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小玉姐是在军属菜社防空洞。
小玉姐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儿糖,扒开糖纸,我要接过来,小玉姐微笑着收手,等我双手叉腰,才塞进我嘴里,还问我甜不甜。我缩着舌头使劲儿含,嘎巴咬碎,点点头。她说,那叫姐吧。
我使劲儿打量她,头发乌黑,系了一个粗粗的辫子,扎着红头绳。大大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脸蛋,一说话笑眯眯的,语调有点儿侉。我躲过她的手,背在身后,心里有一点点喜欢,也有一点点害羞。
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姐”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小玉姐搂住我,脸蛋更红了。我不懂糖块甜和我管她叫姐有啥联系,脑子里冒出“糖衣炮弹”四个字,抬头看着小玉姐,一脸狐疑。
走,咱回家。小玉姐牵住我的手走在妈妈前头。小伙伴们跟在后面喊我,东东司令员,你还玩不玩啦?我头也不回,敌人火力太猛啦,咱们撤退吧!
路上,我妈不住地埋怨,小玉,你咋不拍个电报来?我好去火车站接你。小玉姐说,信上有地址,俺打听呗。
小玉姐和我妈把家门口戳着的袋子往屋里挪。我妈继续唠叨,看看你这小身板儿,咋背得动这么沉的袋子!小玉姐就笑,姨呀,这不也没扔到半道儿。
我总听我妈提三姨,说她打小就是在三姨家长大的,一家人待她好着呢。现在她家那边闹饥荒,大女儿小玉就坐火车来了。
我爸去南方公出,我妈挺着大肚子,小玉姐解了我家燃眉之急。她帮着做饭、洗衣、挑水、劈柴,跟着我妈去买粮,送我去上学,牵我的手,帮我背书包。街上车稀人少,一年级小孩都是一个人上学,让人接送挺丢人。可小玉姐好看,一路上有好多人回头瞅,我就特别得意、自豪。
县城不大,突然来个生人,谁都认得出来,何况小玉姐还挺扎眼。就有小青年围着小玉姐转,跟在她身后又喊又叫,有事没事搭话。也有人跟我妈打听,想给小玉姐介绍对象。我妈搪塞,人家是来串门的,待一阵子就走,咱咋能留得下?
小玉姐还真不想走了。她在老家挨饿,在我家能吃饱饭,偶尔还有鱼有肉,这样的日子谁不喜欢?没多久,她的脸蛋儿圆了,身材也不瘦弱了,我妈说她比刚来时有形了。小玉姐就红了脸笑,人更勤快了。
小玉姐心里想的啥,我妈明镜似的,就吹枕边风,看看能不能给小玉姐找份工作,让她安顿下来。我爸答应了,小玉姐到国营饭店做服务员。
小玉姐整天眉开眼笑,合不拢嘴。她把挣来的钱拿给我妈保管,我妈不肯,让她给老家邮点儿,自己攒点儿,以后还要嫁人过日子呢。小玉姐说,这就是我家,就是将来嫁人了,也听老姨的。
呦!我还躲不开了呢。
小玉姐搂住我妈,黏上你了呗。她又看看我,刮我的鼻子,还有你。
我跟小玉姐熟了,偷偷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她是从哪里来的?小玉姐就笑,这得问自己妈妈呀。我说问过了,我妈说我是捡来的。小玉姐问,从哪捡的?我想了想,我妈没说。小玉姐噘着嘴,那也比我强,我好像是从垃圾站捡来的。
我不信,你那么好看,怎么会在垃圾站里?我踮起脚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着,小玉姐脸色通红,轻轻地拧我的鼻子,小屁孩,不许胡说!
围着小玉姐转的男生更多了,国营饭店也比以前热闹了不少。家里条件好的,会偶尔改善伙食,就拿饭盒来饭店买两个炒菜。服务员原本只为到饭店喝酒的客人擦桌子、端菜、拿酒。买炒菜的顾客只需买票在窗口候着就好。自从小玉姐来,都愿意把饭盒和票据塞到她手里,坐在一边,等着小玉姐盛好盖严,端过来。没话找话和她聊上几句,看她的笑脸。小玉姐不恼,饭盒摆一长溜儿,她也不会记混,装上菜后都准确无误地递到顾客手里。整个饭店数她最忙,其他服务员在一旁还撇着嘴嘀咕风凉话。领导提醒她,这工作属于额外劳动,不去做也可以。但小玉姐还和往常一样,为的是能让顾客满意。
小玉姐勤快麻利,伺候月子,忙工作,一点儿都不生分。我多出一个姐姐,又多出一个妹妹,全家人都高兴。只有我,因为不再受爸妈独宠,有些不是滋味。小玉姐还得哄我,我喜欢看她笑。
我妈这儿却推不开门了,她磨破了嘴皮子,可小玉姐总得嫁人,这事她做不了主,给我三姨写信,我三姨回信说,小玉在你那儿,就是你闺女了,孩子的婚姻大事,你和他老姨夫就做主吧。
2
那是我生命中最惬意的时光。我们半天上学,半天满世界疯,在马路上推铁圈儿,到野外放风筝,光着屁股跳进江里狗刨,捆一堆干草堵老师家烟筒,拿弹弓打邻居家小鸡,点二踢脚崩别人家的冰灯。我们人小鬼大,整个县城都是我们的自由天地,但自从有了防空洞,世界一下子就变小了。
宣传栏里有防范原子弹、氢弹的图解。我们这些小孩子看不懂。问大人,他们眉头紧锁,表情庄严肃穆,说原子弹、氢弹,比飞机、大炮、手榴弹的威力大多了,挖防空洞就是为了躲避防范。我们开始害怕原子弹和氢弹,虽然谁也没见过那些玩意儿,总感觉随时都要爆发战争。但日子依然照旧,一天接着一天。只是日子过得清苦,大人们脸总是拉得老长,觉得孩子多余、累赘,是上辈子欠下的债,造下的孽,整天对孩子们吆五喝六。孩子成了受气包、出气筒,是大人们发泄的对象,说不上什么时候会被拽过去胖揍一顿。孩子们悲观、委屈、疑惑,搞不懂自己是从哪来的。互相打听,互相猜疑,互相争论,谁都没有权威答案。
我也问我妈,她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嚷,我不信,我又不是孙猴子。我妈又说是捡来的。我问从哪儿捡来的,我妈犹豫半天,说小孩那么多,哪儿不能捡呀?我问咋偏偏捡的是我。我妈说,因为你乖呗!
反正好多孩子都是捡来的。有的是从树林里,有的是在煤堆里,有的是从垃圾站里。直到小玉姐来我家,我才把憋在心里好久的问题说给她,也没得到满意的答案。她支吾的样子像个大人。
原子弹、氢弹是啥我们搞不清楚,电影简报有影,广播喇叭有聲,县委大院高墙上又换标语了。我们几个小伙伴对着标语站成一排,咧着嘴齐声朗读: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县城里又开始挑沟挖坑,据说要继续建防空洞,范围扩大,遍布好几条街道。每个单位都有任务,好像还很急迫。爸爸妈妈带上饭盒,装上馒头和萝卜咸菜,拿着锹镐出去,天黑了才疲惫地回家。
防空洞还没砌砖,但壕沟已经贯通,有了深度,立马变成我们向往的阵地。比起家里的土豆窖、院子里的柴火垛、街道上的土围墙强好多倍。壕沟成了我们的战壕和掩体,成了我们的必争之地。
一连几天的大雨让本来就泥泞的街道变成了水渠。有的地段人工无法开凿,有的地方土质松软坍塌,有人受伤,甚至被埋,夜里还有酒鬼掉进沟里,差点儿出人命。指挥部扯起了电线,天一暗每隔几米就会亮起一盏红灯。大喇叭提醒人们注意安全。家长更是对自家的孩子死看死守,不敢再放散羊。
3
小玉姐被外號叫“牤牛”的庞建强盯上了。
牤牛胳膊粗、力气大,谁也不敢惹他。被他盯上的男生多半倒霉,早晚会挨顿胖揍,闹个鼻青脸肿。小玉姐是第一个被盯上的女生,这让其他漂亮女孩既惊讶又长舒一口气。我妈警告过牤牛,牤牛嬉皮笑脸,说婶你放心,小玉就是我妹,谁敢欺负她,我卸他胳膊腿。我妈气得不行,又无可奈何,只能告诫小玉姐,牤牛不是好东西,离那小子远点儿。
牤牛恶名远扬。左邻右舍有小孩子哭闹,就有家长喊,再哭,牤牛来了抓你!倒也管用,和老虎妈子、大灰狼一样的震慑作用。牤牛让人捉摸不透,与街坊邻居相安无事,对长辈也挺尊重,瞅着仁义。可脾气急,沾火就着,喜欢用棍棒拳头说话,专爱和一般大的小子动粗。上来一股蛮劲儿六亲不认,谁都不放在眼里,身后一帮吆五喝六的兄弟,到哪都讲究阵仗。
奇怪的是牤牛对搞对象不开窍,遇到小兄弟挑逗女生就骂,你们他妈的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咱们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搞那玩意不嫌麻烦?
