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欢很抗拒妇科检查,她总是不能大大方方地“宽衣解带”,每每都会招来医生冷冰冰的指责:别磨蹭,裤子往下脱一点儿……谢欢躺在检查床上,严重缺乏安全感和尊严的内心,对穿白大褂的医生很是抵触,接下来的器械进入便会给她带来极大的痛楚。常年劳作令她总是腰酸背痛,妇科病也是时好时坏,那些酸痛像一尾鱼藏在她的体内,时不时扑腾一下,提醒她不要忽视它。还是谢云跟她说,身边有邻居突然查出宫颈癌晚期,这个消息让她陡然一惊,内心的惧怕瞬间战胜她所有讳疾忌医的念头。
医院里总是人满为患,谢欢还躺在那里,医生已经在叫了:“下一个。”谢欢忍气吞声地坐起来,慢吞吞地整理衣服。进来的是一个矮小的老太太,短短的头发冒着油光,一绺绺贴在头皮上。医生核对着姓名年龄,她已经六十多岁了。这个年龄应该绝经了吧,还会有妇科毛病困扰吗?谢欢胡思乱想着。脚上的鞋子格外难穿,鞋跟拔了几次都没弄好,谢欢拧着眉头,发誓回家就扔了它。她听见医生啧了几声,对老太太说:“你这个阴道炎挺严重的,需要局部用抗菌药,两周后来复查。”这时,谢欢听到老太太问:“医生,那我今晚能同房吗?”如同一声惊雷响起,谢欢不由自主地抬头打量着老太太,没错,这是一个又瘦又矮貌不惊人的老太太。谢欢很难堪,仿佛她是故意一直站在暗处。
医生显然也愣住了,几秒后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有些不确定地说:“最好不要同房吧,治疗期间不要同房。”
“那我今晚不用药呢?”老太太追问。
医生大概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有些诧异地打量她几眼,犹豫片刻,大概不知道怎么回复,干脆采取回避态度,冲门外喊:“下一个!”
谢欢为自己的动作慢深感抱歉,她的每个毛孔都在替老太太尴尬,她怎么能如此明亮地将性事敞在陌生人面前?在六十多岁的年龄。可当事人压根没有任何难堪,她并不需要别人来理解。谢欢慌乱地趿拉着鞋子,恨不得立刻消失,刚走到门口,又听到医生喊她:“谢欢,你的单子。”无奈,只好又返回。目光和老太太撞到一起,老太太回给她一个友好的微笑,眼神里有种谢欢很陌生的东西在闪亮,脸上的皱褶堆出一朵花。这朵花很是刺眼,谢欢不是很适应。
检查的费用都是谢云出的。回去的路上,谢欢问妹妹谢云:“你说这六十多岁的女人,还能同房?这不科学啊。”
谢云手握方向盘,目不斜视,没接她的话,用很平稳的语气对她说:“赵豆豆借读的事,你最好再认真考虑一下,和姐夫好好商量,十五万可不是小数字,你一个人就把主全给做了。”
谢欢看着自己红肿的十指,苦笑,谁不知道十五万不是小数字呢,她起早贪黑地卤板鸭卖,手都烂了,腰椎颈椎哪儿都不好,她要卖多少只鸭子才能挣够十五万啊。谢云瞥了一眼沉默的谢欢,心里有点儿冒火,从小到大,谢欢最让她佩服的就是:她永远能坚持自己要做的事,别人的话再怎么语重心长或是重如鼓槌地砸过来,到了她这儿就是一阵风,她从来不会反驳你,但她照样会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谢云有点儿生气,可也实在无奈。她和谢欢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她们是对儿知根知底的亲姐妹,可又互相瞧不起,彼此不认同。心里藏着解不开的结。谢欢长得比谢云好看,身材傲人,走起路来步姿妖娆,谢云曾经妄图指正她,让她好好走路。而谢欢呢,时常表现出一种被戳破的恼怒,压根儿就不理会她。
可那又怎么样呢?血缘这玩意儿将她们箍在一起,谢欢过得不好,谢云也无法心安理得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对她坐视不管。
不知过了多久,谢云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叹着气劝她:“一中也是重点高中,豆豆能考上已经很好了,没必要多花这个十五万借读费去无中借读。你起早贪黑地卤鸭子,赵毅帮人修车,挣点儿钱不容易,赵豆豆后面读大学,用钱的日子在后面呢……”
“你不明白。”谢欢调整了一下坐姿,淡淡地说。
谢云眼皮掀了一下,窗外的天空很蓝,旧日的时光被凝固在此时,谢云抿唇不语。
车子拐进观音巷,谢欢在巷口下车,冲谢云挥挥手,转身朝自家的板鸭店走去。又深又长的巷子,她在这里长大。结婚后,又回来租门面熬了十几年,不管是严冬还是酷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宰杀鸭子,拔毛开膛破肚,加盐、香料腌制,烘干水分后,用优质锯末烟熏,再选用八角、茴香、花椒等三十多种香料下锅卤制。谢欢卤制的板鸭,有独特的方法,卤制好的板鸭,无需口尝,光是看那色泽闻其香,就叫人垂涎三尺。回来的时间正好,十点半左右,出来斩板鸭的人陆陆续续过来了。谢欢将围裙穿好,打开橱窗,将早早卤制好的板鸭摆放整齐,好几个老主顾都在排着队,谢欢话不多,她做生意的特点是不说二话,一刀定音,剁开半只,上秤报价格,“咚咚咚”一通挥舞,鸭子被剁成大小均匀的块状,然后浇上卤水,拍开蒜瓣切碎撒上,最后滴上麻油。哎呦,那个香味啊,让排队的人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快到十二点,基本就忙闲了,该斩板鸭的人都斩好了,谢欢将橱窗打理干净,准备收摊儿回家。回家还得准备儿子赵豆豆的晚餐,豆豆中午在学校吃食堂,晚上回来要给他弄顿好的,加点儿营养。
反复数着上午的收入,谢欢咬咬嘴唇,压了压火,十五万,她得筹到这笔钱。这些年存的钱都被赵毅拿去投资他的汽车修理店了,银行还欠着贷款。心里一想到钱,谢欢急火攻心却又无计可施。开学都已经一个多星期了,赵豆豆的借读费再不凑齐,名额就保不住了,后面想进无中借读的还排着队呢。赵豆豆之所以能获得这个名额,是因为他的分数距离无中录取分数线仅一分之差,尤其是他的数理化,接近满分,他吃亏在政史上。他这样的学生,无中最喜欢,政史分数提上来了,就这成绩,清华北大的料儿。政教处的主任看了赵豆豆的分数,当场拍板对她说:“你家优先录取。”当然,这其中还有谢云丈夫曹小天的帮忙。
无中是什么?是他们市一流的重点高中,上无中的学生,高考一本考取率是百分之百,大学稳拿,也就是985还是211的区别,根本不愁考不取。可是赵豆豆中考政史发挥失常,以一分之差落榜无中。想去无中就读就要交十五万的借读费,眼看就要到时间了,十五万的影子还没看见呢,这种无奈让谢欢无比的痛苦。谢欢虽然从事操弄吃食的粗活儿,但她并不是粗枝大叶的人。相反,她极其感性,能安安静静坐下来看一整晚的书不动弹,她的心思缜密情感细腻,对于许多事,有着比常人更渗透的洞察力和感知力。她知道谢云反对她操作借读的事,拐着弯试探几句,借钱的话还没说出口,谢云已经打消了她的念头,说:“谢东两口子在上海好久没收入了,他刚问我借了几万块钱还房贷。”
谢东是她们唯一的弟弟,在上海工作,公司经济不景气,夫妻俩已经失业半年了。谢云是家里的老二,工作稳定,她既关照姐姐谢欢,又关照弟弟谢东,经常背着丈夫曹小天补贴他们。但谢云也不是大富大贵,经济能力有限,钱既然借给谢东,那谢欢自然不好开口借了。谢云的话是真是假,谢欢不知道,她也没有勇气去问谢东,她知道远在上海的弟弟又累又孤独,将生活过得像一部跌宕起伏的小说,一不小心就是一落千丈的断崖,她帮不了他,只能尽量不打扰他。
背着硕大书包的赵豆豆回来了,腋下夹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进门就亲亲热热地喊妈。谢欢赶紧上前接过他的书包和保温杯,问:“饿了吧?饭菜都好了,我再给你切个苹果饭后吃。”赵豆豆应了声:“好”。
赵豆豆是个很单纯善良的孩子,叛逆期这东西在他的身上就没出现过,他尊重并听从父母的建议——主要是母亲的建议,父亲忙,很少操心。一米八的赵豆豆,长得眉清目秀,性格开朗脾气好,有错立马道歉,跟谁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他成绩优秀,理想是当一名教师,中考后,他想填报3+2农村定向师范培养学校,他爸赵毅也同意,觉得虽然是农村偏远地区,但教师工资也还可以,主要是不必像他那样天天低头操着扳手钻车底,一天下来整个人灰沉沉的,那种灰,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当老师还有寒暑假,再怎么不济,也比他干粗活儿轻松。可谢欢不同意,谢欢当时正在给土豆饼翻身,头也不抬地说:“男孩子怎么也得读高中!一个初中生读师范,一辈子在农村偏远地区当老师,还不如留在市里跟我卤板鸭。你看你大牛表哥,清华大学高材生,咱们不和他比,但起码也要读个高中上大学。你妈我还高中毕业呢,总不能一代不如一代吧。”
赵豆豆呵呵一笑,小声说:“我爸初中没毕业……”话没说完,被谢欢一瞪,吓得没敢再说下去。赵豆豆对母亲凌厉又孤独的表情很陌生,她一向很懂得控制情绪,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尖锐直接的真性情。赵豆豆有些惆怅,他知道母亲疲于奔命,为生活所营役,他不想忤逆她。赵豆豆又很羞愧,觉得自己像一颗失败的种子。他点点头,终于妥协,又有些失落:“妈,无中我没考取,您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没大牛哥哥那么优秀,大牛哥哥是中考状元,第一名的成绩进入无中的。”赵豆豆的声音有些委屈。
谢欢将土豆饼盛到他碗里,笑笑说:“豆豆,你小姨是企业高级策划,小姨夫是局长,你对卖卤菜修车的父母是不是很失望?”
