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买点儿?
李红没听见似的,放了酒杯,披上大衣。她要走了。那是陈启鸣最后一次看见她。十二月,屋外飘着雪,李红要经过明月桥。明月桥边上有二十三棵松树,也凑不成对儿。其实它们原本是一一对应着的,后来倒了一棵。陈启鸣听人说那曾经是所有松树里最高的一棵,先是九几年的时候被雷劈了,硬撑着没倒;过了三十年不到又有台风登陆这里,树像冬天的老人,没熬过去,没过多久就被拖车拉走了。
同他说这个故事的老爷子是市一中的老教师,教了四十多年化学,德高望重。第二年那老爷子也得胃癌走了。老爷子的儿子是个倒霉蛋,那棵松树被吹倒的时候他的车正停在下面,虽说走保险赔不少,但到底也不是原来那辆了。做儿子的气急骂那松树,做老子的心里却对雷击不倒的遒木偏爱得很,两人大吵一架。老爷子走的时候那倒霉蛋在外地,没来得及赶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他在老爷子头七的时候站在第二十四棵松树的位置上,望着老爷子待了一辈子的教学楼,僵硬地跪了下去。
李红也会在那个位置走过。陈启鸣想推开窗子看她最后一眼,寒风冰冷的手掌却死死抵在玻璃外,同他角力。鹅毛似的雪淹没了他的眼睛,他终究没再看到李红的背影。后来他在很多个商场橱窗里见过李红那天晚上穿着的驼色大衣。它们标价各不相同,有的便宜到可以当作高中生送给母亲的礼物,有的让陈启鸣数不清到底有几个零。李红不是会穿赝品的人,她要么是背着他挣了大钱,要么是受了别人蒙骗,接受了一件代价昂贵的礼物。
一件衣服的真假并不是什么大事。但陈启鸣从衣缝里偷看李红,偷看她窈窕的身子上是否印着几个手印,还是她的额头为那高昂的价格多添了几道皱纹。这关系到李红的人品,陈启鸣不敢大意。他追求李红是高中时候的事了,他们之间高于朋友、不及恋人,他也没有明着戳破,就这样走到了今天。青春热血的那个陈启鸣,因为过于真挚的感情而羞于出口;成熟市侩的陈启鸣,又太容易感到满足,而不忍打破隐约的暧昧。他还会时不时想起李红高中时的后脑勺,高高的马尾像水龙头里喷出的一束水流。那是他最能光明正大地端详她的时候。现在的李红唇齿明艳,眼尾扫了绯红色的眼影,她坐在他身边浅浅地尝着酒,却好像离他有月亮到影子那般距离。陈启鸣知道自己要担几分责任,为了如今的想念。
陈启鸣明白,其实无论大衣如何来的,那都是李红的事,他一直虚瞒着自己,好像那样就能保守住自己的青春和感情。人总是这样,无视疯长的胡须和散落的碎发,只要不提及年齡就不知道自己老了。“不要留恋过去,要放眼未来”,可是,如果不活在过去,未来又从何谈起?
