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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羽随风

时间:2023/11/9 作者: 小说林 热度: 19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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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女人太可恶了,我不过想多要一碗面汤,她都不愿给我。

  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服务员,就可以对我如此轻视,我活到这个份儿上,真是太没意思了。

  那天,我进一家面馆要了一碗油泼面。

  她进了后厨,许久不见人影。小面馆里没有别的食客,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只能盯着桌上不停飞落的苍蝇看。桌上铺了印着红色大花的塑料布,每一处皱褶都藏满了污垢。几只苍蝇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我的头顶,一会儿落在我鼻尖,肆无忌惮。苍蝇不停飞舞,它们和这个面馆里的服务员一样目中无人。

  我并不生气,因为我早就习惯了。我听见他们在厨房里说笑,一男一女,声音并不高,也听不真切,但我听得出来,他们在嘲笑我。也许那个女的并不是服务员,而是老板娘。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我而言,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现在只想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把面端上来,让我饱餐一顿。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进馆子了?久到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一股香味直扑过来,击中我的眼睛、我的口腔、我的肠胃,让我眼睛冒火、口中发苦、胃里抽痛。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我的面该上来了吧?

  终于,她出来了,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当然不是给我的,而是给我的九块钱。其实,她的笑脸给谁都无所谓,比起一个笑脸,我更需要一碗面。

  她在几个桌子前转了一圈儿,再次进入厨房。我实在见不得这种没有实质性内容的动作,为什么她不到后厨帮忙择菜洗菜或者其他什么的?却偏偏在这里出出进进,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动作。哦,我想明白了,她一定是来监视我的,怕我偷走店里的东西。我环顾一周,这里能偷什么呢?辣钵?醋壶?一次性卫生筷?嗯——我仔细看了一下,这里可偷的只有大蒜。大蒜就饼吃挺不错。想到这里,趁着没人,我装了几枚大蒜进我衣兜。我充分发挥了我的聪明才智,没有把盘子里所有的大蒜都放进衣兜,我只选了几个大瓣的——这样就不容易被他们发现。

  她又出来了。这次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些。难道她是发现我偷了她的大蒜?不会吧?刚才她明明不在这里。或者她事先数过大蒜?不会这么小气吧?

  她又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端了一碗面出来,满满的一大碗。

  太漂亮了。我长吸一口气,碗里红红的辣面上刚泼的油带着亮黄汪着,颜色十分耐看。几根小油菜码得很整齐,另外有几根豆芽,几粒葱碎。

  我几乎是三口就吃完了面,然后喝下了她端来的面汤。相对于我空着太多的胃,这点儿面和汤实在连垫底都不够。

  我根本没有吃饱。怎么办?我想出去买几个饼子,饼子掰成小块儿泡在面汤里吃也不错,还可以就大蒜,想到这里,我问那个服务员,这里有饼子吗?

  没有。她说,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笑。

  我说,能不能给我一碗面汤,我出去买几个饼子。

  她吃惊地看着我,脸上写满了问号,她说,等我一下。

  她进了厨房。她一定是和大厨去商量怎么羞辱我——一个连第二碗面都吃不起的人。

  我等了许久不见她出来。他们似乎在厨房里争论着什么,我不想再等下去,没有面汤,我可以直接吃饼。我趁机又拿了几瓣大蒜出门。我不再等下去也好。否则,她发现大蒜少了,肯定不高兴。我准备买个饼找个安静的地方就着大蒜吃。

  想起这些,我心里挺不是味儿,但我转眼又高兴了,从此,我再不用发愁自己的吃穿,我甚至可以吃一碗,倒一碗。我不再饥饿,不再寒冷。感谢老天,终于让我解脱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身上发出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该是太久没有洗澡和换服的结果。以前,我勾下头就能闻到,后来,我不勾头,那股味儿也直冲鼻腔。无所谓。我连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还担心穿衣和洗澡?只要不冻着,穿什么衣服洗不洗澡已经不重要。

