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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成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9492
■魏哲伦

  一

  分不清白天黑夜。酒精从喉咙流淌到胃部,又反冲至大脑的某根神经。我趴在书桌前,脑海里闪过几幅画面,生命、谎言、梦想、死亡……并不清晰,却将我困于时间的迷宫。

  灰突突的平房下,鼓声嘭嘭而响。梁姥姥站起来,手舞足蹈,然后气喘吁吁地盘腿坐在院子中间。她哆嗦着说:“吕雯这孩子,嗝……身上有‘人’。”在她对面,一个小女孩规规矩矩地坐在板凳上,周围是一圈儿穿亚麻衣的大人。梁姥姥的每一次哆嗦,都像是一次神谕,带起一阵眼神的交换。

  三个小孩子,包括我,还处于读不懂“空气”的年纪。对我们来说,院门口的兔子要比哆嗦的神婆有趣得多。对兔子来说,小孩子手里的青菜要比神谕有趣得多。我相信坐着的吕雯也是这么想,否则她不会小鹿似的转动眼睛,偷偷瞥向我们这边。

  青菜渐渐吃光,太阳渐渐西沉。

  神婆发出一阵剧烈的抖动,用飘在云端的语气说:“是孩子的太爷。”大人们交头接耳,梁姥姥说得准,简直就是活神仙。姥姥侧了侧耳朵,点点头,将一张写满红字的黄纸塞到吕雯手里:“放到枕头下面,三天以后拿出来烧了。这几天记着,下炕别从枕头上跨过去。”三天以后,吕雯做噩梦的毛病果然消失了。

  此后,我们一起来过这个院子不知道多少次,兔子换了一拨又一拨,结论都是吕雯身上有人,而不是我、赵兵或是陈兰。似乎不但活着的人应该喜欢吕雯,死了的人也应该喜欢她。从她的曾祖父,到路边的孤魂野鬼,所有人都应该喜欢这个姑娘。

  赵兵喜欢她。我也是。

  陈兰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十几年后,我和赵兵刚开始创业。SKP的一家咖啡馆里,她竖着眉毛,说,你们两个王八蛋不可救药,从小就只知道看脸。

  赵兵说,我现在进步了很多,还喜欢身材好的。我和陈兰笑了笑。他又在撒谎。

  直到现在,我还坚持认为,吕雯是北镇县最漂亮的女生。可这件事颇有争议,我只能持保留意见。但是,吕雯毫无疑问是初一(3)班最漂亮的,就连陈兰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班主任因此总点吕雯起来回答问题,而不点成绩最好的陈兰。顺带一提,我们的班主任有几个身份值得注意。第一,她是教语文的。第二,她是陈兰的亲妈。

  那天的作文题目是《梦想》。我的同桌,赵兵同学,第一个被叫起来念作文。他捏着一张发皱的作文稿纸,斜着身子,学着古惑仔的样子讲,要成功有三个条件:钞票、钞票、钞票!他毫无疑问地获得了“庸俗”的评价。天花板上的吊灯都被笑声震得摇晃。

  借着晃动的白色灯光,我不出所料地发现,这混账手上的稿纸是一片空白。

  “梦想”这件事,对当时的我们来说,似乎是一个必然会抵达的远景。我说我的梦想是永远十五岁,大家永远坐在这个班级里上课。陈兰的母亲笑着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事。陈兰紧接着说,她的梦想是考上清华。班主任不置可否。我偷偷告诉她,听说北大也不错,可以再考虑考虑。

  那天吕雯作文的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细碎的阳光随风穿过纱窗。女孩说,她想成为画家。钞票、清华,与之相比都显得庸俗。

  班主任一笑,说,小姑娘古古怪怪的。

  “古怪的小姑娘”。这是北镇县第一中学公认的事实。

  吕雯手里的课本总是涂满了画。一次数学课,我和赵兵同时忘记带课本,便只好向她借。课本的配图从未如此丰富。直角三角形的旁边,画着一个络腮胡男人、一盆向日葵还有一片海。男人一头卷发至少几天没洗了。他邋里邋遢地靠在三角形的直角边上,支着腮帮子,面朝大海发呆。一盆向日葵飘荡在海面上,盛开、绽放。我和赵兵参详了一节课也没读懂这幅画的内涵。赵兵说,男人是个大款,闲着没事出来看海。我说,男人应该是在数学课睡觉,被老师骂了一顿,于是跑到外面发呆。

  我们只能去请教吕雯。吕雯说,男人是毕达哥拉斯先生,他想不出定理就要跳海自杀。尽管男人的行为有些极端,但也在我的理解范围内。因为众所周知,毕达哥拉斯先生是有点疯疯癫癫的。例如,他曾发誓永远不吃豆子,永远不迈过门槛……在有限的生命里,他给自己立下许多永恒的规矩。

  我问,那向日葵呢?