赵豆豆一听,立马举手表忠心:“妈,我绝对没有,我尊重这世界上所有的职业,而且我觉得你们这样也挺好的,体力劳动让你们身体更加健康,陪我的时间也多。”
谢欢揉了揉他的头发,打趣他:“那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修眉刀,不要再拿它来刮你的腿毛。”
赵豆豆抓把头发,憨憨地笑了。
吃完饭,赵豆豆帮忙收拾碗筷,小声地和谢欢说:“妈,你和我爸是不是吵架了?听说无中的借读费挺贵的,我爸不同意也能理解。其实,我也觉得没必要去无中借读,读一中我照样考大学。”
谢欢抹着桌子,淡淡地说:“这你别管了,这是大人的事。你读好书就行了。”
赵豆豆回房学习,谢欢洗好碗筷,下楼扔垃圾时,出了电梯就碰见回来的赵毅,她有些吃惊地问:“今天回来这么早?”赵毅站在那里等她扔垃圾,他抠着指甲缝里的泥垢,说:“疫情,街上都没什么人!今天生意不好,不过下午卖了一个汽车轮胎。”
插图/朱珊珊
上楼时,电梯里两人谁也没说话,谢欢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今天医院那个老太太的话——今晚可以同房吗?她的脸一下红了,内心不知名的羞愧冒出来,她努力平息呼吸,仿佛河水涨潮,胸腔里积累的水快要淹没她,令人窒息。谢欢咳嗽了几声,试图掩盖不和谐的尴尬气氛。赵毅若无其事地站在电梯中挖着鼻孔,粗线条的他从来没有觉察到她的情绪,他就像个木头人。对着“木头人”,谢欢的羞愧和尴尬戛然而止。走出电梯,门前楼道里横七竖八堆放着自家的杂物,幽暗中鬼魅横生的错觉。进屋后,谢欢手脚麻利地从饭焐煲里端出几个小菜,又炒了碟花生米,赵毅拿出一瓶白酒慢慢喝起来,这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谢欢默默注视着赵毅,赵毅有一张精瘦的脸,五官标致,和精壮的身躯不大搭配,当初就是这张标致的书生脸吸引了她。谢欢读书没能考取大学,命运不济,也未能找份儿体面工作,当妹妹谢云大学毕业出来都结婚生子了,她还是高不成低不就单身一人,直到别人给她介绍了赵毅。那时的赵毅还很单薄,骨节分明的手指,压根没想到将来会和扳手等工具打交道。以谢云丈夫曹小天的条件为参照物的谢欢认命了,就他吧,好歹外型比较接近曹小天,看上去似乎有点儿书生味。
赵毅喝完一杯还要倒第二杯,谢欢拦住他,盛了一碗饭放到他面前,赵毅看看碗里的饭,又瞅瞅谢欢,头疼地闭着眼睛说:“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整得老子心里发慌。”
谢欢瞥了他一眼,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慢慢地说:“老公,我想给儿子整去无中借读。”
赵毅眼皮一跳,往嘴里扒饭的手顿住了,怔怔地看着她问:“到底要多少钱?”
谢欢垂下眼皮:“十五万。”
“什么?十五万?”
赵毅一激灵,筷子掉到地上:“你知道我累死累活,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吗?我那个店面欠银行的贷款,我一个月要还多少你知道吗?”
谢欢弯腰捡起筷子递到他手上,深吸一口气,低声地说服他:“我觉得这人吧,就是菜籽命,大风把你吹到哪儿,你落地生根,周边不同的环境会对生长造成极大的影响。无中出来的,百分百将来都是各行业的人才,咱们儿子就算不成器,将来他的同学都是高材生,这就是他的资源呀。这个社会,最宝贵的是什么?是人脉,是资源!”
赵毅放下筷子,直起身体,他和谢欢已经许久没正视过彼此,更别提掏心掏肺地交谈。他也不愿意和谢欢掏心掏肺,他的心肺掏出来太不堪,放到她面前让他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是谢欢走投无路时的无奈选择,谢欢标准的鹅蛋脸,五官精致柔美,尤其是那双眼睛,长而细,眼尾上挑,这双眼睛真的很漂亮,笑起来弯似月牙。第一次见面时,他在她这双漂亮眼睛的打量下手足无措,话都不敢说。他多么爱她的笑啊。可是,婚后的谢欢很少笑,大多数时,这双眼睛总带着清冷的光坦荡荡地打量着别人。她是个聪明且清透的人,对很多事情都有着独特的见解。虽然后来,为生计所迫,她做起卤菜,整天混迹在人头攒动的菜市场里,小市民气息混和着烂白菜的气味,但谢欢骨子里却依旧还是那个不俗的人,单纯平静的面孔里有着八面圆通的心。混迹菜市的谢欢,采买只带把“钝刀”,从不太狠,象征性砍个价,价格砍太低,她说像剥削他人,跟拦路抢劫差不多。面对他不屑的目光,谢欢认真地说:“给他人留点儿余地,这点儿余地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对别人说不定就是留了一条路。”赵毅嘟哝着:“买菜砍个价,至于么。”谢欢笑笑,人生在世,自己呼吸顺畅时,得看看身边周围的人能不能喘上气,多替别人考虑一下,你周围的人好了,你多少也会沾点儿光。菜市场所有的小贩,不斩板鸭便罢,只要吃板鸭,必定来她的店。不但如此,经常遇见买菜要斩板鸭的顾客,菜农菜贩们总会推荐她家,就这样久而久之,她的板鸭店几乎成为本地板鸭知名品牌。这些,跟赵毅说,他永远不明白。就像此刻,赵毅不懂她说的那些道理,但这居然不妨碍他认为她说得极有道理。只是,十五万的借读费,掏出来无疑是从他的身上挖出一大块血淋淋的肉。赵毅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又力不从心的表情,他抓起筷子继续往嘴里扒饭,含糊不清地坚持:“一中照样读大学。”
“那怎么能一样!整个市,前几百名的都在无中,剩下的去一中,生源不一样,将来的升学率肯定不一样。身边有一堆优秀的同学,这就是豆豆最好的资源呀。”
谢欢起身去厨房给赵毅热汤,望着谢欢忙碌的身影,赵毅使劲儿嚼着嘴里的米饭,发狠似的说:“什么资源不资源的,到哪儿生活都一样。人到天下都吃饭,狗到天下都吃屎……”
“你说什么?”谢欢从厨房探出头,赵毅嚼着饭菜,慌慌张张地冲她摇摇头。
谢欢将热好的汤端出来放到他面前,走到阳台上,不远处的草坪上,几只狗在撒着欢。小区两侧那几棵矮小的玉兰树,像是没人打理的野孩子。
赵毅吃完饭,冲个澡就躺床上刷抖音。修车是高强度的力气活儿,每天到家吃过晚饭冲个澡,赵毅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手机没瞅一会儿就呼呼大睡。而谢欢每晚都要陪伴儿子,赵豆豆睡觉她才睡。儿子在学习,谢欢便坐在客厅沙发上看书。高高的落地灯旁边是一盆君子兰,她最近看的那本《漫长的告别》放在茶几上,深夜阅读是她多年的习惯,身在烟火味浓重的俗世生活中,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能结交书籍这个超凡脱俗的知己。可是今天,谢欢有些心烦气躁,无法静心。看了片刻,她放下书,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对着镜子,谢欢注视着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眼神厌恨却不得不缴械投降,拿起雅诗兰黛眼霜涂抹着它们。雅诗兰黛,对于以做卤菜为生的她,算是奢侈品了。这是妹妹谢云给她买的。谢云比她只小两岁,可两人一道逛街,她试穿着一件颜色艳丽的大衣犹豫不定时,笑眯眯的店主对谢云说:“你妈穿这件大衣起码年轻十岁,价格又不贵,给她买了吧……”谢欢气急败坏地丢下衣服,她知道自己不能怪店主,店主并非有意要犯错,可正因为这种无意的、真实的错误,才更伤人。没几天,谢云就给她送来一套雅诗兰黛,让她没事捯饬一下自己。谢云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你只管用,用完了和我说,我再给你买。”看着皮肤依旧白嫩没有丝毫岁月痕迹的谢云,谢欢百感交集,她努力想要活成想要的样子,却发现已经自己变成面目不清的中老年女人。
谢云待她很好,衣食住行上对她的贴补不计其数,就连谢欢家里的卫生,谢云都隔三差五地过来帮她打扫。谢云这个当妹妹的,比已经过世的父母待她还要好。
谢欢盯着浴室那面没有铺设瓷砖的北墙,上面有返潮后留下的经年的污渍,看起来像一块块丑陋的斑癣。这令人作呕的墙!原本她可以把卫生间修葺一下,可还有十五万的借读费没着落,过日子紧巴巴的,需要小心翼翼应对这人世,哪有闲钱。高一已经开学快一周了,借读的事必须在这两天落实下来。洗好澡躺到床上,赵毅的鼾声震天,谢欢没好气地抬腿踹他一下,赵毅翻了个身,继续打着鼾。谢欢满腹心事,毫无睡意。静夜里,她听到外面楼梯咔咔响的高跟鞋声,那是楼上的女人,她总是在零点以后回来。她很时髦,衣着时尚,她和赵毅在电梯里碰上时,赵毅会不会目光乱瞟……这样的想象让谢欢走神,思绪随着女人的高跟鞋声,一直往上,最后在“砰”的关门声中戛然而止。
早上,外面蒙蒙亮,谢欢在一阵酥痒中醒来,赵毅正趴在她的胸口亲吻她,谢欢没睡好,脾气实在好不起来,刚想挣扎,赵毅有力的胳膊一把按住她,直接掀掉她的衣服扔地上,无比正经地对她说:“老婆,你天天睡那么晚,我每天都累成狗,实在是吃不着。男人早上都这样,哪天我早上要是不闹腾你,人大概也不行了。”谢欢手被他抓着,人也被他箍住,根本反抗不了,听了他的话,心一软,闭着眼睛迎合他……
赵毅搂着她,抬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摸了摸她眼睛下的黑眼圈,问:“昨夜没睡好?是为了豆豆读书的事?”见谢欢不吭声,他啧了一声:“我说你这人,就是想不开……”
话说了一半,看到谢欢的脸色赵毅没忍心再说,他坐起来穿衣服,说:“行!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都听你的!我上午去我大姐二姐三姐家去借钱,不就十五万嘛,你至于愁得觉都睡不好?”谢欢怔怔地看着赵毅,赵毅套上T恤,锁骨旁有一道尾指长的疤痕,腹肌藏进T恤里。穿好衣服的赵毅,眉清目秀,睫毛弯弯,真真是个好看的男人,只是常年劳作的他,脸上皮肤粗糙黝黑。谢欢的心一动,她不明白这么多年自己为什么瞧不上他,她为什么没将他真正装进心里?他是个大老粗,可待她却是真心实意,口袋里超过五百块钱他就揣不住,回家掏出来上交给她。
