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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7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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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小矿,苏紫的名声很臭。

  起初,先是圈子里的小姊妹置疑苏紫,说她眼空,心大,假清高。矿里的小妮子们开窍早,嘴巴损,小小年纪就泼得很,动辄以老娘自居。她们学着苏紫说话,拿腔做调,表情夸张,末了张大嘴巴疯笑,毫不顾忌满口的蛀牙。她们的笑成分复杂,讥诮、鄙夷、不屑,也难掩一丝嫉妒。小时候的苏紫生得白,羊角辫,小圆脸,一笑眉眼弯弯的,看着喜庆得很,嘴巴也巧,逢人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地喊,惹人爱怜。大家很讶异,呦,瞧这爽利劲儿,哪像那对一锥子扎不出个屁来的两口子生养的?于是满口夸赞。

  受的夸赞多了,苏紫就习惯了,渐渐地骄矜日盛。那时,寻常的小矿人家多是单职工,男的是工人,在井站上班;女人是家属,种菜种地。孩子们野草一样在风日里自然生长,三五结群,从小学到中学,大家相伴相随。因为疏于教化,又逢青春期,小兽们野得很,男孩子打架,抽烟,看黄片。女孩子也不遑多让,追星,翘课,处对象。凑一块儿话题无非是传纸条啦,谁追谁啦,谁谁帅啦……他们无需为将来犯愁,以后上个技校,分在这个矿或那个矿,成个小家,生个孩子,活成父母的样子,周而复始。

  苏紫觑眼看着,不参与、不打听、不传话,常常一问三不知,笑着摇摇头,或故作惊讶道:真的呀?我不知道啊!大家就笑她学习学傻了。苏紫就嘻嘻一笑,一副低幼无知的样子。有失恋的女伴儿找她诉苦,寻求安慰,一把鼻涕一眼泪地说,没有他我怎么活啊……女伴儿说累了,哭够了,发现苏紫目光盯了别处,脸上淡淡的,就问她,你到底听没听啊?苏紫哦一声,很认真地点了头,有点儿委屈,有点儿无辜的样子说,听着呢,嗯,可你说这些我不懂啊……时间长了,其中有心的暗中观察,过后就说苏紫装傻,其实精着呢,她压根儿没瞧得起咱。大家细细地品,可不是,虽然整日同进同出,有说有笑,却从没跟她交过心。于是大家纷纷翻苏紫的小账,说她兜里有糖,跳皮筋丢沙包的当儿,摸一颗吃……进而得出结论:苏紫独,装,假清高!

  桔子跟苏紫学了这话,让她留心。桔子两手倒着烤地瓜,她嘴急,嘶嘶哈哈地边吹边吃,含含糊糊地说:你尝尝,可甜啦!因为太烫了,她的眉毛上下挑动,眼睛飞速眨着,龇牙咧嘴的样子,一张脸都狰狞了。苏紫侧了脸,看这吃相的桔子,可气又可笑,叹道:桔子啊,你的字典里除了吃还有啥?桔子说你。对苏紫,桔子是赤胆忠心,毫无索求。只听她说,都是一起长大的姐们儿,太僵了不好,你将就点儿吧。

  这些小三八!苏紫心里虽恼,但也积极修复关系,她知道这些小丫头嘴巴有多损,不想成为被攻讦的异类。可在心里,又瞧不起她们,瞧不起小矿,也瞧不起父母一辈的采油工,每天上井巡井,再就吃喝拉睡,一辈子圈在小矿,一副针扎不痛的样子。她觉得人生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她说不清是什么,但明白至少先要离开这鬼地方。

  苏紫明白,想要离开,彻底摆脱采油女工的命运,只有上大学。不知怎的,苏紫看着挺精的,但功课吃力,上课不敢走神,下课不敢贪玩,上学放学的车上默背单词、语法、古文,家里厕所的墙上亦贴满各种定义、定理、公式、性质、原理、实验现象……这么下苦功,在班里才排十几名,还靠大半混日子的差生垫底。苏紫又虚荣,不想一副刻苦努力的样子,才勉强算上等生,太丢人了。

  中学毕业了,多数同学上了技校或职高。老师曾建议苏紫考中专,令她自尊心受挫,觉得这是对她的侮辱,自信满满地考高中。高中是试金石,高下立判,课程更深,难度更大,还要海量刷题。课堂上,苏紫不是不认真听讲,而是有些听不懂,不懂刷题就费劲,挑灯夜战到后半夜已成常态。高度紧张,压力又大,内分泌就失调了,月经紊乱,额头满是小痘痘。

  高考第一年,刚过专科线,还是三流专科;第二年,高考前两天突发阑尾炎住院;第三年,还是三流专科;这是第四年了……

  不觉间,流年暗换,一众小姊妹早早技校毕业了,上班了,恋爱了,成亲了……

  收到大凤的婚礼请柬,苏紫没放心上。桔子劝她,抛开姐们儿一场不说,人家有事,咱们不上,咱们有事,谁还会上?苏紫正在解一道物理题,斜了一眼,说无所谓,反正我早晚要走的……桔子夺了她的笔,又说,咱就当借点儿喜气,图个今年高考大吉,行不?苏紫心里一动,但凡涉及高考,她敏感而迷信,夜里拜过月亮,去寺庙烧过香,明明三八的脚,偏要穿三七的鞋,就讨个“七上八下”的彩头……

  这样,苏紫被桔子拉了来。那些小三八真够谝的,带了丈夫或男友来,大肆招摇。好久不见,她们早已稚气尽脱,浓彩重涂,市侩庸俗,衣着、发饰、气质,活脱脱的家庭妇女。

  大家寒暄着,问苏紫的近况,准备考哪个大学,很热情,又很空洞,几句之后就没话了。而她们之间却很默契,又是过来人,说的尽是私房贴己话,荤素不忌,笑成一团。说笑间,金玲抱了孩子来,大家轮着抱,纷纷夸孩子好看。孩子落到苏紫手里,她也不会抱,就那么笨笨地托着,看孩子塌鼻小眼的丑,心里嫌恶。这当口孩子尿了,直滋了苏紫一身,她一哆嗦,孩子脱手了,幸而桔子手疾眼快,抄手抓住孩子的一条腿,倒过来交还给金玲。孩子吓得大哭,金玲急了,边哄边斥道:又没摔死你,哭啥哭!横了苏紫一眼,抱孩子走了。苏紫奓着手在那,涨紫了脸,说我又不是成心的……桔子拽了拽她的衣角,苏紫这才罢了。

  主事的阿姨来说,端喜盆的小丫头拉肚子,哪个姑娘来帮个忙?

