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以后,张孙良都在家具城上班。他肯干,有力气,只要每晚有二两酒喝,就从不抱怨。家具城的老板器重他,每年年底都给他多发一个月的工资,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有你一个人,我少招三个员工。干到五十一岁,卸货,为了护一个仿明雕花拂流水的梨木椅子,他被砸在车下,断了胳膊。骨头接上后,一根神经没有恢复,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永远地蜷缩起来,再不能伸开。家具城老板包了医药费,另拿出两万块钱,开着宝马车把他送回家。对不起了,张叔,你也知道我生意难做,养不起太多人。张孙良打开车门下车,跟他说,老板,你仁义,我都知道,这不能怪你。
宝马车绝尘而去,剩下张孙良在小区楼下站着,回头,后面跟着的一辆车上下来的他老婆陈洪香、儿子、儿媳妇和儿媳妇怀里抱着的孙子。人不多,却豁然站了一大片,如一支盔甲齐整的队伍。
陈洪香从队伍里走出来,跟他说,走吧,上楼吧,等会儿玲玲和海丰来。他们是他的女儿和女婿。
你们先上去,我抽根烟。
站这里抽啥,回家抽去,陈洪香说。
家具城里里外外都是木头,最怕火,抽烟要到外面马路上,如今不在家具城了,是没必要再顾虑。但电梯里烟雾散不出去,儿媳妇咳了一声,又用手扇了扇鼻子,张孙良还是把烟掐了,剩一半装在兜里,留着下楼再抽。家是新买的房子,张孙良一直住家具城里,每次回来都是当客人,现在变成主人,依然还带着客人式的陌生。捏捏这里,摸摸那里,问儿子几个装修上的问题。儿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他都不满意,但又不清楚不满意的究竟是什么。幸好没多久玲玲他们就来了,带着两个孩子,三个孩子聚在一起,吵吵闹闹,把看得见看不见的缝隙都填满了。
饭桌上,又聊起这次受伤,陈洪香抱怨家具城的老板没人情味,张孙良十几年给他当牛做马,一旦出了事,说甩就甩开了。玲玲赞同她,也跟着抱怨。儿子只管喝酒,喝得脸通红,等吃完饭就回屋去睡了。儿媳妇照例不说话。
张孙良捏起酒杯,跟女婿碰一下,说,这就够意思了,包医药费,还给拿两万块钱,搁谁能这么仁义,海丰你说是吧?女婿开一个酒楼,也是当老板的。跟他比,儿子简直什么也算不上,张孙良在他面前,自然也矮了一截。
女婿把酒喝了,然后说,爸你说得对。
话题便到此为止。
陈洪香还不甘心,接着说,两万块钱又管不了后半辈子,以后你咋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张孙良知道陈洪香的意思,想让女婿给他在酒楼里找一个位置,酒楼共三层,员工几十个人,做服务员,采购东西,哪怕是进厨房呢。张孙良只不过是两个指头不管用,又不是断了一只胳膊,哪里就算是废人,要让人养着了。但他们也都知道,女婿最不喜欢的就是亲戚们掺和他的生意,酒楼开了几年,他自己家的亲戚都挨不上,何况张孙良又远一层。
以后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在家白吃白住,你就会出笨力气,你还会干啥?陈洪香这话也是故意说给儿媳妇听的,先打消她的顾虑,省得她背地里跟她娘家人嚼闲话。
不出力气,我不还会骑三轮车么,大不了我去菜市场蹬三轮车,给人拉大包去,手指头不能用又不耽误干活儿。张孙良捏起酒杯,跟女婿又碰一下,海丰,你说是吧?
