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林霞的电话,”我从书房出来,一只手还拿着手机,另外一只手端着茶杯,“怎么会是她的电话,我是说沈林霞,你说她怎么会给我打电话。”我将茶杯放在妻子吴红的前面,那是一张样式古老的茶几,颜色暗淡,是那种栗壳色,像一个故作深沉的男人蹲在那儿思考问题。现在,我和它坐在了一起。茶几四周是密罗纹路的装饰,但桌面却镂空了,镶嵌着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几个精致的包装盒,有圆的有方的,甚至还有梯形的。我想象着在以往的某些日子里面,来客们提着它们来访。以前里面装的是茶叶或者月饼,现在早已经改变了内容。“也许是空着的,”我盯着那些包装盒沉思,“就算是空着的,也算是改变了内容。”我这么想着,于是就放心了。
“哪个沈林霞?”妻子吴红在看电视。她的面前摊着一个精装的硬面笔记本,本子上印着某某对外贸易局的字样。现在这个部门已经改成商务局,外贸内贸全都合在了一起。不过,不管叫什么,她工作一直认真、负责,这些本子是对她长年工作态度的最好佐证。有一阵子,她管理着全市外商投资企业,权力大得让我担心。她随便签个字,企业进口的轿车就可以免税。当然,不只是轿车。那段时间里面,我们家总是有人光顾。来客总是要带礼物的。幸好这样的日子没有一直延续。此刻,她本子边上放着几种颜色不同的水笔,“你是说她,她不是和她男友去新加坡了。”
“男友?”我发现吴红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上面在播一档烹饪节目,她很认真地将手上的蓝色水笔换成红色的,说明这道菜的制作已经到了关键步骤,“我说的是沈林霞,你们应该见过面。”
“也许吧,”吴红根本就没有进入我的思路,“原来鱼是这样将骨头取下来的,有意思,”她很快乐,觉得自己终于有了重大的发现。她欠了欠屁股,不是因为坐得不舒服,而是想让身上的睡袍宽松一点。人快乐的时候,身上的肌肉也会有一种放松的要求,我感觉到那件褪了色的粉红色睡袍里面的身体松懈下来,像融化了的冰淇淋,我甚至想用手去接一下。时间真的是个魔法师,我想起有一次回家,看到电梯间出来两个中年男人,他们拎着包,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张表格。他拍打着这张表格对边上的同伴说:“我真的好紧张,刚才看吴处长那样子,她拿着笔就这么沉思着。”同伴似乎是在安慰他:“但她终于还是下笔了。”“那女人就是个巫婆,我再也不想见到她。”
“你刚才是说我们见过?”吴红好像是缓过神来了,她放下手上的红色水笔,认真地回忆,“是在亚明女儿的婚礼上么?那个女人硬要将她得到的喜蛋塞给你,你坚决不要,你们就在那么多宾客前面推来搡去。”
“那是小敏,我小时候的邻居。她家开了一家打铁铺,她父亲总是左手铁锤右手火钳,那些铁块在他的锤子下面变成镰刀、斧子、锄头,还有炒菜的铲子。很奇妙。我只要不上学,就会在那个火炉边上转悠,我会帮着小敏一起拉风箱倒茶水,就算是闷热的夏天我也不离开。我想让他帮我打一把大刀,像关公使的那种大刀。”说到这儿,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有一次,他上厕所去了,我偷偷地用火钳夹起他埋在火炉里面的铁块,被烧红了的铁块一闪一闪的忽明忽暗。我想学着他的样子为自己打一把大刀,小敏过来想帮忙,但她个子太矮了,我几乎都没有发现,那把火钳划过她的额头,我只听到有什么东西发出嗞嗞的声音———”
“啊!你是将她的头皮烫着了。”吴红大声地叫起来。
“差一点点,”我似乎看到那把火钳冒着青烟,发出嗞嗞的声音。我闻到了毛发烧焦的气味。
“还算幸运,你烫焦的只是头发,头发会长回来,如果你将一个女孩的脸烫伤了,那你就真的是毁了她的一辈子。”吴红想了想,“也许你就得娶她为妻,不要说是脸上,一个女孩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让你弄上伤疤,都是无法容忍的。”吴红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好像是在证明自己的身体上是没有伤疤的。
“但那个女人真的是小敏,打电话的是沈林霞。”
“有什么不一样么?”