  她低下头,动了动嘴唇。

  从她的唇形,我隐约可以读出“艺术”“美”之类的可怕字眼。

  有位作家说过,纯粹的艺术只存在于奴隶社会。奴隶们搬砖种地,市民老爷们躺在长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谈论绘画与雕塑———那些可以被称为崇高之物的艺术。一个工人家庭的女孩,显然不是贵族。一些美好的字眼,从一个身份不恰当的人嘴里冒出来,将会成为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陈兰也喜欢画画。可是她对艺术的态度几乎同我一样。至少当时已是如此。听她母亲说,那天念完作文后,陈兰回到家就关上了卧室门。随后卧室里传来一阵当当的声响。她母亲透过门缝窥到:陈兰撕下了所有小时候的涂鸦。她拎着铁锤,按着半锈的铁钉,一下一下地将一张稿纸锤进墙面。稿纸上写满了“清华”二字。打开门,陈兰背对着母亲,说,我的梦想就这样了。

  二

  人无法料想到未来的变化。

  两年后,我们升入初三,学会很多铁一般坚固的数学定理。可是,“国有工厂,死而不僵”,这条定理却被打破。昔日的万人工厂门庭冷落。

  与之形成对比,梁姥姥的“看事儿”生意异常火爆。无数人从县城赶来,乘坐一种名叫“老爷车”的三轮,挤满农场的院落。

  因为来的人太多,她让老伴儿制作了很多张小卡片,还用蓝黑钢笔写上号码。阿拉伯数字油亮亮的。每天早上八点,老头拎着一袋子号码牌站在门口,扯开破锣嗓子叫号。蹲在院里院外的人听到号就站起身、拍拍土,在老头的带领下掀开门帘进了小屋。号码一开始从1到20,后来变成1到50,最后变成1到100。人群也从院落一直蔓延至绿油油的田埂,像一棵棵高大的麦苗,扎在田地里。

  早些年———还没有数字卡片的时候———梁姥姥会穿得花花绿绿和老头儿一起立在院中央。两人抻着脖子仰望天当中的太阳。老头儿脖子发了酸。从腰间摸出一面猪皮鼓,嘭嘭嘭,两只手拍打不停。梁姥姥甩开手脚,伴着节奏跳动。敲着,跳着。中午变成黄昏,黄昏变成日落。

  市场需求引起技术变革。一年前,梁姥姥和老伴儿合计了一下,为了提高效率,他们决定放弃心爱的传统文化,改为用指节敲膝盖骨。啵啵啵地敲个一分钟,不知道哪路神仙就附体了。我觉得这种方式无聊透顶,远没有跳舞好看。于是向梁姥姥建议,有时间和她家的大仙商量商量,把请神恢复成跳舞。可梁姥姥坚持认为,这种方式有神秘色彩,而且效率极高。所以她敲膝盖敲了很久。

  等到号码卡片上的数字扩展到100,敲膝盖也不能满足市场需求,终究被淘汰。请神的方式演变为抽烟。一根烟下来,一件事儿就看完了。

  我认为数字卡片毁掉了文化。但是,拜梁姥姥所赐,我成了班级里的明星。那段时间,男生间流行收集烟盒,其中以我和赵兵收集的最多。我常往梁姥姥的院子跑,软白沙、红塔山、黄鹤楼……每次去都能带回满满一口袋。赵兵不一样。他靠爹。他的有钱老爹从上海给他寄回了很多烟盒。

  我对赵兵老爹的印象停留在一个周末的早晨。带着寒意的阳光透过塑料保温层,铺在炕上。我半睡半醒地窝在被子里。外屋忽然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响声,我裹上棉衣,趿拉着拖鞋去开门。打开门,是两个绿大衣。两人缩着脖子,清了清嗓子,问,赵晖是住在这儿吗?我说,他们家住对门。他们点点头,转身去敲对面的门。

