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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心中的部分白发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6825
■闫文盛

1.我的异地他乡

我在别人所走过的路途中寻找自己的梦。我的寻找大体是虚弱、无力的,也根本没有充实感,不会像自己所感同身受的那样,是“具体和切实的存在”。但是,别人所走过的路偶尔也会打动我,使我流泪,在异乡的街头,想到我们不过都是沧海一粟。“我的异地他乡”永远是为此而存在的,它始终没有解除,也不会有任何断裂和问题。我的完整、连续的异乡感激发了我冷寂之中唯一的热情。我因此以我秘密的语言写下了“对他们的思念”。

2.“共同活着”

我读了很多书……从洋洋洒洒的文字中升起了作者的肖像……我无日不在与他们“共同活着”,而且备尝人世的辛酸。

  这些书的作者都逝去多年了,但整本书读起来仍然是鲜活的,有一种音乐性贯穿于其中。读它们的时候,我在想:音乐性、旋律感仍可能是最高的尺度,因此,整本书都是“醉人的”,像作者站在不远处大声歌唱。没有诅咒——诅咒都消失了,完全没有意义。作者力图证明的那些事物也都消失了,但书籍却留下来,像天空和海洋都留下来——“在大声歌唱”。

  我们从事物发源的角度,可与作者发生最深入的对话。在最深的阅读中,阅读者是没有存在感的;最深的阅读会被子母河的水融化,变成与创造的源头同样重要的事物。最深的阅读就是最深的书写,两者之间可以与凝聚的力量进行对换。

  我从树上捡起了一片叶子,我熟悉这片叶子,因而有一个须臾,我觉得我就是这片叶子。我的写下、剥离和粉碎都是旧的,我从来都没有使它们获得新鲜的意义。这使我意识到了我可能达到的漠视的奇迹!

  在人间低处,困倦是压倒性的,所以它终于流行起来。

  我无法准确而完整地看到树叶的凋落,无法准确而完整地看到一颗心的长成(缓慢漂移)。无数年迈的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携带着他们自身也不可知的回返的意愿……树叶尚未降低它们的命运之感,因此万物复苏依然,毫无悲伤。

3.我身上飘着大雨

我身上飘着大雨。这是你唯一能做的梦。这是你唯一的倾泻,瓢泼的大雨。世界的柱子、宇宙的宝库,里面注满了我们这些年的熙来攘往。里面是灵魂的宝库,无敌的存在……

  (你呆若木鸡的样子,像个患了失忆症的病人。有话外之音对着你说话,絮叨不休。)

  你被命运抽中了,请你站到那边去。看看天堂的样子吧,这就是你要去的未名之区。

  请撸起你的袖子,抽一管血留在这里,作为你在这个星球上活过的证据。

  你不会再回来了,祝福你——被命运抽中的人。这不是灾难,这是上帝的原野和你的良心共同的选择。

  接下来,请告别他们吧。接下来,请忍受你短暂的孤单。你很快就会忘记这些孤单。

  你是被命运抽中的人。你该深深地感谢那些为你掌灯的人。他们仁慈地选择了人群中的少数。

  恭喜你,孩子,你会在短暂的忘却里重新诞生一次。你应该宠幸的是命运的蜜。

  你会留恋鸟叫吗?不用担心,天堂里什么都不缺。天堂里有随时随地的笑声。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与他们相认——(指着你右边缓缓走近的几个表情落寞的人)——现在,只有他们与你是一样的。他们也被命运抽中了。

  他们回过头来。他们刚才也被这样祝福过了。现在,他们与你的目光对接。

  “嗨,你们都被命运抽中了——现在我们的生死不被掌握在任何人手中。”

  现在,我们都是上帝这边的人。看看那些顾虑生死的人吧,看看那些在茫茫无际的时间里顾虑生死的人吧。

  “真值得同情!”连你的语气都变好了。你的语气带着超越了人间之爱的意思,带着超越了人间之死的样子。

  你的时间洋溢。你寂寞地打量着你未来的同类。他们同你的时间洋溢。

  “你为什么不去亲近他们?嗨——不过无所谓的,反正你们相处的机会多的是。”

  在天堂里,你会生活在天堂里吗?你会见到创造你的上帝?上帝会留下你的血液创造另外的人类吗?

  不,这都已经不是你所考虑的了。现在,请你喝下超越生死的幸运的蜜。

  (天堂的光亮起。光线瞬间转换。透明的薄雾笼罩了你。你回顾人间,人间蒸发了。现在只有天堂稀薄的光亮起。絮絮叨叨的声音衬托着宁静。)

  只有寥寥几人。果然是欢歌笑语。但只有寥寥几人。那么多的宁静从哪里来的?

  欢歌笑语——是最轻量级的欢歌笑语。

  你作为嘉禾的代表望着低矮的山岗,那里住着永恒之物的亲吻。每个初来天堂的人都向山岗献礼。

  你看不到同类,他们或许到天堂的别处去了?他们或许变了主意,留在了人间地。

  他们或许到别的天堂去了。据说天堂的构建重重叠叠,是无穷的。据说天堂没有今天和明天之分。

  据说天堂的流水潺潺,繁花遍目皆是。只是天堂里人烟稀薄。你得忍受天堂的孤单和宁静。

  嗨,你还记得人间吗?那里尘埃和人群故去,那里已经没有你曾经生活的任何痕迹。

  你不必回头了,那里如同天堂般宁静,只是繁密的花在混乱中生长。

  它们取代了人类的爱,在密密麻麻地扎进天穹。

  它们长得再高也达不到天堂之高。它们长得再高也只是凡间花朵。它们会一季一枯。

  它们是没有超越生死的花朵。天可怜见的,它们终归会成为故事中的花朵。

  芸芸众生离它们已远。

  嗨,你看到那几个人了吗?他们来了。他们没有到别的天堂去。

  他们的表情更加落寞。从他们的脸上,可以映照出你的脸。你是透明的,却看不到自己?