我想,真的没什么不一样。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我和小敏举行过一种仪式。早些日子在一个公交车站,我们一起在候车。我一直没有认出来。后来是因为坐在了一起,两个人都感到意外。我似乎就闻到了一种毛发烧焦的气味从她的头发上飘过来,这种气味让我回到那个午后,外面街道上的石板路白晃晃地反着光,我们隐藏在铺子里面的暗黑中,炉火一闪一闪地照亮我们的脸,我们一起在玩一种游戏。我先将小敏父亲打好的铁器摆放成各种不同的图案。我似乎看到小敏的父亲笑着对我们说,这么小就想拜堂成亲。边上的炉火把我和小敏的脸照得通红。
“也许你们真的是没见过面。我都快三十年没见到她了。”我说的当然不是小敏。三十年不是一个准确的数字,我和小敏的童年对于吴红来说更加遥远。如果我不去外地上大学,一直待在那条小巷里面,街坊邻居会每天为我们做媒。说不定我们真的会成亲。我想为吴红找到一个准确的时间坐标。比如我们共同知道的一个地方,共同认识的一个人。“对了,亚明,李亚明,她和李亚明处过对象。”我似乎是为自己洗清了嫌疑。
“你是说李亚明,”吴红警惕地打量了一眼我,“那她应该给李亚明打电话,或者是给云龙。”
“她是给云龙打电话了,我的电话就是云龙告诉她的,否则,她根本不可能找到我。”我的口气里面流露出对云龙的不满,“他就是爱管闲事,在工厂时就那样。很多事情都是他惹的。”我并不愿意将以前的事情说得多么详细,我摊开手说,“现在怎么办,她说要过来。马上就过来。”
我们决定要搞一次聚餐。是李亚明提议的。除了我、尚云龙,还有一个杨晓天。本来是没有杨晓天的。我们三个人在工厂中属于特别出众的年轻人。杨晓天算不上,他只是和李亚明走得比较近。李亚明提议时,杨晓天刚好在他宿舍玩。我们商量的时候,杨晓天不断地插嘴。说到一些麻烦的杂事时,他总是非常积极地说让他来,这样也就算上了他。但尚云龙好像不乐意,他说了很多刁难的话,但杨晓天仍然非常爽快地应承了。
杨晓天买回来两只鸡。当杨晓天将鸡从纤维袋里面拿出来时,我们全被吓着了。是两只大公鸡。杨晓天个子矮小,眼睛也很小。两只大公鸡的脚和翅膀是用草绳捆绑着的,但蹲在他前面眼珠仍亮得吓人,像是他的两个卫兵。尚云龙有点生气了:“谁让你买这么大的鸡?你买的不是鸡,是牛。”
杨晓天说话的声音很慢:“你不是说买最大的,我昨天晚上几乎就没睡。你说这次她要来。她要来我当然不能怠慢。煤炉子我也搬来了,是向门房借的。我一直在盘算究竟怎样才能够买到最大最好的鸡。我想,我得去郊外的农贸市场,路虽然远,但一定比普通菜场里面的好。早上天没亮我就去了。”我看他的眼睛,还真的像整个晚上没睡的样子。他的眼睛太小了,说话时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睁着。
“笨蛋!”我也不满意,尽管我什么也没干。我一直在玩着那只牛皮篮球,眼睛老是往楼下的球场看。球场上只有一个孩子拿着一个小皮球在投篮,但怎么也投不进去。这让我很着急。我在等待另外一个班的工人们下班,那样,就可以打比赛了,人如果足够,就打全场,如果不够,那就打半场。实际上,我的球技远不如李亚明,但球瘾却比李亚明大。现在,我觉得杨晓天比球场上的小孩还笨:“买这么大的鸡不是添麻烦么,到哪儿去找这么大的锅?再说,要将这么大的鸡煮烂,得花多少时间?”
