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刷牙的时候,他发现右边下面的牙齿下有个洞。就在靠近最里面的位置,当时他正将牙刷伸过去,牙刷在那里短暂地卡了一下。他以为是牙齿尖带住了,又试了一下,才发现那里凹下去了。吐掉泡沫,他用手指伸进去一摸,那里有个洞。它并不疼,没有带给他痛苦,虽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副龇牙咧嘴的怪样。他决定还是去看看医生。
躺倒在椅子上的那一刻,他却忽然有点儿惊慌,钠灯从上面打下来,仿佛自己是正等待宰割的一块肉。但牙医的动作很轻,很人性化,每次动作他都会预先提醒。“这可能会有点儿凉,”那是镊子伸进去。“这可能有点儿微痛,”那是轻轻敲打牙齿之前。最后确认,那仅仅是个洞,不涉及其他问题。也就是说,用一些材料将它填起来即可,不让它继续扩大,伤害到牙齿根部。
用钳子小心地夹起一块材料,慢慢往洞里塞进去,塞了三块后,牙医嘀咕了一句:“这洞看起来不大,还挺能装的。”于是又填了一块,接着又填了一块。填了十几块之后,他歪着头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洞竟然还在!”牙医惊讶地叫起来。他躺在那儿,身子半抬,不知是应该躺下去还是坐起来。“让我再试试。”牙医这次夹起的不再是绿豆大小的材料,而是蚕豆大小了。然而填了数次之后,洞仍然还在,就像那个洞不是在嘴里,而是直接通向了外面,每一块填充物都漏掉了。
“这真是咄咄怪事。”牙医张大嘴,向他感叹道。“也许,您可以先清洗一下,或许能看得清楚点儿。”他含糊地建议。牙医狐疑地点点头,认为他的说法不无道理。纤细尖长的冲洗喷头伸进嘴里,随着高压水流开启,水像激射到石头上,被全部反射回来,打湿了牙医的脸。他扭过头去,大叫着抹了一把脸,随手关掉喷头。待牙医回转头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填进去的材料一颗接一颗地从他嘴里喷了出来。就好像牙医刚才朝里面扔了一串哑弹,现在被埋伏在里面的人给一一掷了回来。又像是给亲爱的她买了许多小礼物,却没有讨到她的欢心,被她赌气地从房间里全部扔了出来。
看来洞希望自己待着,他这样想着,坐了起来,回家去了。
二
午后,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书房,坐在书桌前发呆,好像在想什么事,但又似乎没想。而且他感觉隔壁那个卧室现在空着就像一个洞,虽然他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但当你没有真正走过去时,你总觉得那里也许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比如有个人躲在里面,突然会走出来和你打招呼,又或者太阳透过一杯水一直照射使床单烧了起来,甚至一只椅子腿厌倦了长期被固定在那里,忽然出走了……他暗自发笑着摇摇头,拿起手邊的《伍尔夫日记选》,胡乱读了起来。写作、散步、聚餐、无休无止地聊天,不知是否这种生活过于无聊,读了几页他就又打起了盹儿。他仿佛看到了伦敦街头匆匆的人群,不断改变方向的风像一群打闹的孩子穿过街道……但是忽然就响起了某种声音,是风吹过窗前的声响吗?还是楼下的孩子们在唱歌?他醒来,那个声音就在身旁,若有若无,听不真切,但又一直都在。
他站起来,打开门,楼道里很安静。又走到阳台上,站着听了一会儿,只有风在草树间逡巡的声音。他走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回到书桌前,《伍尔夫日记选》摊开在那里,前面翻过的几页倒伏着,正读到的那两页立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翻页,让进入室内的阳光舔一舔那些一直藏在暗处的文字。
