。
小花离开我们家的这一个多月按说是没工资的,回来后我还是付了她,这么快就花完了,不用说是花在了男人的药物上。我问小小花,这样急着找她妈是不是等着用钱,需要的话我可以预支下个月的。小小花摇头对我说了实话,是她爹听人说那个老板回来了,他现在伤还没好行动不便,想让她妈去找老板,把那笔答应她一回家就给的伤残赔偿金要到手,免得时间长了人家不认账。我听她这么一说,心想她爹在家都能听到这个消息,她妈在外面更能听到這个消息了,会不会一早就去了那个老板家里,走时没有告诉他们,也来不及到我家打个招呼。小花的大女儿听了我的分析,几乎相信这是真的,点着头说要是这样就好,可把她爹给急坏了!
父亲要我到小花家去看她男人,小花坚决不让我去,今天她的女儿来了,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我留下小小花不走,说是吃了饭带我到她们家去,说不定那时候她妈回去了,我们共同研究一下怎样才能够要到那一笔钱。小小花再次相信了我的话,情绪稳定下来,和我一起做饭,一起服侍我父亲吃了,自己却不肯吃,支支吾吾地说出门以前在家吃过。我说这不可能,她这才又说实话,是她妈从小就不让她在别人家里吃饭,这话被我猜中了。我说你妈说的别人家不包括我们,我们不是别人家,你不吃我就不到你家去,小小花这才勉强吃了一碗。我发现小小花做饭和喂我父亲吃饭的动作相当娴熟,很多地方都像小花,就知道是从小在家照看妹妹练出来的。
7
我没想到去她们家要走那么远,我那天的三个激将竟然有一个是对的,她们家根本不在县城,而是走出县城以后还有五里多路,再前面是一个小镇,小小花指着一排小平房说到了。很多年来,我还没有步行过这么漫长的路程,手里提着一兜子亲朋好友来看望父亲的营养品,把我走出了一身热汗。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小花为何坚决不让我到她家去,也才知道每天早上她要多早从自己家里出发,每天晚上她要多晚才能回到自己家里。这一路上天是黑的,很多地方没有路灯。我问小小花说,这么远的路你怎么不骑自行车?小小花被我问得不好意思,说她们家只有一辆自行车,她妈每天到我们家来要骑,今天又骑着进城去了。
她说她妈骑车进城,这就更加证明她们住的这是城郊,原因很简单,这里的房租比城里便宜。我随着她进了一间简易的小平房,头一回看到了那个男人,又黑又瘦,形容猥琐,蜷曲着身子偎在床上的样子有点像狗。不过也是,如果是美男子怎么会买老婆呢?这和我想象中的基本相同,不同的只有一点,他的下半身捂在被子里,上半身露在被子外面,手中还夹着一根纸烟,在往嘴里喂着。我跟他打了一个招呼说,你是小花的男人吧?他说是啊,你是……我说我是小花照看的那个爷爷的儿子,男人“唉哟”一声要往起坐,被我一把按了下去,笑着问他,在床上抽烟不怕烧着被子?再把房子点了?男人赶紧把烟掐灭,烟头不知道扔到哪里是好,就捏在手心里,烫得松了下手,接着又捏住了,做错事情一样对我解释,说小花也不叫他抽,是他整天闷在家里啥事都不能做,心里头堵得慌,抽几口好过些。
这间屋子还不够我们家客厅的一半,从家具看睡觉吃饭都是这间屋。屋里安着两张床,分开贴着两方墙边,中间有一张白木桌子,做饭是在进门的过道里,厕所是大门对面一个彩钢板搭的火砖房。还有一个比小小花还小的小女孩,应该是小小花的妹妹,小花想生一个儿子却生下来的第二个女儿,屁股坐着那张小些的床,胳膊趴在两床之间的白木桌上写着作业。听到有人进屋,第二个女儿扭头看我一眼,抱着作业跑到屋外,原来这一个也上学了,今天是双休日。我为小花感到一丝安慰,男人残了,可她还有两个上学的女儿,日子慢慢地过下去,说不定就会慢慢地好起来。
要想开些,多好的两个女儿,我还一个都没有呢!我也学会这样安慰人说。
本来我们还想要个儿娃……
要呗,现在上面鼓励多生,等你身体好了……
我忽然发觉自己说了错话,让人听着像是在讽刺他,他的身体是不能好了,谁鼓励也不中用。果不其然他一下子哭了起来,过一会儿才使劲止住,喉头哽咽着说,我咋还会好呵,这辈子都不得好了,她没给你说吗?
我点头说她说了,是我自己忘了,直向他道歉说对不起,接下来我们就没有了话说。这时候小小花给我端了一杯茶来,我才想起我来的正题。对他说小花今天没去我们家,我就是来对他说这个事的,她是不是找那個老板要钱去了?他说肯定是,他也是想让她去,女儿还小,他又不能动,全家也只有她去,可到这时人还没有回来,他有点后悔了,会不会出啥问题了……我看他的脸色发白,声音也有些发抖,安慰他说不会,俗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欠你们的还是赔偿费,轻则养伤,重则救命,还有人敢打她不成?
他们是真的还没吃饭,小小花给我端了茶后,去过道里给她爹和她妹妹做饭,我就一边和她爹说话,一边等着小花回来。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她去进行的是一项艰苦的工作,要是不艰苦他们回家的当天就拿到钱了。
直到他们吃完了饭小花才回来,还在门外她就看见了我,瞪大眼睛站了一会儿再走进屋里,开口问我,爷爷出啥事了?我说爷爷没出事,是我怕你出事,你一个女人家跑去向老板要钱,他给就好,他要是不给,双方发生纠纷连个给家里传信的人都没有!小花的眼睛瞪得更大,问我咋晓得她要钱去了,我说是我分析出来的,又问她要没要到钱?她摇头说你猜着了,他倒不是不给,他说他的金链子断了,给他干活儿的人工资都发不下去。忽然问我,这个老板是不是有钱得很,给干活儿的人拿金链子发工资呀?