杨哓天的眼睛虽然小,但他尽量地在眨巴,他要让我们觉得他一直在想办法:“我去去就来。”看来他真的是想到办法了。他敏捷地转身,一下子就不见了。一直没说话的李亚明这时开口了:“不管什么组织团体,总有核心和外围,你们看厂里面有书记、副书记还有组织委员、宣传委员,这就是核心,什么厂长、副厂长、工程师都得听他们的,更不要说那些车间主任,但外围还有班组长,再外面才是我们这些工人。我们打篮球也一样,”他好像是专门对着我说,“你知道,上场的是五个人,但一支队伍要十二个人。”
“那是替补。我们都叫他们是板凳队员。”我不以为然地说,“那就让他当板凳吧。”我不在乎。但我的话似乎就决定了杨晓天的加入。
杨晓天回来了。大家都没有看到他的脸,他的头上顶着一只硕大的铝锅,几乎只看到他的两条腿。铝锅的底一片漆黑,要不是他的两只手分别抓着铝锅的两只耳朵,你不会觉得这下面有人。
“这是食堂的大铝锅,”尚云龙叫起来,“你是怎么拿出来的?”
“我和老朱头说了,”杨晓天从铝锅里面露出他的脸,声音含混不清,原来他的嘴巴上还咬着一把菜刀,他将锅放在地上,然后将嘴上咬的那把刀像吐口水一样吐在锅里面。刀掉在锅里面发出很大的一种声音。大家觉得那种声音好像是从杨晓天身上发出来的,显得那么理直气壮。“我和老朱头说我们要炖鸡,需要很大的锅,他二话没说就将这个给我了。”
我和尚云龙都露出怀疑的眼光。李亚明说:“你说我们,这我们都是谁?”
“我说了大家的名字。”杨晓天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边上的两只大公鸡很配合地叫起来,声音洪亮,估计是刚才那把刀与铝锅发出的声音刺激了它们。杨晓天说:“我们该动手了。”我们三个人齐刷刷地盯着他,好像三个新兵对着行刑队长,谁都不愿意去执行命令。
“太大了,太大了,”我坐着没动,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谁杀过这么大的鸡?”我说,“你们知道,我连你们用弹弓打下的麻雀都不敢去捡。”
尚云龙走到两只鸡的边上比量了一下,马上就退回来了。他说:“我们这不是在杀鸡,是在宰牛。”这是他第二次将两只鸡比喻成牛。他还用眼角瞄了一眼我,像是在与我打暗号,以达成某种默契。
李亚明也站起来了。他走到后窗朝外面看了一眼。后窗外面是造房时劈开的山崖,隔着有一米多的距离。他回过头说:“谁买的鸡,就让谁来杀。晓天,你来吧,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你就在这儿杀吧,将它们的脖子一抹,往这下面一扔,等会儿我们下去捡就好了。”
杨晓天很勇敢地去锅里面拿起那把刀。他估计也没有杀过这么大的鸡,心里面有点儿没底。他将鸡抓在手上时,鸡与杨晓天似乎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并不挣扎。那把刀是轻轻地从鸡的脖子上划过的,当杨晓天将鸡扔出窗口时,我看到他似乎还做了个祈祷的动作。
我看到楼下球场已经有些热闹起来,两边的篮架下都散落着一些穿球衣的青年。还不断地有人加入进来。先到的往往会礼貌地将手中的球传给刚刚进场的,新到的会理所当然地接过去,运几下球,起跳、投篮。如果进了,会有喝彩;如果没进,也很正常。那个小孩早已经被挤出球场。我有些迫不及待,对李亚明说:“他们都在等我们了。”李亚明朝前面窗户下面的球场看了一眼,点点头。
我们四个人是一起下楼的。我拿着篮球与李亚明往楼前面的球场走去,而尚云龙与杨晓天往楼后面去捡那两只鸡。
我站在阳台上,透过窗玻璃,看到一个类似于沈林霞的女人从远处走来。她走走停停,不时地会抬头往上面看。特别是她仰起脸时,我会看到她有点翘起来的上嘴唇,左边嘴角稍稍下来一点儿有一颗黑痣。怎么可能?这么想着的我会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往里面缩,好像是怕她发现。而我知道,此时最应该做的是打开窗户,然后,对着下面那个女人打招呼。
“是她么?”吴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的边上。她提早换好了衣服。阳台是朝东的,太阳已经落到了另外一面,我知道我们两个人的脸都会因为失去光线而暗淡,楼下的人不一定能看清这些没有光线的脸。“为什么不叫一声,你确定她会找到?”
