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前,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上电子秤。屏幕显示九十三点五公斤,我心里盘算着,一百八十七斤。拉根曾告诫我,如果只是简单跑步,顶多能做一头健康灵活的猪,并不能真正瘦身。要怎样才能瘦身呢?我问他。他秀了秀壮实的肱二头肌,三千七百五十元,三十堂课,保证你瘦二十斤。
拉根是一名健身教练,忘记什么时候什么缘由,我们成了朋友。我挥了他一拳,被他的肱二头肌弹回来。我说老子把你当朋友,你他妈却想赚我的钱。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会一直相信,拉根只是单纯地想赚我的钱。
大学毕业时,我还是个清秀的小伙子,体重不到一百五十斤。紧绷的肌肉,加上一百八十五公分的身高,让姑娘们喜欢得不得了。班代是众多喜欢我的姑娘之一。我们第一次时,她紧紧地从身后抱着我,把话啃在我的脊背上,呢喃着,拥有腰窝的男人是自带漩涡的。她说她爱这种漩涡。那是爱情的漩涡。
现在七年过去了,我们异地工作,没有孩子,固定每周有两晚同床共枕,开始时次数多,后来渐少,每周两至三次,不能再多了。那事的频率日渐减少,我的体重却鬼使神差地日渐增多,胖了三十多斤,腰窝不知何时被肥肉填满。一个多月前那晚,我突然晃了一下神,我感到浑身疲倦,力不从心了,再也没起来。我很难受,而她很气恼,非常不甘心,使劲儿挑逗我,但无济于事。分开时,她从微商群给我下单了一套运动服。我就知道自己该减肥了。
这是我跑步的第三十七天,或者第三十八天,不太记得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刚才发生的事情。但刚才发生的事情让我觉得,一切都没意义了,包括减肥,但我还是习惯性地出了门。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出门,跑步,已然成为一种生活习惯,一种仪式。何况衣服都换了,不去跑步,还能干什么呢?此时我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紧张?后悔?恐惧?似乎都有,像一锅糨糊,咕噜噜地冒着气,让我喘不过气。我迫切需要一场狂奔,也许只有狂奔,才能短暂地忘掉这些破事。
我跑步的地方,是城市边缘的山体公园,山脚有一条塑胶跑道,沿途排列着篮球场、羽毛球场、健身广场、儿童乐园、公共厕所、环卫物品储藏屋、错落的树林和草地。跑道像河流,人鱼一般涌动。
我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下来。没一会儿我就又收到了拉根的短信。这阵子,他给我发了很多短信,我也给他发了很多短信,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几乎相同的话。
他说,哥,我对不住你,对不住。
我说,你到底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
那你给老子滚。
是嫂子主动的。
我沉默半晌,我要见你,我要当面问清楚。发出时,我摸了摸裤兜,一把小匕首梗得手心难受。
对不起,哥,我不能,你也不要找我,找不到的。
我气急败坏,去你妈的,去死吧,全家都死光,死光光。
上周五晚上,一周没见的我和班代迫不及待来了那么一回,状态不错,班代看起来挺满意。完事她提醒我,是不是该跑步去了。我一脸坏笑,今晚不跑了,只耕地。班代娇羞地捶了我一拳,又义正辞严,那可不行,你得坚持,风雨无阻,我要你细水长流,不要狂风暴雨。看着她鼓励的享受的眼神,我重重地点头,出门跑步去了。没跑几分钟,我的小腹突然就有点儿岔气般的疼,越跑越疼,只得放弃,捂着肚子回家。打开门时,我发现家里多了一双皮鞋,鞋柜上放着一些水果。我边换鞋,边问:班代,家里来客人了?很静,没回音。我边往里走边喊,班代。依然没回声。
就在我心生疑虑时,卧室门突然被打开,拉根赫然走了出来,一脸仓皇,声音颤抖,哥,你,你回来啦?我直愣愣看他,一时慌神,呆若木鸡。他头发很乱,迅速低头,两手慌张摆弄着自己裤子的拉链。我气愤极了,在极快的时间里,我猜到了什么,但我没想到是拉根,毕竟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我折身冲进厨房,再出来,拉根已经没了踪影,我追出去,楼梯间空无一人。突然冒出来的班代死死拖住我,趁机夺走了我手中的菜刀。
想到这我就来气。我把手机砸在地上,荧幕裂了,一片碎白,啥也看不到。我欲哭无泪,很后悔那晚没有抓住机会,一刀将其毙命,现在想要找到拉根,已经很难。尤其是想到后面的事情,我就气得咬牙切齿。
当时我说不上话,气喘吁吁地跌坐在鞋柜前的地毯上。
班代说,老公,别激动,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你当老子瞎呢?
