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跟老婆告别,我曾数次邀其同往,装模作样;她也心知肚明,假以肚子没动静为由婉拒,好像对不起我的列祖列宗,尤其无颜见我那不待见的父亲,还算配合。五个小时后,我一个人顺利回到乌伊岭。车子刚拐进父亲家的小毛道,大雪突至,铺天盖地地砸下来。
本来已经见晨曦的天,复入黑暗,只是黑得白亮,是我想象的地狱的样子。我在木板栅栏院外按了几次门铃,都没有人应,后来打电话找远在三亚的姐姐,她说爸已经带着他的后老伴儿到那里当候鸟,把她的鸟巢搞得血雨腥风。我不相信她一贯的胡言乱语,因为临行前还通过电话,父亲还说他一个人孤单,怎么会突然去了三亚?又不是伊春,抬腿就到了。姐姐见我一如既往地不信任,就像仇人似的说不管你,把电话交给父亲,以证此言不虚。父亲也理直气壮,第一句就说:“你还真回去了?真的假的?”
我无语不算,气在肚子里打滚。我说:“对不起,您说对了,大年初一一早跟你撒谎啦。我还在哈尔滨,你不在家,别怪我不孝,是你先骗了我。这回,你可别漫天跟天下人说我这个独生子是犊子——”
我还没说完,父亲抢过话说:“五年啦,哪年你陪我过过年?”
我的气已经沸腾,但仍然压着,说:“您的记性真好,我以为昨天还陪着你,没想到一晃儿五年……”
那头,电话断了。
我握门锁的手有点儿抖。除此之外,我能做的,只有从汽车后备箱找出锤子,没用第二下,就把院门锁打掉,然后进院十一米,又把房门锁打烂,却突然被站在门后屋角落里的一个黑影吓了一跳。
“谁?”我问。同时用锤子指着对方。
果然是个人。他看上去像个流浪汉。如果是歹徒,他不会先在我面前颤抖。我再问:“谁?”他这才回答,可声音含糊,听不清楚。或许我的头热,走了神。我冷冷地喝斥他:“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报警。我在那人溜出门后,才想起报警。追到门口,发现大雪又大了,好像有人在天庭往下灌。门前一个人影也没有,路灯还亮着,雪花在天光中直线下落,连弯也不拐。我甚至,在雪地上没有发现一个脚印。我回屋,发现一切都变了,简直就是个新房。父亲搂个女人的相片就挂在墙上,怎么看怎么像爷孙俩。我的气再次沸腾,就打姐姐电话要老爷子接听,可是老爷子在那边喊了一句:“我不爱跟他犯话。”
姐姐好像口吃起来,要编瞎话,我就挂了。我收拾东西要离开,别说住,在这里呼吸一次,都嫌憋闷。可是开门却撞到一杆枪口,吓得魂儿差点儿飞喽。我看到枪口后还有枪口,那个警察后还有警察。我不认识他们,但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个流浪汉站在他们身后。
“就是他。”流浪汉指证。
“是我什么?”我反问。
“把手举起来。”警察七嘴八舌地说。
“我犯什么罪了?”我问。
一个警察说:“快带走吧,晚一会儿,恐怕我们就得被大雪拍这儿,回不了所里啦。”
我推开这个警察的手说:“这是我的家。”
“撒谎。”流浪汉说,“他是破门而入,我有手机录像。”
他们看流浪汉的录像,竟然没人问我是怎么进来的。那个警察看后对我冷冷地说:“你的身份证。”
我把身份证给他,解释说我是来探亲的,只是没想到父亲跑到三亚去过冬了。警察不信,另一警察信,他说:“也许有可能,八成是误会。”他给我的感觉,我许是借了大家急着回家团圆的光。不会有事儿。
小镇只有一万多人,并不算是我老家,因为我没有出生在那里,无非是父母生活在那里,才時常会想起它。其实我一直试图忘掉它,有一个密不可宣的原因,就是我于十年前在小镇之西失去了童贞。想到童贞,我自己都笑话自己,因为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过来人。我在派出所翻出她的电话,没想到十年前留给我的电话,她还在用,说明她的诚信。她马上让我把电话交给警察,警察接了,又送给领导。好像他们聊了好久,也不全是关于我的,最后告诉我可以走了,但希望我尽快离开乌伊岭。我问为什么?他们说大雪已经成暴雪。
这个理由说不通。但我出门后,不想进那个被我砸烂门锁的大门倒是真的。这个初一没在派出所里超过五个小时,且有警察陪伴,我已经非常荣幸啦,出门时少不了一再感谢。我本想直接开车冒雪离开乌伊岭,趁高速尚未封闭,但我发现我的车里已经被翻过,并没有被通知,就是说我已经被搜查过,年货似乎少了几盒,所以我要回去找警察。可是路上已经有一些车辆,早把出岭的公路堵得水泄不通。后来从前面传来消息说,警察出动也没用,出山的唯一一条路已经被雪崩埋了,而且好像山石也凑热闹滚下来,连火车线也给埋了。于是车辆陆续往回去,就有车辆掉进山沟,还有一辆挂在树上,像鸟笼,里面的人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没死人,但有摔伤的。我再次给女生打电话,说明了我要找警察问询行李车被翻的事,她说算了,给你个执行公务的答复,你也没办法,因为倒卖野生动物和贩毒,是这条公路的两大顽疾。她告诉我她给我开个房,只管住上几日,等雪停了再走,这样安全。我感觉到温暖,在路上停停走走,并不觉得无聊。
如约,我在两个小时后,来到这家酒店,竟然是十年前的局招待所。墙体颜色什么的都没变,唯一变的是招牌,叫林都酒店,就像大姑娘头不梳脸不洗,却擦胭抹粉。政府早提示要下暴雪,街上人迹稀少,可是酒店里却客人增多,来来往往,一打听,多是来旅游的。十年前,哪里会有人来这里旅游?除了精神病。我跟这些人搭讪一下,觉得他们更不正常,只想在新年找点儿不正常的乐子而已。
我在办理入住后,就进房间睡觉,觉得浑身都散架子了。进到门,却见一个女人坐在我的屋里。我说:“我走错了吗?”那女人说:“没错,需要按摩吗?”我说:“还是请你出去。我从哈尔滨来,什么都缺,就不缺少女人。”那女人大瞪着眼睛,突然绷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我才猛然指着她,叫道:“陶今——果然是你!”