  大家就推苏紫,笑道,我们都是老帮子了,就属她没对象了。苏紫听了心里大怒。桔子劝道,喜盆一端,喜事连连,好事啊。

  苏紫跑到厕所,拿纸擦了擦。她的衣裳是纯棉的,吸水,尿骚气隐隐可闻,心里烦。好不容易挨到新房,交了差事,趁着乱哄哄的当口,苏紫抽身出了来。

  门口遍地爆竹的红屑,空中的硫硝氣尚未散尽。一些宾客散在楼头、树下、花圃前,抽烟闲话。

  苏紫忽听身后有人喊她,见是桔子,就说先回去了。桔子递来个喜糖盒子,说我挑了你爱吃的酥糖……说话间,一个男子声音喊着:桔子!

  只见一个青年从杨树浓荫里走来,一身光斑。桔子笑着迎上去,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又拉了苏紫,望一眼那男子,扭捏得近乎做作,小声说:他……他就是贺松岩!

  他中等个子,荣长脸,单眼皮,口鼻方正,蓝色休闲服,墨灰色牛仔裤,裤腿过长,堆在脚脖子那儿,有点儿窝囊……原来桔子心心念念的人就是他啊。苏紫也是成心的,装着没听清,大声问着:谁是贺松岩啊?顿时,宾客们的目光一起射过来。桔子的脸涨得通红,使劲在苏紫手上掐一把。

  那青年忙举起手来,有几分慌:我,我就是贺松岩!憨憨地笑着,牙白欺霜。

  “啊”一声,苏紫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吟吟地道,你就是桔子的心上人啊!

  他被看得不好意思,撓着头皮,低了头,脚下踢了小石子儿,一副局促的样子。

  苏紫凑到桔子耳边,悄声道:是个老实人!把桔子向着贺松岩推了一把,笑道:小朋友好好玩儿,别打架哦!说着小跑几步去赶公交车。

  车上没有空座了,苏紫把了扶手杆站着。边上坐一对恋人,像对连体婴儿,遂想起桔子的娇羞,松岩的局促,一个傻丫头,一个傻小子,一个葫芦两把瓢——正好一对儿。她为桔子高兴,不知怎的,竟有点儿怅惘。隐隐的像有人喊她,只见后车厢靠里的座位旁,站了个青年,笑着向这边招手。苏紫左右看了看,才知道是召唤自己,细看方认出是一个矿的,便摇了摇手,以示拒绝。那人当苏紫脸嫩矜持,就大步过来说,别客气,你来坐吧。他高出苏紫半头,紫赯棠脸,鼻尖上生个火疖子。苏紫连说不用不用,也没多远。那人二十四五的样子,却像个愣头青,连说来吧来吧,你怎么能站着呢?苏紫奇道:我怎么就不能站着了,我又不瘸,也没什么病的?听口风不对,那人忙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就想让你坐……见大家都看着,苏紫不想招人眼,就随他过去。岂知这当口,一个中年妇女已占了座。那人朝苏紫尴尬地笑笑,转头嚷起来,非要那女人起来让座。女人抢白道:这座你家的?你喊声它答应么?下车你背走么?吃她一通奚落,男子的紫赯脸涨成猪肝色,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苏紫看不过去,当下笑道:大姐你好好坐着吧。拉了男子朝车前走来,又回头说:抢来东西早晚要还,不是你还,就是你子孙还!那女人一愣,站起来指着苏紫:咒我孩子,你太毒了……恰好会车,公交车一晃,那女的“啊”的尖叫,差点儿摔着。苏紫瞄了一眼,偷偷地笑,低声道,该,乐极生悲,现世现报!那男子连声附和着:可说呢……顿了顿,试探地说,不认识我了么?我是周辅良啊!苏紫不忍看他的尴尬,笑道:名字听说过,就是对不上号。周辅良提醒似的又说,我住你家前楼,小时候一起玩儿,你可厉害了!苏紫奇道,我……我厉害?周辅良连连点头:因为我姓周,你就喊我大米粥;为一根冰棍杆,你就咬我……嗯,还真有那么点儿印象,只是他大两岁,年级不同,后来就生分了,但苏紫打死也不承认咬人,白他一眼,娇声嗔道:瞎说,谁咬人了?周辅良辩解着,没瞎说,我都哭了……这小子傻乎乎的,苏紫不觉莞尔。

  随着车的行驶,周辅良一晃一晃的,他身上溢出的汗酸气令人上头,苏紫往后靠了靠。车靠站停了,有人下车,周辅良一步蹿过去,喜滋滋地喊着,苏紫快来!苏紫哭不得笑不得,叹了叹,只好过去坐下。

  周辅良微微俯了身,鼻尖上的火疖子愈加显眼,问苏紫干吗去了。苏紫一笑,说我困了。周辅良脸色一正,忙说那你眯会儿吧。苏紫闭上眼睛打盹儿,困意真来了,似睡非睡的,只见学校门口人头攒动,都在看大榜。妈妈挤出人群,喊着苏紫,苏紫,一本线一本线啊……

  2

  我们的小矿很小,还偏,地处郊野,因为有狼,便围了铁栅栏,邮局、礼堂、商店、粮店、学校、幼儿园,倒也一应俱全,俨然一个世外部落。小矿离厂部三十里,仅通一辆公交车,每天四趟,过时不候。

  此时正巧站牌下公交车驶来,苏紫看了会儿上车下车的人,打发无聊的时光。

  才六月天,太阳就毒起来。

  苏紫洗漱一番,到了厨房,碗架锅灶间镬气重重,拿饭盒装了中午剩的米饭,半份番茄炒蛋,换上裙子赶班车——她今晚夜班。

  这个小站不大,却年深日久了,门前一排大杨树,老远看来,风吹叶颤,才看见浓荫里藏的一处院落,红砖房、白窗边、绿窗框、沥青路乌黑,这就是她们的小站了。小站两个岗,注水,变电。苏紫在注水,副岗,负责抄写报表,地面卫生,擦拭渗漏。到了站上,先换工服,巡回检查,录取数据,接着就是漫长的无聊。闷得慌了,就去找桔子,两个站不过六七里路。贺松岩有时陪桔子上夜班,渐渐地知道,他在中区油田下属的房管所上班,他戏称是地下工作者,就是掏下水道的。苏紫问你俩离得这样远,结婚了怎么办啊?贺松岩说结婚就找人给桔子调工作……有时太晚了,桔子便让他送苏紫。

