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还在进行着。红霞的脚跟连起脚心疼得厉害,她记得林先生不止一次跟她说过,红霞,你的脚天生就是要穿高跟鞋的。如今,林先生死了,她还记得这句话,她特意穿了林先生最后买给她的那双红色高跟鞋,来送他一程。红霞不知道林先生知不知道,她也来参加他的葬礼了,只是,这场葬礼没有她的位置,她是远远地站在一棵松树下,默默地送他走的。她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该产生厌倦的情绪,可是,她的脚越来越痛,葬礼上吹来的热风使她一阵热一阵冷的,这会儿,她的膝部也开始僵硬、酸麻了。她希望葬礼快一点儿结束。
在和林先生相处的这几年中,快乐总是多过痛苦的。这么说,倒不是说红霞跟了林先生以后,她的生活就是幸福的。一切的快乐、幸福和痛苦都是相对而言的。她说不出自己这几年的变化,只是她不再愤怒了,她再也不会因为钱的事与所爱之人大吵一架,因为她的爱人突然在一天夜里出走了。林先生对她很好,他在海边买下了一间很大的公寓,算是给她安了一个家,她从此有了一个可靠的居所,不再彷徨,不再焦灼,也不再因为生活的琐事而担忧。她是喜欢过这样的生活的。林先生爱她,当然,这种爱也包括了她的身体,只是她并不爱林先生,这一点林先生也是充分知晓的。林先生曾对她说,你爱不爱我没有关系,我只要你陪我几年。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对于别人爱不爱他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关键是他还可以爱,而且还有能力爱。他们从来没有因为爱不爱的问题争吵过,他们都明白,他们之所以能走到一起,一个是因为太孤独,而另一个是因为生活无处可去。
林先生有时一星期来一两次,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月来一两次。他每次来,都给红霞带一件礼物,比如手包、项链、手表、服装这些,当然带得最多的,还是高跟鞋,他知道红霞喜欢高跟鞋。在家里,高跟鞋也有几十双了,它们大多看着赏心悦目。林先生发现有一排高跟鞋从没见红霞穿过,于是对她说,不喜欢的就扔掉吧。可是,红霞一双也没有扔过,她说,有些好看的东西,留在生活里展览就好了。她确实看着那些高跟鞋有一种作为女人的愉悦感,她从不是那种要出去闯出一番新天地的女人,她喜欢安逸,那些小玩意儿就足够使她感到一些活着的乐趣了。
照例,林先生每次来的那一两天,都是要和红霞过上一次性生活的。红霞知道林先生盼着这个。他已经六十多了,性事方面要求不多,但也还是有这方面的需求。当然,林先生有一点是好的,他从不强迫她。他每次来,都花尽心思使她愉快,好像他是在用尽一切方法来讨好她。在之前的那段耗尽心力的感情里,红霞缺的就是这个。在那段感情中,他们除了在为钱的事情争吵,还有一件事也是红霞不能忍受的———她的爱人几乎从未有过什么浪漫的表示,甚至那些爱人间的甜言蜜语他也很小气,总舍不得说上那么一两句让她高兴。红霞告诉他,我是女人,我需要这个。可是,他却说,我每天工作已经很累了,凭什么还要让我来讨好你,我们是平等的!他们就是为了这样的事情每天吵来吵去,直到再也吵不下去,男人就出走了。
红霞与林先生的关系并不是没有隐忧的,他们和其他婚外的男女一样,都有暴露的风险。红霞早就有所觉察,林先生的妻子可能很早就知道她的存在了。那一段时间,林先生的眼神总是充满担忧的神色,红霞问林先生,是不是我们的关系被你妻子识破了。林先生并不正面回答,他用别的话搪塞过去,红霞也就不再追问下去了。一段时间后,林先生恢复了平和,又像以前那般费心地讨好她,她知道,事情也许解决了,她也不问林先生是如何说通妻子的。总之,一切都过去了,平静的生活又回来了,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可是,终于有一天,红霞还是不得不去面对林先生的妻子。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六年的某一天,林先生最后一次来。他站在门口举着一双红色高跟鞋冲她笑,那一刻,红霞几乎要哭出来。她拉住林先生,看到林先生的眼珠爬满了血丝,像是几个昼夜没合过眼了。林先生说,我太累了,让我在你这躺一会儿。他就躺在沙发上,沉沉地睡着。红霞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他又老了,已经很老了。她想着,一个人忽然的衰败可能就是短短几天里的事。没隔多久,林先生醒了,他问红霞自己睡了多久,有没有睡着。红霞看看时间说,你睡得很香,再睡会儿吧,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林先生说,够了,够了,足够了。