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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这样认为:一部书法史也是一部汉字的演化史。起码到颜体字形成,这句话是说得通的。因此,苏轼说“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颜真卿在书法的继承和发展中,创造性地发展了楷书,将楷书推置至高境地,书至于颜鲁公,“方块字”从此真正成为中国汉字的基本形态,而其雄强开张的姿态,则摆脱王羲之书法传统的妍美之风,将秀逸的魏晋书风演化为雄浑的盛唐气象,让中国书法的审美趣味有了新面目。
颜真卿的楷书宽博厚重,正气凛然,给人以正大庄严之感。观鲁公碑文,字如其人便是最贴切的解释。字如其人,并不是说字和人长得一样,而是说其内在的精神气质的高度统一性。孟子云,吾善养浩然之气,颜体字就有一种正大光明的浩然之气。
直面这种气息,是在辽宁博物馆展出的“又见大唐”特展中,一幅巨大的《清拓大唐中兴颂》拓片,在整个展厅中特别抢眼。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到这幅作品,虽然是拓片,但金石气息浓厚,让人不免多瞅上几眼。《大唐中兴颂》碑文共计332字,凡21行,每行20字,字径在20厘米左右,全碑用笔矫健,通篇豪放开张,气度恢弘,是颜体楷书中的佳作。站在《清拓大唐中兴颂轴》的拓片面前,感觉自己立刻十分渺小,也是这幅作品自上而下纵贯整个展柜,如悬山石,摩崖气势,浑雄苍茫,与其对视,如同面晤鲁公之伟岸。
作者在辽宁博物馆参观《大唐中兴颂》拓片
我站立好久,凝视着这个黑与白的世界,觉得中国的书法真是一个奇妙的多维空间,它不仅仅是你眼前的文字,还有背后写字的人,这时候你突然就觉得,书法中笔法,章法,墨法反倒不是你欣赏的焦点,随着形而上的思考,你更关注时代精神、文化支撑以及他们奉行的人生哲学。
颜真卿写下《祭侄文稿》,一个曾经盛大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书写《大唐中兴颂》的时候,安史之乱已平息八年,帝国正在逐渐恢复元气,颜真卿渐渐地也从那场苦难中走出来,他正在全力以赴迎接一个新的时代,他对这个新时代寄予厚望,更对未来充满希望。但乱世给他内心的创伤怎能轻易抚平?
唐大历六年(771年),颜真卿在抚州任职已经三年。有一天,一个从湖南来的小伙子给他来带一封信,小伙子是好友元结的公子,颜真卿在信中了解到元结已从道州刺史的位子上退休,现居于浯溪,安史之乱平复之后,元结曾写过一首《大唐中兴颂》,诗歌的内容是对安史之乱之前朝堂腐败的鞭笞,突出新君李亨平定叛乱匡扶海内伟大功业。如今,想把它刻制在浯溪一块天然绝壁上,以彰显圣主,教化百姓。阅信之后,颜真卿的家国情怀再次被点燃,他决定必须写,而且要认真写,并且还不计酬劳地写。据说为了请颜真卿写这幅作品,元结拿出多年积蓄六千贯铜钱,这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几乎是颜真卿月工资的六倍,写完碑文之后,颜真卿将这笔润笔费,一半返还给了元结,让他请最好的工匠刻石用之,另一半,他捐助给了当地的义学。颜真卿这么做,完全因为他敬佩元结的为官为人的品德,更赞同岩壁镌刻诗篇的教化意义,他希望这座丰碑,时刻提醒后人不能忘记安史之乱的血的教训。
那么安史之乱对颜真卿来说又是怎样的惨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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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昔开元,融融月,淡淡风,盛大令人沉醉,繁华为人羡倾。然而所有的盛大和繁华,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打破,时光中的美好亦将散去。