  他们向你走了过来。没有人说话。他们是丧失语言的人。他们是忘却了语言的人。

  你是透明的,如同没有存在一般。他们从你的身边走了过去。

  他们就这样消失。天堂里依然有欢歌笑语,但声音都被他们的消失吞噬了。

  (现在,天堂是宁静的。你站在空空轩宇。)

  你站在繁密花朵核心的空空轩宇,观察着你最后的同类消失。

  宁静消失。那最后的言辞消失。你拥有再也无法恢复的透明骨骼。

  嗨,上帝呢?上帝顾虑地看着你古老的容颜。

  (上帝上。上帝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看着你古老的容颜。他看似浑浊又透明。他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仅仅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看着你,微微叹息起。他的叹息也是透明的。你看着上帝,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梦境是如此透明,透明得看不到任何界限。)

  你的梦境消失。现在,你的透明消失。

  你慵懒地看着自己镜中垂迈的脸。

  如果是在一望无垠的旷野,终年积雪的浩瀚可以教给我们的时间是积雪之莹洁的话,那在逼仄的人类时空,时间也可能因积雪的泥污而变得错乱。

  这时,我们便需要以人力清理出一条白色寥廓的天际线。我们需要在积雪的映照下行驶过斑斑旅途。我们需要积雪的映照而深达那遥远的远方。

  积雪的莹洁是使时间蔓延而不停滞的力。积雪的明亮是青铜之纯。积雪的厚度是光的莹洁的厚度。在漫漫旷野,积雪映照着远古的时间的大力。

  深厚不污的积雪是那白色寥廓的天际线。深厚不污的积雪是人类命运和历史的先知——它洞彻一切使我们获取新生的大力。

  它以光洁的深度对抗那数也数不尽的生之迷途。

4.第三地带

我坐在阳光下,沐浴着思想的盛宴。鸟雀没有从我的身旁惊飞,时间的水面纹丝不动……没有一丁点儿“时间过去了”的感觉。我享受着神圣而至上的“时间的纹丝不动”。

  我向远山极目远眺的时候,乡村里的事物一如往常地继续生长着:枣和苹果在变红,树木的叶子都变得萎黄了,大小牲畜在瞪着眼睛进行午休,中午赶路的人抬头看着天空中云层挪移的速度——乡村没有因为它的生长变得更老更旧,它本来就是旧的,从来没有陈陈相因的图腾之感。我当时坐在一块乡村的青石板上,远山的轮廓似乎亿万年都没有变过。我对于万物生长的错觉可能是无来由的……

5.铸造青铜剑

火焰嘶嘶地裂开,铸剑师脸色静穆地盯着铸剑炉。他背上的汗珠裂开,整个身体都大幅度地弯曲下来。这是他自己所不察的姿势,具有万分虔诚的梦幻色泽。他居住的简陋屋棚上写满了“诸事勿扰”的字样,因为他希望把这最后一柄剑铸造成功以至传世,他希望自己可以对自己的命运一览无余地铸造十年。他似乎不吃不喝不睡地盯着铸剑炉,他的汗水涂饰着炉前的黄土。他的屋前五百步的山梁上,鹰在飞起,但自始至终没有扭头看他一眼。他的屋后五千步的河面上,鱼群跃起,像欢乐的史前生物一般在空中闪烁吉祥的银光。他没有丝毫惆怅地从他的铸剑炉前站了起来,抖落身上的汗珠,就像抖落一身迷途似的,步入了险峻的山麓找来他的麋鹿。他将它留在那儿喂养很多年了,此刻,它就像他的最和睦的邻居似的尾随他到来。在他的铸剑炉前,一人一鹿盯着那些嘶嘶的火焰裂开。剑已经近于大成了,只是火焰中的青铜剑色泽变幻,像无常的世事等待他的主人一般嘶嘶地响着。除了这种嘶嘶的声音,整个天地间静极了。麋鹿无声地盯着火焰准备舞蹈。麋鹿无声地盯着他看,像等待他的指令一般欲动未动。他的脸色愈加静穆,汗珠滑落,麋鹿一动未动地盯着他身前炉中的火焰准备舞蹈。是时候了,他喃喃自语着朝炉火走近了一步,麋鹿无声地看着他身上的肌肤被火光照亮了。麋鹿无声地跳起了舞蹈。他感应到了麋鹿步伐杂沓却有情有义的舞蹈,身心一阵放松地朝铸剑炉又走近了几步。炉火的嘶嘶之声喑哑下来,天地间一阵昏暗。他扭头看了一眼麋鹿,然后飞快地将自己的鬓发剪断投入炉中,把自己的衣物除下投入炉中。火焰升高,他的身躯瞬间被淹没了……麋鹿被突兀嘶嘶大响的火焰吞噬,发出一阵尖厉叫声的时分,青铜剑大成了。天地旋转,日月发出静谧而纯远的青铜之光……

