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跫音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7402
星期天上午凯文把客厅窗帘拉严实,打开尘封的空气投影机播放一部叫《千與千寻》的老片子。半透明的窗帘蕾丝花边透过星星点点的微光,游弋在房间里,好像是一双窥视的眼睛在不断移动焦点。

  他从未听说过这部电影,当然也不知道它讲的是什么故事,打开它只是因为它刚好出现在系统的历史播放记录里。十五年前的今天,凯文的父母就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看着这部片子,也许面前还放满了啤酒和花生。他能想象宇航员父亲会把那双曾代表全人类踏上木星的脚翘在茶几上,轻轻摇晃,而母亲倚在他怀里,一边剥花生一边压抑着泪花。他记得公开出版的传记上记载凯蒂是一个非常感性的爱尔兰姑娘。

  凯文的想象很快戛然而止。乐蒂姑妈突然指挥扫地机器人来到了客厅,大概是已经打扫完上面两个楼层了。机器人的肚子里已经装满了积灰,发出类似打嗝的咕噜声。姑妈对着窗外叫了一声“要有光”,窗帘就自动拉开了,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在这个家里,乐蒂姑妈拥有对所有设备的最高管理权限。

  双手叉腰的乐蒂姑妈瞥了一眼空气中的投影画面说:“这是凯蒂最喜欢的老电影,你真的跟你妈妈的审美一样,但我觉得你这个年纪看这个片子太幼稚了。”画面定格在千寻在幽灵街市里寻找爸妈的镜头,之后就慢慢淡下去了,仿佛演员知趣地退下。但类似的话凯文已经听出茧子了,“你的眉毛跟你爸爸一样”,“你和你妈妈一样爱吃三文鱼鱼籽”,好像他从小到大不管做什么都会被拿来印证这强大的血脉联系,但他心里知道自己并未完全继承他们的优良基因,比如他是如此懦弱,甚至无法反抗乐蒂姑妈所有不合理的安排。

  如同心灵感应般,客厅角落里那台大部分时间都保持沉默的音响突然传出低沉的嗓音,呓语一般兀自陈述着。

  “凯文,你现在应该十五岁了,成了一个小男子汉,爸爸可以想象你如今的模样,是不是已经冒出了青草一样的胡茬儿,不要害怕,这是生命的礼物。在你这个年纪时,爸爸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暑期坐飞机去北极科考站寻找你爷爷,没想到会因遭遇恶劣的暴风雨天气而迫降在无人岛上。我们躲在破损的机舱里等待救援,冻得瑟瑟发抖。但我一点儿不害怕,那一晚我看到了极光……你一定要勇敢,如果害怕,就抬头看一眼天空,爸爸妈妈在天上守护你,也许就是夜空中的某道光。”

  凯文乖乖去了楼上书房,昨晚被叮当搞得一团糟的地面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全新的地毯依然是十五年前的过时样式,应该是3D打印的昂贵复制品。凯文随便抽出书架边角上的《夜航西飞》,开始翻阅起来,他不确定这是不是母亲当年喜欢的小说,但从封面判断应该是适合他这个年纪看的。过了会儿,他发觉姑妈去冥想室练瑜伽,就跑回客厅,对着那台音响录了一段话:我刚刚看了你们出发前看的《千与千寻》,说实话我真不理解,为什么千寻爸妈会心安理得地当一头猪呢?他们难道自己完全不知道吗?

  他知道父母得过很久才能听到这段话,那时可能正在冬眠中,根本就不会回复,但他已经习惯了随时把心事分享给他们。他有时想如果和正常家庭一样父母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反而不会有这样亲近的感觉。对他而言,父母不是某种实实在在的事物,而是一种陪伴他吃饭、读书、发呆的声音,从小到大他都笼罩在这些声音里,并通过声音的方式触碰他们。

  自从父母多年前远航后,这栋迷宫般的三层宅子就不再进行翻新了,除了他和乐蒂姑妈居住的两间房之外,都被刻意维持着原样,仿佛在等待原来的主人归来。可凯文始终觉得他不像是住在一个“家”里,特别是当他被邀请去其他同学家做客时就会有强烈的体会,他说不清哪里有问题,因为这里实在太大了?装修太豪华了?有许多大门紧锁的禁区?但不管如何,住在这里是让整个学区所有孩子都羡慕的事。