牤牛家日子过得紧,爹妈没有一天不吵架。他爹耍酒疯,打老婆揍孩子,气头上抄起东西没头没脑地砸,好像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所有不幸都是老婆孩子带来的。牤牛挨揍最多,也最狠,他觉得自己多余,他没问过自己是从哪来的,他知道答案。好几次半夜惊醒,他爹压在他娘身上,一开始是撕扯,蹬被子踹褥子。后来是他爹喘着粗气,他娘岔气般地呻吟,搅拌在一起,还挺享受。他大气不敢喘,把被子蒙在头上。等到满头大汗钻出脑袋,听到的是他爹的鼾声。
他娘肚子一次一次变大,弟弟妹妹相继来到这个世界上,这就是小伙伴们都在找的模棱两可的答案。牤牛看不起他爹,也看不起他娘。他爹白天晚上都欺负他娘,他娘白天还能顶嘴反抗,到晚上咋就顺从了,犯贱了呢?日子没有丝毫改变,老婆孩子还是他爹的出气筒,打骂是家常便饭。他娘旧伤好了又添新伤,晚上还会把他惊醒。他和一帮淘气孩子混,嫌家里挤,到处野,夜不归宿。家里少了他也清净,但爹娘还在打,弟弟妹妹哭着喊着拉架,他爹更凶了。
牤牛在冷眼中长大,在他爹眼中就是个废材。直到有一天牤牛一头撞翻了他爹,老家伙丢掉擀面杖,愣头愣眼地看着儿子,从此就耷拉了脑袋,不再嚣张。牤牛才知道自己长大了,骨架子扛得住打,也有了一身力气。他不仅能保护人,也能欺负人。他遗传了老子的恶习,敢下死手。一般人打架多是虚张声势,对方认 就借坡下驴,名声里多半含有演技,再有死党追捧,别人也就不寒而栗了。
但牤牛不是,他一战成名。
那年冬天,眼看要出腊月了,牤牛他爹问,要过年了,咱还有肉票吗?
老婆一愣,没听清,男人不耐烦地追问了一遍,她才起身去找,顺手抹了一把眼泪。还有肉票吗,这话问得多轻松,好像老爷们儿钱宽裕,肉票不够使似的。家里虽说还能揭开锅,可好久都闻不到肉腥了,肉票、布票啥的倒是按时领,都偷偷匀给了邻居,作为人情还能还回一点儿东西。男人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老婆一时发蒙。幸亏她留了个心眼,眼瞅着到年跟前了,自己家不用,也不能总让街坊邻居看笑话,就没送人。她找出来递给男人,男人没接,从怀里掏出皱皱巴巴的十块钱,仰着脸说,去称点儿肉,一遭都烀上,过个好年。
这在牤牛家里绝对是新鲜事,牤牛就嚷着去买,弟弟妹妹跟在屁股后。妈妈不放心,攥着钱和肉票不给。男人说你就让他去,都多大了?别光在家里穷横。
军属菜社里排起了长队,一直甩到门外。人们裹着大衣,抄着袖,低头躲着硬硬的寒风,咒骂着鬼天气,也咒骂有人加塞儿。凭票供应年代,排队是一景,很多时候也会乱了秩序挤破脑袋。有头有脸的人走后门,能买到五指膘的肥肉。平民百姓站队,案板上躺着的猪肉也干瘪枯瘦,下锅不出二两荤油,大家只好认命。有人加塞儿,队伍里的人就不给好脸,吼着骂。牤牛和弟弟妹妹觉得新鲜好玩,三个人换班排队,眼看快到排了,牤牛掏出钱和肉票,不想突然横过来一个人,抢在他前头。
这人叫大江,也是穷横的主儿。身形瘦小,跟猴子似的,但打架凶,撂倒过无数个大块头,因此名声大噪。他帮别人买肉,加塞儿省时间,买出来到一旁,人家会偷偷塞给他五分钱。赶上年节,一天能赚块八角。他身后跟着几个弟兄,人多势众,别人敢怒不敢言。
卖肉的师傅知道这几个小子不是善茬儿,不敢惹,下意识地看看牤牛。牤牛反应过来,一把钳住大江的手,后面排队去!
大江扭过头,排队,排什么队?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花钱!
后面的兄弟涌上来,你小子活腻了,睁开眼睛看看是谁?
牤牛眨着眼,我眼睛不大,一直睁着呢。
几个人过来扯牤牛的脖领子。大江抬手制止,别!他盯着牤牛,睁着就好,仔细看看,认识不?
牤牛茫然地摇摇头。
那现在就算认识了。大江搂住牤牛的脖子,我叫大江,一直就排在你前面啊!
是吗,我咋没看见?
你的眼睛都不如鱼泡,看没看见都不算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对不对?他回头,没有人敢言语,便得意地盯着牤牛,你回过头问问,谁说没看见?
牤牛回过头,后面的人低头躲开,明显不想被扯进这些小流氓之间的是非之中。牤牛一笑,大江,你也是个男人?你说你站在我前面,我没看见就足够了,谁也不用问,后面排队去。
我操!大江早就瞄好了柜台案板上的砍刀,扑过去要抢在手里。牤牛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大江抓刀的手,两个人开始撕扯。卖肉师傅吓得一抖,排队的人一阵惊叫,下意识地躲闪,喊着打架啦,杀人啦,夹杂着小孩的哭声。队形就散了,前后左右拥挤。
大江的小兄弟拳脚相加,反而逼牤牛用出了蛮力,拧过大江,一脚踹翻一个小子,用胳膊勒住大江的脖子,对哭哭啼啼的弟弟妹妹说,你俩一边待着,我没事!
牤牛甩了一把鼻血,我真他妈瞧不起你大江,不讲究!咱别耽误大家买肉,也别你打我一顿我揍你一回,一人做事一人当,咱俩一把了断,咋样?
你想咋了断?
咱俩一人砍一刀,谁先断气算拉倒。我咋说也比你岁数小,让你一道,你先来!他一把抓过刀,递给大江,嗓门粗粗的,拿着!又把案板啪的摔在地中间,俯下身体,一歪脖子把脸贴在案板上,大江,有种你往这砍!
大江拿着刀,愣愣地看着趴在地中间的牤牛。胆子大的人围拢过来看热闹,有人称赞牤牛,夸他是站着撒尿的种。有人起哄架秧子,说快砍啊,我们还等着师傅剁肉条呢。
牤牛瞪着血红的眼睛,快点儿,别耽误大伙的工夫。今天不是你砍死我,就是我砍死你!
大江的手有点儿抖。
牤牛吼,我数三个数,3,2,1。
大江扔下刀,撒腿跑了。
4
牤牛并没有死缠烂打,这让小玉姐觉得大家对牤牛的坏印象根本不屑一顾。她也没觉得牤牛有多好,好坏都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打心眼里感谢牤牛在自己陷入麻烦时能挺身而出,认为牤牛挺值得信赖。
小玉姐没想到大中午她跑到学校给我买根冰棍的当儿,就围上了一伙小地痞,也要冰棍吃。小玉姐不肯屈从,其中一个小子嬉皮笑脸地缠着小玉,歪着脸,让小玉亲他一下。我啐了他一口。这小子非但不急,反而让小玉姐亲他两下,要不没完。小玉姐护住我往后躲闪,那小子步步逼近,小玉姐气不过,甩了他一个嘴巴。
小地痞要面子,当众挨了女生一嘴巴,比要他的命都无法接受。这小子开始犯浑,死活要把小玉拽走。这一刻牤牛出现了,一拳一脚,那伙人就 了。牤牛嚷,谁也不许欺负女生,都快点儿滚蛋。小玉姐说声谢谢,拽着我走了。
想追小玉姐的男生顿时失魂,没有人再敢招惹是非,小玉姐难得清静下来,反倒有点儿不适应。她不怕那些男生,她的高傲和淡定足以应付这一切。
一天,牤牛拦住小玉姐,举着一个亮闪闪的圆环儿,小玉,你快帮我看看这是啥玩意?
小玉姐把手背在身后,歪头看,金戒指,你在哪偷的?牤牛说,咋会是偷的?我在床柜后墙皮缝里抠出来的,包裹好几层呢。小玉姐说,那应该是你妈妈的戒指。牤牛醒悟,哦,是戴手指头上的东西吧?我娘藏起来,是怕我爸拿出去赌。小玉姐说,被你翻出来,这下惨了。
牤牛恳求小玉姐,你戴戴,看哪个手指头合适?小玉姐手背在身后更紧了,胸部高耸,她意识到这样的动作不妥,放松胳膊,手足无措。牤牛凑近抓小玉姐的手。小玉姐赶紧挣脱,脸色难看,声音尖厉,牤牛你混蛋!
牤牛倒退了几步,眨着眼,我,我咋混蛋了?
这可是你家最值钱的东西了,也是你妈最喜欢的东西,她要是知道了非打死你,赶快送回去。
牤牛嬉皮笑脸,我娘打不着我,我跑得快。我谁也没给看,就是让你帮我看看。
就算我看完了,你揣好,赶紧放回去,就像没动过一样。
牤牛犹豫,好半天才放回兜里,好吧!我听你的。我跟你说,我娘做的咸菜可好吃了,哪天带给你尝尝?
小玉姐笑,咸菜会有多好吃?牤牛瞪起眼睛,真的,我不骗你!
牤牛果真拿来一饭盒咸萝卜条,打开盒盖,讪笑,我忘了拿筷子了。小玉姐伸手捻起一根,放在嘴里嚼,别说,还真是好吃!