  同班的主岗郑卫红,都喊她红姐,四十上下、团团脸、杏子眼、樱唇红圆,也是个迟暮美人。红姐是个爽利人,好热闹,变电的姐姐们总来串门子,一边扯闲,一边打毛活儿。而苏紫不肯多行一步,多说一句,躲在一边看书,虽然改变不了命运,也不甘心像她们那么庸俗。一方聊得火热,苏紫独坐一隅,静心看书,显得有点儿不搭。

  一次变电的黄姐走过来,拿过苏紫的书翻开,喃喃着:北鸟诗选……苏紫哧地笑了,说姐你真逗,把北岛念成北鸟。红姐笑道:你啊,成天净想鸟事!大家笑成一团。

  苏紫自认为做得很好,待人客气,知道分寸,手脚也勤快,但她异类感还是引起非议,说她太傲,能装。话是桔子学的,让她留心。苏紫听了,淡淡一笑,说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红姐岁数大些,又是经过历练的,晚上一个睡桌子,一个睡凳子,黑暗里跟苏紫俩人交心,晓之以理,说能在站上站住脚的,都是人精,插上尾巴就是猴儿,哪个不是拔尖的?你年轻,不知道人心多毒,关键时刻,人家一句好话能成事,也能坏事,就看这话怎么说。末了又说,我知道你不甘心,早先我心气儿也高,糊糊涂涂地就得罪了人,不想你也吃亏。

  这番话令苏紫感动……

  这天晚饭时分,值班室的门一开,周辅良笑吟吟地立在门口,拎了工具兜,身后是红彤彤的夕阳。苏紫皱了眉道:你咋又来了。周辅良嘿嘿笑着,往桌上掏,一盒木须肉片、一盒爽口黄瓜条、一盒炸茄盒、一盒绿豆米饭,铺了半张桌子。摆饭盒时,苏紫注意到他手指缝里凝的油垢,叹口气说,我都带饭了。红姐笑吟吟地打趣道,呦,红黄青绿的,有模有样,原来老弟是卧底在维修班的厨师啊!周辅良搓搓手笑,说你们吃,我把分担区的草铲了去。说着抄起墙根的锄头往外冲。

  苏紫竖起双眉,娇声斥道:不行去,给我放下!

  红姐抓起苏紫的书塞给他:消停地听话,好好学习!

  周辅良喏喏着,老老实实坐那儿看书。

  红姐直夸周辅良的手艺不错,苏紫胡乱对付几口,等红姐吃完,抢了去刷洗,周辅良说不用刷……那……那我去锄草……

  苏紫洗了碗筷饭盒,见周辅良躬了腰锄草,就提了桶水来,擦洗他的车子。周辅良直起腰,刚要开口,又不忍心破坏氛围——多年后他多次回忆这温馨的一幕。

  变电的黄姐在门口搭洗衣裳,笑道:老弟是上天派来除草的吗?我们这边管不管呀?周辅良忙说:好的好的。

  苏紫倒了水,去泵房巡查,抄数据,写报表,回来只见周辅良果然跑到变电那边除草,不禁恨黄姐使唤人,恼他没身架,就说咱去路上走走吧。周辅良说:好的好的……快锄完了。苏紫也不看他,径自出了大门。周辅良略一沉吟,就手将锄头竖在墙根,快步撵过去。

  地角横了半个落日,烧得半个天空通红一片。风从原野深处徐徐而来,夹杂草木的浊气。俩人走在油田路上,涂了一身夕阳,一时无话。抽油机嗡嗡声不绝,一发衬得天地的寂寥。

  周辅良忽然朗声道:傍晚的光线金黄而辽远,四月的清爽如此温情,你迟到了许多年,可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高兴。

  苏紫微微一惊,问道:阿赫玛托娃……转脸看他,夕阳里的侧脸剪影分明,心里不禁一动,他竟然知道阿赫玛托娃,也不算太俗气,又是维修班的班长,事事也拎得清……便吁口气说:你想没想过,一个大好男儿,一辈子窝在这小矿,甘心吗?

  周辅良一愣:我在这儿长大,在这儿上班,爸、妈、你也在这里……还有啥不甘心的。

  如果这辈子就这样了,嫁给他也不错,然而苏紫毕竟没有死心……她叹口气,说:你真的很好,但没必要在我这儿耗着,没有意义,你知道我没工作,服丧期间不谈婚嫁……忽然觉出什么,一转脸,却见周辅良站在公路下面的苇草里,问他干嘛。周辅良回过头来,余晖中一脸孩子气地说,有野鸡!

  忽然噗拉拉声响,果然一只野鸡斜飞出来,掉进远处的草丛里。周辅良跑回来说:明天整一只给你吃!

  苏紫不稀罕什么野鸡,就笑了下,说天不早了,回去吧!

  回到站上,苏紫写报表,红姐边织毛衣边说起自己的“革命家史”,做姑娘那会儿,心气很高,有俩人同时追她,一个很帅,人也机灵,却不安分,不好好上班,总往外跑,跟人做生意,最后落个精光,也被开除了;另一个很普通、厚道、心细,是个过日子的……人心隔肚皮啊,好男人不多,能跟你掏心的好男人更不多!

  话是好话,苏紫心里也有数,但……

  去年高考时,她爸早早请了假准备陪考。苏紫不让,说自己去考没有压力,让他们消停在家歇着。她爸真惯着她,说不让去就不去,问她中午吃驴肉蒸饺好不好。苏紫说好。父女一块儿出门,苏紫上车去考场。她爸骑车去小镇买驴肉——沿公路往北走上十几里,是个小镇,鲜鱼鲜肉时令果蔬一应俱全。

  这一年来,苏紫真够拼的,每晚挑灯夜战。半夜,她爸总会端来一碗面,或粥、蒸饺、馄饨。她吃的当儿,她爸就帮她按摩颈椎。一碗宵夜,滋润肠胃,五内熨帖,稍作调整后接着刷题到后半夜,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她们家乾坤颠倒,母亲性子急,心粗,脑子简单,风风火火,长于力气活儿,针线烹饪一路的细巧活儿也能应付,就是没个样;父亲却是个软性子,又要脸,要强,做什么都要个好。这几年来,宵夜都由他亲自操持。母亲是逍遥派,事事不上心,能对付就对付,她不明白苏紫为啥难为自己,为啥非得上大学,人家桔子早上班挣钱了……她爸恼了,吼着:竹有节,人有志。孩子有理想有奔头,你不鼓励就算了,还说丧气话。难道像你一辈子混吃等死就好了……你走,在这儿污染空气!