我看着她从我们这幢楼的尽头弯过去。我看了吴红一眼:“你觉得应该叫吗?”吴红朝着楼下看去,楼层有点高。她嗓门很好,喜欢唱歌。去歌厅唱歌,她可以一直不歇气地唱下去,高兴的时候会扔开麦克风。所以,她觉得是没有问题的。但她笑了笑,应该是觉得不妥。但她还没有寻思到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妥。
“我没有看清楚,但看样子与李亚明不是很搭。”她坐回到客厅的电视前面,那些笔记本与水笔已经收起来了。水果也放上了。吴红在原来摊着笔记本的地方摊开了一本书。一本叫《品质》的时尚杂志,是春节女儿回家时落下的。书的装帧漂亮、精致,只是与下面略显古旧的茶几有些反差。
“李亚明很稳重,是不是与他当了那么多年局长有关?去年我们几家一起去三亚,他话不多,但总是说在点子上,而且特别会关心人,倒是他的妻子话里话外总透着点什么。”吴红似乎是在解释她刚才所说的话。
“他年轻时就这样,比我们都老成持重。我在当时叫发电厂,后来叫电力公司,再后来叫供电局。名称不一样,听起来感觉也不一样,发电厂时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工人,换成电力公司就觉得像是在做生意,叫供电局后怎么听都是个衙门。”
“亚明倒没什么架子。像供电局这样的部门,不要说局长,就是一般的职员,平时也都是拿脸色给人看的,”吴红正说着,门铃就响起来了。我站起来去开门,吴红追在后面,坚持着将话说完,“就是那些抄电表的都牛得不得了,好像他们抄的不是电表,而是阎王爷的名录。”
沈林霞穿了条绿色的裙子,能闻到她身上某种香水的味道。她一直喜欢绿色的服饰,我这么想着,并没有任何意外。意外的是沈林霞的手上拿着一本书。当然,她还背了一个包,也是绿色的,是那种深色的墨绿。她笑着与吴红打招呼,好像一直来就认识。吴红也一起笑着。两个女人就勾肩搭背地往客厅走去。
两个女人理所当然地坐到中间的沙发上。沙发很大,沈林霞将那只包放在沙发的一端,但她的手上仍然拿着那本书。书很薄,颜色已经泛黄,边角都打卷了,应该被很多人翻阅过,显得皱巴巴的。她将书卷起来握着,不认真看,以为她手上是拿着一种小吃。
我在沈林霞边上选了一把单人沙发坐下,耐心地等待两个女人将该说的话说完。先是对对方身材、皮肤以及气质的恭维,这些都是看得到的。接下来应该进入更加深入的交流,比如家庭成员、事业、财富与感情。虽然两个人从来就没有见过面,但就像在寂寞的长途列车上碰上一个可以聊天的旅伴。当然是有主次的。沈林霞主讲,吴红尽管很想说,但会适当地控制自己的发言。她知道这不是在歌厅。然而,她更知道的是应该让客人先尽兴。
“我很早就想来找你们的,但你们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走的时候只知道你去政府部门任职了,没有人知道准确的地方。”
“是地方检察院。”我觉得应该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了,“但后来我又去了其他地方。”
“对,想起来了,是叫检察院,听起来很严肃的地方。他们说起你,都是小心翼翼,就像是站在公堂上。”
“我只是在办公室当秘书,从来就没有上过法庭。”我说。我不知道我离开之后的那些日子里面,电厂的人们是怎么议论我的。是啊,我在检察院那么多日子,从来就没有哪个人到检察院找过我。
“人生就是这样,想见面的人总是阴差阳错地见不着,而不想见面的又天天在你面前出现。”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你的电话,也无法知道你的地址。估计你也不知道,在这期间,我生了一场大病,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好不了的。我的头发全掉了,不过,很有意思,掉头发时,先掉落的是那些白发,等白发掉完了才开始掉黑发。后来,病好了,开始长头发,长出来的也全是黑发,但现在你们看,又有许多白发了。”她撩开自己的头发,让吴红看。吴红没有兴趣。我也觉得眼前的头发与常人的并没有区别,这让沈林霞的说法丧失了重要的依据。但沈林霞一点儿也不在乎。
“这场大病让我相信命了。”
“你吃素了,”吴红表现出惊讶,“有过仪式么?”吴红应该是想起信奉了佛教的老母亲,每天拿着一串佛珠坐在佛像前面。而我想起了童年时举行过的那种仪式。
“你是有宗教信仰了?”我想起了“皈依”这个词,想起那么多名人放下荣华富贵走进另外一个世界。我笑着说,“当年,大街上一个要饭的突然拉住你,说你面相不好,嘴角左下方的那颗黑痣勾上了六月的大水,这个月要犯水晕。”
“不是要饭的,是算命看相的。”
“就算是算命看相的吧。”我并没有讽刺的意思,“我一直在想,我们那么多人一起结伴走的,那个要饭的为什么就拉住了你?”