牤牛估摸着小玉姐下班的时间,去饭店找她。
牤牛居然开始注重仪表了,蓬乱的头发梳得板板正正,脸也洗得干干净净,人瞅着顺溜多了。他体格好,皮肤黝黑,个头蹿得老高,模样稚嫩,但说话做事总是模仿大人的样子。有小兄弟献计,说抹点儿头油更精神,从家里偷来给他,他照着镜子抹,别扭,又洗掉,给了那小子一拳。他没有新衣裤,把他爹那身工装洗好,在枕头底下压平整了,裤子上还多出了两条笔直的褲线。娘知道他的心思,嘴上却说,你心别太高,要不白费心思。你整天闲着没事干,咱家又穷,人家能看上你?
牤牛不回应,磕一磕鞋上的土。鞋是他爹的工鞋,翻毛的,毛都磨光了,牤牛找来鞋油擦亮,走起路来咔咔响。
那夜月亮很圆,小玉姐听见迎面走来的牤牛,愣了一下,笑弯了腰,你咋弄的,油头粉面的?
牤牛有些不自在,咋会呢?我都洗掉了呀!
小玉姐问,你用肥皂洗的吗?牤牛摇头。小玉姐说,你这样洗法,头油一次是洗不掉的。牤牛问,那你有小镜子吗?
我从不带那玩意儿。小玉姐说得理直气壮。
街边的路灯灯泡大多被淘小子用弹弓打碎了,月光皎洁,也只能透过树枝渗透下来,斑驳鬼魅。小玉姐回家必定要路过军属菜社防空洞。小玉姐停住脚步,你就到这儿吧,我快到家了。
这样美的地方,只剩下我一个人可就算不上美了。
小玉姐觉得这个时候也该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就收住脚步,庞建强,我明白你的心思,也知道大家对你的印象,你自己也清楚人家都是怎么看你的吧?你讲义气、脑子灵,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能听得进好言相劝。咱俩是不可能的,搞对象咋说也得两好轧一好吧?要不咋也不成。
牤牛不做声了。
你说你,都多大了?还靠父母养活着呢。满身的力气都用邪了,就不能找个活儿干,这样的日子要到什么时候?男孩子不能整天杀杀砍砍的,找一份工作赚钱,为你爸妈,为你弟弟妹妹做点儿事。你可是家里的老大呢。
小玉姐的话触动了牤牛,头一次有女生和他心平气和地唠嗑,他觉得她是真心为他好。
煤矿招工,牤牛就走了。他告诉小玉姐,挣到了钱就回来找她。小玉姐说好姑娘有的是,咱俩不可能。牤牛说我不指望你等我,但我回来了你要是没结婚,我指定把你抢走。
小玉姐一撇嘴,你敢!
半年以后,牤牛回来了,却是和同伙一遭被押解回来的。他们制造了轰动全省的杀人抢劫案。他们蓄谋已久,摸清了矿里每月开工资的时间、存放现金的地点,提前踩点儿、周密计划,与看守人员勾结,打死了其他两个工作人员,抢走了两大袋子现金。
全矿几千人一个月的工资被抢走,并且死了人,省里迅速派专家到现场勘查破案。案件本身不很复杂,那个唯一没有死亡的保安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还没来得及爬上火车就被公安人员擒获,牤牛他们也随即落网。这案子属于大案要案,法院从重从快做出判决,牤牛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挂着牌子,写着抢劫杀人犯庞建强。牤牛脸膛黝黑,仰着被剃光的脑袋,面无表情。其他罪犯的头揿得极低,甚至浑身筛糠。
大卡车经过军属菜社,大江站在一棵大树后面,目光跟着缓缓的汽车移动。他想起当年牤牛把脑袋贴在案板上等着自己去砍,他没那么傻,为一点儿小事拿脑袋开玩笑。其实牤牛也不傻,他拿准了大江没有那个胆量,那次他赌赢了。但这次牤牛用命在赌,想一夜暴富,给小玉姐买一枚金戒指,比他娘藏在墙里的那枚还大。他一直琢磨着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结果脑袋真的搬了家。
大江追到江边,牤牛被按在行刑的地方,挣扎了几下,还是扑通跪下,但脖子没有变软。他梗着头,幻想能看到什么,可人山人海,嘈杂散乱,他盼不到所想,死心了,绝望了,闭上了眼睛。
一声枪响,大江也下意识地闭上双眼,捂住耳朵。等他挣开眼睛时,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开,往县城回,兴奋地议论着刚才看到的情景。
那天我一直远远地跟着小玉姐。我妈怕她有闪失,悄悄地叮嘱我。小玉姐裹了一条白围脖,只露出两只眼睛,跑了两条街,渐渐地掉在了人群后面。她没敢追汽车,更没有勇气跑去刑场看牤牛最后一眼。但她似乎听到了那声枪响,撕破长空,振聩了她的耳鼓。她像是破损了梦境,影像凌乱,声音嘈杂失真。小玉姐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小玉姐病了一场,好几天没去上班。我妈知道小玉姐得的是心病。小玉姐自己更清楚,那天在军属菜社防空洞数落牤牛,揭穿了牤牛的虚荣心,决心干点儿男人该干的事。不承想他有了搞到大钱的邪念,着了歪道,一步步迈进了深渊。小玉姐后悔自己多嘴,没有给他指明一条阳光大道,反而让牤牛走进了死胡同。
5
又过了半年,小玉姐如刚来时那样,又一次去军属菜社防空洞找我,拉着我回家。她的脸蛋有了红润,人也不那么瘦弱,我好久都没感觉到她热乎乎的手了。我紧攥着,步子轻快。我跑,她也跑,风在耳边掠过,树向身后躲闪,我俩跑得气喘吁吁。小玉姐突然停下来,低下头,捂住脸。我心一惊,忙问怎么啦?小玉姐揉着眼睛,抬起头说,好像迷眼睛了。
我说不能揉,千万不能揉。小玉姐说那怎么办呀?我说我有办法。小玉姐笑,看把你能的,你能有啥办法?我说,我会翻眼皮。
真的吗?小玉姐蹲下,我轻轻支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闭上。我不忍心用力,半天都翻不开。小玉姐就咧开嘴笑,东东你使点儿劲儿呀,小男子汉。
我翻开小玉姐的眼皮,使劲儿地吹了两口,小玉姐扶住我的肩膀,像是怕被我吹倒。我能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和起伏的胸脯,软软的却有力量。大概我用力气的样子让她觉得好玩,她的笑声脆脆的,贴着我的喉咙蹿上去,在空中飘散。
我问,好点儿了吗?小玉姐使劲儿地眨眨眼,一副惊喜的样子,唉呀,好了!
小玉姐一下子抱住我,亲了我脑门一口,我的心怦怦乱跳。
一天,我妈和小玉姐嘀咕,你路过电影院了,演啥电影呢?小玉姐说是《地雷战》。我妈问,海报画得咋样?小玉姐说,画的好像是个坏蛋,脑袋上还包着花头巾。我妈说,那是日本鬼子偷地雷。小玉姐惊讶,那个打扮活像个鬼。我妈说,鬼子鬼子,不就是像鬼么!
我看过那张海报,那个包着头巾面目狰狞的家伙是日本鬼子,却不晓得这模样就像鬼。小玉姐问,《地雷战》就是偷地雷呀?我妈说,你去看不就知道了?
小玉姐不敢一个人去看。我看过《地雷战》,但没看够,看见八路军把日本鬼子打得屁滚尿流就开心。我说我跟你去。小玉姐在电影院前盯着海报看了半天,还留意旁人对着海报指指点点。她只念过两年书,海报上的字還都认识,能念给我听,问我对不对,我说完全正确。她特别开心,看《地雷战》鬼子偷地雷,也看《英雄儿女》的王芳。她说王芳真好看。我说小玉姐你比王芳还好看。小玉姐脸就红了,红得像苹果。
小玉姐好像胆子变小了,银幕上出现鬼子龇牙咧嘴和老百姓遇到危险的画面常把她吓得一惊一乍。她就搂紧我,用很大的力气,我能感觉到她的心怦怦直跳。好在电影院里观众不多,没有人在意。我告诉她这些都是演员拍的,都是假的,是从楼上的小窗口里放出来的。她说咋会这神奇?她有时回头看看放映的光束,有时四周瞅瞅,还是有点儿心慌。
我俩回家,说着电影里的情节。她说那海报画得真好,和电影里偷地雷的鬼子真像。那鬼子可真丑,真可恨!画海报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呢,咋那么厉害?她像是问我,又像是问她自己,想知道究竟,又不需要我回答。我说,放电影的人才叫厉害呢。小玉姐问,咋厉害?我说,反正厉害。小玉姐想了想,还是画海报的人有能耐!
天色黝黑,没有月亮,星星如住家的灯火稀稀落落。风吹得树枝和树叶沙沙地响,我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小玉姐。她问我冷不?我说有点儿,她就搂着我,她身体热热的,像个点了柴火的火炉。我把憋在肚子里很久的话说出来,小玉姐,咋那么多男的找你,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呀?小玉姐只顾走路,没有回答。我就停下来,看着她,其实是看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她越走越慢,终于停下,扭头喊我,走哇,你想住下呀?
那你回答我!
小玉姐的笑声像银铃,戛然而止,小屁孩儿,咋啥都想知道,这谁能说得清?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问,他们都想娶你做媳妇,对不对?
黑色的树影晃动,树叶沙沙地响。
我说,小玉姐,你就等等我呗,等我长大了,我娶你做媳妇!