我的女生就叫陶今,可是她却说她连银(人)也没淘到。她说一看到我,一眼就认出了,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头发好像被风吹走了。我说自然灾害。然后自然就提起中学时一起到乌伊岭西的那个下午,她主动打开我的腰带时的情况。说的时候,她打开了我的腰带,然后我们就滚倒在床上。当我把她整个放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我才发现她隆起的肚皮。
“你怀孕了?”
“二胎。”
“祝贺你!”
我说。之后我要起身离开,却一把被她抓住,按在了身下。
陶今匆匆离开,是因为她一家人一直在等她回家好开饭,初一晚饭做的是饺子。她向我道歉,不能陪我过节,补偿似的,在离开时吻了我,告诉我她好像要生了,才发现床单上有血,吓得我俩脸都青了。我把她送到楼下,虽然只是三楼,却觉得她摇摇晃晃。还没到门口,她已经走不动了。她掏出手机,给她丈夫打电话,要他来接她去医院。我跟她道歉,她却推我上楼,不让我跟着。我当然理解她的意思,就上到二楼餐厅,一直盯着她直到被一个穿貂皮的男人扶上车,然后消失在风雪中。
“她可是我们这的名人。”
临座也是一个人在喝酒,跟我倒相似。他这样顺着我的目光,一会儿就盯着我这样说。
“我,我不认识。”
我说,等自己的菜。我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为什么不跟老同学喝酒呢?除了陶今,还有至少三位。可是大过年的,折腾谁也不好,大家都在团圆,只有我有了艳遇,却失落得要死。
“道路全封,无处可去。”那人又说。“你是外地人?”
我本不想回答,但觉得大过年的,不该不要别人的微笑红包,就点头。
“来旅游?”
我又点头。
酒店里,客人没几个。我想出去,惧外面风雪。体觉寒,就要了二两小烧,泡鹿鞭的,五元一杯,杯是二两口杯。见泡的泛白,想必成木乃伊了。管它呢。喝酒的时候,得到了邻座这位看上去热情的山民的敬酒,理由很单一,就是过年,遇到就是缘分,共同度过,约都约不来。我跟他喝了一盅,没想到他并不离开,又找理由喝了许多盅,后来干脆,把他的两个菜端过来,合在一起。他的头发蓬乱,好像刚从炉灶里爬出来。他自称孤身一人,叫他大工就行,解释说是工人的工。并郑重地说明,他的头发一直在长。
我并没搭理他的话。因为谁的头发都在长。喝酒两个小时后,他再次说他的头发在长,我细看,果然他的头发长了一些,确实明显。我猜他是魔术师,而他却说,他正在找个巫师看他的病。
他说他的病就是生长。这样的病我倒听说过,但没见过,所以跟他聊了许多,知道他曾经有过不快乐的童年,后来遇到一个他喜欢的女孩,同居了几年,因为他一无是处,人家务实地分手了。他就破罐子破摔,一口气结了三次婚,相隔不到一年,然后又成了孤家寡人。
“结婚有瘾。”他说,得意得很。
我知道他想要博得我的同情,事实上我的确对他产生了同情。我们喝了许多,直到夜半才散。我回去睡了,但一直没睡好,像有个东西在身边支着,梦了许多事。但这些事又不真实,跟现实离得很远。后来我醒来,才知道自己的确醉了,到餐厅吃早餐,只喝了一些米粥。米粥有点儿稀,好像只有几个米粒。米粒在米汤里打着转,像许多浮游生物。
这时候,那个酒伴回来,告诉我铁路停运,大雪把山区的铁路都封了,他也只能退了票,回到宾馆,说明我们真有缘分。这时候,我才发现他有点儿不对劲儿。眉毛像须子一般快速长出来。他忙用手捂脸,快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那扇在往里灌着风粉的大门。
当时也是闲着无事,我就按照自己的习惯,到屋子四周走走,当成锻炼。屋子已經被雪戴上厚厚的壳,像乌龟一样。路被人打扫过,清出一条只能够一人通过的路,雪堆在一边,有齐腰高,随时要塌下来的样子。我用手套一推,没推倒,才知道呼呼的风吹起雪粉的同时,也把雪墙打牢靠了。当时我就是这样毫无目的地在雪里走,就跟一个人碰了个对面。当时我以为他在撒尿,后来才发现不对劲儿,那人靠在那里,并不走。他不走,我也过不去。我便说:“哎。借个光。”
那人这才停止打鼾,站起了身子,转过头吓我一跳。但见他的头发长得全遮住了面孔。他说:“你好哇,又见面了。”
我听声音,再加上他那从头发间露出的眼神,认出是大工,跟昨夜的并无二样。我说:“老天不让我走,大概就是希望我们哥儿俩再见面。”
他点头。他告诉我说,他无家可归了。
我并没觉得奇怪,因为昨夜他说他的家不是这里,孤身一人到这里来旅游,却新结识了一个女人。他在女人家住的,女人在他住的第十天,也就是昨夜,把他赶了出来,原因就是因为他在生长。
我说生长有什么,也许你是年轻人了,老的器官又重新有了分裂的生机。他说不知道,但口气却是认可的。他说他在这个十天里,一直跟这个女人在床上滚,从床头滚到床脚,昏天黑地。这个过程中,头发生长倒正常,关键是,他俩一直在没日没夜地缠绵,一开始女人还嫌他的功夫差,后来觉得他的小,再后来发现他的器官在一寸一寸地长长啦!