一边是霓裳羽衣曲,盛唐最丰腴最柔软的腰肢,在华清宫的温泉中刚刚泡过,肤如凝脂的美人,慢收舞袖弄轻盈,翩翩似弱柳扶风,轻曳如缭绕流云,如果此时有人说危险就在眼前,大厦即将倾覆,估计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相信。
而另一方是北方骄横傲慢的面孔,他们生得粗粝,长得蛮横,厚重的铠甲闪着寒光,长戈舞动,胯下战马昂起头来,在如刀的朔风中嘶鸣,鬃毛乱颤,蒸腾出缕缕血汗之气。
有舞蹈就要有配乐,否则舞蹈的旋律难以深入人心,大唐的音乐必须豪华大气,才能配得上霓裳羽衣之舞;而北方传来的音乐,则是车辚辚,马萧萧,行戈相拨,金甲擦摩,其背景音乐之中,还有一种声音持续而稳定,这种声音来自不太起眼的乐器:鼙鼓。
鼙鼓也称骑鼓,是唐代军队中常见的打击乐器。就是它打破大唐持久的沉醉,当这种密集的鼓点响起,从北方边境疾驰而来的骑兵,卷起漫天尘沙,鼓噪震地,千里不绝。鼙鼓把大唐朝浮华的美梦敲得支离破碎。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运用诗人的方式,构建了一个充满矛盾氛围的历史画面,如果以蒙太奇技巧进行画面切换,这组镜头的对比感会更强烈,它们矛盾而统一,排斥而又互补,它们一张一弛,有逸有劳,一个如盲人一般自信而又愉快地走向悬崖边缘,一个野心勃勃,分外嚣张,如虎狼般觊觎中原王朝的万里江山。在历史的烽烟中,二者和鸣几乎找不出什么瑕疵。
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从河北蓟县起兵反唐。安禄山为营州(今辽宁省朝阳市)杂种胡,粟特人,本名轧浑山,母亲是突厥巫师,姓阿史德,轧浑山父亲死后,他母亲嫁一个安姓粟特人,才有了安禄山这个名字。粟特人擅长经商,信仰拜火教,据说安禄山会九种外语,他年轻时候游走于“丝绸之路”,做“互市牙郎”赚钱为生。或许这种贸易翻译的工作钱赚的太辛苦,不如去偷来得更快,年轻的安禄山铤而走险,以偷羊犯案,差点被官府打死。也是因为偷羊事件,安禄山遇到了改变他命运的人,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按理说不应该亲自审问这么一个偷羊小案,但新官上任,什么都愿意管,他见安禄山长得壮硕魁梧,完全没有小贼面官的怯懦,东北边境长期受到契丹人等异族侵扰,堂上安禄山表达了想要上阵杀敌的愿望和决心,这正符合张守珪的心意,于是将他赦免,留在军中做了一名“捉生将”。此后,安禄山屡立战功,咸鱼翻身,得以朝见天子,认玄宗宠爱的杨贵妃为干妈,溜须拍马,以表忠心,最后拥兵自重,以清君侧讨伐奸臣杨国忠为名,亲率十五万大军横扫燕赵大地,直下东都洛阳,自称大燕皇帝,而那个养虎为患的大唐已然步入绝境。
这时候,大唐最能打仗的名将是高仙芝、封常清和哥舒翰,三位名将都有着在大西北对敌作战的丰富经验,在对付安禄山的叛军中也发挥了一定作用,如果按照他们的作战方案,或许大唐还有机会翻盘。可是,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的,这三人几乎都栽在自己人手里,高仙芝、封常清二人皆被玄宗冤杀,哥舒翰镇守潼关,宰相杨国忠暗中使坏,鼓动玄宗令哥舒翰主动出战,导致全军覆灭,哥舒翰被俘投降,不久也被杀。乱世出名将,此后的郭子仪、李光弼也都是行伍出身,在这群抵抗叛军的将领,只有一个铁骨铮铮的文官,此人便是颜真卿,因其镇守平原郡,赤胆忠心,光照日月,一门忠烈,浩气长存,后世亦尊其“颜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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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禄山起兵造反的时候,颜真卿因为得罪杨国忠,被外放到了平原郡做太守,而平原郡属安禄山监管,颜真卿早已看出安禄山的不臣之心,也提早做了防备。安禄山叛国,河北二十四郡几乎个个缴械投降,玄宗不得不感叹:“二十四郡,曾无一人义士邪!”国难之时,只有颜真卿一枝独秀据守平原,当得知颜真卿还在抵抗叛军,老迈昏聩的玄宗竟然一时想不起这个国家忠臣长得什么样子。“朕不识颜真卿形状何如,所为得如此!”实际上,玄宗是亲自接见过颜真卿的,只不过不是单独接见,可能在一群文官中,颜真卿的职位也不高,玄宗走马观花,看完也没特别大的印象。