林先生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文件袋,又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交到红霞手里,跟她说,这些东西可以维持你以后的生活,我该走了。红霞感到灾难就要降临在他们中间了,她追到门口,林先生转过头,张开双臂抱了她一下,然后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他摸了一把红霞的脸,说,我不能再来了,这间公寓留给你,你以后好有个依靠,我也就安心了。说罢,便走了。隔了一天还是两天,红霞也记不清了,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她在家里忽然接到林太太打来的电话,林太太在电话里告知她林先生从家里的露台上摔下去了,已经快不行了。红霞没想到,林太太第一次联系她,就是告诉她,林先生快不行了。
红霞赶到医院病房时,林先生还有一口气。林先生看到红霞来了,眼睛一张一合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红霞走近病床,看了一眼林太太,林太太把头歪过去,她的儿子儿媳十分凶狠地看着她,她权作没看见。她走到床头前,坐在椅子上,然后紧紧地握住林先生的手。这时林太太转过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们。林先生的脸有些浮肿,嘴唇已无血色。他费力张开嘴,下颌不住地颤抖着,他憋住一口气,对红霞也是对他的妻子说,就那么一时没留神,从露台上跌下去了,看来是我罪孽深重,老天爷来收我了……林先生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歇足一口气,继续说道,老天爷对我不薄,我这辈子没有白活,你俩好好的,好好的……
林先生的气息时断时续,喉管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红霞坐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只是攥住林先生的手,只是流眼泪。过了不多时,林先生猝然抬起身子,只见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一股力量从他的手里传入红霞的手中。接着,他的眼珠暴突出来,瞪着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是,那眼珠转瞬瘪下去了,那股力量也消失了,他手心渗出一层粗汗,黏在红霞手里。
病房里响起一阵哭声。林先生的儿子儿媳全在那儿哭。红霞仰着脸,克制自己不要哭出声来。林太太挥挥手,把她的儿子儿媳请出病房,只留下她和红霞两个人。
病房里的空气在死亡的气息中迅速聚拢着。
林太太说,今天叫你来,是我的意思,但我知道,也是老林的意思,他想见你。你没来之前,我先生用一种祈求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是不想让我为难你。还真是个老情种啊!你说,他怎么可以在死前当着他妻子的面,要他的妻子不要为难他的情人?你知道我在那一刻想什么吗,我想我这一辈子真是白活了,我和他简直就是个笑话。你赢了,可是,死的那个不是我,是他!你知道他是怎么跌下去的吗?他从你那儿回来以后,决心要和你断,可是,隔了一天,他就反悔了。他忘了当初是怎么对我承诺的,他像个孩子似的抱着我的腿,恳求我,他说,他没想和你过一辈子,他只要你陪他三五年,三五年后他会重新回归家庭。我问他,究竟是三年呢,还是五年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最多五年,然后跟我赌咒发誓,他说,我是个商人,更是个人,是商人就要遵守契约,是人就会信守承诺,如果我违背诺言,那我就不得好死!可笑吧,我就是这样毫无原则地纵容他,我能怎么办呢,和他离婚吗?去网上揭露他,把他搞得身败名裂?我不能。我只能答应他,这也是为什么你们能安安生生地度过这五年。我等了五年,我信守了我的承诺,希望他也信守他的承诺。可是,他没有,他反悔了。于是我们在家里大吵了一架,从屋里吵到屋外。他竟然说我在逼他,他要离开这个家,和你远走高飞。在他把香烟恶狠狠地弹到地上的那一刹那,我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我就推了他一把,就一把,他就从六七米高的露台上摔下去了。他要是年轻几岁,那个高度不可能把他摔死,可是他老了,他老了却还要这么狠地背叛我!