  我想起最后一次去买衣服的情景。那时,我身上还有一点儿钱,我准备去给自己买一身新衣服,再给我奶买一件袄子。

  我进了一家看起来不大不小的门店。店名是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一进门,就有人向我点头哈腰,齐声冲我说欢迎光临什么的。他们的店名好像个外国名,我听不明白。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好。他们说完后,有一个眉毛弯弯的姑娘一直紧紧跟着我,多次问我:先生需要什么,我可以帮您选。如果您喜欢可以上身试试,不买也没关系。

  我很快就看中了一件灰白色的夹克,我问她,这个衣服多少钱。她说出来的数字,简直惊了大天。我的天啊!我特意拿出来看了一下,这件衣服轻飘飘的,摸着是挺软和挺舒服,但也不值这么多钱吧?我两个月工资还买不了一件衣服,这是人穿的衣服吗?

  我不好意思说太贵买不起,我假装看了一下后又转了一圈儿,最后我做出看不上的样子出了门。他們依旧在门口向我躬身,齐声说先生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下次?哪里还有什么下次!我算是领教了城里人忽悠人的招数了。

  不止城里人会忽悠人,我们一个村的老秦也会忽悠人。有一天他找上门来给我奶说,别让你孙子老在家里窝着,我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有吃有喝还有钱挣。

  那住的呢?我奶问。老秦说,我们住一起,我会替你看着他,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在家等着他给你寄钱享福吧。

  后来,我和老秦以及几个工友住进一个地下室,里面又潮又湿,味道大,虫子也多。他们几个夜里不睡,光折腾,不是各种荤话就是直接来一个让人血脉偾张的段子,这也还好,送走月亮迎来太阳也没啥难的。然而,问题来了,我们已经三个月没领到工资。有的人已经等不及辞了工。我得等,我有的是耐心。我奶在家,就等着我的钱呢。如果不等,我还能怎么办?我和老秦他们几个每天去一趟工地找工头,每次都无功而返。

  我可喜欢这个城市的公交车了,投币一块,刷卡八毛。上了车,如果有空座位是再舒服不过的,没有座位也不错,站着看风景,眼宽。当然,你得站得住,而且,还要错过高峰期。如果赶上高峰期,你只能坐在车上闻人肉味。天凉还好,天热,那可有的受。

  我从城南到城北,从城东到城西,从开发区到火车站。这个城市,简直太漂亮了,还干净,厕所都比我家屋干净。我曾在厕所过了一夜,也还不赖。如果不是时常有人进来制造异味,我还是能忍受的。我的鼻子太奇怪了,待久了,居然闻不出味来。

  其实不止我的鼻子有问题,我的身体,也对女人没有感觉了。我知道,她们喜欢的是有钱的和长得好看的男人。我长得不好,也没钱,入不了她们的法眼当然也正常。难道世上就没有不爱钱的女人吗?我没发现。我奶说,天堂里有,我盼着自己早点儿进天堂。

  工友笑我傻,说现有的福现享,说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来世或天堂。我不信他们,他们一个个满嘴跑火车。那晚我老梦见我爷,在另一个世界里,穿得干净整齐,头发变黑了,牙也重新长了,还开口笑着,很开心的样子。我奶说她梦到我爷也是很开心的样子,他还叫她快来呢。

  我奶说这个话的时候,显出无比神往的样子。我相信我奶,她从没骗过我。她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比我爸妈都好。我妈生下我后跟别的男人走了,我爸出去找我妈,出了车祸人就没了。我们知道这个消息是半个月以后了。我奶拿回了我爸的一盒骨灰。我奶说,女人,那种眉毛弯弯的最不可靠。她让我一定小心。我现在想想,我遇到的眉毛弯弯的女人,除了店里卖衣服的那个女销售员,还没有第二个。工地上的女人,都是五大三粗,声如洪钟不说,更是力大如牛。