“为什么?”
我看到沈林霞的手上还握着那本书。“今天出门你翻过黄历了吧?”我错开话题。
“早几天就要来的,但这个星期也就是今天可以出门,”她的语气没有那么虔诚,“我本来可以早点儿来的,但我得去看猫师傅,她病了。”她对吴红笑笑,“是我的师傅,她姓毛,但样子长得太像一只猫了,我们都叫她猫师傅。你没见过她,要是你见到也会这么叫的。也许你觉得她更像一只猫头鹰。她戴了一副眼镜,下巴很宽,那地方总觉得有许多肉在往下坠。她个子高大。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面对的是一个男人。那时我才几岁,小姑娘谁不喜欢漂亮?她们的师傅都很漂亮,二班的罗娟,三班的素梅,都好看,特别是四班的王芳,长得就像画上的电影演员。她以前真的是演戏的,在越剧团里面演小生。我太喜欢她了。但我们一班的毛师傅却像个男人。而且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她开始把语气放得沉重,“我一直不知道她生病了,没人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她以前虽然对我不友好,总是对我的个人生活指指点点,但毕竟是我的师傅。”
“师傅么,谁没受过师傅的委屈。”吴红觉得自己也是当过工人的,“我以前做的是车工,我的师傅不是像个男的,他就是个男的,但个子不高,而且特别的瘦,”她也想找一只动物来比喻,“你会觉得他像一只猴子。”她比画了几下,但对自己的比喻并没有信心,“实际上我的个子更矮,车床开动起来时,那些滚烫的铁屑飞溅出来,会直接钻进你的衣领,沾在你的胸脯上。我忍着,但师傅说不能忍。我难道还能让他来帮我去掉那些铁屑?这样会让人风言风语,一个姑娘家的名声也就败坏了。”
我似乎看到了吴红所说的那个车间,那台机床,那个男师傅。我没有继续往深处想。
“你是去看毛师傅了?”我并不想让她们在某些事件上达成一致的看法。我似乎又闻到了那种毛发烧焦的气味。我在想吴红说的名声,那是我不知道的那些往事。但沈林霞所说的毛师傅我是知道的,她真的像一只猫头鹰。她并不近视但戴着一副眼镜。她的眼睛躲在眼镜后面变得神秘莫测。她手下有好几个女徒弟。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不喜欢沈林霞,也许是因为沈林霞太漂亮了。漂亮的女徒弟怎么会让师傅反感呢?也许是沈林霞太喜欢打扮。我看到沈林霞从女浴室出来,一身绿色的连衣裙,头发披洒在肩膀上,发梢似乎还有着水珠。然后,我看到毛师傅意外地摘下了眼镜,她吃惊地盯着沈林霞的背影。
“我没能够看到她。她走了。”沈林霞觉得自己没有表达清楚,“是去世了,但还是没人告诉我。他是局长,本来他应该告诉我。”我知道她说的是李亚明,但她似乎是故意在避开这个名字。她说到应该生气的话时,表情也没有特别的激动,“在很多事情上,他做得并不是很好,但我觉得都是可以原谅的。很多人对他都不满,一个局长让人说点儿什么也是正常的,但如果总是让人说东道西,那就不像话了。还有尚云龙,人家把话说得很难听,说他就像皇帝边上的太监,好像当局长的是他尚云龙。如果有人要找局长办事,必须得先去通融尚云龙。如果你们还在一起,大概不是这样的。”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我会做好我应该做的。我去看师傅时碰上了她的女儿。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个子比她母亲还高,长得也不像她母亲那样男性化。你应该知道,那时大概就几岁吧,刚会走路,一直要你抱,还说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她倒不错,她说她会替她母亲感谢我。”