  别人怎么说,苏紫无所谓,可母亲的愚昧真伤人,所以她志在必得,给母亲也给他们看看!

  考场上苏紫稳住气,提着劲儿,灵台清明,令她兴奋的是居然押对了一道题,笔下刷刷的节奏分明。天时也合,昨夜还风雨潇潇的,晓来放晴,天空如洗,风凉气爽,一切都有如神助。

  出了考场来,苏紫脚下轻盈,似乎一跃就能摸到天。随人流到了门口,卻见班主任迎上来,还有父亲队里的书记梁叔叔,正诧异着,只听梁叔叔说,丫头,考得还好吧?苏师傅让车撞了下,眼下送往大医院了,你妈让我来接你……像个炸弹在头顶爆炸,眼前一黑,耳鼓轰轰轰,聋了似的,茫然地瞪大眼睛,也不知看什么,过了半晌,才发觉手被班主任握住,像喊她的名字。苏紫干涩地问,我爸……伤得严重吗?有生命危险吗?梁叔叔不置可否,只是安慰道,丫头你别急,送大医院了,不怕不怕啊……苏紫定了定神,只见梁叔叔神情平和,想来父亲的伤势不碍事,就说我上大学也是爸的心愿,要是他伤得不重,等我考完再去……梁叔叔脸色一变,淡淡地说,你爸伤势咋样,我不知道,是你妈怕你爸有个好歹,托我来接你。梁叔叔素来和蔼,平素丫头丫头地叫,像自家长辈,第一次对她勃然变色,苏紫耳根子发烫,心里盘算,到下午考试还有两个半小时,又有专车,看父亲一眼,来回应该赶趟……

  抢救室外,矿里几个人正安慰母亲,墙角抱头蹲个汉子。一见苏紫,母亲就张了手扑上来,嚎着你可算来了,老天爷,你爸要是有个好歹,咱可咋活啊?苏紫皱了眉,正要说话,却见墙根那汉子慢慢凑过来,复述事故经过。他就是货车司机,开了一夜车,太困了,早上一眨眼的工夫,就……母亲仰头嚷着,你困就撞人?你听着,人要死了,你就抵命,赔钱……苏紫你还不挠他的脸!苏紫实在受不了,近乎哭求道:你别闹了好不好!我爸到底怎样?这时一个护士过来说安静点儿。母亲死死着抓住护士的手问,医生,我家老苏怎么样了?护士只说我们会尽力抢救的。

  梁叔叔买了几兜包子来,给大家打尖。母亲又呜呜哭起来。苏紫心烦,独自楼梯口坐着,读秒如年。适才大晴的天,渐渐地又阴了,唉,世上的事何尝不是这样变幻莫测……快下午一点了,苏紫下楼来,见抢救室门仍关着,便细声细语地跟母亲商量,先回去考试,考完了就来。母亲犹豫着,要是这工夫你爸有个好歹……苏紫恨得直咬牙:你别说丧气话好不好,我爸吉人天相,肯定没事的!说着便去求司机。司机看看母亲,又看梁叔叔。梁叔叔看看母亲。母亲说你可早点儿来啊……

  多年以后,苏紫回忆起那天下午是个空白,考的什么,怎么考的,没有一点儿印象。苏紫只记得再赶到大医院,父亲已经移到太平间了。母亲号啕大哭,哭相难看,当众骂她:一个考试比你爸的命还重要?就为给你买驴肉包饺子,他才让车撞死的,你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你的心咋这么毒呢……

  苏紫呆呆立着,由着母亲骂,溅了一脸唾沫,她想过以后好好地补偿,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她又想死的是她就好了。

  那几天苏紫像是没了魂,不知道做什么,不知道怎么做。桔子看着心疼,帮着叠金元宝,说我不会劝人,我和你一样难过,苏叔叔走了,不是你的错……周辅良跑前跑后,发动哥们儿,联系车辆和殡仪馆,找阴阳先生。周辅良的母亲很周到,不分黑白地陪着苏紫的母亲,不住地宽慰,又做好饭叫他们娘俩儿吃……

  苏紫也奇怪居然没哭过,出殡那天。苏紫披麻戴孝,被人指点着扶灵、扛幡、摔孝盆。父亲太窝囊了,当一辈子采油工,穿一辈子工作服,悼词亦乏善可陈。苏紫落下泪来,一个人的一辈子,当堂可说的竟然不足半页纸!但她知道父亲的心事抵得上一部心经。她也为自己的未来落泪!

  父亲死了,苏紫也落榜了。母亲为苏紫的出路犯愁,找矿长哭诉。这咱不兴接班了,矿长也没辙,说苏师傅是矿里的老人儿了,不能寒了老师傅的心。这样好不好,先让苏紫在小队待业,工资待遇正常,一有招工或转正的机会,优先考虑。于是苏紫到水队待业,跟着周辅良托人提亲。母亲满口应承,说那孩子实在,又知根知底的,顶好的一门好亲事。苏紫却拒绝了,说服丧期间不谈婚嫁,说到底是她不死心,还想着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小矿。周辅良不明就里,说能等,他想他能感动苏紫。

  3

  苏紫出嫁那天,豪雨如注。

  雨太大,楼前积水如河,婚车进不来,若等雨停又必然误了时辰。新郎就抱了苏紫,伴郎伴娘撑了雨伞罩着,这么出了门,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着走,不料新郎脚下踩了什么,忽然失衡,俩人摔在水里。这一幕后来被大家颠来倒去地说,议论着新郎新娘摔倒的姿势,溅起的水花,夸张的尖叫。末了大家说活该,这一跤摔得好,老天爷在给好人报仇!