和颜真卿一样忠贞的还有他的堂兄颜杲卿,安史之乱前,颜杲卿是常山太守,为安禄山的部下,常山郡和平原郡呈掎角之势,兄弟二人早发现安禄山图谋不轨,因此颜杲卿命儿子颜季明往来传送情报,为了防范颜氏兄弟有异心,安禄山起兵造反时,要求颜杲卿把颜季明送到范阳做人质。即使这样,也没有动摇颜氏兄弟决定高举义旗平叛反贼的决心。
安禄山攻占洛阳后,即将进军潼关,这时候,他发现后方的颜氏兄弟已经起义,周边郡县也多有响应,很快聚集了二十余万大军,严重威胁安禄山的大后方,他不得不放缓脚步,派兵回头镇压。
常山郡被叛军围困,颜杲卿率兵拒战三昼夜,势孤援绝,城破被俘,解送洛阳。再次见到所谓的“大燕天子”安禄山,怒斥之,安禄山震怒,颜杲卿惨遭凌迟,全家三十余口,包括做人质的颜季明也都被处死。潼关失守后,颜真卿的平原郡也被史思明军队攻克,颜真卿不得不弃城而走。而此时,颜真卿尚不知兄长一家死得如此惨烈。
两年之后,五十岁的颜真卿在蒲州做太守,但他一直惦念颜杲卿和侄子季明,于是,派出颜泉明四处打探。颜泉明经过艰苦寻访,最终带回来的只有颜杲卿一只脚和颜季明的头骨。颜真卿得到这里个消息之后悲痛难名,于是写下了《祭侄季明文》,也就是我们今天能看到天的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间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
颜真卿对侄儿季明十分喜爱,甚至将他视为颜家最重要的后继者。但这一刻,悲愤填塞胸怀,在情感的强烈震颤中,内心的悲与愤一下子都随着笔墨流涌出来,而墨迹干了以后,留下的就是满纸苍凉。说实话,这份草草写成的文稿,就其书法艺术来讲,在我心里是天下第一行书,这里没有《兰亭序》的闲适和对生命本体的哲思,因为他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念及这些;这里也没有《寒食帖》的苦闷和凄凉,因为与战场上至亲之血相比,其他都变得轻飘飘不值一提。百身何赎?因为生命具有唯一性,有什么比年轻的生命更美好呢?而《祭侄文稿》也同样具有唯一性,它付出的代价太大太沉重,我甚至不愿意将它视为书法作品,因为它血色太重,没有任何一种笔墨可以再现。《兰亭序》还讲究一点儿秩序,有文士的雅致和风韵,而《祭侄文稿》完全没有来路,书法中那些规则在这里已经不重要了,纸上的线条完全呈现出一种生命本能的回归。
颜真卿《祭侄文稿》,现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祭侄文稿》是用生命的血迹书写的,战争的伤害性太大,如果有可能,我相信颜真卿断是不会要这个“天下第二行书”的封号,哪怕是给他“天下第一”,他也不肯能接受。实际上他根本不可能考虑第一第二的问题,毕竟谁也不愿意发生战乱,谁也不希望亲人血洒沙场。
一千多年过去了,当你和《祭侄文稿》面对面的时候,哪怕你不认识这些字到底写的是什么,哪怕你没有任何书法审美的训练,我相信,你仍然会感觉到书写者情绪的激荡。就如一个老外,在看怀素的《自叙帖》,一个字可能都看不懂,但他却觉得这个人喝醉了,这就是笔墨来给观者神奇的效果。《祭侄文稿》笔与墨交染一起,如同苍茫的玄铁利刃,人生几回伤往事,悲痛的力量历经千年而不衰。读《祭侄文稿》,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一组字一组字揣摩,犹如穿越历史,带着岁月的斑驳和人性的血热,那是一种大美,气势磅礴,撼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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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是道德模范,在朝堂上想尽力做一个好官,因为性格刚正耿介,所遇君主和宰相又多为心胸狭窄之辈,颜真卿绝不与其同流合污,因此,一生中数次被诋毁,被诬陷,被损害,被外放,被贬黜,读来有同情,有愤怒,有哀伤,只是少了些许趣味,皇帝也可能很欣赏他的忠心耿耿,臣僚们也会敬佩他的敢做敢当,甚至敌人都会尊重他的铁骨铮铮,但这些人都谈不上喜欢他。人们看他一脸严肃,缺少趣味,或许身逢乱世,颜真卿也不允许自己把玩“有趣”。