哪有这事!我给他干了一年,他啥时候给我金链子了?床上的男人插了一嘴。
有钱得很还欠着你们不给?你听错了,他说的是资金链断了吧?我分析说。
对,他说的就是这个东西……小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资金链是指资金循环的过程,你每天到我们家往返不就是骑脚踏车吗?脚踏车……对,爷爷说你来我们家之前还打豆腐卖过,那就相当于你先拿钱买黄豆,买了黄豆打豆腐,打了豆腐卖钱,卖了钱再买黄豆,就像脚踏车上的链子一样,不停地转圈儿,轮子才能往前滚动,中间哪个环节一断,脚踏车就踏不动了。
他是给人盖楼房的,那得多粗一根资金链哪?
可不是吗,他需要的钱多,得先拿钱买地皮,买材料,买劳动力,盖了楼房卖钱,卖了钱再买这些。现在的市场不景气,通货膨胀,富人房子多,穷人没钱买,楼房卖不出去,本钱收不回来,资金链不就断了?
小花又一次紧张起来,脸色发白,声音发抖。床上的男人听着我们说话,出气声急了,我扭头往床上看时,眼睛路过门外走道里正收拾锅灶的女儿,这时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撇着嘴快要哭出来了。现在我就还没看到躲出去做作业的小女儿,若是听到我的话不哭才怪。为了安慰这可怜的四口之家,我把情况尽量往好处想,对他们说,不过转不动的那是大钱,赔你们的这二十万是个小数,毛毛雨啦,想个有效的办法逼他一下,他肯定拿得出来。
那要想个啥法子呢?这一家人同时问着,两个女儿是用眼睛。她们的眼睛都是遗传小花的,瞪起来比鸽子蛋还大,里面装满了那种叫做希望的光。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想好,是被这一问逼得仓促回答,我说没有比登门讨债更好的办法了,明天我跟你去讨吧!小花吓得直摇手道,你可不能去,你去会吃亏的!我说你不说我是文流氓吗,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小花的手摇得更快,理由是文流氓再流氓,也斗不过武流氓。她在老板家看见两个武流氓,一人胳膊上绣了两条龙,前胸后背还绣着两只虎,你文的不就是拿一张嘴说?他们一爪子就把你的嘴给撕了!
我笑了笑,但我认为她考虑得对,这事真得好好琢磨一下,必要时由我出面替她请个律师,或者由我担任这个角色,这样还可以省一笔钱。我不能在这里多坐,得早些回去,父亲还在家等着我的。我对小花说我走了,你明天按时来,把下个月的工资预领了去,先别断药,老板那里我再想别的办法。
小花送我出门,走出几步,觉得男人和两个女儿听不到了,小声问我说,哥啊,问你个话,代运女是啥玩意儿?我一下惊呆,盯着她问,你再说,什么女?她放慢速度说,代、运、女。我断定她问是的是代孕女,一句话已经来到我的嘴边,我差点儿问出声说你想当这种……吗?临时又紧急改口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她说听两个在外面打工的女人说的,两人说的可来劲儿了,接着又问我代运女是不是在工地上拿袋子运沙土,适合女人干的稍微轻松点儿的活儿?
我刚要笑,突然却想哭了。她见我张着嘴表情难看,慌忙向我解释,她可没有离开爷爷的打算,再说男人成了这样,她就是想在外面挣钱也出不了远门,只想问问那是咋回事,哥你可莫想错了啊!此时我的哭和笑都没有了,长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想错,是你想错了,代孕女是近几年才出现的一种女性职业,主要在大城市,那种挣钱的方式目前还没有得到法律的承认。
该不是运毒品吧?那可是犯法的……她从我的闪烁其词中听出问题了,大口出着气,她还知道运毒犯法。
没到那个性质,不过也没说合法。
急死个人!你就不能有话直说,有……
代,代替的代,不是袋子的袋,孕,怀孕的孕,不是运沙的运,这你懂了吧?
哦,懂了!这个鬼职业!就是把别个女人怀的娃子挪到她肚子里,怀大了是别个女人的?好好的肚子那不还要挨一刀?又想要娃子又懒得怀,懒得生,怕疼你就莫要哇?
不是你说的这样,理论上是把男方的精子输入女方的卵巢,让她受孕产子,付给一定报酬。但在实际操作中往往没按这个规矩,而是通过男女双方接触,直接受孕。
直接?咋个直法……哦,那不就是……喔哟嘿,说来说去不就是个婊子?比婊子还婊子,还管生娃子的婊子!
我自认为我的解释已达到专业的水平,再往下不知怎么说得更加通俗易懂,正在着急,无意间发现她的脸红得像灯笼,大年三十夜里她独自去放在我母亲墓前的那一种。接着就听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杂种!不得好死!
然后她转身走回她家租住的简易房,两脚擂动战鼓一般咚咚的响。
8
和父亲合作的口述实录工作只好暂且停下,即便我给小花换了手机,她也不像过去那样有充足的时间了。我自己的写作不能中断,本来这件事我就没有打算自己来做,因为它不是创作,而且父亲也更愿意选择第三者,并非是不想擠占我的时间。同时,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父亲已不能大段地说话了,让他口述历史不是安慰,而是折磨。这天清早我听他喘得几乎出不过气来,当机立断把他送进医院,全面检查以后,医生建议住院治疗,最好身边有人陪护。我想这人只能是我,小花夜里要陪护她自己的伤残男人,白天可以给我们做饭,医院食堂的饭菜未必合父亲胃口。
我打电话告诉小花,今早爷爷情况有点不好,我已把他送到医院住下,几楼几号几床,让她做好早餐送来,换我回家拿我的电脑。从今天起我将在这里陪他,直到病愈出院。晚上等他睡了以后,我可以在电脑里继续写我没有完成的作品。小花听说爷爷有点不好就慌了神,说话也不利索了,我说别慌,目前还没到你慌的时候,这不是还让你给爷爷送饭吗?小花冷静一想也是,人只要还能吃饭就证明没有大碍。她说哥啊,那你就莫跑这一趟了,你的电脑我给你提来就是,连那个老鼠子一道,省得你又花工夫!我说好吧,心想她连电脑的鼠标都知道,把它叫老鼠子,还知道它是电脑身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早餐她送了父亲喜欢吃的酸浆粑来,还有米做的碗儿糕,也是父亲喜欢吃的。但父亲吃得都比过去少了,剩下都归我。我吃了一口,想起一件事,抬头看小花手里,放下两样早餐之后她手里什么也没有,我以为她把这事忘了,对她笑道,我说我回去拿,你说你帮我拿,还是忘了拿吧?小花也笑,说她咋会忘呢?她还怕一层塑料袋经不住,套了两层塑料袋,拎在手里去买碗儿糕……刚刚说到这里,突然一下停住,嘴巴张着,眼睛却瞪得有嘴大,惊叫一声:完了!我也随着吃一惊问,怎么了?她快要哭起来说,我在家热好了酸浆粑,拎着它去买碗儿糕,走时只记着这两样,把装电脑的塑料袋给忘了!