  在工人家属区,赵兵老爹———赵晖,是黑白通吃的风云人物。谁要是掌握他家的新闻,就将是槐树荫下唠嗑时段的核心。我没有立刻回屋,反而将门留了一条缝儿,偷偷观察对面的动静。

  门敲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赵兵的老妈,将门打开半扇,说:“快进来吧,这会儿他刚消停。”屋内响起玻璃破碎的声音。女人尴尬地笑笑,转身进了屋。两个绿大衣冷冷地对视一眼,跟了进去,顺手带上门。屋里先是传出几声男人的哭喊,然后是一阵窃窃私语。最后,漫长的平静一直延续到门再次打开。出来时,两个绿大衣一人夹了一个黑色手提包,手提一个沉甸甸的红色袋子。我从门缝里觑到几个长方形的包装盒,在袋子里摇摇晃晃。

  “嫂子,您快回去吧。”“外面冷,不用送了。”“你们慢点啊。”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女人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突然从屋里走到门口。是赵晖。女人吓了一跳,左右瞧一圈儿,发现没人,说:“刚才装得还挺像。”赵晖一乐,说:“那是,也不想想你男人是谁。”他推开门就要往外走。女人把他拽住,说:“过几天再出去吧,左邻右舍看到不太好。”男人说:“没事,组织上都认定咱有病了,别人说啥都没用;再说,邻居们跟咱家关系好,没人会举报咱。”他抓起鞋拔子,把脚往鞋里硬塞,说:“马上我就出去打工了,这两天在县里多转转。”

  女人不再阻拦。

  赵晖抬着自行车,哼着小曲,离开了我的视线。

  两个月后,工厂宣布破产。一批又一批的人买断下岗。工人家属区却传出消息,赵晖患上精神分裂症,办了退休。

  初三上学期,赵兵手里的烟盒越来越贵。有一次课间,赵兵扇烟盒赢了个包圆,他拉我到墙角,说,我爹在上海做上大买卖了,手里好几个工程。我一愣,赵兵平常虽然满嘴跑火车,但不是喜欢炫耀的人。我说,咋的,你成了狗大户,嫌弃穷哥们儿的烟盒了?他照我胸口捶了一拳,说,放屁。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接着说,我爸打算把我们一家都接到上海。

  我盯着他狮子样的鼻子,没说话。梁姥姥曾经给赵兵相过面,说他狮鼻阔口,是天生的富家子弟。

  憋了半天,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挽留的理由,只能说,吕雯咋办?

  赵兵揉碎手里的烟盒,郑重地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说,咱们是托妻献子的交情,吕雯就托付给兄弟你了。

  这话不知道怎么被吕雯和陈兰听到了,她俩的回应是一连串白眼。学期还没结束,班主任就宣布赵兵转学。

  事实证明,即便是狗大户,想离开那个年代的北镇县也得乖乖坐绿皮车。

  候车室一眼望过去,只有数不清的人头。我们本来不多的伤感情绪,很快就被吵闹与刺鼻的烟味儿冲碎。陈兰扭过头,尽力不去在意对面座位上撒尿的小男孩,问,赵兵,你那趟车咋还没来啊?

  赵兵还没来得及回答,一直站在检票口的赵兵老妈,忽然放下行李,冲这边挥手。通知检票的喇叭应声而响。赵兵张了张嘴,没说话。我想说几句送别话,像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可是仔细一想,除了赵兵他老爹,上海的同胞们还真不认识他,只能说了句“保重”。赵兵狠狠一点头,眼睛却一直往吕雯身上瞟。

  陈兰忽然站起来,说,大老爷们儿就别磨叽了,你要走赶紧走,我可不陪你耗了。说完,她背起书包逆着人流走去,留下呆坐在椅子上的吕雯。吕雯那天穿了一身灰色的棉服。她低着头拨弄衣角。衣服破口处露出的棉絮,怎么扯也扯不完。

  赵兵放弃了说出一番豪言壮语的打算。他满不在乎地一虎脸,捏着车票,汇入熙熙攘的人群。

  那段时间,汽笛声与铁轮滚动声是北镇县的主旋律。

  学校的日子过得飞快。陈兰的成绩像坐了火箭一样,从班级第一,冲到年级第一。但是那个学期有太多事发生。在我的记忆里,考试成绩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县城越来越空,班级里闲置的桌椅越来越多。不知道是在哪一天,吕雯也消失了。