  有一天学校组织全体七年级学生去参观二十一世纪历史博物馆,在回来的路上凯文终于想明白了,他现在就像是住在以纪念他父母为主题的博物馆里。他们的声音一直飘荡在房间里,像两个幽灵一样——这不是一个比喻,客厅里的音响可以接收到“新希望号”深空探索船从3.5光年外发射的电磁信号。这里的一切陈设都是精心维护的展品,不容更改和破坏,乐蒂姑妈是保管员,而他是唯一允许入内的游客。这样想就解释得通了,从小到大凯文总会被姑妈不厌其烦地介绍家里每一件物品的来历,例如看似普通的地板在深夜会发出银河一般璀璨的光,那是把整块格陵兰方钠石敲碎后的晶体严格照着星图模样涂撒的;走廊两侧的欧石楠是乐蒂姑妈在塔斯马尼亚岛上发现的珍稀品种,呈现出与众不同的深蓝色;玄关的落地镜采用慢透光玻璃,光穿过这种玻璃再反射出来需要十年,比蜗牛的速度还慢得多,所以它现在呈现的还是十年前的小不点儿凯文。

  但时至今日,凯文已经厌倦了自己充当这里唯一的“游客”了,他下定决心要做一次彻底的反叛。凯文想了很久,这必须等到乐蒂姑妈不在家的时候,还要关闭家里的所有监控镜头以及讨厌的管家机器人。

  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凯文平时偷偷把乐蒂姑妈说的话录下来,形成了一个丰富的语料库,最后剪辑成了一个简洁的指令“监控系统停止摄录,TOM即刻进入休眠状态”。至于很少出门的乐蒂姑妈,最近每周六晚上七点左右都会在精心打扮后出门,大约有两个小时的空当。凯文觉得姑妈是恋爱了,他曾在放学路上看到姑妈和一个年轻男子挽手进入一家古着店,过了会儿穿着件复古泡泡袖裙子从试衣间出来,对着全身镜羞涩地笑,似乎在征求男子的意见。

  就是今晚了,凯文约了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包括他暗恋的女生佩姬到家里做客,他们几乎是毫无迟疑地答应了——谁都想看一眼市里最奢华而神秘的别墅。而凯文知道乐蒂姑妈一定会准时出门,因为她一早就换上了那条在古着店买的新裙子。

  时间不断接近七点钟,眼见同学们快要如约而至,乐蒂姑妈还没有动身的意思。她在厨房里给凯文做蛋饼,将鸡蛋打散,加入盐、黑胡椒、肉豆蔻调味。黄油热锅,将蛋液倒入后一边晃动锅一边搅动,再把底部刚刚结住的鸡蛋和未结住的蛋液搅在一起,直到整体呈现一种半流动的状态时,将西班牙芝士洒在中间,然后不断翻身。整个过程非常复杂,明明可以请厨师机器人代劳,但她非要自己亲自动手,因为她坚持认为机械手臂无法像她那样温柔地搅动蛋液。旁边的微波炉在加热着华夫饼,巧克力酱液呈现出熔岩的状态,滋滋冒油,连叮当都被这股香气吸引过来了。

  凯文不时出现在厨房门口,焦急地问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做好。乐蒂问,你是餓了吗?平时这个点儿不还没有吃吗?凯文说,姑妈你做得太香了,勾起了我的食欲,能再快一点儿吗?不用撒芹末,我自己来。

  乐蒂姑妈临走前在玄关换鞋,扭头对凯文说:“今晚你可以给你爸妈发一段语音,就汇报一下你最近的成长,比如你正在看他们当年喜欢的电影和书籍,从中你追寻他们的足迹,开始理解他们当初崇高的选择。你准备长大以后当一名作家讲述那些发生在太空中伟大探险,这部史诗的第一章就是‘新希望号的故事,从他们十五年前于卡拉维尔角航空基地出发开始星际漫游说起。你要让他们知道你一直以他们为傲。”凯文知道乐蒂姑妈在引用自己日记里的句子,但那些煽情的话都是骗人的,他没有蠢到在日记里记录自己的真实情感。凯文说:“可等他们收到这个消息已经是三年半以后了,那时候说不定我已经不想当作家了。”乐蒂姑妈纠正道:“是三年零七个月以后,陆文和乐蒂已经抵达银河旋臂上的猎户星座了,那里接近一个超大质量黑洞,电磁信号传播会更慢一些。”凯文说:“是的,等他们听到再反馈还需要更长时间,说不定那时候我已经成为了一名壁球运动员了。”乐蒂姑妈说:“你就说你当下的感悟,这毕竟是你成长之路的一部分,而且我确实觉得你有成为一名作家的天赋。”