这时,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更清晰,也更近,仿佛有人在耳旁说着悄悄话,或者哼着情歌,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忽然他发现,有两个声音从他嘴巴里出来,就像是没有练习好的二重唱,两人不是相互配合,而是在相互捣乱。他停下,那个声音继续。他把嘴巴张到最大,歌唱声更响了。是一个优美的女声,类似于他很喜欢的一位女歌手的声音,并不尖锐、柔亮、清脆,而且绵绵不绝。他用手指伸进嘴里,摁在洞口上,声音小了下去,拿开,歌唱继续。
他笑了。他一直喜欢音乐,甚至在他成为一个作家之前,他就喜欢。音乐是人的本能需要,就像血流的汩汩声,随生命而亘古常新。但是他不会唱歌,唱起来五音不全,常常被阿武和周薇嘲笑。他俩拿他开玩笑就说:“我现在真想听你唱首歌。”或者“你要不为我唱首歌,我都会死不瞑目。”这难道是对他不擅长唱歌的补偿?他又张开嘴,听了一会儿,好像又换了一个声音,但仍是女声,唱的旋律很熟悉,仿佛是《千千阙歌》,是的,那一下一下的乐器敲打着,敲打在他的心上。就像他刚刚与亲爱的人分别,留恋与伤感挂在树梢,在月光下被风吹响。
多么奇怪,在那么小的一个洞里,就藏着一个乐队,藏着一位多情的歌手,随时会唱起不同的歌曲。古人有南柯一梦,在一棵树下藏着大槐安国,那么在牙洞下有一支洞中乐队,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是说在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有一个宇宙,都有它的无限么。他在写作时,曾有多次这样的感受,那些文字并不是他构思、召唤出来的,它们不由自主地涌出来,从心的动脉、从心瓣的振动上,这些歌唱也是如此。那洞里的人知道他想要表达,渴望歌唱,而他却不知道如何召唤。他忽然决定下午要去见见阿武和周薇,让他们听听牙洞的歌唱。
三
在电话里,阿武嘲讽他:“一向以袒露心灵为荣的作家也学会打诳语了。”而周薇则不屑地打断他:“你一定是写作太卖力,用脑过度伤及耳朵,出现幻听了。”那意思是他该去看医生,而不是见她。不过,作为死党,他们当然最后都答应来见证他的奇迹。
他坐在长津公园的一片水杉林下等他俩。长椅上修长的水杉笔直向上,像是把什么送到了高处,只有那些落到地上的羽毛般的树叶,像是被风从他身上吹下来的歌声。长椅仿佛也长在地上,就是其中的一株,那他就是枝头的鸟儿了,风吹动羽毛。但他此刻没有被风影响,他很兴奋,急切地要给他们唱一首歌。
来的时候,走过平水路,他把嘴张开了一些,让她唱起来。他嘴张得并不大,以免路人把他看作怪人。他没听清那是什么歌或曲子,但一阵轻柔的旋律伴着他轻快的脚步声,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滑行,就像坐在随水流淌的小舟上,眼睛闭着,乐声在周围响起,营造出一个封闭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人,自足、自得、自适。后来,他又坐了一段公交车。车厢里报站声、司机的催交费声、乘客打电话声、熟人们彼此问候与交谈声,会合到一起,喧闹一片,像一个不容违拗的命令或指示,传达给每一位乘客。在这辆车上,他们只是凭着本能还记得自己应该在哪一站下车,至于其他的他们一概不知,全都被收编到一个指令之中。然而,他把嘴唇微微开启,用一只手张开托在下巴上,在外人看来他似乎在思考问题,而实际上他已经沉浸到一曲为他个人所独享的音乐之中。那是一支古琴曲,悠长、舒缓、柔韧,大跨度的留白仿佛一张网滤掉了喧闹与嘈杂,浑厚之声在弦上颤动,如水滴下,滴入脚下干渴的车厢地板,令土地湿润,从铁锈和尘土间,从座椅、扶手和地板间,松开板结,长出幼苗,无限生机,长出招展的枝蔓,在行李架上、乘客的颈脖间轻柔地缠绕,用叶片将他的脸遮护起来,让他安稳地隐入枝叶间,甜美地做梦。