班代说,真的不是,他只是来找你玩儿,我请他搬一下衣柜上层的棉絮,你看,还买了水果呢,老公,来,吃根香蕉。
她竟真的把香蕉递了过来,好像我这辈子没吃过水果似的。
我暴跳而起,抓住班代头发,拧着她的头,照脸连扇几耳光……
这是我第一次和班代动手。我并非暴戾之人,但那一刻真是疯了一般,恨不得把她打死,如果不是手里的菜刀在之前的拖拉中被她抢走,那她极有可能在十秒内重伤或殒命,也不至于等到今天。
然后我停下来,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身心俱疲,浑身无力,像患了一场大病,犹如一个被抽掉空气的玩偶。班代在一旁,捂着脸,害怕我继续攻击。她没有哭泣。她哪有脸哭泣。你要打就打吧,她说,如果能让你心里好过一些的话,打死我也是应该的。
多么好听的话,大无畏,还小委屈。我心软了。现在想来,我他妈是真憋屈,她惯常如此,凡是争执都能把自己往明事理懂大局上摆,娇滴滴弱兮兮的。
我们沉默很久。多久了?我问她。她不说话。
无论我怎么问,她都没有回答。那晚我在书房将就,毫无睡意,她半夜摸进来,我假装睡着。她贴着我身子,像一条蠕动的蛇,我使劲儿一转身,她掉在地上。身体撞击地板的沉闷声音,让我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快感。她闷声闷气地哼了几声,回去睡觉了。她走了后,我心里非常失落。
天快亮时,我决定找到拉根。我要问清楚,他是怎么勾引班代的,甚至是怎么强迫班代的。我多么希望,是他强迫班代,班代是无辜的,是受害者。那样的话,我将把他送进派出所,告他一个强奸罪,让他坐上几年牢。如果这都不行,那我将亲手宰掉他。为此,我在两元店花了七元钱买了一把小匕首。多么荒唐啊,童叟无欺的两元店里,匕首卖七元钱一把,就像我和班代、拉根之间一样,荒唐至极。匕首看起来廉价、粗糙,却异常锋利,轻易就划伤我的手指。过去这几日,我不止一次把玩这把廉价的匕首,又觉得它看起来实在太漂亮。我想象着,它在我的手中,像一把手术刀,灵巧而顺滑地刺入拉根的身体……
现在,匕首就揣在我的裤兜里。过去一个星期,我无心工作,食欲全无,行尸走肉般,揣着这把小匕首,晃荡在任何可能遇到拉根的地方,可是一无所获,除了不断发来的信息,拉根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去报警,警察很同情我的遭遇,但这种情况他们也没办法,说这种事情主要是生活作风和道德层面的问题,不犯法。毕竟他们你情我愿,没有谁强迫谁。警察这样对我解释,我想不通。我更加想不通的是,既然决定蒸发,他为什么还要不断给我发信息?在信息里,他一口咬定,是班代勾引的他。这个懦弱的胆小鬼,为什么就不敢当面和班代对质?