谢欢撩起眼皮瞧着他,嗓音轻轻,带着几分温柔:“尽力吧,我也去借点儿。”赵毅一挥手,不耐烦地说:“不用,我三个姐姐都舍不得我,向她们借点儿钱,又不是不还她们。不用你操心。”谢欢怕他不会说话,得罪大姑子们,还想交代他几句,赵毅已经穿好衣服弯腰找鞋子,说:“我虽然没本事,可是不会让我女人和儿子饿着,钱的事你别操心了,留下精力晚上陪我……”谢欢怕被赵豆豆听到,又想起刚才男人的粗鲁,耳尖一热,上前就拿脚踹他,赵毅嘻嘻一笑地让开,冲进卫生间洗漱去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粗人就是粗人。谢欢悻悻地。想想她又不放心,交代他:“钱的事,别告诉豆豆。”
九月的阳光像微微融化的奶糖,黏糊糊地将人罩在其中。谢欢浑身都湿透了,楼上楼下地跑,缴费帮赵豆豆办理入学手续。无中会计室的音响,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如缓缓的溪水在耳边流淌,这是读书时代谢欢常听的曲子,苦读至深夜时,它总是能安抚她疲惫的身心。可此刻,它对刚交出十五万借读费的谢欢毫无作用,谢欢的心在滴血。这点赵毅和她完全不同,赵毅一旦决定出这个钱,十五万在他心里已经被丢得远远的。他将借来的钱转给谢欢,脸上的淡定让她恍惚。夜里,赵毅呼呼大睡,谢欢却辗转反侧,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每个细胞里都有一只蚂蚁在啮噬。谢欢睁眼到天明,反正睡不着,她干脆起身悄悄关上房门,到厨房从冰箱取出馄饨皮,调好馅开始包馄饨。等赵毅父子俩起床,谢欢已经包好一堆馄饨,刷锅、烧水、备料,馄饨下锅。谢欢拿出两只海碗,撕两把干紫菜,丢一把虾皮,再倒入一点儿生抽和醋、麻油,馄饨就煮好了。赵豆豆拿勺子不停地搅和着碗里的馄饨,悄悄瞥了谢欢一眼,说:“妈,瞧你的黑眼圈,没睡好?”谢欢手脚麻利地收拾厨房,嘴里“嗯”了一声,赵豆豆又追问,“你不会是跟我爸吵架了吧?”赵毅到嘴的勺子停下来,瞪赵豆豆一眼,笑骂道:“哪次不是你妈找我麻烦,我哪敢跟她吵架!小兔崽子,还不是为了你!你妈这是肉疼呢,给你出了借读费,手续办得差不多了,你马上就可以去无中读书了。”赵豆豆一下愣住了,表情复杂,拿着勺子的手微微收紧,突然觉得空气很闷,他三下两口吃完馄饨,进房间开始背单词。谢欢低声埋怨赵毅:“你跟孩子瞎说什么呢,这不是给他造成压力嘛。”赵毅将汤喝得稀里哗啦地响,囫囵着说:“就是让他有压力,不好好读书对不起他娘老子……”
谢欢只觉得自己是鸡同鸭讲,他永远和自己不在一个频道上。
上午,谢欢将自家卤菜店大门贴的“店主家中有事,停业两天”的通知撕下,一路过来时,街坊邻居们不停向她打探停业关门的原因,谢欢笑着告诉他们是为了赵豆豆读书的事忙活呢。相邻的老中医陈老头儿,一听事关赵豆豆,格外关心,询问了好久。陈老头儿静静地抽着烟,看着吐出的烟雾发呆,谢欢忙活的空闲瞅了瞅他,对上他的视线时,他表情复杂地看着她,欲言又止。陈老头儿只有一个女儿,当年老婆和他离婚时带走了,他后来一直未娶。陈老头儿富有并特别喜欢孩子,赵豆豆小时候,谢欢忙活起来顾不上他,陈老头儿常常将他喊了去,给他饼干、牛奶和桃酥吃,赵豆豆常常回家还咂巴嘴说:真香!
陈老头儿将赵豆豆当成自家孩子般稀罕。其他人问,谢欢就随便两句话应付过去,面对陈老头儿,她不想隐瞒,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她问陈老头儿:“换成您,您交这个钱吗?做父母的,读书我们帮不上他,知识得靠他自己学进去,我们只能给他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老头儿撇开目光,露出微妙又尴尬的表情,说:“呃……豆豆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其实是想去农村当老师?”
“农村教师,没有社会地位没有钱,还不如跟我后面卖板鸭。”谢欢的声音很平静,陈老头儿却莫名听出一丝冷厉,嘴里的话又默默咽回肚子里。
谢欢拿起扫帚,开始清理门口的垃圾,心头烦恼、不快像地面的烟头、塑料袋,落叶般一扫而空。不时有人过来和她喋喋不休半天,无非是抱怨她两天不开门,他们只好买了别家的板鸭,味道实在是比不上。谢欢微笑着,轻声好言地向老主顾们保证,下次绝不轻易关门。一回头,她便将自己的保证丢到脑后,街坊邻居抬着混的夸奖,当不得真。这世间哪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事物,更何况只是一门吃食。
门面两旁的道路边,已经有人摆出各类菜蔬,行人骑着电瓶车、自行车出入狭窄的巷中,世人都在为生计奔波。谢欢直起腰,将清水里浸泡几小时荡去余血的鹅拿出来,放进配好卤料的锅中开始烧煮。当她用特制的长筷子翻动老鹅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接通后,电话那头居然传来谢云的哭声:“姐,我阑尾炎发作了……又摔了一跤……我……我的胳膊好像断了……”谢欢急了,熄火关了门就往外跑,冲电话里的谢云喊:“你躺那里别动啊,我马上就过来……”电话那头儿,谢云打断她的话,虚弱地说:“别来我家,你直接到医院,救护车已经到楼下了。”
谢欢一边跑,一边给赵毅打电话,让他处理锅中泡在卤水中的鹅。有种羞愧在内心细细灼烧,她的妹妹受了重伤,而她却还牢牢惦记锅里的鹅。很羞耻。小城的车,不管大小都不大会礼让行人,在没有红路灯的斑马线上,谢欢挤过去,插入车缝中,任由车流的气势碾压每一根神经。
谢云从来不喊她“姐”,这声姐喊得谢欢一脸绝望,仿佛就要生离死别。一路上,谢欢将最坏的可能都想个遍,妹夫曹小天这些年升得很快,在市领导班子占有一席之地,现在忙于防疫工作,几乎是以单位为家,谢欢拨通他的电话,那边只说了一句“在开会”就挂断了。谢欢只好发条微信过去,告诉他谢云住院的事。医院门口,谢欢扫好健康码,接受体温测量,到了住院部急诊科门口,又是一通扫码测体温……并且,每个科室门口都设了一道岗,一名护士坐在那里负责盘查,没有问题才给你开门。进科室的家属,必须出示核酸检测结果,阴性的给你一张陪护证。前面排队的不时有人和护士争吵,无非是嫌弃麻烦、事多。谢欢虽然也心急如焚,可她并不抱怨,这就是小地方的好处,没有一例确诊的新冠肺炎病例,你起码还能正常看病,大城市人口流动性太大,看病更难。
谢欢的陪护证还没拿到,曹小天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告诉她:“你妹正在手术,看到你信息我立刻联系院部的熟人,她的阑尾手术做完要紧接着做接骨手术,估计得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我让医院的熟人给她找了位护工,你先过去看看她,我这边一忙完就过来。”谢欢整个人放松下来,正想多问他几句,曹小天又挂掉电话。谢欢苦笑,这要是赵毅,话没让她说完就敢挂电话,她铁定揪光他头发!
谢欢赶到急诊科,骨科医生正在帮谢云接骨打石膏,谢云疼得面色惨白,低声哭泣、呻吟,谢欢一看她这样,泪就下来了。谢云的病房是双人间,进门左边就是卫生间,里面洗脸盆、淋浴等都有,病房的大幅落地窗户像面玻璃墙,阳光充足,墙壁上还固定着饮水机。这小城住院部的设施,比很多大医院都强。麻醉还没有过劲儿,谢云便沉沉地睡去。请的护工来了,谢欢简单交代她几句,又急匆匆地去谢云家取生活用品,她们两姐妹一直都有对方家里的钥匙,以备不时之需。谢云家住在状元桥边的湖滨花园,这里是别墅区,他们买的早,当时这个地方还很荒凉,二十万就买到手,如今三百万都不止。谢云家是中式装修,极简,打开门入眼的就是被擦得锃亮的白色地砖,空荡荡的客厅令人感觉冷清。谢欢站在门口愣了半天,她好多年都没有来谢云家了,两人虽然离得近,但她为生计所迫,很少可以抽出时间串门,倒是谢云隔三差五地会去帮她打扫卫生,甚至帮她看店……客厅阳台上,有一把老式的摇椅,上面放着一堆毛线。谢欢走过去一看,居然是谢云手工针织的婴儿毛衫帽子鞋子等,谢云是在提前给孙子准备小衣服吗?谢欢很惊讶。她又看到阳台拐角还放着老式缝纫机,不知道谢云是从哪儿淘来的老家伙,针头上挂着缝合了一半的半身裙。谢欢仔细瞅瞅,这不是谢云那条连衣裙嘛,她自己动手将它改成的半身裙?缝纫机旁边的小桌子上摆放着一本《圣经》、一本佛经书,谢欢被逗笑了,谢云这到底是信耶稣呢,还是信佛祖?笑着笑着,谢欢的眼圈红了,一向照顾她和远在大都市弟弟的谢云,她的生活竟然如此孤独。儿子大牛一年多没回来了,今年春节说留在学校做志愿者,清华竞争很激烈,那孩子又有上进心,除了学习,还担当几个社团的负责人,是学生会干部,每天忙得不可开交。记得有次谢云开玩笑和她说:“我那儿子,昨天总算和他接上头了,视频没说上几句,他就被导师叫走了……”她当时剥着蒜,头也没抬,说:“能者多劳,你儿子有出息,忙学业,哪有空陪你这位老母亲聊天。”谢云没有说话,脸上淡淡含笑,眼里却是无尽深沉的惘然。那是谢欢很熟悉的表情,每当谢云不高兴时,看起来就是这般淡然无心的样子。当时她觉得谢云矫情,故意在她面前显摆儿子有出息呢。
她无法得知谢云的内心,平日里只看见她的平静自控,上班、下班,清理卫生,料理生活。打量着眼前简约宽敞的客厅,谢欢忽然有种虚无的感觉,谢云的生活如此顺遂,内心却是孤独的。她孤零零地守着这栋房子,独自一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默默地织着毛衣,仰望着太阳的东升西落……谢云才四十出头,儿子已经不需要她,丈夫工作忙碌,早出晚归,连饭都很少和她一起吃。平日里,谢云经常来帮她打扫卫生,帮她看店,帮她给赵豆豆送饭……她做这些,也许只是想要填满那些寂寞的时间,可是,孤独还是孤独,它始终在那里放着、摆着。反观她自己深陷庸常的生活泥潭之中,有烦恼、有不甘、有愤怒、有悲伤,唯独没有孤独。她的内心被塞得满满的,空暇时,她还有心情读得下去《红楼梦》《瓦尔登湖》。
一个内心孤独、表面还时时保持镇定自若的人,不免让人心生担忧。
再次来到医院,谢云已经醒了,两场手术明显让她变得虚弱,额头渗出细汗,躺在病床上的她看起来格外单薄瘦小,对上她的眼睛,谢欢心虚了一瞬,不敢再看她。谢欢吩咐护工打盆热水,拧了把热毛巾开始替谢云擦拭身体,又和护工一起换下谢云身上被汗浸湿的衣服。
看着面色如纸的谢云,谢欢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埋怨她:“你差点儿就没命了知道吗?阑尾炎都穿孔了还忍着,难道你之前就没有任何症状吗?又把胳膊摔成这样……”
谢云苦笑,说:“我阑尾炎老毛病了,本来准备去年腊月或者年后动手术,我琢磨着儿子寒假回来,医院有人陪护……曹小天你也知道,他的工作性质让他就没有一天安稳。”
谢欢瞪着眼睛凶她:“咋了?儿子过年没回来,手术都不要做了?命都不要了?你跟我说呀,我把店一关,啥事都没有。我是你姐姐,伺候你一段时间不是天经地义吗?”