那些上夜班的午后黄昏,我们会去逛街,为的是将上班前的那段时间打发过去。先是杨晓天,不管进入哪家店,他总是比所有人快一步。然后是李亚明与尚云龙,他们差不多并排,两人说话的时候,尚云龙喜欢将头偏向李亚明这边。我总是走在最后,但如果我落得太远了,前面的人都会停下来等着我。这不是主街道,所以谈不上繁华,但要买的东西基本上都会有。一般说,我们并没有买什么东西的打算。只是时间还有多余。这条街一直走到底,就是一个古旧的城门,城门外面就是那条江,可以看到浮桥。过了浮桥就是发电厂。
天已经有点暗下来的样子,我们从这个店进去转一下出来,又从另外一个店进去转一下再出来。店里面的老板大多在打瞌睡。他们会抬一下头,看到是我们就重新垂下头继续他们的瞌睡。有些就是连头也懒得抬,只瞄上一眼,就马上又闭上了,我们在这条街上走得太多了,店主几乎都认得了我们,这是发电厂的年轻人。他们对江那边的发电厂有一种向往甚至敬畏。工人们工资高还发许多劳保。工作服就不说了,那种劳保牛皮鞋比牛还结实。毛巾肥皂牙膏连上厕所用的手纸都发,还有雪白的线手套,平时根本就用不着,有家眷的,都是将线手套拆了织成线衣线裤袜子。他们什么都不缺。店主们更加喜欢发电厂的女孩。只有女孩才会在店里面买那些她们喜欢的东西。
尚云龙和李亚明总有说不完的话。都是尚云龙在说,李亚明在拿主意。尚云龙不愿意让杨晓天听到,但愿意让我参加他们的谈话,只是我总是不感兴趣的样子。他们已经说了很多人和很多事。现在他们开始在说厂里面的那些女孩。不是女孩,是女性,只要是女的,他们一个也不放过。他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评论过去,就像他们从一家一家的商店里面穿过,随意地评论着那些柜台里面的货物。尚云龙说自己最喜欢的女人在煤场拉煤。在煤场拉煤的都是家属工,那就是说,云龙喜欢的女人是有丈夫了的。李亚明说这不好,再说,年纪也太大了。云龙点点头。他装出同意亚明意见的样子。“你说呢?”亚明反身问我。我根本就不想参加他们的对话。太肮脏下流了,我想,这怎么可以,这也太不礼貌了。我不是指尚云龙喜欢那个有夫之妇的事,而是指他们对待女性的态度。但我没有说。
“你看到那个要饭的了么?”
尚云龙说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城门边上了。透过弧形城门洞,可以看到那条江,还有江上的浮桥。今天他们上夜班。天还没黑透,所以用不着那么着急。他们会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发电厂那边会一片灯火,那些灯火倒映在江水中像一个繁华的都市。
“我们都叫他小烂脚,实际上他以前是个算命先生,会测字看相,只是现在政府不允许了。但如果有人需要,他还是会给你算上一命的。”尚云龙对李亚明说,“你觉得怎么样?”他的问话里面透出一丝狡狯。
李亚明没出声。我在想,事情真的会像尚云龙所说的那样吗。我看到尚云龙向他所说的小烂脚走去。小烂脚斜靠在城门边上一角的砖墙上,他喜欢将自己那只烂了的脚伸出来吓唬行人。那只脚肿得像迫击炮的炮筒,一年到头都在流脓淌水。云龙一点儿也不怕。他蹲在那只烂脚前面,好像是一个医生和病人在讨论如何治疗这只烂脚。这时杨晓天已经走出了城门。城门外面的风比较大,我远远的看到风将他的衣服吹得像一面帆。而这时我与李亚明站在了一起,似乎是代替了刚才尚云龙的位置,但我不知道尚云龙在那边与小烂脚讨论什么问题。杨晓天发现大家都没出来,返身往回走,在经过小烂脚边上时,尚云龙也恰好站起来。我甚至看到尚云龙像个买了什么东西的顾客,付钱给小烂脚。他们一起回到我们边上。