我正担心着她用装菜的塑料袋装着我的电脑,提在手里一甩一甩,路上要被什么碰了怎么办?袋子破了电脑掉在地上又怎么办?这些年我写的文字都在这台电脑里,万一损坏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身上的汗都吓了出来,正这么想着,却听她说出更加可怕的话来,这一下我脑子里的想法全都停止,就连心跳都停止了。过了很久我才说道,你要是给我丢了,我可就活不成了!
我背过身去,不敢看她的脸,知道她的脸此时应该是惨白的,就像人被吓死了一样。睡在铁床上的父亲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我怎么了?我回答他说没怎么,小花把我一样东西弄丢了。他说那你可不要责怪她,丢了再买一个就是,她是家里出了事,急昏了头,人一辈子哪有不出一点儿错的?从前她可不是这样!我忘了是怎么回答的父亲,转身来看小花,眼前已没有了她的影子。
我感觉会出事,对管床护士说了声我出去一下,放下手里的早餐就追赶出去。我出了医院大门一路急走,逢人就打听哪里有卖碗儿糕的。听人说县城从前只有一个做碗儿糕的铺子,后来发展到了三个,还有七八个卖碗儿糕的摊点儿,散布在几条大街小巷,另外还有一些到处叫卖的小推车。我想起父亲前几天告诉过我,小花在我们家已养成好习惯,是母亲活着时传授她的。水果和蔬菜可以在小摊上买,熟食万万不能,道理是水果和蔬菜以水为净,熟食不能洗,摆在露天场上落灰暴土,人手又拿,再便宜都不能要。因此我决定放弃几个卖碗儿糕的小摊,推车叫卖的更是免看,直取那三个做碗儿糕的铺子。
三个铺子中一个在大妈们唱歌跳舞的广场边,一个在名叫“从头吃到尾”的美食一条街上,这两处都是从我们家到医院的路过之地。另一处刚开张没两天,旁边也有一家打芝麻饼的,离这条路要远一些。但这前面两处我去问了,都说没见有人拎着电脑来买碗儿糕。一处和我最初的担心相似,说是那女人疯了吧,把电脑装在塑料袋里拎着,那要是磕了碰了咋办?一处说这个蠢女人,人家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她这是买了碗儿糕丢了电脑,吃亏更大。
后面这个女人后面这句话里的“芝麻”两字,说得我的心里一动,小花会不会恰恰是到那家打芝麻饼的旁边铺子去买碗糕?刚开张的铺子一般都会打折优惠,比方说一个碗儿糕,别人卖一块钱,他们只卖七毛,以此抢走别人的顾客。勤俭持家的小花信息灵通,冲着这个去的可能够性极大,哪怕今早的形势这么紧张她也可能要去。我越想越觉得自己英明,转身就又直奔那里。
这次我还真是判断对了,新开张的碗儿糕铺门前摆满了花篮,一条水桶粗的充气彩虹上,顺着它的弧度写了一句标语:碗儿糕甜,碗儿糕香,碗儿糕便宜大家尝。顶上吊着一个雪白的碗儿糕,足有一口锅那么大。我心急如焚,没工夫欣赏他们的宣传,急步从那个大碗儿糕下穿了过去,径直走到零售碗儿糕的柜台,气喘喘地请问一个白衣白帽的师傅,我说师傅您好,请问今天清早是不是有人从您这里只买了两个碗儿糕?我重点说到两个,是想勾起他的突出记忆,因为如此渺小的数字和他们这般庞大的规模不成比例,想起来就感到滑稽,如果小花是真的买自此铺,买自他手,这位师傅一定会终生不忘。
我嘴里这么问的时候,眼睛抓紧在玻璃柜台下面看着,希望眼前出现奇迹,白色的碗儿糕旁边平躺着一台黑色的手提电脑。可惜没有,世上没有这好的事。
你是不是也来找电脑的?师傅反过来问我。
是,刚才有人来过了吗?我听他的口气是这个意思。
一个女的也来问过,都快要急疯了,可她没有丢在我们这里。
啊,那她人呢?
刚走,朝那方向去的。
师傅用嘴朝门外的左前方努了一下,怕我理解不了,又伸出右手,像左勾拳一样向左一勾。我顺着他的嘴形和手势往那里看去,看到那里有一座石头砌的拱桥,没法看清桥下的河水,却见有一个人影站在拱桥的护栏边。我怀疑她就是小花,不知道她去那里想做什么,难道我的电脑掉进河里了吗?我快步奔向桥头,她好像看见了我,立刻把一条腿往护栏上迈着,好像就要跳下去的样子。我吓坏了,大吼一声,小花你要干什么?
我把你的东西弄丢了,听爷爷说那是你的命,写了几十年的作文都在里頭,我没脸见你,我不想活了!她的那条腿迈不上去,就弓着身子往上努力,姿势像女运动员跳障碍物。
赶快给我下来,你这个蠢女人,不就是一台电脑吗?也就两三千块钱,里面的东西我早就转走啦。你也不想想我是谁。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
这可不是钱的事,你当我不晓得,两三千块钱是空壳子,里面的东西你咋能转走?你拿啥东西转走的?
拿手!拿手指头一点就转走了,难道还拿你那根拖地的棒棒儿不成?你赶快给我下来,传出去可丢死我的人了!