“你见过蛇吗?”他问我。
我点头。他说,越来越像条蛇。
我觉得他在编故事骗我。这有什么稀奇,本来器官的口语就是老祖宗编出来的,大家一直在用,觉得惟妙惟肖,那么有道理,不但像蛇,还像蛇头。可是他听后,却急着争辩说,他的确为此苦恼。
我带他回我的房间,沾着雪的裤子也不脱,倒头就睡,好像有许多年没睡过了。我用手机看电影,以此来消磨时光。本来大雪已经停了,却又开始下,而且越下越大。我也不知道这雪要来这世间做什么。我听着窗外飞雪打着屋顶铁皮咔咔响,才发现他的鼾声微乎其微。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下午。他醒来后被自己茂盛的头发激怒了,他把他自己按在床上,用拳头打自己的脸,然后用烟头烫,又抓起茶杯,打在自己的额头上。血流呈蛇状,从头缝底爬下来。
“倒霉的,为什么总是我?”
他这样冲窗口喊。那时候,外面还在下雪,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只有他像棵黑树一样站在那里。我走过去,再次被他吓着了。只见他的头发像少女的长发,几乎看不到他的面孔。他的眉毛也横长出来,比他的头发还要坚硬,所以他能够从眉毛下面看到我。他的眼神满是绝望。我理解,他一定绝望得要自杀。
“倒霉的,不仅是你,还有我。”我说。“我不是也被困在这里了?”
“你不一样。”他说,“你的头发还是那么长。”
我觉得他挺有趣,这也跟我比。我的头发也在长,只是没有他长得快。他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像老寿星一样,须髯蓬松。我突然感到恐惧,问他:“你得病了吗?”
他并没搭理我,给他的女友打电话。显然他在做徒劳的事,这大概是他第十次打电话给女友了,女友并不接他的电话。他自语道:“真是被我的长度给吓着了?”
他悲痛欲绝,就摔摔打打地收拾东西,好像要自杀去。其实他要去医院,等待着末日宣判。我不放心,就陪着他,表示我很重情谊,其实是自己出于好奇心,闲着也是闲着,无聊找事做。可是大雪还在下,已经没膝,好在还有出租车斗胆出现在雪中,但里面永远有人。我们打了许久车,才打到一辆,他坐到里面,把出租车司机也吓坏了,问他是树吗?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新鲜,仔细看了一下司机,他是个黑瘦的老年人,他说他从未见过这么长的头发和胡子。
大工笑了笑。这一笑不要紧,我都看到他露出了獠牙。就是说,他的獠牙已经从嘴角伸出来。这让我很害怕,我问:“你感觉怎么样?”他摇摇头,意思是没什么,就把棉服帽扣住自己的头,缩在车角里,看向車外。侧影看,不看脸的话,他就是一个女人。
我们先到了理发店。理发师是三两个年轻人,他们围过来,像欣赏作品一样不肯给他理,劝他留下来,在十公里远的深山老林里,那里有一个电影城,主人叫王二小,跟被鬼子杀的小英雄一个名。他是个地产大亨,如果这树(叫得大工有些恼火)往他那里一站,准保有生意,兴许能成为影星影帝。
这个主意倒不赖。可是他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其中一个小哥,长得像小鲜肉,说王二小是他二舅,就给他二舅打电话,然后给大工整理一番,发了个相片过去。不一会儿,他二舅王二小来电话,要他们稍等,不出一棵烟的工夫,一辆米色越野车把个门堵死了。车身上的图案和标志,说明那里的确是个很吸引人的影视城,有几个大咖在那里拍过电影,电影名和影人名一样响当当,有时候一不留神,就会在电视里看到。王二小也像他的车一样,肥胖得像要熟了的西瓜,随时要炸裂,多亏皮衣努力捆着,才不至于他的肥肉掉出来。他一见大工,如获至宝,搂着大工一直重复着说好,并问他身份。我也才知道,大工竟然是个银行职员,具有超凡的记忆力。只是他总是在人生的几个关节点上,会遇到桃花运,就把什么事都耽搁了。他不说下去,引得我想问又不好问。王二小似乎感兴趣,劝他辞职吧,他要聘请他做形象大使。他说的时候,一直手摸碰他的须发,爱不释手。他突然看到我,问我是谁。大工看了我一眼,他说:“我的兄弟。”
王二小跟我握手,问我也是银行的?我说我是自由职业者,就是无业,没有说出我的真实身份。王二小就露出无视的神色,拉走了大工。
我没事了,就又到车站,那里似乎发生了雪崩,整个铁路线被大雪埋了,只有站长领着一些职工在雪里抄手站着,好像并不冷。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有许多旅客在埋怨,我觉得埋怨有什么用,就劝了几句,差点儿被旅客给打了。不久,有警察来,劝退了一些人,然后大家都发现在雪里支起一个摊子,是铁路人在发放补贴,虽然不多,却很温暖。我也排队去领,他们却没给我,理由是我并没有车票,无法证明我是旅客,因为我的身份证还是这里的。我觉得这应该怨自己的老婆,她不同意把我的户口落到哈尔滨,她说放在这里,可以得两份医保,现在我才知道,我的损失不是领不到两百元钱的问题,是老婆结婚时,就想到了离婚,而我恰恰没有想到这个现实的结果。
雪已经把大街小巷都堵满了,显然政府发出了红色警报,要求市民待在家里。我也被要求返回酒店。我离开车站,发现警察也早离开,车站的工作人员守着候车室的大门,不允许旅客进入,因为在米色楼体上现出了一条巨大的蛇纹。大家都看到了,所以旅客中有人还想要继续闹下去,要求车站不仅解决补偿问题,还要补偿多出来的吃饭和住宿费用。然后当他们看到那被雪压得摇摇欲坠的候车室,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们被眼前这巨大的雪山吸引了,转而用手机拍照,在朋友圈晒图,竟然把这一次的经历,当作比看到北极光还要稀罕的事情。大家开始跟车站人员商量解决的办法。大雪还像雨一样在下,整个世界就看不大清晰了。车站的人员不耐烦地请他们上一边待着去。然后把大门锁上,也躲在一处安全的小屋子里,看着那蛇纹继续裂开。
警察在街道上拉起了警界线,几条道被雪封的同时,也被警察封了起来。
这个事态的平息让我始料不及。我跋涉了许久,才回到酒店,竟然发现大工坐在大厅里等着我。他哭着说,出车祸了。然后就哭起来。我看不到他的眼泪,只看到他的手捂着脸。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头发和眉毛全剃过了,一开始我根本没认出来。
“我们的车,掉进了山沟。”他说。
我看得出,他的脸上,已经有了一块新起的冻疮。
“死人了吗?”