陈启鸣是找过李红的。但在这样一个电子的时代,一个人换了住址、换了号码,立刻就像一滴水落入海洋。陈启鸣找不到她,一如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把给李红的情书落在了家里,后来怎么也找不着了。他心里明白,那封情书一定在家中某个角落里。可他趴在地上爬行也找不到它,它落入一片熟悉的海洋里去了。
等陈启鸣长大以后,他发现了一个找东西的妙招。就是无视那件已经丢了的物件,一如既往地生活,不出几天,它就会在厨房的灶台、客厅的茶几、玄关的柜子上突然出现了。陈启鸣就这样找到了车库的钥匙或者丢失的身份证,但其实它们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钥匙丢了可以再配,身份证丢了可以补办。李红并不可有可无。所以他不知道这个法子是否会起效。更糟糕的是,他总是无意间想起李红。驼色的大衣让他想起李红的身子,脂粉气的香水让他想起李红的手指,连看见花生都会让他痛恨起那个不能成对儿的晚上。科学和玄学都在李红身上失去了效应。
于是陈启鸣转而开始等待。等待李红重新出现,或者等待自己失去了耐性。陈启鸣对等待的认知始于他的童年——他在乡下的二叔,村里的老人给张罗了一个媳妇,没过多久,那个女人就跑了。有人说在隔壁村见过她,有人说那女的疯了,二叔都不予理睬。陈启鸣不知道二叔有没有去找过那个和他有一夜之缘的妻子。从他懂事起,他就只见过二叔待在田边的小屋里,管那些鸡和鸭。鸡在地里走,乱七八糟的稻草和粪便粘在爪子上;鸭在池塘里嘎嘎叫,把沙土从塘底翻起,浑了一池清水。他的二叔也变得臭烘烘的。这样没有女人会喜欢他的,很多人说。但是二叔都没听见,好像那个女人也带走了他的耳朵。
二叔是个善良的人。他从来不杀自己养的鸡鸭,总是把活的卖给别人,站在屋子外面看着人把尖叫的动物带走。有人嫌麻烦,硬要他帮着杀了,甚至愿意额外付他一些费用。二叔的手固执地背在身后,那人把零钱握在手里,递了半天,最后还是拎着乱动的鸡鸭走了。陈启鸣在边上揪野草玩,只觉得二叔呆愣愣的,也不比手上的草梗要坚韧多少。一阵风吹过去,他揪下来的叶子被吹跑了,二叔也跟道影子似的飘进他黑糊糊的屋子里去了。真是个怪人,陈启鸣的父母对他说。陈启鸣点点头,但他不止一次在奔跑时把自己当作二叔落跑的新娘。
陈启鸣想起他的二叔就像他会想起那个老教师一样,他们好像都是普通地受苦、普通地承受着。说不上来不幸,但也让人惋惜。这么多年过去,他突然开始正视那个故事里从未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她逃走的时候在想些什么?老家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印象,只说她姓齐,但这也不重要,总归会变成“老陈家的那口子”。她会不会和李红一样,走的时候毫无眷恋,只是一眨眼就消失在浓重的黑夜里了。“像一滴水落入大海,”陈启鸣想,应该是这样的。
李红的离开不是没有征兆的。在他们高中毕业前的一个下午,还没出高考成绩,陈启鸣回学校收拾东西。路上他遇到了李红,然后他们都偏离了既定的轨迹,往操场上走。大夏天,没有树荫也没有棚子,更没有傻瓜还待在跑道上。在他们俩走到起跑线的时候,李红突然说:预备,跑。
像琴绷断了弦,一声响,没有思考的时间。陈启鸣跑了出去。箭离开的那一刹那便开始想念弓,在初夏热烈的阳光里,他的每一步都大汗淋漓。赤红色的跑道在他模糊的视野里一节一节缩短,他跑了一圈儿,看到李红的背影。她还站在起跑线上,等着他,但没有回头。陈启鸣跑到她身边,李红说,跑,别停下。第五次看见李红那束高高的马尾时,陈启鸣和他脸上的汗滴都快要砸在地上。李红说,累吗?陈启鸣没力气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说,累就别追了。有一只苍蝇飞到陈启鸣扶着膝盖的手上,他甚至没力气把它赶走。它停了一会儿,搓搓手,自个儿飞走了。