6.冲动之未完

我想写一个冲动的故事并以此感受时间之进退。但此刻时间不在那里。应该返回的人群都在旅途中停顿下来。太多的沙尘袭击你的头颅。你以寂静的草叶果腹。

7.某日,大河泛为金色

某日,大河泛为金色。而蔷薇花园的折光都集中在东墙角那里。如此明亮!我走过它外面的街区,仍能感到玄幻而明亮的折光。强大的种子被他们运载到地里,东墙角挖不到它们,也无法埋葬它们。但是因为折光的存在,河流如同一口古钟,它沉闷而悠扬。我们走过街区的外面,广场上人声鼎沸。是谁在那里玩闹?那发声的大人也有他虚无的苦楚。在须臾之中露出胯骨的胖子,是他们的领袖?他一个人走来走去。时间的力量他已经忘记了。东墙角的光现在集中到几束花瓣上,它飞快地成长,集中了妖媚和芳醇。东墙角还曾经生长过数枝梅花,但记得它的人已经不多。现在只有一些无名花朵开放在凡间如虚幻的火。我们颤颤巍巍地前往旅行地,中途遇到了一些露营的人。他们都听说了那次战争。你瞧,他们都听说了。如果日出渡河,而东墙角的光可以升腾而至,那你便不必有任何担心。你起得虽早,但入睡却快。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挽回你所失去的。是的,随时随地,在古东方的花园里,你左擎苍,右牵黄,心神奔突,肢体伸展。你还需要命令一只乌鸦返回它简陋的巢穴吗?独处无所长,我们要愤而离地。

8.巨著如浮云

“巨著如浮云——因此你会在这个下午,感慨万千。”

  “说哪里话呢?你看看那些严谨的学者、狂妄不羁的艺术家、烈日里忙于蝇营狗苟的生命——你看看他们无须扬鞭自奋蹄的呆样子。”

  “你难道误以为世人皆醉?不,你应该苏醒时取法其中,先建立自己的呆样子。”

  “否则,你会感叹,太忙碌了?这有什么好谈的?那些神龙摆尾也没有出于你的意志。但它们还是落下了碎屑,在这人间?”

  “日复一日地这样待着,让重复的日头读懂你每一天的沉浮。让枯树读懂你的四季。让一切物都无所失。你看看你埋头于温暖和寂静下一刻的呆样子!”

  “你何时执迷于此?你嗅出了人群中的气息有些问题。你其实爱一切人事。

  “否则,你不会见他。”

  “你想通过书写缓解某种低落情绪(或亢奋与尴尬)。但这种行为是无边际的。你不可能得到它诚恳的指令。”

  “因此你穿过了山洞。你躲过了龙争虎斗。一些小虾米,看起来毫无意义?”

  “你常常觉得困倦。在瀑布的边缘,你随着水流俯察天地。在平原的尽头,你拾阶而上?”

  “如果是长长的书卷被焚为烈焰,你怎么想?那当然好,因为些微寂静便是虚无的实质。它不容它再多一点儿。”

  “因此,每一行字都被涂抹掉了。那些毛发也就还了回去?”

  “是这样。浮云独坐,它不明白如何从山河里越过。”

9.疆域

那擎天的柱子在白色瓷器城的边缘生长,万物被透明地照彻。那些游走的鼠类渐渐停止了生育,它们看到的擎天的柱子可以折射一切被它们所忽略的行为。那小蛇也有明敏的视觉,被擎天的柱子照彻。它们再也无法隐身于任何事物背后。整个城池贯通了天空,那红彤彤的火焰透明的纹理都在万物的注视中绽开。从某个局部的窗口望去,洒水车的箱体透明而有芬芳,它们被某种广大的润湿之物照彻。因为一切打开的物体无法合拢,所以风像瀑布一般四处垂挂下来。那崩裂的山峰也是透明的,只要朝它注目,就能看到化石之骨诞出一丝丝虬结纷扰的根部线条。我们的行走和栖息都完全没有隐秘,是透明的。天空的疆域包含那透明生长的垄亩,万物之重使一切倒影类如色泽虚无的繁星。雨水和泥泞也都是透明的,只是为了便于区分,那造物者将它们各自的凝结悬挂在柱子涂饰的最上端。最初的时候,在擎天的柱子周围,漂浮着情愿不死的生物,但随着透明之日的增长,这样的生物已经越来越少。通透的疆域因而渐渐增广,柱子变得消薄,渐渐趋向宁静和空旷。在一切注视都消失的那天,白色的大城揭开了它隆重的回声嘹亮的疆域。无际的环型堡垒都消失了,风像瀑布一般涌来。那划分出天地之形的手臂现在看起来也像一个虚影。我们的处在后来一直是透明的。那在无知觉中孶生的小小幻虫从一个未知的端口攀爬上来,风像瀑布涌动,将它冲向透明天空中云霓的深处。整个疆域里的风涌动,将一切悬浮的尘土吹向天空中云霓的深处。此刻潇潇雨歇,白色的飞扬的宁静弥漫在整个疆域里透明的云霓的深处。