我坐在椅子上,越想越气,感觉心脏里有一个气球,被人越吹越大,几乎就要爆炸。我坐不住了,觉得非跑上一阵子不可,否则必疯掉。我狠狠地跑,好像再快一点儿,便能把拉根追上,好像再快一些,就能把心中淤积的种种甩在身后,就能把很多逝去的追回来。
运动裤宽松,裤兜里的匕首在跑步时很有节奏地晃动着,提醒着我,无论跑多么快,脑子都清晰地思考着班代和拉根的事情。
然后我遇见了她。
她跑了应该有一阵了,面色红润,气息起伏挺大。交会时,她又冲我笑了一下。
很多次,我们都在跑道上相遇,她会看我一眼,不动声色,表情冷冷的,看起来挺高冷,或者装着满满心事。像两辆在高速路上对向驶过的汽车,我们相遇很多次,但从未产生过交集,不曾出现在同一个轨道上。但每天跑步中看见她,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事情,像看见路边的一棵树、一张椅子、一个储物房,是必须的,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将持续这种状态,在一天中天色暗下来后,彼此从对方的视线里经过数次,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居所,回到毫无波澜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应该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对她的印象是,身材算高挑,身材匀称,应该是长期坚持健身所致,三十一二岁的样子,长得还算好看。我们只是跑步相逢,没有其他关系。但她刚才竟然又冲我笑了一下,好像说,嘿,你也来跑步啊。我心里突然打起鼓来。这不是她第一次对我笑,近几天来,她的状态一改以往,脸上像储存了白日里的阳光,在我们交会的那一刻,突然就放射出来。
交错过后,我回了一下头,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她是谁?我心里冒出一个问题。这是第一次,我突然对她产生了兴趣。我再跑回起点的时候,发现她停在了路边,等我跑到身边,她跟了上来。
嗨,她说,跑步啊。这几天心情不大好呀?
还好。
早就想跟你打招呼了,看你情绪不好,就——
她欲言又止。
我笑了一下,说没事。
嗨,人生,能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开心点儿。
我停在路边,喘着粗气。她也停下来,似笑非笑看我。
我和班代是在大学球场认识的。
大学某个炎热而漫长的夏天,我和室友总是在晚饭后到球场散步,夏日夜晚凉风习习,年轻女孩们穿着短裙或热裤三三两两地走,风光无限,若是遇上跑步的,说不定还能领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风姿。后来遇到跑步的班代,室友被迷住,我俩准备拦路打劫,不料班代身体灵活闪了过去,为了帮室友拿下班代,我连跑三圈儿,累得半死时,班代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冲我喊,来呀,我等你。
你像一个人,我对旁边因跑步发出轻微喘息的这个陌生女人说,很像。我说的是那一刻的感觉,事实上,她和班代是不同的气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但那一刻,她们似笑非笑的感觉,非常相像。
谁呀?她说,不会是你前女友吧,或者,初恋?拜托,哥哥,这个撩人的套路已经很陈旧了。
我一时无言,只得继续跑。她很快就跟上来。我们并排跑了两圈儿。
要不要爬爬山?她提议。
我心里一动,折身就上了旁边的台阶。她跟上来。我们缓下来,一步一步往上爬。曲折台阶小道,可以直达山顶,途中伸出很多岔道,可以去往这座山的各个方向,路边的石头和防腐木椅子上,坐着一些人,年轻的情侣肆无忌惮亲吻,孤身的人只顾着刷手机,抖音里传出音乐和笑声,猛地会把人吓一跳……
我曾经和班代去过一个景区,是黔东的梵净山,那是一座名山,乘坐缆车上山后,还有更高的高处,蘑菇石经千万年风化矗立大雾中,性感迷人,远处金顶陡峭如刀。班代说,顶上有寺庙,我们该去求点儿什么。所以我们义无反顾地去,沿着陡峭山崖,抓着铁链攀援而上,过程十分惊险,然后又从另一边,沿着陡峭小径下山,事后腿软无力,像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运动,满足而又疲惫。那时班代说,这么惊险的路我们都一起走过,往后的人生,还有什么是不能一起渡过的呢?我深以为然。
现在看,走路并不代表什么。世上道路千万条,任何一条,都会让我们与另一个人相逢,就算同生共死过,随便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岔道,都足够我们分道扬镳、从此陌路。
但我和她并没有在岔道上分开。我们默契地选择了向上的道路,遇见一个亭子,难得正好无人,她说,歇会儿吧,缓缓。我说同意。
我们坐进亭子。已是半山,城市灯光让山里并不黑暗,远远看去,坐落在黔西北深山中的小城夜景也是不错。因为地势和海拔的缘故,风起时,我竟感到一阵凉意。
带烟了吗?她问我。
我双手上下拍了一下自己,以示自己轻装简行,除了钥匙和手机,再无其他物品。摊了摊手,我说,我不抽烟。
她笑了一下,其实忍忍也可以。没有什么事情,是忍不下去的,她又喃喃自语。
我说,忍无可忍呢?