  某一天放学回家,我接到电话,远在北京的父母希望我离开姥姥家的县城,回到他们身边。

  三

  再一次见到吕雯,是在五道口的一间酒吧。

  音乐远比火车的汽笛响亮。彩色的镭射灯,照映出许多张抹了“腻子”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几乎分不清每张面孔的不同,但还是一眼认出了吕雯。一件黑色T恤,简单扎了个马尾,她的妆容恰到好处。

  “这里没人吧。”她点了一杯“轰炸机”,坐到我旁边。

  我从不认为,人会在几年间发生太大的改变,不论外貌还是精神。吕雯也是如此。

  我们一言不发地喝酒。我总觉得我们刚刚分开十分钟。但是她告诉我,现在已经是五年以后,我是一名大学生,她在这里打工。

  杯里的尼格罗尼还剩一半儿,我忍不住问:“五年前,你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就转学了?”“退学。”她放下玻璃杯,纠正道。

  我想继续追问,又觉得自己太啰唆。

  她浅啜一口杯里的液体,用食指不停叩打玻璃吧台:“家里没钱。”

  吧台玻璃上印着许多只紫黑色的蝴蝶。很正常的一个答案,我将杯里的酒喝光,那时候的北镇县有太多人缺钱,摆摊的残疾人、下岗的工人、社会上的流氓……但是在我的认知范围里,为这种事烦恼的应该只有成年人。

  紫色灯光下,她掰着细长的手指,仔仔细细为我算了一笔账。饭费、书本费、日常生活用品以及她打工能挣回来的费用。

  她喝得有点儿多,用手撑住脑袋,眼睛却很亮。空气中弥漫着尼古丁与酒精混合的气味,我问她,现在还画画吗?她笑了笑。离开的时候,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我目送她端起杯子走到下一个卡座。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怀疑梁姥姥话语的权威性。

  我曾经单独去找过一次梁姥姥。那是在赵兵、吕雯都离开学校以后。因为是背着家里大人偷偷去的,所以我没有“老爷车”可坐,我只能徒步从县城走到农场。到梁姥姥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藏进了苞米地。

  “孩儿,你家大人知道你来这儿不?”梁姥姥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鸡腿肉。我三口两口咽下去,摇摇头。

  梁姥姥的老伴儿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饭递给我,又给自己倒上一小盏自酿的高粱酒:“咱爷儿俩整两口?”“滚一边儿去。要喝你自己喝。”梁姥姥筷子一放,老伴儿嘿嘿一乐。

  东北的月亮出来得很早。梁姥姥给我家大人打完电话,平房的屋顶已经变成橙黄色。她搬了个板凳坐到我旁边看我喂缸里的金鱼。看了半天,梁姥姥终于忍不住开口:“别喂了,鱼快撑死了。”

  “你帮我算一卦。”

  “晚上仙家都回山里修行了,不能算。”

  “你找个熬夜的来。”

  “小孩儿可不能胡说八道啊!”我又抓起一把鱼食。

  梁姥姥转身进屋,我也跟了进去,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到香堂前点燃三根香。梁姥姥没抽烟,也没敲膝盖骨。她合起手,对着一张写满名字的大红纸,嘟囔一连串“弟子无礼”“小孩子不懂事”之类的话。念了几分钟,她开始唱起歌来。说是唱歌,其实只有一个调子,歌词也非常简朴。这种请神方式我却是第一次见。屋内的歌声越来越响,从平房穿过院落,飘向漫无边际的北大荒。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光亮透过细密的纱窗,在红纸上留下一层网格。黑色的网格中,白色香雾袅袅飘散。我隐约听到远方有狐狸的叫声此起彼伏。

  梁姥姥抽噎着打了个嗝。我知道,这是仙家上身的标志。“师傅,我想问问吕雯和赵兵……

  梁姥姥坐下点点头,从抽屉里找出一只红色钢笔。她的手不住地抖动,黄纸上的字迹却清晰透亮,泛着一层薄薄的月光:“梦想成真”。

  第一次,我能看懂仙家写下的字。

  “收好,别丢了。”梁姥姥不再打嗝,她的手也不再抖动。她低下头把黄纸折了几折,塞到一个小布兜里。然后郑重地把布兜挂到我脖子上。“你们几个孩儿走了也想着点儿姥姥。”

  梁姥姥的预言有许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吕雯的梦想是成为画家。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错误的预言。