面对林太太,红霞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向林先生的遗体鞠了一个躬,然后走出病房。她的脑壳像是酷夏里快要娄掉的一个西瓜,蔫蔫的,里面的瓤子多数已经坏掉了———她就要崩溃了,整个世界都在喧嚷,都在沸腾,令她露出残败之相。
三天之后,林先生下葬。红霞躲在一棵松树下远远地眺望。此时,葬礼终于迎来了尾声。人们一个一个走上前,把手里的鲜花放在墓碑的边沿。红霞摘下墨镜,将随手采摘的一朵小花立在松根处,然后直起腰,缓缓地往回走。她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使她喘不过气来。她想不出林先生究竟是怎么死的,是他不小心跌下去的,还是真如林太太所说,是她推下去的。她现在感觉无法再在这座城市待下去了,她无法面对林先生让她拥有的这一切,她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哪怕失去眼下舒适的生活。可是,真的就这样走吗?走了以后又当如何呢,她就不必再为这件事而苦恼、发疯吗?她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想去林先生的舞厅看一看,她就是在那个舞厅里认识爱跳舞的林先生的。在那里,她也结识了她这几年唯一的一个朋友———建彬。无论是去道别,还是探望老朋友,眼下于她来说,都是好的。
红霞来到舞厅,把建彬唤来。建彬是这间舞厅里的领舞,他个子高挑,身板瘦而直,从后面看过去,背脊以及整个身形都漂亮极了,简直就是天生的穿衣架子,再配上一身黑色或白色的礼服,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连长相都可以不去计较,何况他又生了一张俊秀的脸。和他跳舞,对于那些事业有成,但是家庭或多或少有些不幸的女老板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放松和享受。红霞做出邀舞的姿势,她说,来,陪姐跳支舞。红霞许久没来了,那一众的舞男和舞女很知趣,他们从舞池的中心退出来,站在舞池的外围。红霞刚来这间舞厅时,是给男客户伴舞的,那些老板身材不是过于臃肿就是年纪有些大,腿脚已经跟不上了,红霞陪他们跳的通常是舒缓的慢三,就是八十年代流行的那种交谊舞。红霞想过,这些老板也年轻过,和她跳舞,多半是想找回年富力强时的那种美妙的感觉。可是,和这些人跳舞毕竟是没什么意思的,好在有林先生,林先生什么舞都会,像探戈、华尔兹这些现代优雅的舞步都跳得不错,甚至林先生偶尔也能和她跳上一段快步或者狐步舞,只是毕竟岁月不饶人,林先生的步子有时跟不上,跳半段就大喘起粗气来。他们就是在那时好上的。倒是建彬经常陪她跳摩登舞,像这种快步和狐步舞都是他们经常用来放松的。有时,老板们兴起,叫他们来上一段,在快节奏的舞步中,那些老板一个个发出赞叹,还是年轻好啊,时光一去永不回喽。此刻,红霞和建彬的两只手握在一起,他们的另外两只手臂环绕在彼此的臂膀上,脚下积蓄着能量,像两只快乐的小马驹一样在舞池里奔跑起来,一圈一圈地快速旋转着。他们跳的是快步。如果仔细观察过小马驹撒欢时候的样子,大概就能理解这种舞靠的是速度和爆发力,跳起来跟小马驹撒欢、小鹿奔跑的姿态很像,它的前奏很短,旋即就迎来体力消耗的快感。红霞已经汗水淋漓了,她脸上欢快的表情被痛苦所取代。她不想停下来,她想就这样一直跳下去,一直跳到死。可是,建彬顶不住了,他拽住红霞,二人在急速旋转的舞步中结束了这段漫长的舞蹈。
随即,舞池周围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这突如其来的喝彩使红霞痛苦的心绪更加凌乱,眼前的这些男男女女,大都比她早进入舞厅,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口音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有一门看家本事,那就是跳舞。在这里,舞蹈是最简单粗暴的,它不再是一门艺术,而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老板们喜欢怎么跳就怎么跳,让老板们高兴,是他们所有人唯一的目的。他们,包括红霞自己,都是林先生生意场上装点门面、招徕客户的工具,唯一不同的是,林先生看上了红霞,把她从一个普通的伴舞升到了领班,继而堂而皇之地使她坐上了经理的位置。她遭了同伴们多少恨,明里暗里又招了多少骂,他们口中讲出的那一句句婊子、荡妇,假清高、又当又立的话,无疑严重伤害过她,她也曾与他们激烈地对骂,甚至对打过。那时只有建彬一人劝慰她,使她不至陷入苍凉的绝境。林先生知晓此事后,在海边买下了一间很大的公寓,使她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红霞当然感激林先生,是林先生把她从生活的深渊里拉出来,给了她一个不是家的家,可是,这种感激里又饱含了多少的无奈?