当他下车时,他感觉把一整座森林移到了公园里。但看到阿武和周薇时,他似乎又清醒了一点儿,他担心当着他们的面,牙洞又不唱了。他俩还是嘻嘻哈哈的,说真高兴看到他还是挺正常的,没有学梵高切掉半边嘴巴,用纱布包着要送给他们当中的一个。他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嘴巴张开,就不动了。一开始阿武还说笑着要把脑袋伸过来看,周薇也戏谑地用手摸摸他的头,被他推开后,他们也就坐下不闹了。
音乐声渐渐响起,从他嘴里慢慢扩散开来,如一缕烟升腾、扩散、弥漫。他们都听出了这不是一首歌,而是一支钢琴曲,黑白琴键按下又弹起,如同水珠的迸溅、清越、柔亮、响脆,每一颗水珠都落入准确的位置,都汇入血的流淌与运送,深达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从来不知道一支钢琴曲能如此打动人,像一只微型探头,可以穿过血肉缝隙之间深入到人的五脏六腑。而最为震惊的无疑是阿武和周薇了,他们一开始将信将疑,围着他四处看,后来就被音乐陶醉了,沉浸其中,慢慢地索性闭上眼睛好好享受。一曲终了,又是一曲,接着又是一曲,他们三个人就那样坐在长椅上,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整个下午,整个黄昏,他们成为了一组雕塑,任柔软的手在自己身上刨凿、敲打,而在那坚硬的外部,在他们的内心里,他们在漫游苍穹,让肉身时而放大时而缩小,与尘埃、星辰一起凌空飞舞,旋转,穿越广袤无限的宇宙,由无数原子构成的肉体仿佛散成了亿万颗粒,轻盈,飘逸,毫无牵绊,御风而行,穿云而过,可以穿越任何坚硬的墙壁与钢铁。
他不知何时闭上了嘴,也许是因为太累了。时间已经是夜里,阿武和周薇向他转过身来,看着他,他们都如此崭新,充满生机,眼睛在夜色下闪闪发亮。他俩承诺,只要他有空儿,他俩就要来听他的牙洞唱歌,如果他要出门,他们就是他的御用驾驶员,载他去任何地方。他慷慨地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然后起身示意他们该回家了。在走出公园的路上,阿武问他:“你的牙洞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希望她唱歌呢?我看你只要张开嘴巴就行,仿佛是搁上唱针似的。”他真诚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说实话。她如何知道我什么时候希望她歌唱,或者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想歌唱,这是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要知道,今天上午我才发现她会唱歌。但是,我感觉她歌唱就像我迈开腿走路一样,我的腿总是知道我何时要它走路,我也总是知道它会走到哪里去。所以,你看——我觉得那就是另一个我在歌唱,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是我的身体在振动,发出声音,是我朝着你们唱出这些音乐,所以在你们陶醉之前,我自己先就沉醉其中了。”
周薇眨巴着眼睛:“我明白了,这就像你的写作,在我们想要听你的牙洞歌唱之前,你自己早已经渴望她歌唱了,当然你并不仅仅是为自己,你也为别人歌唱,这就是你今天急切地把我们喊出来的原因。”
四