你哄我,你看我没读过书……
你没读过书你男人也没读过书?好,就算你男人也没读过书吧,那你女儿呢?你大女儿不正在读书吗?回去我让你男人来看,让你女儿来看,看我旧电脑里的那些东西怎么又回到我的新电脑里,多简单的事!
我发现在我说到她女儿,说到她男人的时候,她往桥栏外翻的动作停了两次,接着再翻就显然没力气了,我死盯着她的眼睛,趁势大谈她的男人和女儿。我说你要是从这里翻下去了,你的男人知道了,他走不动路爬也要爬来,心想着好好的女人都死了,他这没用的废物还活着干什么,就也从这里翻下去了!你的女儿一看娘没有了,爹也没有了,觉得天塌地陷,还怎么往下活,就也从这里翻下去了!大女儿翻了,小女儿想留她一个干什么呢,就也跟着翻下去!就这样,一会儿工夫,你好好的一家人都死了,死得一个都不剩了!
小花的动作停止了,我的话还没停止,我说你一家人死了没完,我一家人还要死。首先是爷爷,爷爷认为这事是由你给他买碗儿糕引起的,他是罪魁祸首,你们年轻轻的都死了,他一个本来要死的老家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爷爷要想死太容易了,不吃饭,不喝水,再把氧气管一拔……接下来是我,眼看着爷爷就这样死在我的身边,你说,我这辈子还活得好吗……
哇啦一声小花哭了,我看她哭了还接着说,我说不对,我还会死在爷爷前头,死在你们全家前头,甚至死在你前头!她竟然哭着问了我一句,你咋能死在我前头?我说你想啊,眼看着你翻下去了,我能不跟着翻下去救你吗?这是大冬天,桥底下水都干了,净石头,你个子小,斤量轻,掉下去有可能摔断胳膊腿儿,我个子大,斤量重,掉下去就死翘翘了!这么一来,你想死你没有死成,我救你我倒是死了,以后你会怎么想啊?
这时候桥上出现了一个人,正好向我走来,经过她的面前,我对那人大声喊道,那位朋友,请你帮我把我家这个女人拉住,她的钱包掉下去了,她要翻下去捡,那不是要钱不要命吗?那人听到我的喊声愣怔一下,接着转身就走,一定是害怕遇上骗子,这里面藏着某种阴谋。连小花都有点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却趁着这个机会,带球上篮一般,一个三大步上前一把,把她从石栏上薅了下来。
9
我承认我欺骗了小花,不然她真的跳下去了。但只骗了她一部分,丢失的电脑里已经完成的作品,我的确已发出去了不少,长的给出版社,短的给杂志,现在我可以从邮箱里找到它们,下载存进我新买的电脑里。还有一部分却永远没有了,包括最近一篇还没写完的文章。补写是不大可能的事,作品中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和细节有的已经忘记,再来一遍只会是另一篇。现在的问题是答应给一家杂志写的稿子不好交代。紧急中我想了一个办法,把小花和我父亲合作的口述实录打印出来的那一部分,我替她修改一下,取个题目,署上丁小花的名字,就说是我家乡的一位青年作者,文字挺朴实的,先看看这篇怎样,下面我的一篇跟着就来了。
小花见了我的新电脑,要我当着她的面,表演我在桥上说的用指头一点,能把里面的文章转移走的技术,不然她就不信。我说好吧,你不认识字,我给你发一张图片,发我和爷爷的合影。我让她掏出手机,当面给他表演,连上线后,轻轻的一动手指,这张图片立刻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这下她才彻底相信了。不过隔了一会儿她又提出,哥啊,下个月你莫发我工资了。我以为她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提前发她工资,心里一块石头陡然落地,我问她老板给你钱啦?她说哪有那好的事,是她要还我买电脑的钱。我说你真是开玩笑,居心不良,想让我们父子二人身背骂名,你又要给爷爷买碗儿糕,又不要我自己回家去取电脑,出于好心才发生这个故障,我还要多给你钱才对。她问为啥还要多给钱?我说你和爷爷的口述实录帮了我一个大忙,下个月文章就登出来了,这些天我回家耽误了事,如果没有你,我怎么好向编辑交代?
我看她眨着眼睛在想问题,担心她从我的话里听出破绽,正想补说几句,不料她先开了口说,哥啊,我问你个话,你跟那个女的是不是有关系?我问她哪个女的?什么关系?她说就是以前来给爷爷录音的那个女的,就是男女关系的那个关系!我笑了说,没有的事,要有我就不会请到家里来了,经常在我家出出进进,那不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吗?看样子她有点相信了,不过还想彻底相信,又问我为啥不请张三,不请李四,也不请男的,而要专门请她?我只好实话告诉她说,这是老家当地一个业余作者,姓孙,想加入作家协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请我帮她实现这个理想。我说加入作协要有著作,她问能不能给她虚构一本?虚构就是做假、撒谎、编造的意思,我说这个不行,她要实在太想加入了,我给她想个办法,给我父亲合作写一本口述实录的书,一个说,一个记,出版时算在她的名下,拿着这本书才有加入的可能。孙女士一听高兴坏了,当天就来找爷爷合作了。
小花在鼻子里哼一声说,啥 女士,不就是一个扯白撂谎的女人!我注意听她对人的称呼,她先叫女的,听我叫女士,她又叫女人,总之是一定要进行贬低。突然她又问我,你帮了她,她不跟你睡觉?我说这两者有联系吗?她说咋没有?如今都兴这个,只要是求人做事,男的就管送钱,女的就管送人,把本人往出送!接着她又盯着我问,你们那样的人要在外面找女人,是不是要找长得又好又有文化的?我反问她说,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她啥意思都没有,就想问问,反正她长得不好,又没文化,没人把她放在眼里。我与其说是夸奖,不如说是安慰她说,长相和文化固然重要,但是人品还是最重要的。
小花有一阵子不说话了,重新说时,语气和表情都有点沉重。她说她男人已经废了,往后她要是跟别的男人,我会说她是坏女人吗?我误解了她的意思,问她说她要是跟他男人离了,她男人怎么办?两个女儿归谁?要是一人一个,归男人的那一个谁养?要是都归她,男人是不是死了都没人知道?她摇头,说我想错了,她不会跟男人离,她还想给男人生一個儿娃呢。这事一直是男人的梦,二女儿有几岁,这个梦他就做了几年。我这下理解她了,不好正视她的眼睛,只是转过自己的脸说,人这一辈子,有的梦能成真,有的梦不能成真,要是都能成真,那你今夜就做梦好了,还跟以前那样。
接着我问她去向人要钱的事,问那个唐老板赔她男人的钱还没有给,到底怎么对她说的?她思考了一下说,他想耍流氓!我记起我刚回家那天,她对门外一个女人说流氓回来了,就问他怎么耍流氓了,是不是和有人说我一样?她忍不住骂道,他可不是你,他是真流氓,这个杂种!她问我还记不记得那天我去她家,她送我出来问我啥叫代孕女,我咋回答的来着?我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问她,他想让你给他代孕?一个十万块钱?代孕两个?用它应该赔你男人的钱?这证明他有钱哪,并不是他说的什么资金链断了!她低着头不说话,我逼问她,你如果不答应他,他真不给你钱怎么办?小花用上牙咬着下嘴唇,咬出血了变成白的,松开时现出一排牙印,突然抬起头说,我就把他杀了!