  姑妈走后,凯文就把蛋饼和华夫饼都拿到了叮当面前,这条狗一直对人类食物感兴趣。他转而订了意大利餐馆的外卖,一面复刻班主任黑尔老师头像的巨大比萨,鼻子是蟹肉棒,耳朵是猪扒,雀斑是肉桂粉,刘海是海苔丝,那些受够黑尔折磨的同学应该会喜欢,还点了平时不让吃的炸天妇罗、炸薯格、辣鱼包,以及十瓶含糖量超高的听装可乐。今晚将是狂欢之夜。

  凯文关闭了家里一切恼人的智能设备,但在音响面前他犹豫了一下,那里正传出父亲含混不清的声音,背景底噪很大,仔细听才能明白说的是什么。他知道他们说话时正处于猎户座一个超大质量黑洞附近,船上一些设备被损坏了,他们被从冬眠中紧急唤醒进行抢修,估计正因为如此可以在工作的间隙抽空儿发些语音。

  “半年前我们已经抵达了银河旋臂上,这是这趟漫长探险之旅的最后一阶段,就像曾经我们背着一岁的你去爬乞力马扎罗山,我们已经抵达了瞭望台,即将登顶。你知道此时此刻我看到了什么吗?一个发光的金腰带漂浮在银河的中央——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那是我们笑称之为1亿M⊙重量级拳王挑战赛冠军的超大质量黑洞,M⊙是一个太阳的质量。那个隐形拳王其实就是黑洞。黑洞强大的引力使得周围的一切物质向中间下落,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星际气体一边旋转一边向黑洞中心掉落,最后会在黑洞周围形成一个发光的带子,正式名称为‘吸积盘。还有一些气体没有被吸进去,像瀑布一样向外喷射出去。爸爸曾经跟你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害怕,但当面对这样宏伟到超出想象力的庞然大物时,我感到一种恐惧之感。这些天体是如此之美,保持着对称的形状、繁复的结构,无法形容的奇异色彩,但它们的美与人类无关,那么究竟是谁创造并在默默欣赏这一切呢?”

  同学们陆续抵达了别墅,叮当在旋转楼梯的入口警觉地咆哮着,大概是生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访客。凯文引导朋友们参观这栋宅子,但他很快发现没有人在听他的讲解。他们都惊讶于天花板上那台模仿太阳系运转的吊灯系统,入场时只有海王星发出微弱的蓝光,随着步入房间亮起火星暖煦的橘光,等他们准备看清地毯上的花纹时,太阳突然光芒万丈,把地面照得纤毫毕现。他们浑然不知待会儿开舞会时,九大行星会交相辉映。

  菲力好奇地问凯文:“你爸妈现在在哪颗星球上?”凯文故作平静地说:“他们早就飞出了这片区域,如果把天花板所在的平面想象成无垠太空,把吊灯当作太阳系的话,那么他们乘坐的飞船已经快要飞到屋檐上了。”菲力瞪大眼睛问:“那会掉下来吗?”凯文差点儿笑出声来,但转念一想其他孩子可能并非像他那样从小就拿《天文学入门》当启蒙读物,而且菲力的父母都是被生产线机器人取代的失业工人,所以就暂时原谅了他的无知。凯文耐心解释道:“宇宙是没有上下左右之分的,不可能掉到什么地方去,而且飞船本身拥有几乎用之不竭的核聚变动力,并沿着精心设计的可借力恒星引力的轨道飞行,即使再飞上上千年也没问题。”菲力说:“我知道这些,新闻上都有介绍。但我听说其实‘新希望号在三年多前路过黑洞边缘时就已经失事了,所以才问你飞船会掉到哪里。”