爸还年轻呢,再过年就五十二了———海丰在玲玲肩上摸一下,打断她的话,对着陈洪香说,妈你们放心,有我呢,不会让爸闲着。说完打了个嗝,吐出一股浓重的酒气。张孙良再给他倒酒,他拦住,爸别给我倒了,不能再喝了,下午还有事呢。
儿子和儿媳妇,一句话也没说。
玲玲和海丰走了,儿子和儿媳妇回屋去了,留下满桌子狼藉让陈洪香一个人收拾。张孙良打开电视,把脚跷在玻璃茶几上。陈洪香看见,让他把脚放下来。
也不知道海丰这么说是啥意思,到底咋安排,也不给个准话。
我看你是想累死我,我就不能歇几天吗?再说当着闺女儿子的面,你看你说的那都是啥话。
我就是要这样说,一个个都出息能耐了,谁还管你?我就是要让他们听听,要不然还都以为你是老靠山呢。在家闲吃闲喝,等你挣钱拼命去,再给他们买辆车买套房子———陈洪香说着提高了声音,是为了让儿子儿媳妇听见。
张孙良不耐烦,不再接她的话,抬着头专心看电视。电视没意思,看了没一会儿他就把头靠到沙发背上去了,打起呼噜。
第二天,玲玲打电话来,问张孙良愿不愿意去浴场上班?海丰昨天跟一个浴场的老板吃饭,说起来,浴场里正好缺人,不过是要上夜班。想回来住就回来住,不想回来就睡浴场里。
张孙良跟接电话的陈洪香说,就说我愿意,上夜班正好,清净。
浴场在城南,老板也姓张,肥头大耳的长相。他客气,见面,双手握住张孙良的手。他说,我跟鲁海丰是兄弟,你是他老丈人,就是我叔。我叔既然有困难,我不能不帮忙,只是我这个地方小,叔你别觉得委屈。又说,海丰说你不能干重活儿,这能有啥重活儿,我跟他们都说好了,就把叔安排在前台,拿拿东西,叔你看行不行?
张孙良没什么说的,就一直点头。张老板又要看他的手,张孙良伸出来给他看。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蜷缩在一起,耷拉着,跟另外三根手指截然分开。张老板看过,不当回事,说了句这算啥。张孙良便以为他也仁义,海丰会交朋友,没诳他。
等进去工作了,才知道所谓的拿拿东西,是帮人拿鞋子。客人进来,先脱鞋,交给张孙良,张孙良给他们一个牌,走的时候把牌还回来,张孙良还给他们鞋子。都是工作,说不上高低贵贱,只是张孙良个子高,身板宽,存鞋的地方小,张孙良站在里面,就显得有些委屈。陈洪香专程跑来看他,把海丰和张老板都骂了一通,张孙良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听她骂完,心里的不舒服就没有了,像是她替他发泄过了,就好了。
干了一段时间,张孙良甚至喜欢起这份工作来。比起在家具城干活儿,这里就像是闹着玩儿,转个身就能把事情做了。屁股底下有椅子,站累了坐着,坐累了躺着,躺够了再站起来。这里的人员也简单,跟张孙良一起工作的,只有打扫卫生的两口子,男的打扫男浴室,女的打扫女浴室。其他就是搓澡、钎脚的几个人,除了夜里一顿夜宵、早上一顿早饭一起吃,剩下时间都各忙各的。至于张老板,握手的那一次之后,张孙良再也没见过他。传说是养了小老婆,小老婆刚生了儿子,大老婆天天闹,没时间过来。但也就是传说,没法证实。
倒是海丰,张孙良见他来过几次,都是喝醉了,一群人,男男女女一起来泡小池子。第一次有些尴尬,张孙良不好意思多看他,海丰却不以为意,还问他在这里干得怎么样,习不习惯。后来他再来,张孙良也就泰然自若了。
张孙良注意,跟海丰一起来的一群人常换,有一个却是固定的,是个女孩子,二十几岁的年纪,喜欢在长羽绒服里穿裙子,光着两条腿。她穿的鞋,总是八厘米的高跟鞋,张孙良用手量过,半拃,颜色是红色,或是豹纹。