恢复平静以后,红霞对建彬说,林先生死了。
建彬仿佛没有听清楚,他随即问道,谁死了?
建彬的声音特别干脆,所有人都听见他们在说谁死了的事,舞池周遭嘈杂起来,但即刻就安静下来。这时红霞提高了声量,那声音铿锵有力,她对所有人说,是林先生死了,我今晚以这支舞同他告别!
人群再度嘈杂起来,红霞看着他们,她的眼神里仍有一股慑人的力量。人声渐趋平息了,在渐趋平息的人声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那声音问道,红姐,那我们怎么办?
红霞说,这是林家的产业,你们的去留不是我能左右的。
红霞说完这话,她隐约从乱哄哄的人声中再次听到了那句“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话,只是这次,她已经不那么在意了。她轻蔑地看着他们,可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同他们一样可悲。人声沸腾起来,场面已经失控,红霞对建彬说,送送我吧。二人走出舞厅后,红霞从手包里拿出几沓钞票,她拉过建彬的手,把那几沓钞票塞到他的手里。建彬把钱推回去,他很响亮地说了一声,红姐,我不要!你已经给我太多了!
红霞再次抓住建彬的手,把钞票塞到他的手掌里,不准他再松开。红霞说,你———我最不担心了,还记得我当初跟你开的那个玩笑吗?我说你在哪里都吃得开,吃穿不愁,随便找个女老板生活都容易些,只是你不愿意……红霞笑了一下,她继续说道,本想着送你个礼物,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这个最实在!
建彬叫了一声红姐,不知说什么好了。
二人沉默地走着,海风呼呼地吹过来,这腥甜的海风带来了凉爽,却没有带走红霞心中半点儿忧伤。她想要倾诉,再不说点儿什么,她的胸膛就要炸开了。她对建彬说,我这几天很难过,我不知道是林先生的死让我这么难过,还是他的死使我想起了那个抛弃我的人。我以前的爱人是个作家,在我们走向婚礼的前夜,他抛弃了我。他可能早就受够我了,他可能根本就不想和我结婚,他可能从来就没爱过我。那天晚上,我在房间里试礼服,急切地想要给他看,可是,他却在埋头写小说,他根本不理我,他说,你穿什么都行,不要再打扰我了。我在他身旁坐下,那时我很害怕,不知自己会说出什么来。可是他竟然完全把我给忘了,当他敲下最后一个字,他发现我正坐在那儿流泪。他问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不为他感到高兴。那一刻,我愤怒了,我从来没那么愤怒过,好像有一条火信把我点着了,大火弥漫着我。我大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穷得丁当响,我都不嫌弃你,还愿意嫁给你,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愤怒地看着他,终于说出了那句使他离开我的话,我说,瞧瞧吧,别自欺欺人了,你写的就是一篇又一篇的垃圾,你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作家,你连一个平庸的作家都配不上,你根本就对不起作家这两个字!他愣住了,长久地看着我,好像根本不相信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默默地收拾行李。等他收拾完,我问他,婚还结吗?他说,霞,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我穷,又不会挣钱,没给你一天舒坦的日子。你刚才骂我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我不配拥有一个爱人,也不配拥有一个家庭,我只适合一个人过。我不想再耽误你了,是我对不起你!说完,他就提着行李走了,再也没回来。你听明白了吗?他说他不想再耽误我了,在我们好了八年以后,他说他不想再耽误我了!此时,红霞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后来,我在舞厅做伴舞,认识了林先生,林先生对我很好,现在他也死了,跟我在一起的两个男人不是走了就是死了。
建彬久久地静默着。红霞见他不说话,问了一句,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建彬说,红姐,你说的这个人,我好像见过。
红霞问道,见过?在哪里见过?
建彬说,他是不是叫白冰?
红霞说,那是他的笔名,他本名叫李春生,他是春天生的。
建彬问,你还记得你在舞厅里打过一架吗?