  苏紫倒是很镇静,爬起来时一手撩了婚纱下摆,一手挽了贺松岩,也不要伞,在哄笑声中款款地上了婚车。车门一关,犹如帷幕落下,小矿的纪元世界结束了。

  苏紫的家在中区油田,属于骨灰级家属区,塔楼,一楼,又把西山,苏紫还是很欢喜的,毕竟遂了心愿,虽说代价太大,也值了。

  早在结婚前,苏紫就到百货大楼应聘了,卖化妆品。母亲横挡竖拦的,说你傻啊你,那活儿看着光鲜,可不是正式工啊,说今儿辞你不带过夜的!你能到站上班,多少人眼气你知道不?那是你爸拿命换的说不要就不要……最后一句像支毒箭正中胸口,苏紫觉得黑血翻涌,冷冷地说,我只是告诉你,不是跟你商量!还有,我要登记了,这星期双方老人见见面吧。母亲连说好好,你周婶儿还催呢,说孩子不小了……苏紫淡淡地说道:我的对象叫贺松岩,不是周辅良!母亲愣了楞,喃喃着:贺松岩?你周婶儿家辅良呢?苏紫说,是他追我,我又说没同意。母亲叹道,那是好人家啊!

  过后,母亲才从流言中得知,贺松岩是桔子的朋友,俩人就差办婚礼了,结果让苏子截和了。满矿都骂苏紫的心真狠,真毒,真不是东西!

  到了家,母亲来审苏紫,他们说的是真的?苏紫正歪床上细读化妆品的资料,也不看母亲,只说了句:什么真的假的?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母亲一把夺过那本资料,哗啦扔到墙根,又微微觑了眼,凑近打量苏紫,又像仔细辨认着:妮子,你疯了?还是让谁下降头了?苏紫起身慢慢捡起那本资料,嘬唇吹了吹浮灰,淡淡地道:下哪门子降头?我跟谁结婚碍着谁了?母亲突然伸了食指挫苏子的脸,恨声叫着:你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我跟你爸一辈子要脸,谁也没说过个不字,你咋对的起你爸?你叫我咋有脸见人?母亲的指甲很硬,常用剪刀铰,见棱见角,脸颊刀片划过似的疼,今后的职业要靠脸了,挫她的脸形同咒她的未来,苏紫抓住母亲的手,压制着哭声苦求:妈,妈,够了妈……

  如果说之前小姊妹们说苏紫假清高,能装,还限于女孩子之间,而她为了高考,竟不顾父亲的死活,就是不孝;挖桔子的墙脚,就是不义,这就犯了大忌。小矿因为远离市区,像个化外之地,虽然时代变了,大家也不再固守旧制,但仍看重孝义两个字,甭管谁,如果对父母不孝,对朋友不义,就是小矿的公敌。大家可怜桔子,同情辅良,但那两块臭肉何时凑一起的,桔子和辅良讳莫如深,倒不是他们成人之美,而是觉得自己太无能,太磕碜,羞于提起。

  大家出于义愤,纷纷猜测:

  苏紫轻浮,又不甘寂寞,常去找桔子。贺松岩也常来陪桔子上班。贺松岩看着老实,但老实人的诙谐常有不期而遇的惊喜,他明明是钻马葫芦掏下水道的,偏说是地下工作者,逗得苏紫笑。苏紫笑的时候,一手托了脸,眉毛弯着,眼睛眯着,鼻子紧着,朱唇皓齿,口齿间亮闪闪一片,晃得人眼晕。关于苏紫的笑,有的说媚,有的說嗲,有的说骚,一般男的扛不住。有一次苏紫说,桔子,要是你结婚了,跟他调到市区了,我想你怎么办啊?贺松岩也是晒脸,呵呵笑道,好办,咱仨一起过呗!苏紫就笑着啐他,喊着桔子,你还不掐的脸!

  太晚了,桔子让贺松岩送苏紫回去,俩人心照不宣,都有了意思,沾火就着,于是在路边的井房里干起来。也有的说就在野地里干的。大家又脑补上不堪的画面细节……

  其中的原委,只有苏紫松岩清楚。然而两人很默契,婚后讳莫如深,就像没发生过。

  房管所的活儿是机动性的,忙了,饭都顾不上吃,闲了又无所事事,大家就打扑克,以香烟做注,无伤大雅。苏紫这边呢,卖化妆品看似简单,其实道道儿多着呢,产品特点烂熟于胸,了解顾客心理,热情细致周到,这些是明面的,还要察言观相,巧言令色,看人下菜……苏紫数学好,逻辑严谨,有条有理,事事周全,这是别人不具备的,所以她做得有声有色。营业员的班,是一天两班倒。晚上,松岩就骑车去接,路过烧烤摊时,俩人有时奢侈一回,吃顿宵夜。苏紫上班就是站着,一站大半天,血液循环到下肢静脉时受阻,积在腿、脚静脉里,到家后松岩总要烧水给她泡脚。松岩又做了个比床略高的长凳,苏紫躺床上,两脚搭了长凳,以便促进腿部静脉循环。有时逢上雨天,伞是不行的,非穿雨衣不可,松岩需直起身子蹬车才行。可算到家了,虽穿了雨衣,雨还是顺脖领子渗进来,裤腿也打湿了。松岩下了热汤面端来,自己乐颠颠地去洗澡,出来见苏紫吃了面坐那儿发蔫,又嘻嘻地说该你了。苏紫眼皮一翻,嘟了嘴说不,累了,睡觉!她是那种罕见的宜喜宜嗔的女子,这么一发嗔,松岩早酥了,哄着抱着推着她去洗澡。待她洗得粉嘟嘟香扑扑的,松岩就猴上来,嘴里肉肉心肝地叫,哄着求着抱着她上床。

  相较松岩强烈的动物属性,苏紫更注重丰盈的精神领域,仍保持阅读的习惯,每晚看到会心处,常被松岩的鼾声震醒,侧眼看去,恍若不识枕边人。

  慢慢地,儿子小鱼头也会走了。小鱼头像他,容长脸,单眼皮,苏紫不觉怎么,爷爷奶奶却稀罕得不行,二老是关里人,看重宗族血脉,直说苏紫立了大功,还特意回老家续族谱。出了月子,苏紫就上班了,爷爷奶奶来照顾孙子。小鱼头断了奶,苏紫再上班,公婆早早来接孙子回家去,赶上孬天,就留在那儿。渐渐地,小鱼头便由公婆带,苏紫偶尔想起孩子,才去看看。