张孙良以前对鞋子从不关注,他的鞋子,要么是陈洪香从地摊上买的人造革,要么是儿子穿旧的运动鞋。儿子的脚比他小一码,运动鞋穿旧了,松了,正好他穿。现在天天帮人拿鞋子,忍不住就研究起来,发现在穿鞋这件事上,其实大有学问。比如经他手最多的是皮鞋和运动鞋,这是因为夜里来泡浴场的,大多是谈生意的人和年轻人。年轻人打完球,臭气哄哄地来泡浴场,相当于洗澡,洗完回家睡觉。谈生意的人,饭店里吃完饭,酒气醺醺地来了,又是搓澡又是按摩,正好消磨到凌晨。有些回家去,有些干脆睡到天亮才走。谈生意的人里也有穿运动鞋的,奇臭,大概是天天穿,没有其他的鞋子替换。至于皮鞋的好坏,张孙良分不出来,只能以新旧论之。只是皮鞋之外,还有一种阔口,窄面,两边鞋帮低,色彩鲜艳的鞋,也是皮质的。他后来知道叫“豆豆鞋”。穿这种鞋的人多一眼就看出是有钱人,油头油脸,大冬天晚上戴墨镜,脖子上也必然挂着黄金链子。身边要么跟着一群人,要么跟着年轻女人,妖妖艳艳地走路。
妖妖艳艳的女人当然都是穿高跟鞋,所不同的只是高或者矮。不穿高跟鞋,穿棉拖鞋或者便鞋的,则多是住在附近的女人了,她们差不多都是带着孩子,天刚擦黑不久,也许是刚吃完晚饭,没事做,来泡澡放松。
穿八厘米的高跟鞋,又不妖妖艳艳的女人,倒只有这一个,也难怪张孙良对她关注起来。
张孙良上街去逛,对鞋店也看得多了一些,总忍不住想进去瞧瞧,摸一摸,问问价格。问多了,就也买几双,给自己和陈洪香,也给孙子和外孙们。拿着他买的鞋,陈洪香不住地抱怨款式不好,鞋底太硬,价格买贵了,但嘴角明显是向上的,说明心里高兴。张孙良听见她在电话里跟玲玲说,你爸一辈子没给我买过东西,现在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想起来给我买双鞋。她不管有什么事,跟儿媳妇是不说的,都是给玲玲打电话,玲玲在家带孩子,闲了也给她打电话,她们的关系比一般的母女还更好些。儿媳妇去交电话费,回来总会报个数,不说多了或少了,就报个数。倒是陈洪香心里留意,打得多了,下个月就只等玲玲打过来,反正她不用考虑电话费这样的小钱。
在电话里,玲玲跟她什么都说,甚至是她和海丰床上的事。买鞋后没几天,张孙良白天睡醒了,离上班还有段时间,就回家来,陈洪香一手拿着电话一手给他开门。玲玲打来的,她跟张孙良说,正说海丰呢。等挂上电话,她问张孙良,最近在浴场还见没见过海丰。张孙良昨天刚见过他,他给他半瓶酒,说是饭桌上剩下的,扔了怪可惜,正好给他带过来。海丰睡到天亮才走,张孙良还问他,怎么这么晚。海丰说他们又点了酒,喝多了,就睡着了。张孙良猜玲玲也许是因为他一夜没回去,才跟他闹,所以就没跟陈洪香说实话。
他问陈洪香咋了,玲玲是不是跟海丰又吵架了?
没吵,不过玲玲怀疑海丰外面有人了。
有啥人?
这不是玲玲第一次这样怀疑了,怀第二个的时候,海丰就隔三差五在外面住,说是生意忙,应酬推不掉。玲玲跟他吵,后来索性搬回娘家住,不跟他见面。他每次来,都是在客厅坐着,玲玲在卧室里,隔着墙说话。玲玲威胁要把孩子做掉,陈洪香偷偷给他使眼色,让他顺着玲玲说话。走的时候,在门外边,跟他说别担心,没事。后来玲玲剖腹产,打麻药,手术后躺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海丰在她床前坐了一天一夜,他们才和好。
张孙良和陈洪香是过来人,心里清楚,女婿外面有没有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乱来,不会因为外面的人闹离婚,像其他人似的,弄得最后妻离子散。
张孙良对陈洪香说,你劝劝她。
我劝有用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哪回听我的了。