红霞说,那次我挂了彩,流了好多血,我也抓花了她们的脸,怎么了?
建彬说,就是那一次。你和她们打完架,从舞厅跑出去,我担心你的安全,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你。快走到你租住的小区时,我看到一个人拎着箱子,他紧随你进了小区。你进单元楼后,他忽然停下来,把箱子放在地上,在那儿徘徊。我观察了他好一会儿,然后走过去,冒充是这里的住户,盘问他为什么尾随你。他说,他也住这栋楼,刚搬走,回来看看。我不信,于是强迫他说出名字,他说他叫白冰,然后就走掉了。
红霞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告诉我?
建彬说,我当时不知道,事后回想,觉得他可能就是那个离开你的男人。
红霞追问着,那你为什么后来也没说?
建彬有些急了,他说,我想说来着,可是,那时你和林先生好了,而且我也想让你过得好一点儿。
红霞呆呆地看着他,继而又呆呆地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建彬说,红姐,是我对不住你。
红霞叹口气,说,和你无关,就算那天他回来了,我们还是要分开的。是我们都太弱小了,成了彼此的累赘。就像我无法欣赏他的写作一样,他也早已厌倦了我的舞蹈,也厌倦了我。
告别建彬,红霞漫无目的地沿着海边走着。走到公寓楼下时,已近午夜。她在楼下徘徊了一阵,脚已经痛到不能忍受了。她走进公寓楼,路过那一排排铁格子的信箱柜时,她忽然想起一个月以前收到过一封国外寄来的信件的提示,后来她在持续的忧愁中忘记了这回事。
红霞慌乱地从手包里翻找钥匙,心怦怦地跳着。她走到信箱前,手包里的物品洒落了一地。她从地上拾起钥匙,把钥匙插入锁芯,信箱的门朝外弹了出来。信箱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传单,她抓起一把丢在地上,然后她看到了一封从爱尔兰都柏林寄来的信,寄信的人叫罗姗娜·麦克纳尔蒂。她的心瞬间沉下去了。她十分不耐烦地撕开了信封,信的抬头写着“霞”。只有白冰才这样称呼她,一股血涌上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她的喉咙。她又看到信的落款,署名冰,没错,这是白冰的来信。白冰的信下面还有一封信,她的眼睛扫到了信开头的那一行字,然后她的视线模糊了。红霞蹲下身子,一件一件收好掉落在地上的东西,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脸上坠落下来。她站起身,攥着信封,走向电梯。在电梯里,红霞愣愣地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一格一格地向上跳动,她的脑袋一次次闪过罗姗娜的信,她看到了一个恐怖的字眼,她想要确证自己没看错,可是她不敢。
进了家门,红霞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掉了,接着,她又拿出一瓶,也是一口气喝掉了。然后,她取出一个苹果,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向卧房走去。吃完那个苹果,她打了一个很响的嗝。她坐在床上,腰靠在枕头上,等整个身子松弛下来后,她从信封里抽出那两封信。她先看了白冰的。她把罗姗娜的来信放到床头柜上。白冰的信是这样写的———
霞:
你好吗?我是冰。这几年我一直很愧疚,离开你以后,我每天都在后悔,我不该那样离开你,至少,在离开你时不该那样叫你伤心。我不知道是写作耗光了我生命的热情,还是我太弱小了,感情一定要结出一个果子的时候,我发现它太沉重了。那时,我只想跑。离开家以后,我并没有马上走,我很想回去,可是,我怕回去,我真的回不去了!有好几次,我拖着行李走到我们租住的小区,然后又离开,在这座城市里游荡,行尸走肉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写小说了。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那块料儿,我不是一个好作家,连平庸的作家也算不上,那些东西都被我丢进了垃圾桶,它们不配留在这个世界上。以前,失业、失败,除了你我失去了一切,我找不到生命的意义,我不关心周遭的一切,我忽略你,甚而排斥你。那时,只要身上增加一点儿重量我都受不了,你越是对我好我越痛苦。是我太懦弱了。我是这个时代里的废人,每个人都拼命地想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我不能?可是,我就是不能。
离开你后,我在远洋货轮上找了一份海员的工作,常年在海上流浪,到一地便从一地的港口登岸,看那花花绿绿的世界,真是奇怪,反倒是每回登岸休整的那几天,我可以原谅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也接纳了我。在离开你的第三个年头,货船停靠在希腊的萨摩斯岛,我在那里登岸了,住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在那家旅馆,我认识了一个爱尔兰姑娘,她叫罗姗娜。这几年,我终日与大海为伴,我太空虚、太寂寞,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不想再流浪了。她学过汉语,那时她刚和男友分手,而我一直独身,一切都刚刚好。那天,我们聊了很久,罗姗娜忽然说,她想嫁给我,我不知道她是出于真情,还是像我一样在逃避。我没有选择,也没有犹豫,我跟她回到了她的家乡都柏林。现在我想拥抱这火热的生活。