10.青蛇

我观察她的表象。她确实妖娆多姿。她的出口无多,或许因为妖娆和愚钝,她始终迷恋她剪掉的辫子。她的根本性的企图是回到那古老的大荒山中去,但是世路多歧,而且沿途多暴风,总在阻挠她的行踪。她星星点点地跟踪了几个旧人,利用他们熟悉的迷途地理,猎获过几只羔羊。我观察那青蛇,她与其祖母相似,都是青棱直柱。但确实妖娆多姿。她在黄昏时变形相和颜色,整体上看,她还得面对一日间一更换(你我)的伤感。在大厦的顶端,她盘旋了一个昼夜,才看清那凛然峰峦。她是我们那个时代罕见的青蛇,因为更多时间的消逝剥夺了她的支柱,因此她还是我们那个时代罕见的命运的幼虫(没有名字)。她迷惑过路的客僧(谁让他们没有定力呢?)。她独身睡过的那些篝火掩映的山洞,整个夜间冒出红彤彤的歌谣火焰。她的纹章随身携带,因此没有能真正掩饰她的光芒的夜晚,她的红彤彤的身躯的黄金色总是随身携带。她是一只不知道自己名字的幼虫。我观察她的表象,在大荒田野间,我不知道她活了多久,但她青涩的脸庞始终没有发胖。在那些夜半更深时分,她矗立于天涯的最高处。她确实妖娆多姿。因为迷恋她剪掉的辫子,她还申请进入宫廷,打开柜门,寻找旧日线索,为自己变出一个超时更新的法术。她是有恒心的,但不受任何督促和鞭挞的青蛇。她的法术后来如影随形,纠缠她太久,直到她的自我辨别开始使她陷入深深的疑惑。她常常睡着不思醒复,她常常独语乡愁但找不到通往大荒山的任何一个入口。她利用她身形固定不变的法术来遏止她的心头妄念。但她确实徒有其表,妖娆如一类青蛇。她的根本性企图不见得能改变她的疑惑,拉动她日渐僵滞的身形。或许因为愚钝和妖娆,后来她不见了。逸出我的观察,或许独立于一幢飞楼的暗部。化身一个婴童,重新走一趟人世之路。我知道无论怎样,她都足可体会世间艰难。如此一来,青蛇循环往复,不仅悬棺于寨外,而且迫情于寨内。那时她还没降生呢?没有缰绳,谁也无法束缚她的法术。她一再地潜入子母河中觅渡。但她的意思何在?她珍珠的钢铁何处?天下尘埃茫茫笼罩,她以洁身之好向大荒山中遁逃。

11.烟火

具体而细微的驴长在背上。似乎只有具体而细微的驴才长在背上。似乎只有长在背上的、贴肤的驴才是具体、真实而细微的。似乎只有这样的驴才是生活本身的发育,而其余的都不作数。似乎生活就是这样,必须目睹具体的发育和流逝,而其余的都不作数。超越生活本身的驴是不存在的,它的吼叫和站立都是虚妄。似乎只有这样的驴,而没有其他任何事物可以使之超越。似乎生活就是这个大的巢穴,它划分为千万广厦使人间具体入微地存在。看不见的树巢与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任何鸟儿都不会飞越,多少疯人院的白雪都没有降落。似乎只有这样的鸟儿才是我们的亲好,它住在我们看得见的树顶,它孕育我们看得见的婴儿,它飞翔我们看得见的天空,它生死离别于我们看得见的区域。它不经我们塑造,但与我们的激情共振。它是我们人间的兽。它交换空中露珠和朝阳。似乎只有这样的烟火才能震慑和激励我们,余外的窗口洞明与我们无甚关联。似乎只有这样的鸟儿才值得我们宝贵和珍爱。那午夜的光辉曲似乎是人间的驴马猫犬的合唱,鸟儿盘旋在家中树上,似乎只有它们才懂得这崇高的旋律。我们似乎只能依赖这些简单而萧瑟的事物存在,至于那鸟巢之上的奇景,它们似乎是鸟王造出来的。它们似乎是我们看不见的、不值得珍惜和顾盼不及的大象造出来的。大象盘腿的样子影影绰绰地存在,但我们时时忘记,我们从未接近,大象离我们何其遥远,我们只在大象之山的背面居住。烟火不朽,它似乎是鸟王遗落在我们这里的株瓣。它似乎是阿蒙阿能的群象越谷上山后交给我们的胞裔样的株瓣。

12.我身心中的部分白发

我从未承受任何重物,所以我的身心漂浮,如雨水中的日出。我的梦境中有错谬的往事征兆,时光远了,我回过头来,我看到你了,莉迪亚。我如此迷恋那日出,那久违的万物中的日出。我已久违了,你的痴迷的病症,你并不悟觉的一生,你伫候在路畔,毫不顾盼的一生。我踩着那些旧日丝线,我看到你了,莉迪亚,但是光阴荏苒,你的白发苍苍:“我身心中的部分白发”,与此生我们所有人的白发都大体相似。我们承载重物却从不自觉的一生,“我从未承受”?莉迪亚,这极地的多热、无果的一生,我看到你了,也只不过是“看到”:我从未领有你的部分身心,我如此坚定而疲惫地路过了你的墓畔,你的身心苍苍,而白发修容——也只不过是因了“你的白发修容”!