当天张孙良回浴场去,又见到了海丰,估计是嫌玲玲烦,没地方去,就把浴场当家了。张孙良等他第二天早上走的时候,叫住他,问他要不要吃完早饭再走。海丰睡眼蒙眬的,揉着头发,对他点点头。张孙良去拿早饭,油条、咸菜和粥,没桌子,就摆在一张凳子上,和海丰面对面在另外两张凳子上坐下来。
玲玲就那个脾气,你让着她,别跟她一般见识。
嗯,海丰点点头。
我跟她妈说了,不行就把她接回家住几天,她消消气就好了。
海丰嘴里嚼着油条,没出声。
你别老不回去,俩孩子呢,你不回去,他们该找爸了。
海丰仍没出声。
吃完油条,张孙良刚端起粥碗,那个女孩子,拢着头发,从浴场里走了出来。看见海丰,她惊讶了一下,说,你咋还———没说完又停住了。转向张孙良,把手里的牌子给他,对他说,师傅,鞋。张孙良接过牌子,站起来给她拿鞋,红色,八厘米的高跟鞋。她站在地上匆匆穿好,很快走了出去。
海丰把没吃完的油条拿在手里,也站起来,跟张孙良说,爸我也走了。
张孙良让他把粥喝了再走。
不喝了,我回家喝去吧,喝不下了。
张孙良说好,那你走吧。
张孙良想果然没错,那个女孩子昨天也是睡到天亮走的,只是比海丰走得晚,他才没把他们朝一块儿想。今天看来,她夜里一定是陪着海丰的,因为他守在门口,所以他们才故意分开走。这个海丰,张孙良想,又到这里来,又要瞒他,做得也太拙劣了。不过他又想,海丰也许知道他是能理解他的,所以才没太当回事。这个海丰———
女孩子叫玫瑰,不知道姓什么。名字,也不一定是真的。听她说话,应该是本地人。她化着妆,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面皮比较黑,张孙良便猜她也许是乡下上来的,不像城里人,小时候养得好,吹得风少,所以白。张孙良一家也是乡下上来的,知道日子不好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对这个玫瑰,不仅不反感,反而觉得她可怜。
海丰和玲玲和好了,一连几天都早早地回家去陪她,张孙良也就一连几天没见到他。玫瑰却仍是来,陪着别的人,有时候半夜就跟来的人一起走了,有时候到天亮才走。张孙良便猜她也许是做这方面生意的,陪酒,喝完了,客人带她到哪里去,她就去哪里。浴场外面,同一条街上有几家KTV,她也许是那里的。张孙良又看到也有别的化着浓妆的女孩子来,来的时候嘴里仍哼着歌,更确定了她们是一起的。之前他还担心,怕海丰跟她在一起,会冷了玲玲,但这个玫瑰,既然只是陪酒的,他就不担心了。
张孙良对玫瑰的同情却更多了。他想起以前农村,亲戚和邻居家的女孩子们,一个人到城里来打工的,有很多。她们或是在工厂里,或是在饭店里做服务员,在商场里卖衣服,说不定也有像玫瑰这样、在KTV里陪酒的。他又看玫瑰很少笑,等着他拿鞋的工夫,站在那里,脸上冷冷的。不像其他女孩子,离多远就闻见扑鼻而来的香水味,男人一碰她们,就花枝乱颤地笑个不停。玫瑰就算是笑,也很快就停下来,然后脸上迅速又变得冰冷。张孙良猜她也许是迫不得已,其实不愿意做这一行。
念及此,张孙良便对她在同情之外,又有几分客气起来。碰见她身边没有别的人,自己来拿鞋子,他也会没话找话地跟她说上几句。夸她的衣服好看,或者提醒她脸上的妆花了,一只假睫毛翘了起来,挂在眼睛上。他说完,玫瑰都只短促地笑一下,说一声谢谢。只有一次,他跟她说天太冷了,像她这样老光着腿,以后年纪大了,很容易得风湿病。玫瑰愣了一下,看着他,然后说,是吗?那我以后少穿裙子吧。果然下一次看见她,羽绒服里穿的是牛仔裤,只是裤脚很高,鞋上面露着两只脚踝。
又有一次,张孙良跟她说,海丰很久没来了。
谁?