谢云抿了抿嘴,忍住泪,说:“我也没料到会这么严重,当时我感觉自己要死了,慌乱中一下滑倒……”
话没说完,谢云的手机响起来,谢欢瞥见是曹小天,冷笑着说:“真是比国家主席还要忙,老婆住院动手术,他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光打电话能起什么作用?”
电话那头,曹小天听见她的挖苦,更加低声下气地安慰着老婆。挂了电话,看着谢欢气鼓鼓的样子,谢云忍不住笑了,说:“他也没办法,防疫的事可大可小,我们这里目前虽然一例没有,但周边几个市都有病例了……我既然找了这样的老公,就得面对现实。书上说,孤独分十个等级:一个人逛超市,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茶喝酒,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旅游……最高的等级是一个人做手术。我这要不是有你这个姐姐在身边,我都达到孤独的最高等级了。”
谢云是随口打趣,谢欢听了,心里却一酸,她缓了半晌,才终于拾回平静的声音:“你一向比我好命,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两姐妹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少女时期那条狭窄的弄堂,一起牵着弟弟去买冰棍,弄堂里的孩子们像一只只乱撞的鸟儿,从她们身边经过……一晃人已到中年,要是还没能磨砺出一副硬实的身板来,那可真令人头疼,凡事都和自己过不去,硬挺着去反抗去应对,简直就是十足的自欺欺人。谢云很能看清。
谢欢帮谢云稍微挪动下身体,好让她更加舒适些。这时,一位高大的男性护工连抱带拖地将一位腿部打了石膏的老太太弄上另一张病床,老人在床上弓着腰,慢慢侧转着身体。护工抹了把汗水,对她说:“照顾你的护工晚点儿来,她在排队帮你打晚饭。”
护工走后,大概是嫌弃姿势不舒服,老太太痛苦地想要翻动身体,谢欢见状,忙过去搭把手,老人对她咧了下嘴,算是笑脸。谢欢看看时间,琢磨着出去买点儿吃的,再给赵毅打个电话,吩咐他要把赵豆豆的生活照顾好,抽空还要去把卤菜店打扫干净挂出停业的牌子。她叹口气,早上才跟顾客夸下口说再也不随便关店面,没想到这店面立马就给关了,没有十天半个月,估计还开不了。
病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位矮胖的护工走进来,紧跟在身后的是个戴着口罩浑身肌肉的男人,口罩上方的浓眉大眼看着甚是熟悉,他手里拎着一个大保温食盒,谢欢还没反应过来,男人一把扯下口罩,露出黑黝黝却仍俊美的脸,居然是赵毅。赵毅将保温食盒放到床头柜上,有些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说:“老婆,我手艺不太行,就简单弄点肉片汤,炒了个西红柿鸡蛋,还有米饭,你和他小姨就凑合着吃啊。这狗日的医院,老子进来就跟做贼似的,不让进!”
谢欢惊讶地看着他,问:“那你怎么进来的?”
“混进来的呗!”
谢欢无语,好气又好笑地对谢云说:“你看,从来不下厨的他,捯饬这几样饭菜来,真不容易,哎。”
谢云也笑,赵毅安慰她说:“你好好调养身体,让我老婆陪着你,家里有我呢。”
谢欢白了他一眼,说:“什么你老婆,我是她姐,亲姐!”
谢欢打开食盒,啧着嘴说:“别说,这菜做得还真不错。可惜啊,谢云还没通气,吃不了。”
赵毅一愣,又呵呵笑着说:“他小姨不吃,我老婆吃嘛。”
谢欢瞥了他一眼,这人,动不动就老婆老婆的,真粗俗,不过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赵毅挠了挠胳膊肘,他感觉自己好像被老婆瞪了。
谢欢将他拖到一边去,交代他务必要做好后勤工作,照顾好赵豆豆,又告诉他明日不用送饭,她们在食堂买。赵毅一一应下来,就是说到赵豆豆时,赵毅含糊其词,顾左右而言他。谢欢狐疑地看着他,赵毅连忙摆摆手:“没事没事,家里一切你放心!你安心在医院陪护。我走了啊,赵豆豆还等着我吃饭呢。”
赵毅走了半天,谢欢总感觉哪里不对。
隔壁床上的老人正在护工的帮助下将床头摇起,半坐着准备吃东西。老人似乎饿了,大口吞食护工帮她买的蛋糕,谢欢看了看赵毅送来的饭菜,谢云不能吃,她一个人反正也吃不光,就问老人:“老人家,我这有家里做的饭菜,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我分您一半儿?”
老人一听,赶紧端起一次性杯子,哆嗦着喝了口水,咽下嘴里的蛋糕,冲她点点头,说:“谢谢你。”
谢欢将饭菜拨了一半儿给她,又替她倒了一半儿汤,递过来说:“老人家,我看你有点儿眼熟。”
老太太感慨地说:“可不,我退休以前就是这个医院妇产科的医生,没准你以前跟我打过交道。”
谢欢惊讶地瞪大眼睛:“真的呀?难怪您一个人住院呢,敢情太熟了。您有几个孩子呀?”
老太太塞了满口饭菜,无法讲话,只是冲她举起两根手指。谢欢又好奇地问她:“您老伴儿呢?他不来照顾您吗?”
老太太喝了口汤,头也不抬地说:“他呀,脑梗多年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谢欢倒吸一口冷气,同情地说:“那您家两个孩子可辛苦了。”
老太太不以为然地说:“他们辛苦什么,这么多年全是我一个人照顾。”
谢欢和谢云吃惊地对视一眼,不好再问。怕再问下去,就是儿女不孝的事儿,太不堪。老太太大约知道她们的心事,端起汤一口气喝光,然后看着她们,自豪地说:“我大儿子复旦毕业的,全家在美国定居几十年了,大媳妇也是高科技科研人员,收入很高。在美国拿了绿卡,买了别墅,生了三个孩子;我二儿子读的北大,日本留学时结的婚,就留在日本了,生两个孩子,可聪明了,都在名校读书呢。”
谢欢试探着问她:“那……他们多久回来一次?”
老人沉默片刻,脸上露出微弱的笑容:“年轻人生活压力大,飘洋过海的,全家来回机票几万块,看一眼又能怎么样?待几天还不是走,来回折腾,孩子们也累。”
谢欢安慰道:“现在联系也方便,微信视频什么的,随时都可以看到。”
老太太没吭声,埋头吃饭,谢云看了她一眼,眼里露出怜悯的神色。也许是老太太的儿子们不舍得花费机票钱,老人家在善意地替他们掩饰寻求理由吧。这样,安慰了自己,内心会好受点。只是,安慰太过投入,除了骗过自己,别人都知道真相。
老太太放下筷子,混浊的眼里透出担忧,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老头子怎么搞,临时让物业帮找的阿姨,也不知道能不能伺候好他……”
谢欢忍不住又打探:“那……你儿子们可以给你找个住家阿姨来照顾你呀,你一个人伺候瘫痪的老伴,也太不容易了。”
老太太眼神飘忽不定,脸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谢欢有些迷惑,深觉自己不知界线,不依不饶地逼问别人的隐私。这认知令她脸红,她忙起身,装作帮谢云掖被角,收起碗筷去水房洗刷,老太太的护工也拿着盆和毛巾过来搓洗。
护工一脸不高兴地对她说:“这老太太,还请住家阿姨?生怕人家偷她抢她。去食堂买饭都担心我昧她钱,特地吩咐给她买点儿蛋糕,指定要六块钱一斤的那种!你说这种人,不顾自己年老体弱,又不舍得麻烦儿女,还不信任保姆阿姨,一个人照顾瘫痪多年的老伴儿,你说她是高尚呢,还是想不开?搞不懂!”