他似乎从未曾与自己的作品贴得如此近,如此让自己沉入其中。即使他过去将近二十年的写作也是如此。也许他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是与众不同的。他观察一棵树为风赋形的姿态,看它的震荡、摇摆;他看着走过街头的一个女人,看她两手自然摆动,依次经过理发店、咖啡馆、文具店、书吧,那些店门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渐次打开;他游览各地的山水,看大山沉默、高耸,独自端坐在天地间,而河流从不停息,它总想著要把水送出去,但一旦把水送走,河流也就不复存在,干涸、皲裂、浅平,它已经用尽了自己;他体察世态人情,被一个人物的身世与命运所吸引,感叹上天与大自然的意志竟会如此巧合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尽管如此,尽管他饱读诗书,饱览世情,他却几乎不懂自己。写了近二十部作品,但却没有一本是为自己写的。那些作品不像是不由自主地歌唱,而更像是站在一个合唱队中,渐渐就跟着他人唱了起来,也许他比其他人唱得都好,但那不是他选的歌。这就像你围着一个东西打转,不停地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但全都是在外围,中间仍然是空的。最终,画出的是一个空心的圆。而牙洞的歌唱则不同,她从一开始就画出一个大圆,而回头将圆心包围在里面。
自此以后,他就经常被人请求:“给我们唱支歌吧!”在小饭馆里,在马路上,在散步的小河边,随时随地。他们那么真诚,那么充满期待,那眼神仿佛是为了让他开唱,他们自己先开口唱了起来。他到超市去,在货架间穿行,挑选商品,不一会儿,他身边就有好几个人惊喜地围了上来,带着满身热气对他说:“给我们唱支歌吧!”他不好意思拒绝,于是张开嘴让她唱了起来,有时是一支老歌,引得人们纷纷跟唱;有时则是一首民谣,瞬间就唤起了大家的回忆;而一首吉他曲竟然也受到热烈欢迎,每一次弹拨都在人群的缝隙间引起回响。就这样,人群越集越多,人们从零食区、冷冻区、服装鞋帽区、家电区,总之,从超市的各个角落赶来,由近及远地围着他。最先到来的人也并不占有优势,因为他们靠的是耳朵,而不是眼睛,不如说,他们应该忘记眼睛。最后到来的人们也惊喜地发现歌唱会把声音清晰地送到每一圈层、每一个方向的人耳朵中。如果从远处看去,就会觉得那是一大饼向日葵,细密的瓜子以他为中心一圈圈有序地向外层排列,而他们都一起把脸向着那看不见的太阳倾斜。一开始,超市工作人员试图阻止,后来他们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找好一个位置,让自己进入那音乐的共振之中。而且,尽管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但他们没有任何过激行为,不会造成任何损害,听完之后,人们不管是对商品、还是对其他事都更容易达成一致意见,所以超市也就把他当成了受欢迎的人物。
对于这类表演,他越来越有经验,也越发体会到其中的美妙,那就是你不知道你接下来会遇到一群什么样的人,你也不知道她将唱起什么样的歌,一切都是现场发生的,类似于一场即兴创作与演奏。在这样随性而来的发生中,你可能遇到各种不同的人,他们用浑身热气向你发出呼吁,希望通过一次聆听,将生命锲入到你的生命之中。而你用一首歌,一支曲子在他的生命塑型中加入新的元素、材料,即使只是微量元素,最终也使他焕然一新。这样的事件甚至远远超过了一大群人随着同一首乐曲舞动,它缓慢又坚定地发生,改变着血液的配比和粘稠度,将无限的可能性摆在他面前。这样一来,仿佛他的每一天都是重生,都是完全崭新,获得了完全的清洗。
就这样,他度过了完全不同的一周。接下来的一个下午,他到知止书店参加一本新书《玫瑰金字塔》的分享交流会。面对几十名观众,他说了起来,关于那本书,关于他自己,关于生活和写作,他有很多要说的。那是一部小说。一个诗人独自生活在一个阁楼上,远离镇子,处在边缘地带。他在那高高的阁楼上干什么呢?他从不下来,有人说他用杯子接露水喝,又有人说每当列车从阁楼旁边经过时,都会有人从列车上将补给传递给他。偶尔,他也会通过一个小门洞与镇子上的人交谈,但也许是他独自待的时间太久了,人们根本无法理解他说的是什么。于是,人们一起用力,将阁楼举起来,搭上梯子,一级一级地把它送上天空。当人们回到地面,他们的镇子不见了。