鲁海丰啊,上次你在这里看见的,我跟他在吃早饭。
哦,你说丰哥,确实很久没见过他了,快过年了,估计是生意忙吧。
是忙,他老婆又怀孕了,他得经常回去陪着。
你们是亲戚吗?玫瑰问他。
是啊,他是———张孙良忽然想到不能跟她说张孙良是他女婿,要不然也太奇怪了,哪有不护着自己闺女,反而还讨好女婿在外面瞎搞的女人的。再说就算他不当回事,玫瑰知道了他和海丰的关系,以后再看见他也会别扭吧。他是我家的亲戚,还是他安排我在这里上班的呢,张孙良解释说。
是这样啊。
玲玲又怀孕了,海丰表现出了极大的惊喜,有两个儿子了,他还想要一个女儿。他找一个认识的医生帮玲玲做B超,问是女儿吗?孩子还太小,看不出来,医生就让他们回忆怀上的时间,又根据玲玲的生理周期分析,跟海丰说是女儿的可能性很大。海丰更高兴了。
陈洪香和张孙良也都高兴,有了女儿,玲玲就更能牢靠地抓住她的婚姻,他们不在乎海丰是大老板还是打工仔,他们只想女儿女婿能和睦。当然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内心他们都还是对海丰满意,觉得他从开小饭店,到现在有一家大酒楼,很了不起。
但玲玲肚子里的孩子却又流掉了,过完元宵,玲玲肚子疼,半夜送去急诊,查出来是急性胰腺炎。要手术,又要打针用药,他们认识的那个医生,跑来跟他们说手术医生的意思,如果要保住孩子,大人估计会危险,再说就算孩子保住了,用这么多药,以后说不定会怎样,建议把孩子流掉。手术室外面,海丰的爸妈,陈洪香,连张孙良也找人替了班,都在。海丰没哭出声来,眼泪却不断地朝下流,擦了,很快又湿了脸。他拿着医生递给他的知情同意书,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医生把笔递到他手里,指着地方让他签名。他抬起手,又停下来,看一圈儿他爸妈,又看陈洪香和张孙良,爸,妈,我该咋办———不知道他叫的是他爸妈,还是陈洪香和张孙良。女儿是他们的女儿,孙子却不是他们的,陈洪香先还喊着要救她女儿,这时候就只是哭,张孙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还是海丰的爸妈劝他,让他签了字。
手术后,陈洪香把玲玲接到他们家,海丰的爸妈都在酒楼帮忙,她心疼玲玲,怕他们照顾不好她。医生说,急性胰腺炎是吃出来的,如果不是过年的时候,玲玲暴饮暴食,也不会丢了孩子。陈洪香也怕海丰和他爸妈因为这件事怪玲玲,不给她好脸看。玲玲自己呢,出院后像是变了个人,不说话,也难得笑,整日耷拉着脸,两个儿子来闹,她也很不耐烦。海丰倒是每天都来看她,提着鸡鸭鱼肉,让陈洪香做给她吃,让她好好补补。但做完手术,医生交代了不能补得太厉害,陈洪香也就每天给她炖了汤,撇干净油,看着她喝半碗。
玲玲和孩子们都不在家,海丰也不愿意回家住,睡在浴场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心情不好,工作和应酬还和以前一样多,整个人就萎顿下去,脸色越来越差。张孙良可怜他,每次看见,都想拿话宽慰他,但海丰不愿意多跟他说,他找不到机会,也没办法。
他又看见玫瑰,想他说不上话,玫瑰却是能的。下一次,就没怎么顾忌,把玫瑰拉到一边,跟她说了这件事。张孙良想既然玫瑰和海丰熟识,这样的忙,又不用她花什么力气,一定会很爽快地答应。没想听完后,她却面有难色,推辞着说,这样的事,这,我也没有办法啊———张孙良不知道再怎么说,一时愣在那里,最后还是玫瑰说,我看见他劝劝他吧,还是要他自己想开。说完就走了。带她来的人,在前面等着她呢。张孙良听见那人问她,谁啊?玫瑰说,没有谁啊,就是师傅,上次我让他帮我修鞋的事,修好了。
凌晨三点以后,来浴场的人就渐渐少了,浴场里的客人,该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差不多都要在这里睡到天亮。到三点半,浴场会提供一顿夜宵,饺子、面条,有时候也吃小馄饨。打扫卫生的两口子会有一个人先吃好,来替张孙良,让他进去吃。
吃东西的地方离客房不远,正吃着呢,他们听见客房那边闹了起来。夜里寂静,叫嚷的声音便格外响。起初,他们不当回事,在这里,客人吵架的事常有,也有打起来的,但很快就能解决,然后各走各的。搓澡的几个人中,有一个说,听这声音,像是麻超他们那一帮人,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他们。另一个人说,麻超算啥,几个地痞而已,出不了事的。前面的人继续说,你懂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地痞才麻烦,我知道他们那帮人,不见血是收不了场的。他这样说,其他人都被勾起兴趣来,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就站起来朝里走,要去看看。