  可是,梁姥姥的预言也有一部分是极为正确的。陈兰确实考上了清华。

  和陈兰约了三四次,她才终于有时间在周末出来见一面。见面地点是在一家星巴克。看得出来,即便是上了大学,陈兰和我们这种混日子的也不一样。她不停地抱怨,话题不外乎是老师上课只念ppt,平常休息时间太少,一直掉头发,没决定好毕业后是读研还是进外企……

  我听了半天,才知道陈兰学的专业大概是与计算机相关。如果说清华是中国大学里的top1,计算机应该就是中国专业里的top1。无论怎么看,坐在我对面这个女生,都是同龄人里的胜利者。

  “你知道吗,和同专业的大神相比,我这种学生就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她讲了半天,突然话题一转。

  我不太理解“小镇做题家”这个词的具体意义。她没做太多解释,只是撩了下头发,低下头继续喝杯子里的星冰乐。

  这次见面直到刚才为止,我都认为陈兰变了太多。她的抱怨也好,迷茫也好,都包含着一种胜利者的自谦。这种态度远比傲慢更不讨人喜欢。

  “吕雯最近怎么样?”她低着头用吸管搅动杯子里的液体,好像提出问题的不是她。我含糊地回答:“还好吧。”

  “好个屁!”

  咖啡店快速地安静了三秒。

  没错,这才是我熟悉的陈兰。我毫不怀疑,如果我继续糊弄她,那杯星冰乐将不会再停留在杯子里。

  “前几天,我跟她见了一面。”她抬起头,“她情况不好。”

  “你和她关系很好吗?”我忍不住问道。也许是我过于敏感,我一直觉得吕雯和陈兰之间,有一些微妙的不愉快。

  陈兰不再搅动杯子里的液体,侧过头望着对面敲打笔记本电脑的人:“你懂什么。”她告诉我,五年前,吕雯家里出了变故。吕雯一个人背着包离开北镇县,到饭店当过服务员,在车展当过车模,现在去了五道口一家酒吧当托儿,也就是“氛围组”。

  星巴克里人来人往。前台的柜员用黑色马克笔给一只杯子涂字母,客人们有的在盯着电脑,有的在小声谈论自己的生活……这是北京这座城市的常态,大家更关注和自己有关联的人和事。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吕雯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件珍贵的“回忆”。回忆这种东西是不算数的。它最适合存在于大脑皮层的某个角落,而不是与当下的生活再发生任何关联。陈兰坚持要帮吕雯找份正经工作,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盯着她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我勉强答应找家里人想想办法。

  按照我的理解,陈兰坚持这种事只能是出于两个原因:第一,胜利者的优越感作祟。第二,对于失败者的怜悯。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她迸发而出的“济世”热情,都会在时间的消磨中快速熄灭。

  四

  可是我没有想到,陈兰真的帮吕雯找了一份工作。

  三年后,赵兵嘬着吸管咕噜个不停。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话时让人猜不出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

  大学毕业后,赵兵的老爹给了他一笔钱来北京创业。我们因此在初夏的首都会师。

  赵兵通过微信约我在他租的别墅见面。我按照地址找到一间花园的时候,一个腿毛极浓、面目粗犷的男人正喝着汽水,在摇椅上晒太阳。他冲我挥了挥手,招呼我在旁边躺椅上坐下。尽管已经六七年未见,但是依靠他朋友圈里的自拍,我还是认出了赵兵。

  花园的草坪刚刚修剪过,残留着一股青草的气息。短暂的叙旧后,他聊起了我、陈兰和吕雯的事。我尽量将视线避开烫金的GUCCI字母,问:“你怎么知道的?”

  实际上,和陈兰的那一次会面之后,我就没有再同她或吕雯联系。一是因为临近考研,二是不想再和过去发生任何关联。并非是我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或矮人一头,而是实在觉得无话可谈。

  赵兵戴上墨镜让人看不清面部的表情。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转而讲了一段掐头去尾的故事。

  陈兰回到学校后,联系上艺术系的一位男老师,借着扶贫的名义帮吕雯在美院的画室找了个助手的职位。吕雯的工作,从在酒吧里推销酒品,变成去画室里搭配染料。具体的工作内容赵兵和我都说不清,但是万幸,吕雯一直没放弃画画。

  “我说错了一点。并不是陈兰‘借着扶贫的名义’,才帮吕雯找到这份工作,而是情况确实如此。如果有人需要且适合这份工作,吕雯就是其中之一。”