  凯文起初以为菲力在开玩笑,但菲力信誓旦旦跟他介绍了这则传闻的细节——三年多前哈勃二号深空望远镜监测到了“拳王”黑洞异常膨胀的诡异画面,它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周围的一个星系,几乎可以百分百推定刚好路过星系边缘的“新希望号”也已落入其中了,当然谁也无法完全确认这一点,因为没有光线能穿过黑洞的事件视界抵达外部。政府第一时间接到了天文台的汇报,但最高层决定把这件事压住,长达数个世纪的大冰河纪即将到来,同批发射的其他三艘探索船都在前几年陆续失事了,唯一保持高速前进驶向人类未来家园的就只剩下了“新希望号”了,大众对此寄予厚望,一旦获悉这个消息一定会因绝望产生混乱,甚至会颠覆政权。这则传闻是菲力在航天控制中心工作的工程师哥哥听到的,他哥则是从一位喝醉酒的上司那里听到的,这位上司已经离奇地走夜路突发心脏病死掉了。

  凯文皱眉道:“你说的都是谣言,没有任何证据,再说我可就生气了。”看菲力涨红着脸还想狡辩,他索性就不置一词地走开了。

  在一群大呼小叫的孩子中,只有佩姬始终保持安静,她穿着一件传统的针织开衫和百褶裙,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搭配那种随情绪变色的夸张服饰。她没有到处乱摸屋内的陈设,蜷腿坐在沙发上。凯文很快从众人的包围中抽身,坐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不四处走走看?”佩姬指着对面墙上的巨幅肖像照说:“那是陆文博士吗?跟你长得很像啊……不好意思,他是你父亲,当然会有点儿神似。真的很羡慕你,可以从小接受宇航员父亲的教导。”镜头里的男子穿着全套宇航服,只露出头部,一手托举头盔一手敬礼,表情肃穆,那两头儿翘起的眉毛确实跟凯文很像,但凯文的脸是肉嘟嘟的,远没有那瘦削到锋利的轮廓。凯文说:“但其实我已经忘记他的模样了,他俩出发的时候我才一岁多,刚断奶不久。我不记得他为我做过什么,对我说过什么。”佩姬惊讶地问:“但我记得媒体采访你的时候,你说你父母经常带你去实验室,把你放在旁边的摇篮里就开始工作,你是把超级计算机的运行声当摇篮曲入睡的。”凯文说:“那都是我姑妈后来告诉我的,媒体喜欢我说这些夸张的细节,我就转述给他们听。”

  这时外卖骑士送餐到家了,繁复的包装盒在客厅餐桌上堆起一座小山。众人迫不及待要把“班主任”比萨瓜分掉,争执着谁要耳朵,谁要那性感的厚嘴唇,吵得他头疼。凯文转身问佩姬想不想去楼顶天台看看,佩姬点了点头。

  天台边缘架设了一台天文望远镜,凯文以前心情很差时经常过来,根据网上更新的飞船运行轨迹寻找父母所在的位置,但这个动图最近很长时间没有更新了。他记得这段时间“新希望号”正在穿行在银河旋臂的一个超大河外星系边缘,离最终目的地比邻星B仅半光年路途。

  凯文调整好准星后,佩姬低头眯着眼睛端详着镜底,过了会儿摇摇头说:“太暗了,看不清楚。”凯文说:“没办法,那里实在太遥远了,光线抵达地球要走上三年多时间,而且连恒星本身就是不太亮的三等星。”佩姬问:“是这个光点吗?”凯文低下头凑过去看,前额抵住佩姬的酒窝,感觉到一丝长发扫进他的T恤里,锁骨上有点儿痒。“不,那个光点是一颗恒星,‘新希望号比它要小大约几百亿倍吧。”佩姬有些失望地问:“所以其实我们什么都看不到了?”凯文说:“但我知道它在那里,就好像月亮在云后面一样,看不见它也能感受得到,因为它是未来人类的希望,而希望永远都不会熄灭。”

  凯文告诉佩姬“爱神”计划的草案,预计将很快在国会通过正式法案。“新希望号”很快将作为人类先遣队抵达比邻星B,在那里开辟“第二家园”。考虑到凛冬将至,大约三年之后,地球上将不会允许新的孩子出生,所有恋爱结婚的人在领证后必须立即坐上飞船前往“第二家园”,他们将在漫长旅途中生儿养女,之后人类将在新家园繁衍和哺育后代。而地球上将保持原有的人口结构,所有人慢慢变老,没有新生力量补充,等一百年后最后一位地球人去世,这里将归于死寂,等待漫长冰河纪的到来。

  佩姬问:“所以前往第二家园的前提条件是结婚?”