  天堂里会有女人的吧!如今,我已脱离人间疾苦,从此再不怕没有女人。

  我很想出去玩一趟。我的微信朋友圈里不多的人,有曬三餐的,有晒鸡汤的,有晒娃的,这些我都不羡慕,我最羡慕出去玩的那种。当他们频繁晒出游玩的短视频或者图片时,我总是嫉妒得眼睛冒火。难道他们不用工作?尤其是工作日还外出游玩的,实在让我想不通。然而我想不通又如何,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则从来不以我的想法为主。

  不说这个了,我得想想我外出游玩的日子。上学的时候我出去玩过,那时候,每到六一儿童节,我奶会给我煮鸡蛋,做凉面,做好后装小盆里让我拿上跟着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出去玩。那时候,老师给一块糖足可以让我高兴大半天,鸡蛋、凉面美味无比。我们在小河边打水漂,我们以石子当棋子杀得你死我活,我们摘野花编花环给老师。那时,我们也没啥好玩具,一根树枝、一小坨泥巴、一块石头,都可以让我们开心大半天。真想再回到小时候,然而人再无少年。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我只盼着能够再出去好好玩一次。

  在这里,我看到有好多公园,我还没有机会进去过。有的公园要门票,有的不要。有时候收工了我想着去一次,但是收工后,我已经累得像一摊泥,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更不可能去公园闲逛。有一次放半天假,工友要去喝啤酒,我想去公园。临出发我又改了主意,与其去公园只看到城市的一部分,还不如坐公交,可以好好看看这个城市的全貌。于是,我一站接一站坐下去。我坐在最后一排,眼宽。

  我的生活是如此单调,近期去公园的愿望暂时实现不了。我们有时间就打牌,挖坑,红桃四,炸金花,刚开始输一次五毛,后来他们说这样不过瘾,于是输一把变成一块。当然,有炸弹的时候会翻番。他们几个,有时候不讲信用,输了不认账,还耍赖。我最讨厌这种人,玩得起输不起。然而,我讨厌又怎么样?还不得天天和他们在一起,干最累的活儿,流最多的汗,吃最大的苦。

  人的力气是最奇怪的东西,我们睡一觉就满血复活,又开始新一天的流汗出力。

  我想,我死后一定是会成仙的。只有那些做尽坏事的人,才不会成仙成佛。我一生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也不曾与任何人为敌,我奶说,好人死后会成仙,而不是鬼,鬼是那些在世时为非作歹的人变的。想到我死后将摆脱苦累,我还是挺期待的。但转念再想,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世上,我还有很多好东西没有享受过,包括女人。当然,不能用东西来形容女人,这是人,你得对她好,疼她爱她,让她心甘情愿做你的女人伺候你。如果我有了女人,一定会把心摘给她,会像佛一样供着她,让她为我生儿育女,让她为我洗衣做饭。我会把我挣的所有钱给她花,给她买衣买鞋,为她盖房建屋。我不会让她受累挨冻,更不会让她吃苦流汗。

  想到女人,我总是忍不住想笑。我就想要一个眉毛弯弯嘴角上翘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将是我此生最大的安慰。

  其实关于女人,我也只限于想一想。此时我最迫切的心愿,是拿到工资。我们一起坐着老秦的车去工头甘老板家里要工资。当时我们真的是人多势众,甘老板一脸苦相,几乎快哭出来了。

  我已经有三个月没给我奶寄钱了。我对甘老板说,我奶等钱救命,如果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甘老板的脸色瞬间变了,但很快又回转过来。他答应我们说,只要工程款拨下来,就给你们大家发工资。他对我说,你看你看,小孙,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娃,你怎么也变成这样了?