13.披斗篷的人

披斗篷的人现在站在村口。黑黝黝的村落,在阴雨中存在上千年了。最初是几个远行客在此搭屋居住,后来发展羽翼,建立家族,娶妻生子,终于使黑丝线一般的岁月在此稍作停滞。现在站在村口的人的心中是感到压抑的,一直如此,从未更改。因为阴雨绵绵的气息已经贯通千年。因为湿漉漉的土地一直如此。露珠已经从清亮的透明色变得青灰沉重,现在站在村口的人一直等待,尽管水气氤氲,无人相迎,但在时间的深处,这些事物的曲折转圜都是一样的。沉迷于雕刻的师长已经老迈,他们在阴雨中垂首,硕大的头颅一天比一天变得沉重。雕刻马嘴的人也变得老迈,他身上也长出鬃毛来了。他的腿也在变得坚硬和弯曲,他的脚掌也形似那奔跑的烈马。平常岁月接纳他,向他传授阴雨的神谕。他的马脸变得多皱,额纹突出的五月一晃而过,现在他站在五月雪峰下的村口。披着斗篷,啃着岁月的骨头。他埋葬过一只虎。对于天气是否会转晴,他一直是存疑的。雕刻师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太阳,因此他在劳作中揣摩那彤日之形。这都没有什么。老人们的心中也长出马鬃,这是无碍的。现在站在村口的人带着魔咒,他一直在制止自己孤身闯进村的冲动。那里堆积着牧场的高山、从前的物语、妖娆的镜子。他一直在制止自己。但是直到烈马成型,天色也未变幻。他一直望着湿漉漉的远方,心中也长出沧桑无尽的马鬃来了……

14.回声

在敞着的窗子那里,我看到你。多少年世事飘摇,你一直在那里。走远了的只是那些流萤,但你的火焰茁壮。初次看到你的时候在高高的楼顶,窗子同样敞开。浮云悬挂在空阔之处,看似并不着形,也不着力。我们缄默无声。饥饿的漏斗声穿透云层,从动荡的街头落下。在窗子那里,戏剧开始上演了。欢乐的吟诵洞彻了你的肺腑。我知道你的悲欣。但落叶松的叶子变黄的时候,窗子那里已经阒寂无声。我写了几个字在你曾经伫立的画幅上面。你看看那些云层多好啊,袅娜的更鼓声混合着炊烟升上去了;你亲耳聆听的那些云层多好啊。房子里的气味大极了,当这里变得空荡十分,那些不知所云的气味会更加飘忽、浓重。如亘古的旧物件。活着而能记忆这些多好啊。你不用过意不去。我时时刻刻都知道你曾经站在那里。晓星夜月,你别无蹉跎之处。你也别无风声。只是当这里的一切被翻过了一页,骏马奔袭,草木凋枯,我才在你露宿的时空中刻了一块石头。睡在赤裸大地上的,就是你啊。我记得起初日出红似火,而你在高高的窗子下,容颜如古。我呼唤过你的名字,你没有应声。现在我不再呼唤你了。那里一座钟楼上,铭刻着你最早的名字。我记忆中最明晰无谬的,就是你的名字。

15.使我们及时苏醒的那些环境

这些年来,他总在用心研究“使我们及时苏醒的那些环境”,他时刻担忧我们沉眠不醒。我说服不了他,而且也从来没有准备将他纳入我们的思维程序。他是不同的人,志向明确,目光远大。但是,他孤零零的没有骨头。我带着大批部队没有薄荷。我反复地斟酌过这样的生活,但没有得出任何一个结论可以同他比拟。从公园的北门外出继续向北去,听晚风的呼喝,我觉得我们来日无多。自从天地开辟我们就在担心,但实践者觉得这是无所谓的。“没有感觉,毫不稀奇。”“你画松鼠我画龟。”加上那些自说自话的、强力意志的人一直存在——他们非但不听从你的辩白,反而总是掣肘和阻隔——像这样的想象罪恶,又岂能尽如他的猜测?他的预约不断,观看落花的时候头脑犯浑,他一天不去外边走走就浑身难受。被观察的是那些叶子,被降低和冷落的是他的心。他通过对比那些纵横交错的通行网络发现了时空的悬念,但也仅此而已。他仔细地深入芦苇荡的核心,同种植它们的原始农人说过几句话。水面看起来多空阔啊,秋深时分的鹭鸶看起来也瘦多了。你翻墙出去,路过荆棘覆地的沟谷,向山梁极高处遥望,就这样,你变得白发苍苍。我现在也会耽于这样的图景,因此,在镜子中就早作筹谋。绿色是它的边饰。他们围拢着旧日生活,却发现一切都没有什么。无所见,毫不新鲜。如果旧日就这样停留下来,死了,存活的概率极低,那谈论它们真是没有意思。所以,一切记录和追溯的理由都不是复古而是翻新。为此,你负重的头颅才乐于同其他人谈论。你戏耍的日子越来越少,当风景肆虐,你也没有真正地用心沉浸下去(用心良苦)。就这样,粗大的柱子固定了瀚海,你形容菜色就像一个颅骨。光阴瑟瑟,树木萧条,倾斜的大地上到处都是秘密的水珠。你应该派人出去收集,以防蓝光出现在未来。他们是齐声致谢你的人?

