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刀

　　“那天，我看见了一个骑兵。”

　　“什么时候的事？”张卫海问。

　　“十多年前。”

　　“然后呢？”

　　“骑兵摔倒了，他的马刀绕到了我的脸上，当时没注意，也没来得及避让，结果他戳瞎了我的一只眼睛。”苏国虎说。

　　张卫海和苏国虎都在桥上，桥下有水流，不甚湍急，右侧空地上有一座发电厂，圆形的冷却塔巨大无比，耸入云端，最末处，有烟逸出来，绵延不断，从桥上看过去，那些烟像附着在炉子上的，一动不动。

　　“这座桥叫什么名字？”张卫海没看苏国虎。

　　苏国虎：“梅溪大桥。”

　　张卫海：“上面没有名字，你怎么知道它是梅溪大桥？”

　　“所有没有名字的桥，都叫梅溪大桥。”

　　“你抽烟吗？”

　　苏国虎坏掉的右眼，眨个不停。刚才有风，进了灰，坏掉的眼睛没有了泪腺，不能自动清洁，要到晚上，等回去的时候，把义眼摘下来，放在开水里烫一烫，再塞回去，这样才不难受。

　　苏国虎问：“你有烟吗？”

　　张卫海掏出了两根，给苏国虎一根，自己也含在嘴里。苏国虎本来想自己点，但张卫海不让，最后是张卫海给点的。张卫海搞到了这个价值四百多块的奢侈品打火机后，他就喜欢给别人点烟。

　　别人说：“你这煤油打火机，最多值二十。”

　　张卫海会不屑地说：“你懂个毛，这是品牌。”

　　现在，他们的嘴角也有烟囱，遗憾的是，不可以发电。

　　“你怎么了？”张卫海问。

　　“你说它？”苏国虎用手指了指头顶。头顶上有伤，伤口在脑后，上了药，用纱布缠着，纱布上写了“劳力士”三个字。

　　张卫海吐了一口烟，他收回看苏国虎的目光，把眼神定在河面上，有风在吹，水里起波浪，皱巴巴的。

　　“几个小把戏打的。”苏国虎说。

　　“他们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摸了他们其中一个人的女朋友的屁股。”

　　“嗨！”张卫海说。

　　苏国虎是在地下溜冰场出事的，溜冰场就在碧海皇宫下面。以前还上学的时候，苏国虎喜欢溜冰，他技术还可以，滑得很好。那天下午，苏国虎想去溜冰了，他摸了兜，剩十五元，是准备买烟的。

　　想了想，苏国虎还是打算去溜冰。攥着钱，从张开的小口子里进去，顺着楼梯下，到负二楼。一进门，听到了音乐声，尽是DJ和舞曲，溜冰场里的彩灯在闪烁。入眼处是一墙壁溜冰鞋，全是出租的，十块钱租一小时。苏国虎租了一双，穿在脚上，站起来，到溜冰场去。

　　人真多，大多数是十七八岁的青年。苏国虎知道，附近有卫校和职业高中，学生们谈恋爱，没别的消遣，只好来这里溜冰。苏国虎在场子里滑了两圈，他看见了她。

　　“好看吗？”张卫海问。

　　苏国虎说：“说不上来，我觉得不是太好看。”

　　苏国虎告诉张卫海，她不能归纳到好看那一类，头发很蓬松，化过妆，看得出来，是个新手，化妆技术还不太高明。她的眼睛很小，但是嘴唇肥厚，口红色也很好看。看到那张脸时，苏国虎发现心跳加快了，想要她。那天，她穿的牛仔裤，把身体绷得结结实实的，屁股非常大，还尤其圆润。苏国虎说，他就是被臀部击中的，总想对那女人的屁股做点儿什么。

　　“所以，你摸了她？”

　　“还不是。”苏国虎使劲儿眨了眨眼睛，风很大，尘土很多。“我想到时间不多了。”

　　“就是这样，时间不多了，马上就要到点儿，十五块钱花完。然后，我得走，得离开，再也见不到她。”

　　“这时候你会怎么想呢？”苏国虎看了张卫海一眼，他是很认真在问的。

　　“如果是我的话，舍不得，不想让她走。”

　　“是，我就是这样。或许我会一把捏住她，我告诉她，你走了，就永远失去我了。”