她说,那就无需再忍。
我们笑了,为这两句幼稚的对话。
她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在夜晚山里尤其清脆。她走到另一边,离我稍微远些,低声接电话。我无意去听她的谈话内容,只是借着昏暗光线打量她,身材匀称而结实,背影看来非常美好。我心里不由得动了动,闪过一丝无端的念头。这让我心生羞愧,但我很快想到班代,羞愧顿然消隐。虽然我曾阅人无数,但和班代结婚后,就及时收心,恪守本分。现在,班代背叛了我。意识到这个,心底里那株蔫了的枝芽突地抬起头来。
她突然回头,冲我笑了一下。好像她知道我心里怎么想,好像她已经看到我的难堪。
我听见她说,好,你明天来吧,好,再见。我慌忙前倾身子,试图遮蔽她的目光。
然后她回到我身边。我有一段长达十一年的婚姻。她说。
我愣了一下。
不过,今天刚刚签了离婚协议书,他说明天要过来取些东西。她晃晃手机,恋爱用了四年,磕磕绊绊才走到结婚,离婚却只用了不到一年,我一度努力逃避这个结果,没法接受婚姻解体,因它意味着过去多年的爱情和婚姻都是失败的,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我对她终于接受婚姻解体并坦言说出感到好奇。我一度将班代的背叛视为没有孩子的恶果,如果有孩子,将时刻提醒和警戒着我们是一体的,因为孩子存在,我们必须共生,如果遇见什么,发生什么,都将把思考点落在孩子身上,这样的话,也许就不会有拉根什么事,更不会有后来的事情。想到这,我后悔极了,早知如此,我们该生下一个爱情的结晶。
我说,你们没有孩子吧?
恰恰相反,我们有两个孩子,她比了一个剪刀手,一男一女。
看来孩子也并非维系婚姻的良药。可是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呢?
为什么离婚,重要吗?
不重要吗?
不重要了,曾经要死要活没法接受,现在看来,能有什么是没法接受的呢?爱情不过就像个面包,迟早得过期吧,如果不及时丢掉,就会发酸发臭,腐烂长蛆。
我心中一紧,我和班代之间的感情,是已经腐烂长蛆了吗?这么想时,我又想到了那把匕首。现在,它躺在我的裤兜里,安静、光滑,像未经世事的处女,等待被人抽出,刺向某一具肉体。它能精准地剜掉爱情里腐烂的那部分吗?答案不可知。但它已然不是一把处女刀了,这才是摆在我面前最为绝望的事情。
怎样,继续爬吗?她问我,有一些挑衅的意味。
行啊,我说,爬呗。
台阶时陡时缓,我们脚步声轻,像两个小偷,只有呼吸是明显的,像正在排练二重唱,粗糙而紊乱。树木时高时低,从城市传来的光线,就时明时暗。有时候我们远一些,各在台阶的两边,或者相隔几步台阶,分属不同的阵营与阶层。有时候呢,我们离得近,几乎贴在一起,手臂相互摩擦,轻微温热触感,撩拨着内心和身体。我几次想要牵住她的手,转瞬她又逃开了去。
我恍惚地遗忘班代这个人了,拉根更不值一提,深夜山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然而,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同样,她也还不知道我是谁。我们一路断断续续地聊,都是些无味的生活琐碎。很奇怪,我们都没有询问对方的姓名。后来台阶小道走完,进入相对较宽的车道,路我尚熟悉,往右转不远就是宽敞的大路,沿路而下就可下山。往左的路越来越窄,去往哪里我不知道。
她选择了向左,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啊?我跟上。
到了你就知道了。她大步走着,不得不说,她体力很好,而我已经吃不消了,慢慢就被落在后面。她发现我掉队,退回来,扶我的手臂,有点挽的意思,看你人高马大,体质还没我好,你多高啊?
一八五,我说,你呢?