他说完,停顿了一下,好像是留一些时间给人们消化、回味。听众中一片寂静,也许他们都在四处翻检,寻找丢失的镇子。这时,一位姑娘站起来说:“你给我们唱支歌吧。”他应声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一件卫衣裹着她纤薄的身体,一张白晰瘦削的脸庞,头发随意地一挽,在脑后扎了一对双尾燕。这时,其他人也附和起来:“给我们唱支歌吧。”他答应了,将一场文學集会转变成音乐会,他觉得这也是他的义务,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到,这本书也许只属于他自己,而他的牙洞的歌声则属于众人。他张开嘴,美丽的音符从他的嘴里流淌而出,如一场春雨润泽着面前这一方园地,令那些青绿的秧苗越发精神。而且,他真的感觉是自己在唱,他已经和牙洞浑然一体,不分彼此。人们很快就沉浸到歌唱之中,忘记了镇子和诗人,也忘记了自己和身边的人,每个人都化作一粒微尘,附着在轻盈的音符之上飘飞、荡漾、旋舞,超越时间和空间,在一个失去了时空坐标的绝对场域存在着,而且将一直存在下去,永不磨灭。当书店老板走出来宣布打烊,人们才很不情愿地慢慢离去。
走出书店不远,那位姑娘从后面追上前来:“我叫小燕,我能陪你走一段路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夜色下那是一对小灯笼,他忽然觉得在他的漫漫长路上,多么需要这样一对小灯笼的照耀。
“好啊,何乐而不为。”他爽快地回答道。
“我喜欢你的那本《玫瑰金字塔》。”她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另一边手臂上,双唇藏着神秘的微笑,“我提议请你为我们唱歌,你不会认为我是因为不喜欢你的作品吧?”
“其实你喜欢我的歌,我也很高兴。”
“不,不,恰恰相反,我是因为太喜欢那本小说了。你知道吗,刚才在书店里,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诗人就居住在书店的楼上,我有一种要马上拨开众人,立刻跑到楼上去找到他,一把抱住他,再也不松手的冲动。我读出了你小说中的深意,我们每个人都多么孤独啊,诗人也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据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阁楼,从来没有人来敲门,只能日复一日,等着自己像花一样枯萎。难道不是这样吗?”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以致当她说完,停下来,转身对着他的时候,胸口还一起一伏的。
他的目光在她全身上上下下照射了一遍,仿佛是深思熟虑了很久,才开口说道:“你深化了它。你简直就是重新创作了它。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作家对于自己的作品往往是无知的,作品总是背对着作者,向前走向读者,它与作者之间的斥力有多大,它走向读者的驱动力就有多大。但我要感谢你,正是因为你这样的读者的存在,才使得这部小说重获新生。”对于自己说出的这番话,他感到诧异,因为通常他是不会与一个读者探讨作品背后的东西的。
“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请求你唱歌了,因为在那样一个乱哄哄的环境里,阅读带给我的孤独感几乎就像一滴蜂蜜滴入水中一样快要被稀释掉了。我想守护我的孤独。只有在众生歌唱的时候,它才会重新凝聚起来,回到自身,让我意识到自己。”
他又一次惊奇地张大了眼睛,几乎是用力地捉住了她的双手:“你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不在小说中寻找故事的女孩!”