  对了,我忘了说,我的大名叫孙晓江,他们叫我小孙。甘老板对我说,你如果实在缺钱,就从我家里搬一样东西拿出去卖了换钱,我没意见。

  我一直以为甘老板是工头,有钱有权,哪想到他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仔细在他家观察了一圈儿,他租的房子里,也没啥时兴的家电,冰箱也不过是个单开门的发出很大声的老式冰箱,洗衣机也不是全自动的,电视虽然是彩色的,但不是超薄的,总之这个家实在不像个老板的家。他的老婆又胖又矮,头发烫过又染过,盘成一团扣在头顶像个毛糙的小黑球,还不屈不挠地准备随时挣脱束缚。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我们,说甘老板如何难,说我们如何狼心狗肺。哭到后来,猝不及防地,她猛然用头撞向我,我坐在地上狼狈不堪。对了,我忘了说,甘老板和我们一样,每天在工地上流汗出力,和我们不同的是,甘老板流汗出力还要管事动嘴皮子,每天操碎了心。我们吃饭睡觉时,甘老板在打电话,不是忙着要钱就是陪领导。领导的亲戚常常组团来,然后交给甘老板,这些人的吃住行玩全成了他的活儿。

  这个活儿不好干啊。有一天,甘老板对我们感慨。我们对他,说不上同情,也谈不上憎恨。他只要把工资发给我们,就万事大吉。如果能涨一点儿,那更好。我不想休息太多,我想多干活儿多挣钱,然后把钱寄给我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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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想不起我到底是怎么死的。是饿死的?好像还不至于。因为我兜里还有买饼的钱。是病死的?似乎也不是。因为我的身体并没有明显的不舒服,小感冒或者肚子疼,吃一两块钱的药,或者干脆不吃药我就好了。是车祸吗?我想不起,

  我竟然就死了,连我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他们说所有心心念念的,必然会有回应。我也想过有钱有女人过好日子,可怎么就实现不了呢?

  死了也好。我从此不用在人间吃苦受累。

  我奶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得先去看看我奶。我在她身边长到十七岁,却没有好好孝顺过她一天。她老说以后享受我的福,现在享受不了啦。我为她遗憾,也伤心。

  我发现,死了真好,我仿佛变成了一根羽毛,轻盈,灵动,随风飘飞,随意游走。我可以接近任何我想要接近的人,如果他们生前和我有过交集,我就可以进入他们的记忆,瞬间穿越。

  我奶还是老样子,半长的青布褂子,束了裤脚的黑裤子,脚上还是她自己做的布鞋,不新。村里这样穿衣的大概只有她了。她的身子更加佝偻,头发白得更多。脸上的皱纹像她留给我的核桃,不但沟纹遍布,还有一道道黑。

  她拿出了一个用旧手绢包得鼓鼓的东西。她用青筋遍布的手哆嗦地打开,里面竟然全是钱,全是百元的。

  这些钱得给我孙子娶媳妇用,江儿会带来什么样的媳妇呢?她自言自语。我奶叫我江儿。她不知道她的江儿已经不在人世了。唉——

  只要江儿喜欢就行。年轻人,和我们观念不一样,他妈那时候眉毛弯弯的确实好看,但好看的女人不管家,结果还不是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可苦了我儿子,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丧了命。这都是命啊!我奶又开始絮絮叨叨,平日里她总是这样没完没了,今天我实在不想听这些。我又仔细看了这个家一眼,也许我以后再没机会看了。现在家里还像我小时候的样子。也不完全是,屋里依旧整齐,大炕的被子上盖着我奶绣的富贵牡丹,颜色已不鲜艳,这牡丹带着陈旧的气息依旧努力绽放。窗子上的窗花,也是我奶剪的。剪纸上顶着犄角的小羊早就褪了色,却也活灵活现。羊脚下还有几撮草,一朵小花。我奶真是心灵手巧啊。

  我不想太长时间留在这里,心里难受,我长叹一声。

  我竟然又来到那家面馆。这会儿,那个服务员正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打盹儿。我想,如果再有人偷大蒜,她依旧发现不了。我走进她的脑子里寻找那天我走之后她的记忆。