小玉姐叹了口气,好半晌才说,傻弟弟,等你长大了,姐就变成老太婆了,你就该不喜欢我了。
我半晌说不出话,小玉姐身影里传来的声音却印在我的脑子里。以后每次我看见“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词句,总会想起小玉姐的样子,很久都不会消失。
小玉姐相亲了。我发现我妈和小玉姐说起电影院挂着的海报是有缘由的。那之前,给小玉姐介绍的对象里,就有一个是电影院画海报的美工,名叫冯克。电影院是国营单位,小玉姐对冯克的工作满意,不见人,就偷偷去电影院门前看电影海报,那可是差不多全县人都看的海报,小玉姐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县委大院高墙上用红油漆刷的大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听说也是冯克写的。
相亲自然在我家。我讨厌那个媒婆,嘴像个机关枪似的,一直突突。小玉姐和冯克却不怎么说话,媒婆叨叨完了,就冲我妈使眼色,还要把我拽走。我把两只手背起来,躲在小玉姐身后,小玉姐说,弟弟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
冯克剥开一块糖,递给我,我没接。他比小玉姐高一些,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像是抹了头油。脸盘有点儿窄,眼窝也比一般人深,看模样不像二十几岁,显老。穿中山服,上衣兜插着两支钢笔。
我想起他是画海报的,那么大的海报,上面写着几部电影的名字和上映日期,凶狠的日本鬼子、漂亮的王芳、高举红灯的李铁梅,都是这两支钢笔画出来的吗?
冯克好像猜出了我的心事,拿出钢笔在纸上写字,画着兔子、老鼠、大象,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活灵活现。我就缠着他,画苹果、鸭梨、汽车、爬犁,我说什么他就画什么,难不倒他。那时候我还没用过钢笔,看冯克的钢笔和别人的不一样,笔尖是弯的,画出的道道有粗有细,后来才知道这种笔是特制的,叫美工笔,画出来的东西自然与众不同。我问他海报咋画,是不是有更特殊的笔?他说有小样,要画线打格,按照比例放大,不光有特殊的笔,还有各种颜料。他答应有机会带我去看,如果我想看新电影,就去找他,不用买票。我本意是想占据他俩的时间,不想让他俩单独说话。可小玉姐好像着了迷,直愣愣地看他画,细細地听他讲,感觉特新鲜,一脸的惊讶,不像刚开始那样腼腆了。多年以后我才醒悟,我当时该有多傻。当年的恶作剧,反而让冯克把那点儿才华一股脑儿地都显示出来,迷住了小玉姐。
我妈问小玉姐,你觉得咋样?小玉姐脸红,泛着光亮,低声说,就那样呗!还扭过头问我,你说咋样?我虎着脸,噘起嘴说,不咋样!
她俩就笑,好像还挺开心,大概是因为我说话的底气不足。毕竟我觉得冯克画的好,还答应要带我去看他画海报,带我去看新电影。
小玉姐和冯克谈恋爱了。冯克来得勤,屁股火燎似的坐不住。我问我妈,他俩咋总往外跑呀?我妈说,那叫轧马路。哪个搞对象的不在街上溜达?再说……我妈看着我,总得甩掉你这个小尾巴呀?和我猜的一样。
我常去军属菜社防空洞,这个起先白天里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黑夜里完全被搞对象的人霸占了。总有几对谈恋爱的人彼此间隔,说悄悄话、拉手、亲嘴,互不影响。我始终没发现小玉姐和冯克,我知道小玉姐为什么不喜欢那里,她刻意回避,怕勾起尘封的记忆吧。
我见小玉姐的时候少了,见了也不理她。她搂住我,脑门顶着我的脑门,鼻子碰着我的鼻子,轻轻地晃,一脸地歉疚。我没有理由不和小玉姐和好,可一想起冯克,总是疙疙瘩瘩的。
6
我好长时间没去军属菜社防空洞了。扮演解放军的小伙伴把我司令员职务给撤了。大家七嘴八舌,最后归结为:自从你家来了女特务,你就没资格了。
你家才来女特务了呢!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小玉姐。一群人拉偏架。我嚷,凭什么说我姐是女特务?
钻出来一个陌生的大脸盘,仰着脸说,她像《英雄虎胆》里的阿兰!
我没看过《英雄虎胆》。我嚷,我姐叫小玉。
叫小玉有什么了不起,妖里妖气的,就知道搞对象!
我瞪着眼睛说不出话,在我们这般大的孩子眼里,家里有人搞对象好像挺丢人,在小伙伴中间抬不起头。
还有,你都多久没来了,我们不能总没有头儿呀?
我们换司令员了,就是他!
我斜眼看那个大脸盘,倒像是个土匪司令,卡上眼镜像《小兵张嘎》里的胖翻译官。
我撇起嘴角,就你,还能当司令员?
我咋不能当?我爸比你爸官大!
我眨巴眼睛,没话接了。
我只好去敌方当司令,那帮臭小子个个都跟黑土豆似的,自然欢迎我入列。以前我是他们的对手,总是战斗中胜利的一方,现在他们强拉我入伙,也想赢上一回。我说规矩得改一改,这次我们守住防空洞,你们进攻。
大脸盘说,电影里都是解放军坚守,打退敌人的一次次进攻。
我问哪部电影?大脸盘说《上甘岭》。我说呸!那是志愿军打美国鬼子。
《南征北战》抢占摩天岭!
这小子一定比我看的电影多,我不能和他比这个。我只要举个反例就足够,董存瑞炸碉堡!
哈哈!大脸盘抹了一把鼻涕,不管咋说都是我们胜利你们投降。
我们在洞口修筑工事,把能找到的沙袋、破桌板、树枝堆积起来,垒成高高的掩体。大脸盘他们几次冲锋都被我们阻击了,偶尔双方还会停下来喘息,商量对策。最终的胜利当然属于解放军,我只不过想给他们制造点儿麻烦,不能让战斗轻易结束。我现在成了敌军司令,不知不觉变成了龇牙咧嘴、声嘶力竭的腔调,倒也觉得新鲜。我想过足当官的瘾,就想挨到天黑,让局面一直对峙。
我举起望远镜,装模作样地往远处看,对面兵强马壮,才发现身边的好几个小伙伴都跑到对方阵营了。外面还向我们喊话,洞里的坏蛋听着,你们唯一的出路是赶快投降,解放军优待俘虏,缴枪不杀!我们再给你们最后五分钟……
我心里涌出一股凄凉,看着几个手下,他们也看着我,巴眼望着等我拿主意。我肚子咕咕叫了,他们也都喊饿,说还是早点儿投降吧,回家晚了饭菜都没了,说不定还要挨大人揍。我咬咬牙,让手下人用木枪上挑着白布,依次走出了防空洞。
大脸盘他们一阵欢呼,举着刀枪又蹦又跳。我第一次面对嘲讽的眼神,没有勇气往前走。刚才我就看见洞里有一丝昏暗的光亮,让我充满了好奇,大脸盘缴了我手下的武器,我把手枪往腰间一插,偷偷摸回了防空洞。
防空洞里黑暗潮湿,那一丝光亮似乎变得特别遥远。脚底下坑洼不平,我扶住墙壁,残土石块不时脱落,洞顶偶尔滴下一滴水珠,落到地上啪嗒一声,像反特影片一样阴森凄冷。我竖起耳朵,似乎听到了粗粗的喘息声和什么东西互相撞击的声音,这声音似曾相识,让我惊奇。我不由地又向前挪动两步,脚下一绊,脚趾磕到了石头上,钻心疼痛。喘息声和撞击声也戛然而止,一道手电筒刺眼光亮打在我的眼睛上,我一下子跟瞎了一样,眼前漆黑、模糊。我踉跄地站住,赶忙扶住墙。
滚!
声音粗砺,在防空洞里回荡,令人惊悚。
我浑身激灵,不知道喊叫的是人是鬼,我怕遇见鬼,怕遇见像《地雷战》里偷地雷的小鬼子,他让我恨得咬牙切齿又心惊胆战。突然射出的声音如同鬼哭狼嚎。我怕接下来那只手电筒会砸在我的脸上,浑身一阵寒战,血往脑袋上冲,顿时每根头发都竖立起来。我慌不择路,脚下拌蒜,结结实实摔了一个跟头,我顾不上钻心的疼痛,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过了很久,我踉跄地冲出洞口,撞到了两个迅速分开的黑影。我以为是洞里的鬼魂随我而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那黑影一把抓住我,东东,怎么是你?