“我读过的故事够多了,不仅仅是从小说中,从电影中,从饭局中,从道听途说中到处都是。”她任由他捉着,嘴角带着笑,“但是一个故事不能满足我,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它不能真正为我增添什么,它甚至造成了新的饥饿。”
“我完全赞成!”他举起双手,大声说道,“故事本质上是反小说的,情节有自我增生的倾向,没有作家的控制,它就会把小说挤走,完全占领巢穴。”他们没想到,两人竟然聊得如此投机,他们的观点如此相近,从遥远的不同方向延伸过来,在一条线上慢慢重合,正如这天晚上他们散步时愈行愈近、最后合而为一的轨迹。
五
此后一段时间,他几乎足不出户,藏在深深的窠巢里。那是对人的深入研究,是对人之本质的探析,他将它推进得如此之深,仿佛一个人独自挺进到了最遥远的边境。但再遥远也越不出小燕的五尺之躯。这又是一次重生,他以再生之眼去寻找生命的秘密,爱与死的秘密。他探究两个生命星系的相遇,它们如何快乐地变形、变软,长出接口,完成完美的对接。他像鱼儿寻找水源一样寻找她的嘴唇,像寻找饵食一样寻找她的舌头。一旦咬住,就不会轻易放走。他要吮吸尽它饱含的生命之蜜,然而他越吮吸,蜜就越多,源源无穷,没有尽头,也许他自己就是源头之一,令它不断涌出。他意识到在她的嘴唇和舌头上也有一个无限,洞穿他整个心神,他把它叫做永恒。这无限感引领着他,使他感到他寂寞的生命与整个宇宙大生命相连接,永远不会寂灭,永远不会死亡,一直汇入大循环的转动、起伏、欢喜、畅快、坦然,仿佛用尽了它,但它又立即变得丰盈。
他们把自己狠狠地撞入对方的身体,渴望自己烂在对方的血肉中,渴望自己像一截嫁接的枝条,在对方的生命分叉上生长,一起迎接花与果。而对于他来说,小燕的身体就是一个乐园,一个他五岁时日日在其中玩乐流连摸爬滚打永远不愿听母亲喊他回家的芳草地。他总是狠狠地挖掘,不用尽力气就无法表达他的渴望,他像一个挖井人,希望撞击出美妙的泉水。但那口井却没有尽头,永不见底,它幽深、包容、乐于奉献,当他挖掘之时,她总是主动地坍塌,向他围聚过来,作为同一个整体向着地底陷落,向着更加黑暗、更加靠近熔岩的方向掘进。他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双乳之间,有时是在双腿之间,那么深沉而又迷醉,有那么一刻,他感觉她会把自己重新生出来。有时,他会长时间地沉迷于观察、欣赏她的膝盖,白晳的皮肤包裹着蓝色的血管,它活动自如,一只鹿的小腿跃动,有时会有轻微的响声传来,传导到他枕在膝上的脸上,那仿佛是两个生命对接时,将爱与痛贯通。
在文学之外,他第一次触摸到无限,爱的无限,托着生命向着无穷开阔的远方打开,越是去爱,越是把自己像柴火投入进去,它就立即打开更加宽阔的远景。不,这不可能是一场战争,而是一次心甘情愿的献祭。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怀着必死的信念,迎向那光亮的炮口,把自己送上去,期待着自己粉身碎骨,由此获得更高的完整,把她一并包含在内的完整。那种宽阔、纯净,让他抱着她不时会爆发出一阵战栗,有时是无声的哭泣,是的,只有哭泣才能洁净自身,才是他唯一值得奉献给她之物。当她咬住他的肩头,一阵至高的幸福袭来,痛定义了它,使它清晰、明确、肯定,可以说出形状和高度。
当他们仰面躺下来,在床上或地板上,头顶着顶,像两只蚂蚁,牙洞唱起歌来,音乐在房间的半空中飘荡、盘旋,他们觉得自己沉到了世界的底部,不仅屋顶、日光、楼顶,还有窗外的树影、远处的大山,一切都在上面漂浮,就连水杯、书本、面包都飞了起来,把他们留给底部的自己。他们在底部,在水里,在羊水里,就要重新出生,他们像一对孪生之子,嘴对着嘴,互为对方的给养,又希望对方把自己一口吞掉,让生命在生命里生长。
她会爬起来,随着音乐起舞,飘散的黑头发,发亮的黑眼睛,一只双尾燕在房间里飞舞、翔跃,倏忽来去,随意上下,那么自由、无忌,像一个超越时间与重力的精灵。她的四肢扭动,从树上折下枝桠,又长出来。她像一个魔法师,娇小的身体穿着宽松的外套,口袋里装满了音符,随着身体的舞动,音符不断掉落下来,在地板上反弹之后,又重新回到她的口袋里。有时她会挎上一把吉他,坐在椅子上,将音乐的把手摇慢,忧郁、忧伤,在她的脸上流淌……