  苏紫再下晚班,不要松岩接了,说是体谅他,还有一层不能说的意思,那时私家车尚属奢侈品,来接晚班姐妹的,都是开车来的,只有松岩骑车,苏紫不想太难堪。苏紫虽然不是正式工,但底薪加提成,薪水比松岩多出一截子,他本来就老实,这样一来,又矮了三分,苏紫不让接,松岩也不敢违拗。回来后,松岩还是烧水给她泡脚,再催她洗澡,她累了一天,懒得动。苏紫早对床笫之欢没了兴趣,又不得不搪塞他。松岩动着,苏紫躺着活像挺尸,松岩觉得败兴,说你装都懒得装了吗?苏紫解释说太累了,渐渐地都没了心。都是柴米夫妻,哪有什么神仙眷侣。人生还长,日子很淡。有时母亲来电话,从女婿、小鱼头、亲家公、亲家母问一遍,然后又说起小矿的人和事,桔子的男人当队长啦,周辅良生了双胞胎啦,拉拉杂杂。由着母亲说,苏紫也不搭茬儿。

  这天下晚班,苏紫最后出来的。九月刚过,秋意渐浓,又是晚上,玉黄的月亮下,苏紫难挨秋风,抱紧肩膀打个激灵,忽听有人嘿嘿着说:这天儿还耍漂呢?音质粗粝,像蓝调歌手,语气却是轻纵的,透着几分倜傥。苏紫一扭脸,橙红的灯光里认出是表行的胡老板,就回嘴道:要你管!胡老板摇头笑了说,眼看中秋了,要打点各路大神,劳驾给推荐几款化妆品,上车说吧,顺路送你回家。他长眉,细目,一双招风耳,笑起来嘴巴有点儿歪,像个街头混混。听说他是个渔色英雄,艳史堪比情色小说,苏紫正犹疑着,他已拉开车门。车里漫着淡淡的檀木香,音响里流出凯丽金的萨克斯曲,很舒服。车缓缓启动,苏紫细细地介绍着,又说怎么买划算,先买购物券,买多少又有折扣,满减,赠的代金券能当钱用,还有优惠卡,商场的活动等等。他打趣着,這脑瓜子,不上大学白瞎了。这话触动了她的心事,她又讶异,这些他不懂?忽然发现路错了,苏紫紧张起来。他说为了听你说完,就绕个远,瞧,前面拐过去就到你家了。苏紫这才长长吁口气。

  到了家,松岩已烧好洗脚水。苏紫拿本书坐着边看边泡脚,松岩坐那儿摆扑克,问了句咋回来的。苏紫不想多事,就说打车啊。松年捏了扑克,看来一眼,接着慢慢地摆。事后苏紫想起他的目光,刺骨的冷。

  这天胡老板果然按苏紫说的,下了几个大单,晚上送给她一块儿浪琴手表,以示谢意。这表很贵的,顶她大半年的薪金,苏紫知道不妥,横竖不要。胡老板笑道,都说红粉赠佳人,但佳人天生丽质,用不着脂粉,而表代表时间,时合而岁丰,时来而运转……真不要?你不喜欢,就不是好东西!说着打开车窗扔出去。这些年的历练,苏紫也算见过世面的,仍是啊一声,叫着停车开停车……车还没停稳,就跑下去找,细细找了一遍,悻悻地回坐来,冲口说道你虎啊!一出口便觉得唐突,轻薄得近于亵狎,下意识里拂一把鬓发,正不知怎的好,他的手伸到眼前,手心托了那表盒子。苏紫先一愣,一惊,又一喜,睇了一眼,噗的笑了,说你就缺德吧!他忽然俯身过来,一种凌厉的压迫感令人窒息,半尺的间隙,呼吸可闻,苏紫低低地道,不不不要……他却笑了,将表放在她腿上,伸手拽过安全带扣紧。苏紫错会了意思,羞得脸颊烘热……

  到了家,屋里一股涩涩的浮灰味,厨屋更是锅冷灶冷,松岩呢?电话响了,松岩说晚上加班,不回去了?苏紫下碗面糊弄一口,洗漱后就歪下了。那表就在枕边,咯噔咯噔秒针清晰有力,这就是时间了,不知从哪儿来,这一刻倏忽而过,又不知往哪儿去了,偌大的虚空令人惘然——这一晚苏紫睡得很沉,很沉,就像小时候一觉醒来,望着窗边一抹黄里裹红的曦光,心地澄明。

  送苏紫的时候,胡彦赞精于世路,见识又广,各种小段子不绝,引得苏紫咯咯笑。有时过火了,口风轻亵,苏紫就回嘴。俩人都是牙尖嘴利的,斗得畅意。他送表时,苏紫就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他有钱,人也不丑,可她深知男女的破事就是个大坑,深不见底,掉进去就惨了。虽然她在小矿名声很臭,却不想再添个破鞋的骂名。

  下了午班,苏紫去公婆家接了小鱼头,又买了鲜鱼果蔬,早早做好饭等松岩下班。松岩没回来,打电话说晚上加班。

  又加班?想想最近他的异常,苏紫心里冷笑,看你到底唱的哪一出!

  这天回来苏紫吓一跳,衣裳扔的满地,箱柜翻得糟乱,钱、存折、那块表都不见了——盗窃!苏紫先电话叫松岩回来,又报了警。警察来看了看,说有线索就通知你们。警察就走了,松岩才回来,他倒是很通脱,说甭信他们,丢就丢了,当破财免灾吧。

  苏紫又跑到银行挂失,银行却说钱已取走了。到了家,苏紫慢慢归置东西,心里琢磨着,存折有密码的,而且三个存折,三个密码,短时间内要破解三个密码,这不可能!除非……除非是家贼……苏紫不信,也不敢信,松岩可是个老实人。

  这当儿门铃响了,是个女人,说你就是贺松岩的媳妇吧?有个事儿,我想找你谈谈……

  4

  当初苏紫松岩结婚有多果敢,而今离婚就有多决绝。

  苏紫没想到,松岩这个老实人,会这么绝,这么狠!那天来的女人,是松岩同事的媳妇,松岩跟同事借钱,说好发工资就还,却推迟没还。同事架不住媳妇审问,只好招供。女人说得好听,松岩借钱,想必家里出了事儿,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苏紫这才知道,松岩外面早已债台高筑,借钱还钱;苏紫这才知道,松岩伪装家里遭窃取空了存折所有的钱;苏紫这才知道,房子早已当抵押借高利贷了……

  而松岩猪油蒙心,偷变压器,结果被捕,择日宣判。

  苏紫带离婚协议书去看守所看松岩。他剃了光头,发际白得瘆人。苏紫问他放着好日子不好好过,弄成这样图啥?松岩签了字,点根烟,翻了眼皮看她,青烟迷离中,那脸上的冷漠,那眼里的冷利,令苏紫头皮发麻。

  松巖一笑,笑得诡谲、阴森。听他说,我只是赌,不像你那么烂!别犟,别解释,也别说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是不是就在车里,我不想听……

  苏紫一口气没上来,憋得脸都紫了:你……你想的那么肮脏!