“死了。”
“谁?”
“我的老总。”
他说到这儿,又哭起来。他哭了一会儿,见我没再继续问,就告诉我,他不是因为老总死了而哭,而是因为失去了一次人生的机会。我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拉着他的胳膊说:“我给你压压惊。你没发现吧,只要碰到你,都会倒霉。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倒霉。不过,我不怕,反正已经倒霉了。”
他站起来,我发现他比我高了。我看他的脚下,还是原来的那双旧式黑绒白色毡底大棉鞋。我并没在意,觉得他并没有受伤,也许老总死在他编的瞎话里。他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并不多说话,总是微笑着看着我,说我对他的安慰让他心里亮堂了许多,他的确觉得大难不死,他总是大难不死。我就问他,他经历了多少大难不死,他说很多。这时候,我才想起他的牙齿,他说他到医院,已经把獠牙拔掉了。我问他原来做什么,他说,不想说,怕说出来我就不会理他。我被他吊足了胃口,问他干吗不利索地说话,他就告诉我说,他以骗人为生,所以他说的话,有真有假。我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硬了,跟外面的雪结壳一样。想必他看出了我的感觉,就说反正他想大难不死之后,好好活着,就想把实话告诉我。
“可是——”他苦恼地说,“可是,我实话实说,就会遭到嫌弃。”
我问他:“你的老婆就是因为这个嫌弃你的?”
他嘿嘿笑着告诉我,并不是他不实在,而是我实在。他已经告诉我了,他说的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有时候他说的谎话多了,分不清真伪,也就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真的假的。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把真的当成假的,把假的当成真的。他说他不骗我。并向我发毒誓。我不相信他的毒誓,因为他的毒誓本身就是个谎言,未可知。
我不想继续跟他浪费时光,即便我想要消磨时光的话,没事找事也不该是他,所以我找借口离开了座位,回到房间,把他一个人扔到酒店里,让他知道我有多烦他。那个晚上的风似乎格外狂,后来老板敲开我的房间,给我送来毯子,并告诉我最好不要离开房间,已经发现有车子埋在雪里。我说这正常,这么大的雪,别说车子,连树都只露着树头在风雪中摇晃。他说问题是,发现雪中车子里有人,而且已经僵硬而死。
这让我倒吸一口本来就冰凉的空气。我在想,车子为什么不打着火取暖呢?他说警察打电话来,说那车子是你的,你要承担责任。我说不可能,我的车子在酒店院子里。于是,我跟着他冒雪在院子里找,果然不翼而飞。警察过不来,被雪隔在警局,用电话跟我核实了一下,说法也似乎跟老板说的差不多。我就客气地问他,我的车子被盗,盗贼死了,我干吗要承担责任。他说你怎么证明他们是盗贼?我说我的车子丢了就是证明。他说你怎么证明车子不是你借给他们,或送给他们,或租给他们的呢?我说我有病吗?他问怎么证明?
我無语。
好在他们也觉得他们说的哪里不对劲儿,不再纠缠我,好像他们特别忙,死人的事件还在发生,没空儿搭理我。可是我要他们搭理,因为我的车子丢了。他们不客气地说:
“你来吧,跟车里的死人做伴儿吧!”
我马上闭了嘴,觉得倒霉还是逃吧。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被走廊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一打听才知道,铁路通车了。我走出酒店,发现雪早停了。我匆匆赶到车站,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好像整个城市的人都出来了。大家都面面相觑,因为眼前的车站标志性的建筑消失了。大家沉默,是因为在雪山中,竖直了一个巨大的花圈。我往前凑了凑,才看到人们围着的空地里,有几个人在那里披麻戴孝,哭嚎着,好像在为雪默哀。
“车,开通了吗?”我问身边的人。
“你说车开通吗?”那人问。他是个中年人,戴着一副眼镜。“已经有人被抓了。”
“为什么?”
“因为火车开通了。”
那人说得我糊涂,就继续往前挤,来到警察面前,问:“火车开通了,干吗不上车?”
那警察看上去像中学生,说话也是细声细气,扯住我就往前走,一直走到一辆警车面前,对一个当官的说:“又一个造谣者。”
我觉得情况不妙,想挣脱却无法摆脱,就解释说:“我听说火车开通了。”
那当官的一挥手:“带下去继续调查,要查出是谁在谣言惑众。”
从警车下来两个懒散的警察,一边一个,架我上了车。警车往前开,我才看到倒塌的候车室和被大雪打到路基下的车厢,像一条条干死的秋虫。
“是谁在瞎白话,说火车开通了?”我问。故作懵懂不知。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其中一个警察冷冷地说。他看我的眼睛,竟然是在笑。
我解释,可是他们并不听,各自摆弄手机,那里好像全是有关雪崩的消息。他们好像很有成就感,而且还对着我拍照,然后又低下头去弄手机。我知道这无疑是把我当成了雪崩的罪人。
我一进警察局,见屋子里的人也不少。警察放开我,并没有人问我怎么知道开通的事。我走了一圈,发现他们似乎是在这里避雪的,都很休闲,或者聊天,或者摆弄手机。也有人在找开水,可是没有开水可喝,这里不提供这些服务,因为这里是警察局。
突然,我被人一把拉住。我一看,吓了我一跳。一个乞丐在墙角伸手拉住我,叫我“哎”。我看到的是披头散发,马上想到了大工。这不足为怪,我有思想准备,只是惊吓的是,他的头发,竟然如此茂盛!我蹲下来,看着他问:“你怎么又成这个样子?”