  我吃惊地发现,她竟然还记得我。她竟然为我存着一份遗憾。那天,她和后厨说的话仍在她的记忆里。她给后厨说,下一碗面,多加面,多泼油,分量足点儿,后厨的男人按她的话做了。后来,我要了面汤时,她进后面给大厨说,要不等会卤肉熟了再切点儿卤肉给他吧,一看就是下苦人,不容易。大厨说,行啊,听你的。肉一时熟不了,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我转身离开。我待不下去。我有点儿瞧不起自己,我一直以为是他们瞧不起我,舍不得那一碗面汤,结果却是我自己太小气。

  唉,还能说什么呢?我继续游荡。

  还是那家店,还是那几人,站在店门口将身体弯成九十度说欢迎光临或者欢迎下次光临。

  我走进去,他们看不见我。我东看看西逛逛,衣服随便摸,却一件都拿不起更不能试穿。我那天看中的那件衣服没有了,看来这件衣服注定和我无缘。我还想知道那天我走后那眉毛弯弯的销售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于是进入她的记忆。

  里面实在有些乱,我得拨开恋爱中的各种小情绪以及一堆抖音网红才找到她,她也在直播带货,不过她的业绩真惨,没有人给她刷礼物,也没有人现场买东西,她的直播只有十几个人在看,真是可怜啊。

  我终于找到了她那天的记忆,她在为自己没有卖出那件衣服而懊悔。她想,如果我态度再好点儿,笑得更到位些,让他别关注价钱,先试了再说,也许就成功了呢。

  她可真是没有经验,看来销售员并不好做。每个月她的提成最低,她有很长时间闷闷不乐。我解决不了她的问题,我只能一走了之。

  我又上了公交。我常坐二路公交,二路的路线最长,站点最多。我现在再不需要去抢位置了,我不会觉得累、困、饿,我随便在哪里站着坐着,哪怕坐在谁的肩上都没问题。我比一张纸轻,比一缕风弱,比一粒麦子小。司机还是那个司机,黑着脸,戴着墨镜。我以为他是熟悉我的,结果寻找他关于我的记忆却费了不少劲儿。有不少人在他的记忆里,时上时下,全是车上的陌生面孔,像海水里的浪花,一波又一波。当我找到他和我有关的记忆时,我正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看起来有点儿落魄,有点儿茫然。我在他眼里居然是这样子。

  一定是民工,他的衣服一眼就能让人分辨出来,他为什么不办公交卡?刷卡便宜两毛他不知道么?要不要提醒他?还是算了,毕竟他们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坐公交车上看风景,我可是看腻了,如果退休,我就去开越野,跑草原跑荒漠,再不像这么几分钟一脚刹车走走停停,十几公里路半小时到不了。他的想法既多又杂,和我有关的只有这一点点。

  好吧。谢谢他,还想着替我省两毛钱,看来这个世界不全是冷漠。

  下了车,我想起工友老秦。老秦是带我出这个村的人,这个大胡子男人烟不离手,总是沉默着,干活儿从不惜力。

  这会儿,老秦正在工地上忙碌。有人在拉料,有人在搬砖,有人抬钢筋,有人大声咳嗽,有人随地吐痰。太阳正毒,照在他们的头上身上。他们的安全帽上满是泥灰点,他们的脸上也有泥和灰,甚至嘴唇上也有。老秦一个人在库房,机器开着,他守在机器旁想心事。

  他的褲子皱皱巴巴的,上面有铁锈色,有泥灰色,膝盖上鼓起很大的包让裤子显得短了许多。他点着了一根烟,狠吸一口,急急咽下去,又慢慢吐出来。他的嘴皮干燥得起着皮,发了白。他的脸似乎更黑了,头发也长了。从安全帽下露出的头发拧成一绺一绺的。他的眼睛上还挂了一坨体积不容小觑的眼屎。他变得这么邋遢是我没想到的。