太阳越来越热,陈启鸣抬头的时候,操场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其实那时候李红就拒绝他了。只是后来,陈启鸣表现得还是安静而热切。这对于少年来说是明知故犯,对于成年人而言却是一种你知我知的放肆。于是高考之后的巨大空洞里,李红和他约饭,和他漫步,和他一同旅行,在陌生的街头走进昏暗的影院。他们熟悉彼此,所以理所当然地需要彼此。陈启鸣享受着李红的一切,她美好得让这种感情都不显得扭曲了。陈启鸣高中的时候,听班里女生在晚自习说一些悄悄话。她们中的某一个说,李红不算好看。陈启鸣如今常常想起这句话,却记不清她们说话时的语气。因此他也弄不明白李红到底是美得让人嫉妒,还是确实相貌平平了。他看不清。
大学毕业之后陈启鸣还和宿舍里几个朋友联系,偶尔也天南地北地聚过来吃顿饭。那时候陈启鸣刚回到家乡,李红在本地读的书,已经在毕业前就签了三方协议,进公司上班去了。一瞬间,李红从咻咻作响的短信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陈启鸣在夜里翻看他们跨越两地的聊天记录,反倒没了高中时的勇气。他有些害怕,于是同自己周旋,邀请的话卡在喉咙里,时间久了连他自己也感到越发不堪。谁知陈启鸣纠结了半宿,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李红的电话却突然拨进来了。她喊他去喝酒。
陈启鸣并不知道李红已经学会了饮酒。他是个规矩的人,大学没翻过围墙,回家没超过八点,朋友之中远近闻名的好孩子。为了李红他破了这个例。他找到李红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地平线上露了半张面庞,李红站在酒屋门口,眼神清醒,好似一直在等着他。陈启鸣走过去,李红说,怎么回来也不联系我。他登时醉意上涌了。
一场酒局,陈启鸣躲在玻璃瓶后偷看李红的剪影。她在说,他只是听着,回以一些意义模糊的回答。陈启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熟悉李红了,四年的距离让李红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不擅长喝酒,几杯酒从喉咙烧下去,脸色已经泛红,眼皮子直打架。李红还是自顾自地说着,目光落进酒杯里,像是被一口深井摄住。陈启鸣短暂地打了个盹儿。他用几分钟的时间梦见了他的二叔——新婚的夜晚,男人同女人在婚床上角力,谁都不放手,谁也不吭声。他们在夜晚的静默里用尽身上的所有力气,最后没了结果。女人静静地伏了一夜,第二天破晓就掀开被子逃走了,鸡叫声都赶不上她的步伐。
梦境之外李红还在说着。她的声音还是高中时的腔调,发出某些尖锐的音节时,好像还是那个看着陈启鸣一圈圈跑步的坏女孩。一个瞬间,陈启鸣在某个词语上猛地惊醒,挣脱了他二叔的影子。你要走了?他说。不知道是问李红还是那个姓齐的新娘。两个黎明相似的光影里,两个女人的身形重叠在了一起。李红收了声,只是点点头,说,是啊,人总要往前走。
陈启鸣觉得她没变,她还是高中的那个李红。但是人就算都要往前走,能到达的地方大多并不相同。就像他高中的时候,在阳光直射的操场上,无论怎么向前跑,也只能看见李红的背影。他在那个赤红色的圈子上绕啊绕,一直在向前,也就一直在回头。那时还好,李红只是个学生,她被太多东西拴在原地,成绩、家庭、金钱,陈启鸣还能时不时看见她。现在她坐在陈启鸣对面,披着上千上万的外套,美得像利刃出鞘,几乎灼伤陈启鸣的眼睛。早些时候,她发给陈启鸣的短信写道:来喝酒,我买单。她高中时候写的纸条不是这样简洁的。好像一个巴掌拍在脸上,陈启鸣意识到,眼前的李红有说走就走的能力和权利——她双腿迈出的步伐坚定而有力。
酒精淹没了陈启鸣的脑袋,他垂着头,恍惚觉得阳光还在拍打他的后脑勺。他跑了太多距离,喘不上气,连一只恶心的苍蝇都赶不走。而李红就在他身旁,矮下身,对着他的耳朵说:累吗?