六
一个月后,他又出门了。当然是和小燕一起。阿武和周薇高兴不已,他们又可以听他的牙洞唱歌了。有几天,他们几乎是在与小燕争夺他,不管他走到哪里,他们都跟到哪儿,不愿放弃一点儿时间。一个月不见,他们发现她唱得更好了,往往一开口就伸出一只手来,直接把他们抓住,死死地摁在各自的位置上,不让他们移动一下,甚至不允许他们喘气,发出呼哧声。
当他写作时,小燕会在旁边阅读,有时戴上耳机听音乐。他们俩也会拿上一本书,胡乱看着,隔好一段时间都不翻页,不知是在打盹儿还是在发呆。而一旦他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来,他们丢下书就立即跟上来,“我们去哪儿?”他们简直成了一个乐队,他是主唱,阿武和周薇负责打节拍,小燕则总是站在远处,静静地看他们表演。他有种奇怪的感觉,正是因为小燕的沉默,他的牙洞才能唱得尽性、投入,或者反过来说也对,这是一种平衡,在动与静之间有一个广阔地带,可以搁下他俩的歌唱与心情。他的表演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他也表演得越来越投入,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这上面,有时他来不及整理手稿,小燕就自告奋勇地留下来,一页一页帮他誊写清楚,搁在桌子上。而此时,他往往是在马路上,在校园里,在购物中心,在老年之家,张开他的嘴,让牙洞发出声响,而其他的人突然之间一起沉默。这种感觉把他迷住了,他乐此不疲,表演了一场又一场,走遍了城市的一个又一个地区。当他又累又乐地回到家中,小燕已经离开,几十页整理好的手稿整齐地码在桌子上,像一堆火焰。
多少日子过去了,这种倾听已经成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成为市民日常的生活习惯,在她的歌声里,人们坐下来用早餐,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搬进人生的第一套房子……歌声与生活如此无间地融合在一起,仿佛这一切都是从歌声里掉落下来的,她的声音有着巨大的生殖能力。
六月的一天,他要去参加一个规模空前的“演唱会”,不仅参加的人很多,而且市文娱协会还要给他颁发特别勋章。小燕本来不想去,但最后还是去了。阿武和周薇两人当然是不会缺席的。广场上人潮涌动,主办方还专门搭了台子,颇有点儿节日的气氛。活动高潮的一刻,是全场共唱一首《人间》,她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到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数千观众一起随着音乐俯仰摇摆,如河堤上被风吹动的成排树行,各自发出高低不同的伴奏。最后,协会会长上台为他颁奖。他站在台上,看着下面密集的人群,你挤我我挤你,有如在台阶上等待饼干屑掉落的蚁群,让他忽然战栗了一下,就像忽然被蚂蚁咬了一口。继而,一阵风吹过,他的眼睛被什么打湿,水雾迷糊了他的双眼,他看见台下人群之中的小燕浮在一大片白浪之中,她的双手无助地挥舞着,又被浪吞没。忽然,她的双翅猛地拍打起来,从水面上一飞而起,在他的面前盘旋了一下,飞走了。
从此以后,她就待在他的书房里,再也不肯跟他出去表演了。她把他以前的作品翻箱倒柜地找出来,一本一本地誊写、整理,因为他几乎没有时间写作,不再有新作出来。她把那些作品抄了一遍又一遍,用各种不同的稿纸,抄出不同的版本,并装订好。等他回来,她读几页小说,看看他,又看看房间里的四壁,仿佛是正在寻找他。一个下午,他发现脸颊发痛,嘴几乎张不开。那时,他试图让牙洞唱首歌来哄哄小燕,才发现嘴没张开,疼痛已经沿着腮帮子传递过来,令他马上闭紧了嘴巴。她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欣喜,然后就张开手臂摟住了他。