我从混沌中清醒,看清了黑影,竟然是冯克,还有小玉姐。我怀疑刚才撞到的就是他俩,幽灵般地飘到了我的前面,我甩开他俩,飞快逃离。
7
小玉姐真好看,像是和第一次跨进我家门槛时换了个人。衣服是新的,裤子是新的,颜色鲜艳。穿了一双皮鞋,踮着脚,好像踩在棉花上。新房门口贴着红红的大喜字,窗帘是红的,两床被子也是红花的。冯克脸色有点儿黄,胸前的红花只是把他的下巴映红了,如同电影海报涂花了颜料。小玉姐的脸蛋却是整个都被映得粉红,饱满鲜嫩。家里来了一些我平时都没见过的人,车把和后座上都是礼品,或手里拎着,向我爸妈道喜。我爸妈忙里忙外,三姨家人乐得合不拢嘴,小玉姐和姐妹们在里屋,看见我,把我拉到她跟前,稀罕地说,都快和我一样高了,长成大小伙子了。我盯着她红红的嘴唇,盯着她的眼睛,突然有了陌生的感觉,明明是小玉姐,怎么又有点儿不像了呢?小玉姐嘴角扬了扬,却没说话,就一直盯着我,我躲开她的眼神,退了出来。周围都是出出进进的客人,道喜,抽喜烟,吃喜糖,嗑瓜子,窗外是噼噼啪啪鞭炮声,比过年都热闹。
闹洞房就我一个人,特冷清。其实我本不想去,可妈妈怕闹洞房的人没深没浅,派我盯梢。娘家人打关里来,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再参加婚礼,都早早睡了,婆家也没人来闹,出乎我妈的意料。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小玉姐把我拉过去,坐在炕沿的一边。冯克站在另一边,木讷地瞅我一眼,我奇怪他没有以前热情了,娶了小玉姐,就不搭理我這个小舅子了。我还不太理解小舅子的含义,即便有人跟我解释,我也觉得若当小舅子,就应该到成年人的年纪。
冯克整理着亲戚同事送来的礼品,恰似画海报时的神态。一支铅笔别在耳朵上,旁边有一个小本,他不时地写上几笔。闹表滴滴答答的声响比平时大,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抬头瞅瞅小玉姐,她紧紧地拽着我的手,不像以前那样暖,身子也不再似点燃柴火的火炉,眼睛也没有从前那样清澈。
我妈在门外喊我,小玉姐才松开我的手,跟到门前,和我俩挥手。我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像是生离死别,像是悲欢离合,这一夜漫长,明天再见到小玉姐,就不是从前的小玉姐了。冯克的影子在晃动,小玉姐一动不动。
小玉姐粗粗的辫子不见了,剪成了齐耳的短发,我看着别扭,不过没几天就顺眼了。可我看冯克依然不舒服,他的头发依然梳理得服服帖帖,脸盘依然有点儿窄,眼窝依然也比一般人深,但眼睛亮了,也有精神头了,模样不像以前显老了。有人说他人逢喜事精神爽,冯克就是笑,频频点头。
小两口儿开始了新生活,冯克工资不低,小玉姐也有收入,钱都归小玉姐掌管,精打细算,富富有余。冯克挑水劈柴,扒炕抹墙,他干起家务笨手笨脚,小玉姐还得抽出精力帮衬,掌管柴米油盐,添置物件,洗衣做饭,同事四邻好生羡慕。
刚恢复高考那阵子小玉姐失落过好一阵子,和我妈嘀咕,要是她多读几年书,兴许也能参加高考。我妈就笑她脑子笨,学习成绩就没好过。小玉姐叹气这都是命,仰头看着我,大小伙子,你好好学习,将来一定替姐考上个好大学!
个体服务业兴起,国营饭店效益下滑,几次整改合并也没走出困境。小玉姐闲下来总想自己干点儿什么,冯克不肯,他每月的工资足够两个人花,他不想小玉姐出去折腾。结了婚,小日子安稳,可还有人惦记小玉姐。冯克恨不得饭店黄了才好,媳妇就不用抛头露面了。
县城里悄然变化,有人家开始买电冰箱、电视机,电影院不如以往景气了。县委大院刷着“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高墙也被拆除了,有人私下找冯克画牌匾,忙起来也让小玉姐打下手。
转过年来,小玉姐的肚子还没变大,脸色憔悴,人也比结婚前瘦了不少。我妈问过小玉姐,这么长时间咋还没动静?
我妈问,没去医院查?小玉说,冯克不去,抹不开面儿,他说都是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事咋好去查?我妈说,咋不能查?知道病根儿,才能对症下药啊。
冯克说他没毛病。小玉噘着嘴说,他家人都埋怨我,好像我是不下蛋的母鸡。我妈没好气地嚷,他家是开医院的呀?跟个犟驴似的。咱不能背这个黑锅,谁有毛病,到医院不就清楚了?
小玉姐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轻轻抽泣,嘤嘤地哭。
我考上了大学。小玉姐和我妈忙活两天,给我做了新被褥。我说又不是娶媳妇,干吗里外三新的,家里有现成的被褥拿一套就行。我妈说咱家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跟娶媳妇一样风光。小玉姐说,放假得领对象回来,要不好姑娘都让别人抢走了。我妈嗔怪,你还想教东东啥?小玉姐说本来嘛。东东,等你娶了媳妇,姐帮你做四套大红的新被褥。
她笑吟吟地盯着我看。我俩似乎都想起我小时候曾经和她说过的话。小玉姐,你就等等我呗,等我长大了,我娶你。
我还记得小玉姐的神态,她叹了口气,好半晌才说,傻弟弟,等你长大了,姐就变成老太婆了,你就该不喜欢我了!
她仿佛在提示我,当年她说的话得到了验证。
我不记得多久没去军属菜社了。全县的防空洞塌了不少,有隐患的也被回填了。军属菜社防空洞依稀残存着原有的样子,但留在我脑子里的印象也模糊了。天上飘雨,地上泥泞。踩出的脚印被雨水掩盖,慢慢消失。防空洞渐渐清晰,却伴着鬼魅的声音,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戰。这两年我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变化。我戴上了近视镜,一副大学生的模样。以前的小伙伴大都失去了联系。大脸盘没考上大学,连中专都没考上,他爸托人给他安排了工作,比我早四年工龄。
小玉姐偷偷塞给我三十块钱,我不要,她硬塞到我兜里,眼圈红红的,我突然发现小玉姐比我矮了,几乎矮我一头。她止不住泪水,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抽泣着,颤抖着,我不知所措,她又赶紧躲开,抹着泪,扑嗤笑了,你咋突然就长这么高了,今后出息了,可不许瞧不起你小玉姐。
8
大学里的一切都是我以前无法想象的。阶梯教室、足球场、图书馆、游泳馆,还有那片小树林。
那是恋人们晚上聚集的地方,比起军属菜社防空洞的恋爱更加火辣,让人心慌。他们不惧来往的行人,大大方方地拥抱接吻,这和军属菜社防空洞的偷偷摸摸、扭扭捏捏天壤之别。那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更多的是好奇,恶作剧般地起哄,会让恋爱中的人惊慌失措飞快逃跑。此刻我也到了青春懵懂的年龄,校园里到处都是这个时期的青年男女,空气里都散发着荷尔蒙的气味,我也身在其中。
小玉姐和冯克回三姨家探亲。我妈说冯克怕在县里检查身体会弄得满城风雨,请探亲假到关里检查。小玉姐却没跟冯克一起回来。
小玉姐单位黄了,好不容易回趟家,多待些日子合情合理。冯克到我家,一副愁眉苦脸、坐立不安的样子,放下带回来的特产,问我大学里的事。问我要不要看电影。他说了几部影片,大学俱乐部里都已经放映。冯克恳求,你写信给小玉,让她早点儿回来,她听你的。
我想过给她写信,担心小玉姐不会回信。以前她去街道填表都要带上我,说是心里有底。她签上的名字歪歪扭扭,见我偷瞄,就脸红,捂住不让我看,怕我笑话她。我勉强认出是宋青玉。但我从没有喊过她的名字,就像从来没管冯克叫过姐夫一样。我能想象她埋头写信的样子,吃力,别扭,会憋得满脸通红,样子让人心疼。即便我给她写信,路上耽误几天,她回来也要几天,我早该回校了。她和冯克吵架闹别扭,我不想小玉姐受气。
冯克不会做饭,吃上顿没下顿的。我妈让他来家里吃,他不好意思,一天三顿煮面条,脸就更显得窄了。最受影响的就是电影院前脸的海报,他没心思画,到了更换时间,却还是上个月那张。
有闲人专门盯着海报,整天在电影院前聚堆,谈起电影眉飞色舞。电影院里早已不是那几部翻来覆去样板戏,新电影一部接着一部,甚至还有日本电影上映,新鲜另类,颠覆了人们脑子里偷地雷的小鬼子模样。杜丘和真由美带给县城人前所未有的震撼,人们就有了渴望,盼海报比以前更急,晚出来几天就跟热锅上的蚂蚁,抓心挠肝地难受。听说又有几部新电影上映,不换海报就有人躁动。反映到电影院王经理那儿,气不打一处来,他早想把冯克换了,苦于没有人能画。王经理要冯克起早贪黑也得把海报挂出来。冯克一句话也不说,躲进画室里不出来了。
海报终于挂出来了,醒目的剧照是《同志,感谢你》的杨洁,由刘晓庆扮演。那时候刘晓庆初出茅庐,县城里还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对新电影,大美女,大家都期待。
同事看海报,觉得这美女像冯克媳妇小玉,只是暗里嘀咕,没人捅破。
影片上映引起轩然大波,冯克画的杨洁和刘晓庆的形象相距十万八千里,知情人说冯克画的是他老婆,观众受到了欺骗,围在电影院内外不依不饶,破口大骂。王经理不停地解释,四处救火。给冯克停职。他大会小会狠批冯克,从文化馆借调了一个美工,打发冯克巡场去了。
冯克性格内向木讷,当美工得心应手,巡场则有点儿力不从心。巡场就像猫捉老鼠,要有震慑作用,但那些惯犯早就油滑了,双方常常在电影院里斗智斗勇,声东击西,敌退我追。冯克拿不起这摊活儿,抄着袖,夹着手电筒,自顾卖呆。王经理大会小会训,冯克心里含着怨气,一声不吭,该咋样还咋样。
我妈看不下眼儿,让我爸找电影院王经理通融。我爸说冯克在海报上画自己老婆,你说王经理做的过分不?