“救我……”他仍然抓住我的裤腿不放,手指甲长得绕在一起,只能用手掌戳我了。
许多人也看到了,都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纷纷后退。我想起那人离开时的情景,还想试图摆脱他,却听到他虚弱的声音说:“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他的无助让我犹豫起来。我看到他的棉袄袖子很长,棉手套里已经长出八寸长的指甲,从位置来看,应该是食指。那指甲呈乳白色,像白象牙,弯弯的,让我想起魔鬼。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着了,疑惑地望着他,几乎磕巴着说:“我认识你吗?”
他身后走来一个年轻女子,穿着洁白的羽绒服,小脸在毛刺的头帽里面,伸手扯着大工的脖领说:“你跑什么?又不吃了你!”
女子的出现,让这场骚动更像骚动。有人感兴趣的不是那个怪人,而是他的妻子。许多人一眼就认出这个女子来,她曾经是小镇上最风流的女子,可是谁也没想到她嫁了个外乡人,还是这样不靠谱。女子显然也并不忌讳她的老公的怪样,对大家说:“如果谁收垃圾的时候,不小心见到他,想着筛出来,跟我言语一声。”
和她熟的、不熟的人,都夸张地大笑起来。这时候,那个领导模样的人再次出现,他挤过人群,来到女子面前说:“枫(或者凤什么的),别沾手上。”大工抬眼争辩道:“我跟她说了,蛇头还在长。”
人群一下子都静默了。
“走吧。”女子说。
“好吧。”大工说。他把双手抱在怀里,头压在胸前,只看到他的脸是一团毛发。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听到他说:“永别了。”
女子突然冲周围的人喊:“你们都回家去吧,谣言散布者找到了!”
人群哄的一声,像炸了锅一般,大家向门口涌去,挤了半天,一个也没冲出去,还有几个在脚底下呼救。可是没人理会,继续挤拥。这时候有人喊:“反了反了。”人们还在挤,有个别的钻出来,向反方向冲。我看到他们冲过去的那扇门,站着一个警察,在那里看热闹。因为笑得灿烂(让我依稀想起父亲门口端枪的警察),也许他想喊却没喊得出来。他只是向奔来的人做手势,好像有天大的笑话。我没有动,看着大家蜂拥而至,把两扇门挤掉了,砸在一个老头儿头上。老头儿戴着狗皮帽子,只哈的一声,就倒下了。我认出他就是那个司机,态度很好、热情的老头儿。没有人看到他,纷纷跨过去,最后屋子里只剩下一片狼藉和三个人,一个是女人枫(或凤),一个是大工,还一个就是我。我很担心地向门口望,发现那里并没有被踩死的人。女人走向我,问:“你怎么不走?”
我指着大工说:“他怎么没走?”
女人说:“他马上走。”
大工说:“你能送我一程吗?”
我点头。我走在前面,快到门口,才听到大工在叫我“哎——”,我回头,见他俩站在刚才关着的、现在却大敞四开的门里,向我招手。他俩身后还有个警察,严肃地盯着我,好像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我过去。可是大工很急切,他向我招手的时候,我已经迈出了大门。
我来到街上,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人逗留,好像怕再被人抓进来。我沿着大街走,觉得后背发凉,心里说,好悬哪,要是自己多事,恐怕就麻烦了。只是大工的指甲让我无法平静下心思,就踩着别人踏出的雪壕,向宾馆方向走。我不敢回头,觉得全镇的人都在看我,一定知道我曾经就是这里的人,还装模作样,像个客人一样。我路过汽车站,那里也滞留了一些客人,他们在和出租车司机商量,想要坐出租离开这里。但多数人会垂头丧气地回到宾馆,因为这样并不划算,何况已经有人把车开进了雪里,出不来,成了天然棺材。关于我车的那条新闻就贴在汽车站的墙上。
“这里,怎么没有被压塌?”这句问话,是出自一个旅客嘴里,他似乎也在幸灾乐祸。他走过我的身边,我特意看了他一眼,就认出他是我的小学同学。
但是,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他似乎比我聪明,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名字,虽然有点儿犹豫。可是无论我怎么犹豫,连他的姓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当时学习极差,一年四季就穿一件蓝布衣服,袖口和前襟飞边,在腰部内侧永远有两砣黑色污块,后来我知道那是他用手抹大鼻涕后的结果。一想这事,就更想不起他来。
“小微子,估计你想不起我来了,这让我很难过。”他自作多情地说。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小名,小学后再没人知道,说明他应该是我的童年伙伴。可是我無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这样的尴尬倒不至于让我难堪。我说我的确想不起来了,年头太久了,有十年了。他说他叫万开荒,大家都叫他开荒,我点头说想起来了。我们一起想起了许多事,有了共同的想法。其实我一件也不记得,全是他在回忆,他所说的发生过或没发生过的,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齐全,可对于我就是听书。他说请我喝酒,问我需要找上谁吗?原来的同学有几十人,但还联系的也就七八个,有身份的只三两个。我说既然这样,叫他们干嘛?冲你能叫上我的名字,我也该请你,算向你赔礼道歉。我们找了一家小酒馆,里面竟然挤满了人,一问并不全是滞留的旅客,还有刚才看热闹的镇民,他们像过年一样,有了一次热闹看,当然要凑一起喝点儿。毕竟大家憋在屋里太久,容易得抑郁症。