  凯文点头。此刻他离佩姬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眼底反射的星光,明明灭灭,他无意识地低下头,几乎可以吻到她的额头。但佩姬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不好意思地说:“但我不打算结婚,在地球上孤独终老也挺好的。”

  两人顺楼梯走回客厅,看见走廊上的欧石楠被连根拔了起来,众人在巨型吊灯下群魔乱舞,整个房间沐浴在火红色的木星照耀下。一个穿着厚重宇航员服装的人被围在中间,恍惚间凯文以为是他父亲从外太空回来了。但那人像喝醉了酒一样踉踉跄跄地踏着舞步,是的,不知道谁偷偷带了酒过来,地上撒满了香槟,一股浓郁的酒气。“大家看好了,我现在登陆比邻星B了,以后等地球毁灭了,这里就是你们的第二家园。什么?你说这里什么都没有,连氧气浓度也只有地球的百分之二十,那我可不管,你们可以天天背着氧气罐出门。”凯文听出来是菲力的声音,他愤怒地冲上前,拽掉了那摇晃的头盔,质问道:“谁允许你乱翻别人家里东西了,这是我爸首次登陆木星时穿的制服,不是你他妈的戏服。”菲力懒洋洋地拍了拍凯文的肩膀谁:“凯,不要这么小气吗,我刚刚在你们家闲逛时迷路了,在一个小阁楼里发现了这个就试着穿起来,可费劲了,你不觉得挺好玩的吗?”凯文铁青着脸说:“赶紧脱下来吧!”菲力一边冷笑着用力扯下宇航服一边说:“你的英雄父母其实是大骗子!”凯文说:“你才是骗子,以及小偷、无赖。”菲力说:“我说的没错,你父母帮助政府骗了我们,比邻星B第二家园压根就不适合人类居住对不对?而且根本就不可能制造出那么多飞船把所有人都送到四光年以外。”凯文说:“你平时都不看新闻吗,比邻星是人类迄今为止探测到的宇宙范围内最适合人类居住的星球,有公自转、强磁场、地心引力和空气,甚至还有类似原始地球海洋的大海。我爸妈他们就要抵达第二家园了,他们会做好考察和新家园的设计工作,在那里迎接我们的到来。”菲力笑着说:“他们说不定现在已经被黑洞吸进去了。”

  正当凯文准备狠狠地揍菲力时,音响里发出了一阵咳嗽声,然后是一个男子疲惫的声音。凯文推测他爸爸可能刚修复完故障的飞船,难得在进入下次冬眠前还有点儿个人闲暇时间。声音很微弱,需屏气凝神才能听清楚。

  “今天是2062年9月6日,飛船的轨迹有点儿奇怪,怎么修正方向都还会偏航,可能是因为我们尚未完全掌握黑洞对周围时空的影响。说一句违背科学精神的话,我好像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像一头巨大的水母在大海深处呼吸。也许它也能感受到我的存在,而且讨厌我们发现了它,所以故意弄坏了我们的设备。好在我们快要离开这个星系了,再有略多于三分之一光年,我们就能抵达目的地了。”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中,好像在拼命思考刚才这段话的含义,大概很难相信他们刚刚聆听了另一个星系的人在此发声。过了会儿,菲力终于艰难地开口问道:“所以这条消息是三年半前发出的?”凯文说:“差不多吧,真空中电磁信号差不多以光速传播,但长距离跋涉损耗很大,应该是先抵达了太阳系边缘的射电天文台,经过增强后再转到地球上的。”

  凯文继续剥菲力身上的衣服,在菲力挣扎的过程中,头盔挂件在凯文胳膊上划了一下,马上就渗出了血,一滴滴落在地板上。菲力说他晕血,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凯文忍着痛继续把宇航服从他身上褪了下来。

  这时,花园里传来了一阵高跟鞋的笃笃声和笑声,是乐蒂姑妈回来了。凯文赶紧催促大家上楼,躲到二楼客房的衣帽间,然后召唤来管家机器人以最快速度收拾房间。在乐蒂姑妈进来前,凯文先推门出去了,准备先把她拖住,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他第一眼看到院子里的樱花树下站着姑妈和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姑妈好像在说,不巧刚过完花季,不然可以坐在下面喝酒,晚风过后樱花会直接落入杯盏中。

  凯文上前一步问:“这是你男朋友吗?”