我们比比。她停下来,挺立身子。我们紧紧挨在一起。我心一热,双手抱住她,顺势用右手压了一下她的头,她的头就靠在我的肩膀上。过程很短,不过两三秒,我松开她,她恢复直立。一六五左右,差不多了,我说。她有些慌乱地理了一下头发,貌似又笑了一下,你就猜吧。
是尽头了。
前行已经无路,旁边是一片废墟。时已夜深,残垣断壁横亘夜色中。折上废墟,她说,走,那里,看全城夜景,最合适。我爬上一堵断墙上,伸手去拉她,她却摆摆手,自己爬上来。风很大,我们晃了晃,我揽住了她的腰,很软,我们很快就稳住了。她没有拒绝。
眼下是这座徜徉在黔西北山上里的小城夜景,楼群林立,灯盏密布,像散落狂野的火焰,各自燃烧,各自璀璨。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城市的美,是如此辽阔、壮烈和凄美。
没骗你吧?她问。
是挺美,我说,我第一次来这里,你怎么知道这里?
她说,这是我家。又说,曾经的家。
眼下已是一片真真切切的废墟了,月光浪漫美丽,废址萧条荒凉。我们从断墙上跳下,彼此搀扶,踩着高高低低的地面往一旁走。脚下只有废砖、瓦片、破碎的家具,黑夜中没有一丝绿色,没有半点儿生机,到处都渲染着覆灭的气息与色泽。
这里已经荒芜,我们回去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很难过,好像脚下,踩着的是我荒废掉的家园。
不,她说,废墟已经长出了嫩芽。我只得借助她手机电筒光,仔细观察,果然在砖缝里看见几株探出头来的小草,在黑夜中紧张地晃着脑袋。
你看,那里有一片草地。她又说。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废墟中间,果真有一片草地,几棵树长在旁边。草长得很好,像一床绿色被毯,柔软地铺在地上,简直是上天为我们准备的。我兴奋起来,忘掉了内心的荒芜。
走到草地上,她坐了下来,我以前就常在这里坐,我喜欢这块草地,他也喜欢,孩子们都喜欢,后来规划山体公园,我们搬走了,城里分了两套,我们装修了一套自己住,另一套装修后计划出租。有一天我闲着没事,带外省返乡的闺蜜去看另一套房子,却发现锁被换了,开门的是一个女孩,比我年轻,比我好看……所以你知道吧,我们把所有美好都留在了这里,什么也没带进城里去。
我身心都慢慢冷却下来。我再一次想起班代,冷却的班代。我在她旁边坐下来,心里又难过起来,我们都把最美好的东西留在了远方,而把当下过成了一片狼藉,无法回头,不能回头。
我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才决定接受这个现实,并在今天签字离婚,我得到了一套房,可是你知道吗,我多么想回到这里生活,虽然我坦然接受了婚姻的失败,却还是对往日念念不忘,是不是很可笑?她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突然无比怀念往日,那些和班代在一起遥远的时光。心里难受到了极点,像一个气球被越吹越胀,终于砰一下爆炸了。我几乎要哭出来,声音哽咽。哦,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她吻住我。把我未说话的话全部堵住,用舌头裹回来,并送进来一些话,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今晚如果还遇见你,我一定要和你说句话。
什么话?我的舌头说。
忘了。她的舌头说,这里拆了后,成了一片废墟,我曾多次求他陪我回到这里看看,可他都不愿意……你是唯一一个陪我看这片废墟的男人。
草地真软呀,像一张大床。
这是什么?她的手碰到了我的匕首。
我一阵心慌,匕首。
匕首,干什么用的?
我心一横,杀人。
成了吗?
我没有回答。
她掏出我的匕首,拔出来,在夜色下仔细端详。浅淡夜色中,金属截面折射着泛白的光。真漂亮,她说。然后她把匕首插回去,用了很大力,使劲儿一甩,匕首飞出去。幽暗天空突然划过一道白光,像一把夜的手术刀,切开了夜晚沉默如谜的心脏。匕首终究不知掉落何处,远处隐约传来轻微撞击声。
说得跟真的一样。她似笑非笑,再度俯身过来。
我脑海里浮现出班代来,她晃动的面容反反复复闪现,而后消失了,消失了。我想使劲想起点儿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脑海一片空白。
我的灵魂在混沌中快速地飞了一圈儿,回过神来,痴痴地看着天空。星辰起伏,像洒落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
我突然莫名其妙地使劲推她,像一场冲刺,关键时刻突然终止。我不能,我不能成为他们。
什么?他们?她诧异地看着我。
我肯定地说,对,不能,不能,我不能成为他们。
她滑下来,躺在旁边,不知道是不甘心还是什么,她又侧身看着我。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有一些失落。
我感到浑身没劲儿,疲倦至极,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一种巨大的委屈和迷茫,侵袭了我的心。我甚至一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个陌生女人的身边,我应该在家里守着班代,或者大街小巷寻找拉根,也或者走进派出所,把所有都主动说出来。
我问她,你是谁?