这话把我吓了一跳,但我又笑了说,你杀了他,你也死了,你划得来吗?我想起那天吓唬她不能从桥上跳下去的话,又说到她的男人和两个女儿,她说我有啥划不来的?我是穷人,他是老板,一个顶我一万个,外面还有代孕女,他一死,代孕女肚子里的娃也不是他的了,他死了才划不来呢!我说账不是你这样算的,你受了伤害还讲理,是好人,他伤害了人还赖账,是坏人,好人和坏人同归于尽本来就吃亏,你死了还落个犯法的罪名。她又用牙齿咬着嘴唇,嘴唇都咬白了才松开说道,哼,我就不能让他也落个罪名?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危险的信号,觉得唐老板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她有可能这样。我想瞒着她到他家去一趟,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最后让他知道我曾经以流氓手段帮我小学同学在流氓那里解决了问题。他若是识时务,把钱给了,我就和他交个朋友,他若是不在乎,我就找这方面的朋友去教训他,这次不用流氓,这次来规范的。刚往这里一想,我的脑子里就出来了三个朋友,他们一个在公安局,一个在检查院,一个在法院,小县城里政法三大机构的人都有了。通过正当程序,知道这个赖账老板的住址以后,我带着他们以找我们家的小花为名,进到他的家里,对他讲这件事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不仅是信用问题,如果因耽误治疗而对当事人的身体造成二次伤害,性质就又变了,还会涉嫌恶意杀人。
我给三个朋友分别打了电话,他们都对我表示支持。其中公安局的朋友更加实在,说不是他们支持我,而是我支持他们,因为他正好是分管民间经济纠纷的执法工作,处理老赖的问题是他今年的重中之重,这事就交给他了,还抱怨我为什么不让她早些报案。我想不到这事如此顺利,真的后悔没早想到他们。我决定先对小花瞒着,怕她为我担心,办成以后再通知她到银行取款就是。我没请他们来我们家,约的是在小花那天要跳下去的那座大桥上碰一个面,再一起到唐老板家去假装找她。
小花今早又来晚了,早餐我做没有问题,问题是吃罢早餐我去和人碰面,她再不来会影响我出门,我不能把父亲一人锁在家里。如果没有事我不会给她打电话,今天我必须给她打了,但她的手机又没人接,是不是又出了故障,被她埋在米里降温,那要等到何时才拿出来?我一边做着父亲的早餐一边着急,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正是她的号码,不过声音不是她的,像是来过我们家的那个女儿,话还没出来哭声却先出来,喊了声伯伯,说她们家出事了,要我赶紧去一下。我强作镇静,抽了口气问什么事,手机里又没声了。
我不能再想别的办法,甚至不再猜她们家谁出了事,出了什么事,急病,摔伤,煤气爆炸,着火,被盗,女儿在校遭人欺负,骑自行车把人撞了,或走路被汽车撞了,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头顶上的吊灯掉不来正好打破了头……世上突然发生的事故太多,让我无从猜起。我来不及喂父亲做好的早餐,只对他说了声我要出去一下,把他反锁在家。想起那天去小花家走过的路,肯定不能再步行了,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指导司机朝着小小花带我去过的地方奔去。那条马路边上有一个红砖砌的铁皮棚子厕所,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
我多长了一个心眼,没让出租车司机把我送到她们家门口,只叫他在马路边停下,付了车费以后我跳下来,步行到小花家门口。我看见她们家门口已停了一辆车,比我打的出租车高级得多,她们家的门关得很紧,试着推了一下没有动静,就又敲了三响,过一会儿才从里面打开,门后站着的正是打我电话的小小花。她们家的这扇旧木板门没安猫眼,倒是靠边的地方有一道七扭八歪的裂缝,如果不能从那道裂缝里往外看人,那她就是从给我打电话的时间上判断敲门的是我。
我一个大步踏进屋里,返身把门插上,这才急着观察眼前的情况。小花租的只有这一间房,现在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这块宽窄都只有一丈多的空间里明摆着。首先是那一张大床红了一大块,一个男人光着身子仰卧在那一大块红的上面,龇牙咧嘴,样子难看极了,眼睛睁着,不过已经死了,样子不像是小花的男人。再看小花的男人跪在床边,双手搂着小花的腰,傻了一样顾不上有人进来。他们的小女儿呜呜哭着,手里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剪子,四处观看不知道往哪里藏,大女儿开门放我进来以后,跑过去捂妹妹的嘴,自己却也哭了起来。
小花挣开自己的男人,见了我也不说话,两眼把我瞪着。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指着床上那死男人问,是那个欠钱不给还要你代孕的老板吗?她点下头,从她的男人抱着她,她的两个女儿围着她哭的情况来看,这事像是她干的。我问是你干的吗?她又点下头,我还要问当时你的男人和两个女儿也在现场吗?她刚摇了下头,她的男人突然松开她,双手撑地站起身来,这个在我眼里的猥琐男人,竟然像个醉汉一样指着小花吼道,明明是我干的,你这个蠢女人,咋硬要往你身上揽?