  乐蒂姑妈尴尬地摇了摇头:“他叫安德烈,是政府航空署的工作人员,负责对接我们接下来的搬家计划。”

  凯文吃惊地问:“我们为什么要搬家?爸妈临走前不是说要我们看好家吗?”

  乐蒂姑妈说:“最近社会上针对第二家园计划有些不太好的传言,间接对陆文夫妇不利,政府担心我们的安全……总之,政府已经规划好了,我们搬到另一个海边城市,有二十四小时安保系统,生活条件也不比这里差,你不用想太多。”

  乐蒂姑妈给安德烈介绍了凯文,还说要带他进屋参观。凯文不得不让开,请两人进屋。家佣机器人刚手忙脚乱打扫好房间,乐蒂姑妈大概是嗅到了酒气,鼻子抽了一下,让凯文心头一紧,但很快见她笑着扭头对安德烈说:“我们今晚喝了这么多吗?现在还有股味儿。”

  路过走廊时,乐蒂姑妈大叫一声:“是我眼花了吗?这些珍贵的欧石楠都被拔出来了,一定是叮当干的好事,真得好好教训它了。”凯文不敢回应,只轻声附和着,而叮当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两人上了旋转楼梯,说是要去楼上参观。乐蒂姑妈叫凯文先去洗澡,凯文当然没去,蹑手蹑脚跟在后面。透过客房半开的门,凯文看到佩姬从衣帽间栅格里露出的害怕眼神,他做了一个安全的手势,几个同学从衣帽间争先恐后钻出来,紧接着剩下的人从床底下爬出来。凯文瞥见佩姬的手提包里露出了一截欧石楠,用纸巾小心包裹起来,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菲力经过凯文身边时涨红着脸说了声“对不起”,凯文也置若罔闻地走开了。

  眼见所有访客都平安撤离,凯文走到了乐蒂姑妈卧室外面,附耳在门上听。乐蒂姑妈好像坐在那把桃心木椅子上,身体前倾跷着腿,椅角翘起来,不时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也许她正在对着梳妆镜卸妆。安德烈应该是站在很近的地方,问姑妈:“你们客厅那台音响里怎么一直有人在说话,声音还很熟悉。”姑妈说:“那是凯文爸妈临行前上载自己记忆的人工智能系统,模仿他们在飞船上时不时和凯文进行通话。”安德烈说:“为了让他不那么孤独吗?但我觉得这个孩子很聪明,不需要用这个东西骗他,说不定他已经发现了。”

  透过门缝隐约可以看到安德烈从椅子后面环抱住乐蒂姑妈,双手穿过她的肩膀落在脖颈上,温柔地抚摸她的发尖,手中似乎还握着一个鱼钩形状的亮片,反射出一道凛冽的弧光。不一会儿,雪白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血痕,像是挂上了一串红宝石项链。乐蒂姑妈的嘴巴张大到骇人的程度,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就倒在了梳妆台上。

  凯文颤抖着转身走下楼。他召唤管家机器人但没有任何动静,尝试报警却发现无法对外拨打电话,整个房间启动了防御模式,封闭了所有出口,并拒绝接受他的指令。看来这一切都是策划好的,目标是毁掉任何可能泄露真相的人。

  凯文无处可去,待在客厅里,紧盯着角落里那台音响,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就像一个老朋友。老朋友一如往常在“嗡嗡”地响,声音极其微弱,不潜下心根本听不到。他曾以为那是父母在太空行走的脚步声,后来才明白是宇宙在呼吸——声波是无法在真空中传播的,人耳也无法直接听到电磁波,此时听到的这个声音,不是人为发出的,准确地说,是从大爆炸之初绵延至今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亦即宇宙的原音。据说过去佛教音乐中的“嗡”音节也正来源于此,代表宇宙的开辟,这个音本身没有任何实际的含义,所以才能涵括世间终极的因,仿佛造物主在虚空中踱步的跫音。

  凯文凑近后拍了拍音响问:“你是假的吗?我的意思是你他妈的是人工智能吗?我快要被一个疯子杀掉了,你能救我吗?”