16.厚厚一沓信札

信使:你好。先前寄来的素食都已收到。难得你懂我渴求澄明之心,你寄我的一切都是素的(不唯食物而已)。我想象你打扎包裹的神情,自己忍不住窃笑。日子恍惚如昨。我就是这样,以很多年如一日的恒心去制作今人皆弃的点心。我还是没有“到人间去”。

  信使:你好。在那塔下枯坐,是没人同你闲聊的。不过毕竟不仅仅是在那塔下闲坐,你要提防一二,小心错过站点。你依靠送信和冥思过活。风云激荡,但总觉得时间就这样任意流去是错的。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你从来只寄我素食。我写信给你,厚厚一沓信札。我只可以寄你厚厚一沓信札。以此累积,我终于干成了琐事……我终于过了四十岁了。

  信使:你好。我何曾赋予你厚厚一沓信札?你何曾寄我分毫素食。信札。纪念物。往事的呕吐物。我们葬礼上的X形符号。富含蛋白质和纯银色的标签。你知我追求澄明之心,但是浓云如暮,你如何知我妄想赘述的人生里程。我不曾见识我的当下,我不曾记得你的形象。你已分明不能影响我。信使你好,你可记得铁沉的山是旧的……水流,是无形的……

17.意义之书

很多人对自己的生命茫然无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但这是最好的状态,简直可以媲美思考者在思考中的快乐。

  我的星期天屡经周折,因此它常常是灰色的。除此之外,我的问题也显而易见:除了灰色和劳作的星期天,我似乎别无长物;但天空却是靓丽的。它总是失神地、热烈地照耀万物。

  我不相信一个人的偶遇能够彻底改变他的一生。除非他遇到了真正的女巫:一种神奇的指令可以将他之前的生命涂抹殆尽;一种幸福的暗示可以使他从容地勃起;他是傲慢的,但也只有此刻,除此之外,“他别无长物”。

  在去年四月,北方的阳光明媚,春草从古老而陈腐的土地中钻出来。我站在一个未名车站等你。周围空旷的原野上,有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唤,我以为那里流淌着子母河,因此麻雀成双成对——“时间在孕育,而树木绿了”,如同乳液般的春天,带给我一种新鲜如初生的幻觉。

  真实不是固化的,它时常在滑翔而变异。除非你极其有耐心,否则你不可能始终捕捉到它。所以,在年老的时候,我们的体味会大幅改变(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整个世界),但这是错的。世界总是从零开始,它对待人的每一次初生和对待恐龙与牛、虎的进化,并没什么大的不同。

  流逝像风,它是自由的,受局限的。神秘而觉醒的自由。夸张而固执的“受局限”。“流逝者安息”,从不是一种绝对的言辞,它事实上还指向那空阔的海浪翻卷,那高远的鹰隼飞翔。它是运动者止于本能的安息,排除了绝对的静止,它的死亡的未来才会产生新的意义。

18.第比利斯!

《第比利斯生活概观》。一部很早就出现在我写作计划里的著作。现下我正在写它。但第比利斯是一片乌云。在他黑沉沉的旧日,只有我知道他一个人生活。他疯了。因为孤独或别的什么。他从来没有阻止过河流沿着他命运的外墙流淌。他枕在河风的上方睡眠。他睡眠沉沉,看起来像一只乌鸦。与他聊天是无意义的。他沉浸在其中的习俗是个秘密。他的餐饮有一种特殊的标记。他一次次地将自己阻挡在外面。他是他反对的第一个人。他了解他的需求,憎恨他说话的语气,甚至反对他结婚。他终于独自一人度过了五十年。他发疯之后又断断续续过了十五年。他时好时坏,总之是世人都不及他。总之,他没被抛弃和埋葬。总之,他疯了。让人无法同情。在了解到自己发疯之后,他搬迁了许多地方。他住在那高高的敌楼上。他的前生一定是浩瀚的。土地无垠,因此对他动来动去不以为意。我曾经说过,我要写他。因为他也是被我同情和探测的一分子。我笔下的主人公都不像他。这是一个好人物。他拥有他最大的做人资格。你看你看,他秘密地潜到了水底。后来,他就晕厥过去……

  接下来我要写的是《第比利斯絮语》和《第比利斯遇到的第一个水手》。他反剪了自己双手。那年在西湖畔,他突然看到了武松墓。那是他年轻时的唠叨。他的河床是自为创造的。你以为怎么样?你一定要记得捍卫自己的邂逅。还是那年,在沉沉的夜雨中,与他漫步的人突然消失不见。他的伙伴从无到有……终于消失不见。在他独自面对悬崖的这段时间,匝地的浓荫把他包裹起来。他,作为自己人的一分子,每一分钟他都是痛苦的。他知道时间的曲线但痛苦无边无际。他的絮语文绉绉的。你要贴墙行路以防他文绉绉的突袭。他的艰难是人所共知的。人群在他的前方他在自己的白云里飘荡。我寄给你一只鹤。我也只能寄你一只鹤了。我不寄你其他的鹤也是为此。你无法收留更多了。你孤零零的,守卫你的人都已消失不见。但你要善待他人啊。但守卫你的人从头到尾消失不见。现实即如此。你厚颜无耻地构造,贴着那些韵律鲜明的动词!