从今天的角度看,颜真卿着实不是一个有趣的灵魂。但他身旁不缺有趣的人,他的老师张旭是一个,这个吴郡人,酒量大,有学问,书法好,怪癖也多。他是真正喜欢颜真卿的人,因为他觉得颜真卿是他书法艺术最佳继承者,颜真卿也不负厚望,终成一代宗师。另一个是好友张志和,就是写“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张志和。这是一个有趣的人,超脱的人,甚至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来无影去无踪的世外高人。
唐大历八年(公元773年),颜真卿已经六十五岁,历尽人生风霜,从抚州刺史再遭贬黜,这次的目的地是湖州,也是他人生被贬的最后一站。颜真卿到湖州时,江南正是草长莺飞、百花盛开的阳春三月,面对小桥流水,湖光山色,他寄情山水,心态也慢慢放松下来,在湖州,是颜真卿最为惬意的时光,身处江南润秀之地,远离勾心斗角的朝堂,颜真卿著书立说,与江南文人的交游酬唱,生命也柔软了许多,呈现出最后一抹明媚的色彩。
烟波钓徒张志和翩然而至,喜欢喝茶的茶圣陆羽来了,德高望重的诗僧皎然也来了,另有江南诸多名士,青山隐隐,波光粼粼,文士雅集,饮酒品茗,诗书唱和,不亦乐乎,颜真卿作诗五首《渔父词》赠与张志和,张志和也回赠五首,“西塞山前白鹭飞”便是其中一首,传唱千古。张志和还是丹青高手,依照颜真卿诗歌中描述,手舞足蹈,现场作画,“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乐纵酒酣狂更好,颜真卿眼中的张志和疯癫又可爱,一派名士风采。
辛丑初秋,我到苏州平望古镇采风,又听到一则颜真卿和张志和的故事。唐朝时,平望是京杭大运河的一个驿站,颜真卿于此地送别张志和,那时候他还送给张志和一艘小船,并亲眼看那艘舴艋舟隐没在太湖的波涛之中,可回去以后便听说,酒后的张志和站在船头舞蹈,失足落水,永远消失在渺渺烟波深处了。《续仙传》说张志和跨鹤升仙而去,自是一种演绎。得知好友逝去的消息,想起那些快乐而美好的时光,颜真卿写下《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纪念这位年仅四十三岁就殒命的好友。颜真卿一生写下大量的纪念碑,几乎都有定式,唯独此篇,人物命运跌宕传奇,人物形象刻画活灵活现,读之,当散文,当小说,均有趣。我想颜真卿当时书写时也会减少一些北方的苍劲,多出一些江南的温润来,只是我还没见到过原碑,甚至网络上也搜不到,甚为遗憾。
性格决定命运,张志和的人生志趣在江南山水间,而颜真卿必将赴一场人生的壮烈,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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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秋桂子,十里飘香。
秋季的江南小镇,丝丝凉意中,桂花的味道,打鼻儿地香。
江南多古镇,古镇多老宅,墙壁斑驳依旧,院子里还有一个门楼,楼上镌刻四个大字:诒谋燕翼。宅院如今是柳亚子纪念馆。在第一处大厅之内,墙壁上挂着若干书法拓片。我一看便和同行者说,快看《裴将军诗》。但走过去仔细看,才发现并不是颜真卿的真迹,而是明代书法家董其昌的临本,秀润有余,雄强不足,这多少有些失望,但毕竟是在南方小镇与颜鲁公的一次偶遇,便记于日记当中。
我之所以对《裴将军诗》感兴趣,是因为它另类,它有趣,有创造性,它并不是完全用我们所熟悉的颜体楷书写成,而是楷书、行书、草书多种书体杂糅,看起来激情满怀,趣味横生。但至今人们也没有考证出它到底写于何年何月何种情况之下。我在一本颜真卿传记中看到一种说法,作者认为这件作品可能完成于颜真卿生命的最后两年。