谢欢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她小心地瞥了一眼病房那边,提醒护工小声点儿,护工无所谓地将手里的盆摔摔打打,嘴里依旧叫嚷着:“这老太太,有钱着呢!自己是退休医生,老伴儿听说是卫生局的离休干部,竟然这么抠门……”
谢欢有点儿尴尬,不愿意再和她多说,洗好碗筷径直回病房去了。
谢云让谢欢回家休息,医院有护工帮忙,谢欢并不放心留她一人,去领了陪护的椅子和毯子,简单洗漱后躺下闭眼休息。月光照进来,投在墙壁上的阴影一道一道的。有鸟从窗前飞过,阴影被揉碎。谢欢睡不着,头脑一片混杂,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认识到生活的真实面目。平常里,又有谁能看清自己忙碌的蛛丝马迹究竟是被哪条主线串连起的?她很少有意识地去观察反思当天的生活细节,只是凭着感觉过一天算一天。唯一引起感慨的,无非就是脸上出现的皱纹、头上日益增加的白发。人就是菜籽命,落在肥处枝繁叶茂,老太太工作好,儿孙满堂,命算好的吧?她的儿子们落的地儿够肥吧?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觉得老太太有什么值得羡慕的。有时候,无趣的生活让她感觉无路可走,所以只能闭眼一再前行。她一直和谢云比,小时候和她比学习成绩,成年后比丈夫,后来比儿子……比,似乎成了她的本能,在攀比中,除了让自己更加郁闷不甘,浪费精力消耗时间,让她每天过得虚幻又无聊,还让她得到了什么?想想交出去的十五万,她为什么一定要让儿子上无中呢,其实一中每年的一本升学率有百分之九十啊……可是,现在重新让她选择,她依然要出十五万借读费,让赵豆豆走进无中。
夜深了,隔壁病床的老太太发出低低的呻吟声,迷迷糊糊中谢欢突然睁开眼睛,她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儿了:赵毅说急着赶回去给赵豆豆做晚饭。赵豆豆不是在无中上晚自习吗?他应该在无中的食堂里吃晚饭。
谢云总算通气,可以吃东西了,谢欢交代完护工,便离开医院去菜市场买了葱姜蒜和肉等,掐算着时间,准备好汤料,将馄饨皮擀得绵薄如纸,充分搅打的馅料香嫩咸鲜,做好后她尝了两个,味道真的太好了。她将煮好的馄饨装到保温盒里,汤头洒了小葱香菜,滴几点麻油,清爽又开胃。剩下的馄饨放进托盘里塞入冷藏,可以给赵豆豆当宵夜。谢欢留了张纸条贴在冰箱上,拎着保温盒换鞋出门。临近医院大门的街道,有七八家快餐小吃店。它们的客源主要来自医院病人和陪护家属,路过门口时,招揽生意的店家扯着嗓门喊:“进来吃饭喽!现点现炒的各色菜蔬,鸽子汤、黑鱼汤、排骨汤啊!有蛋炒饭稀饭、面条、包子、馒头啊!”那些叫卖的字眼儿以递增之势叠加、摞高,最后轰然坍塌,压得谢欢无比烦躁。哪像她做生意,没有任何叫喊吆喝,一番忙碌卤好板鸭后,抖落一身疲惫,静静地坐在柜台后。柜台下,放着一本《枕草子》,无人斩板鸭时,谢欢便归隐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中。想想这些店家们,他们和她一样忙碌,无非都是为了家庭、为孩子争取更多的价值罢了。
病房门口,从她的角度刚好看见曹小天不耐烦的脸,背对着窗户的他,整张脸隐在光源的阴影中,双眼蹿出的愤怒和不屑被谢欢捉个正着,谢欢一惊,曹小天已经朝门口走过来,差点儿和她撞上。曹小天看见她,脸上表情很微妙,蹙着眉冲她点点头,算是招呼了。望着他的背影,谢欢不满的情绪涌上头,恨不得将手里的保温盒砸向他脑袋。谢欢站在门口,脸色惘然,她吸口气,消毒水的刺激性气味瞬间盈满肺部,直达神经。曹小天在她和赵毅面前一向姿态很高,所谓拿人手软,他们从来都是接受馈赠的一方,一年到头,衣食住行,哪一样好处没受?包括赵毅的汽车修理店,曹小天给他介绍了不少客户。这个社会,尊重或鄙视一个地位比你高、活得比你好的人容易,但要关爱并尊重一个地位比你低、活得比你差、处处还占着你家便宜的人就不那么容易了。曹小天对他们那么轻慢是不经意间带出来的,这种不经意的透露,是发自内心的轻慢。他很少参加他们的家庭聚会,忙碌是一方面,不屑、感觉无聊懒得参与才是主要原因。家宴时,曹小天总是坐在宾首,赵毅每每敬他酒,他都推辞不胜酒力浅尝辄止。他不是不能喝,只是看喝酒的对象是谁罢了。使唤起赵毅来,曹小天是毫不客气,譬如将他家的旧沙发扛到楼下、将他家堵塞的下水道掏一掏、开车去几十里外的镇子上给他父母送点儿东西……每次使唤完赵毅,他也不会让赵毅空着手,冰柜里吃不掉的鱼肉、不骑的自行车、不穿的羊毛大衣等,都会让赵毅带回去。有次赵毅帮曹小天扛一袋所谓的有机大米上楼,闪了腰,谢欢不满地发着牢骚,赵毅却揉着腰乐呵呵地指着两只羊腿和几条鱼,说:“你看,妹夫这还给了我这么多肉呢!不是家里的亲妹夫,谁给你啊?”看着满足的赵毅,谢欢想起《法门寺》里的太监贾桂,明武宗让他坐下来说话,贾桂说,奴才站惯了,不想坐。当一个人自知不如人,即使别人想要跟你平起平坐,你都不敢把自己当人。谢欢恨铁不成钢地把这个观点说给赵毅听,赵毅对上她的目光,不解地说:“你们女人就是敏感,还玻璃心。家里亲戚,说什么使唤不使唤的。就算隔壁邻居喊一声,我也得搭把手帮忙啊。”这话说的,大义凛然的。谢欢也不禁怀疑起自己,她是否真的玻璃心?只因为她活得不如曾经期待的那般?人一旦怀疑自我,底气便弱了,她再不敢和赵毅说这样的话题,有点儿无地自容,觉得自身过于狭隘。人家被使唤得心甘情愿,领着小恩小惠感恩戴德的,她一个没出力气光得好处的人,有啥资格说三道四?所以此刻,面对曹小天的轻慢,她的不快更多来自于曹小天对谢云的忽视,妻子病了,他不来照顾就算了,好不容易来一趟,居然还甩脸子和病人吵架。
谢欢把手里的保温盒搁在床头柜上,给靠在病床上的谢云胸前垫了块儿毛巾,打开保温盒递到她面前,说:“趁热吃。要不要我喂你?”
谢云摇摇头,脸色有些难看,用那只完好的手接过勺子,没滋没味儿地吃了几口馄饨,又抬眼看看谢欢,微微出神。窗外有风吹进来,将谢欢橙黄色的绵绸裙吹得轻轻扬起,谢欢低垂着脖子,正在帮她整理生活用品。记得做姑娘时,谢欢就喜欢穿黄色衣服。谢云不明白,这颜色是救过她命还是怎么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为何依然爱它?要知道,这颜色对四十出头的女人极其不友好,衬得她气色不好脸色蜡黄,眼珠子都是黄色一般,加上她不使用口红,嘴唇看不到半分血色,人又瘦弱单薄,整个人就像一张黄裱纸。谢云觉得嘴里的馄饨难以下咽,曹小天刚才说的那些话还在耳边盘旋。
谢云将手里的勺子放下,担忧地说:“姐,你……没事儿多和赵豆豆聊聊天,孩子大了,了解一下他的想法。”
谢欢听出弦外之音,忙碌的手停下来,直起腰纳闷地看着她:“豆豆怎么了?”
谢云一只手端起保温盒,把它放到一边,看着谢欢轻声说:“豆豆他……退学了。”
“不可能!”谢欢断然否定,斩钉截铁地说,“豆豆那么乖,他怎么可能做出这么离经叛道的事!”
离经叛道?谢云觉得好笑,她一个名校毕业从事体面工作的白领,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往,而谢欢一个卖卤菜的,讲起话来咬文嚼字,动不动就四个字的大词往外蹦。谢云没接她的话,有的事,早说晚说都得说,她斟酌着说:“赵毅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估计他不敢跟你说……别看我,我也是刚刚听曹小天说才知道的。豆豆他……去校长室要求退还他十五万元借读费。”
谢云没敢告诉谢欢,其实赵豆豆是威胁校长,不退还借读费,马上省巡视组来市里巡查时,他就去举报。现在的孩子,哪怕是小学生、初中生,懂得的门道都很多。赵豆豆能拿出向巡视组举报的办法威胁校长,实在不足为奇。
这事让曹小天很没面子。都知道赵豆豆是曹小天的关系进来的。
谢欢呆若木鸡,震惊与绝望掠过心头,眼前冒金花,差点儿晕倒,她伸手一把扶住病床撑住身体才没让发软的腿跪向地面。泪水慢慢地溢出来,她咬紧嘴唇,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他……居然……去退学……”
谢云苦于肚子上的伤口疼,无法动弹,她担忧地看着谢欢,劝她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别难过,也别和赵豆豆较劲,你就生这么一个孩子啊。”
谢欢稳了稳神,大脑清醒了些,眼睛急得通红,不死心地追问:“校长同意了?他一个孩子,他懂什么?校长起码应该经过我们家长同意吧?”
谢云静了半晌,干脆点醒她:“近期有巡视组来市里检查……学生要求退学退款,这个节骨眼儿上,校长能不同意吗?办手续时通知赵毅去的。”
望着谢欢煞白的脸,谢云又说:“这几年查得紧,借读的人凤毛麟角,再有钱都进不去,是曹小天找的关系做的担保,结果……曹小天有点儿情绪很正常,毕竟这件事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谢欢把头缓缓抬起,犹如从沉睡中苏醒的老人,疲惫又茫然,她轻轻地打断谢云的话:“我不信。我们豆豆不会这样做的,他不会这么对我的。我要回家听他亲口对我说。”
路边的树叶仿佛是一瞬间变黄的,风吹过,几片叶子落在谢欢脚下。街边商店橱窗的玻璃映出她纠结在一起的枯发,谢欢仰起头抹了一把泪。她的梦,长满翅膀,不断地冲出视野,飞向辽阔的天空。不是说现在的四五十还算年轻人吗,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曾经的豪情壮志,在老旧的箱底折放着,还有那些梦想,翻出来依然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
口袋里没有面巾纸,谢欢冲地面擤了一大把鼻涕,将沾满鼻涕的手在树上擦了一把,无视路人鄙夷的目光。突然明白为什么有的老人可以肆无忌惮,插队、无理取闹、辱骂别人、占便宜……因为他们放弃了自我,自暴自弃。在日益衰老中,他们陆续失去了容貌、健康、关注、能力、才华等,没有人关注他们,他们也不再关注任何人,他们变得随心所欲,摒弃一切社会规则。看,地面的那些枯叶,它们和她一样为累而老,因老而落。此刻,谢欢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沮丧消极的老人,只想扑倒在地上不管不顾。
谢欢站在赵毅的汽车修理铺门口,昏暗的灯下一辆吊起的汽车正在做钣金活儿,小学徒看见她,热情地问:“修车吗?”
她从没来过赵毅的店,学徒不认识她。
谢欢沉着脸不吭声,浑身脏兮兮的赵毅从车底下钻出来,看见她顿时愣住了,黑乎乎的双手搓着污垢,怯怯地看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谢欢冷冷地望着他,机灵的小学徒见气氛不对,脚底抹油溜了。
谢欢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店内,对灰头土脸的赵毅说:“给你个建议,‘赵毅汽车修理铺’改名为‘赵毅汽车修理行’,这个‘铺’字啊,一般都是修鞋之类的小作坊使用的字眼,‘车行’高大有档次,看上去就正规,这就是知识的作用。你这个破‘铺’,十万块以上的车都不敢进来,怕你给修废了。”
赵毅心里发虚,点着头唯唯诺诺,不住应声:“对对对,说得对!马上改!马上改!”