  我走进他的头脑里寻找和我有关的记忆。

  小孙怎么就死了,我把他带出村,他却死了,我怎么给他奶奶交代,也许我当初就不应该带他出来。可是谁又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呢?我拿出了五百块钱,我动员大家也拿了点儿钱给他奶奶。毕竟他奶奶在这个世上再没了依靠。我们能做的实在有限。或许这就是命,山挡着,过得去;命挡着,过不去。我们的工资在小孙死后终于有了着落,他用死换来大家的工资,我们既惭愧也感激。可是,工资还是少了一个月的。

  这个时候,老秦再次拧紧了眉头,手下仍没有松劲儿,一根钢筋被他切成了长短一样的钢条,整齐地码放着。

  我不想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

  我想了想,决定去工头甘老板那里看看。

  自从离开人世,我来去自如,没有一点儿障碍。工头今天不在工地,他在家里。他的这个家,不是上次我们去的那个家。我没想到他的这个家如此富丽堂皇,我看见了印着精美花纹的波斯地毯,我看见了真皮沙发上铺着的虎皮,我看见了大得像一面墙一样挂着的超薄电视,我看见了带着原木花纹的茶几有两三米长,竟然是一个树的横切面,上面摆放着精致的茶具。他的酒柜里摆着茅台、五粮液、国窖1573以及各种我叫不上名的洋酒。他穿着真丝的睡衣,悠闲地在书房里吸烟,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酒杯沿打着金边,红酒挂上酒杯内壁,此时他的唱片机正放着一张唱片,一圈圈转,流淌出舒缓、幽雅的乐曲。

  他家的厨房里,几个人正在忙碌。其中一个,他们叫她老板娘的,看起来年轻又好看,眉毛弯弯的,嘴角上翘。其他几个人看样子是专门从酒店请来的厨师,准备招待晚上的客人。各种海鲜堆在厨房待加工,微波炉、烤箱正在工作,几个人配合默契。那个年轻的女人也穿着真丝的睡衣,不时进出。甘老板见到她总会洋溢起满脸笑,甜甜地叫她一声宝贝儿,把嘴凑到她的脸上去,她也不躲,闭着眼睛,显出很享受的样子。

  我很容易就寻找到了和我有关的记忆。他似乎有意隐藏,但越隐藏越容易被我找到。

  我看到了我的死。是的,没有错,我的死。

  我正在路上走,甘老板开着一辆皮卡车一路紧跟着我,而我浑然不觉。在一个偏僻的路段,我听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里好,没有监控,老天助我。于是,他突然加大马力,向我的方向飞速行进。我被他的车撞倒在地,他往前开出一段,又退回来,再次向着我的身体碾压过来。除了咚的一声响以及之后骨头碎裂的声音,我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我的身体转眼就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堆。

  后来,甘老板走到另一个地方,换了车牌,洗了车,然后回家。许久之后,老秦他们来了。老秦抖得像一只鹌鹑,哭得像一个孩子。他一遍遍说,谁叫你一个人乱跑?还要我给你收尸!

  那时候,一场酝酿了很久的大雨从天而降,老秦他们几个没有人打伞,他们着急慌忙地不知道怎么办,他们只能给甘老板打电话。甘老板来了,開着另一辆崭新的别克,他下车后,面色十分沉重地说,大家先收拾一下,回去再商量。

  像塌了天,雨像马勺里泼出的水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朦胧。

  我不饿不疼不苦不累,我想哭,却哭不出来。原来,人死后再没有一滴眼泪。

  离我不远处,一个从塑料袋里滚出来的白饼被雨水泡得稀涨。离白饼不远处,是两枚紫皮大蒜,看起来孤零零的。

  作者简介:雪归,本名杨秀珍,青海省海东市平安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见于《文艺报》 《北京文学》 《清明》 《朔方》 《芳草》《中国铁路文艺》《西藏文学》《飞天》《山东文学》《北方文学》《青海湖》等报刊杂志,入选《作品与争鸣》等多种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在我之上》等四部、散文随笔集一部。有小说作品获得青海省政府第七届、第八届文艺奖和青海省青年文学奖、全国电力文学大赛单篇作品一等奖、海东市首届河湟文艺奖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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