张孙良还要回去上班,没打算跟他们一起去,但忽然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像是玫瑰。便匆忙丢下碗,跟着朝里面去了。
正是玫瑰,穿着内衣内裤,在客房的走廊上,几个腰上只围着浴巾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玫瑰的半边脸红着几个指头印子,估计刚才那一声尖叫,就是因为这个。她伸着胳膊,嘴里说求求你们了,求求了———原来她是为了护住什么人。张孙良又向前走几步,看见她身后果然有一个人,躺在地上,正好被她遮住了看不见脸。寒光一闪,张孙良看见正对着玫瑰的那个人,手上提着一把砍刀,他心想不好,果然是要出事。
你打听打听,敢给你超爷戴绿帽子,爷没弄得你爽还是咋的,大半夜就找相好的去了———有其他的客人打开门来看,提刀的那个人冲着他们说,都给我进去啊,今天的事跟谁都没关系,超爷我非得剁了这狗日的不可,敢跟我抢女人,活得不耐烦了。
张孙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玫瑰后面的人是海丰,赶紧侧过脸去看,果然是他。一定是他让玫瑰去劝海丰,玫瑰才会在等带她来的这个男人睡着后,跑去找海丰,正好被这个男人抓住。
他觉得胸腔里一热,快步走到他们中间。
几位,几位,有话好好说,多大点事,就拿刀动枪的,好好说,好好说。张孙良让自己脸上尽量堆满笑,却不知道他这样做,脸上其实是堆满了皱褶,显得十分滑稽。
谁啊!你是?提刀的男人喊着说。
这不是拿鞋的那大爷么,他旁边的另一个人说。
咋,不拿鞋了,管闲事来了,管得了么你?
不是,不是,张孙良朝脸上堆更多的笑,不是,我是她舅,这玫瑰,我外甥女,各位,咱好好说,好好说。
张孙良说着朝后看一眼,趁他挡着的工夫,玫瑰已经回头,把海丰扶了起来。海丰身上的浴巾掉了,露出半个屁股,玫瑰又帮他系好。海丰的嘴角有血,应该是已经挨过了几下。
他舅啊,那咱都得叫舅啊,提刀的男人向旁边的人说,这外甥女咱都睡过了,那不都得叫舅么,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哈。
他笑,旁边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不是,不是,你看你们打也打过了,给我个面子,给我个面子。
给你面子,你算老几啊!
不是,不是———
爸,你让开,我跟他们说。海丰突然走上来,拿开张孙良的胳膊。
爸?你不是她舅么,怎么这又是你儿子,你儿子日了你外甥女?牛X啊,瞧瞧这一家人,哈哈哈哈。
海丰不说话,等他们笑完了,才说,我知道你,我跟老林喝过酒,这大半夜的,要不咱等天亮再说,天亮了我给老林打个电话,让他来,你看咋样?这大半夜的就别吵醒他了吧?
听海丰这么说,提刀的男人收敛了笑,脸上变得肃穆了,看来老林的名头,对他很有威慑力。
你要是觉得等不到天亮,我现在就打电话,玫瑰,去把我手机拿来。
谁都不许动!男人把手里的刀抬起来,我看谁敢动!玫瑰吓得缩了回去。别跟我提老林,咱这事跟老林没关系,也别等天亮了,咱就现在解决。
海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似乎觉得对方不可理喻,仰起头不愿意再说话。拿刀的男人,看上去像是要孤注一掷了,也许他知道,等到天亮,或是给老林打了电话,他就不能再动海丰。而如果他现在动了他,等到天亮,即使老林来,也拿他没有办法。但他毕竟没有底气了,扭过头朝两边的人看几眼,想要从他们那里获得支持。但两边的人是知道轻重的,听海丰提到老林,都知道这人不是他们能惹的,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和提刀的男人对眼。
那你说怎么解决?海丰问他。
剁一根手指头,要不然咱没完!他扬了扬手中的刀,有些慌了。
好,把刀给我。
男人犹豫一下,然后把刀递过来,海丰接住,走到墙边,把左手按在墙上,右手拿刀比画了一下。玫瑰以为他真要剁,吓得叫出了声。张孙良也吓得吸一口冷气。
海丰转过脸来,跟那个男人说,你觉得剁了我一根手指头,老林会跟你咋算?