累就别追了。
陈启鸣扒着垃圾桶猛烈地呕吐起来。
一切都在那次长跑时展露了端倪。一切都是循环。一切都已经注定。所以李红决定要走的时候,陈启鸣拦不住,也没法拦。他好像虚度了太久时间,高中用了三年,大學又是四年,到最后,连一点儿气味都没留住。他二叔年前的时候去世了。有一只鸭子,飞到土屋顶上,卡住了腿,嘎嘎叫唤。二叔拿了把梯子,想把它救下来。他从来舍不得杀死那些动物,自然也不忍看它们受苦。二叔架好木梯,往上爬的时候,他和他的新娘睡过的土炕塌了。一阵地动山摇间,鸭子挣脱了束缚,高高地飞起。而陈启鸣的二叔跌在地上,先是失语,而后失去意识,最后失去了生命。
陈启鸣不想变成二叔那样。他怀念他,但也憎恨他,因为二叔用一生告诉陈启鸣,等待是不会有结果的。二叔去世的那天晚上,陈启鸣接完父母从老家打来的电话,下楼买了一瓶李红走时喝的酒,酩酊大醉。他醒来的时候电视不知何时调到了电影频道,陈启鸣朦胧地看着陌生的画面。在那里,世人有一千张面孔,他坠入其中,好像也大汗淋漓地爱了一场。
二叔说,痛苦地活着,已经很了不起了。
陈启鸣用十分钟拍醒自己,双颊红肿地坐了起来。他决定再一次开始奔跑。他要去寻找李红。
离开李红之后的一段日子,陈启鸣被浸泡在某种戒断反应里。不只高中的校门能让他想起李红,有时候一支钢笔、一罐饮料,甚至同事头上粉红色的发卡,都让他想起李红。更糟糕的是,不只是视觉,嗅觉和听觉也逐一背叛了他。很多时候,很平常地走在马路上,陌生的街角,突然飘来一股熟悉的气味。陈启鸣心里一动,但抑制住自己没有回头。
李红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
那天晚上陈启鸣做了个梦。或者说也不算是个梦境,只是一片混沌的水波,光线和阴影在有限的视野里浮动着。陈启鸣听见有人在喊他,很多人,声音在水中显得迟钝又模糊,只听得出来是在喊他的名字。他们喊,陈启鸣、陈启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陈启鸣惶恐地环顾四周,预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但片刻之后,他意识到是自己在逐渐靠近水面。光线亮了,他破水而出的那一刻,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剩最后一声呼唤,从极远的地方飘来,仍然波纹一般在他耳边回荡。
“陈启鸣——”
那是李红的声音。他听过无数次。
他们已经相熟到陈启鸣能在脑海里想象李红说出任何句子的语调。但是在潜意识交织的梦里,她还是简单地喊着他的名字。陈启鸣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正慢慢失去有关李红的记忆。就像那些他说不出主人的声音,他脑海里的那个李红在呼救,白天用气味、错觉和幻象,夜晚则是破碎又朦胧的梦境。那么我要放弃她么?陈启鸣想。放弃李红有时候在他的人生中与放弃青春划上等号,在更多时候,却在工作的劳累、未来的焦虑面前显得无足轻重。陈启鸣讨厌选择,因为李红在高中结束时给他的警告被他错误地拒绝,之后他无论如何去选都只能走上绝路。李红请他喝酒不是叙旧更不是调情,只是告别。
于是陈启鸣决定逃离自己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也是李红长大的城市。恰好他高中同学汤子于喊他出去旅游,说哥儿几个毕业之后好久没聚过了,出来走走。陈启鸣欣然应允,他们约了时间在咖啡厅见面,拿个地图在上面比画出行的路线。铅笔从一个省份划到另一个省份时有一种奇特的飞翔感,好像在咖啡厅的沙发里,他们已经驰骋了千百里的距离。你想去哪儿?汤子于问。他这几年没变多少,还瘦猴似的,见了陈启鸣就用力拍他的肩膀。陈启鸣张口想说,随便,突然想起李红,下雪的夜晚,和一辆呼啸的火车。往北去吧。他听见自己说。火车只有四个方向,东南西北,他只要选了就有四分之一的几率和李红相见。