谢欢看着赵毅黝黑的脸庞,还有粗糙开裂的双手,他的手臂上不知什么时候蹭破一块皮,正在流血。这一刻,谢欢脑海里电光石火般想起了婚后多年两个人相处的细节:话不投机讥讽他时,他憨厚一笑;他极少出去应酬喝酒玩乐,挣的每一分钱统统上交给她;她累病了,他发火要去砸了她的卤菜店,再不让她去操劳;她打心眼儿瞧不上他,他心知肚明并愧疚自己的配不上,委屈了她,对她的冷嘲热讽从不抱怨半个字……所有的种种拼凑在一起,让谢欢胸腔的怒气渐渐消失,却留下满口苦涩。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让赵毅发慌,他知道她是为儿子退学的事来的,他并非有意欺瞒他,等他接到学校通知,去办理退款手续时,一切都无可挽回。
赵毅无奈地说:“老婆,孩子大了,有他的想法,咱们不要跟孩子惹气行吗?跟孩子闹起来,做父母的永远是输家。咱就是赢了,也是输了,可别把孩子逼出个好歹……”
谢欢的泪水一下涌出来,赵毅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过来拉她哄道:“老婆,你可千万想开,别气出毛病。我知道你对豆豆期望很高,可……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这孩子,这回闷声不吭地干出这么大的事,学校通知我时,我脚都软了,一直不敢跟你提。”
谢欢抹了一把眼泪,看着眼圈也红了的赵毅,淡淡地问:“你儿子人呢?”
赵毅愣了几秒,赶紧强调:“那也是你儿子!”
谢欢气笑了,一瞪眼,赵毅立刻招供:“他怕你责怪,去奶奶家了。”
谢欢心里千万匹马奔腾,面上却似云淡风轻的空旷草原,她面无表情地说:“赵毅,你们父子俩都把我当成阻碍的大山,好像翻越过去,就没啥事了。你想过没有,你儿子才十六岁,未成年,他思想不稳定,做出来的决定,未必将来他就不后悔。他是舍不得这十五万借读费。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别跟他提钱吗?”
赵毅赶紧摆摆手,发誓不是自己说的。
谢欢无奈地说:“即使他不愿意,也用不着这么极端,闹这么一出,再回一中读书,怕是一中校长和班主任都会对他有看法,对他后面三年高中生涯造成恶劣的影响。”
赵毅迟疑着,愈发忐忑不安,可有的事不是你不说,它就不存在。赵毅一咬牙,如实交代:“豆豆他要去读3+2农村教师定向培养,今年疫情,录取通知书延迟了,才下来,所以他才去无中退学……”
谢欢仿佛吃东西被噎住似的。这一刻,思维断裂,发出清脆的声音,碎屑溅到她失魂落魄的表情上。内心深处,她其实已经不得不接受赵豆豆即将回到一中去读书的事实,她以为掉入井底的自己向上爬得差不多了,谁想一阵风吹来又坠入悬崖。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她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
店门外的马路牙子边停了一辆黑色奔驰,小伙子摇下车窗,大声喊:“老板,我的车怕是漏电了,经常点不着火……”
赵毅冲他一挥手,没接他的生意。他没时间理会顾客,焦急又担忧地追在谢欢身后。
谢欢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了一段距离,经过佘家巷口时,她站到巷口青色石板路的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夕阳映红天际。赵毅急得嘴唇都起了泡,又不敢上前,只敢蔫头蔫脑地站在不远处。几个孩子从一家辅导机构走出来,穿着同一种衣服,理着同一种发型,背着重重的书包,像是踏入丛林学习法则的猎人。这是赵豆豆在家经常说的一句话,他说他们这帮学生,就像踏入丛林的猎人,彼此争夺猎物,必要时还得互相厮杀。赵毅没法理解,为什么所有的家长包括谢欢在内,把读书学习看成天大的事呢?他承认学习很重要,但娃娃实在不想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他没啥文化,一日三顿也不比别人少吃,累是累了点儿,但经常干体力活儿,他身体可棒了,“三高”是啥玩意儿他根本不知道,曹小天不是早就“三高”了嘛,听说西瓜都不敢吃……当然,能坐办公室干体面活儿那是最好不过,可赵豆豆也不是成绩不好不肯读书呀,他要上的那个3+2的玩意儿,毕业后不是当老师吗?去农村当老师呀,再娶个媳妇种点儿蔬菜养点儿鸡鸭鹅,还能时常给他们老两口儿送点儿纯天然绿色食品,挺好的嘛……赵毅一激灵,赶紧刹住脑海乱七八糟的幻想,悄悄觑了谢欢一眼,也在离她不远处的台阶上坐下来。
书读得多,最大的用处是不是特别会安慰人?不像他,一句劝解的话都说不上来。赵毅忧伤地想。看着谢欢暗淡无光的脸,赵毅心痛却无能为力,他知道谢欢对儿子期望值很高,她总希望赵豆豆和姨侄大牛哥一样突出,考入清华。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希望落空给她带来的失望打击,她只能自己去消解,他毫无办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
黄昏又浓又稠,洒水车从主干道开过来,唱着《明天会更好》,谢欢记得早上它唱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不远处的花丛里,有一只黄蝶,扑闪着翅膀飞得很低,像一片枯叶随风翻飞,它是迷了路,还是受了伤?它落入谢欢面前的一个水洼里,几番挣扎,再也不动弹。谢欢怔怔地看着那只蝴蝶,仿佛化身为它,便可抛弃整个世界,可一个孩童的笑声轻易将她惊扰,她被针头扎中似的转过头,先是狐疑地看了看赵毅,赵毅赶紧冲她笑,她的目光很快从他的脸上跳开。赵毅的笑没法着落,只得草草收场。就在赵毅以为她继续沉默静坐时,她忽然开口说:“我们这种人,可能一辈子都搞不懂自己究竟为什么而活……我们是浮萍,是那只飞扬着最终坠落的蝴蝶,只能这样等着,慢慢老去,再回到大地上,化为尘泥。”
赵毅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可看着又不太像,不管她是不是和他说话,话里“活不活”这类的字眼令他慌张,又令他愤怒,他真想一巴掌扇到她脸上,大声骂她是不是有病,孩子不就想当老师嘛,不就没读高中嘛,这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他不敢。他也没有跟老婆动手的习惯。
赵毅接不上谢欢的话,好在谢欢也没指望他能接上,她终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说:“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有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温热的风撩动着谢欢的头发,赵毅想上前摸摸她的脑袋,和她说些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没做。他和她表面看上去,论职业、品貌都是极为相配的,可赵毅知道,他们的内里是截然不同、十分不搭的。他是个简单的人,心中毫无负累,饭前的一杯酒,饭后的一杯茶就令他满心欢喜。心里没有事,即便工作再苦再累,也不觉得日子难过。可谢欢的内心是复杂的,心里头整天都是千万根数不清的丝线密密麻麻缠在一起,能轻松得起来吗?他是个粗人,没啥想法,他记得一部电影里开篇就是一句话:一个人,要么庸俗,要么孤独。这话真说到他心坎里了,他就是个庸俗的人,活得简单轻松,容易满足。谢欢不庸俗,所以她只能孤独。孤独的人是不需要庸俗的人来安慰的,因为那可能会火上浇油,甚至引火上身。想到这里,赵毅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
到了家,赵豆豆居然回来了。谢欢一如既往地钻进厨房,操弄着锅碗瓢盆,端上四菜一汤,面容平静如水,太不真实。她为赵豆豆盛了一碗汤,起初赵豆豆很激动,眼里闪出些兴奋的火花,以为她接受了他的决定,可马上他就察觉到并非如此。母亲的眼神轻飘飘的,拒绝和他对视。赵豆豆眼里那一瞬的亮光旋即沉入无底的深潭,他试图说上几句能够证明自己的话,可那些话就像弹过去的乒乓球,软软地碰在球拍的海绵上,发过去却没有人接,灰溜溜地滚到一边儿去。赵豆豆有些哀怨地看着赵毅,赵毅低眉顺眼地吃饭、喝汤,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赵豆豆对他见死不救的行为很是不满,愤愤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不料声音过大,先将他自己吓了一跳,他反射性地扭头看着谢欢,谢欢依旧面无表情。赵毅也被吓到了,当他发现声音来源处并非是妻子时,提起的心立刻又安放原处,继续吧唧吧唧地喝着汤。赵豆豆受不了了,有些东西不断地升腾,在本该热气腾腾的饭桌周围氤氲着,他不习惯这种局促,似乎他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般,这种陌生感令他极度不适。
赵豆豆坐直身体,放下碗筷,说:“妈,我知道你生气。可是我有我自己的考量,我的目标就是当老师。三年高中读下来,顺利的话,我读个师范类一本,出来还是当老师,还得参加省内的上岗考试。”
“所以呢?”谢欢轻飘飘地问。
赵豆豆硬着头皮说:“……万一四年大学里,我荒废了学业呢,没准连上岗考试都通过不了。即使考上了,分数要是考得不高,城内的岗位都被别人挑走了,我还得选择农村教师的岗位。”
谢欢神色不愉,冷然地看着他。
赵豆豆和父亲对视一眼,生出几分委屈。他立马意识到此刻不是该委屈的时候,忙撑住脸上的笑,说:“这么一来,我要多读三年高中,让家里多花很多钱,那都是您和我爸的血汗钱啊!可上这个农村教师定向培养,多好,五年出来直接上岗,无须考试。嫌弃学历低了,我可以自学考试啊。再说了,以后我想去城内当教师,每年不都有选调考试吗?要是我教学水平高,获得什么全国省内优质课大赛一等奖,有的是好学校等着要我呢!”
赵毅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他差点儿站起来为赵豆豆叫好,这孩子思路多么清晰啊。他刚要开口说话,对上谢欢凉飕飕的眼风,讪讪地把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
谢欢忍着心底的酸涩,摇摇头,说:“那只是你的以为!你一个男孩子,连高中都没读过,肚子里的墨水能支撑你将来在岗位上应对各种考试竞争吗?选调考试?说得轻巧,让你和那些本科毕业的去竞争同一岗位,你拿什么来跟人争?”