开荒的熟人不少,互相打招呼,他就凑上去抓过一个杯喝下去,向大家介绍着我这个他的外地同学,偶而称为发小。他说我是处长,连我都不知道,他就直接给我任命了。我俩坐在一个角落里,寒风从窗口吹进来,逼我打了几个喷嚏。开荒就对老板娘说不好意思,还是到家里喝酒吧。他拉着极力反对的我,出了酒馆,路过一家医院,我告诉他,这还是我出生的地方,可自从少年时离家外出,觉得这里一片陌生。我们站在一处山岗上,向倒塌的车站张望,发现那里仍然灯火通明。开荒告诉我,公告说明天一早就会通车。来了一个部队。
我因为得到这个好消息而高兴。我询问他家里情况,他说家里有父母,没有老婆。他说他想单身一辈子,直到把瘫痪在床的老人送走再说。我因为知道他家里有病人而后悔起来,正思考着如何拒绝他的热情,突然山下一片尖叫,然后见一座木板小楼轰然倒塌。那声巨响地动山摇,我觉得雪地都在晃。我俩伸头向下张望,就见刚才的小酒馆也被雪埋了起来。
“喝不成了。”开荒说,“从今以后,在那个小酒馆喝不成了。”他又补充,“现在也喝不成了,我得去看看,我相好的是不是有事。”
我当然也跟他去,折回到小酒馆,发现只是虚惊一场,门口被雪埋了,还有后门,客人从后门都跑出来,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又都陆续进屋去了,因为雪后起风,刮得人脸皮火辣辣的痛,进屋就是躲避寒流。
这段时间,人们开始越来越恐慌。许多人打听后才知道原来明天开通是个假消息,这回听说又抓了一批人,但没有我,也没有开荒。他似乎对大工非常熟悉,他告诉我,大工也是同学。无论我怎么回忆都没用,在我的记忆里就是没有大工的影子。政府再次发布公告,说由于铁路线整个被埋,开通后发现铁轨不翼而飞,长达数千米,重新铺装至少要半个月。此公告一出,恐慌更加加剧。我也坐立不安,准备走公路,这倒是不得不选择的办法。这时候,雪似乎更加大了,好像雪地又长高了有一米,有许多平房整个看不到了。顶多能够看到房脊,像一个个马架。
我想我的车子,又不想要我的车子,只要离开就好。
每天我都到车站,果然有许多人等不及,坐出租车走到一半,又都返回来。听说只有一个人出了大山,是坐狗爬犁,从猎人走过的森林里穿过去的,据说那个猎人在回来的途中迷路了,再没有人胆敢往出走。
这一天,广场上又多起了跳广场舞的人,把雪开出了一个战壕。不久,传说广场舞有了新花样,竟然多起了表演。来告诉我的,就是开荒。他拉着我,一直来到雪广场,突然发现从雪里钻出一个巨人,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见他披头散发,身上的棉袄只到肚脐,腰漏风,用被围起来。他的头好像还那么大,头发长可及胸。他站立起来时,雪从他的身上滑下来,形成瀑布。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认出他就是大工。
他看到我,仰头,继续他的表演。其实那也不叫表演,他只是比别人高大一些,在雪上面,给人们拜年。他的手指甲仍然很长,人们以为他戴的是假指甲。指甲上面涂着指甲油,猩红色。在他一旁有一个纸箱,上面用碳素笔歪歪扭扭写有一行黑字:为雪灾受灾人民献上一片爱心。并没人捐款。我走上前,往里投了一张十元钱,后面继续有人跟着捐款。我走上前,伸手去跟大工握手,大工像不認识我一样,说了声谢谢。态度冷漠。
“你怎么长高了?”
“一直在长。”
“多大了还长?”
“多大也得长。”
我俩这样无聊地对话着,就见他的女人走来,眼神带钩。他马上闭上嘴。女人看到我,冲我微笑,问:“你怎么还没走?”我说我想走,可是走不出去。她说也是,出去的人,开车到半路都出事了,还是老实点儿吧。然后没用我问,她就说她的丈夫自从吃了她的保健品,各个细胞都重新焕发了活力,开始重新生长。
我被吓呆了。女人突然指着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怎么长了?
我忙掏出手机,发现自己已经秃顶的额头的确长出一层绒毛。我叫道:“我不要生长,我宁愿谢顶!”
开荒赶到时,也看到了我新长出的头发。我就跟他说大工的獠牙和剪不断理还乱的头发。开荒看到大工,也呆了,他认不出来,问:“大工,你不记得小微子是我班的学习委员?”大工摇头。开荒一把掀开他的前襟,露出他那像干草一般的长发,惊讶地说:“你可别害了小微子。”
因为围拢来的人多起来,女人让大工做更多的动作。我看到,大工已经气喘吁吁。他那渐渐撑大的屁股突然爆裂,卷起了一片雪雾。同时,大工抓到开荒的手,说:“快让小微子离开这里!”
开荒转身向我走来,带着我就跑。可是雪里怎么会跑得起来,只好走。走也困难,几乎是在雪地里爬行。不久终于来到一辆车上,是个铲雪车。司机站在踏板上,向人群吆喝着:“谁有急事,谁想先离开乌伊岭。坐我们这铲雪车,肯定第一个出山。”如此这般,不断地喊着。人群中,有个人走向司机。她是个穿貂皮的女人,看不出什么职业,妆化得浓,她说:“如果你能把我送到沟里,我给你一万元。”
全场人都惊呆了。司机以为她在开玩笑,就让她哪凉快哪待着去。那穿貂皮的女人扯着司机的腿就薅他下来,让他狼狈不堪。他说:“我知道那里,我不去。”
女人抓住他的裤腰说:“你以为提起裤子,我就不认识你了吗?不信大家可以让他掀开肚皮,上面有块刀疤。”
人们哄地笑起来。
司机说:“我的肚皮没有疤。”掀起肚皮给大家看,引得大家一通笑。
因为用力过猛,女人的貂皮帽落雪地上。我发现她竟然是大工的女人。女人也看到了我,好像还想躲避我。当然她没必要躲避我,因为自从那天见过一面,现在也只算是第二面。关于她的一切,我并不了解。只是因为大工而对她产生了记忆。女人冲我点下头,我就走过去,对她说:“也许我能帮你什么。”然后对司机说:“难道你不知道——”我说到这,一下子愣住了,因为我这才认出他就是开荒!