霞,我这一生,除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最牵挂的也只剩你一个了。我把这段生活告诉你。愿你幸福。
冰
2018年8月24日于都柏林家中
读完白冰的信,红霞平复好情绪,又开始读罗姗娜的信。罗姗娜的信是这样写的———
霞:
我是春生的妻子,我叫罗姗娜。很抱歉,我要告诉你的是,春生死了。我在春生的遗物中发现了他写给你的信,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你,我也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直到我看到了那封信,我才知道他还有一个爱人。他爱你,而且一直都爱着你。我觉得我不应该那么自私,春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现在死了,我应该把他离世的消息告诉你,把他的信完完整整地交给你。
春生死于一场意外,确切地说,他是因我而死。从希腊的萨摩斯岛回到我的家乡后,我的亲人为我们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起先,我们还过着幸福而宁静的生活。可是,春生在我怀孕以后,整个人变得犹疑、暴躁起来,这一点儿都不像他,之前他对我、对生活、对未来是多么的笃定啊!我以为他是在海上漂泊久了,想念海上的生活。可是,当我看到他写给你的信后,我才明白,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如果早点儿知道的话,我会放他走的,让他一直当个船员,平静地走完这一生。可是,那时我并不知道。我以为换个环境,刺激一下他的精神,他就能和我继续过平淡的生活了。事实证明,我错了,因为这个错误,我失去了他。我记得很清楚,2019年6月2日一早我们来到海边,我们本打算冲浪的,可是那天我们在海边大吵了一架,我很生他的气,于是不管不顾地冲入了大海。他在后面喊我,罗姗娜———罗姗娜,他的声音很快被海浪淹没了,我再回头时已经看不见他了。海浪一次次将我击倒,我的喉咙里不断有海水灌进去。我已经看不到岸了,我感觉我就快死了。这时候,春生从岸上冲下来,他刚到近旁,我就又被海浪卷跑了。春生赶上来,他紧紧地抓住我,推着我向岸边走。就要到岸边时,一个大浪从我们身后压过来,春生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推上了岸,等我再回头看他时,浪头已经将他打倒,他没有站起来,转眼就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霞,我很后悔,我真的很后悔。春生走了以后,我每天都很痛苦。
霞,祝你幸福。
罗姗娜·麦克纳尔蒂
2019年6月20日于都柏林家中
红霞读完这两封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在沉默中,红霞生出一种憎恶的心绪,这个真名叫李春生,笔名叫白冰的男人,没有一次真正为她付出过,他走时本可以回来的,可是,他没有。最终,他为了救别的女人付出了生命。红霞在这样的类比中越发感到自己的荒芜。此刻,这座房子和这座城市施加给她的,只有无限的哀伤。更晚一点儿的时候,红霞决定去爱尔兰找罗姗娜,她不知道为何要去找罗姗娜,这个像谜一样的女人使她充满了好奇。这个念头起来以后,她立即买了第二天飞往都柏林的机票。
早上,红霞做了一餐丰盛的早饭,有苹果馅饼,拔丝土豆,还有一份玉米南瓜粥。玉米南瓜粥是做给林先生的,林先生爱吃。红霞把早餐分成两份,一份自己吃掉,另一份用保温饭桶装好。之后,她驱车来到林先生的墓地。红霞将三层的小饭盒拿出来,依次排开,祭奠林先生。她在墓碑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了。她的车向林先生家的方向驶去,快到别墅区时,她接到了自称是检察院反贪局工作人员打来的电话,叫她现在来一趟检察院,配合调查林先生贿赂本市公务人员的案件。红霞以为自己接到了诈骗电话,但她转念一想,对方要她去检察院,指明了地点,多半是错不了的。可是,为什么要叫她去呢?即便林先生真的对谁进行了贿赂,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对此一无所知,林先生从来不跟她谈论生意上的往来,她最多只是帮林先生陪好客户而已。
进了检察院大楼,有一个工作人员已经在那里等她了,那人见到她先笑了一下,然后对她说,本来没打算叫你来的,这件案子和你没什么关系,但是涉案人员的家属强烈要求你出现,所以请你来配合一下。红霞这才明白过来,她是被临时叫来的。她跟随工作人员走过一条很长的楼道,楼道很明亮,她感到有些刺眼。进了问询室,红霞一眼就看到了林太太,林太太没有抬眼,她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林太太边上还坐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很年轻,眉宇间透着一股朝气。红霞坐定以后,由一位年纪稍长的工作人员切入了正题。
工作人员说,都到齐了,我们就开始吧。继而他对那个年轻女人说,能说说你和林守业是什么关系吗?