我妈跟我说,王经理是公报私仇,总算逮住了机会。冯克在单位只会闷头干活儿,钻研业务,琢磨画画。小玉姐活泛,看出问题,说冯克你得要求进步,不能傻乎乎只知道闷在画室里画画。逢年过节走动走动,给王经理送个礼啥的。
拿东西去王经理家?
死脑瓜骨。不去他家,还在大街上给呀?小玉姐姐想了想又说,平时不走动,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来不及,这礼肯定不好送。你找机会请王经理喝酒,我请饭店的大师傅做几个拿手菜,熟悉了,咋都好办。
那天饭店的大师傅超水平发挥,小玉姐差点儿把风匣子拉散架,炉火跟饭店灶膛的一样旺。酥黄菜、锅包肉端上来,王经理也放下矜持,夸赞师傅手艺,借着酒劲儿夸小玉姐。说冯克上辈子积德,娶了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媳妇。冯克不禁夸,一盅一盅地喝,小玉姐偷偷使眼色、拽衣角,冯克神经失灵似的,脑袋抵在了桌子上。
小玉姐推推冯克,像面条一样软。小玉姐不能让王经理一个人喝闷酒,只好拿起冯克的酒盅陪。王经理见小玉姐豪爽大方,也来了兴致,不仅频频举杯,还说起家庭和单位的烦心事,说冯克性格上的不足,说他早知道小玉姐在家的位置,以后要多替冯克拿主意,早点儿上台阶。王经理像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布满血丝的眼睛变得迷离,热乎乎的大手还不时地拍拍小玉姐的身子,去抓小玉姐的手。小玉姐挪挪盘子推推碗筷,灵巧地躲避咸猪手,心里的反感却在增加。但她还得忍,毕竟王经理是丈夫单位领导,头一次请到家里吃饭,不能撕破脸皮。她有意无意碰冯克,都没有反应,像头死猪。小玉姐心里就气,到了关键时刻指望不上,看来这顿饭就不该请。
小玉姐长这么大第一次喝酒,胃里翻江倒海,头重脚轻。她想吐,跑到外面干呕了几次,没吐出来。她抹了一把眼泪,不想一只大手轻轻地为她拍背。小玉姐浑身寒战。她没处躲,只能直起身子,回手打掉那只手,不想却被紧紧抱住,重重的酒气就喷到了她的脸上。
小玉姐挣扎着,一边喊,王经理,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王经理压低声音,别怕呀小玉,大哥可是喜欢你好久了,也知道你过得不顺心。我能帮你,你要是愿意,你工作的事我来运作。
不行不行!小玉姐躲避着王经理臭烘烘的大嘴,王经理壮起了胆子,手在小玉姐身上乱摸。小玉姐急了,被挤到栅栏的身体往后一挣,回手给了王经理一个大嘴巴,声嘶力竭叫喊,臭不要脸,臭流氓!我看错人了,你再不滚,我就拖着你到街上去喊!
王经理赶忙后退。慌张地说,算了算了,你别喊,我走,我这就走!
小玉姐扭头回到屋里,却见冯克仰躺在椅子上,紧闭的眼皮微微有些颤动。小玉姐眼泪扑簌簌流淌下来,她真想扑过去给冯克一个嘴巴,举起的手犹豫着,打在自己脸上。
9
我妈来信,照例说些家里的琐事,在落款后挤了一行字:放假了就回来吧,你当舅舅了。
我正在热恋,女朋友叫凌波,一个活泼清纯的女孩。我有资格在校园的那片小树林里和凌波卿卿我我。我俩灼热的身体遇到清凉的晚风,异常的舒适。凌波的脸蛋儿微微涨红,靠着我,传递着少女的温润和热情。她仰着脸蛋,迷离地看着我,娇嗔地说,我冷!
我抱住她,感到了她细密的呼吸,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气息,两片嘴唇不知不觉吻在了一起,笨拙、激情、羞涩,也带着温热、浓烈,别有滋味。尽管我早就按捺不住,一直在渴望中煎熬,但我知道这样的温情急不得。尤其像凌波这样的女孩,我不能违背她,不能强迫她,更不能惊吓到她,吻是美妙的,就应该水到渠成。
凌波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轻声地、颤颤地说,你得一辈子都对我好,你答应我!我使劲儿地点头。我俩轻轻地吻,像是怕咬破对方的嘴唇,却渴望再尝试一次,吻得渐渐凝重,分开,又准确地重叠。凌波靠近我,有些痴迷、贪婪,我稍稍躲开一点儿,她及时跟进,然后分开,她轻轻地捶我,你坏!
我俩常去校外,到江边漫步,去吃马迭尔冰糕,去看电影,逛商店。那时候刚刚兴起地下商城,在以前修建的防空洞基础上改造而成。多是服装批发零售,个体经营,与国营商店相比,服务态度热情,商品物美价廉,我们受够了国营商店商品种类单一,服务员冷漠,愿意去逛全新的环境。
学校附近的防空洞坍塌,几个工人被埋。我和周围的人被拉起的警戒线隔离,救援人员里里外外地奔忙。警车和救护车响着警笛呼啸而来,人们把受伤的工人抬进车里,又呼啸着开走。
省城的防空洞颠覆了我原有印象,不像县城里都是低矮狭小简陋的地下掩体,而是高大宽阔、走车跑马的地下空间。大城市的孩子比我们有福气,可以在通透的防空洞里玩战斗的游戏,大城市的青年人恋爱无需弯腰弓背跑到低矮的工事里躲藏,可以像在马路上一样大大方方地拉手,后面也不会跟着一帮起哄捣乱的孩子。
每次到地下商城,我都会浮现留存的记忆,凌波问我想什么呢?我只是一笑,并不想告诉她,怕她说我邪恶。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搂住她亲了一口,她满脸通红,说了一句,邪恶!
我在小玉姐家看见躺在炕上的那一团,小得像包子,像一只蜷曲的猫崽,皮肤红红的,眼睛紧闭,五官揪在一起,扯着嗓子哭。小玉姐和冯克的脑袋几乎顶到了一起,一同面对那个小脑瓜。我进来时,小家伙突然安静了,冲着棚顶哼哼唧唧。小玉姐长舒了口气,知道大学生来看你,就不哭不闹啦。
小玉姐精心包裹着,动作轻柔。冯克看不出开心还是不开心,他总是绷着一张缺少表情的长脸。我问外甥女叫什么名字。冯克支支吾吾,小玉姐抢过话头,东东你有文化,帮着给外甥女想一个响亮的名字吧!
小玉姐眼里滿是爱怜、慈祥和柔情。我总觉得结了婚的小玉姐和从前不一样了,现在更不一样了。我对男女之间的事逐渐清楚,不再相信大人欺骗孩子的话,也完全清楚自己是咋来的。可看见小玉姐怀里的孩子,我又动摇了,觉得好多孩子真的有可能是捡来的。
小玉姐抱着孩子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冯克神情紧张,一直伸着胳膊护着,生怕我把她掉到地上。小玉姐咧嘴,咋像《地雷战》里日本鬼子抱着地雷呢,想好名字了吗?
冯克瞪了小玉姐一眼,说啥呢,谁是地雷呀?小玉姐说,我就是一比喻,你还当真了。
冯克冷脸接过孩子,舌头在嘴里一卷,打了个响,耐心地哄着孩子。小玉姐说,你姐夫起了一个,叫冯小溪。我说这名字挺好听。小玉咧嘴笑,暂时就这么叫着吧。你姐夫当官了,官升脾气涨,现在脾气老大了。我扭头说,祝贺啊!冯克嘴角一撇,别听你姐瞎说,那算个什么官?哪像你这个大学生,将来留在省城,当了大官可别不认识你小玉姐呀。
小玉姐说,东东可不是那样的人。你姐夫当上电影院副经理了。我问冯克,你就不用再画电影海报了吧?冯克说,现在都是现成的海报,市里邮过来,粘贴到画板上就成。有些临时文艺演出海报还得画。单位借调来的美工转正了。
我事后知道电影院和县评剧团合并,加上退休职工差不多五十号人,按指数要增加个副经理。文化局没人愿意下派,只好装模作样选举副经理。冯克本不在候选人之列,大家对人选不满意,私底下串通,恶作剧选性格内向,不善言辞的冯克。
认可的人被淘汰,却把一个画海报的选为副经理,文化局领导大为恼火,宣布投票结果无效。这下电影院职工不干了,到县委大院上访,县里派人查明情况,认为投票程序合法规范,冯克被推到了副经理的位置,只管借调来的美工和小卖部的大姐,手下俩女人。一切又一如往常。
美工叫胡美玲,人长得不算出奇,但会打扮,说话声音发嗲。小玉姐从此不淡定了。
提起冯克当官,我爸说,他这个副经理,组织部门没有备案。说起冯小溪,我妈说,你小时候总问我是哪来的,现在还问。
10
冯克知道胡美玲有背景,但看不上她的绘画水平。可胡美玲嘴甜,一口一个冯哥,叫得冯克心里痒痒,也叫得同事们羡慕加嫉妒,说冯克艳福不浅,娶个媳妇漂亮,又有年轻女子围在左右,上辈子积德,交上桃花运了。
小玉姐听到风言风语,担心不已,和我妈嘀咕,我妈也六神无主,只好安慰她,还能拿绳拴着?看是看不住的,就看冯克是不是那样的人了。小玉姐告诫冯克,猫教老虎本领还得留一手呢,你别傻乎乎的,叫你几声哥骨头就软了。冯克说我心里有数。
小玉姐追问我,你女朋友长啥样,好不好看?我说不好看。小玉姐白我一眼,谁信呀?照片给我妈看了。我妈戴上花镜,左瞅右瞅,抬起头,又在花镜的上沿盯着我看,好半天,才点着头说,还是城里的姑娘,既漂亮又有气质,人家看重你什么了?