  没有任何回音。正当凯文准备躲到沙发下面时,音响里的“嗡嗡”声突然弱了下去,父亲的声音或是幽灵再次浮现在夜空下。凯文突然先想起什么,打开了音响中的电台功能,这是乐蒂姑妈曾告诉他在最危险的时候才能使用的,他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不管如何,此后接收到的信息将可被地球上的其他设备接收和译出,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听到“新希望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哪,我们好像在坠落,一直往那口深井里掉,怎么可能会这样。我之前形容那个黑洞像一个隐身的拳王,现在看来它好像要张大嘴巴把我们吞掉……也许还有办法,我必须先解除飞船的自动巡航,把前进速度强行调到最快,但那样的话我们的能量可能就不够撑到第二家园了。不管怎样,我必须试一试。凯文,我没有时间了,我要把你母亲从冬眠中唤醒。我们会一起面对这一切。”

  凯文的心口一紧,他害怕父亲一转身就不见了,他静静待在原地,等待好消息的到来。很快他听到物体相互碰撞的声音,像是原本在飞船内漂浮的物体都被巨大的引力拽向了地面,急促的警报声响起,好像一切都失控了。过了一会儿,传来母亲疲惫的声音。

  “凯文,我们正在往黑洞里掉,也许很快就要落入事件视界了,那时将无法发出任何信息。我想告诉你,我们曾希望有一天在第二家园接待你,如果还有你未来的妻子就更好了,希望你能听到这段话,我们永远……”

  有人在快步走下楼梯。母亲的声音仍然继续回响着:“爱你,一如我们第一次抱你在怀里的时候,充满喜悦和感激。希望你有一天能明白,我们离开你去远征既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更是为了你能无需恐惧地生活在一个美丽新世界里……即使最后失败了。”凯文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这是最危险的真相,是当局竭尽全力避免让公民知道的——“新希望号”飞船已经消失在宇宙深处了,而当局仍希望大家怀揣着虚无的希望,相信他们可以在大冰河纪来临前坐飞船前往第二家园,重启自己的生活,然而许诺亚伯拉罕后人的应许之地早已被沙漠阻隔了。

  安德烈步入客厅,看见凯文正跪在音响前发呆,双眼皆有泪光闪烁,笑着问:“你是还在想搬家的事吗?”

  凯文低着头说:“我不想走,我要在这里等到爸妈回来。”

  安德烈说:“有个好消息,政府已经决定将你纳入第一批旅客乘坐飞船前往比邻星B,下个月就可以启程,全程冬眠,等你二十年后一觉醒过来,就可以见到你爸妈了。你愿意吗?”

  凯文说:“我不愿意,我要留在这里陪姑妈。”

  安德烈說:“你姑妈刚喊你上去,她有话对你说。”

  凯文说:“我要睡觉了,你让她下楼来见我吧。”

  安德烈不耐烦地舔了下嘴唇说:“你姑妈现在很着急,你必须跟我去一趟,相信我,过程很快的。”

  凯文说:“确实会很快。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泄露真相了,因为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

  窗外传来剧烈的爆炸声,也许不止一声,而是重叠在一起形成了海啸般的回响,街市上人影攒动,屋顶出现了火光,把夜空中飘落的雪花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色,像一个隐形巨人的脚印连续不断地出现,他是从天上走到人间吗?又是为何来此呢?

  两人同时望向这无边无际的大雪,内心无比确定,凛冬真的到来了。

  作者简介:王文,1993年出生于安徽,硕士毕业于北师大法学院,从事法律相关工作,业余写小说及诗歌。作品曾获第五届朔方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国家电影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剧本奖,并入选2021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中短篇小说散见于《萌芽》《延河》《朔方》《野草》《上海文学》《香港文学》《福建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小说月报》等文学期刊。现居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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