没有歌唱的日子,他寝食难安,一会儿站在窗前盯着外面,一会儿坐在椅子上发呆,面前摊开的一本书总让他觉得无趣。那些成排的黑方块字如同一群群蚂蚁,在他的心上爬着。他把书扔到一边,一把抱住小燕,头蒙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当他醒来,小燕已不在身边。他试着轻轻地张张嘴,一个声音像从岩石下钻出来:“你不让我歌唱。”她说。
“我希望你唱,可是我的腮帮子疼。”
“疼是因为你抵制它。”她的话中明显有了恨意。
“我怎么会抵制呢,你的歌唱就是我的歌唱,我真切地感受到音乐从我的身体里流淌出来,流向众人。”
“那只是表面上。我早就发现了,当我歌唱,你看似在开心地笑,但在你的笑容背后有一种深层的不安,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它浮上来了。小燕就是它。”
“那不是不安,而是本能,当我一个人时或者与小燕在一起时,歌唱来自丹田深处,它驱动我整个身心;当我面对众人时,歌唱来自嗓子,来自喉咙,急急地跑出来。”
“那是你的主观分类与评价,本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一种简单的快乐,你用价值观污染了它——让我歌唱!”她发怒了,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在我的脸颊好起来之前,那是不可能的了。”
“那只不过是你抑制我的借口罢了!你这个忘恩……”他猛地紧紧闭上嘴,把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
这次对话,他甚至没有对小燕说起。一个我和另一个我吵架,这实在有点儿让人难以相信。但是,他知道,这是必经之路。而当小燕在身边,就有一种无形的慰藉。写作又多了起来。一个又一个想法不断冒出来,将他紧紧地钉在书桌前。那些奇思妙想在移到纸上之前,往往已经在他心里经过了反复构思、讲述,写下它,只不过是选择其中的某一形式,将它固定下来。小燕不时会过来,她总是径直推门进来,在门口站上几秒钟,然后就走过来摸摸他的头,坐下来,捡起一本书或者手稿,在他身边读下去。在他写作最投入的时候,她无声地来,无声地去,但是他都知道,他也知道他们用不着打招呼寒暄,她已经被他写下了,她使那些作品熠熠生辉。写作之余,他也会想起她,但是脸颊依然发痛,令他不敢轻易张口。
一个午后,天刚下过雨,他走出家门,来到街上透透气。街上空气清爽极了,一阵风吹过,像揭去一层死皮,露出崭新的肉体。人们兴高采烈地走着,过节似的。走过熟悉的梧桐树咖啡店,几名中年女性忽然一阵风追上来,兴奋地站在他面前:“请给我们唱支歌吧!”
“很抱歉,我脸颊痛,唱不了。”他努力微笑着。
“试试看。”她们鼓励他。
他苦笑着张了张嘴,歌唱没有响起。他正想解释两句,忽然,从嘴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救命啊,大家快救命!”瞬间,人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将他团团围住,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将他的嘴强行扳开,伸进手指,将某物用力取了出来。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已经跑远了。带着撕裂的痛苦,他失声痛哭起来,他弯下腰,不停地跺脚,呜咽着,泪水捶打着水泥地。一只燕子凌空飛来,展开宽大柔软的翅膀,从背部紧紧抱住他,她喃喃说道:“我在这里……你在这里……”
作者简介:思不群,本名周国红,男,1979年生,安徽望江人,江苏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世界文学》《钟山》《作家》《大家》《诗刊》《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星星》《诗选刊》等,著有诗集《分身术》,文论集《左手的修辞》,编著《苏州作家研究·车前子卷》(合作)。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