多糟糕啊。陈启鸣想。我决定离开她,却期待离开的方向是通往她。
地图很小,小到看不清分别的距离;地图又很大,每个方向都有太多城市,陈启鸣不知道该在哪停留。他的手指一瞬间掠过上亿人的头顶,汤子于还停留在上一个议程,说,好,北方好哇。他爱唱歌,高中时候陈启鸣和他一块儿写作业,两本题册并排放在桌上,他嘴里就一直在哼哼《一路向北》的调子。陈启鸣被他洗脑了,现在还记得这首歌的曲调和歌词。他想,如果李红离开的那个晚上,汤子于就在他身边,唱“离开有你的季节”,那他一定也会让眼泪和冬雪一块儿飘洒。但是生活没有那么多巧合,他和李红就是普通地分开了,不至于声泪俱下。他们甚至没在一起过。
自驾游吧。陈启鸣突发奇想。走到哪儿就是哪儿。
走到哪儿就是哪儿。汤子于重复了一遍。挺好,那就这样。我要带上吉他。
陈启鸣也有过一把吉他。他的父亲买的,一时兴起,似乎期待着把它丢在家里陈启鸣就会突然有了兴趣。他时常责备陈启鸣,问他为什么不能在学习之外有一点儿自己的“才艺”。高一的时候陈启鸣喊汤子于来家里做客,他们聊了很久,到话题干枯。陈启鸣一拍脑袋,把吉他拿给汤子于,说你会这个,你来玩玩。汤子于眼前一亮,说,这个不便宜。陈启鸣开始好奇自己父亲买它到底是为了什么。汤子于随手拨了下弦,说,没用过吧,音都是不准的。陈启鸣点点头。汤子于在身上摸了一阵,说,我没带调音器。
那你把它带回家吧。陈启鸣说。
吉他像他父母莫名其妙堆在他身上的很多期待一样,被遗忘,然后消失了。陈启鸣听汤子于说要把吉他带来,竟然也有点儿期待再次和它相遇。这会儿他不一样了,乐意去摸摸那些琴弦,偶尔也会后悔,后悔没能掌握一些韵律。陈启鸣是羡慕音乐家的,他悲伤时只会流泪,会音乐的人大概连嚎啕也会带点儿曲调吧。就像李红哭的时候,神情依旧很美。
陈启鸣在旅途中第二次想起李红的眼泪。他和汤子于开着车路过一个曾经大名鼎鼎的旅游城市,这几年萧条了,那些看着宏伟的地标全都了无人迹。他们定好了要去城市广场上看看风景、尝尝美食,到了才发现这里空无一物——商家倒闭,居民也不愿忍受高昂的地价。摩天大厦成了空壳,萧条的一座鬼城,陈启鸣却莫名觉得有些惬意。他们坐在车里吹空调,陈启鸣在后视镜里看见后座上的吉他。他拍拍汤子于的肩膀,说,走,唱歌去。
空荡荡的广场上,他俩坐在长椅两端。声音尽管放开,没人会觉得他们扰民,陈启鸣几乎以为他们两个帮这座城市找回了曾经的繁华。嚎累了,随处躺下,月亮已经爬到天心,沉默地注视着他们。陈启鸣突然想起什么,对汤子于说,高中的时候应该让你教我弹吉他的。
他也有过机会,在晚自习的时候。他逮到偷偷溜出去的李红——当然,他自己也逃了晚课。在校园的角落,女孩一个人坐着,陈启鸣看见她低着头,靠近了才发现她肩膀耸动。应该是哭了。可能因为那时候成绩的分量在他们心里太重,一次没考好就是毁天灭地的难过。陈启鸣故意踏重了脚步声,李红也没有抬头。他在李红旁边坐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那时候他要是会弹吉他,他可以偷偷离开,从沉重的挂锁下面溜进音乐教室。他会挑自己最顺手的一把吉他,把头发往后撩成大人的发型,挽起袖子,解开校服最上面一颗扣子。他什么都会唱,为了一个伤心的女孩,在他脑海里的那个夜晚,同样的月亮下,他无所不能。可能这就是陈启鸣的才华,不太伟大,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但也不渺小,起码能逗女孩开心。陈启鸣错过了,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永远不知道是否他有过机会,能贴近李红的心房。