他的表演太笨拙了,这样反而让我认定是他要替自己的女人抵命,原来他们是有感情的。小花是他买的老婆不假,而且还是她买的那个老婆的姐姐,但他残了身子,她从千里之外奔去救他,她杀了老板,他用他残疾了的身子为她顶包。我问他是这个意思吗?是想着自己总是没有用了,成为家里的累赘了,甘愿换她活下来,挣钱供他们的两个女儿读书?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栽给他的女人,女人有这大力气,能干翻一个男人?我说你虽然是个男人但你已残疾了,不也没有那大力气吗?他说他身上的力气是没有了,手上的力气还是有的!
他们的两个女儿见他连我也瞒不住,就更瞒不住一会儿要来的警察了,争着往自己身上安。小女儿说是她干的,陪爹从医院回来,一进门看见有人欺负她妈,拿起剪子就是一下!大女儿说你才八岁,哪个相信是你?她一口咬定是她,反正没人看见!小花的男人吼他的大女儿,开始声音很大突然又小了说,你今年十三岁,他们要想害你,给你多算一岁你就够坐牢了,咋能是你?你还上不上学了?以后还管不管妹妹了?想来想去,还只有他这个废人合适!小花喝斥他们三个道,你们都莫瞎来,是我干的就是我干的,你们都进去我也要进去,一命抵一命,不能四命抵一命,杂种,不能好了他这个杂种!
她的男人和两个女儿还在哭着,我对他们示意不要这样,这样不行。小花说得对,是她干的就是她干的,冒名顶替只会一事未了,又多一事。我讓小花马上向派出所报案,不能再耽搁了,然后在警察到来之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对我说清楚,一点儿都不能添,一点儿都不能少,我帮他们分析一下,这事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如果是正当防卫,法律会判她无罪,政府还应该表彰,在民间老百姓中更是美名扬了。
大家的哭声顿时停止,呼哧呼哧出气,小花眼里放出光来,问我啥叫正当黄(防)卫?我说就是有人攻击你,你为了保护自己跟他打了起来。她问我他要做那事算不算攻击,我说当然算哪,她没等我把话说完就叫道,照你这么说我没有罪呀,我就是看他攻击我才动的手!我说但你可能会涉及防卫过当,她又问我啥叫黄(防)卫过当?我说就是你动手猛了一点儿,把他给弄死了!她大声叫起来道,我当时哪还顾得猛不猛的,不猛的给他一下他不就攻击成功了?
我说你说得对,等会你就这么说吧,现在按我说的,马上打110,让他们快些来人,说这里出人命了,这叫投案自首,如果判你有罪可以从轻。来人以后,你男人,你两个女儿,还有我,我们这些非当事人都得出去,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在脑子里理清楚了,一句一句地说给他们,尽量说详细些,别不好意思。
小花点头说好,眼睛四处搜寻着,最后就在那张鲜血染红的床上,那个死男人的身边找到了她的破手机。她试着按了几个键,关键时刻还好,手机一打就通了,里面有人问了她一句什么话,她沉着地回答说,我杀人了。
10
死在床上的这个老板姓唐,跟小花男人是一个村的,起先他在外面承包煤矿发了一笔横财,后又转行搞起建筑。正因为生在一个村子,小花男人在外打工就去投靠他,原指望他看在同村分儿上,能干点儿安全的活儿,不想唐老板眼里只有钱,哪里还有同村,分给小花男人的活儿危险不说,工钱还老是拖欠,应该当月发的下月才发,也说是看在同村分儿上,体谅他资金周转不上,谁想跳槽他也不挽留,只是当月的工钱别想要了。小花男人觉得白干三天也就认了,白干三十天却不能认,打算月底撒一个谎,说女人在家摔伤了身子,急着要钱治伤,求他把本月的工钱给他,等钱拿到手就另找一家。谁知人不该有这个念头,这个念头一起,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倒从两层楼上摔下来了。
唐老板知道自己作为施工队的老板,对从事危险工种的人没有提供安全设施,负有相关责任,声张出去对他不利,就提出不走公证赔偿的程序,双方私下了结,把小花男人就近送到一家医院。小花男人在医院住了一段日子,因为没有续交费用,被院方催着办出院手续,让买些药物回家自己养伤。小花也答应了,但走前要唐老板兑现,把说好的二十万块钱付给她,唐老板慷慨答应,让他们前脚回家,后脚他就把钱汇给他们。
但是他们前脚回家已两个多月,唐老板后脚连二十元也没汇来。那天晚上他们听人说唐老板也来这个县城了,两人商量了一个通宵,天亮后由小花赶到他的住处,却被这个喝醉酒的人云天雾地,问她愿不愿当他的代孕女,小花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还以为是建筑工地上的小工,负责用袋子运沙浆,适合女人干的活儿,答复他说回家跟男人商量一下。回来听我一说才知道是那个意思,恨得第二天又跑到他的住处把他大骂一顿,逼他给那笔钱。这回唐老板一口酒都没喝,神志清醒地回答今夜筹款,明天早上到她家来把钱付了。他这次说话算数,今早自己开着一辆轿车来到她家,进门说是跟她谈谈解决的方案,让她两个女儿把爹送到医院,拍张片子,开个证明,回来双方一道上银行办理转账。