19.蛛丝束缚

我等了那么久,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它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了。就这样,我赐予它行走的布谷。它似乎是珍贵的(珍贵而永久)。一股一股的暖流涌了过来。朋友,请你躲开这行将炸裂的天空,在它的下面,有一百座连绵的山峰。我现在看见的是它的炙热的火焰水流。但谎言未完,造化带来人间的疾苦。那被蒸发的天鹰也不会由你主张,你不必另外制成热肠,堵塞道路。我等了那么久,也不差在这一时三刻。但是朋友,请你做一回自己的主人,打开那些堵塞严重的内外肌肤。我的力度可以赐你。你也可以试试那些大铁锤,让它们的疾风与我们的激情融合为一体。这最不便于更改的玻璃和铁齿,就是你的布谷。如果布谷的吹风只是一个诱惑,你也可以尝试种植和直截了当的收获。总而言之,这些游人汲水的道路就在那儿,你不该盲目地爱和捕捉。你应该做一回懂得恩义断绝和死生往复的昆虫事业。大野遍天,你应该知道,但不会只手擎廊柱,独木秀于林,在你的身后,有五色蜘蛛为你造就沉重的蛛丝束缚?

20.启动

形式总是无理的。它既可以站在理解力的顶端又可以迅速地翻转——总之,这是一个只拥有单独的个体的课堂。稍微多一点儿杂音都可以对它形成压抑——尤其是在巅峰水流高速前趋的时刻。但问题的反面是,杂音经常会形成材料将你内心更深的事物打开。写作就此成了一条渠道沟通那些内心中的迂曲。你借鉴于形式,或者忘却形式都是对的,只要你是通过“写”这类万物来完成内心的复苏。黎明总有光线的烟尘,你会庆幸你又越过了一种夜色——慢慢的,你会习惯这样:将形式的鞭辟入里的存在融会在一种继往开来的悲壮的史诗性情绪中。幸好如此,否则你会活不下去。

  善写者从不会写作到学会写作,肯定有一个过程:将天赋打开,发掘上帝为你加持的异禀。每一个天生丽质的人也必然如此,因为只有对应那些如虫吟般蠕动的内在目光,你才可以完整地看到自己。但不需要过多地聆听虚幻的唠叨,因为那些不可抑制的感觉会使你陷入更深的寂寥。

  千旋万绕总是要回到开头。开头便是思想的规范。你不可力敌自我。你得顺应自己想回归母腹的企图。你可深信你从来不是孤单单一人。

  将日常写下来的渴念便近似于永恒了。因为天空总是蓝色的。你筹建中的垄亩之城总在汇集嘉禾。你望着来时路,尘世的公交运送那些骨灰到烦死人的去处。你打开灯笼也难找人。只能以瞬息的惊醒来辨别。真的,假的人(兽),事(物)都密密麻麻涌来。你打开窗户看看,蒙蒙细雨下着,像时光的细微倾泻,又像你一生的名字“在挨饿受冻”。

  不写是幸运的。不写也是天谴。不写是一些液体,将散乱的死亡遍撒在每一个日子。因此,写是对于死亡(流逝的分解)的沉思。

  那些瓦罐都极其招引你的泪水。那些少年都缥缈。像千年前的少年,阿宾啊,他们都是一样的。生活过,但除此之外再未留下什么。你看着那些空虚的骨头会感到一丝时间中的冷意。不要问他们任何一人,因为这样一来会凸显你的盲目。那些瓦罐装着温暖的灌汤,便是它们搅动你的味蕾里的泪水,使每一个日子都“芳香难咽”。

21.日夜环球笔记

樱花青翠,书房束缚了你?一颗小小星球束缚了你?在动物的脊背刻上弧度,它是正午苍茫的印痕。我们正在那环球运行的白露中伏卧,天色低沉如在秋分。我掰开那些古筝,敲打它弓弦般的意志。一直都是那些弓弦,霹雳一般束缚了你?但是天空一直这样运行。车辆被超越了,看起来如同极速退步。但是树木一直这样运行,午后三点,我们在蓝天下看见它混茫如同古月。但是古月一直这样运行,在烈日的照射中隐匿那道虚影。我的记忆里有钢铁珍珠!就这样,我们日日夜夜都在贴近、糅合,以秘密的吟唱经过鼾声如雷的广场。从来没有一种葱茏就是结束时的辎重,我们拽起吊桥,那一根根缰绳被绷紧了,看起来,像漫步的巨象在直立(瞪着眼)。火焰突出,你一定记得那些青葱柱石。

22.山峰的存在史

白云浮动千次也不会改变天空之形,因为天空之“空”。它的本心非白云,也非烈日,它只是按照既有的路线运行,既未使“空空”增长,也未使“空实”挪移。它是天然自成的“所来人有径,所去鸟无踪”。

  白云堆积形成的山峰也不是真正的山峰。但它是一种模拟,也可以对游人形成吸引。只是我们终究攀不上去。只有乖巧的吟咏和折叠是对的?“所来人有径,所去鸟无踪”!

  这所有的水土也是超越我们而存在的。在它其余细微的部分,引领风骚之人登楼的都不可能驻扎下来。山峰也飘飘荡荡?不,白云之下,唯有山峰是坚实的。

  如果在荒古的年代里穿插,则我们的孤寂不请自来。静默吗?不,兽类经常啸叫,许多树木叶子也层层叠叠存在。你去唤它起来!在所有的呼声里,只有你的声音是坚实的。你可以有一颗圣心,它拥紧你,占据你……毫无疑问,它只有离躯的存在,因此,是坚实的。

  树木花瓣都为我们所珍爱。我们跋涉过大大小小的山峰,但天空与露珠都是去去复来,因此不可起居,像一颗颗星斗和青菜!所谓的云霓之下,遍眼浮华,我们也是去去复来,为不可见的种子所搜索与珍爱。

  铁铃声也有钟鼓意思。你的户籍落定,因此,这里没有隐匿的水声。你在市嚣间望青峰亘亘,你的心依然在动:以间不容发的速度匍匐向前。你不是生来怨。你只是岔恨开。天空平定,无奇不有,真可怪。

  总是有山峰堆叠兑换。但我们从来都没有翻越到墙壁那边。我们从来都在山峰下。高山风大低谷,阔甸白云乔木。你应该种下星海,养育朴树,躯干里空空,荡漾乎几涕。你是否明白:在山那边,沙尘依然,但春秋花开花落几度,已经是另一番人间景。旺盛的烟火,记忆之木铎!