赵豆豆不服气地说:“妈,我不还要读五年书吗?这五年,我难不成什么都不学?我会好好努力的。”
谢欢站了起来,高高地立在他桌前,逆着光的她表情模糊,但赵豆豆竟然看清了她那种看傻子般的眼神:“有些话本来我不想说的,你自作主张替自己选择了人生道路,做母亲的连参与的权利都没有。但现在,既然你想和我推心置腹说说心里话,那我就把我心里的话也告诉你。我觉得,人生可以平凡,但不可以平庸。平凡和平庸只有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因为平凡的人有理想,是生活的主导者,永远对未来抱有期望。平庸的人却逃避生活,逃避努力,胸无大志,习惯于碌碌无为,得过且过混日子。你才十六岁,便让自己的将来尘埃落定,你都不敢去拼搏一番,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一个人,没有进入过大学校园是遗憾的。而你,连高中生涯都没有。”
一向温和的赵豆豆有些恼火,反驳说:“我即将读的学校就是个屁吗?五年读出来也是大专学历,我后面还可以再考学历!”
谢欢不屑地说:“后面考的学历,能跟人家高考统招大学的学历比吗?你那个五年,学的是专业知识,文化知识根本学不到多少!说来说去,你无非就是不想努力,只想走捷径,捧个饭碗而已!”
赵豆豆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推开椅子站起来:“我就想混一碗饭吃又怎么样?我选的这个也是很难考的,人家想上还考不中!非要捧着十五万去重点高中借读,去厮杀三年然后替你挣个面子回来?我就是个平庸的人,我没有大牛哥哥那么牛!我不想成天刷题成为学习的机器,我在无中待了一上午就觉得要窒息,所有人就跟死尸一样,只知道学习学习学习……”
赵豆豆恨恨地看着谢欢说:“这么想上大学,你自己怎么不去考一个?”
赵毅见状,慌不迭地拉住赵豆豆,他不知道怎么劝解,嘴里只会反复念叨着:“哎呀,人到天下都吃饭,狗到天下都吃屎!这……能混口饭吃就行了,别吵了。”
谢欢以一种奇怪的别扭姿势靠近赵豆豆,她不解地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这是她熟知的那个温和懂事的儿子吗?他站在她面前,高大,桀骜不驯,头上的毛发直硬硬地杵着,她得把头抬得高高的,才能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什么?小时候的星光全部消失了,盛入其中的是挣扎、悲伤还有愤恨。当他用这双眼睛和她对视时,她觉得自己像被五花大绑丢在刑场,有一溜儿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准着她的五脏六腑。谢欢忍不住又重新端详一番赵豆豆的脸,赵豆豆的眼里储满了泪水,那些泪发出奇异的光芒投射进她的瞳仁,她惊奇地发现,赵豆豆长得确实跟她很像。不管发生什么,眼前这个孩子永远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亲的人。这个认知让谢欢内心逐渐变得祥和、平静,她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和撒在地面的些许米饭粒,赵豆豆的那句“这么想上大学,你自己怎么不去考一个”像微风缓缓地在她耳边萦绕,钻入她的脑海,进入她的心脏,像涟漪般渐渐地散开,让她又凄凉又哀伤。骂赵豆豆的那番话,又何尝不是在骂她自己呢!她的理想,她的追求,早被庸常的生活淹没了,她不也是安于平凡,做生活的旁观者和看客吗?不,她更卑鄙,因为她把所有的追求和梦想都转嫁在儿子的身上……谢欢用手背擦了擦泪水,将洗碗池边的水擦拭干净,一转身,对视上在她身后打转的赵毅忧心忡忡的目光,她强颜欢笑说:“吃完以后,记得把锅洗好。不能用清洁球啊,会破坏涂层的。我去医院陪我妹妹。”
走出小区大门,谢欢深吸一口气,决定先去店里收拾一番再绕道去医院。
她现在不想面对谢云,不想面对任何人,只想独自一人消化所有的情绪。
观音巷里原本就不繁忙,这个时间更是少有行人。巷口的路灯发出橘黄色的光,偶有步履匆匆的夜行人打破安静,谢欢用力拉开卷闸门,刺耳的声响令她顿生厌倦,看着稍显凌乱的店内,谢欢一动也不想动,干脆拖出摇椅,摆放到店门口躺坐上去。瞪大眼睛望着夜空,她想起少年时期那把驱赶炎热和蚊子的鹅毛扇,想起半夜苦读时为了躲避蚊虫而将双腿插入盛满水的水桶,想起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以及梭罗手中的那把斧头……那把斧头,和她整日挥舞的那把斩板鸭的刀,一样的锋利。
借着昏黄的路灯,谢欢打量着自己的掌纹,它们粗糙弯曲又坎坷,这是苦闷的象征,从小她就是个太会胡思乱想的孩子。那时候的她,常常会在学习的时候,对着窗外的樟树着迷,她会想着她的理想,她的未来,可生活最终回馈她的,是深深的无力和迷惘。望着巷子深处,在那最深处的深处,是一片明清时期的老房子,那里也是她少女时期成长的地方。现在,通往那里的巷子黑漆漆的,两旁是破旧不堪的平房和阁楼,它们曾经辉煌过,时至今日还在背负着繁衍生命的重托,你听,那巷子深处传出来的婴儿啼哭声就是证明。但它已经满脸沧桑,无可奈何地衰老了。曾经满脸稚气又不服输的她,从巷子深处走向考场。最后一场结束,她疲惫地独自朝家的方向游荡,凝望着天际一排小如馒头的云峦,热气从状元桥的河里蔚起,大汗淋漓的她想一跃而下去河底凉快个够,彻底解解乏。考前,她特地从状元桥桥头走到桥尾,听说在状元桥上走一遭,便能搏个好彩头。她试了。她什么都试过了,也真的努力了。她每天五六点起床,晚上十二点多才就寝。她不够努力吗?可在考场上,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像遗忘了这个世界。或许,这个世界早就忘记了她。她对上大学充满了憧憬和好奇,她不知道大学到底有多大,但她知道,这场考试可以让她赢得所有,也能让她输了全部。下面还有弟弟妹妹,父母只是普通工人挣着微薄的工资,高考这个独木桥她挤不过去的话,她永远乘搭不上电影里的飞机、豪华游轮,她的人生将一目了然。
人的命运未必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果然落榜了。就像启程的蒲公英种子,她即将落脚的地方是贫瘠的瓦砾,她不服,她还想拼一年。父母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收拾整理准备复读的书籍,寻思着怎样将她说服,他们已经替她找了一份纺织厂女工的活儿,她应该为家里出一份力,他们无法供三个孩子读书。父母的想法,谢欢心知肚明。只是他们没想到,外表看起来文静不善言谈的大女儿,骨子里却滋生暗长着叛逆,她和他们长时间冷战,她眼里的冰冷和绝望令他们害怕,从未学会对子女狠心的父母无可奈何。饭桌上,是山雨欲来的压抑,弟弟妹妹谨小慎微地低头吃着饭,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偶尔悄悄抬头觑她一眼。唯独她,奋力用牙齿咀嚼着食物,发出恶狠狠的咯吱声,将碗里的粥喝得稀溜溜响。空气黏稠稠的,喘不过气来,还是父亲开的口:“下周去厂里,关系都找好了。”
“不去!”她声音大得令弟弟妹妹惊落了手里的筷子,父亲死死盯着她几秒钟,撂下碗筷,坐到门口的竹椅上。
母亲叹着气低头咕嘟着:“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或者是父母的漠视和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她,她腾地站起来,将自己吃的碗摔在地上,弟弟妹妹吓得像兔子般缩到拐角。父亲冲过来扬起巴掌要打她,瑟瑟发抖的谢云扑过来一把抱住父亲的胳膊哭喊:“爸,别打姐姐!我不读了……我不读!我进厂里,你让姐姐去复读……”
这个傍晚,她跑到城外的河埂上,抱着自己的双腿号啕大哭。身后的榆树上,有几只乌鸦在她的哭声中聒噪。她想起祖母曾说过,乌鸦催命叫,将有人要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她害怕起来,好像身后有小鬼在催命似的。她爬起来一转身,看见母亲和妹妹焦虑的脸,谢云满脸的泪痕,害怕又担心地看着她。谢欢若无其事地拍拍裤子上的泥土,对她们说:“走,咱们回家。我明天就去工厂上班。”
那些令她伤心不堪的往事,此刻穿越痛苦,再次来到她面前,却平淡至极。它们再不能给她带来刻骨的疼痛。
谢欢在摇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整条巷陌空荡荡、冷清清,夜色兀自静谧。巷子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巷子,只不过比昨日的巷子老了一点儿;她依旧是她,只不过她也比昨日的她老了一些。但她再怎么老也老不过巷子。巷子终究要比人老的。那么,她不知道的东西,巷子一定知道,虽然它没有眼睛,但它看到的注定要比她多。她那些煎熬的往昔,巷子都看在眼里。闭上眼睛,她悄悄对巷子说,假设那年她再参加一场高考,她的生活一定和现在截然不同。她会像谢云一样,坐着八小时的办公室,喝着普洱茶,聊着明星们的八卦新闻,磕着瓜子嚼着花生谈笑风生,不必起早贪黑地给鸭子鹅们开肠剖肚……她终究是拗不过老天的安排。现在,她的儿子竟然连走一遭高考独木桥的念头都没有。
谢欢抬头看着天,一轮圆月高高地悬在天边,巷子那么静,远处不知哪家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菜下锅的嗞嗞声、锅铲翻炒的摩擦声,多么富有烟火气息啊。一个蹒跚的身影踏着月光朝她走来,慢慢的,一瘸一拐的,都是多年的街坊老邻居,谢欢一眼认出是老中医陈老头儿,她忙站起来招呼他:“陈老,这么晚去哪儿啊?您的腿怎么了?”
陈老头儿摆摆手,喘着气走过来一屁股在她的摇椅上坐下。谢欢见状,进店又端出一条板凳坐下,有些抱歉地对他说:“这段时间家里有事,店门一直关闭着……我也刚来,开水都没烧,您要喝水吗?我现在烧点儿?”
陈老头儿没接她的话,指着巷口垃圾桶说:“你看那个老太太,这两个垃圾桶,她一天过来翻几次。”
谢欢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路灯下,看不清楚老奶奶身上衣服的颜色,她整个上身都伏在垃圾桶上,身体似乎对折成两半。
陈老头儿呵呵一笑,说:“你以为她没钱?她退休金五六千呢。儿子是文化馆的领导。人家爱好捡垃圾,城里好多人都认识她,她以前在事业单位工作。这就叫人各有志,谁劝都没用,她儿子为此可头疼了。”
谢欢也乐了,是呀,老人家整天捡垃圾,儿女们肯定觉得脸上没光。
她又问:“您腿这是怎么了?”