男人骑虎难下,脸上,凸出来的两个眼睛骨碌碌转着。张孙良后来想,提到老林的名头,已经足够唬住这个人了,海丰不应该再逼他,要不是他逼得紧,他也不会要跟他拼命。他看到男人突然蹿上来,从海丰手里抢下刀,朝他按在墙上的手剁去。海丰躲过去了。但张孙良害怕,几乎是在男人蹿上去的同时,也冲了上去。男人一刀砍在墙上,正准备扭身呢,张孙良从他手里夺过来刀,像之前海丰那样,把右手按在墙上,剁掉了右手的两根手指头。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海丰和玫瑰都没来得及看清,而剧烈的疼痛让张孙良暂时陷入昏迷,失去了记忆。等医生帮他包扎好,送进病房,陈洪香问他和海丰的时候,他们都说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发生的。而那两根手指,虽然海丰把他们包起来,跟张孙良一起交给医生,但因为之前已经有神经损伤,医生给他接上了,却不敢保证能长好。果然没有长好,医生又帮张孙良做一次手术,把坏死的指头又截了去。
陈洪香哭着骂海丰,海丰不解释,因为夹着玫瑰的事,张孙良也没办法替他说。陈洪香又骂张孙良,张孙良只笑着,抱歉似的。他说,我还以为神经都坏死了,就不疼了呢,早知道那么疼,我就不剁了。陈洪香又连珠炮似的把他骂一通。
趁陈洪香他们出去,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张孙良问海丰跟那个老林打电话了没?
你别管了,我都解决好了,海丰说。张孙良嗯一声。
玲玲也带着孩子们来看他,玲玲看见海丰,脸上讪讪的。张孙良记在心里,等出院后,让陈洪香在饭店里订了一桌,连海丰的爸妈一起,对海丰和玲玲说,我没啥用,儿子也不像你能当大老板,但我把闺女给你了,就想你们能好好地过一辈子。医生让张孙良暂时不要喝酒,饭桌上他们只给他倒了一杯葡萄汁饮料,说完,他把饮料端起来,一口喝了个干净。跟海丰说,海丰,你也走一个,就当是答应了我的话。海丰没说什么,把面前的酒端起来,一口喝干。
出了事,张孙良不愿意再回浴场上班,没想浴场的张老板,亲自给他打电话来,让他回去。见面,他又握住张孙良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叔啊,你是我亲叔,你比我亲叔还亲。张孙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猜也许是海丰跟他说过什么,或是那个老林,他们之间自有他们的关系,不是他能知道的。张老板让张孙良当浴场的经理,别上夜班了。张孙良不愿意,拿出右手给他看,现在,右手只剩下了三根手指,原来萎缩在一起的拇指和食指那里,只剩下光秃秃的两个疤痕。张孙良说,你看我现在是个废人了,让我当经理,不是白耽误你的生意吗?他坚持还做原来的工作,帮人拿鞋子,要么就辞职回家。张老板拗不过他,就同意了。
于是,张孙良又去上夜班,给人拿鞋子。
他想跟玫瑰聊聊,道个歉,如果不是他让她去劝海丰,也不会出这么多事。他却没再见过她,他问其他那些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孩子,有一个认识玫瑰的,跟他说玫瑰不做了,回老家去了。张孙良听她说完,半天,哦了一声。而那个女孩子还催着他,让他赶紧把鞋拿给她。张孙良反应过来,抱歉地笑笑,按着女孩子给他的牌去找,也是红色的一双高跟鞋,只是矮,最多三厘米。他用手量了一下,三指,正好是他右手剩下手指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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