　　张卫海笑了，苏国虎也在笑。没有掩藏，笑得彻骨，很大声。是的，一个刚认识的男人，存在与否，意义不大，它还不足以构成某种威胁。

　　“所以，你摸了她？”张卫海问，他没有戏谑的意思，也不是调侃。

　　“嗯，摸了，再不摸，就摸不着了，总得试试。”

　　张卫海：“感觉好吗？”

　　苏国虎：“不是太好，可能是裤子的原因，我觉得硬邦邦的。”

　　风还在鼓噪着吹，有一个白色塑料口袋被风卷起来了，飞不高，顺着地面翻滚几下，又坠落在地上，但是已经离得很远了。风吹得石棉瓦哗哗地响，抬头处的电线杆子上，停着两只鸟，它们站在高压线上。

　　“然后女孩是什么反应？接着，他们就打了你？”

　　苏国虎说：“女孩先是很生气，给了我一巴掌，她虽然生气，但有一丝理智。她估计被我吓到了，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过这巴掌是需要打出去的。如果不打，那刚才的怒容也不会有实际意义。”

　　“我本来想跟她道歉，可是她跑了。”苏国虎说，“后来，她带来了一群毛孩子，就是那些混社会的二杆子。”

　　“我已经大半年没工作了，我缺钱。”苏国虎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我没有。”

　　苏国虎狠狠吸了一口。“我知道。”

　　“他们说，我要是拿不出钱，他们会修理我。”

　　张卫海说：“只要是守法的公民，他们拿你也没办法的。”

　　“那一片是九哥罩着的，他们是九哥的人，我可以不给钱，事后，九哥肯定会出头。”

　　现在张卫海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苏国虎不害怕小把戏，他怕九哥。张卫海知道九哥，张卫海的爸爸的腿就是九哥打断的。九哥在李家沟很有名气，给老板管煤场，张卫海的爸爸在煤场干活儿，工资一直拖欠着。他去煤场里要，结果腿被打断了。张卫海要报警，爸妈死活不让，钱是小事，有命在就行。自从煤矿瓦斯爆炸后，小煤窑被查封了，九哥不知道通过哪里的路子，开了碧海皇宫，全县数一数二的娱乐会所。

　　“我害怕被打出个什么残疾来，我已经缺了一只眼睛，我不能再缺别的零部件。”苏国虎打着颤，他说话时，声音过于仓促，导致听上去像是赶着从声带里爬出来的。

　　“那天，你真的看到了骑兵？”

　　“我看到了骑兵，就在那个瞬间。”苏国虎说，“一条火舌从管道里蹿出来，紧紧跟在我的眼睛后面，烧灼着我，疼痛中，我见到了他，他坐在马背上，可是怎么都坐不稳，最后，‘啪’撞我胸膛上了，他也摔倒了，半天没爬起来，我估计他摔断了腿。”

　　苏国虎的眼睛是童年时候毁掉的，一个春节，家里买了烟花爆竹，苏国虎买了冲天炮。点火后，会有烟花从炮仗里飞出来，发出啸叫声，攀登到最顶点，然后轰然爆炸，火星四溅，场面灿然壮观，不逊色于一场谋杀。

　　苏国虎没完没了地放炮仗，他又点燃了一根，等了半天，没有响。他以为是哑的，靠过去，把它拿起来，用眼睛对着它。结果，它意外地燃起来了，又迅速冲出来，冲到苏国虎的眼睛上，那个夜晚，苏国虎痛苦的哀嚎声划破了黑夜，从那以后苏国虎总是跟身边的人讲骑兵的事。

　　“你不开心是不是？”苏国虎看出了张卫海有心事。

　　“是。”

　　苏国虎问：“怎么回事？”

　　“瞿麦不对劲儿。”

　　瞿麦是张卫海的老婆，去年他们才刚刚结婚。苏国虎参加了他们的婚礼，如果不是苏国虎拦住，宾客们要将张卫海扒光，绑在电线杆子上。张卫海结婚后没上班，瞿麦在金店工作。

　　“最近她很不对劲儿，有人和她发生了关系。”张卫海说。苏国虎的心被震了一下。远方有了一个小点儿，有船过来了。苏国虎想听一点儿吵闹的声音，那样，他就听不到张卫海说话。

　　他在等着，等了大半天，船没来，船远远地停着，就在河上，张卫海还在说。

　　“有一天她假装出门上班，其实是偷摸去见了人，而且还是一个男人，我很清楚。”