我真的不知道,无法回答。我问过凌波,她也说不知道。恋爱时激情浪漫,也混沌不清晰。我总感觉凌波和以前的小玉姐有些像,白净的皮肤,挺直的鼻梁,大大的眼睛,清澈的眼神。只不过小玉姐淳朴,像山间的野花,回到小县城,才能嗅到这样的花香。凌波聪颖,像水中的芙蓉,在青春荡漾的大学校园里也特别扎眼。小玉姐渐渐没有了以前的丰满、秀气和活泼,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婴儿肥早已不见了,眼角显现出了明显的皱纹,鼻翼下的法令纹深了,笑容也比以前消散得匆忙,脸色中的红润褪色了不少。身材虽没有像周围的女人那样臃肿,却多了嶙峋,不再挺拔。她整天忙着照顾孩子,喂猪,养鸡,蒸包子去市场卖,淹没在人群当中,归于平常。
冯克却是红光满面,出门总要换上灰色中山装,蓝色的裤子。他的衣服是要熨烫的,小玉姐忙不过来,冯克就自己动手,茶缸里倒上滚开水,铺平裤子,裤脚对齐,一直捋到裤腰,慢慢推动茶缸,茶缸在裤子上缓缓游走,皱褶的裤子烫平了,多出了笔直的裤线。小玉姐看不惯,说你那小细腿吧,撑不起毛料裤子,那两条裤线都能跑火车了。
冯克拎着一个黑皮夹,出了门还要挺挺腰杆,神气了不少。
我进了省城的机关,凌波在学校当老师。为了购置结婚用品,有段时间我俩成了地下商贸城常客。我给凌波选了一件红棉袄,她穿着漂亮合体,经不住售货员甜言蜜语买了回来。走出地下商贸城,凌波噘着嘴说,都快闷死了。以后咱再不去地下商城了行不,你好像对这地儿情有独钟!
我说只要穿着好看,哪里买的重要吗?凌波词穷,埋怨我俩结婚的时段,说要是夏天多好,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我特别想穿婚纱。我搂着她说,可我等不及了呀。凌波脸色微红,嗔怪我说,你别得便宜卖乖,假装无辜好不好,还不是怪你?她看看四周,这件红衣服虽然好看,可是在地下商贸城买,我还是感觉档次有点儿低。
我说,商贸城咋了?这儿的客流量可比国营商场大多了,款式、价格都有优势,那些大商场黄了多少家,剩下几个不也在改制吗?
那倒也是。凌波还是有些委屈,一想到要随我去偏僻的县城举办婚礼,就有些忐忑,你不会把我卖了吧?我说,不一定啊!凌波就捶我,我都这样了,你还欺负我。邪恶!
我妈和小玉姐做了四套大红被褥,整整齐齐摆在热炕上,占据新房很大的空间。凌波好奇,问这是什么习俗?小玉姐说被褥多象征以后的日子热热乎乎,子孙满堂。凌波在我耳边嘀咕,这也有讲究,不符合基本国策,都哪儿跟哪儿呀?
结婚那天凌波格外漂亮,我家的亲戚朋友争相来看省城美女。我妈乐得合不拢嘴,陪我爸在人群中奔忙。小玉姐端着烟酒盘子,我和凌波不停地给来宾敬酒点烟。冯克抱着小溪,小溪忽闪着睫毛,眼前的场景她从没见过。
有人调侃小玉姐不像是我姐,反倒像凌波的姐姐。凌波就得意,拽着小玉姐站在一起。小玉姐却总想躲闪,她羞于和凌波站在大庭广众面前,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只有忙乎起来才觉得安心。有她在,我爸妈省了一大半心。凌波和小玉姐确有相像之处,尤其眼睛,清澈透明。闹洞房的人不多,凌波不习惯这样的习俗,小玉姐跑进来解围,说都什么时候了,我弟弟弟媳累了一天了,快讓人家歇着。大家就逗,咋能歇?我们走了小两口儿会更累。小玉姐瞪起眼睛,用你们管?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回家炒几个菜,你们过去接着喝。
这个曾经连拥抱都怕怀孕的女孩终于成了我的老婆,我的耳鼓里闯进了她的喘息和让我不想停歇的鼓舞。新婚之夜我不敢太放肆,小心翼翼。记忆里长久消失又被重新唤起的声音,充满了躁动和刺激,像校园里小树林里的蝉鸣,像军属菜社防空洞里曾经时隐时现的光亮。凌波扒住我的肩膀,我尝到了她泪水的咸涩。
凌波喃喃地问我,小玉姐看你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她对你真好。
我什么也没说,拿起一支烟,凌波划一根火柴为我点燃。新娘子点了一天的烟,动作娴熟。
11
这以后有关小玉姐的事,大多是我妈讲给我的。或者她讲给凌波,凌波再告诉我。我爸妈常来我家,也去看妹妹。我让小玉姐出来散散心,但她不肯,连关里老家也不回了。
我妈说,前一阶段小玉姐和冯克闹得很凶,差点儿离婚。啥原因?冯克有外遇了呗!你还别不信,就是那个胡美玲。她要参加省里组织的画展,自己水平不行,根本取不上名次,就想了个馊主意,求冯克帮她画。冯克以前在省里拿过奖,这些年画牌匾广告,图利不图名,早没那心思了。架不住胡美玲软磨硬泡,就替她画了一张,结果还真拿了奖。这个姓胡的是个狐狸精,那些日子整天把冯克往她画室里拽,一来二去就搞在了一起,你说怪不怪?后来就邪乎了,胡美玲的肚子都一天天的大了。
冯克那阵子中了邪,胡美玲是大姑娘,得了奖好像也突然增加了文艺范儿,怎么瞅都比小玉姐顺眼。胡美玲不跟他谈钱、谈小溪、谈柴米油盐,谈的是达芬奇、徐悲鸿,勾起了封尘久远的艺术话题。冯克始终觉得自己艺术天分高,却一直怀才不遇,虎落平阳。互相瞧不起的一对男女突然成了知音,情投意合,发生什么都不奇怪。胡美玲肚子大了,冯克一下子就晕了。胡美玲渐失往日的柔美,开始胡搅蛮缠,冯克瞒不住,给小玉姐跪下。小玉姐气得发疯。她这辈子冷眼了多少男人,委身一杠子压不出屁来的冯克,他倒学会搞破鞋了。小玉姐去找胡美玲,上去就给胡美玲一个大嘴巴,扯着脖领子说,走,到医院做鉴定,要是俺家冯克的种,我替你养着!
事后有人说是个阴谋,胡美玲本来和某个领导的公子谈恋爱,被人家踹了,一个姑娘家被搞大了肚子总是件丑事,胡美玲需要补救。情急之中想到冯克,就给他挖了大坑,没想到一直冷淡的两口子拧成了一股绳,一致对外了。胡美玲偷鸡不成蚀了把米,县城里再也见不到她人影了。
几年之后,小玉姐家发生了更大的事。
电影院终于躲不过被拆迁的命运,要在县城里消失了。冯克副经理的职务也名存实亡,所有人工作关系都划归文化局下属的服务公司,工资一分钱不少,也落得个清净。
冯克在家画牌匾,放映员老赵拎一瓶白酒、两根红肠和一包花生米,幽灵般地飘到冯克家。
老赵是电影院里比冯克还闷的人,在整个单位没有一个朋友。电影院格局奇怪,连王经理都没有单独的办公室,老赵和冯克却有各自的空间。画室大,容得下好几块画板。放映间小,像个小阁楼,搬个影带倒个片子都挺费劲。但放映室在电影院的最高处,老赵每天都居高临下,俯瞰银幕和观众,心气儿自然也高。放映室憋屈,还禁止抽烟,老赵放完电影,就从窗口跨到屋顶外头,坐下来抽一支烟,看着半个县城的风景。无非就是天空、云朵、低矮的房屋、泥泞的街道、低头的行人,竟也憋出几首歪诗。老赵的诗颓废,荒诞,不讲究韵律,平仄,对仗,被那些整天研究五绝七律的诗人排斥,嘲讽。老赵也瞧不上他们,又找不到知音,索性自娱自乐。他苦闷很久,近些年才雨后春笋,有了点儿名气。放电影纯粹技术活儿,原本两个人,但另外那人常年休病假,老赵一个人也干得来。时间掐得准,倒片换盘准确,从没出过差错,也就沒有观众喝倒彩。老赵和冯克是电影院两个最特的人,冯克好歹还有海报,作品常被人品头论足,老赵好像被所有人都忘掉了,似乎没有人知道,电影院还有一个技术过硬的放映员。
老赵写过几首歪诗,被人不咸不淡地传过,权当乐子。
我看够了半个老城
看不够眼前那束衬着灰迹的光影
碾灭烟蒂
整盘电影胶片在旋转
那张白色背景
变得花花绿绿
我孤寂守住堡垒
架起一挺放映机
胶片如同子弹,一帧一帧入膛
瞳孔跟随弹道一起发散
被幻觉带走了灵魂
我只想踩着女儿墙的瓦片
让鼻尖下的烟雾
飘过头顶
冯克以为老赵走错了家门。冯克不懂人情世故,晾得老赵有些尴尬。小玉姐出来打圆场,冯克不情愿地放下手里的活儿,让小玉姐去炒两个菜,在屋里的炕上摆上饭桌。小玉姐狠狠剜他一眼,他立马打消了念头。歉疚地看着老赵,咱俩就在院子里喝吧,院子里风凉。老赵也随声附和,在外头喝好,外头敞亮,不容易喝闷酒。
冯克和老赵把牌匾、颜料、画笔挪走,摆上花生米和红肠就开喝。小玉姐麻利,拍个黄瓜,炒个绿豆芽。老赵叨了一口,竖起大拇指,弟妹这手艺真不错,有饭馆子的味道!