我睁着眼睛,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也许是阳光照在雪上,反射的光剌激到我的眼底,眼泪就像掉了线的珍珠。我说:“是你呀!”开荒说:“都是为了生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问他什么事,他还没回答,就被女人从脖子后一把薅起来,听到女人说:“你不就为了钱吗?”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搂住他的脖子亲吻。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觉得与我无关,如果不是这场雪灾,也许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只想离开这里,因为天晴起来,不久就会开通,我也没什么事,平安电话一直与老婆保持着联系。这个家乡也许是在用这样的方式留我多待几日,我何不就多待几日呢?
我到街角,才发现身后有个人跟着我。这个人鬼鬼崇崇的,因为跟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远不近,才让我生疑。我就改变回宾馆的想法,继续走,绕了一圈儿,又向人多的广场走。我想这回他该溜掉,可回头,他仍然离我不远不近。我就站住,等他靠近。他见我站住,也停下来抽烟。他并没有做什么伪装,甚至他那像钟表一样圆的面孔全暴露给我了。因为路上全是雪,已经被一些人走出了一条路,远处的清雪车还没有清到这里,所以我壮起胆子,向他走去。他似乎也想转身逃掉,但显然他被雪地的滑所限制,几次险些跌进路边。他的双腿从雪窝里拔出,边往出弄靴窠里的雪粉边咒骂着:“鬼天气!这鬼天气!”
我在他身边站住,直视着他。走近了,才看出他也就十七八的样子,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年龄,也许是他的圆脸害了他。他的脸蛋各有一圈红润,像是冻疮,也像是胎记。他的声音也像羊羔在叫,似乎还没离开了母乳。他的个子也没想像的那么高,也就到我的胸部。我冲他笑笑问:“你认识我吗?”他见我跟他说话,高兴起来,说:“当然认识。你不是巡视组的吗?我要向你举报。”
我彻底愣在那里。我说我不是,可是他不信,他说他不懂,只是想把他父亲的事说清楚,如果你能救他,就是他的救星。我突然有了兴致,反正也无聊,就跟他说,找个地方坐坐,慢慢聊。我们来到那天跟开荒喝酒的小酒馆,里面还是有许多人。我们要了两个小菜,然后他跟我讲他父亲的故事。
他父亲的雪场被霸占,那个人是个女人。她曾经是他父亲的情人,把父亲的魂都迷住了。我这才觉醒,问他父亲的名字,他说他的父亲曾经开过工厂,后来因为女人建了影视城,把女人捧成女主角。我不相信,问他那个影视城老总不是刚刚死了吗?他说是的,那就是他的父亲。显然,他不胜酒力,舌头已经大了,不能打卷儿,吐字不清,然而泛红的脸却放着光。他说他父亲罪有应得。说的意思竟然跟开始时相反,满眼的鄙视。再后来,他说他父亲没死,他还活着。因为说死,只是为了逃债,有人要他的命。
我笑自己,在跟一个醉汉在扯什么呢?我扶着他,从酒馆里出来,就一起跌进雪地里。我们都没爬起来,不过,我还是很清醒,只是腿不听使唤。也不是腿不听使唤,是雪地下有冰,总是让我的身子站不住。后来我扶着一棵树,可以沿着清出的一条路向前走,一直走向一片灯光,才发现是一户人家。那人家的灯光照着满院子的雪都闪着金光,好像事先约好似的。有个人影走出来,冲我喊:“还来,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我知道他认错人了。我说我要回酒店,他问我是什么酒店,我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他对我这样客气,是因为他发现我并不是他以为来的那个讨债的人。他说他这个冬天特别倒霉,赶上这场大雪,更是倒霉透顶。他的年龄跟我相仿,自然说话也不忌讳什么,扶我进屋,我才知道自己快被冻僵了。他让他的老婆给我全身用雪搓,又泡姜水,随着体温的升高,开始一次次地颤抖。我知道我是个病猪,他们也这样认为,就让我钻进他们土炕上的被窝里。让我特别感动的是,他老婆也住在炕头,只是她与我之间,隔着这个憨厚的同龄人。
半夜口渴,我要喝水。可是我又忍住了,因为他们俩一直在过生活,好像一出白开水的剧。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先是女人去外面上厕所,后来男人自言自语,说怎么没动静了,人呢?就起身出外屋,打开灯,喊着女人的名字,叫枫或凤。我就觉得奇怪,哪里有那么多的枫或凤。回忆起来,我除了头痛,还真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然后男人走出了院子,因为院门关上了,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爬起来,穿戴好,就出了屋子,顺便抓起墙角的一瓶饮料,喝了一通,将空瓶子扔出院子。听到院外有人喊:“谁打我?”
我听出是男人的动静。我打开院门,果然见男人匆匆进来,对我说:“我女人被人拐跑了!”我觉得他在开玩笑,怎么可能?我也不是木头,刚过去的一幕,足以证明他们的关系良好。男人见我不信,他说:“她被淫欲给害了。”
他救了我命,我当然要帮他。我问明了前后故事,才发现他所说的人,竟然是大工。我说不可能,大工已经是个残疾人,他只知道生长,说不上哪天就会死的。我的理由是,生长快的,没一个不早死。
他的车早打不着火,被寒流冻的。我也没办法,但我想到了开荒。没多久,开荒开着推雪机出现在男人的家门口,对男人说,他可以带我们去那个影视基地。他说我神算,他的父亲真的没死,他躲在那里,却快要死了。我問他怎么知道的,他就递给我微信,那上面不仅有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还有大工!