　　“你去找过她？”随即，张卫海冷峻地看了苏国虎一眼。

　　这一眼，叫人害怕，苏国虎的心又咯噔了一下。接着，他头上冒汗了，细密的一层。

　　“对，我找过她。”苏国虎说。

　　这句话说得很慢，从语气里，就可以听出它的重量。“你喜欢她吗？”

　　“以前喜欢过。”

　　“我知道，以前她也喜欢过你。不过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她说当时她喜欢两个人，一个人是我，一个人是你。”

　　突然，张卫海从兜里掏出来一把刀。

　　“这把刀，你还认得吗？”张卫海问。

　　“认得，这一把藏刀是你买的，你田径不错，去别的学校开运动会，说要买把刀防身，他妈的，小的时候，感觉和谁都要干仗。没想到它还在，我还以为你弄丢了。”苏国虎说。

　　“我也以为把它弄丢了，以前找过，没找到。还记得当时，我把刀带回来，有一个同学，和我抢刀，我不想和他抢了，松了手，刀子弹性十足，刀刃在空中一点，扎在了他的眼角，差一点儿就把他弄瞎了，结果花钱买了两毛钱的药，治好了！”张卫海说了一大段话。

　　张卫海谨慎地看了苏国虎一眼，但苏国虎站在那里，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我不记得发生了这么一件事。”苏国虎说。

　　这会儿，苏国虎想到了见瞿麦的那个时候。那天和今天不一样，虽然那天也很冷，不过有太阳。是苏国虎主动约的瞿麦，他知道瞿麦爱喝咖啡，定在咖啡馆见面。瞿麦来了，背的帆布包，苏国虎感觉有很长时间没见到瞿麦了，起码这个冬天，一眼都没见过。

　　瞿麦坐在他对面，时不时的一口咖啡，瞿麦看着咖啡上的图案，她不忍心破坏掉。苏国虎说：“我被人打了。”

　　“看出来了，你戴了一块表。”

　　他们管脑袋上缠纱布叫戴表，“是的，我戴了一块表。”，苏国虎叫来了一个服务员。服务员说，先生，你有什么需要？苏国虎说，给我来一支笔，要能写的，不要签字笔。

　　后来，男服务员拿来了一支马克笔。瞿麦看着他，没问他想要干什么。苏国虎说：“我看不见，你帮我怎么样？”

　　瞿麦把笔拿起来，拧开笔盖。她问苏国虎：“写什么字？”

　　“劳力士。”

　　瞿麦一只手扶住苏国虎脑袋，另外一只手在纱布上写字，劳力士。瞿麦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枚化妆用的小镜子，让苏国虎看。苏国虎看见了，劳力士。现在戴表了，而且是名牌。

　　“我需要钱。”苏国虎把镜子还给了瞿麦。

　　瞿麦说：“每一个人都需要，我要钱，把金店盘下来，自己做生意总比给别人打工好，但是我没有钱。”

　　“张卫海也需要，以前我总爱催张卫海出去挣钱，你猜他怎么跟我说的？他说，让他挣钱，不如杀了他！”

　　苏国虎什么都没说。

　　看了看瞿麦后。苏国虎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推到了瞿麦的面前。瞿麦很惊讶，到底还是好奇，打开了。看到信封里的照片时，瞿麦愣了下，她没想到，那是她的照片，她和另外一个男人的。

　　有在宝马车里的照片，有出入碧海皇宫的，他们搂着抱着，或者他掐着瞿麦的屁股。瞿麦把照片放进了信封里，又推给了苏国虎。

　　“你们是兄弟。”

　　瞿麦的意思是，你们是兄弟，作为兄弟的你，应该告诉张卫海，你的老婆有外遇了。要把她抓起来，打一顿，让她老实一点儿。而不是把好兄弟的老婆约出来，找她要钱。

　　“我需要钱，你给我点儿，我啥也不对海子说。”苏国虎说。

　　“没有钱，有钱也不能给你。”瞿麦交叉着双手，怒气冲冲地看着苏国虎。

　　苏国虎没说话，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站起来，看也不看，他对瞿麦说：“过段时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苏国虎还是和张卫海并排站在一块儿，桥头，有几个人影晃动。苏国虎瞥了一眼，这些人都在溜冰场出现过。他们没走过来，就远远地看着，手里拿着钢棍或马刀，他们死死地盯着苏国虎和张卫海。