  松岩像没听见,自顾自地说,我他妈真蠢,跟桔子好好的,怎么就鬼迷心窍着了你的道儿?现在我才明白,你跟我结婚就是为了来市区,压根儿就没爱过我!你嫌弃我,不跟我同床,却跟别人胡来……告诉你苏紫,赌的时候比跟你上床刺激多了……

  苏紫不知怎么出来的,活像狠狠摔在水泥地上,浑身麻木木的,又透着隐隐的钝痛。这当儿手机响了,是母亲,苏紫刚喊声妈,那边劈头盖脸地骂起来:你为啥离婚?你还要不要脸……知道婆婆告的状,苏紫苦笑一下,举着手机走了会儿,估计她骂够了,气泄了,说声信号不好,就挂了。

  婚就这么离了,小鱼头是爷爷的眼珠子,就给了松岩;松岩尚有债务五万,因属离婚前所借,于是苏紫承担一半。苏紫以所借欠款皆当赌资,并未贴补家里共同享用为由起诉。苏紫赢了官司,却无处安身,就租了一室,胡彦赞要帮着搬,苏紫没让,就几件应时的衣裳,不值当的。

  房子是老三代户,苏紫住阴面,隔壁是人家的厕所,夏天返潮,墙上满是霉斑。合租女孩们都在商场打工,来自周边县镇,手上有老茧。女孩们贪睡,没班就赖在床上,又是夜猫子,常后半夜还打电话。又常吃宵夜,门口堆满垃圾袋,捂了一夜麻辣烫烧烤味儿让人干哕。苏紫受不了,出门就顺手拎走门口的垃圾。厕所里便池的滞渍,苏紫三天刷一次,纸篓的脏物两天拎一次。苏紫也烦了,凭啥呀?

  秋末了,还没送暖气,苏紫身上不得劲儿,下了中班倒床就睡,醒来天也黑了,外面橙黄的灯光里雪片飞舞。苏紫懒得开灯,披了被子去倒水,水瓶却是空的,又躺回去。隐隐听见楼上两口子在做饭,妻子和面,烙饼,丈夫洗菜,切菜,炒菜,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孩子骑着悠悠车一类的东西各屋乱跑,嘴里呜呜模仿骑车马达声……一幅寻常人家的日常图景,此时听来有种暖老温贫之感。

  这当儿,胡彦赞来了,饭店定了个羊肉酸菜砂锅。室外厉风飞雪,一口热汤,脏腑熨帖,苏紫破防了。

  胡彦赞租了一套房,他有家室,只是偶尔来一趟,也不过夜。苏紫也知道,他们不过各取所需,挨一天是一天。苏紫几乎每天给小鱼头打个电话,娘俩儿素来互动少,话也少,例行公事的几句后就没说的了。倒是母亲常来电话,她曾去给亲家道歉,说自己教育无方,也说苏紫的不是。道歉?苏紫恼她脑子浑浆,是我输掉存款的?是我输掉房子的?我无家可归谁跟我道歉?

  母亲又问她今后咋办?苏紫没好气地说,咋办?凉拌!

  恼归恼,一想母亲毕竟上岁数了,又孤零零一个人,又有糖尿病,苏紫就安慰她,让她保重好身体,就是自己最大的福分了。

  母亲这头儿刚按下去,不料公公出事了,老爷子查出胃癌。这下子天塌了,老两口儿从农村出来的,过惯了苦日子,剩饭剩菜从不舍得扔。婆婆当家,钱管得紧,公公一辈子吸劣质烟喝散白酒,一分钱一分钱地攒,给儿子买房子,添家居,娶媳妇,后来有了孙子,这是老头儿心尖尖,两天不见,就没魂儿似的,一见小鱼头,老头儿眼睛就亮了,人也精神了。苏紫说小鱼头是老爷子的充电器。后来干脆接小鱼头过去,祖孙相依为命。

  松岩出事后,婆婆想送礼打点,少判几年少遭点罪。公公眼睛一瞪,没钱!又说叫他作的,就该坐牢。又说我的钱留给我孙子,谁也别惦记。债主找上门来,软弱的老头儿先说谁欠钱你找谁去。后来索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爱咋咋地。

  这当口,婆婆麻爪了,没了主意。苏紫说瞒着他,抓紧治。先手术,后化疗。这种大手术,最次也得哈尔滨,胡彦赞托人拐好几个弯儿,最终上哈医大二院去做。胡彦赞要开车送,苏紫说他们问你是谁,咋说?你真想帮忙,托托关系,看能不能给他减减刑,早点儿出来。胡彦赞笑道,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啊。苏紫冷笑道,这一双老人可怜,他早一天出来,我早一天解脱。胡彦赞说我试试吧。

  苏紫让母亲来看小鱼头,自己带了婆婆公公上哈尔滨。公公还不知情,真信了苏紫,只当胃里有个大息肉,摘了就回来。

  公公住进病房,定下手术时间,苏紫这才松口气,给婆婆找个小旅馆住,婆婆不肯,就加了个床给她。手术还好,接着就是化疗。公公知道上当了,就骂婆婆乱花钱瞎胡闹。苏紫就说,咱就治这一次,好不好都回家,听话。老头儿这才不闹了。

  母亲电话里说,小鱼头想爷爷,哭着闹着要来,怎么也按不住,只好带他来。说好了苏紫到医院的站牌接,来来回回跑了几次没接到,母亲又没有手机,偌大的哈尔滨,天又黑了,这一老一小的,苏紫一向沉着,这会儿急得直抓头发。忽然手机响了,哈市本地号,接通后是母亲,乱哄哄的市声,像是街头,她也说不清在那儿,就问坐什么车,倒什么车。苏紫拍拍胸口,定定神,压着声音连声说,亲妈,打车,我求你打车!