未来是美好的,当它还未到来,可如果未来已经变成不可回溯的过去,只會让人一遍一遍地感到懊恼,进而痛苦。像他还没送去医院就瞳孔涣散的二叔,那天夜里李红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的时候,某些结果就注定了。过年的时候陈启鸣回家,他母亲带他去祭拜过世的亲戚。有些坟前放着黄白的花束,有些坟前烧了数不尽的纸钱。轮到二叔,母亲在他坟前放了一篮面果子,说二叔生前爱吃,就是做起来耗油,他不肯多开炉灶。李红爱吃陈启鸣烘的早餐蛋饼,每次早自习都抢他的。现在她不知道在哪儿,她不是野猫,陈启鸣在厨房里摆满了黄嫩嫩的蛋饼,她也不会突然出现了。陈启鸣走的时候看见二叔墓旁有一束野花,很不规整,也不正式,像谁随手丢在那儿的。是那个姓齐的女人吗?她是有了孩子,还是被什么牵挂着,时不时来看看他二叔么?更有可能的是,那不过是隔壁哪个死者的祭品,被风吹过来,便宜了他木讷的二叔罢了。
那个女人断然不会回来,李红也是。
长椅硌得陈启鸣浑身发疼。他想象自己是跌了一跤的二叔,脑袋也疼,四肢也疼,眼睛慢慢失了焦距,月亮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有人喊了救护车,人群聚过来,乌糟糟在他身边围了一圈儿,好像已经开始瞻仰遗体。他躺在鸡粪鸭粪的臭味里,期待等会儿的护士长着李红的脸。
走吧。汤子于说。
他们从这座城市离开。经过收费站的时候陈启鸣回头看了一眼。这里经济衰败,市政资金也缩紧,连那写着“欢迎你”的灯牌,也关了灯光节电。城市拖着它臃肿的躯体躺在夜里,黑漆漆、静悄悄。李红肯定不在这里,陈启鸣确信。
陈启鸣有些想念他的二叔,虽然他们几乎没见过几面。可他的故乡在南方,他坐在驶向北部的车上,吉他丢在后座,琴弦在车轮碾过每一道减速坎时都啸叫一声。后备箱里他们的行李也颠簸着,发出空洞的敲击声。车里那些没人在意的地方,悄悄伴着它们的交响乐。陈启鸣睡不着。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过几个小时,他要替下汤子于,两个人交替着开车。疲劳驾驶是大忌。陈启鸣想到这心里就有些发怵,可能他有某个亲戚是因为车祸去世的,他记不清了。但他的二叔始终在提醒他,爬楼梯的时候要小心。
于是在下一轮交班后,他把车开到一处旅店旁。管它是什么牌子、什么星级的,总之是一个能休息的地方,不在路上飞驰。荒郊野外的店,条件并不好,昏黄的灯底下,不知名的飞虫乱舞一气。床铺上有些发黄的斑点,陈启鸣看了,一阵恶心。两个人都刚在车上睡过一阵,没有什么困意,坐在屋里,无所事事。陈启鸣抬头看星星,还算亮堂,他指着其中几颗对汤子于说,看,北斗七星。
我骗你的。他又说。
其实高中的时候他还分得清天上那些比较耀眼的星星。他逃了晚自习,没有手机、没有同伴,只能认着天上的星星玩。后来他发现好学生李红也会逃课,就拉着她炫耀,说那是北斗星、那是猎户座、那是天蝎座。猎户座总在冬天亮一些,所以他看见那个虎状的星座,就会想起裹着羽绒服的李红。她脸颊红扑扑的,带着露指手套,掌心暖和,指尖却总是冰凉的。陈启鸣会跑到操场的另一头,在饮料机里买一罐热咖啡,自己抱在怀里,等不那么烫了,再递给李红。他胸口和外套之间被咖啡灼得滚烫,能保持一晚的热度。
他们也算是共享过体温。
陈启鸣有时候想,他和李红,用一罐饮料传递温度;他的二叔,和一个女人冷漠地在床上躺了一宿。到底哪种关系,说得上更亲密些?天蝎座带来夏天的李红,龙似的星斗,底下的她只穿了一件短袖,身材窈窕,陈启鸣不敢多看。他背过脸和李红说话,李红却伸手掰他的下巴,说,为什么偏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陈启鸣摇头,又点头,闹了半天,自己脸红了,李红也笑了。她喜欢逗完他就一个人晃着腿看星星,学着陈启鸣方才的样子,说你看,那是天蝎座——下次我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自己看星星了。
陈启鸣又瞅了汤子于两眼,觉得没劲儿。他伸手挥了挥,星星还是不为所动。它们哪知道远处还有没有一个女孩看着它们。陈启鸣长大了才知道,“千里共婵娟”到底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话。他觉得还是有李红的地方,月亮更圆一些。他们到底为什么分开了呢?北极星,不用管冬天和夏天,什么季节都能看见。他们说好了用它指引方向,他们都没忘,但最后还是走散了。