那是,啥叫熏陶?这就是。
小玉姐不愿意听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本来是闷人,喝起酒来说话却没边儿。男人喝上酒,有时候就不是人了。小玉姐忘不了早年间王经理来家里喝酒后那副德行,她那一记耳光,没把别人打醒,自己却醒了。
冯克和老赵都是俗人,喝的是俗酒,唠的是俗嗑。酒喝高了,也对上了脾气。老赵夸冯克媳妇,冯克习惯了,也麻木了,心不在焉,带听不听。老赵又夸冯克的画,诗画同源,其实他俩早该一起喝酒。今日之聚,为的却是电影院拆除的伤感。冯克没有老赵那么激动,电影院不景气,非但没有让冯克伤感,反而这些年他忙着给饭店、打印社、眼镜店画牌匾,钱没少赚,还没人管他,倒是有不少人眼红。他早就对电影院大楼没了感觉。老赵不行,电影院最先扒掉的就是放映室,那掉落下来的一砖一瓦似乎都砸在老赵的身上,让老赵痛苦不已。他远远地站着,看着,哭成了泪人。
他束手无策,只能憋出两句诗:
残砖碎瓦塌陷了
我的堡垒土崩瓦解
老赵泪流满面,激情朗读。读到忘情,拿起冯克的笔刷子在牌匾上奋笔疾书,写下了随口咏出的几行字,红色的,龙飞凤舞。冯克瞪着醉眼,像是心疼他的牌匾,又像是对老赵的字不屑一顾,老赵,你这破字写的,就没几个人能认识!
操!我把它挂到电影院楼顶去,看谁不认识?
就你?冯克笑声格外嚣张,这破诗也好意思往外挂?
老赵掐着腰,围着牌匾转了两圈,扛起来就出去了。冯克脑袋一沁,又磕在了桌子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玉姐拎着冯克的脖领子喊,还不追出去看看,老赵作妖惹祸,你也跑不了。冯克揉揉眼皮,鼻子孔里出气,这小子能有那能耐?写两首歪诗行,还写的不咋样,臭脾气倒是见长!
还不是二两猫尿灌的,在你家喝,在你家写,用你的牌匾,出了事能和你没关系?
冯克脖子冒凉风,噌的蹿起来,就往外面跑。
天已昏暗,风起云涌。冯克的酒劲儿全无,气喘吁吁地跑到电影院跟前,一群人围拢,仰头冲着刨掉了房顶的电影院张望,议论。影影绰绰有个黑影晃动,手臂挥舞,声音嘶哑,听不清喊着什么。
这人好像是疯了。
你不认识他吗?放映员老赵,听说会写诗。
诗人。在上面朗诵诗歌呢!
冯克分开人群,细长的双手呈喇叭状,冲着上面喊,老赵你作什么妖?危險,快下来!
旁边人说,别费劲了,上面根本听不见。
就是,要下来,早就下来了,还用得着喊?
冯克的眼睛急切地搜寻,黑灯瞎火的,他还是在挂海报的位置分辨出了老赵从他家拿走的牌匾。他拨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攀上木架子,一步一步挪向牌匾,伸手去掀,却一脚踏空,重重地摔落到地上……
12
冯克到省城,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小玉姐从我嘴里抠出这个消息,哭成了泪人。她后悔当时心软,没把老赵撵走,没阻止他俩把一瓶酒喝得精光,没去抢下那块牌匾,更后悔让冯克跑去找老赵,才弄成今天的样子。她把这次酿成的悲剧都看成是她自己的错,回头想来,错还不止这些。那年请王经理来家喝酒,也是她出的主意。虽然王经理理亏,没敢再寻机报复,可发生的事让人堵心,小玉姐就一直喘不过这口气。当时冯克好像知道屋外发生的一切,却装醉装死,让小玉姐的心凉了半截。好在只是吃了哑巴亏,小玉姐认栽。可这次差点儿出了人命,小玉姐没睡过一夜安稳觉,躺下来就做恶梦。她觉得自己和冯克八字不合,相克。
她用袖口抹去泪水,脸颊又被泪水浸湿。那红润,早已不是当年的红润,眉毛紧锁,眼泡红肿,像“囧”字无法舒展。我劝不听她,鼻子也跟着酸。她靠近我,头贴在我的肩上,身子瘫软虚弱,抖动得厉害。我就任她哭泣,任她慢慢地平静。小玉姐再也不是果敢、坚强、身材丰满、活泼美丽的小玉姐了。我还会想起“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词句,却不再有小玉姐的身影了。
我送小玉姐和冯克回县城,大脸盘在高速路口堵住我,兴师动众的,显得气派。按说我属于可接可不接的人物,但大脸盘已经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了,他听说我回来,带了好几辆车过来。给我开车门,双手和我紧握,贴着我的耳边鼓出一股股热气,本来刘县长要亲自来接,突然有个重要的会议,只好派我过来。他指挥手下的人连搬带推,把冯克卸下车。小玉姐跟着下来,眼神镇定自若,不再是前些天充满悲伤的样子。
我只想送小玉姐回家。大脸盘不让我走,他一脸真诚,都到家了,现在咱们都是娘家人,姐夫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小玉姐也冲我使眼色。两口子被一帮人簇拥着上了另一辆车。
在县城最高档饭店,最大的包房,我看出了大脸盘的能量。所有人都高看我一眼,冲上来给我敬酒。大脸盘说,这里有当年和我们一起钻防空洞的兄弟,你猜猜哪个是?
我挡了不少酒,也喝掉不少,实在认不出来。一个瘦瘦的人上前一步自我介绍,是我,现在在王主任手下听差。大脸盘介绍,在政府办开车。
我问,军属菜社的防空洞早就没了吧?大脸盘站起身,走到窗前,满脸得意,我特意安排在这吃饭,就是想让你看看当年咱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我起身看,面目全非,持怀疑态度。
当年你们王主任把我的兵权给夺了,攻打防空洞,火力可真猛。我得出去看看,王主任把这里变化得天翻地覆啊。大脸盘跟着我,说这一片已经改造成县里的商业中心了,有步行街、商业街、国贸城,别说你从省城来,我住这里,成年到辈在这里转,都想不起以前的模样了。
我和大脸盘谈起冯克的事。大脸盘瞬间变得严肃,咱姐夫的事有点儿麻烦,在书记县长那儿也留下了一点儿印象,影响特别不好。不过我会尽力而为,前些日子县里也议了,单位合并的,企业转产的,工人下岗的,都是烦心事。冯克和那个姓赵的起了个不好的头,枪打出头鸟,有人建议给处分。
我说,我就这么一个姐。大脸盘说,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咱姐的命也真是不好。不过你放心,我尽力。
老赵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冯克提前退休了,那些牌匾客户也自然流失了。一顿酒让冯克断了大半经济来源,也差点儿疯掉。他想在轮椅上继续画牌匾,一连摔了好几次,弄得满身颜料。小玉姐嚷,你要命还是要钱?
冯克不吱声,躺在地上像个死人。
命保住了就好。我妈长叹,多亏了你。小玉姐最疼你,但愿以后能平平安安地生活。我说,但愿吧。我妈说,小溪长大了,也有点儿不省心了。我说,凌凌比小溪小那么多,都开始叛逆了。
我和我妈说的不是一件事。凌波从我妈那里知道小溪的身世,就很担忧,和我提,我沉默不语。当年的那个夜晚,小玉姐路过军属菜社防空洞,见一个黑影蹲着,好像放下一个包裹,起身,又蹲下,抱起包裹,又放下,还有压抑的哭声。小玉姐紧张,心跳加快,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躲在一边。
黑影终于闪开,跑了,包裹里却传来婴儿的哭声。小玉姐明白了什么,她左右看看,走过去,扒开包裹的缝隙,果真是一个婴儿。小玉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仿佛哭声撕裂了她的心肺。她四处看,盼着那个黑影能回来,婴儿的哭声渐大,小玉姐只好轻轻地抱起来,轻轻地抖,轻轻地拍,轻声地哼,哄婴儿不哭。
小玉姐没等到人,抱回家,小家伙熟睡着,安安静静。她和冯克慌乱,兴奋,没有主意。去找我妈,我妈叹气,鼻子酸,也想哭一场。后来我妈就在信里告诉我,你当舅舅了。
凌波不止一次问过我,小溪长大了,水水灵灵的,当年她家为啥不要她了,会不会哪天找上门来?
我也担忧,但没有这么强烈。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反正在小玉姐身上发生的事情,似乎都与已经消失的军属菜社的防空洞有关。
作者简介:孙戈,男,1964年生。小说、散文发表于《中国作家》 《北方文学》 《西部》 《海燕》《啄木鸟》 《当代小说》 《小说林》 《当代人》等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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