  小鱼头到时,老头儿刚注完药,正歪床上歇着,脸上微微哆嗦,那是没压制住的痛苦。

  汪,汪汪……小鱼头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学小狗叫,老头儿一激灵,四下望了望,再转向门口,眉梢眼褶子里都是笑,声音低低弱弱:宝儿啊……你咋来了?

  小鱼头笑着叫着跑进来,扑到床边喊声爷爷,嘴一撇就哭了。老头儿骨棱棱的手哆嗦,抚了小鱼头的脑袋瓜,问他怎么了。老头儿声音苍老,此时拿腔作势模仿小孩子的腔调,透着滑稽。老头儿越是问,小鱼头越是哭。母亲在一旁说,你不是想爷爷嘛,闹着要来,来了又哭,这是唱的哪一出……小鱼头情绪平复后,俩人又玩手势舞《找朋友》。看得出来,这游戏祖孙俩磨合已久,很是默契,收尾时啪地一击掌,干脆利落,俩人会心地笑着。

  苏紫看得清楚,老头儿脸色不好,一直强撑着,就说爷爷累了,明天再玩!小鱼头很干脆,说好好休息吧,明天我教你个新的哦!

  医院附近很多这样的苍蝇旅馆,小门脸,小房间,进屋就是床,铺盖很潮,发着一股霉味,一晚三十。

  安顿好祖孙俩,苏紫又赶回医院——除了老头儿如厕需婆婆照顾,剩下的全有苏紫操持。因为松岩,婆婆一直恨着苏紫,就没正眼看她一下。看苏紫前前后后忙着,又打开热水泡脚,婆婆说你回去陪孩子,这儿不用你了。婆婆就这样,好话不会好好说。

  这一晚,苏紫搂着小鱼头睡,软乎乎热乎乎的一团肉,苏紫心生一股舐犊之情。

  苏紫打听了,这种化疗的药大庆也有,于是一个疗程后,就带他们回来,到大庆医院接着化疗。

  每天还是由婆婆照顾老头儿起居如厕,苏紫下班就往医院跑,替换婆婆。母亲一早就去市场买母鸡或牛尾,回来洗净,焯水,小火熬。母亲手拙,又上了年岁,做起来大费周章,汤熬好了,先给小鱼头舀一碗喝,接着做苏紫和婆婆的饭。因为疏于统筹,母亲做好这些时大半天就过去了。家里到医院才五里的路,不算远,可母亲拉了小鱼头的手,祖孙俩出了社区,绕过市场,再过马路,这么逶迤而来。开春了,雪也化了,祖孙俩直走得鞋上裤腿子都是黑泥點子。婆婆是个讲究人,那天说老姐姐,炒菜锅得刷干净,要不串烟子,还致癌!母亲尴尬地笑一下,讷讷着说,亲家母说的是,说的是……苏紫恼得不行,咬牙带恨:该着井里死河里死不了!明儿起,光给老头儿送汤,饭不送了,咱别热脸贴冷屁股还招人嫌!半晌,母亲才吁了口气,说我在替你还债。

  化疗还是有成效的,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对身体亦有损伤。胡彦赞说外地有个中医先生,能不能来几服药补补元气,要不试试吧。

  苏紫带上诊断书,跟了去。一到县城下起雨来,雨不算大,也不小,一时间停不了。风雨潇潇,路又不好,胡彦赞开得格外仔细,他是个仗义的奸夫,苏紫有点儿感动,说为了我,让你受累了……

  从县里到镇上,又走了五六十里,才找到那先生,开了几服药,再匆匆回来。

  车在高速三角路段出事——他们正常行驶,不知雨天路滑还是怎的,一辆厢式货车突然失控,从最右侧车道斜刺里冲过来,撞向他们的车,车在路面翻滚数圈,势头不减,竟然翻过护栏,翻着跟头扎下十米高的大桥……

  苏紫醒来后,已在医院了,她的腿骨骨折,又折了三根肋骨,骨头茬子扎破肠子,右脸上划个七公分长的口子,差一点儿眼睛就废了,肉往外翻着,露着颧骨。

  胡彦赞被直接送进太平间。

  那天苏紫说,因为我,让你受累了。胡彦赞说,不光因为你,我十六那年父亲就死了,母亲跑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就当为活着的你公公,为我死了的父亲,尽一点儿心!

  苏紫心里一动,这个心机颇深的老油条,寻花问柳的老色鬼,竟然还有点儿良心……她以为他们之间只是狼与狈的关系,非要说感情,也是同忧相救之情,如今他死了,苏紫难免伤感。

  不久,公公的病转移了,靠打杜冷丁止痛,后来杜冷丁也无效,才渐渐咽了气。老爷子去世半年后,松岩出来了,不是刑满释放,是胡彦赞通过关系办了保外就医,和母亲住一起。

  苏紫的伤势慢慢好了,腿上打了钢钉,脸上伤疤赫然醒目,柜台是站不成了,只能去库房,然而那都是糙爷们儿才干的。房子到期了,苏紫没再续约,又去找合租房。母亲说,听说为照顾油田子女,要招一批市场化用工,也是最后一次招工,你回来吧,好歹是个饭碗。

  回去吗?当初拼命学习,宁可背负不孝的骂名,不顾父亲的去世参加高考为了什么?被骂成不义之辈,也要嫁给松岩为了什么?给胡彦赞当情人又为了什么?回去?怎么有脸回去?

  苏紫还是领了小鱼头回来了,那天正是初夏的黄昏,还没上灯,天上兀自亮着,夜色从地角漫起,楼房,树影,像了染墨灰。树下有纳凉的,人影绰绰,风送声音过来,依稀里,忽远忽近的幽渺。

  正走着,一个花瓣彩色皮球骨碌碌滚到脚下,小鱼头刚捡起来,咚咚咚跑来一个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怯怯地喊着,小哥哥,我的球……小鱼拍了皮球围着她转,小女孩跟着转,转着转着就一屁股坐地上了。

  这当儿丁香丛边踅来个女人,喊着小女孩的名字。小女孩爬起来,哭着跑过去。苏紫斥着小鱼头,把球还给妹妹去。

  那女人闻声细细地端详着,咦一声道:苏紫?你……你回来了……

  苏紫怔了下,听出她的声音,像阳光下打开的旧箱子,漫空霉尘与樟脑球的气息里,五味杂陈,颤声道:哦,桔子……

  作者简介:杨中华,男,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专事小说,曾获首届浩然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行业文学奖等。现居大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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