唱首歌吧。陈启鸣说。
汤子于拿了吉他,开始小声地哼一些曲调。陈启鸣看他坐在床边,眼睛恍惚了一瞬,好像看见汤子于还坐在傍晚的讲台旁,把教室当作他的舞台。那时候的陈启鸣和李红关系很好,上课互相用小纸团砸脑袋的好。他把屋子里的灯都关了,留了一盏壁灯。把这个当作阳光吧。陈启鸣说。汤子于点点头,手指流利地扫了个弦。陈启鸣跟着他唱,唱“一路向北”,唱“沦落而成美”。一开始像蚊子一样哼哼唧唧的,慢慢地他们放开嗓子,嚎叫起来,好像眼泪都流进了嘴里,不吐不快。楼下很快传来了叫骂声,陈启鸣哈哈大笑,伴着骂声打拍子。汤子于停了吉他,用枕头把陈启鸣拍进了床里,顺手关上了灯。
他们躺在黑暗里,浓重的夜色让陈启鸣想说点儿什么。他问汤子于,你对象还谈着不?汤子于背对着他,贴着墙闷闷哼了两声,说,没,早分了。他们谈起早慧的高中,几对儿他们曾经看好的情侣,还有一些奇人轶事,好像长大了才知觉到自己曾拥有过怎样的少年。说到动情的地方,陈启鸣想要落泪,却眼眶干涩,只是鼻子堵了。话题像一只蝴蝶,漫无目的地落在很多种花蕊上,沾了一身杂乱的粉尘。汤子于提到他在乡下的表姐,十九岁怀了孩子,没再读书,后来又生了两个。
响应三胎政策。陈启鸣说。
他隐约看见月光里汤子于挥了下手。
她以前很漂亮的。汤子于说。生了孩子之后……
陈启鸣想起李红,她也很漂亮。那天夜里的雪也很漂亮。汤子于恰好问他,你后来还谈过吗?陈启鸣摇摇头,半晌之后才想起来他看不着,但觉得沉默也足够了。汤子于随他静默了会儿,又问,怎么不找一个呢?
像是一滴墨落在他的脑海里,蓦地一下炸开,陈启鸣用胸膛叹了口气,说,不敢谈对象。
也是。汤子于说。陈启鸣听见他翻了个身,有一角被子落在了床下,湯子于费力地把它踢上来。
我感觉自己都麻木了,冻僵了似的,不疼,也不开心。
你还记得学校门口的松树吗?陈启鸣说,就最边上那棵,最高的,在校门口。
被雷劈过的那棵?汤子于说。
对。倒了,台风刮的。陈启鸣说。
倒了?
嗯,当时校友群都在发,刘老师还给它写了篇祷文,陈启鸣说。那个年纪挺大,教语文的刘老师。
屋里朦胧地亮起一团光,陈启鸣看见汤子于拿了手机在被窝里看。
刘老师也去世了啊。
汤子于的声音很轻。
嗯,胃癌。陈启鸣说。他之前总会在课间吃点儿东西,说缓缓胃疼。
汤子于沉默了一会儿,翻了个身,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操他妈的世界。
操他妈的世界。陈启鸣附和。
他们又静了会儿。
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出去。陈启鸣说。早点儿睡吧。
我今晚大概是睡不着了。汤子于又叹了口气。你先睡吧。
陈启鸣在快要亮起的晨曦里沉沉地倒下。他陷进柔软的被褥,一万只手抓着他往下落去。模糊的余光里,他瞥见汤子于还看着手机。可能有一些新闻,关于两个国家开战、一群人们受苦、更多的疼痛,他都不知道了。最后,那点儿光也暗下去,仿佛屋子里从没明亮过。
陈启鸣知道自己闭着眼,但疑心自己并没有睡去,因为他又看见他许久未见的二叔,从一片虚无里走来。二叔拍了拍他的脑袋,手掌和陈启鸣想象的一样厚实。二叔说,陈启鸣,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吗?陈启鸣点点头,说,每次我经过一个老人,都会祝福他们长寿。二叔叹了口气,说,活着不一定是好事,活着更多时候是坏事,你这样做,不好。陈启鸣待了一会儿,他二叔又转身往空处走,陈启鸣急忙想抓住他,伸手捞了个空。他大喊,二叔,死了以后的世界幸福吗?老人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启鸣,你不善良,你只是害怕死亡,害怕自己像我一样老去。陈启鸣没来得及辩解,二叔的影子消失了。像海浪抹过沙滩,沙子上写的字都没了痕迹。陈启鸣在脑海里拾起一只贝壳,把它贴在耳边,二叔的声音说:陈启鸣,你不喜欢等待。