　　那个下午，苏国虎就是这样看着瞿麦的，瞿麦和一个男人在一块儿，依偎在他的怀里，看来不是一次两次了。

　　“就那一拨人吧？”张卫海问。

　　“是的，他们都是来找我的，害怕我跑了，昨天，他们把我租的房子砸得稀碎，那台二十五英寸的大屁股电视也被打烂了。退房的时候，房东一定要找我赔电视机。”

　　“你喜欢过瞿麦。”张卫海肯定地说。

　　“是的，我喜欢过，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不是那样了。”

　　“以前瞿麦也喜欢过你。”

　　“你给瞿麦打了电话，瞿麦出去见了你好几次，有几次还夜不归宿，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都没接，其实我知道，她听见了，她根本不想接。”张卫海说。

　　“我……”苏国虎想告诉张卫海，他从来没有和瞿麦夜不归宿过，而且，他也只找过瞿麦两次，想一想，还是算了，苏国虎不想做过多的解释，解释的心理成本是巨大的。

　　天慢慢黑下来了，桥那边的人还是那么多，渐渐地，又多了几个人，有发动机的声音，一些年轻人骑在摩托车上，一只脚当圆心，骑着摩托车在地上画圈。苏国虎和张卫海还站在那里，张卫海对苏国虎说：“我们到小仓去吧，那里暖和一点儿。”

　　“好，去小仓。”苏国虎真的要去小仓，他给瞿麦发过短信，小仓见。

　　他们两个人从桥中间走，并排走，朝人群走去了。那些头发染色的小青年，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们两人，他们走到人群中间，又由人群中走了过去，安然无恙。他们走了很远，苏国虎手出汗了，张卫海也是。

　　接着，他们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沉闷、喑哑，连贯，混在一起，像耳机爆炸，没有声音出来的那种感觉。然后，声音变小，又听不着了。他们不是奔着苏国虎和张卫海来的，苏国虎看了时间，六点，离八点还有两个小时。

　　小仓是一个地方，一所废弃的学校。以前苏国虎和张卫海还在这里上学时，通常有两百个学生，后来一年不如一年，人都搬出去了，生源越来越少，没有人，已成废楼。城市的青年喜欢约在这里打架，安静。

　　不过最近小仓人很少了，上月有人打架斗殴，躺了一个，还有几个受了严重的红伤。官员们非常重视，派警察巡逻，不想惹上麻烦的人，把基地挪到了别的地方。现在，他们朝着小仓走，街上的灯陆陆续续亮了，路灯用的是太阳能采光，白天没什么太阳，晚上光也不亮。他们两个人爬上了一座土坡，从坡度回望，城市就在身后，现在他们和城市平起平坐。

　　苏国虎和瞿麦说好了，晚上八点，到小仓，拍照片的储存卡和钱相互交换一下。瞿麦说，肯定不是她自己来，她没钱，是另外一个人来，也许是照片上那个男人。他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肯定不是亲自来，是一个别的人来，委派的杀手。杀手体力充沛，身材高大，说话粗生粗气。苏国虎步行的时候，很自然地想到那画面，他肯定一把将装着钱的口袋扔在脚下，瞪着眼问：“照片呢？”

　　苏国虎知道他会发问，准备好了，在兜里掏他那128G的储存卡，先是摸了一下，又再摸了一下，只摸到了套有牛皮绳的钥匙扣，没找到卡。苏国虎有点儿慌了，他准备重新检查下，所以，当着大汉的面，他翻兜。先是一个钱包，黑色的，方形，苏国虎想换一个钱夹，他喜欢长方形的，那样会好看点儿。

　　苏国虎把钱包放进了右边的兜里，继续掏左边，掏出来一包纸，下午买的，用来擦眼泪，或者擦坏掉的那只眼睛里产出来的污垢，只用了两张。苏国虎把这张纸也放在了右边的兜里，手还是在继续掏。

　　那位大汉已经不耐烦了，面前的这个人太磨叽。上面说了，要拿到储存卡，现在他没拿到。他正难受，死命地盯着面前的人。苏国虎还在掏，掏出了一个挖耳勺，昨天晚上，他还找过，找不到，现在，陡然出现了。兜里有一个订书机，一个瓶盖，苏国虎真害怕从兜里掏出一个骑兵的雕塑出来。越掏越慌乱，索性，他把兜全翻出来了，现在里面空无一物。

　　“你能快点儿吗？”大个子戴上了一顶帽子，苏国虎觉得煞是好看。

　　“可以。”