我不忍看大工那又长了一截的个头。显然,他的外套又接了一个外套,这回可以很严实地包住身体,并露出难得的得意的笑。这笑,好像只在那天晚上酒店喝酒时才出现过。开荒告诉我,好像那里的确冻死过人,只是没人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不去。我去,我就成了那个人了。”
开荒不赞同我的想法,他说他理解我要离开的急切心理,只是他可以送我走。我谢谢他的好意,也只想尽快离开这里。我收拾好车子,开车沿着已经清出一条雪道的出山公路在进行,突然路中间站着一个人。他说:“带上我吧。”
我不认识这个人。她是个女人,好像见过。我想不起来。我想起原来传说的林中饿鬼,说有那么个妇女,为其夫所害,弃尸于林间,她并没死,日夜哀嚎,就是夜间听到的林子里发出的阴冷的声音。
“我一眼就认出你。”她说,就来到我的车旁。“是开荒告诉我你从这走。”她的脸近了,更看得陌生。显然她经过精心妆扮,像一个女大款;声音也高亢,身子像铁桶做的。我说:“我要离开这里。”她说她知道,她也要离开这里。她说她正在躲债。如此直率,让我不解。我拉上她,发现路上都是车,走走停停。她一上车,就提起了小学时的情况,她竟然还跟我同过桌。还说我用铅笔刀在桌子上划条线,不允许她过线。“问题是,”她说,“你划的线,是一条抛物线,吞噬了她的大部分领土。”我这才想起来了。也隐约有了她的影子。她说大工摊事儿了。
我们在雪中等着,雪早不下了。可是路似乎又不通了,前方有人说出交通事故了,又有车掉到山沟里了。有人正在从沟下往上爬。我们就边聊边等。她说她现在做的生意老大了,几乎涵盖所有的事,她是集团公司老总。我问她为什么不坐交通工具,她说她买不了票,住不了店,所以到哈尔滨,希望到我的家里住。
前面果然有人匆匆往回跑,逼迫车辆往边上靠。可是边上就是山沟,哪里敢靠,不知道雪里的沟有多深。后面听到有救护车的声音,大家都没办法。就有人跑来,满身是血,喊着:“走不了啦!死人啦!”
他脸上也是血,好像并不全是他自己的。车龙开始移动,有车子掉头,就一下子滑进了沟里。人们惊呼后,都纷纷钻进车里躲灾。那车里只有一个人,好像还是个女人,突然从她腋下冒出个小脑袋,引起更多人的惊呼。可是,无能为力。
雪崩,在悬崖处一层层炸开。
这时,从客车里跳下一个高挑个,大长腿像圆规一样,跨进沟里,把车子天窗打碎,拎出一个孩子,又拎出一个年轻妈妈。那年轻妈妈直哭。可这时,人们都惊呆了。因为大家看到这个腿插入雪里的人,竟然有松树那么高。他的胡子扎在一起,缠在脑后。在他抬起身的时候,把整个天空都遮挡住了。
“鬼——”年轻妈妈大叫一声,晕过去了。
我钻出车,望着大工,也说不出来什么。我的脸色也许被吓成菜色,呼的白雾很快在寒风中消散。大工也看到我,眼神是悲哀的。他收回他的长手,我发现他的袖筒里,还有一只胳膊,在那里动着。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脑子一片空白。
“我不认识你。”他说,“你把我骗啦。”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愣愣地盯着天空中的他。“你在说什么?难道真的是你吗?”
“你总是虚伪地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个有尊严的人吗?在这个远得不能再远的小镇,你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多少吗?”
大工说的话,就是响雷。人们纷纷出了车,看这个庞然大物。他们以为是好莱坞大片的拍摄现场,因为不远处就是那个声名远播的影视城。有人急着掏出手机,以大工自拍。当大家看到他不能撑得住自己的身体,挣扎着要爬到路面上来时,仍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我却觉得情况不妙,去拉他的手,他可以抓住我的手,却松开了。我向山下的深沟望去,深不见底。大工也看到了,说:“没事儿,我摔不死的话,我们还会见面。”
他说着,就滑了下去,巨大的身躯压得皮肉咯吱咯吱响。
年轻母亲抓住大工的裤腿,一直担心被大工甩掉。大工在一片飞雪中,跌下谷底。
一声闷响,山摇地动。
那次,我没有逃离成功。
我记得,那洁白如絮的雪终于停止光临。雪野像棉袄,把整个小镇紧紧地裹起来,看不到一点儿小镇的痕迹,一忽儿以为它失踪啦。奇怪的是,突然阳光炙热,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把小镇的外衣剥去了。第二天,人们发现大街小巷都奔跑着河流,里面掺杂着污物。但是河流却汹涌,我只有在盛夏暴雨后才见过。也曾经光脚插入水流里,借机洗脚。可是这次不行,因为太冷了,会被冻出病来。
小镇又恢复了正常,人们走上街,各干各的事儿,好像暴雪没有来过。连冬天也没有来过。虽然人们还裹在隆冬的衣服里,担心哪天突然寒流袭来,现穿也来不及。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好像暴雪红色预警已经发布,不光在人们口口相传的谣言里。
后来我打听大工,后母说知道这个人,他是个极贪婪的人。我说不是他,他是个很可怜的人。父亲看了我拍的大工的相片,说就是他,没错。我说父亲老糊涂了,健忘不说,还张冠李戴。父亲不高兴,借机把五年没回家看他的气愤也发泄了,他一直不相信我回去真的看他去了,却没看到。父亲说我在撒谎,也许有别人指使,他说我从小就不撒谎。他说那个大工一度成为乌伊岭的首富,只要他想要的财富,没有得不到的;只要想玩儿的女人,没有他追不到手的,只要想巴结谁,谁都跑不了。我说我们说的不是一个人,父亲索性不说了,说我和当年的我也不是一个人。然后就挂了,再打不接。不久后,后母来电话,劝我不要当真,父亲老了。可是,后母说,你父亲虽然老了,但记性好,他说的大工是真的,他在五年前就掉沟里摔死了。
我无语。我一直听后母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想着大工,问手机:怎么就不一样呢?
又问自己:真的见过陶今吗?
我说:见过。也许在梦中。
作者简介:孙彦良,笔名香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好像爱》 《背叛》《琉璃女人》 《我和我》 《爷的村庄》,中短篇小说集《指之恋》及多部影视文学、剧本等。现居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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