“年纪大了,毛病就多了,腿上动了一个小手术。丫头,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这次,要不是豆豆帮忙,我会遭大罪啊。”陈老头儿感叹着。
陈老头儿嘴里的赵豆豆,对谢欢来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不被知晓的赵豆豆。陈老头儿的手术很简单,去医院打个麻醉十几分钟就完事了,可是回家后,孤身一人的冷清就显出来了,年龄大恢复慢,一动就疼痛难忍,陈老头儿只好躺在床上不敢动弹,望着天花板不禁悲从中来。两天的时间里,陈老头儿只喝了一顿粥,幸好赵豆豆发现了,不然陈老头儿更加遭罪,死了都没人知道。陈老头儿从小就喜欢赵豆豆,他这里是赵豆豆的避风港,赵豆豆一有空儿就过来,和陈老头儿聊各种话题,成为忘年交。赵豆豆看见陈老头儿的凄惨模样时,很是唏嘘难过了一番,埋怨陈老头儿不通知他。之后,他每天都过来伺候陈老头儿。陈老头儿卧床不起的这段日子,赵豆豆每日都过来帮他擦洗身体,帮洗他换下的衣物。赵豆豆干活的麻利劲儿随谢欢,他手上洗着衣服,厨房里炖汤煮着饭,待衣服晾好,还能给陈老头儿炒两个菜,每天都把陈老头儿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这是个善良有主见又甘于承担的少年。
听完,谢欢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事没听赵豆豆说呀。
陈老头儿指着天,感叹:“这月亮啊,跟我小时候的月亮没什么两样!这狗日的时间啊,将我变成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头儿……年轻那会儿,我和我婆娘针锋相对毫不相让,绝不认错,最终两个人分道扬镳。这么多年,我算明白了,人啊,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想法,不能动不动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指责别人。现在再给我机会,我不会再把我的想法强加给我那婆娘……”
谢欢笑了笑,说:“您是帮赵豆豆说情来了?”
陈老头儿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有时候我们以为的事实,并非是真的。豆豆和我说,陈爷爷你真可怜,身边都没个人照顾,我爸妈就生了我一个,将来我要是去了大城市,工作忙还要照顾家庭,我爸妈要是病了,谁来照顾他们呀。这是你儿子的原话。还有,他得知你们帮他出了十五万的借读费,就一直和我念叨着那么多钱,我妈该卖多少只板鸭我爸要修多少辆车……这孩子,心眼儿真好,懂得心疼父母。”
谢欢的心一颤,一时间诸般情绪像开闸的洪水汹涌奔腾。她一直以为豆豆是害怕努力,胸无大志贪图安逸。
陈老头儿蹒跚离去后,谢欢也起身关了店门,朝医院方向走去。街上行人很少,估计时间不早了,但她丝毫不想知道此时的具体时间,她依然沉浸在陈老头儿的话中。她想起赵豆豆小时候,用那只边缘磕掉漆的搪瓷盆盛满水,放在阳光下,他蹲在盆前认真地研究着,观察着,想要破解这种透明液体的神秘。他不满足光用手指戳破水面,看阳光在水底柔软地弯曲幻变,将脸伸进了盆中,然后睁开眼睛,想要看看水底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他对她说,妈妈,大海比这个大吧?我知道,大海就是比我的洗脸盆大很多很多的水……可是孩子,你现在就甘心将自己困在洗脸盆一样大的水里吗?
走上状元桥,桥上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正在自拍,不远处零零散散还有几个商贩在坚守着。那轮圆月照得桥下的水面波光粼粼,很是好看,谢欢不由停下脚步趴到桥栏杆上看风景,河水前方有几只水鸟结伴捕食……这时,谢欢的胳膊被人一把抓住,她惊愕地转过头,赵豆豆满眼噙着泪水,惊恐又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谢欢愣了半晌,正想问他,他却带着哭腔说:“妈,你别想不开。我都听你的,我去读高中……”
谢欢愣住了,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我要跳河?我像是那么极端的人吗?在你心中,你妈就是这样的人啊!”
赵豆豆抹了一把眼泪,怀疑地看着她,问:“那你为什么不接我爸电话?我爸到处找你,小姨也在打电话找你,她急得要出院寻你……”
谢欢连忙掏出手机,上面果然几十个未接电话,她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我真不是故意的,手机什么时候设置了静音?我一点儿没听到。”
谢欢赶紧给丈夫和谢云回复了电话,听到电话那头他们如释重负的呼吸声,她很惭愧,告诉谢云:“我正在去往医院的路上……我没事。只是去店里打扫一番,又在街上瞎晃着,没注意时间。”
挂了电话,谢欢看着眼睛红红的赵豆豆,有些头疼地问:“我……平时是有多脆弱啊?怎么一个个都担心我想不开?”
赵豆豆埋怨地说:“你还说!刚才吓死我了,真以为你要跳河,我还在想我不会游泳,你跳下去,我怎么救你啊!”
谢欢白了他一眼,又打趣他:“你打算怎么救我?”
赵豆豆说:“我磕头求人来救你……要是没人救,我就跳下去,我一米八多的身高,没准水只到我胸口,那我就走一圈儿,将你提上来。”
“提上来?就像小时候掉进粪坑的你被我拎着胳膊提上来吗?”谢欢讥讽他。
赵豆豆听了她的话,表情总算放松了,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他用宽大却依旧柔软的手抓着她的胳膊,说:“妈,我们一起去医院看小姨。”
谢欢没有理他,她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问:“豆豆,知道我为什么宁愿出十五万借读费,也要让你去无中读书吗?”
看着赵豆豆不解的眼神,谢欢并不等待他的答案,陷入了回忆中。那一年,谢云有事,谢欢便去无中给姨侄大牛送饭。当时,他们正在上大课,有老师在讲题目,一百多人的大教室,却鸦雀无声。谢欢站在走廊边,看着那帮孩子,世界在那一刻很安静,她似乎听到外面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过的声音,听到了它们身上有柔软的羽毛落地的声音,还有凉凉的风穿过她的头发和指缝的声音……那种感觉,谢欢不知道怎么表达,短暂的瞬间铸就的一种细节,过年以后依旧清晰在目,那种学习氛围,让她有种不可言说的冲动和感动,他们让她感觉很神圣,每个孩子都在为自己的人生而奋斗。谢欢拎着饭盒默默地退了出来,有种流泪的感觉,当时她就想,她一定要让儿子来这样的学校读书,这种学习氛围,是她在其他学校没有看到过的。
谢欢的眼神很忧郁,她惧怕生活的麻木在将来的某一天淹没赵豆豆,她不想他挣扎在生活的海洋里,只为寻求短暂的呼吸而奋力跃出水面。他应该去更宽阔的天地遨游。
赵豆豆望着沉默不语的母亲,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似的。他注视着桥下的河水,缓缓地说,“妈,你说我们做人可以平凡,但不可以平庸。难道我去农村当一名小学教师,就是平庸吗?平凡的人就像机器上的一颗小螺丝钉,虽然不起眼,但它在适当的位置上可以发挥着自己的用处,实现着自己的价值。平庸的人只是一颗废弃的螺丝钉,它无法参与机器的运作。我不觉得我是平庸的人!我承认,大牛哥哥优秀,清华学子,将来能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但我说句心里话,小姨的儿子,是帮国家养的!将来的他,不可能再回我们这座小城,他的世界在更广阔的天空。而我,能力小,但我对我们家庭的贡献会更大!我会在你们身边,等你和我爸老了,小姨他们老了,有什么事我随传随到,大牛哥哥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说到这里,赵豆豆眼圈红了,声音低沉,“我爸整天修车,落下各种病根。你做卤菜经常被烫伤,要么就是被刀切伤……你们就我一个儿子,我将来只想留在你们身边,和亲人互相照应,这有错吗?况且,我要是上大学如你所愿去了大城市,将来你们是不是又要砸锅卖铁、四处借债,替我买房子?我觉得我爸说的话糙理不糙——人到天下都吃饭,狗到天下都吃屎。我有更好的捷径走,又正好是我喜欢的职业,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选择呢?留在这个小城,生存的成本低,将来讨个媳妇,一起在乡下当老师,养养鸡,种种菜,没有太大压力,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谢欢讶然地看着儿子,像不认识他似的,她使劲儿拍了赵豆豆肩膀,不敢置信地问:“现在的孩子,想得都这么多、思想这么成熟吗?”
赵豆豆眼皮一掀,眼神有些无语地回答:“如果他们也有一对儿劳累不堪的父母,相信他们也会跟我一样想得多。”
谢欢被他的小表情逗乐了,可笑着笑着,她又难过起来:“说起来,还是我连累了你。当初我要是争点儿气,像你小姨一样考上大学,就能给你更好的生活条件,你就不会变得这么早熟。”
赵豆豆斜睨了她一眼,撇着嘴说:“你可得了吧!那你就不会嫁给我爸!生的孩子也许是李豆豆钱豆豆孙豆豆,反正肯定不会是我赵豆豆。”
这话说的,真实在。
谢欢揉着脸笑起来,母子二人打成一片。
去往医院的路上,赵豆豆牵着谢欢的手,一如小时候她牵他那般。过斑马线时,有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突然冲他们狂吠,赵豆豆警惕地盯着它,随时准备抬起脚踹它,一位老奶奶喝止它。谢欢看着她,她干瘪矮小,冒着油光的短发一绺一绺贴在头皮上。谢欢一下认出来,原来是“今晚可不可以同房”的老太太,这种相遇,谢欢觉得很神奇,她不由自主地多看了老太太几眼,老太太感受到她的目光,冲她投来善意的一笑。
可以!怎么不可以,苍穹之下一切都皆有可能。
马路台阶下,几根野草随风摇晃。这人哪,多像是石缝里的野草,被风霜摧逼,不但要坚强地活着,还要青翠繁茂,绵延不绝。谢欢感叹她的过去,那美丽的和不怎么美丽的翱翔,并没有让她退却停止,她对生活依旧充满着向往与渴望。前半生她心甘情愿让生活压迫着她,她将自己的梦想和追求卸下放到儿子肩上,可谁规定儿子就一定要背负起它们呢?生活已经安排了她很久很久,现在,她要换一个玩法,把被安排的种种体悟,一股脑地还给生活。
谢欢深吸一口气,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了解自己,原来她一直没有放弃追求梦想,她重新感受到内心强烈的冲动,那是一种直透心底的力量,她抬头看着高大英俊的儿子,少年唇红齿白,冲她笑得灿烂。
“现在,我若再参加一次高考的话,”谢欢安静地看着赵豆豆,淡然地说,“我想,我一定会是小城年龄最大的高考生。”
突然有风吹过来,鼓起少年的衣衫,就像是谢欢少女时期那场没有捕捉住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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