　　苏国虎又把右边兜里的物件，挨个挪到左边，结果还是和左兜一样。苏国虎想以实际行动告诉大汉，不是故意的，是忘了带，他的东西全倒在地上了。

　　“卡呢？”他的语气没那么友善。

　　苏国虎惶恐地回答：“可能掉到家里了。”

　　突然，大汉一把将钱操起来了，用手指着苏国虎左眼眼窝子。苏国虎真害怕自己被打残，看大汉凶狠的模样，说不定真会。

　　苏国虎没乱想了，这会儿，他们已经绕过土坡了。学校在城市的一边，离得有点远。街上的灯不多，人也很少。

　　苏国虎摸了兜，摸到了储存卡。张卫海一路很平静，变得沉默了，不爱说话。偶尔一辆摩托车从身边驶过，灯光照在他们身上，影子不断变化，一会儿从长到短，一会儿从短到长，先看得见，后面又看不见了。

　　听着张卫海急促厚重的喘息声，苏国虎心里被刺挠了一下，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告诉张卫海，他从来没晚上去找过瞿麦，更没有和她夜不归宿，和瞿麦有一腿的男人不是他。他想告诉张卫海，自己是犯了错误，对不起兄弟，但没有做顶出格的事。

　　“张卫海……”

　　张卫海回头了，苏国虎却说了一句：“你看，今晚上没有灯。”

　　“以前我来过，别的晚上，也没有灯。”

　　苏国虎想起见瞿麦，瞿麦说的那些话。是的，他和张卫海是朋友，是朋友的话，就该告诉他，把照片给张卫海，而不是拿来换钞票，可他需要钱啊，很需要。

　　他们还在走，小仓影影绰绰，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如果是白天，他们肯定看得见。苏国虎看了时间，七点半了，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他不希望张卫海在场，也希望张卫海在场。如果对方真来人了，等拿到钱后，再告诉给张卫海。

　　苏国虎害怕对方没安排人来，如果没人来的话，明天不知道怎么应付。那些小混混说了，明天是最后一天。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是个人物，一定认识九哥。兴许溜冰场就是他给九哥的，如果是这样，今天晚上有可能是九哥来。

　　苏国虎见过九哥一次，在碧海皇宫当保安时，有一辆宝马进来了，下来了一个矮子，太矮了，最多一米六。

　　和他一起执勤的同事碰了碰苏国虎的胳膊肘，他神秘兮兮地说：“别看那哥们儿个子小，有钱，人又狠。”

　　苏国虎问：“多狠？”

　　“有人说他杀过人，而且没有坐牢。”

　　九哥可能也不情愿来，从城里到小仓，太远。可是非来不可，因为是他老板让他来的。老板被人威胁了，要钱，不给钱，就曝光，人一旦没了脸面，混不下去。有脸面的人是不能被威胁的，因为今天要五万，明天他或许就会要十万，绝不是一锤子买卖，所以要清理危险。

　　九哥觉得打工太累了，总是要加班。今天晚上干了这活儿，等明天还得出面帮手下，手下的女朋友被人摸了，这吃了亏，得找补回来，找补的方式，很简单，要钱，钱能弥补。

　　这世界上的事就是有这样一个道道，今天处理了这个，明天又得接着处理那个，一茬儿接一茬儿，没完没了。行，去，一个人，单枪匹马。腰间别一把枪，上三颗子弹。

　　九哥有经验，手里只要一颗子弹就够了，只要一颗子弹打了出去，甭管打没打在人身上，自然而然有了威慑力。

　　苏国虎想到了，有一个人持手枪来，俨然一个骑兵。苏国虎抬头望天空，有一个小小的月亮，没有星辰。

　　“那天，骑兵是晚上来的吗？”张卫海问苏国虎。

　　“是的，晚上，和今晚差不多，有月亮，不甚明朗。”

　　他们已经到了小仓了，铁门锁着。苏国虎和张卫海绕到了一侧，从院墙上爬了上去，爬的时候有铁器发出的摩擦声。

　　进去了。还好院墙上没有铺玻璃碴子，否则，他们会被刮出血。他们站在院墙下。苏国虎问了很想问的问题，他说：“你为什么想来小仓？”

　　“我看见你发的短信了，在瞿麦的手机上。”

　　是的，发过，说的是，今晚八点，我在小仓等，不见不散。也就是这条短信，让张卫海认为，是苏国虎和自己的老婆有染。

　　现在是七点五十，马上就到八点了。苏国虎很紧张，苏国虎手足无措，他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头部，努力移动，只是为了看张卫海一眼，天太黑，看不清楚张卫海的脸。