她抱住我,你又是谁?
我没回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感到迷迷糊糊,有些晕厥。
我想睡会儿,我对她说,太累了。她的手绕到我的颈子后面,肌肤软绵绵的、暖暖的,很舒服。像一个港湾,而我是经历长久远航,风雨不息奔忙的一叶扁舟。
我很快沉沉睡去,做了一个梦,梦到穿过一条狭窄小巷,远远看见拉根。拉根看见我就跑,我使劲儿追,穿过几条陌生街区,在一个街口追上他,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拔出匕首,骑身而上。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她的面容,是她,而不是班代,是我身边的陌生女人。我顿住了,在他恐惧的眼神中,放下了匕首……
你怎么了?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我惊醒过来,感觉后背已经湿了,不知是冷汗,还是草地起了露水。
要是黑夜永恒,就可以永远睡着,多么安全,多好!你说是不是?
可是一切都会过去,阳光依然美好,天亮后,会是新的一天。她说,我期待下一个晴天。
我长久沉默,喃喃自语,可是,没用的了。
我以为班代不会回来的。然而事实是,事后她像没事一样回到了工作的地方继续工作,周末又回来了。我们吃了顿牛排,切牛肉时我很用力,刀和铁板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我们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她去洗澡,我懒懒地躺在沙发里,脑子一片空白。我想和班代聊些什么,但却又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就那么傻坐着。班代穿着睡衣走出来,她已经在浴室将自己擦干,换上了那件酒红色的丝绸睡衣。那是我去杭州出差时带给她的礼物,穿在她身上柔软而顺滑,我很喜欢。她走过来,要不要去洗洗?我没说话。我想说话的,我想说不想洗澡。但我说不出话,什么东西死死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像突然哑了一样,冷冷地看着她,她越是吃惊,我心里越有快感。
她关掉灯,沉重地覆盖在我身上。我使劲推开她。我听见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我立起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很没意思。
所以你才搭上拉根?
沉默。
你说话,你说话啊,所以你就犯贱搭上拉根?拉根去哪里了,是不是你把他藏起来了,把他交出来,我要宰了这个狗日的。
话倒是硬气,没见身体这么硬气过。
我啪的一耳光扇过去,打在班代的脸上,你他妈是不是想死?
班代还手,我们扭打在一起,从沙发上滚到地上时,我的头撞在茶几上,一阵眩晕。
我感觉头痛不已,几乎就要晕死过去,艰难地翻过身,压在班代身上。班代还在使劲儿掐我的手臂和腹部。我的手摸索到了茶几上的匕首。
我花了很久才决定起身。但具体多久,我也说不清楚。天完完全全黑了,我没有开灯。我看不到班代的脸,房间里没有她的声息。我决定出趟门,哆哆嗦嗦换上班代买给我的运动服。出门前,我犹豫了一下,站上了电子秤……
突然响起的来电铃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原以为已经坏掉的手机破裂的屏幕上,闪着一串数字,像一群变形的人在跳舞,看不清楚。我接了起来,没说话。电话那头说:喂,喂,你是班代的家属吗?班代受伤了,现在在医院,你能联系到她的家属吗?喂,喂。
夜深之中,废墟中的一片草地,一个陌生女人的身边,我突然很难受,一时没忍住,号啕大哭起来。可是我为谁痛哭?我,她,还是班代?我不知道。夜突然深了下来。
陌生的女人从身后抱住了我,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肩膀。没事没事,没事的。
渐渐平复情绪后,疲倦再一次袭来,我闭上眼睛,很快就再次顺利睡了过去。夜晚在我们身边倾斜,倾斜,下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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