你也不必像我一样等待。
陈启鸣心里明白,他是能找到李红的,不论要用什么办法,又要付出什么代价。他清楚自己做得到。但知道这些只让他更为痛苦,像每个有机会攀登顶峰的人一样,因为一盏孤独的酒杯、一场奇怪的大雪、一颗干瘪的花生,突然丧失了一切希望。陈启鸣在旅途中见过李红——城市是冰冷的山,他在人来人往的山谷中看见她。他清楚李红的背影,就像一个守财奴能背出每一枚铜板的编号,于是他追上去,拼命地追。最后李红还是消失在人海里了。
陈启鸣是擅长跑步的,从高中开始,他就是一匹健壮的小马,他能在所有李红不在的傍晚横跨地球。他不会追不上李红,让陈启鸣无法触及她肩头的只有他自己。他害怕看见那个背影的脸,那张变化过很多次,最后都在他眼里归为恒一的脸。如果那张脸不是李红、如果不是李红。陈启鸣拒绝去想象。他做出选择、放慢脚步的那一刻,陈启鸣的人生或许还有很长,但属于李红的时代已经落幕了。快要中年的陈启鸣还是很擅长奔跑,只不过这次他不是在操场。他奔行着穿过一片坟墓,每块墓碑上都写着他熟悉的名字。土壤下棺材有些还在嘎吱作响,陈启鸣恍若未闻,用自己的脚步夯实了埋葬它們的土壤。
“陈启鸣。”不知哪个李红还在喊。
我是在做梦吧。陈启鸣想。他的眼前泛起一点儿白光,应该是天要亮了。耳旁也传来些许声响,断断续续,但有些韵律。汤子于么?他起得那么早,又是抓了吉他在弹,也不怕楼下的找上门来。陈启鸣胡乱想着。某一瞬间,他又顺着睡意,滑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了。
李红喝一口要吃四颗花生。一、二,三、四,抿一口酒。她喝完每一口都会叹气,陈启鸣盯着她新做的美甲,红艳艳的,很喜人。漂亮的指甲插进土黄色的花生壳里,咔地一下,扒拉出两颗干瘪的种子。陈启鸣感觉自己的心口骤然一痛,好像一只枯槁的手狠狠地攥住了心脏。
李红要走了。
窗外下着雪,雪里的明月桥分外漂亮。二十三棵松树围着它,松针上都裹了银装,世界跟冰雕似的,照得夜里一片敞亮。陈启鸣透过窗子往外看,灯光在玻璃上反射出朦胧的影子,那里好像出现了另一个世界。二叔住的土屋在结冰的池塘边站着,鸡鸭在冬季前都被宰杀殆尽,那里安静得像一片死地。
他看见二叔站在雪中,还有刘老师。他们一言不发。他们都在等待,二叔等他逃走的妻子,刘老师等他未归的孩子,他们在弥留之际还念着一些回不来的名字。雪很大,他们肩头落了冰,面上结了霜,干枯得像一折就断的冰棱。
陈启鸣知道自己不愿变成那样。
二叔和刘老师身后站着高中时的李红。她和陈启鸣对视,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循环往复,一如陈启鸣在操场上奔跑时追逐的那个女孩。她的嘴唇蠕动,好像要说些什么,天上的星星很亮。她最终把话溺死在了喉咙里,小腿抬起。她要走了。
陈启鸣捉摸不透,自己到底是还在梦里,或者是现实,他只知道,李红说,她要走了。窗户外面,李红裹着大衣,扯紧了自己的围巾,雪花还在往她的脖颈里钻,她颤抖却坚定地往前走着;窗户上面,年少的陈启鸣终于在操场上抬起了头,这次他不再盯着女孩的背影,而是一路向前、向前,跑出玻璃,跑出影子,跑成了如今的陈启鸣。
他终于有勇气说些什么。
陈启鸣一把推开窗户,冬天的空气真凉,他的鼻腔里灌满了冰冷的香气。他张开嘴,纷乱的雪花在他的舌头上融化,尝不出滋味。在被冻僵、坚硬,和二叔一样倒下之前,陈启鸣大声喊:
李红!
我爱你!
留下来吧!
作者简介:蔡泽宇,00后,就读于江苏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小说见于《四川文学》《朔方》《中国校园文学》《天津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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