23.爬山虎的脚

我对于许多事物深怀记忆。像浮云和游鱼一般。那高高的青阶,那天空中静止不动的高高青阶。那爬动在你身体里的,川流不歇的高高青阶。那十年来无限老的人。他们的大度能容。牡丹花开了。你看你看你花朵般娇艳但迅速老去的脸。你头顶之上浮云的高高青阶。那里无论任何浮云都是圆形的。你记得那面爬山虎盘踞的墙。那里四季都有浮云。记忆中,有无比静止的慢。爬山虎彻天彻地的脚。你瞧你瞧它轻慢的样子,乖巧的,肆意的青天下,爬山虎的脚。十年了,浮云此去千万里,但爬山虎静止盘桓不动。在那面墙下,无数绿色的苍茫静止盘桓不动。我们带走的既不坚实又不虚无。它只是爬山虎的叹息你听凭它静止盘桓不动。

24.恐龙

我们智力的顶点便是死亡。在那些荒郊野外,草木凋零的顶点与亡者的坟茔融合为一物。如果在最早的晨曦中有车辆驰过,你应该会发现在它的车辕上驮着累坏了的恐龙。垮掉的恐龙的脊骨生长在车辕上。

  你的言语之声不能将睡着的恐龙惊动。晨曦中的露水和生长期的落花都“空荡荡的”。蚁群飘过田园,它们以最小的力扇动着微风。穿过那些树木组成的南方林带,你有时会看到一个驯兽的老人在描绘她亡妻的面容。

  你不知道的消散就长在那里。沉着地种树的老人和大声驯兽的老人都深入山脉腹地,与上古的生命、上帝遗留在溪流中造山的器具“融合为一物”。你看过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花脉,都是大谷存荣的意思,都是生死无穷已的意思。

  沿着一条缓坡北上,直到群山之巅。水珍珠在雾气中长出来,会飞的蛾子落在泥土的深处,使它们的亡魂长出来。阳光之下总会有生物的往还,你瞧见北山移公的橘黄色锄柄了吗?恐龙在他的身后筑巢,他们共同植播着春草。

  没有一个人会成为他们的整体。有很多柴火也变得阴潮,落寞(总之寂静纷繁,远离喧嚣的冷焰)。也没有烈士烽火。在最西端的大河空阔处,年轻的龙王沐浴表里,看起来如英姿飒爽的俊杰。

  恐龙飞过无人的大地时会发出噗噗噗的破空之声。无有的聆听就种在你的心里(是神秘的)。在许多年里,老迈的万物的鬼魂也都不出来活动。只有恐龙飞过无人的大地时所发出的噗噗噗的破空之声。

  那些袖手藏匿龙衣的妙道人还没有出世。但是,如果恐龙的速度过快,会打乱生死的节奏冲突那莫名的幻觉。有时的确会有斟酌着离开地表的人性虫子。不要同他们大声说话。他们都是人类的旧物。

  简要的早晨也会与黄昏暮雨交织在一起。最初只是淅淅沥沥地播放,后来才改成了大流倾盆。龙山上的雾气腾腾,正跃跃欲试地长成。还有锣鼓喧天的幻觉也会惊动恐龙。总之,它们没有一次路线重复的飞行。它们的飞行都是唯一的,单独的,冷静的。

25.请把我葬在阳光照彻的土地上吧

当我敲下生命中最后一个句子,我相信窗外如瀑的光线会因为太阳炫目的照射而变得更为喧嚣和洁白。我相信这些光线正如我相信在过往数十年的时光中我所捕捉到的,它永远会比人类有限的生命更长,永远爱人类(但不仅仅是人类)。终究所有的不舍会化为灰烬为忘川的水所阻隔。但我还是爱窗外那些光线,请把我葬在阳光照彻的土地上吧。只要有光明之光,那些埋葬在洞穴里的事物就一定会守时和沉默。请把它们都葬在阳光照彻的土地上吧……

26.圣咏的慷慨如火焰

同世间万物讲述道理和求得光辉之解都是无用的,因为夜色恍惚,每一个疾跑者都要深抵未来的墙下。

  我看见的,只是两种光明的交叠。

  我按捺住了,自我退步的激动。

  夜色明亮如火焰。万众悲欢如火焰。大地上升起一柱一柱的;“物的章节”。圣咏的慷慨如火焰。

  千年史事托不起低落的穹隆。云霓压迫森林,愈发凸显了人群中掩饰不住的残破的根茎。因此,月色低徊,留有“高处孤寒”。

  天空浩瀚地悬挂在头顶,青草飘过银光闪闪的屋檐,一些腐朽的物质降落,嵌在今昔我往矣的阳高——这所有的九月,孤仞的青山,也是清晰如见。

  我睡得很好,但总是会做梦——

  “这印证了我的领悟,在荣誉和星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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