“你为什么给小烂脚钱?”杨晓天好奇地问尚云龙,“他给你算命了?”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还是不急着往对面的工厂走,而是往回走。在往回走的途中,尚云龙买了一支手电。但是李亚明付的钱。尚云龙拿着那支电筒在街上扫来扫去。他一会儿将手电照向远方的山或者天空,只见到一道光柱,有什么东西在光柱中飞来飞去,一会儿照向边上某个在街上玩耍的孩子并对着孩子大声地喊,警察,查户口的,孩子会装模作样地举起手,突然扮个鬼脸跑了。这时的街上已经出现了许多上夜班的工人。男男女女的有十多个。大家凑在一起顺着那条街往城外走,像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队伍一般会分成二截。男的走在前面,会说一些他们觉得有趣的事,声音响亮,无所顾忌。而女工们会落后一些,互相之间说着一些悄悄话,压着嗓门的声音里面会有些吃吃的笑声。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我们几个青工落在了最后。当那帮女工从小烂脚边上走过时,小烂脚突然起来抓住了沈林霞的手,他的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沈林霞的脸。边上的女工全惊叫着散开,沈林霞并没有惊慌。她只是挣脱开了那只脏手。但那只脏手仍然在对着沈林霞指指点点。沈林霞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沈林霞才离开了小烂脚。但她却跑进路边的饭店买了五个肉包子给小烂脚。
沈林霞回来时面色暗淡,心情不宁。大家都急着问她怎么回事。
“他给我看相,说我这面相不好,这个六月水会要了我的命。”
大家静了一会儿。城门外那条江正在涨潮,可以看到浮桥在水中摇晃扭动。
“他就是个要饭的,你根本用不着信。”杨晓天说,“我的水性好着呢,就算你掉到水里面,我也会将你救上来。”我奇怪地打量了一眼杨晓天。他仍在看着沈林霞,似乎是在让她相信他的话。我再看一眼远处的浮桥,风好像更大了,桥下面的水面的波浪有点翻白。我知道自己的水性也不错,但这种时候似乎也不敢下水。
我们看到沈林霞转身往另外一条路走去,我看到杨晓天有点儿失落,而尚云龙向李亚明扮了个鬼脸。我们都知道那条路会通向108国道,再顺着国道走一阵子就是一座大桥,过了大桥再走上一段小路,也可以到达发电厂。
吴红看了一下时间,她建议沈林霞留下来吃饭:“也让我展示一下,我刚从电视上学习的松香鱼肉。”
沈林霞表示了感谢。“怎么可能不离开?”她说起了自己的丈夫,“他根本离不开我。我生病那段日子,他哭得死去活来,他说我走了他也不想活了,天天喝得酩酊大醉。他喝酒将胃喝坏了,将肝喝坏了,将胆喝坏了。他没有想到我会活回来。我真的得回去。”她起来拿包,突然发现手上拿的那本书。她又坐下来:“说了那么多,最重要的事还没说。你知道苏冠兰么?”
“谁是苏冠兰?”我一边问一边接过那本书。这是一本介绍两院院士的书。大概不是正式出版的,只是资料。
“你应该知道《第二次握手》里面那个著名的原子物理学家,他和我外婆家是亲戚,都是宁波人。我想,你能不能帮我外婆也写本书。”
“写书?你让我写书?”我笑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很多事情都是从不可能中开始的。我在整理外婆的旧物时,发现了十六张房契。多少年以前的东西,没有人认为这还是可以兑现的。但我想试试。我找到了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他在宁波一个区的公安局里面担任副局长。就像今天一样,我先给他打了电话。他竟然一口就答应了。”
“小学同学,他还会记得你,那真的不容易。”
“我马上就赶过去了。不仅仅只是记得,他在一家大酒店设宴请了地方上的一些人物。他陪着我挨个给他们敬酒,很多人觉得我们敬酒的样子像是一对夫妻。他口口声声地说我是他小学时那个同桌的你。我也糊涂了,是不是这样。但我们小学时真的是同桌。只是他怎么可能暗恋我,那时,我们反而经常会为一点儿小事吵架。但他一点也不记仇。早几天,他打电话过来了。他说外婆的祖屋找到了七间,其他的还在找,慢慢都会落实的。有三间马上就可以拿回来,让我马上过去办手续。”
“真了不起!”吴红在感叹。
“在宁波庄市,就是船王包玉刚的老家。”
“那你还不马上过去?”