　　到底是发生了，苏国虎像进入了冬天，在冬天站得过久，脚冷，冷得痛。看来，瞿麦对张卫海坦白了，坦白的方式分两种。

　　第一种，她告诉张卫海，她出轨了。出轨了，是错，但还有一个人也背叛了他。这人不是旁的人，是他的兄弟，小时候张卫海把所有的冰糖都给了苏国虎。他把偷来的冰糖放在裤兜里，趁别人不注意，掏出来一大颗，塞进苏国虎的嘴里。不能被别的人看见，别人看见了会要糖吃。冰糖不能被别人吃，是给好兄弟吃的。就是这样的兄弟，现在背叛了他。苏国虎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反而找兄弟的妻子要钱。这样做，立场很坚决，出轨没关系，拿钱就好，有钱，我帮你瞒我的兄弟。

　　苏国虎胸闷，还有更可怕的事。瞿麦对张卫海说，我出轨了，出轨的不是别人，是你的兄弟苏国虎。苏国虎和我约好了，今天晚上八点，小仓见面。瞿麦真会这样做，她说了，她不图男人的钱，她觉得自己的野男人还活着，而苏国虎死了，死了的人，再死一次，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苏国虎后悔了，当时该问一下瞿麦，是爱张卫海多一点儿，还是照片中的男人多一点儿。

　　“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张卫海也和苏国虎一样，很不安，无论是谁，在这样一个夜晚，都放松不下来。

　　“我……”

　　“我又想到了那个骑兵。”

　　苏国虎是想跟张卫海解释的，可他还是下不了决心，他胡乱说了骑兵的事。有些时候，开口说话很难。

　　“我看到他远远地来，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我真的很担心他，结果，每次快要摔倒时，他又抓紧了缰绳。他在空中抖动，腰间的马刀荡了起来，他害怕马刀甩飞出去，想用手去抓。本来两只手抓缰绳的，现在变成了一只手，我看清楚了骑兵的脸，那张脸是惨白色的，他朝我冲过来了。”

　　张卫海问：“那个骑兵长什么样？”

　　“呵呵，我觉得和你长得差不多。”苏国虎说。

　　“他离我越来越近了，马上就会发生事故，那匹马会撞在我身上，马匹虽然不是奔跑的，但速度不慢，力量压在我的身上，我的胸骨肯定会撞断。”

　　这时，张卫海站在了苏国虎的对面。

　　“果不其然，马匹已经到跟前了，骑兵使劲拽缰绳，根本拽不动，他想扔下马刀，两手抓缰绳。结果，他太慌乱了，松了缰绳，握住了马刀。一抽，马刀开了。”

　　“真奇怪，那时候，我们都没说话。他张着嘴，也不叫我闪开，只是木木地看着我。”

　　苏国虎说：“马撞上来了，我的胸口很痛，接着，眼前一片血红，马刀尖儿碰着了我的眼睛，一团焰火出现在我的眼前。”

　　苏国虎捂着胸口，他说话说得慢了，时断时续，又越来越无力了，苏国虎说：“真的……真的……很疼，我想他也一样，他摔倒了，摔……摔断了腿。”

　　张卫海还是没说话，他手里抓着那把藏刀，刀子在苏国虎的身体里。张卫海和苏国虎都使劲吸了吸鼻子，他们闻到了铁锈的味道，浓浓一股，并不太好闻。苏国虎被撞倒了，他躺在地上，回忆着往日的疼痛。身体过于疲乏，苏国虎滑到在了地上，他想好好睡一觉，以前是一个人，今天不一样，有张卫海，他可以靠在张卫海身上。

　　“现在八点了，刚刚八点。”张卫海说。

　　听见了，听得真真的，可是没力气说话。苏国虎又听见了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有一个人来了。

　　“嘿，他怎么了？”那个一米六的男人问。

　　“刚才，有一个骑兵路过，新手，撞在他身上了。”张卫海说。

　　“骑兵呢？”九哥问。

　　“骑兵也摔倒了。”

　　九哥：“那，马呢？”

　　张卫海回答说：“马跑了！”

　　九哥点燃了一根烟，刚点着，又给掐灭了。他把香烟扔地上了，然后转身，从院墙上爬出去了。

　　刚才发生的事，苏国虎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眯着那只好眼，问张卫海：“海子，刚才这个人干吗去了？”

　　张卫海望了望那人消失的方向，低头对苏国虎说：“他追那匹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