年轻女人深吸一口气,很干脆地说,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和他是情人关系。
当红霞听到年轻女人说她和林先生是情人关系的时候,她发现林太太正看向她。红霞的脸一下涨红了,她没有迎着林太太的目光看过去,而是把头歪向一旁的记录员,她看见记录员正在快速地敲着键盘。
工作人员又问,林守业是如何把你介绍给土地资源管理局赵长林副局长的?
年轻女人憋红了脸,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说,他就像一件礼物一样把我送给了赵长林,但是我不恨他,我是心甘情愿的。
工作人员问,为什么?
年轻女人说,不为什么?因为他对我好。
工作人员问,你觉得你这样做值得吗?
年轻女人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工作人员问,他们的具体往来你知晓吗?
年轻女人说,不知晓。
这个时候,林太太扑哧一声笑了,她说,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不笑不行了,你们问你们的,就当我不存在。她说完这话,更加无所顾忌地笑起来。没有人知道林太太为什么这样高兴,她的笑声脆亮,使人联想到一个幸福的人或者一个精神病人的笑。
工作人员问,你笑够了吗?
林太太收起笑脸,她的脸变得僵硬,一时间暴露出更多岁月的刻痕。她说,是我杀了林守业。
工作人员说,你再说一遍。
林太太说,是我杀了林守业,我有人证。
工作人员问,你说的人证是谁?
林太太指了指红霞。一时间,屋内的光全都聚焦在红霞的脸上。
红霞说,林守业死前我在医院见过他,他亲口告诉我他是从露台上不小心跌下去的。关于这一点,我愿意对我说的话负法律责任。
工作人人员说,关于林守业的死因,我们会请公安机关进行调查。
林太太说,那太好了,欢迎你们去调查。接着,她转过脸对红霞说,不要以为我会感激你,你们都一样。
问话的工作人员说,调查先进行到这里吧,有需要再请你们配合。她们各自在笔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以后,工作人员便让她们离开了。年轻女人始终没有抬头看红霞和林太太一眼,她签好名字以后没有停留,匆匆离开了。这个时候,林太太又笑了,她把目光从年轻女人的背影上收回来,再次迎着红霞的目光看过去,只是这次,她的眼睛泛红了。
从检察院大门出来后,红霞走到林太太的车跟前。林太太摇下车窗。
红霞说,这是林先生的东西,我把它还给你。
林太太说,那是他给你的,你不需要给我。在林太太的轿车发动之时,红霞把文件袋塞进了车窗里。车子停顿了一下,便扬长而去。红霞看着林太太的车一点一点儿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此刻,红霞已经过了机场安检,坐在登机口的休息区。空调吹来的凉风使她有些疲惫。她看了一会儿窗外起落的飞机,困意在这时袭来。她把头靠在椅背上,在短暂的睡梦中,她看到自己和一个女人站在海边,那女人皮肤白皙,眼睛是清澈的蓝色,鼻梁间有许多雀斑,算不上好看———她就快临盆了,肚皮像篮球一样圆。海风一阵阵向她们吹来,浪花一朵朵卷上沙滩,漫过她们的脚面。女人向红霞笑着,她的笑里,有孩子一般的纯洁和天真,使她不断想起多年以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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