“但我丈夫不同意。”
“杨晓天不同意?”我说,“刚才你说他酗酒将身体全喝坏了时我就想说他。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
“晓天虽然没大的出息,但是,他真的是爱我的。只是有时候,他的爱让人哭笑不得。他知道我要去宁波,坚决不让我走。他说,情愿不要这些房子也不愿意失去我。他抱住我失声痛哭。你还记得你们那次吃鸡的事吧,他说就是那次喜欢上了我。他也知道我当时喜欢李亚明。那天,尚云龙请我去吃鸡肉,是想为我与李亚明牵线搭桥。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当晓天和尚云龙下去捡鸡时,发现两只从窗口扔下去的鸡神态自若地在下面的草丛中觅食。你们在打篮球,尚云龙就一直在数落杨晓天,最后拍拍屁股也走人了。那天我和杨晓天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收拾这两只昂首挺胸的鸡。但晓天还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我看到他重新跑到楼上找来那把菜刀。在他捉住那两只鸡时,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等我睁开双眼时,在屋后那狭窄的空间里面,只有我们两个人和两只没有了头颅的鸡。”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打好篮球,鸡已经熟了。我们还一直在责怪这鸡肉炖得不够烂。尚云龙好像一直在寻找他喜欢吃的鸡头。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李亚明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他一直都不是这样的。”
“我对晓天说,我的初恋是李亚明。但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可以发誓,我与李亚明连小指头都没碰过。但又有谁会相信呢?连猫师傅都在讲我。花枝招展!对,她就是这么形容我的。我不知道她在这些话后面藏匿着多大的仇恨。她可是我的师傅。当然,她已经走了,但早几天,我又听到了有关我的那些谣传流言。她们说我当年让算命先生看相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我之所以不与大家一起从浮桥走,有其他的目的。从大桥下来到发电厂那一段路上,虽然有路灯,但一盏与一盏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而且行人稀少。在这么冷僻、黑暗的地方,谁知道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几乎是有点累了,休息了一下,“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让你证明一下,当时我确实是爱过李亚明。那次算命的事发生后,有人说看到我与李亚明一起在大桥上散步。还说我们走进了桥下面最最黑暗的地方。我就是想问你,算命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奇怪地打量了一眼已经上了年纪的沈林霞。吴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她一定在想我会怎么回答。
“时间真的不早了,我得走了。”沈林霞并没有等待我的回答就说再见了。但她没有忘记拿上那本书。我想,她这次来,真正要说的大概不是她自己的名声,那么又是在说谁的名声呢?我莫名奇妙地想起当年尚云龙买的手电。我们过浮桥时好像并没有手电,也没有李亚明。在那些日子里面,我偶尔会浮现出李亚明摇晃着那个手电和沈林霞走在一起的场景。但当年没人说起过这事,包括沈林霞,甚至包括沈林霞的师傅。李亚明的口碑一直很好,一直到他当上局长。让我奇怪的是那个小烂脚,当时为什么偏偏就拦住了沈林霞?当然,一个要饭的或者说算命的,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着一些我不知道的秘密。就像自己与小敏当年举行过的仪式,只要自己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就像那两只鸡,晚上沈林霞如果不说,我永远都不知道当时还活着。我看了一眼吴红,她的眼睛已经移向沈林霞,并带着一种疑问:她和李亚明连小指头都没碰过,那还是恋人么。只是我听到的是她另外的一些表述,她这么急着赶回家是为了杨晓天。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晚上,杨晓天看着沈林霞背影时失望的眼光,此刻,他如果听到这句话,应该会得到满足。
我和吴红将沈林霞送出门,一直看着她走进电梯门。我和吴红几乎是一起来到阳台上。我们看着下面沈林霞曾经进来的道路,这时,我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了吴红的手。她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我们就这么握着手,等待着她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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