  八年前,工厂倒闭。买断前,吕雯的父亲给工厂开货车,运送钢材。他至少错过了两次发财机会。

  第一次机会是工厂濒临破产。货车司机们白天开货车拉钢材,晚上拎起“黄鹤楼”和铁锹。“黄鹤楼”给保安,铁锹掀开黑土,把埋藏起来的钢材从工厂运回家。吕雯的父亲没敢做。第二次机会是工厂宣布破产。一些攒下钱的工人、领导以个人名义将工厂车床打折买回家,自己开起了小作坊。因为面对第一次机会时的懦弱,吕雯的父亲自然而然错过了第二次机会。于是他只能重操旧业。

  凡是对牛顿第一定律有了解的人,应该都不难明白货车司机这个职业的危险性。吕雯父亲出事的那天是中秋节。浑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无数个家庭在黑土地上或喜或哀。吕雯父亲醒来的时候,已经截去双腿。吕雯母亲离开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段时间有太多人挤上一节又一节的绿皮车离开北镇。

  她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长得还很漂亮。我恶意地祝福,她应该在城里傍上了有钱的大款。

  “一个有退休金的老干部。”赵兵扶了扶墨镜。阳光透过五彩斑斓的太阳伞在墨镜上反射出炫目的斑点。

  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吕雯退学,辗转来到北京打工。问题又回到了最初。“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兵仰起头望天上的太阳,他说:“吕雯是我前女友。”

  短暂的沉默。空气中只有蝉鸣。我觉得应该找点儿话题聊聊,继续问道:“她去上海了?后来呢?”

  回答我的是啜饮气泡水的咕噜声,还有虚空中的宁静。

  很显然,在我不知道的某一刻,吕雯决定离开北京去上海。赵兵没有告诉我吕雯离开北京的原因,也没有告诉我,吕雯为什么成了他的“前”女友。

  但是我相信未来的某个时间,我会得到答案。因为我们将会共事很久。

  来到北京的赵兵,正想大干一场。考研失败的我,正面临找工作的难题。我们一拍即合,决定联手做一家文化公司。

  五

  “然后你们创业成功,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一人包养了五个女大学生。”坐在对面的陈兰“噗”地一口将瓜子皮吐到过道上,“老套的小说情节。”

  开往北方的绿火车,从时间的隧道里呼啸而出,带着我和陈兰撞向十五年后的县城。车厢摇摇晃晃,偶尔有旧时代穿越而来的小贩推着四轮车,叫卖“瓜子饮料矿泉水”。

  自刚创业时在北京见面后,我们已经几年没见。如今,陈兰放年假回老家,我则是一名失业青年。

  生活当然不可能如小说一般。

  文化公司在成立的第二年就宣告破产。离开的那天是周五,我和赵兵一人搬走了一盆君子兰。坐在地铁站的台阶上,街上往来的人很少,多是一些遛狗的拆迁户。身后,地铁站老旧的扶梯不断传来空洞的嘎吱声。一个抱着纸箱的年轻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匆匆跑上扶梯,劣质耳机里播放着玉置浩二的《风》。

  大吵一架后,我和赵兵都已经精疲力竭。

  我递给赵兵一根烟,自己也点燃一根。烟雾在空气中变幻为各种形状,最终化为虚无。细细想来,两个一头雾水的家伙冒冒失失地撞进“图书出版”这个夕阳产业,被文化骗子大坑一笔才是正常之事。失败也是情理之中的。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我猛吐一口烟,带出疑问,“你当时为什么坚持要做书?这种东西,迟早要被淘汰吧。”

  “梦想。”

  “什么梦想?”

  “文化。”

  “扯淡。”

  赵兵狠嘬一口烟屁股,然后将最后一点儿火星碾灭在大理石上。

  我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刀锋》,这是我们做的最后一本书。书的内文已经被我涂抹得不成样子。把书扔到赵兵怀里,我说:“留个纪念吧。我准备回老家待两年。”

  “我不看毛姆,忒俗。”一边说着,他一边把书塞进手提包,“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卖房,卖车,出国,学画画。”

  他按动手里的车钥匙,不远处一辆白色汽车黄灯闪烁,带有翅膀的大B标志反射出混合的光彩。我突然想起来,他还没告诉我吕雯故事的后续。

  “死了。”