公元783年,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公开反叛,朝廷无有良策,宰相卢杞乘机构陷颜真卿,说服德宗李适派遣颜真卿招抚李希烈。此时,颜真卿已经七十五岁,且为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元老,按理说应该退休养老,但接到这个任务之后,明知是被人暗算,此去必定凶多吉少,可是颜真卿的字典里没有畏惧,只有忠字当头,明知不可而为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要前往。果然,一到李希烈的地盘,就被扣押。李希烈威逼利诱,意劝颜真卿归降,辅佐他成就帝王梦想,被颜真卿骂个狗血喷头,《新唐书》说,“若等闻颜常山否?吾兄也。禄山反,首举义师,后虽被执,诟贼不绝于口。吾年且八十,官太师,吾守吾节,死而后已,岂受若等胁邪!”两年之后,颜真卿移囚于蔡州龙兴寺,被缢杀,年七十七岁。就是在这两年之中,颜真卿往事过眼,回忆起安史之乱的战火烽烟,回忆起剑术高超的裴将军,而自己被囚敌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于是,他提笔重写很多年前的一首旧作遣怀。这当然是作家的合理推测,而非史家的明确记录。但是,有关这首《裴将军诗》各家几乎一致性地认为,这是颜真卿目睹了大唐三绝的聚会而写下感慨之作,何为大唐三绝?张旭书法一绝,吴道子绘画一绝,裴旻剑术一绝也。也有张旭书法,李白诗歌,裴旻舞剑的另一个版本。不论如何,裴旻的剑术让年轻的颜真卿脸上和心里都大写着服气,便写下了这首诗。
那时候,颜真卿在书艺上苦苦寻索,还未得书法堂奥。颜真卿有一篇著名的文章《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记述了他第一次拜师张旭学习笔法事儿,有戏剧性,两年时间,天天看张旭大师的草书示范,理论上的事儿竟然一招也没教,“仆顷在长安二年师事张公,竟不蒙传授,使知是道也。人或问笔法者,张公皆大笑,而对之便草书,或三纸,或五纸,皆乘兴而散,竟不复有得其言者。”但十几年后,第二次见到张旭的时候,二人展开了一次对话,也就有了《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这是一篇十分专业的书法文论,其中“真草字用笔,悉如画沙、印泥则其道至矣”可谓精髓。锥画沙,印印泥不仅是一种书写技法,更是书法美学的一次拓展。后人常用“篆籀之气”来评价颜真卿的书法,其源也流于此。如文徵明谈到《祭侄文稿》说:“详玩此帖,纵笔浩放,一泻千里;时出遒劲,杂以流丽;或若篆籀,或若镌刻,其妙解处殆出天造。”
南宋忠义堂本颜真卿《裴将军诗》(局部)浙江省博物馆藏
《裴将军诗》这幅作品中,颜真卿同样运用篆籀笔法,文字气韵贯通浑厚雄壮,并在书法形式上再一次进行了创造,大开大合的布白形式令人耳目一新,一会儿信步闲庭的行书,一会儿如战马疾驰的草书,突然之间又回归稳如泰山的正楷,可以说是变化莫测,如此超脱想象力,让人拍案叫绝。明代王世贞称:“裴将军诗书兼分行,体有若篆籀者,其笔势雄强劲逸,有一掣万钧之力,拙古几若不可识,然所谓印印泥、锥划沙、折钗股、屋漏痕者盖兼得之矣。”清代的王澍甚至称其为“鲁公第一奇迹”。
《裴将军诗》虽然不是绝笔之作,但传记作家把这部作品想象成颜真卿在人生最后的困顿时刻写就的杰作,即使是一厢情愿,也是用心良苦。
我至今还记得,2013年春天,鲁迅文学院同学采风,游览西安碑林,当我立于《颜氏家庙碑》前,立刻肃然起敬,我对颜体楷书未下过苦功,但阅读颜体字的审美体验却直涤心灵,中国文化中浩然长存的正大气象都蕴含其中,它字如其人,淳厚丰沛,充满精神力量,但我又反对将人一下就脸谱化、标签化,人是复杂的也是多面的,我希望寻找到一个更丰富的颜真卿,这也是写这篇文章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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