父女三人去了医院,唐老板就和小花开始谈了,还从代孕女谈起。他说前天他酒喝多了,舌头不灵,没把那件事说清楚。做那件事有两个方案,一个是她代孕以后,生下的娃归他所有,一个是她代孕以后,生下的娃归她自己所有,后一种实际上不是她代孕,而是他代种。他说她的男人不是一直还想有个儿子,本人又没有那个功能了吗,那就让他来做个好人好事,帮她男人把这个理想实现了,她男人知道了不但不怪他,还会感谢他的助人为乐。她生下的儿子长大了可以叫他干爹,这二十万块钱就作为他给干儿子的抚养费吧。
这一回他的话说得通俗易懂,小花一听就明白了。其实她的明白在早,从他一脚踏进门来,让他们父女三个去医院,留下她一个人在家跟他谈判的古怪神色,她就至少看出了三分,谈他娘的鬼判,他是要打她的主意。小花长相并不突出,但身体周正结实,稍稍打扮一下,在县城也还算是耐看的。开煤矿暴发的唐老板这回外出没带小三,心想着二十万看来是赖不掉了,不如在给钱时顺便占个便宜,免得再另外花钱嫖娼,省一笔是一笔。
她晓得她要是不从,这笔该给的钱他是不会给的,他这是欺她一家残的残,小的小,没文化,吃柿子拣她这个软的捏了。她想她不从也是吃亏,从也是吃亏,该给的钱凭啥要做了那事才给?是他欠她的,又不是她欠他的,就算是她欠他的,也不能拿做那事还吧?让她一个不该吃亏的女人吃亏,还不如索性就叫他一个想占她便宜的男人吃她一个大亏。这么一想,她就咬牙不说话了。这时候唐老板犯了第一个错误,以为她不说话就是默认,立刻开始行动,先脱光了自己,再脱小花,小花却一转身朝门边走去。这时候唐老板又犯了第二个错误,以为她是去听门外的动静,嘴里说着她男人不会回来得这么快,两手就把她拖到了床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从背后拿出一样东西,这时候唐老板就犯第三个错误了,不是用手保护着自己那里赶快逃走,而是扑过来和她争夺。小花害怕这样东西被他抢到手里以后,反过来要么扎进她的喉咙,要么捅进她的胸口窝子,就紧紧握在手里,并且往两边张开,对着他那根高高挺起的家伙剪了下去。
这是一把正宗的王麻子剪刀。说来也是命中注定,小花得知男人摔坏的消息赶去照护他,那家医院的对面有一个老字号剪刀铺,她去买了一把,想着男人出院回家,给他补养身子,可以拿它剖鱼刮鳞。她让卖剪刀的老板给他挑了一把最锋利的,那老板二话不说拿起一把,剪了一团乱麻,剪了一截铁丝。看见有个女人拎着一块猪肉进来,问剪刀铺卖不卖菜刀,老板说买了这把剪刀就不用买菜刀了,接过那个女人手里的猪肉一下剪去,一块猪肉就从中断成两块。那个女人说买一把吧,小花说她也买一把吧,就把這剪刀买了一把。回家她已经做过一条鱼了,除了剖肚刮鳞,它还能把鱼剪成几段,真的比菜刀还利索。
唐老板一声惨叫,两手按着痛处,从床上滚到地上,娘啊娘的叫着。小花看着那坨被她剪下的肉,像一只快要咽气的小鸡在地上扑腾,她走过去,朝它踢了一脚,踢到墙边又弹回来,反而往上蹦着,她又朝它踏了一脚,这坨肉就不再动了。这时她才发觉,掉了一坨肉的那人滚在地上也不动了。
小花有点发慌,没想到这个赖账老板是这样不经事。从前她在娘家的时候看过骟牛,骟马,劁猪,给叫春的骚猫割鸡鸡,把那些惹事的零件弄掉,它们也叫,也挣,但给那里抹一把灶灰,养上两天,过些日子就好了,只是不再去找母的。这个姓唐的老板怎么就不行呢?因为他是人,人比畜生娇贵,可他是人吗?人咋这样不讲道理!
她听到敲门声,知道是被唐老板支使出去的她男人和两个女儿,从医院回来了。
第二回又敲门的人,是被她女儿叫来的我。
现在是她打电话叫来的警察敲门,她亲自去开了,见是两男一女,女的一进门就被我认出来,居然是请我介绍加入作协的孙女士,什么时候当上了女警?难怪她和我父亲合作的口述实录半途而废,原来有了比当作家更好的职业。我发现她看清床上的死者以后,身子轻微地悸动了几下,两只爱眨的眼睛转移开了。这时她一眼认出我,先是一怔,再一眼认出小花,又是一怔。我们分别看了看两个男警,互相点个头都没再说话。他们两人一个指挥小花一家离开现场,一个从各个角度进行拍照。孙女士趁这机会小声问我,怎么回事,把你也掺进去了?我回答她说我只是闻讯赶来,向我父亲的保姆了解事情经过,告诉她一些法律知识,毕竟是我们家的人,出了事能不管吗?
我问孙女士,你想当作家,怎么当了警察?以前我不知道你还上过警校,要知道我不会委屈你给我父亲写那本书。孙女士说,她一天警校都没上过,改革年代,当警察为什么一定要上警校呢?她说当作家好是好,只是太慢,一个字一个字写,当警察把这身衣服一穿就是。她让我看她身材,是不是比女警还女警?我希望她关照小花,讨好地说是。她又问我,你父亲的那本书有人接着写吗?没有她给我介绍一个。我用手指了指小花说,有,她在写。孙女士说她?我说本来写得很好的,这下又写不成了!