  “死掉了,葬礼还蛮风光的。”陈兰扭过头盯着窗外,PRADA耳坠一阵摇晃,发出轻微的丁当响声。玻璃的反光中,她的眸子亮得惊人,倒映出极远处的山火。“我出钱办的葬礼,赵兵在老家买了块儿墓地。”

  风扇在车厢顶部徒劳地呜呜作响。我的鼻子好像第一次产生嗅觉,空气中溢满着人类的体液味儿与食物的腌制味道。评价一个死去的人是一件不礼貌的事。但是,陈兰开始毫不在乎地说个不停。

  “分手的原因我不知道,但也是很正常的事吧。赵兵的父母怎么可能看得上吕雯。两个人分手后,吕雯白天在地下室画画,晚上去酒吧上班。没过多久交了个玩摇滚的男朋友。堕胎,然后吸毒,没过多久就死掉了。”陈兰平静地说道。她撕开一袋薯片,往嘴里猛塞了一大把,“我不能说我同情她。”

  陈兰用一种英国式的语序表达她的不屑一顾。

  她有理由如此。清华毕业、不到三十岁、互联网外企技术高管……任何高高在上的态度都可以被社会原谅。

  “听说你最近在写小说?”

  “嗯。”

  “给你个忠告吧。”

  “洗耳恭听。”

  陈兰忽然站起身,奋力抬起窗户。狂风从高速行驶的列车外呼啸而入,将她的短发吹得飞舞,将一切事物吹得凌乱破碎。周围的乘客发出一阵不满的嘈杂。瘦弱的身影在窗前摇摇晃晃。可以看出,她必须努力站稳,才能不被大风吹倒。

  “不要为那些虚无的事物消耗生命。”

  “虽然不像你说的台词,但还是谢谢。”我抱着肩膀回答道。

  风一阵强过一阵,我闭上眼睛,从人群中抽离。嘈杂的乘客、呼啸的狂风、疾驰的列车,一切似乎都已经与我无关。密密麻麻的铁轨像是皮肤的沟壑,蜿蜒交错。列车仍在不顾一切地奔行,不知将驶向何方。

  六

  现在想来,梁姥姥的预言是无比准确的。

  2022年5月22日。划开手机屏幕,朋友圈界面多了一个红点。是陈兰。她正一个人坐在游艇上喝威士忌,地点是上海的某个码头。面前的pad屏幕上播放着竹内玛利亚的《Plastic love》。远处的霓虹将黑色的水面浸染得绚丽无比,留下一池光影。

  划回微信界面,邮箱里竟然多了一封邮件。既不是广告,也不是信用卡的还账提醒。信息便捷的时代,居然还会有人用心写信,实在是令人错愕。

  X,好久不见。

  想了好久才决定给你写这封信。自从来了法国,太久不用中文书写,实在是生疏。假使有错乱的地方,我相信你也一定不会介意的。

  我如今可以称得上是一无所有之人。每天的生活就是流浪于不同的街道、城市之间。如果你来到法国就有极微小的概率会遇见这样一个家伙: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背着一个画板漫无目的地行走,有时停下来给人画一幅画。如果遇到了,请你立刻离他远一点儿,因为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混账、王八蛋。

  不过不要担心,写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向你借钱。(得益于这面破画板,我的生活还能支撑下去。)

  吕雯的墓地选在了老家。如今已经到了续费的期限,麻烦你帮忙办理相关手续。所需要的钱,我会想办法打给你。

  另外……算了,再说难免显得矫情。以下是我近期画的几幅画,算是送给你的礼物吧。

  赵兵

  信的末尾附上了几张巴黎的街景素描。狭窄到不适合车辆行驶的街道,几栋歪七扭八的旧式楼宇斜在视野中央。枫叶飘荡飞舞。路上的行人只留下一个个行走的仓促背影,似乎是画者无力描摹他们的面貌。一切都处于难以言喻的流动之中。

  关掉手机,醉意渐消。

  无形的风从窗帘的缝隙透入,带来最后一丝夜气。我起身拉开窗帘,向蓝黑色的天空望去。远方的云层已经浮现出一点儿火红。球形的火焰正在一点儿五亿公里外缓缓转动,将一团团波动的粒子投向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摩天大楼的阴影逐渐拉长、扭曲、变形。被切割成无数方块的水泥洞穴中,动物们渐渐苏醒,预备新一天的劳动。

  繁荣的时代,辉煌的时代。我们得偿所愿。

  梦想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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