小花被两个男警带走的时候,回头叫了我一声说,哥啊,托你个事,能不能莫叫我妹妹晓得了?我实事求是地摇头说,不容易,这事迟早要晓得,晓得就晓得吧,出来时让她接你。小花眼里又放出光说,我还能出来?我故意看了孙女士一眼,对她笑道,肯定,律师认为你是正当防卫。她说驴子?我说不是驴子,是律师,就是帮人打官司的人。她听懂以后叹了一口气,说她哪里请得起那样的人,听人说那样的人给钱少了,反过去帮别人说话!我说你放心吧,我给你请,请不到好律师我自己做你的辩护人。你这案子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11
七天后的一个晚上,父亲突然从昏睡中醒来,说他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小花被三个坏人抓走了,是两个男的,一个女的,要我快去救她。担心我好汉难敌三双手打不过他们,还要我把小花绑叉子的木棒带上,就是上次我插在母亲墓地回来她向我要,我又从外面捡来赔她的那根。我听着吃了一惊,暗想莫非这就是书上说的心灵感应,小花的事我并没有对他说,怕他知道了病情加重,一定是这些天小花没来看他,在他心里有了猜疑的影子,慢慢就形成噩梦的基础。
管床医生招手让我出去,站在走廊里逆着光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小心地告诉我,父亲的时间已不多了,最近会经常出现一些幻听幻觉,这都是临终前谵妄的迹象,让我不要相信他说的话。我点头答应了管床医生,回到父亲床边,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刚才我拿着棒子追上去了,原来不是坏人,是她送她男人回自己的村子,跟老爹老娘和兄弟见一个面,过些日子再来县城里住。又说小花走前来看过他的,见他睡着了没惊动他,让我转告他好好吃饭,听医生话。父亲相信了说,那她什么时候回来?他说的是“回”来,好像我们家是她的家,她是我们家的人。我告诉他说不定的,要看她男人在自己老家的情况。
又过了七天,小花的大女儿给我打手机,说她小姨知道这个事了,从北京赶回来,打听到了她家住的地方,找到后却站在门口不愿进屋,只叫她出去说话,塞给她两千块钱,说是给她爹买点儿营养品。又说小姨问我们家在哪里,想来看看爷爷,和我见一个面,让我带她去看她姐。小小花有点想不明白地问我说,小姨为啥不见她爹?是嫌他脏吗?她爹是身子摔坏了,又不是得了传染病。我说小孩子只管好好读书,别的不要多想,又问小小花说,你小姨是不是才叫小花,你妈是不是本来叫大花?小小花在手机里迟疑了一下,承认说是的。我对小小花说我明白了,其实我认识你小姨,你带她来吧。
小小花的小姨一进门我就把她认出来了,我问她认识我吗?她惊讶地说好像在哪里见过。我说在北京王先生的家里,你给我沏过一杯茶,拿过一个橘子,还剥开了。她一下就想了起来,说我跟王先生一样也是作家。我说这个世界真小,你们姐妹两个相隔一千多里,被我一线牵了。我说你姐姐是因为你嫁给你这个人的,这人本来是你的丈夫,现在成了你的姐夫,你是个有良心的女子,从北京赶回来看她是知恩图报。她的眼里就流泪了,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她们姐妹的事情,哭出声道,她愿意替她姐姐去顶罪,本来她姐姐的名字就是她的名字。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再说,你姐有什么罪呢?有罪的是那个赖钱不给还想欺负你姐姐的唐老板。
我打电话给公安局的朋友,说小花的妹妹从北京赶来想看看她,公安局的朋友说目前时机还不成熟,我问什么时候才成熟?朋友说成熟了他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又问死者的赔偿费什么时候可以落实?朋友说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欠债人不死可以起诉,死了起诉谁呢?小花的妹妹一听不能见到她姐,精神快崩溃了,再听那笔赔偿费也不能拿到,连人都要瘫倒在地上。我提出送她到她姐家先住下,慢慢再等探视的机会,说完以为她仍然不肯见那个当年买她的男人,如果拒绝我就把她送到宾馆,但我没有想到这次她答应了。她说,行吧,我倒不是为了省住宿费,我是想明白了,当年买我的这人已经成了我的姐夫,现在又成了一个废人,我住在这里不会有嫌疑了,还能帮我姐照看他,照看两个侄女,再把那人该给她的钱要回来。
我问她北京王先生家不去了吗?她说先不去了,今晚给王爷爷打个电话说明情况,请他暂时另请一个家政助理。说到家政助理的时候,小花的妹妹想起有一件事要对我说,她说她姐叫我哥,她也叫我哥吧,让我哪天能见到她姐了,可别说她在北京给人做保姆,她姐一直认为家政助理是在单位管事的,比经理小一点儿。我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家庭也是单位,家事也是政务,家长也是经理,说是一家的总理也不为错,助理就是总理的协助者。不过你不让说我就不说,你放心吧。她看我表情严肃,于是就放心了,忽然对我说出一句私密话来,让我吃了一惊。她说,你夸我有良心,我还真是的,我姐万一出不来了,我想留下来,把两个侄女当我女儿。我问她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儿女怎么办?她说她有过一个男人,但她没有儿女,买她的男人,就是现在她的这个姐夫,怕她逃跑当天就生米做成熟饭了,她姐把她换下来她跑到外地,发现肚子里怀了他的娃,吃药打了胎,几年都怀不上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她向自己的男人坦白了这事,男人就不要她了。
她说她不怪那个男人,一点儿都不怪,还觉得对不起他,人家想传根接代没错,这个男人更想,她都听她姐说了。她恨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如今这样是得了报应,只是苦了她姐。不过她说,她姐要不追来替他,她就是想跑也跑不掉。我在想着,如果小花知道他已在妹妹肚子里留了种,还会付出自己一生的代价吗?
我陪她去她姐家的路上,接到一个快递小哥的电话,说有我一个快递,我问是什么?回答说像一本书,比一般的书要大点。我就明白是那本向我约稿的杂志了,上面要么刊发了小花和我父亲合作的文章,要么本期没发,告知下期要发。我让快递小哥把书放在我家门口,我从小花家回去再拿,快递小哥怕丢,我说不会丢的,老家人不喜欢看书,是一块猪肉就危险了。
事实证明是本期杂志发表了小花的文章,题目下面署的是丁小花,县里的文化单位已经看到了这个刊物,核实是我们家的小花以后,坚决认为是我培养的女作家,为家乡的文学发展作出了新的贡献。他们一方面消息灵通,另一方面又消息闭塞,不知道作者杀了人,此时还关在公安局里。文化单位组织了一个文学界知名人士的座谈会,知道我回乡服侍父亲,还没有走,邀请名单上把我的名字也打上了。以姓氏笔划为序,两划的丁小花排在第一,十一划的我排在最后。
我初步计划带小花的妹妹去参加。
作者简介:野莽,自由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纸厦》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说集《公元1985年的逃跑事件》等二十四部,散文随笔集《记得》等七部,系列方志小说《庸国》五卷,长篇传记《刘道玉传》两卷,学术著作《诗说新语》等五部,外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等三部,以及電视电影《祝你好运》等,共计七十余部,一千多万字。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多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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